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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武陵年少时     兴汉室txt下载     兴汉室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百七十五章 别无择行

    “吾闻出於幽谷,迁于乔木者,未闻下乔木而入于幽谷者。”————————【孟子·滕文公上】

    “周瑜此人,是天下间难得的英才。”荀攸不免肃容道:“其人又不攀附,依江淮之才气,很有自己的想法。我本想着意笼络,奈何情面浅薄,彼又为公主婿,奉孝一旦入朝,可得多加审视留心。”

    郭嘉不以为然的笑笑,面上流露出回忆之色:“我知道他,当初在汝南,我可与他打过一次交道。此人颇重义气,我等因着魏桀而算计了孙伯符,他若是知道了,或许会愈加疏离才是吧。”

    “他就算知道了,那也没什么,这都是国家的意思。”荀攸朝门口看了一眼,示意宫人提着食盒进来收拾窗前桌案,并一一摆下碗盘,而后恭恭敬敬的倒退出去。荀攸于是请郭嘉离席就座,发现桌案上已然摆放了两副碗筷,他立即会意,指道:“看,陛下也知道你在我这,是要安你我的心呢。”

    皇帝的心思最难猜,也最好猜,郭嘉心里想着,他们在这里还笑刘晔奉迎讨好,揣测上意,其实他们不也是如此?有些事情就算收益甚微、不讨好,也得做给皇帝看,不然谁也不会心安。

    刘晔既与周瑜有交,又曾追随孙策,江东的隐秘哪怕不说,周瑜也能从蛛丝马迹里猜到几分真相。这样周瑜不仅与颍川士人交恶,孙策以后的路也会很坎坷。

    二者分席而坐,郭嘉没有什么‘食不言’的规矩,他拿起筷箸夹了口菜吃了,甚觉味美,点了点头,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我听说张仲景应征到雒阳了?荆州牧这次怎么不拦着了?”

    “南阳有徐晃之兵,这且不说,江陵又有横江校尉甘宁带舟师,以助黄祖讨庐江的名义顺流出川。”荀攸没有动筷,先是说道:“荆州南北隔断,前后皆敌,刘景升哪里还坐得住。朝廷大军还才到华阴,他便遣使走武关来报,愿意供应军需粮草,麾下兵马皆给调用。明日一早,太仆赵公就要持节南下荆州,抚慰豪强,督办粮草了。”

    太仆赵岐是皇帝的老师,德高望重,海内知名,他去了荆州,任何人都要作揖行礼。有他在荆州坐镇,足以浇灭刘表最后一点不安分的心思。只是他孤身一人,光借着个人声望还不够,必得寻求本地豪强大族的支持,才能压住刘表,这一方面也意味着——

    “善。”郭嘉拊掌笑道:“庞公他们总算不用待在鱼梁洲避祸了。”

    这样荆州世家高门几乎毫发无损,反而能皆得拥戴之功,实在与皇帝最深的企望相悖,若不是为着周瑜与孙策的事,和皇帝达成了默契,最后恐怕很难落得这样一个结果。

    “甘宁顺江而下,在江陵的蔡瑁绝不敢冒犯,长沙太守张羡会纠集荆南四郡之兵,从罗县入云梦,提供粮草辎重,与甘宁赴江夏结势逼迫扬州。”荀攸内心有些疲惫,在很多事情上他并不能像贾诩那般收放自如,皇帝对世家的态度坚定,一时不可扭转,他只能在狭小的空间内艰难腾挪。他继而抬眼看了看郭嘉,点头说道:“荆州的事都不用我等留心了,司徒黄公随驾来雒,之后也会留在此处调度,主要为的就是荆州事务。”

    星月东升,刘晔直到最后皇帝也没有给他什么安排,这让他无比泄气,不知自己是哪里没有说好。此时好友鲁肃尚在城中等他消息,刘晔心里惭愧,竟也不想就这么回去见他,只好孤身在洛阳城外的长亭中寄宿。

    亭卒才为其撤下了饭菜,刘晔正在吁叹的时候,忽然门外传来了亭长的声音:“刘君?可是歇下了?”

    朝廷制度愈发严格,不比以往的宽大随意,如今只有朝廷官员才能在驿亭内免费留宿一夜,刘晔在此也只能自掏腰包。如今亭长主动来寻,言语又是那么亲热,态度很不寻常。

    刘晔赶紧走过去打开门,只见亭长一脸讨好的站在一名丰神俊朗的青年身边,而那名青年身着紫色深衣,在月下格外耀眼:“公瑾?”

    “刘子扬,幸好你尚未入城,不然城门候可得要为难我了。”周瑜也不说破刘晔现在的窘境,与对方心照不宣的对视一笑。

    “想不到庐江一别,周郎已成朝中翘楚,实在令人愧煞。”当初也是周瑜临行前给他修书一封,详陈了孙策日后投奔朝廷,背刺袁术的计划,让刘晔从中看到极大利好,这才欣然追随。如今事态变化出人意料,刘晔也险些被连累,说是心中没有怨气那是不可能的。只是如今周瑜风头正盛,自己多有仰仗他的地方,此时也不至于埋没了交情。

    周瑜来这里还是为了孙策的事,他没有表现的那么迫切,而是温和的笑着,宽解刘晔心中的郁结:“子扬之才不逊于我,陛下又向来重视宗亲之中的才俊,今日虽未明授官职,焉知明日?”

    刘晔也知道自己心急了,自嘲的笑了笑,不复多言。

    周瑜定定的观察了对方的神色无异,放下心来,这才开始问道:“江东的事情……子扬应该知道我的来意?”

    “是为了孙策?”刘晔低声道,心里又开始活泛起来,自己的说辞没能让皇帝满意,或许就是太过保守的缘故,若是直接剖明心迹,担保孙策忠君爱国。哪怕就此开罪了荀攸等颍川士人,又能如何?

    此时他隐隐有些懊恼,又因此想到了新的出路,这条出路就在周瑜身上。

    于是刘晔便将孙策得到丹阳、吴郡之后,是如何催逼笮融,间接性的害死魏桀的事情重复了一遍。他仍是没有谈颍川士人在其中的诱导作用,但是以周瑜的聪明,不用说也能明白。

    “伯符何其愚也!”周瑜知道了前因后果,也明白此时孙策的处境,甘宁、黄祖不日即将合兵江夏。孙策不服,就攻豫章;孙策归服,就攻庐江。周瑜不敢耽误,果断辞别了刘晔,走出驿亭,骑上快马往毕圭苑赶去。

    明天皇帝就要起驾,军令一发,就如星火难收,周瑜等不得!

第四百七十六章 民生国基

    “欲至于万年,惟王子子孙孙永保民。”————————【尚书·梓材】

    雒阳,毕圭苑。

    此时薄暮冥冥,夜色转浓,半边明月从东山之间排云而出,高挂穹中,虽不是光辉满映,却也皎皎照人。夜风从东边的池水上吹来,翻动一片粼粼银浪,吹动着空气中隐隐的暗香,直至几面人高的织锦屏风前才堪堪止步。

    数十面屏风帷帐圈出了一块空地,数百名郎卫、兵卫在四周按剑警备,穆顺手上捧着一盏灯,在空地上凝视了片刻,忽然往一处疾走几步:“陛下,看这!”

    在橙黄灯光的映照下,几朵成人拳头大小的水粉色芍药正在绿叶荫蔽间绽放嫩黄的花蕊。

    这个时代的牡丹、芍药尚未经过隋唐花农的精心培育,没有那么多争奇斗艳的品种。虽然不够绚烂,但也是天然去雕饰,穆顺看到的这一丛芍药殊为清丽,不仅是罕见的重瓣,而且花型也很大。

    皇帝与贾诩闻声走了过来,皇帝弯腰借着灯火一看,只见月华之下,粉色的芍药或是吐蕊待放、或是娇容羞于叶间,煞是好看。

    “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皇帝轻轻吟着乐府采集的诗句,叹息道:“没想到毕圭苑遭受兵燹,朱甍碧瓦皆成尘土,而苑里种的花仍生机勃发。”

    这片毕圭苑的旧花圃原本种植着无数奇花异草,但要么是烧死、要么是旱死,或者是如牡丹、百合之类的花,被饥民把球状根掘出啃食,由此绝迹。狼藉过后,此处只有些根扎得深、生命力顽强的野芍药得以存活。

    时维五月,南风和煦,这几日天气晴好,毕圭苑内的野芍药乘着春风依次盛开。雒阳百姓观得此景,纷纷称奇,说这是自毕圭苑焚毁后,故址芍药开得最繁盛的一次。要不是皇帝先前已对汉中鹿群‘祥瑞’表示了冷淡的态度,河南尹骆业都要就此大书特书了。

    贾诩也饶有兴致的与皇帝在这片旧花圃里赏芍药,亦步亦趋:“《诗》云‘采采芣苢,薄言捋之。’花草其盛,任人采撷,而年年复生,终不灭其机,到底是因为根在土中而已。”

    “譬如一国,周代衰崩,而礼尚存于世,这‘礼’就是周的根。”皇帝伸手点了点芍药的花瓣,那滑嫩轻盈的触感从指间传来,简直像是在触摸一位清丽少女的脸颊:“只是‘礼’不能复周,也难以复天下。”

    “陛下此话不说有理,却不得传于郑公、蔡公之耳。”贾诩玩笑似得说道。

    皇帝也知道他说的话歪理居多,若是没有‘礼’,臣如何尊君?子如何敬父?他又如何能占据大义,借‘礼’之名挞伐袁氏?可若是细究下去,统治者又不能单凭一个‘礼’字就兴复天下,更需要其他治国平天下的手段相佐,只是明面上,仍要将‘礼’尊奉为主。

    他笑了笑,知道贾诩与穆顺不会外道,于是放心问道:“周的根是‘礼’,秦的根是‘法’,此二者皆不能使彼等如这草木般死而复生。可我汉室迭次复兴,必有其根源所在,却不知本朝的‘根’,又在何处?”

    “这……”贾诩沉吟了一下,低声答道:“愚臣浅见,本朝的‘根’,应在于民。我汉家历代贤君,鲜不宽俭待民,是故危亡之际,仍有人心思汉,世祖入河北,而河北豪强云集响应;陛下迁关中,而关中百姓赢粮景从。”

    皇帝对于贾诩将他与光武皇帝相提并论只一笑了之。其实他心里清楚,光武皇帝能中兴汉室,是因为他姓刘,若是不姓,那他建立的就是另一个朝代了。这对于皇帝本人来说也是一样,他从不信什么‘天命在刘’的说法,他现在要探究的是什么才能让一个朝代国祚绵长、亡而能兴。

    所以听了贾诩的话,皇帝斩钉截铁的纠正道:“不是应在于民,而是必在于民。荀子所言君舟民水,就正是这番道理,可是历代以来,又有谁真正做到了夙宵兢惕?”

    “民也分小民与大民。”贾诩不置可否,而是补充说道。

    穆顺屏住呼吸,虽然他不甚明白君臣两个的机锋,但他一个字都不想错漏了。他隐隐有种预感,这番话要是琢磨透了,他的机遇就真的来了。

    从屏风帷幕缝隙里挤来的夜风吹得花团频动,暗香轻盈,皇帝扬了扬衣袖,定定的看向贾诩:“那贾公以为,我心里是装着大民,还是小民?”

    “陛下是天子,胸怀宽广,自然要装着天下万民了。”贾诩理所当然的回道,他应承回话永远是这么稳重。

    皇帝眯着眼睛看他,缝隙里流露出一丝危险的气息。

    穆顺见状,赶紧弯下腰去,手里的灯烛险些灼烤到芍药。他没想到这么平常的一问会引起皇帝的恼怒,就像是心底藏着的隐秘被人道破。可穆顺也觉得纳闷,以贾诩的话来推论,他作为臣子,难道就该比皇帝装的要小了?

    贾诩在皇帝的目光下什么话也没说,只轻轻摇了摇头。

    皇帝凶戾的眼神稍纵即逝,他把脸转到一边,伸手将穆顺那盏极靠近芍药的灯给挡开,看着芍药免遭火难,他接着叹道:“贾公,我早该知道……”

    “陛下,驸马都尉求见。”殿前羽林郎张绣在屏风外显出一个影子,沉声道。

    皇帝收了口,话在口边,也不会再说了。

    “让他进来。”

    “驸马都尉臣瑜,叩见陛下。”

    周瑜在来时就闻见浓郁花香,进来后便见空地上数名宦者秉烛而立,映得四下里如白昼一般,而幽绿草丛顶端又如冠冕似得开着几团粉色芍药,扬了扬眉:“臣夤夜谒见,还望恕罪。这次,臣是要向陛下请命。”

    贾诩这时已踱着小步退到皇帝身后、似乎要退到穆顺手中灯光照不到的地方。

    皇帝皱了皱眉,问道:“你要请什么命?”

    “请孙策的命!”周瑜也不拐弯抹角,他抬起头来,双眼在火光的照耀下炯炯有神。

    “他在江东好好的,用得着你来请命?”皇帝知道是有人跟周瑜说了什么,或是他自己知道了什么,大为不满:“你究竟是谁的臣子?”

    “臣自然是陛下的臣子。”周瑜不卑不亢的说道:“臣愿只身赴江东,说服孙策反正,如此可与徐晃、甘宁三面出击,诛逆袁术。”

    他说话这么急切,贾诩极敬佩他的胆量,也知道皇帝吃软不吃硬的性子,未免生事,又是为了示好,当下他不能作壁上观,皱眉道:“请周都尉慎言。”

第四百七十七章 兢惕在心

    “维士与女,伊其将谑,赠之以勺药。”————————【诗·郑风·溱洧】

    皇帝抬手止住贾诩,轻轻抚着周瑜肩头道:“你我是一家人,此话真是为了朝廷说的么?”

    “君臣义结,臣此生都是陛下的臣子。”周瑜再次道:“只是孙策其人虽然狂妄,但罪不至死,其父当年为朝廷征讨不服,功劳无数,勤王讨董,他也是始终力战,第一个入雒阳的!修缮诸陵、宗庙、宫室,在当时谁又做了?孙氏对汉室有大功,虽有罪,也不至于死。陛下胸怀天下,何不开恩再给他一次机会?”

    皇帝是第一次这么近的观察周瑜,在明朗的月光、橙黄的火光下,他能看见周瑜眼中有水光闪动。对于古人之间的‘义’,皇帝一直是敬而远之的,想了片刻,他终于做出了退让,低头道:“好,君臣义结,我记下你这句话。”

    周瑜点了点头。

    皇帝约略明白对方的心意,转身亲手折了一枝粉色芍药,递给周瑜道:“你应该没心思留下赏花,这枝芍药拿回去看吧。”

    “臣谢陛下。”周瑜两手接过芍药,躬身告退。

    贾诩直到周瑜走了以后,才悠悠叹道:“我本以为周郎儒雅之人,想不到有如此胆魄。”

    “他可是心里有什么主意,就一定要做到的人呐。”皇帝也是意味不明的说道。

    “无论如何布置,陛下总会是赢的。”贾诩上前一步,低声道。

    皇帝走得累了,移步走到一旁的软塌上,穆顺细心的没有摆上博山炉扰乱花香,而是端来一碟盐渍的梅子与米糕,伴上一壶酒,便可乘着烛光月色就近赏玩身边的芍药了。

    “孙策见短谋浅,为眼前之利所诱,以为借笮融之手除掉魏桀,就能压过陆康,在江东奇货可居、或是坐地观望。可他并不知道,我一分价都不想出给他,天赐的他不要,自找的就得受着。”皇帝不喜欢孙策的不识抬举,本已定好的决策因他一人立场不坚而旁生枝节,在江东安排的三人如今只剩他一人。尤其是魏桀之死,几乎导致势力失衡,想到这里,他仍不禁恼道:“没了他,我还平不了袁术?”

    “袁术已是坐立僵骨,吹嘘可破,本不需假助外力。”贾诩淡淡的说道:“周、孙之间无论如何,都是嫌隙已生,彼等又将视颍川为祸首。二者交恶,观周瑜今日之言,陛下又将得一臂力。”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皇帝起先也有收服孙策的打算,不然不会当着刘晔、荀攸等人的面说‘谁能驭猛虎’的话。以刘晔揣摩上意的本事和对功名的热忱,势必会催使周瑜夤夜赶来——而皇帝也正好在赏花未眠。

    但他并没有什么觉得高兴的必要,皇帝轻轻的‘嗯’了一声,算是回复。

    贾诩不以为意,毕竟孙策已经与朝廷对立,招降孙策这件事还不够资格由皇帝主动提,所以周瑜犯谏、荀攸等人妥协也就顺理成章了。他又言道:“周瑜虽然请缨,但中间隔着袁术,以他只身一人,如何去江东束缚猛虎?”

    “用不着他去江东。”皇帝扭头便看到一朵芍药垂在自己肩头,他轻嗅一口,道:“孙策不去助袁术,反跑去会稽,就说明他还是有心。周公瑾明日就跟着徐晃去汝南,还有刘晔,他们都要去。郭奉孝弄得动静太大,连朱儁都心怯了,他是不敢打这场仗,还是不敢与那些人走太近?这些,要在战后一一去查。”

    若按这样的趋势下去,朱儁、曹操这些领兵大将都是与颍川人关系匪浅,日后论功封赏也绝不会在朝堂上少了一席之地。再加上向来亲近士人的刘虞、即将被他们串谋归顺的荆州势力,朝廷这回调动的几路兵马,近半都与颍川人有拉扯。这也难怪皇帝会改变主意,让资历尚浅的徐晃独当一面,又重新给孙策一个机会。

    这样看来……

    贾诩眼角余光若有若无的往屏风帷帐后看去。

    “张绣!”皇帝忽然唤道,声音震落了一片凑近面前的芍药花瓣。

    “臣在!”帷帐外的一个影子忽然矮了一半,张绣的声音气若洪钟。

    皇帝顿了顿,转脸看向贾诩,轻声说道:“你在我身边随侍护卫,也有五年了吧?”

    “臣从初平三年起,便入宫为羽林郎,至今建安三年,正好有五年了。”这个时间张绣一直记得,看着与他同时、甚至是后来的殿前羽林郎一个接一个的离开本职,外放为将,自己却仍在皇帝身边担当护卫。他不是静得下心来的许褚,无法接受这样平凡寡淡的生活。

    这么些年,要不是他的叔父张济、情同半师的贾诩或劝或告,张绣心中恐怕早就满是怨恨了。如今大战在即,皇帝忽然点名,这又让他产生了希望。

    “我记得,那一年我刚命人诛杀李傕、郭汜,就诏封你叔父,拜你为郎。听说那次平乱,还是你在敌军帐中,亲手杀了李傕、郭汜等人的子侄,助朝廷稳住了军心。”皇帝的记忆清晰,对过往历历回放在眼前,有些唏嘘的说道:“五年了!我还记得那次去上林苑射猎,有一只鹿在我的箭下跑了,我当时悬赏追捕,最后是你射获的吧?”

    张绣没想到皇帝对这种几年前发生的小事还记忆犹新,可见这些年皇帝根本就没有忽略自己,而是正如贾诩屡次说的那样:‘国家只会因时用人,而不会因人用人’。

    “唯唯!”张绣点头答道,哪怕皇帝可能看不到他在屏风后点头的激动样子:“陛下洞察,当时确是臣射中的鹿。”

    皇帝随即说道:“那我赐你的雕弓呢?此行可带来了?”

    张绣急忙说道:“陛下所赐,臣一日不敢怠慢。每日调弦、擦拭,至今仍可射强矢,此次随军东征,臣也将其带到身边,随时为陛下逐天下之鹿!”

    “好,那就拿上你的弓,让我看看这五年,你在宫廷有没有荒废骑射。”

第四百七十八章 且有大觉

    “丘也与女,皆梦也;予谓女梦,亦梦也。”————————【庄子·齐物论】

    建安三年六月。

    皇帝带领南北军等步骑四万人离开雒阳,前往陈留,在之前,由于驸马都尉周瑜的请命,皇帝嘉其勇义,诏拜奉义校尉,赶赴徐晃帐下,听从调遣。随后,又拜殿前羽林郎张绣为建忠都尉、宗亲刘晔为前将军行军长史,一并入汝南军前效力。

    大军行次道中,先期奉命往徐州攻打吕布的曹操也已离开兖州,除了本部兵马以外,兖州诸多郡县、府库、官吏僚属全部移交给了朝廷接管。这是曹操将后路托付,表示忠心的方式,除此之外,他还将自己的亲属家眷也一并留在后方,疏请任‘天子驱策’。

    皇帝见到曹昂后,称其身姿,对左右笑说道:“曹操有子如此,我哪里舍得困其步?”于是拜为军司马。不久,扬威将军樊稠率兵攻打白马、濮阳,杀袁绍所置别部司马韩定、赵睿等将,就驻当地。

    此时皇帝也军至廪丘,济阴太守吴资、任城相毕谌、兖州治中从事毛玠、从事满宠等人纷纷赶来朝见。皇帝特开一席,临时召见,席间,皇帝对吴资等人说道:“久闻诸君之名,今日一见,果真不凡!大军所经,兖州将为战土,其民前遭黄巾、后遇叛逆,休息日少,我实哀之。等此战过后,兖州毋收三年田赋口算,以为修养之用。”

    一来就免去三年的田税与人口税,利于本地豪强之余,更有利于普通黎庶。汉代田赋税率低下,三十税一的税率根本用不着地主豪强交多少税,但这毕竟是朝廷施恩惠于兖州的措施,表现皇帝对兖州的重视程度。

    毕谌、毛玠等人都不胜欣喜,连连称赞。尤其是先效忠曹操,又潜逃归乡,最后被曹操宽宥重用的任城相毕谌,他自觉已为曹操疏离,此时见了皇帝,奉承愈加用心:“陛下经营关中数载,朝廷富强。如今亲率大军,征讨不臣,历述前代,唯光武功业可比!”

    “说来也巧。”皇帝最喜欢有人拿他当光武皇帝、象征天命所归,因为宣传造势不仅要靠自己,还得靠别人口口相传、潜移默化:“我幼时曾封国陈留,如今又过陈留,可不是时运轮转,冥冥中自有天意?”

    众人一听,都觉得是这个道理,天下崩坏始于孝灵皇帝驾崩,孝怀皇帝继位、皇帝受封陈留;如今皇帝又回到最开始的地方,这不就是应天命终结乱世的意思?

    想到董承死后,十二岁的皇帝亲临政事,不出五年就重塑威权,振兴关中,还打造了一支精锐无匹的南北军。如今十六岁的皇帝眼看就要在二十岁前完成中兴汉室、这个无数先帝先贤可望而不可即的目标。

    兖州诸人不禁都有了一个与关中朝臣共有的想法:当年若是孝灵皇帝死后,直接由皇帝继位,那是不是就不会有后来的事了?

    叹服之余,荀攸也在旁漠看着这些初次朝觐就为皇帝所折服的兖州人,如果不是刻意去想,谁都会下意识的忘记皇帝的年龄。皇帝笼络人心自有一手,他与贾诩非必要时也不用在一边说上什么话,只是荀攸看到眼前这副场景,仍是会想荀彧若是在这里,是否也会一如他们般惊叹?

    这个时候传来河北军报,原来袁绍得知朝廷东征,为了取得道义上的支持,先一步拥立平原王刘硕称帝,三让三请之后,刘硕在南皮草草登基,孝崇博园贵人马氏为太后,袁绍为大将军,改年号兴平。

    皇帝听到年号‘兴平’的时候简直哑然失笑,不过旋即他就要把精力投入到新一轮的军事部署中去,因为袁绍已经‘奉诏’统领河北兵马南下,由东郡前往仓亭津,意图占东阿,攻东平、任城,直插曹操后背,与袁术、吕布会战徐淮。曹操面临着腹背两处压力,徐州一丢,局势立刻失衡,二袁合流,场面势必难以收拾。刚刚气势如虹的局面,重又将变得处处艰难。

    由于此事牵涉朝廷的大战略,一干兖州官员不好进言,只待皇帝与贾诩、荀攸等人最后抉择。

    夜已经很深了。

    从高高的易京高楼上往城中看去,月色下的易京便如一方局势分明的棋盘,在白与黑的光影中界限分明。远处的幽暗街巷里隐隐透出昏黄的光来,夜风微凉,穿着宽袖深衣的儒士在楼上俯瞰,风扯着他背后的衣摆缓缓飘动。

    背后忽然传来铿锵有力的脚步声,一身重甲的公孙瓒拾级而上,当他看到那苍穹中的月亮以及月下的老人时,突的一愣,旋即下意识的行礼:

    “卢……卢师。”

    “我记得以前与你谈《太史公书》,说到纣王兵败,仓皇登鹿台,着其宝玉衣,慷慨赴火而死。”满头白发的卢植没有回头,漫不经心的说道:“在最后的时辰,纣王就是站在朝歌的最高处,低头看着自己的城池。”

    卢植转过身来,苍白的鬓发间是公孙瓒熟悉的眉宇,让人仿佛回到了很久以前,师徒坐而论道的日子:“如果有史官流传,他应该会高歌一曲吧?”

    公孙瓒从见到卢植的第一眼起,就知道眼前的这一切是个梦了,他语气愈自然了些:“卢公从不喜欢桀、纣,今日又是怎么一说?”

    “据说这里是整个易京最高的地方,高逾十丈,围堑十重,几乎不可摧毁。”卢植答也答得漫不经心,仿佛根本没有注意到自己答非所问:“这是你的城。”

    “卢公……”公孙瓒觉得有些不吉利。

    “真安静啊。”卢植笑了,他的笑容很温和,如春风般和煦,却带着毫不留情的嘲讽:“可它怎么会安静呢?袁本初就在城外,战火一日未熄,你心里时刻擂着金鼓。你就是一只关在笼中的猛虎,怎么能死在自己的笼子里?”

    “卢公。”公孙瓒想说袁绍前些日子拥立平原王为帝,现在早已带领大军南下了,易京周围的主将是袁绍的儿子袁熙,乳臭未干的小子,他早就琢磨着突围了。可话到嘴边,他又闭了嘴,带着不服输的眼神盯看着卢植。

    卢植不以为的笑着,他伸手揽过公孙瓒的肩膀,与他并立城头:“我知道你心里一直将刘宽当作恩师,毕竟我只能给你授业,仕途经济一事,实在不如刘宽对你的栽培。但我最后要教你一句‘不是谁对你好,谁就是好的’。”

    公孙瓒莫名其妙,刚要说话,便觉脚下一震,高大耸立的巨楼轰然倒塌,无数砖石梁木从天而降,阴影遮盖了月色,将跌落下去的公孙瓒狠狠覆压下去。

    在跌落的最后一刻,公孙瓒眼前失去了卢植的踪迹,只见一块写着‘蓟城’的门牌重重的向他压了下来。

第四百七十九章 待看舟倾

    “合于利而动,不合于利而止。”————————【孙子·火攻】

    “啊!”

    公孙瓒猛然惊醒,右手下意识的摸向身边的宝剑,冷冷的月光下,他一个人站起走到台前。楼外是熟悉的月色、熟悉的街道、熟悉的城楼。

    仿佛刚才的那一场梦境并未结束,而是另一个开始,只是这一场梦境里,并未有出现恩师卢植的身影。

    公孙瓒伸手抚摸着粗糙的栏杆,冰冷的触觉刺激着他的肌骨,让他知道这并不是梦境,而是冷冰冰的现实。围城数月,易京城外的袁绍大军早已退聚南皮,准备在‘大将军’袁绍的率领下直面朝廷精锐。

    此时易京城外的星光,就只是剩袁绍之子袁熙、阎柔等万余胡兵。近日势力消长,敌营的驻防调动自然引起了公孙瓒的注意。

    这是一个机会。

    被困在城中多日的公孙瓒敏锐的意识到此时城外大营空虚,袁绍忙于应付朝廷的攻势,正好可以让他突出重围。只要设法击败袁熙,他就能与朝廷里应外合,突袭袁绍后背,建立殊功。

    这本是件很容易下决定的事,但梦见蓟县城塌,这显然不是什么好兆头。

    性急的公孙瓒在危急的局势下首次想到了冷静,而不是莽撞出击。他返身回到桌案边,伸手往成堆的奏疏上一推,一份一份的翻看起来。

    易京自从袁绍主力退走后,便解除了四面被围的局面,使得公孙瓒恢复了对外界的联系,不仅知道袁绍拥立平原王称帝、皇帝御驾亲征的消息,更得知皇帝已遣派刘虞作为侧翼,领兵马入冀州。这个时候冀州中山、常山等郡国接连震动,地方长吏携豪强纷纷响应,就连盘踞在代郡的乌丸诸族在得知刘虞亲临之后,即便刘虞麾下的精兵不多,乌丸首领也都慑服于往日恩情与威名,主动退避,甚至派使者问候。

    如今刘虞已带着一干各郡国依附的兵马赶往中山国,而公孙瓒根据近日登楼眺望观察城外炊烟、旗帜、响动,判定对方虽然旗帜不改,但实际人数恐怕只有二三万人,这其中还包括不少民夫。

    只是公孙瓒麾下早已人困马乏,兵不满万,即便是他鼓足气势,一时也很难在燕赵打开局面。

    公孙瓒将视线移向桌上文书,极不情愿的捡起一份信件,那是儿子公孙续遣人投送的密信,言称并州刺史刘虞,现已领受平北将军、假节督幽冀军事,是皇帝亲命的方面大将。在信中,公孙续称刘虞深受乌桓、豪强拥戴,建议公孙瓒及时联系,里应外合,先期夺回幽州,袭扰袁绍后方,立下不世之功。

    这信是三天前递来的,按照刘虞的行军路程,此时应当在中山国了。公孙瓒一直对此犹豫不决,假若对方不是刘虞而是别的什么人,公孙瓒兴许就当即答应了,可他偏就是自己的死对头。如今时机难觅,尤其是在做了那个诡异的梦以后,公孙瓒更是心乱难平。

    他重重的叹了口气,事到如今,他也只好在心里安慰自己,刘虞公忠体国,会以大局为重,看在朝廷的份上搭他一把。

    潦草写了几行字,公孙瓒撕毁了草稿,还是放弃了直接向刘虞服软的说辞开头,选择直接对话儿子公孙续,通过他与刘虞接洽——这也是公孙瓒执意在刘虞身前保存的最后一丝颜面。

    公孙瓒的谋划很简单,就是与刘虞约好,待刘虞率兵赶到城外时,就燃起烽火,自己便亲领突骑直出城外,与刘虞两面夹击,歼灭敌军。

    中山国,无极县。

    “……日穷月蹴,无所聊赖。汝当碎首于刘公,速致轻骑……不然,吾亡之后,天下虽广,汝欲求安足之地,其可得乎!”

    刘虞将公孙瓒的求援信展读了一遍,面带笑意,言语似若春风,恰如以往论道闲谈时的悠然大方,却谁也猜不出他究竟是什么心思。

    帐下除了焦急万分的公孙续,依次坐着原黑山军首领、并州典农中郎将张燕,原张鲁部将、典农校尉杨帛,以及随军的亲信赵该,举兵来投的故常山相孙瑾,常山国本地豪强、郡曹掾张瓒、张逸。除此之外,在帐门边还站着一名年轻雄壮的兵士,作帐下吏打扮,一边窥伺帐外动静,一边侧耳听着帐内人的谋议。

    “信如其人,公孙伯圭受困旬月,UU小说竟还有如此锐气,实在难得。”刘虞右手捏着帛书一角,不动声色的说道:“如今斥候所探得情况如何?”

    “中山相利公已约束郡兵,说合诸家,只待刘公领兵赶至,随时可以反正。”作为帐中军职最大的一人,张燕抱拳说道:“至于袁绍,其在赵国、安平国各有部将。朝廷的军令是袭扰幽冀,而非直面其敌,末将揣测,以时下兵马,实非袁绍敌手。只有暂缓行军,退守险隘,才是上策。”

    “是啊!朝廷未有调拨重兵予我,让我出兵,确乎是以袭扰为上。只要据守冀北,袁绍率军南下,就决计不能弃背后于不顾。彼等多留一分兵马与我对峙,朝廷哪里就将少一分之敌。”刘虞十分肯定张燕的说法,他左手抚须,慢条斯理的点了点头,眼神不经意的往公孙续的位置看去。

    “明公睿鉴。”赵该不顾公孙续急于发言的动作,插嘴道:“山道险阻,翻越不易。我军自并州来时便多费苦力,往后粮草调度,更是艰难,又不能全仰仗本地支持。若是再往幽州去,离并州越远,届时不仅是粮道有危,我军孤悬在外,也容易遭受围歼。”

    刘虞垂眸想了想,忽然问道:“甄君!试问你的高见?”

    被点名的名叫甄俨,出身中山甄氏,与常山张氏出身的张瓒、张逸二人彼此姻亲。此次刘虞兵至无极,作为本地豪强的甄氏便倾力来投。甄氏在河北颇有名望,即便是刘虞也不得不重视,此次他着意点名,甄俨忙作了一揖,苦笑道:“在下不懂兵事,还是不妄言了。”

    “我也不懂兵事。”身为平北将军的刘虞大大方方的说出自己的不足,更让在座众人觉得他胸怀坦荡,他面带笑容,强烈要求道:“但我素闻甄君高才,所以还请不吝言之。”

第四百八十章 坐视不救

    “若固相拒,是见溺不救也。请舍外厅,翌日可去。”————————【三水小牍】

    甄俨是个老实木讷的人,他刚才也不是故作矜持,而是实在不善于排兵论阵。本以为刘虞是为了给他面子,仅是做一个姿态,岂料刘虞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这就让甄俨有些不知所措了。

    踌躇了一会,甄俨沉吟道:“既然刘公有所垂询、将有赐教,在下晚辈,也不敢藏拙了。”他先是给自己预留一个台阶,而后再缓缓谈道:“我听闻刘公奉天子诏,出井陉,是为收取常山,威慑赵国、巨鹿等郡,袭扰袁逆之后。至于是否相援公孙将军,在下也未见诏书明旨,故而还是以国家为要。”

    以朝廷战略为主,尽量不节外生枝,这是甄俨所能做的最稳妥的办法。甄氏是河北大族,袁绍几次亲近不成,两家早已有了龃龉,尤其是袁绍在扶立刘硕登基后,当即给甄氏下了聘书,等若强娶。这让甄氏敢怒敢为,于是才会响应亲家、常山张氏的相邀,投靠刘虞。

    公孙瓒与甄俨没什么利益交集,此时甄俨要想保住甄氏,就得先抱住朝廷、刘虞的大腿。至于公孙瓒该不该援,并不在甄俨的考虑之内,况且,跟公孙瓒比起来,甄俨在立场上更亲近刘虞这个士人。

    “甄君也是这样想的……”刘虞似有遗憾的叹了口气。

    “是啊。”张瓒是甄俨的舅舅,又是刘虞举荐的故吏,心也是往一处偏:“天子既无明诏,刘公麾下兵马也不足以赶赴解围,当前急务,理应是镇守常山,南窥赵国,让袁绍不敢率全军与朝廷接阵。而公孙瓒……当年刘公任幽州牧时,彼尚且忤逆上官,目无法纪。如今若是救了,安知他肯否为朝廷效命、朝廷是否能驾驭得住他,或者是与袁绍早有勾结,意欲伏击刘公!”

    被晾在一边的公孙续坐不住了,他拍案道:“刘公!天子赐下髦节,是准刘公督幽冀二州军事!如今刘公只提冀州如何,闭口不谈幽州,可是违背圣意?”

    “以如今的形势,我只能以朝廷为重。”刘虞故作不忍,低声说:“公孙伯圭好歹与我共事一场,我不能不救,只是贼势汹然……”

    “家君是朝廷封拜的镇北将军、幽州牧、蓟侯!”公孙续自打出易京千里求援,先是到太原,然后又被刘虞以未奉诏书为由搪塞、遣去长安,在长安后他连皇帝的面也没见着,几番谒阙上疏也没有下文。好不容易苦苦熬过了冬天,跟随出征,孰料刘虞依然是不肯搭救的,他又急又恼:“易京与无极近在百里,刘公坐视朝廷重臣深陷死地而不顾,是真的以朝廷为重么?”

    “荒谬!”赵该喝止道:“公孙瓒有何德能,敢与朝廷并论?”

    公孙续索性推案而起,怒目环视了在场众人,羞辱至此,直恨不得拔剑。他此时算是明白父亲为何憎恶刘虞了,对方总是喜欢用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去遮掩、实现他那阴私的心计:“刘公!家君脾性易怒,当年在幽州的确多有得罪。但毕竟共事一场,如今朝廷号召天下忠臣勤劳王事,刘公与家君皆为朝廷股肱,为何放不下恩怨呢!”

    公孙续这一番怒发冲冠的模样着实把人们吓了一跳,张燕下意识的将手放在了剑柄上,那名立在帐下的年轻军吏看似粗猛,其实已趁着所有人将注意放在公孙续身上的时候,悄悄走到公孙续身后的一根柱子旁。

    其实对于刘虞执意不肯襄助公孙瓒的原因,座中众人都心照不宣。除了当前的实力、朝廷既定的战略不允许以外,与公孙瓒的个人恩怨也是一个重要原因。这本该是个被规避的话题,但却被公孙续一语点破,日后传将出去,刘虞的声名将如何?

    然而就连别人都开始为刘虞感到尴尬了,刘虞依然面不改色,他手指仍掐着公孙瓒投递的信件,信上的措辞毫不掩饰的带有公孙瓒张扬的语气。刘虞起先读的时候尚且能稳住语气,此时柔软的缣帛边角早已被掐上几道深深的痕迹,他舒了口气,对公孙续背后的那名帐下吏投了个眼色,仍旧语气平稳的说道:“局势如此,我实在不敢犯险,若有万一……就算是我对不住他吧。”

    公孙续心头涌上了一股浓浓的无力感,可以想见,刘虞大大方方的承认了自己的过错,事后不仅得不到责备,更能博得一片舍义奉公的名声。届时天下人都知道刘虞甘愿背负不义之名,也要卫护朝廷的忠心,可谁又知道他父亲呢?

    他惨笑一声,也不顾什么军令规矩,大喇喇的走了出去。

    刘虞心里不是滋味,也任由他去,劝止张燕不做追究后,便让众人皆散去了。

    在他做下决断的当天,刘虞便收缩兵力,后撤至常山真定。才到真定不久,刘虞便接到探报,说是袁绍部将文丑率兵突袭了中山,后怕之余,刘虞又开始患得患失,觉得自己选择不出一兵,作壁上观,用意是不是有些太明显了?毕竟公孙续是皇帝点名随军的,若说皇帝没有笼络公孙瓒的意思,这实在说不过去。

    于是他连夜未眠,也不看看时辰就唤来了赵该。

    赵该忍着哈欠,在听完刘虞的忧郁之后,他胡乱想了一想,道:“兴许是国家有招徕之意,但公孙瓒毕竟恶名在前,就连国家心中也不看好此事,故才只将公孙续派来,却不在诏书上多作任一言语。”

    “是了,应是这样。”刘虞听了心中大安,又接着问道:“可我此举的确有欠妥之处,亡了公孙瓒事小,误了朝廷大事又该如何是好?”

    这个问题就不是赵该能搪塞敷衍的了,他支吾了半天,才说道:“不然,找一个知晓军事的问问?”

    “这个时候了,还能娶何处找?”刘虞在脑中飞快的过了几个人,张燕是黑山军出身,在他眼里总有一股洗不掉的匪气,杨帛又是个平庸之辈。这两人的出身经历都不光彩,一路行军也都是心存顾忌,不肯托付真心、使出全力,问也问不出什么,故而刘虞也不肯寻他们。

    赵该心里想着,刘虞此时惴惴不安,无非是做了那么多年的忠厚君子,一朝算计得人,内心愧恨,想找个理由慰藉罢了。至于用兵策略到底是对是错,这并不是最重要的,于是赵该忍着困意,在刘虞思忖人选的时候眼神百无聊赖的往四下里扫视着,忽然让他瞥见帐外的一个人影。

    “不如唤伯道来吧。”

第四百八十一章 权智有余

    “战势不过奇正,奇正之变,不可胜穷也。”————————【孙子兵法·势篇】

    “伯道?”刘虞脑中浮现出一个少年郎雄壮的身影,这少年是他在太原出兵时、主动投奔的军士。其人名唤郝昭,年少家贫,有志于建功立业,虽然年纪才十四五岁,但体格壮大远胜成人。刘虞当时见他样貌不凡,应对不怯,考虑到出征河北急需用人,故才选为帐下吏。

    想起今日郝昭在帐内的表现,一进一退皆有章法,刘虞不禁心动,莫非他真有不凡之处?可转念一想对方年纪,刘虞顿时又轻视起来,他摇了摇头,低声道:“罢了,此小儿寒家之辈,年资未长,不足与谋。”

    听刘虞这么一说,赵该也觉得自己困晕了头,竟胡乱荐举一个名不经传的年轻人,世人谁不知道刘虞重名厚德,哪里会垂询寒微。

    赵该略叹了口气,整理了一番思路,轻声道:“其实,这也不算是坏了朝廷的大计。”他迎着刘虞投来的目光,低低的说道:“如今天下纷争四起,朝廷遣派各路兵马,分向而击,但这胜负之分,还是在中原。袁绍麾下能人众多,其必不会放任朝廷大军不顾,引军他处。”

    刘虞眉头一抖,似有所悟。

    赵该生怕他误解,连忙道:“但也不是说袁绍就会任由后方不安,倘若明公率兵援燕,袁绍再如何也不会坐视不管,届时明公则首当其冲,而以明公麾下兵马,谈何御敌?”

    “可我的确是有私心。”刘虞缓缓吐出一口气,像是将这个见不得人的秘密诉之于口后,心里陡然轻松了许多:“公孙伯圭是狼种,固然善战,但也最难驯服。当初在幽州时他就因政见不合,而敢忤逆于我,如此目无长官,以后若是入朝,眼里还能装得下天子么?”说到最后,刘虞话锋一转,还是为此事找了冠冕堂皇的理由:“待天下一统,朝廷必然是要偃武修文的,公孙瓒向来仇视塞外诸胡,又凭恃武力,岂能罢休?擅开边衅、劳师动众,汉室又将何以兴复?为了将灾祸消弭于无形,我也只能当这个罪人了。”

    也不论是真是假,单就刘虞这一番立论,就足以让赵该肃然起敬,也难怪魏攸当年说刘虞乃天下士人引领,海内名望:“明公高见,在下才智浅薄,也说不出什么道理。只是在眼下,窃以为明公实在犯不着因为搭救公孙瓒,而招惹袁绍。”

    这其实就是矛盾主次的问题,刘虞要是大张旗鼓的去救公孙瓒,袁绍说不定就带主力先掉头对付他。以刘虞麾下拼凑的万余兵马,根本不会是袁绍的对手,反而可能会与公孙瓒一同灭亡。这样不仅自己死了,朝廷的战略也因他一人而耽误了。而若是刘虞低调行事,主动避开锋芒,退守常山,那么袁绍兴许会看在他兵微将寡的份上,暂时忍下这个癣疥之疾。

    所以刘虞无论是为了自己的命,还是为了一己私心,更或者是为了保证朝廷的战略,他都不能带兵去幽州救公孙瓒,甚至连旁边的中山国都不能去。

    “明公?”赵该见他走神,而这长夜漫漫,困意上涌,他自觉没什么好说的了,于是轻声唤道:“明公?明日大军还要开拔,你看是否……?”

    “是否什么?”刘虞回过神来,反问道:“明日传令,全军立即撤至真定,眼下就守住常山,一旦南边有所变化,我等再攻安平、巨鹿不迟。”

    “谨诺。”赵该低头强咽了一个哈欠,瓮声瓮气的问道:“那中山甄氏这一干豪族呢?彼等才归附不久,我军便引而后撤,是不是就此抛下了?”

    刘虞垂眸思忖了一会,烛光将他的脸照的发黄:“他们既然心向朝廷,你明日就去请他们携家眷部曲跟上,田宅珠宝终究是身外之物,岂不闻垂棘之壁,虽失复得。”

    “恐怕世人没有谁能有明公这样的气魄。”赵该笑着摇了摇头,随口奉承一句,忽然又止住了,仿佛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果然,刘虞冷哼一声,不悦道:“彼等若是舍不得家财,不肯随军,那就得重新审度彼等的忠心诚意。这一些,朝廷可都看在眼里。”

    赵该忍不住腹诽道,怎么一下子就代表朝廷了?不过也是,依刘虞如今的声望,战事一过,入朝为相也只是坐辆公车的事情,而自己是对方亲信,日后少不得也是二千石的好处。想到这里,赵该又精神振奋了。

    冀州河间国,高阳县。

    今夜无月,天上闪烁着点点星光,天地之间因为黑夜而模糊了边际,眼力再好的人也只能依稀辨出下方的墨色更浓一些。一阵冷风吹过,黑暗中传来‘哗哗’的响动,紧接着是那一片最浓的墨色动了起来,像是风把夜幕吹开了一角。

    风越过这片淅淅索索的森林后,前方豁然开朗,出现一方原野,原野上井然有序的扎着无数营帐。当中的一杆黄色大纛被这风吹得猎猎作响,在依稀的星光下,只能辨认出一个‘袁’字。

    在帐中,袁绍头戴缣巾,身上不着华彩,作普通文士打扮,只有腰间一柄‘思召’剑,配了上等鲛鞘与宝珠,赫然不凡:“刘伯安果然不敢进兵,实在可惜,不然我这一击,必尽除后患!”

    已是中军监军都督的郭图适时说道:“明公睿鉴!刘虞数千精兵,所恃者唯有常山、中山两国豪强。我军只要先灭除公孙瓒,击退朝廷,便可回派一军截击刘虞,趁势进图并州。”说完他又回顾刘虞畏首畏尾、不敢进军的因由,由衷的称赞道:“朝廷这计出的妙,刘虞倘若有万余精兵,或是他敢于一搏,联合公孙瓒与我军僵持燕赵,朝廷直驱而入,我军则危矣,刘虞将立大功。但刘虞守成之辈,偏不是这样的人,一定会弃公孙瓒于不顾,这样公孙瓒困亡易京,刘虞声名不正,而朝廷……”

    “朝廷怎么?”袁绍冷笑道:“他算计的再好,就一定有必胜之说?”

    郭图见袁绍领会错了意思,也不好继续解释,在他看来,做出这个战略部署的人,显然是不在乎刘虞与公孙瓒的存亡,甚至是拿他们当弃子与诱饵。刘虞救公孙瓒,则二者皆亡,胜负的关键依然在朝廷与袁绍的决战。若刘虞不救公孙瓒,则公孙瓒身死,刘虞德行有亏、又因退守常山而未建寸功,日后也不会好过。

    依眼下的局势来看,做出这个战略的人并没有冒险去实现前者,而是吃准了刘虞与公孙瓒的恩怨注定无法开解,所以才行此着。但无论怎样,他都会一次解决三个劲敌,成为最大的赢家。只是这个决策胜利是建立在朝廷最终获胜的基础上的,所以郭图才不好与袁绍说清楚,以免损自家士气。

    这种糅合了兵家的诡变与朝堂的心术,让郭图心慕不已,他知道自己最多只能看破、而无法破解,更不用说亲自设计了,所以他才会忍不住的感慨:“朝廷这计实在是精妙,中权合变,深得兵法,就是不知是何人所出?是贾诩?还是荀攸?”

第四百八十二章 多说无益

    “厥昭生乎湿,醯鸡生乎酒。”————————【列子·天瑞】

    “现在是谁都不重要!”

    大将军长史田丰不耐烦的打断郭图的感慨:“朝廷专于算计,局势未定便想着谋算大臣,计较战后得失,这是明君贤臣所为吗?”

    郭图不满道:“长安天子善心计,驭群下了得,却未有见长于兵事,多年来徒逞势力强盛而已。如今彼等奋起兵马诸路,声势浩浩,自然有功夫料算长久之后。至于彼等目力短浅,正是我等应谈论详辩的,不然,何以知刘虞今日之处境,已然为朝廷所不顾?”

    “现在不是对付刘虞的时候。”田丰对这幅说辞并不买账,他闷哼一声,顾自说道:“南边大军已然进驻廪丘,不日即到仓亭津,而我军仍盘桓在河间。眼下最紧要的,是先尽快除灭公孙瓒,再携乌桓、乌丸诸胡兵,幽州等兵马南下东武阳,务必将南边大军拦在黄河岸上!此战从速,大司马、征南将军双方已经进兵徐淮之间,曹操支绌艰难,只待我军一战定胜,则天下大事定矣!”

    说着,田丰也不顾郭图等人是如何颜色难看,冷冷刺了一句:“大战在即,还提什么长安朝廷对刘虞的意见?此人无论臧否,又有什么好顾忌的?”

    此时袁绍虽已拥立平原王为帝,但制度草创,许多方面都是空白,尤其是对在长安的朝廷尚且没有彻底定性。他们一方面以刘硕是孝桓皇帝亲属、当今天子血脉存疑为由,辩称正统;另一方却又出于心虚与胆怯,不敢一味否定对方的正统性。含糊其辞之间,也只把对方代称为‘长安天子’、‘长安朝廷’,实际上仍将对方看作是一个合法政权。

    至于田丰口中所指的‘大司马’、‘征南将军’则各指的是袁术与袁谭,为了让自己这个弟弟卖苦力,袁绍十分慷慨的遥拜他为大司马、封徐州伯,位在三公之上,甚至连征南将军袁谭也要在表面上听从他叔父袁术的号令。如今袁术、袁谭各自带领兵马进入徐州,与曹刘打得如火如荼,而本该作为抵御朝廷主力的袁绍却仍滞留河北,时间一旦拖延,不仅会让袁术产生误解,认为袁绍有意隔岸观火、更会让徐淮之间的战事功亏一篑。

    所以在这种时刻,田丰才会如此急迫的议论进军,在他看来,现在确实不是议论刘虞与朝廷之间是否有龃龉的时候,而是应速战速决,尽快消灭公孙瓒这个背后之患,对西边侵扰的刘虞、张辽等军先抛开不顾、全力防守,全军南下,星火奔袭兖徐,与朝廷决战。

    袁绍虽然对田丰的战略是极为认可的,但他实在不喜欢对方表达的方式,明明可以好好说话,何必要梗起脖子充强项?袁绍曾经还是个普通士人的时候,对这种敢于直言强谏的臣子是由衷的服膺,认为这种臣子才是真的有古大臣的风骨。可一旦他做了主公,他却不喜欢手下会有这样的人了,虽然有用,但总是让人生气。

    反观郭图、逄纪这些人就不一样,有脑子,会说话,同样的道理从他们的口中说出来是格外的舒心。即便郭图刚才一通话隐有助长他人威风、看衰自家前途之嫌,但袁绍鉴于郭图话说的妥帖,还是未有不悦。

    郭图受不得田丰的轻狂与蔑视,又一时找不出话来反驳,行军司马兼护军逄纪出面帮了郭图一把,讥讽道:“田公果然高见!若是田氏人人皆如此,中原何以不是黄旗遍地?”

    他着意提起了田丰的亲族、兖州刺史田芬,上次他与臧洪、张邈等人筹划谋夺兖州不成,如今二者皆亡,唯有他畏惧兵势逃往河北。袁绍恨他办事不利,早已将其下狱,这事落得田丰也颜面无光,因为联络豪强颠覆兖州的计划他是极力赞成的。

    如今袁绍没有迁怒于田丰,田丰也自诩身正影直,不惧小人旁谮,他反倒是担心袁绍会因此联系到沮授。虽说沮授如今仍旧被袁绍信任,托付他镇守邺城、拜监军都督的职位,但沮授的族侄沮隽已是朝廷南军虎贲中郎将,担任此战主力。届时两军正式交战,袁绍难道就真的会那么大度么?

    而袁绍也看够了他们几人的冷嘲热讽,他的目光在沉沉的在一众谋臣武将中搜寻着,始终未找到一个人的身影,他不禁问道:“陈孔璋呢?”

    场上的争论一时偃旗息鼓,沉寂了一会后,郭图转身面向袁绍,拱手说道:“在下记得陈孔璋随军驻下不久,便称病了。”

    “来时都好好地,一路上也未有亏待他,还能生什么病?”袁绍此时有些不像以往那般宽爱士人,他冷哼一声,催促道:“快去叫医者看看,没有大碍就暂请过来。”

    众人互相对视,彼此其实对陈琳为何托病不至都心知肚明,无非是袁绍拥立平原王称帝后,当即下令给文辞俱佳的陈琳,让他写一份论述正统大义、讨伐长安朝廷的檄文。陈琳虽然不懂军事,但好歹分得清强弱,在这个关头替袁绍写骂对方的檄文,万一袁氏覆亡了,自己命都要没了。

    写得好,将是帮凶;写得不好,袁绍又不满意,更会薄了他的文名。陈琳思前想后都没有想出一个万全的法子,只好想出了装病这一招,寄望于袁绍等不及要用檄文,会找他人代写,谁知还是没有躲过去。

    将陈琳请来的是一个戴绛色帕头的文士,名叫张津,荆州南阳人。曾是大将军何进的门客,又转投袁绍,在铲除宦官的谋划中起到不小的作用。入河北后,此人又以崇信的道术鼓吹德运更改、火衰土旺的理论,就连袁绍也亲近的称呼他一声:“张君。”

    袁绍先不理会故作恹恹的陈琳,轻声说道:“张君昨日写就的檄文实在可观,令人吟之斐然。其先论谶语,再论及国家继统之正,以及陈留王在长安治民无方,战祸频仍等种种过失。德运有移,是罪在解渎亭侯一家,而归于蠡吾侯之统绪。“

    被他夸奖,张津不紧不慢的拱手谢过。陈琳在一旁听见袁绍已经让对方写好了檄文,神情一松,心里的巨石也跟着落了地。哪怕袁绍唤他来是有意要刺激他,陈琳这时也只有逃过一劫的庆幸。

    但袁绍对陈琳的敲打并不止于此:“知道孔璋身子不愉,本不该传人使唤,但现下实在有件事非孔璋不可,还请念在旧时情谊的份上,不辞效劳。”

    陈琳不明所以,伸手接过一份求援的书信。

    “这是公孙续给公孙瓒的书信,孔璋不用费太多心思,就改几句话,重誊一份就好了。”这是要把陈琳一介文士当普通刀笔吏来用了。

第四百八十三章 蔽而不悟

    “凡明主之治国也,任其势。”————————【韩非子·八经篇】

    “……今平北将军麾下,明德茂亲,揔兹戎重,提兵冀北,以解民忧,不日即至易京西山。翁前述之计,愿其详之,小儿顿首。”

    袁绍接过这封几易其稿的信件,终于满意的点了点头,说道:“这样才对,那公孙续的文采不行,写的信可一眼见底,孔璋若是写的繁复了,倒是容易生疑。”

    被当做刀笔吏驱使的陈琳听了这话,险些没当场拂袖而走,他自谓也有些风骨,昔年也曾与张津同为大将军何进等人门客,这些年侍奉袁绍也算不薄。如今就因为自己推诿不写檄文,就拿他当刀笔吏羞辱,像这种几易其稿的事何曾有过?陈琳一时怒急,即便这里是要以公孙续的口吻写家书,需刻意压制文笔,他也顾不上了。

    袁绍将缣帛折了几折,对陈琳的神情故作不见,仍吩咐人道:“唤个人扮作信使,将此信投往易京去。”

    此事他不是特意针对陈琳一人,袁绍清楚,拥立平原王为帝这件事并未得到所有人的赞成,虽然行事周密、布局详细,但仍有部分人表示排斥、甚至对日后朝廷的报复心存恐惧。陈琳就不说了,就连郭图、逄纪等人,言行举止之间,又何尝不是在无意中流露出唱衰袁氏的语气?

    田丰语气恳切,也是因为的确处于危急关头,不得不急,不得不万事从速。

    只是这些事袁绍都明白,然而他不懂的是,历述这些年来朝廷的战绩,往往只在河东、益州等地决胜,那所谓的精兵南北军也不知是从何时起被天下人称颂。袁绍自诩麾下冀州强弩、幽州突骑并不弱于寻常精兵,又从未与南北军正面对敌过,如何在这些人的眼里,自己是注定不如朝廷的?

    那所谓的‘大义’就这么令人畏惧么?可自己拥立的又何尝不是正统?

    袁绍想不明白,郭图等人也想不明白,这其中固然有朝廷经营关中卓有成效、本身的实力逐渐大放光彩的原因,更不乏皇帝多年来有意推动的宣传造势。在关西、乃至于关东豫州等地的百姓眼中,朝廷不单是武功赫赫,皇帝英睿多智,仁厚亲民,仅凭一句‘神肖光武’就足以击溃大部分负隅顽抗者的信心。

    这几年建立的文治武功与社情舆论,让皇帝得以甫一至关东,诏书既下,便有曹操、刘备、刘表等诸侯俯首帖耳、云集景从。

    而这一系列诸侯军阀的效忠,又反而愈加促成了皇帝天命所归的合法性、以及兴复汉室之势。与之相比,袁绍弄的兴平朝廷就是个自导自演的草台班子。

    袁绍翻开自己的右掌,嘴里自言自语的念道:“术为法用。”那只手掌往下一翻,手背朝上:“法以势合?”紧跟着左手手掌翻了个面,掌心朝上。

    在众人离开后,郭图去而复返,他到底悒悒不已,于是拍帐而入,见袁绍怔怔的出神,不由唤了几声。

    袁绍心有不悦,抬眼瞧他。

    “明公。”郭图小心斟酌着说道:“田丰刚介强犯、不假辞色,常令明公当众难堪。在下思来想去,这固然是有其性情如此之故,但、也不能说彼等没有心存怨怒。”

    袁绍轻哼了一声,双眼看着手掌,心里继续想着事,让郭图继续往下说。

    “田丰等人从未附和说辞、言准拥立改元,大战在即,战火延至冀州,彼等豪强在乎的自然是乡土家业。我听说田芬回家后,收拾资财,童仆数千、累有巨万之富。”郭图说道:“一旦战事稍有挫折,彼等岂能安坐?而田丰此人名过于才,明公可还记得当年西上壶关?田丰信誓旦旦,言必能拥众河北、遥制关中,可其后呢?”

    他趁着袁绍不注意,将当初战术失误的责任推卸到田丰头上,袁绍略一回想,大致还记得那年确乎是田丰极力赞成,他才兵赴上党,结果弄得灰头土脸。如今这次南下兖徐、与袁术会师淮海,合南北之势、遏朝廷之兵的战略决策也是出于田丰、沮授等人谋议,袁绍适才早已对田丰目中无人的态度不满,如今更是被郭图搅的心烦意乱,烦躁的压下了火气:“此事等幽州定下,再做议论,你不要再提了。”

    郭图似乎没有听出袁绍语气中的不耐,又添了把火:“唯唯,在下也是为明公而抱不平,想这出兵定计,当着全军将校的面,理当由明公发号施令。今日却全由他一人而决,即便他说的很是在理,兵贵神速,但这也轮不到他一个僚属越俎代庖,而且还是当着明公的面。”

    “啪——”

    袁绍一掌拍在坚硬的桌案上,手背青筋暴起,很是恼怒的瞪视着郭图。

    郭图像是被吓着了,讪讪的退下。

    幽州,易京。

    夜。

    南边袁熙大营灯火黯淡,旗翻而不响,隐隐只有零星的击柝声。

    公孙瓒静立城角,一会看看光芒微弱的月色,一会看看对面安静无声的敌营,他的眼神在几个地方来回逡巡,看的最多的,还是易京西北的方向。

    那个方向有一片低地,每到夏天都会积水成泽,人马不能走。但唯独在冬春时节,此地才会变得干冷坚硬,成为一片坦途。这个地方早已为常年在此的公孙瓒所熟知,但对面敌营统帅才来易京一年不到,谈何得知此间机密?

    所以公孙瓒在收到公孙续的来信后,立即就想到了这个地方,于是遣人回复,命其请刘虞拨给五千骑行于北隰,只待兵至,便举火为应。自己就率领剩下的万余步骑出城袭营,易京西面是阎柔指挥的乌桓、乌丸等杂胡兵马,军纪败坏,一旦遇袭,便会被驱赶逃往易京难免的袁熙、张郃大营。

    届时饶是张郃再如何善于行军布阵,也敌不过公孙瓒等人联手突袭。

    公孙瓒思定谋策,越想越是得意,竟一扫往日颓废,对身旁的关靖指点道:“袁熙小儿一死,乌桓畏我威名,又兵马受损,必然远遁。幽州无我敌手,我自可点齐兵马,一鼓作气奔赴南皮,将那些个僭称天子的逆贼擒了,献首朝廷——这会是我复出的第一大功,看天下人还有没有忘记我公孙瓒。”

    关靖不像公孙瓒那么信心满满,情绪易受波动,他虽对公孙瓒画出的蓝图心向神往,但仍不免疑虑道:“这次刘公愿意摒弃嫌隙,出兵相助,实在出乎预料……也不是我多想,而是刘公此人看似宽厚,实则怀恨,当年在幽州,君侯与他闹得险些刀兵相向,如今却……”

    “你以为他愿意?”公孙瓒轻笑道:“他不来,以一己私心,弃大局于不顾,徒陷我于死地,日后如何对朝廷交代?再者说了,他有兵而不擅用,我善用而兵不足,若是二者合力,足以颠覆河北,立下殊功!这是利他利我,更利天下的好事,既能得宽厚之名,又能建平北之功,他不会这么短见。”

    关靖细细一想,也深以为然,于是再不提及。

    他们的设想都很好,只是他们皆未曾想到刘虞麾下并没有信上所说的精兵三万,更没有想到连刘虞自己都尚且不知的尴尬处境,以及刘虞早已撤军常山的事实。

    北边的原野突然闪烁了几点红色星光,紧接着星星点点,如萤虫飘游、火星迸起,汇成一条火龙,蜿蜒的从远处飞行。

    “来了!”公孙瓒低声说道,像是担心自己的声音会传下城头,惊醒敌军。

第四百八十四章 疲精竭力

    “冲风之衰,不能起毛羽;强弩之末,力不能入鲁缟。”————————【汉书·韩安国传】

    城门大开,一众骑兵衔枚藏铃,率先从城门洞中冲了出来。打头的十数骑兵皆是灰扑扑的白袍白马,这是公孙瓒最初打造的白马义从,多年来他纵横河北的白马军就是以这些人为骨干,如今尽管落魄许久,这支硕果仅存的白马义从仍旧不改昔日锐气。

    公孙瓒是天生的骑将,由他所率领的冲阵仿佛紧贴着海面行进的浪潮,这股潮水猛烈的往礁石上撞去,激起无数碎石。

    城外的不少袁军第一次见识到这股气势汹涌的浪潮,是在初平三年的界桥,那时候袁军上下都惊呆了,上万骑兵奔腾而来,无畏箭矢,无畏死伤,拼死也要将刀砍在敌人脖颈上。尽管最后被麴义的弩兵击溃,但那悍不畏死的神情早已给袁军留下深刻印象。

    即使身为主将,公孙瓒也无法勒停疾驰的势头,如果他停止不动,那他就会成为第一块被击碎的礁石。

    寂静的夜晚顿时被打破,事发突然,大营内四金六鼓声响大作,幽州刺史袁熙急忙从寝帐内跑出来,他衣甲俱全,面有倦色,显然是夤夜未眠,只是脚步有些不稳。

    “公孙瓒出城了?”

    袁熙是袁绍的次子,夹在袁绍长子袁谭与爱子袁尚之间,存在感向来微弱。虽然不受重视,但他遇事冷静,宽容大度,却是他胜于两兄弟的长处。

    麾下部将焦触见袁熙身穿重甲,赶紧迎上前扶了一把,道:“望楼斥候在彼等甫一出城便已探知,如今张南已经叫齐兵马顶上了。”

    “到底是耐不住了。”袁熙轻轻的吐了口气,很快镇静下来,心中的巨石一旦落下,接下来就只需按部就班,跟着计划走,问道:“偏将军何在?”

    “我在这。”张郃稳稳的应了一声,大步走了过来,甲叶护肩下露出结实的右臂,将兜鍪环抱在腰侧,他头发被简单的束起,露出饱满的印堂:“阎柔哪里我已派人过去了,待袁公兵马一到,我等便可反击。”

    “那现在该如何?”焦触抱拳说道:“公孙瓒背水一战,不计死伤,张南在前面恐怕很难坚持得住。”

    为了让公孙瓒放松警惕,袁绍早已撤走了易京外的大部分兵马,如今袁熙麾下只有万人,他虽不是初临阵仗,但也没什么经验,此时也是略显慌乱的看向张郃。

    张郃不紧不慢,径直向焦触下令道:“让张南带兵后撤,将营中留出一块空地来,强弓劲弩,藏在刀盾手身后射击。”

    通过这些日子的相处,张郃逐渐摸清了袁熙的性格,对方不是袁谭那种什么事都要掺和、都要彰显存在感的人,对于善用兵的将领,袁熙向来是言听计从。

    于是焦触招呼弓弩手,领命而去,前方张南接到军令,大松一口气,立即带着兵马后撤,在后撤的途中,准备好的弓箭手趁着微弱的火光月色,朝着骑在马背上的敌人抛出了大片的箭雨。

    逼入绝境的公孙瓒麾下骑兵在这个时候激发出了超人的潜力,他们没有控制马速来躲避飞来的箭矢,而是一手提起简易的小盾遮蔽在头顶额前,几乎是顶着箭雨继续推进。冀州强弩与幽州突骑并称天下精兵,袁绍军中的弩手无不是身强体壮,夜间目力良好的健儿,此间此刻,两支精兵如海浪拍击礁石般汹涌的撞在一起。

    不断的有人从马背上落下,也不断的有人被骑兵追上杀死,十来个硕果仅存的白马义从犹如白色箭头,从骑兵中突出。骑兵已经冲过了辕门,公孙瓒占据着优势,他此时心里就只有一个念头——砍倒那杆大纛!

    张郃按着佩剑的剑柄,粗糙的鲛皮鞘因常年的使用早已变得光滑,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含着尘土与血腥的空气。无论是历经多少次大战小战,他每一次上阵都会想初临战场那般紧张激动,这种情绪让他血脉贲张,感觉身体有股热流充斥着四肢百骸。他左右顾盼,抵挡不住的张南已经在弩手的掩护下跌跌撞撞的撤向了中军。

    “将军……快走!快走吧!咱们先撤到后面再等袁公的大军!”张南在张郃身边艰难的停下脚步,声音颤抖。

    张郃按剑而立,直视扑面而来的骑兵浪潮,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我来指挥弩手,你先护送公子后撤。”

    “那……我等就全赖将军了!”张南如蒙大赦的转过身去,带着数十名亲兵逃向了后方,他好歹多留了份心思,给张郃留下了一两百残兵。

    张郃瞟了张南的背影一眼,失望的摇了摇头。他十分清楚袁绍将张南安插在他身边的用意,说是托他提携、栽培,其实还是密切监视他是否在私下里与朝廷互通往来。看来自己即便处置了张超,袁绍心里也是不信他,或许,袁绍现在对任何人都心存戒备。

    百步、五十步。

    张郃看着袭来的骑兵,忽然想起那年在壶关遇见的青年将领,对方当时也是这般率骑袭营,他率领的冲锋像是喝了送行酒一般热血壮烈。

    他眯起眼睛,注视着瞬息迫近的公孙瓒,缓缓将剑抽了出来,寒光耀眼:“打完了公孙瓒,下一次,就该会一会你了吧?”

    公孙瓒挥舞着长刀冲在最前,等他扑近张郃身前时,对方的弩手早已开始溃退,在没有坚盾拒马的掩护下,这么短的距离,公孙瓒很快就能将防御凿穿。

    哪怕会付出惨烈的代价。

    “杀!”公孙瓒策马跃起,长刀斜斜下劈。

    张郃屏住气,腰间使劲转躲,身子在公孙瓒的长刀劈下之前猛然发力!剑刃以一种轻盈的姿态自下而上的刺出,公孙瓒忽然感觉不妙,多年的经验提醒他危机,转念间,他放弃了进攻,持刀选择封在二人之间。张郃持剑刺出的势头不减,直对公孙瓒坐骑下方未有被甲胄遮住的马腹。

    柔软的马腹被利刃划开,血淋淋的内脏泼了似的洒出来。

    张郃向后跳开,躲过其后骑兵追来的一击,他躲过了公孙瓒的攻势,公孙瓒的战马却被他刺死,轰然倒地,公孙瓒从马背上摔了下来,给后面跟来的骑兵造成了一片混乱。

    “强弩之末,你也不过如此了!”张郃一振长剑,神色如常的放声大喝着,唯有他持剑的手腕却止不住的颤抖。

第四百八十五章 公孙不存

    “夫兵,犹火也。弗戢,将**也。”————————【左传?隐公四年】

    两人仅有一个交手的机会,后面的待公孙瓒换上马匹,重整队列扑杀过来时,张郃已经翻身上马,带着兵马全速退却。这段时间弩手们早已退后至第二道防线,用辎重车拦道,车墙后面防御。

    公孙瓒奔驰到这里时已经听见了另一侧的阎柔大营的混乱嘈杂,他不用往回望就能想到定然是公孙续带着刘虞援军赶来了。此刻阎柔麾下胡兵定是慌然不已,以那些胡兵的军纪,用不了多久就会跑到这里来,两相夹击之下,冲溃袁氏大营,颠覆局势,只在股掌之间!

    就在这时,张郃拿过一张强弓,搭箭、瞄准、放手,一支羽箭则飞射而出,贯穿了公孙瓒身侧一人坐骑的眼睛。

    这支箭犹如一声号令,紧跟着,剩余的弓弩手纷纷射击。他们仿佛不知疲倦,快速的拔出羽箭,再次开弓,‘嘣’的一声将箭射出,然后又从箭囊里抽出一支箭来。射箭对这些精心训练的弓兵来说简直像呼吸那样简单,这时候的军令已经不重要了,他们似乎有种默契,知道谁躲在黑暗里、知道该把箭射到那一处。

    公孙瓒的骑兵们引以为傲的是机动与速度,他们不需要防备箭雨,因为他们跑得足够快、路线足够曲折,但在冀州强弓劲弩的射程里,正面对抗的幽州突骑几乎没有反击的余地。

    “冲过去!冲过去!冲过去!”公孙瓒咆哮道。

    没有别的选择,他冲的越向前,身边死的部下就越多,没准等他重到张郃跟前时身边将再无一人。适才张郃与他交手是故意让他们的攻势迟缓,要不是自己落马造成了队伍混乱,须得重新提速,这会早就凿穿对方了。

    五十步、四十步。对面的弩手已经开始慌乱了,高强度的射击一定使他们的手臂开始发酸,现在只要冲过去,他们一定连刀都提不起来。

    公孙瓒看着身边的白马义从所剩无几,带出来的步骑如被收割的麦子一样成排的倒下。他们都死了,只剩下茫然无措的战马徘徊着离队。公孙瓒没有时间伤感,他就要破开车墙了,他就要赢了。

    侧方突然传来一阵喧哗的蹄声,对面的弓弩手们在狂呼喝彩,一支养精蓄锐的骑兵从一旁冲杀过来,将疲惫的步骑瞬间冲散。像是落潮的海浪最后一次席卷沙滩,抹平了足迹、卷走了砂砾。

    “阎柔!”

    公孙瓒不可置信的看着阎柔带着乌桓骑兵毫发无损的闯入阵中,身后还有人打着颜良的旗号,却偏偏没有见到任何刘虞派兵来过的痕迹。

    他醒悟了,他满脸是血,发髻散落,兜鍪早已在刚才被一支箭矢击飞,他仰天惨笑着:“刘伯安,这才是你啊!”

    “君侯!”一个白袍老卒猛然将手伸了过来,狠狠地抓住缰绳:“情况危急,你先撤回城!”

    话还没说完,那名白马义从就被一支长矛贯穿了胸膛,随着长矛抽出的动作,软绵绵的倒在地下。

    公孙瓒六神无主的四下顾盼,发现此时的战场上,再也没有一个人是身骑白马、身穿白袍,再也没有一个白马义从了。

    “你输了。”张郃轻声说着这句话,将手上长弓缓缓放下,放弃了这次一击必中的机会。

    英雄末路总是容易让人产生共鸣,公孙瓒为什么会输,是输在哪里,作为战胜者的张郃却很难说得上来。

    一直紧随在公孙瓒身旁的关靖此时见大局无法挽回,好不容易拼凑出来的兵马在乌桓骑兵的攻击下分崩离析,心中又愧又恨。他想起当初若是没有阻拦公孙瓒,附议让他带兵屯驻西山,与易京互为犄角,或许真能挽回一些局面,可惜现在说这些都晚了。

    在对方杀得差不多,开始派人劝降纳众的时候,关靖犹在马上,他挺直着腰杆,轻声说道:“我听说,君子陷人于危,就必要与其同难共死,今公孙不存,我又岂敢独生!”

    说完这话,他便催马上前,撞死在对方的枪矛之下。

    夜已经很深了。

    从高高的易京高楼上往下看去,数条火龙穿行在大小街道闾里,城外兵马忙乱,似乎要重新扎营,似乎是要赶着启程离开。

    公孙瓒直到最后都没有再与袁绍这个宿敌见上一面。

    或许今天这样的战事他根本犯不着亲自过来,刚才窥见的旗帜,不就只有一个颜良么?

    这不重要了。

    就如他恍然发现,自己的结拜兄弟刘纬台等人不知何时就潜逃出城一样。

    到这个时候一切都不重要了。

    公孙瓒刚才杀了自己的妻儿姊妹,与其留下受辱,倒不如死了痛快。正如他现在提剑登顶,在人生的最后时刻所想的那样。

    炙热的夜风中,耳边似乎有熟悉的声音在回响:“在最后的时辰,纣王就是站在朝歌的最高处,低头看着自己的城池。”

    “如果有史官流传,他应该会高歌一曲吧?”

    “纣王当时在想什么呢?”公孙瓒的脸被火光映得通红,他的须发被火焰烧成灰烬,此时他竟像是回到了年轻的时候,大大方方的跪坐在授业恩师的面前,回答着恩师昨夜让他回去思索的问题:“我好像知道了。”

    冲天的大火从高楼上燃起,像是一支巨大的火炬,照亮了一方天地。

    在城外,袁绍见到毫发无损的袁熙之后,淡淡的点了点头,随口说了句:“不错。”

    然后回头望向那支炽热火炬,久久不发一言。张郃站在袁绍身边,同样感受着那支火炬最后散发出来的光与热。他们彼此沉默着,唯有颜良不甘寂寞:

    “主公。”颜良遗憾的说道:“公孙瓒下落不知,是否要派兵往西边去搜?”

    “这个时候了,你以为公孙瓒是会逃跑的人么?”袁绍冷冷的回了句,颇为感慨的说道:“这才是公孙瓒的死法啊,可惜我到底是未能见他一面。”

    袁绍是个浪漫主义的人,他慕风雅、尚浮华,年轻时也曾艳羡过勒石燕然、封狼居胥的故事。他始终觉得有些人理应获得能匹配其身份的结局,所以他才不惜先让大军南下,自己偏来幽州一趟。他自认为这是给公孙瓒最后的体面,心底也在奢望有人也能给他这样的体面,这是种不祥的想法,却止不住的从心头涌上来。

    宿敌已去,他也该做些什么了。

    冀州,常山。

    公孙瓒的死讯传来时,已是三天后的事情了,刘虞知道这个消息后大为震惊,失手打翻了羹汤:“这是真的?”

    “是真的,袁绍一路上并未遮掩。”赵该沉着的说道:“据说是袁绍以刘公来援的名义,将其诈出城,然后伏歼……明公。”赵该看到刘虞失魂落魄的脸色,一时慌了,连忙道:“明公,公孙瓒用计失措,罪不在你……”

    刘虞一时没工夫理会他,他只觉得心里慌得厉害,忽然后知后觉,自己仿佛的的确确做了一件愚蠢透顶的祸事:“公孙续呢?快去唤他进来,故吏遗孤,我要好生照……”

    那个‘顾’字尚未说出口,便只听帐外郝昭禀报道:“使君,公孙续适才拔剑要闯进来,被属下拦住后,在辕门外自杀了。”

    赵该大惊失色,看向刘虞煞白的脸色,颤声道:“明公……”

    “滚。”刘虞难得怒形于色,他低声喝出一个字,似乎觉得胸中郁气泄得不够快,又接着将案上杯盏碗盘扫罗在地,喝道:“滚!”

第四百八十六章 荣者常通

    “义之所在,不倾于权,不顾其利。”————————【荀子·荣辱】

    建安三年七月。

    豫州,汝南。

    汝阴县地处豫州之南,地势平坦舒展,一望无际。其为南北水路要道,交通四方,沿颍水可直下寿春,或者走大路,不出两三日便能到沛国。

    此时的汝阴县外舟蔽江上,营帐连片,一支三万余人的大军正云集此处。

    中军大帐内的当中端坐着一名相貌端正、不苟言笑的中年将领,他正是南阳太守、兼抚军中郎将、行护军职、都亭侯徐晃,同时也是此次南征除前将军朱儁以外,事实上的诸军统帅。

    三十余岁的年纪,便总管一方兵马,除了是由皇帝一手从行伍提拔、栽培的亲信以外,徐晃本人在河东、汉中等战场立下的功绩也是他能让豫州众将服气的本钱。

    更何况,朱儁为了加重徐晃在军中的威信,还特意请示皇帝,将皇帝赐给朱儁的‘节’暂时借给了他。

    ‘节’象征皇权,臣子持节,代表着皇帝亲临。尤其是按照皇帝近年定下的新规,持节可杀无官位之人,若在战时,可杀二千石以下。等若于后世的尚方宝剑,徐晃持有此‘节’,就能在真正意义上节制诸军。

    徐晃衣甲齐整,正襟危坐于上首,放眼扫视帐下众人后,毫不掩饰的说道:“我来之前,天子有私信予我,谕称‘南方之事,尽付于汝,我心自安。’恩遇信重如此,大任在斯,我不能辜负陛下的重托。”

    众人被他这番话里大方透露的信息,以及立在徐晃背后的那根节杖着实震慑住了。皇帝托付给他的恐怕不仅仅是淮南的战事,还有整个南方!这意味着徐晃将在讨灭袁术后、继续承担收复江东、荆州、交州等一系列作战行动,而这一切根本就没有在诏书上提及,仅仅只是出现在皇帝与徐晃私下交流的信件中。这几乎是圣心期许,提前预定——除非徐晃假传诏令,但这是不可能的。

    想到前将军朱儁这回是真的要退居二线,今后将会有很长一段时间在徐晃麾下听命,自己的前程全在对方一念之间,众人心中再如何不服气也都消弭于无形。有名、有权、又有了长远的利,再硬茬的刺头也不敢犯事,徐晃毫不费力的就彻底掌握了兵权。

    接下来就只带领他们需打个胜仗,就能立下威。

    “朝廷东征,匡扶汉室,是为复兴天下而作百年计,我等膺荷重任,岂敢惜命?”说话的是汝南太守刘艾,他经常与许定、李通这些本地豪强将校打交道,许定等人也大都愿意亲近他。有刘艾出面为徐晃站台,其他人也都有样学样,很快,气氛就被烘得十分融洽。

    徐晃对刘艾投来的善意只微微颔首,径直说道:“国家既有明诏,遣田校尉领越骑营及沛国兵马东入徐州。我军当前急务,就是先为田校尉扫清掣肘,击退屯驻在蕲县的李丰、梁刚、乐就等军。”

    说完,他扫视一圈,问道:“谁人愿为先锋?”

    话音刚落,立功心切的建忠都尉张绣便先跳了出来,抱拳请命:“末将愿往!”

    未等徐晃回应,行讨寇校尉太史慈也跟着站出来:“将军,末将愿往。”

    “太史子义,你这回不要与我争!”张绣瞧见是他,心中有些不悦,嘴直口快的说道。他与太史慈曾经同为殿前羽林郎,脾气还算相投,对方早于他放出去,逐渐积功至上庸都尉,年初被授校尉。张绣对此颇为羡慕,而如今他一经授任就是都尉,想到这里,张绣内心平衡了许多,对太史慈的敌意也没那么深了。

    “我不是要与你争。”太史慈摇了摇头,认真的看着徐晃,轻声说道:“末将是想向将军请命,击破李丰等人之后,再准末将领所部兵马,随田校尉入徐州。”

    “你要入徐州?”徐晃挑了挑眉,略感诧异。

    对方与他一同走过绵延的斜谷山道,做过雨夜奔袭的壮举。当时作为步兵校尉的他极为赏识这员年轻骁勇的羽林郎,并对他大力保举,此战他更是想借对方之力,立下夺淮南的大功。可谁知他竟舍近求远,要跑去各方势力纷繁错乱的徐州参与混战,那里可不是当前的重点!

    思前想后,徐晃好心提醒道:“田校尉已经奉诏,将赴彭城,其麾下三千越骑,俱是北军精锐。袁谭、袁术麾下又以步卒居多,徐州千里坦途,配合曹、刘二位使君,足堪抵御。”

    言外之意是朝廷对徐州的布局已经趋于完善,并不需要太史慈这时候再插一脚。

    太史慈却不为所动:“末将其实也有私心,那吕布曾也是诛董元功,曾见青州与我有过一晤,我受过他赠金之恩。如今他不知缘由,效命伪朝,末将实不可解。此番请命征徐,也是为了当面喝问此人,看他可否回头。”

    张绣听得愣了,他没想到对方会如此大方的将自己的想法说出来,与这种救友人于水火的大义比起来,他一心只想着博取战功,反倒让人心感惭愧。

    与太史慈感同身受的还有周瑜,他此行的目的不也是要激劝走上歧路的故人趁早回头么?由太史慈的陈述联系到自身,周瑜颇为动容,他难得插手与己无关的事情,出面言道:“田校尉麾下只有一个军司马陈到还算堪用,若是上阵厮杀,总不能始终让一军主将去做这等事。既然太史子义决意,将军不妨准其所请,若事有难为,我可与将军一同上疏。”

    越骑校尉田畴,兼领沛国相,是朝廷最早一批派驻关东的得力干臣。这次徐州各方势力混战,朝廷这边虽是由曹操领头,但皇帝不可能不加派自己的人,于是特意将田畴指派出来,不用随军南下扬州,而是代表皇帝参与徐州战事。一方面的确是有支援曹操、刘备二人的意思,另一方面,未尝没有督战监军的用意。

    徐晃不甚知晓期间隐秘,只纯粹站在皇帝的立场上考虑,认为在徐州战场多一个自己人,总比曹操这些才亲附不久的外人要可靠些。

    于是在周瑜的担保下,加上徐晃本人也是心中暗许,太史慈的请令很快得到了回应:“好,既如此,你尽管带领所部兵马赶往沛国。先击退李丰等蕲县之兵,再投田校尉处,届时应会有诏书下。”

    张绣还以为没有自己的事了,正准备坐下,谁知徐晃又点到了他:“张都尉,你从我部下拣选兵马,与太史子义合兵一万,共赴蕲县。待蕲县兵退后,你与我军两路进发,共伐淮南。”

第四百八十七章 劝惩勉进

    “性质诚畏慎,不爱权埶声名,尽心纳忠。”————————【后汉书·马廖传】

    这本来是徐晃打算给太史慈的安排,如今到了张绣手上,居然让他有失而复得之喜:“末将遵令!”

    蕲县有李丰、乐就等兵马两万,但张绣自诩兵强将勇,袁术又将淮南精锐一扫而空,是故根本没有将那一伙杂兵放在眼里。

    大计略定,徐晃派出张绣、太史慈为一路,先行拔掉袁术伸进沛国的势力。然后点齐奉义校尉周瑜、行军长史刘晔、汝阴都尉许定、以及徐商、吕建、吕常等部将,全力攻打驻兵淮上的陈兰、雷薄等将。

    大军开拔之时,各处营中忙忙碌碌,一时无人有闲暇往徐晃跟前闯。也就这个无人关注大帐动静的时候,身材清瘦的帐下吏吕贡将一名十七八岁的年轻人带入了帐中。

    吕贡是荆州南阳人,与吕建、吕常同为亲族,俱是徐晃在驻兵南阳时征辟招募的本地豪强。吕贡年岁稍长,为人沉稳有度,颇有才学,被徐晃留为帐下属吏。

    只见吕贡进来后一言不发,把人带到跟前后便转身离开,到外间去忙他的事了。

    徐晃并不担心对话是否会传于他人之耳,未等吕贡后脚迈出帐门,便对眼前这个年轻人说道:“我本来是不想见你的,坦之。”

    “伯父。”年轻人体格魁梧、面容粗犷,年纪不大,颔下便已留了把短须,他态度恭敬的朝徐晃拜了一拜,说道:“我在营中已经听说了,田国相与太史校尉不日便会出援徐州,阿翁的托付有所回应,我此行虽没做什么,但也算无愧阿翁与刘使君了。”

    “我未曾在此事上发过一言,一切都是国家授命。我向来秉公持正,你若是这般看我,就是有意轻贱我的声名。”徐晃面色沉毅,冷冷的告诫道:“还有,什么叫无愧于‘刘使君’?这天底下姓刘的虽多,但值得尊奉的,永远只有一个。你与关云长,还有那个刘使君若是到这时候了还看不透,这场仗结束了,也就没有他们的容身之处了。”

    这年轻人正是关羽的长子关平,由于刘备在淮阴遭到袁术的一场大败,麾下数千残兵退守下邳。如今袁术已经率步骑四万逆泗水北上,刘备既忧心抵挡不住,又惊惧朝廷会因为他屡战屡败而将他视为无用,这样即便他最后留存下来了,论功行赏,也一定没有好的轮到他。

    所以刘备费尽心机的去周旋筹措,让关羽、张飞等人组织民、兵防守城池;通过陈登、孙乾劝说徐州豪强慷慨解囊。又发动累积的人脉,四处联系附近的强援,甚至寄望于能在皇帝身边有个可以说话的人,缓解他当前的困境。

    在这些人里面,关平就是其中之一。

    关羽与徐晃同为河东乡人,少年相识相厚,当年关羽因为犯事杀人,徐晃时为郡吏,特意为他开了方便之门,纵其远遁。现在想起来,还是十年前的事了,那时他还照顾过关平一段时间,两家关系亲近,这也是刘备说服关羽派儿子来疏通关节的原因。

    关平的性格不像其父关羽那般强势傲慢,他待谁都是一副彬彬有礼的样子,此时欣然受教:“伯父说的是,小子一定谨遵教诲,万事皆以国家为念。”

    “我这可不是奉劝。”徐晃知道对方表面温和,其实骨子里也是个固执己见的人,他略叹了口气,伸手拍了拍关平的肩,说道:“你说实话与我,除了你,刘玄德还遣了谁?田畴那里也派了人吧?是谁?可是田豫?”

    “唯。”关平犹豫了一下,便如实答道,接着又主动交代了句:“还有麋国相。”

    “麋芳?”徐晃一愣,随即恍然道:“他去了天子行在?”

    关平用一种不屑的口吻说道:“广陵等地失守以后,他畏死惧难,早已打点了行装。刘使君不愿强留,又担心他在此扰乱军心,只好派人将其送走了。”

    下邳国相麋芳是均输令麋竺的弟弟,而麋竺又因为其妹与王氏的关系,从而成了皇帝的远亲连襟。皇帝看在舅氏的份上,没准还真会对刘备多几分容忍,想到这里,徐晃倒是对刘备的手段高看了一眼。

    “此事我不会瞒下,会将其原本始末上疏国家,以示坦诚。”徐晃直截了当的说着,又打量了几眼关平,这些年不见,对方倒成长为一个出色的大人了。他点了点头,又说道:“至于你在来时,关云长对你还有什么交代没有?”

    “我?”关平迟疑了一下,随即摇了摇头。

    “那你就留在我帐下吧,徐州兵险,那个地方谁也保不了你。”徐晃毫不客气的替关平下了决定,他曾抚养过对方一段时间,情同亚父,这份庇护自然是理所当然的:“以如今的局势,河北暂且不论。袁术携重兵赴徐,欲与袁谭合兵,曹、刘二人皆在东海、下邳一带抵御。你年纪尚浅,去了也不抵用,倒不如留在我麾下担任都伯,淮南空虚,正是你建功之时。”

    徐州那滩浑水,就连刘备本人都不知能否脱身出来,自己还是不要再把关平往泥淖里赶了。

    关平也没有反对的意思,回忆来时父亲的言语,似乎也没有要他回去的意思,反倒是一副任由徐晃处置的态度。他想徐州或许形势紧急,就像他父亲当年孤身远逃外地,看顾不来,只得留他托付徐晃一样。

    安排好了关平,徐晃独坐帐中,将这件事的原委写就奏疏,放入缣囊之中,准备呈交皇帝御览。然后又静思片刻,只待吕贡忍不住揭帐看了几次后,才出声吩咐人去请周瑜。

    周瑜仍是身着戎装,风姿倜傥的从帐外走进,见徐晃先行了礼:“见过将军。”

    “战衅一开,便是敌非友,周郎难得随军至此,可莫忘了要事。”徐晃特意点醒道。

    周瑜微微一笑,不紧不慢的从袖子里抽出一封信件,展开递给徐晃:“在下早已备好,还请将军过目。”

    “周郎倒是直白。”徐晃目光一扫,很快看完了书信的内容,将其折好,又递了回去:“我本不欲插手此事,朝廷有怎样的考虑我也不懂。但孙策之归附,于此战、于国家是大为有利的事情,所以我不得不过问一二。但愿此信过去,孙策能迷途知返,襄赞兴复大业。”

    徐晃凡是提及上面,口中永远只有‘国家’、‘天子’等字眼,可见他对皇帝的一片忠贞。周瑜这回难得从对方嘴里听到‘朝廷’两个字,不禁抬眉多看了他一眼。

第四百八十八章 井管拘墟

    “乌合之众,初虽有欢,后必相吐,虽善不亲也。”————————【管子】

    日头挂在天边,晃着炽热的光芒与温度。

    张绣套着僵硬沉重的盔甲,坐在马上,列于阵后。虽是第一次独立带兵,但他曾经也没少在叔父张济麾下临阵观摩,樊稠、李傕、乃至于董卓等人的品格道德先放一边,单说他们的用兵习惯与方式确乎有过人之处,不然也不会凭借军功走上台前。

    而这些人的优势,作为西凉军年轻一辈的张绣很早就看在眼里,如今亲临战阵,他更是从容不迫的指挥着大军厮杀攻城。发号施令、击鼓进军,张绣样样都办的有条不紊,丝毫不像是初次领兵,很是让手下人心服。

    热风呼啸而过,城外传来阵阵厮杀之声,夹杂着腥臭的血味,熏得张绣有点头晕犯恶心。好几年没有上阵,他确实有点适应不过来,恍惚记得上一次杀人,还是在长安城外的大帐中,他一一杀掉了李傕、郭汜的亲族。

    蕲县不大,就是有点太吵,也有点太热了。

    依据斥候的探报,蕲县的防务分为内外两部分,李丰领兵数千屯守城中,梁纲、乐就二将率万人分屯城外。在路上张绣与太史慈初步约定,决计先剿除城外势力最强的乐就部,逼乱兵进城。

    太史慈当时说:“袁术不善将将,由此可见。既已托付北门,岂有一城之中三将分权而立、互不统领的道理?而况李丰、乐就等人素无远见,待战端一启,必各自守御,不敢相援,我等便可逐一击破。”

    张绣深以为然,袁术既不信任手下,让人互相制衡,又不肯定下一个决策核心,只奢望他们会遇事团聚互助,这怎么可能!

    于是就有了眼前这一幕,太史慈挥舞着手里的长枪,率领着七千余人径直冲入乐就阵中,嗓门宏亮如钟。

    “杀!”

    主将舍身杀敌,自然带动麾下士气高昂,为了建功立业挣个前程,这些原属朱儁、后被调入徐晃麾下的老兵一个个奋力冲锋,勇不可挡。

    乐就知道徐晃奉诏南征,自己所守的蕲县首当其冲,而袁术临行前又没有具体设立他们三个人中谁来做战时最高指挥,他们三人本就各自为政,互相看不顺眼——不然也不会分别驻守城内城外。

    为了及时将这两万人凝聚起来,乐就特意入城去寻李丰,他本想好了,自己兵马最多,打仗的经验又足,在这个危急的时候争取另外两人的认可自不是难事。可谁知李丰一听到他的来意就变了脸色,说:“梁纲已与我相商妥善,城内城外,互为犄角,实不需再另其统率。何况袁公未有此等将令,你说这个想法,可尽快收了吧。”

    乐就无可奈何,只好早早退了回来,谁知刚一出城,就瞧见自家营帐被人冲击得支离破碎。

    “都站住!不许退!”乐就接近本阵时瞧见有大批人返身后退,连忙拔出剑来呵斥道。逃兵们见主将归来,人心稍定,脚步虽停,却不敢往回阻击。乐就也不强逼,索性收拢部分人马在大营东北处结成小阵,寄望能抵挡一时,撑到东北处的梁纲率军来援。

    太史慈所率领的兵马可是当初朱儁在河南一手操练的精锐,而庸将无精兵,单论强悍,李丰、乐就麾下这些江淮游民、蛾贼组成的兵马根本不是一合之敌。

    在乐就不在的时间内,太史慈领兵一旦杀入阵中,身后七千余人并分散几支,或驱或杀,同时中路由太史慈带领向前压迫。太史慈作战勇猛,全然不似他文质的外表,一把长枪舞得如风车一般,砸到就死,碰到就伤,很快在乐就勉强聚集的阵中开出了一条血路,身后的兵马也跟着突刺进去。

    站在乐就的位置上远远望去,太史慈像极了一把锥子刺入己方腹心,而且越刺越深,口子也越开越大,最终就只剩下太史慈所部的人潮涌动,潮水过后,只剩遍地尸首。

    刚刚汇合时乐就便发现自己的兵马就只剩两三千人不到,而对方的损失简直微乎其微,满眼倒下的都是他麾下的队伍。乐就不禁胆寒心战,本想冲出去与太史慈接战的念头顿时消散,不住的往东北处张望着:“梁纲呢?他瞎了么!”

    距离最近的梁纲为何没来,乐就尚且不清楚,只见太史慈驱散残兵,又聚集分离各部兵马,集中杀来。乐就大吼一声,再也不肯坐以待毙,拿起兵器,跃马向前冲去。余下的亲兵也大喊一声,跟着向太史慈冲杀,这声势虽然不凡,但在冲杀的过程中,仍有不少普通士兵趁乱逃散。最终冲到太史慈所部面前的,不知不觉的只剩乐就麾下数百亲兵而已。

    “杀!”

    吼声才喊到一半,一柄长刀就劈砍了过来,亲兵的脖颈登时被砍断,伤口汩汩的喷出热血。

    “杀!“

    “啊!”

    一个又一个亲兵被人砍杀,时或有摔倒的,还没爬起来就被各自人马踩踏致死。

    战场上刀剑交错,哀嚎不断。太史慈老于行伍,才一轮冲锋就连续斩杀了对方二十几人,手臂只是微微酸麻。他组织有效,知道什么时候该散开兵力,分而击之,也知道什么时候该集聚全力给对方一击。反观乐就的形象大为凄惨,一番混战下来,头盔不知道去了哪里,身上数道血痕,蓬头乱发地立在对面。身边的亲兵只剩下百余人,而他所满心盼望的援军却迟迟未至。

    梁纲此时正慢悠悠的整顿兵马,再静听了好一会战场上的喊杀声之后,他接到了帐下吏的报信,嘲弄的说道:“李丰还真不去救啊?也罢,那就咱们去吧。”

    他的打算很精明,对方只有万把人,即使歼灭乐就也势成强弩之末,等到他们精疲力尽,开始松懈的时候,自己再与城中李丰一同出击,可获渔翁之利。至于乐就的生死,战场之上,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在城头观望的李丰也是抱着同样的计算,只是他看得更清楚、更远,他看到战场上除了太史慈投入战阵以外,不远处还有一支三千人的部众按兵不动。所以他不急着出城,而是要等到梁纲先与对方交战后,自己再充作奇兵,出其不意的杀出去。

第四百八十九章 斩将却敌

    “忽记横戈盘马处,散关清渭应如故。”————————【蝶恋花·离小益作】

    张绣一直观望着城外的动静,他见到梁纲的数千援军已经开始赶赴战场支援,乐就已经被太史慈擒斩,两军再度交锋,城头的李丰仍无动于衷。张绣知道他们是打算轮番上阵,消磨太史慈这支‘疲兵’,此时太史慈所部再是精锐,恐怕也只能抵挡住梁纲。

    “传令全军。”张绣见到太史慈与梁纲厮杀在一起后,深吸了一口气,立刻派出传令兵大喊道:“随我杀贼!”

    “隆隆”的鼓声在城头上回荡,敲打着每一个士兵的心,仿佛像是再给城下双方加油呐喊。

    太史慈手持长枪,刚才乐就的头颅已经被他割下拴在马鞍上,此时他越战越勇,枪头直指梁纲,轻喝道:“杀!”

    身周的部众也跟着高声呐喊,精气十足:“杀!”

    虽然只有五六千人,个个浴血奋战,但气势却犹如千军万马。梁纲突然有些后怕,连兵马最多的乐就都被击败了,自己真的能占到便宜吗?

    那李丰看到这军势,还不出来?

    梁纲脸上的肌肉猛地抽搐了一下,也同样举起长枪道:“众将士,随我杀敌!”

    太史慈依仗着坐骑个头高大、速度快的优势,双脚踩着马镫站起,面对着迎面冲来的敌军高高的举起长枪左右穿刺,一个接一个,往往来不及躲闪就被刺死。

    这时张绣也率领三千人赶赴战场,在梁纲的侧翼发动了攻击。梁纲全心全力应付太史慈本就十分吃力,此时又遭遇张绣的突袭,更是感到己方阵型摇摇欲坠,有重蹈乐就覆辙之势。

    见到城下第二回合的厮杀,李丰不禁大吃一惊,此时不仅他的算盘完全落空,更是整场战局都因为他的失误陷入绝境。如果他现在派兵出城,或许还嫩接应梁纲,一同御敌,可他在见到太史慈、张绣的个人勇武后心生怯意,竟迟迟不敢下令。

    “再等等、再等等……”李丰自言自语的说道,试图以时机不到来借此安慰。

    此时梁纲所部已被夹在张绣与太史慈两军之间,想逃都逃不掉了。城下一片混战,李丰又不敢放箭,城头的鼓声也逐渐小了下去,城头上的守军纷纷探出头来,紧张的看着梁纲陷入新一轮的剿杀。

    已经用不着张绣再出力了,他率所部兵马刚到,梁纲的侧翼就瞬间被击溃,然后又是夹击、冲阵,对方左支右绌、补救不当,阵脚忙乱,已经是兵败如山倒了!但张绣适才看到太史慈斩杀乐就,有心与他较劲,故而在见到对方正欲追击梁纲时抬手飞射一箭:“这个留给我!”

    话音刚落,仓皇奔逃的梁纲就被射于马下。

    李丰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回算是完了!他不待城下最后情形如何,忙招手吩咐道:“快开东门、快开东门!撤!撤!撤!”

    待张绣与太史慈开始着手收降纳叛的时候,便得知李丰率兵弃城而逃的消息,张绣喜道:“梁纲、乐就接连身死,他在城头坐视不管,我还以为他谁也不救是为了死守蕲县,岂料是条丧胆之犬!”

    笑完,张绣又道:“我点三千人去追,蕲县就交子义你来接手如何?”

    太史慈考虑到自己部众连续作战,早已力有不逮,不便承担追击的任务,于是大方的点了点头,任他去了。

    张绣于是兴奋的点起战意旺盛的兵马,循着李丰东逃的足迹追去。这一追直到傍晚,太史慈都整顿好了降卒、安抚好了蕲县士民,张绣才带着全队人马以及数百俘虏回来。

    他颇为遗憾的对太史慈说道:“此子跑得到快,我只追到尾巴,将其众击散。至于他,连与我对阵都不敢,丢下兵马就跑了。”

    “好歹李丰部众全无,以他的能耐,逃至寿春也是无用。”太史慈乐观的宽慰道,并邀张绣入府休息。

    张绣一进门就摘下兜鍪,边走边说道:“袁术麾下大将都在徐州,扬州除了那个孙策……也没什么能打的大将。按徐将军的用计,此战贵在神速,最好能在半个月内拿下淮南,而后挥兵东进徐州,与曹、刘等军兵夹击袁术。”说到这里,张绣正好坐了下去,自顾自的倒了碗酒,畅快的大喝一口,再抬头看向太史慈:“那时候,你我就能在徐州会兵了。”

    “徐州的形势我并不看好。”太史慈摇了摇头,转身走开,背对着张绣说道:“朝廷部署在徐州的能战之兵,只有曹将军、田校尉所部二三万人,刘备是屡败之将,不足为凭。而反观袁谭起兵五万,有麴义、吕布为将,袁术更是四万兵马,大将无数……”

    “你不是说你能劝服吕布么?”张绣嘿嘿一笑,端起酒碗站了起来,走到太史慈身后说道。

    太史慈想起吕布的勇武,又忆起他追名逐利至极的个性,当时因为一时热血而请命,如今冷静下来,不由深感无望。

    张绣小口啜饮着酒水,他来时在皇帝跟前旁听军情,对淮南、甚至是徐州的战况大致有所了解:“你不用想的太严重,袁谭虽是袁绍亲生,但冀州的安危要紧,他不会将太多精兵拨付给儿子。这五万大军,我看俱是青壮居多,精锐也不过麴义一部,那吕布早前还败于袁谭之手,未必与他一条心。至于袁术,也是徒有其势而已。再者说,即便不能一时破敌,只需据守待我军回师,这仗最后依然是大胜。”

    他看着太史慈漠然的神色,知道自己说中对方心中哪一处了,于是悻悻的将酒碗放下,略叹一声,道:“你今晚好好休息吧,明日一早还要去沛县呢。”

    说着,张绣拍了拍太史慈的肩,忽然又忍不住缓和着语气说道:“我们这些殿前羽林郎,就属我伴随帝驾的时日最久。这些年我也没什么长进,但就从国家身边学到几句话,其中一句对你当下来说是再适合不过了。”

    太史慈有些好奇的转过半边脸,凝目看着张绣。

    “凡事须尽力,但也不可强求。”说完这话,张绣便抱着兜鍪离开了,走时还冲身后招了招手:“你我不比别人,这天下纷乱,能投效明主,保住自己尚且不易,孰能谈其他?”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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