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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武陵年少时     兴汉室txt下载     兴汉室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百六十章 无介于怀

    “夫地势水东流,人必事焉,然后水潦得谷行。”————————【淮南子·修务训】

    温室殿中,那只炭火烘着的茶壶所冒出的热汽忽然急促了些,空气里隐隐出现哨声。

    殿内的温度高了些,皇帝又穿得厚实,一张脸被热的发红。此时他坐正了些,抖了抖袖子,使唤穆顺将窗子开条缝,放些风进来。穆顺怕皇帝吹了着凉,又赶紧唤人搬了架屏风立着围着,宫人来来去去,有这么一个插曲,刚才的惊人之语倒像个丢入泥水中的石子,悄无声息的消失了。

    “文教之事,非一时之功,当计于长远。眼下仍需权衡缓急应需,尤以关东为重。”荀攸谨慎的提醒道,加大对医学生的培养以及对医术的研究,实在是一桩有利于天下百姓的好事。作为一个有抱负的士人,在抛去私利与立场后,荀攸心里也是很支持皇帝的。

    只是在什么时候就做什么事,统编医术的事情在荀攸看来并不是当下急务,皇帝或许是一开始料错了脂习与华佗的应对,低估了那帮太医因私忘公、泥古不化的程度。

    皇帝轻笑一声,从榻上站起身,抖落肩头大氅,露出内里的深衣皂缘。他微微挺起胸膛,修长身躯绕过桌案,在殿内漫无目的的走着。

    “关东自然是当务之急。”皇帝在殿内走走看看,一只手藏在袖子里,放在腰部:“只是此事若无个措置,只怕会助长此风,日后愈加难办!”

    “太医署积弊已久,光凭脂令一人,恐难遂陛下之意。何况这次三辅寒症虽却,焉知以后不会再现?”荀攸忽然想起一事,试探着说道:“臣浅见,正如当年外诏华佗等医,从外入内,分太医署而立太医院的故事。不妨下诏再征求民间医术精深者,征入医署,也好引活水冲淤潭,换一片清白澄洁。”

    皇帝眼前一亮,拊掌称是:“善,这次脉案中据说有不少是民间医者所撰,若是有一颗无私医心,大可如彼等所愿,或入太医署奉职、或入太医院教授。”

    荀攸则顺势说道:“臣倒是想起一人,陛下可记得张机?”

    “南阳张仲景?”皇帝大有印象,他当年征辟华佗的同时也曾下诏搜寻过此人,只是张机没有华佗那么对功名官爵的热衷,只一门心思的隐居长沙、一边治人一边编书。朝廷使者没有在南阳寻到张机,而刘表当时将其视为朝廷对地方的一次试探,也不愿开这个由朝廷任意征辟的口子,几番推脱之下,便将此事糊弄过去了。

    荀攸此时是早接到了荆州的消息,势要出手暂时缓和荆州剑拔弩张的局面,所以才有了这么个主意:“听说此人托庇于长沙太守张羡府下,彼等互为南阳同宗同亲。张机为人清正,据说又善治伤寒,正是适于陛下所需。”

    皇帝蓦地停下脚步,若有所思的看了荀攸一眼,忽然笑道:“张仲景于我而言,有大用!既如此,就再遣公车去征,这回他不会不来。”

    荀攸轻轻颔首,也不接话。

    说罢,皇帝又点了点地上散落的脉案:“脂习进呈的这些东西,且都原样发回去吧,批答也不给了,董承手下不是有能人么?让他们想去。”

    “说起来,臣也没有料到卫伯觎会入太尉幕府。”荀攸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接过穆顺从地上清点整理好的脉案。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故意不将视线随着皇帝的身形而移动,君王的表情几乎永远沉静不变——有时就连语气都有欺骗性。能读出对方心思与情绪的,只能通过话语。

    “天下之大,难道还会无路不成?”皇帝缓缓踱着步子又走了回来,他伸手提起冒着沸腾水汽的茶壶,向荀攸走了过来,一手拢着袖子,一手为荀攸面前的空茶碗内倾倒了一注热水。

    荀攸下意识的想起身接过茶壶,表示不敢弗受。怎奈皇帝先伸手拦了一拦,旋即只见那道热水冲进了茶碗,碗底的深绿茶叶一簇簇的被水荡起,再次舒展开来。

    “卫觊当年为黄门侍郎时,我曾与他相处过一段时日,其人才干是有的,也懂得变通。当初理盐政,他也提了不少良策,如今王邑在河东施政有术,盐榷年入巨万,其中不可说无他的一份功劳。”皇帝给荀攸倒完水后,仍提着茶壶站在原处,低头看着那只黑漆朱纹的茶碗,轻声说道:“河东之乱后,卫氏牵连不小,我本以为他从此会一蹶不振,息了仕途之心,没想到……”

    皇帝站在面前,荀攸也不敢安坐,推辞不了皇帝亲自倒水斟茶,便伸腿要站起来回话。然而皇帝偏像没看到一般,自顾自的又转身走了回去,顺道将茶壶搁在炭盆边上煨着。他没有给自己倒茶,反而站在自己的桌案边,弯腰将先前拿在手上的书拾了起来。

    这时候皇帝正好就瞧见刚站起来的荀攸了,他讶然的看了荀攸一眼,伸手轻轻压了一下,示意他不必拘礼。于是荀攸又坐了回去,皇帝接着刚才的话说道:“他的眼光一向不错,不用人支招就明白该拉着谁。在太尉属下任事也好,屯曹掾虽没有曾经的黄门侍郎尊贵,但最为实际,也适合他施展才华。只要任事勤恳,把军屯办好了,以前的事,谁还会揪住不放呢?”

    荀攸心中一动,董承向来轻慢士人,得罪过不少关中豪强高门,其麾下亲信大都是豪强末流、鄙陋小人之辈。以卫觊的家世,在以往几乎是不可能看得上董承的,可如今……卫觊闯入董承门下似乎不是无的放矢,背后恐怕关西士人做了把推手,想拉董承下水。想到这里,荀攸下意识的看了眼皇帝,不动声色的揣摩着对方刚才这番话,那不以为忤、反而尽随其意的态度让荀攸才有些紧张的心,又再度平复了下去。

    “陛下宽厚,用人唯才,不拘一格,是臣等幸事。”荀攸有些幸灾乐祸,有些人恐怕永远也想不到,皇帝一开始需要扶持的,不代表会一直扶持;而一开始难以割弃的,不代表会一直不会割弃。正如皇帝这回对董承辟卫觊为掾的态度一样,越是平淡、不放在心上,对董承来说就越危险——因为皇帝已经开始不将他放在心上了。

第四百六十一章 辅马相依

    “我虽剖心相示,彼又安肯信我此方之真可以已疾哉?”————————【与友人书】

    “夏初的时候,朝廷就要出兵,各路兵马、军需等事宜,荀君得多与诸公协调相商。若是人手不够,大可从秘书监借人来用,桓范、裴潜、韦氏兄弟,年纪既长,也要多接触些军国细务。只是保密机宜得做好了,这是规矩,就是他们也得守。”果然,皇帝没有再提董承的事情了,而是转头说起了军事上的布置以及秘书郎们的日常培养。

    自从秘书监创建以来,最初的‘省中八秘’如今已有法正、杨修等三人接连外任,余下的桓范等人到了一定年数,也要相继受到任用。这些由皇帝亲自挑选的秘书郎无一不是年轻俊秀,与皇帝每日相伴、耳濡目染的他们,假以时日,必会是皇帝最得用的股肱。

    荀攸一一应下,心里却是想到,皇帝提到名字的这些人都不是以兵法见长,他们去了承明殿,也不过是承担书吏的角色……可若说善军事,除了法正,秘书监不还有两个么?

    皇帝好似看出了荀攸眼中的疑惑,语气意味深长:

    “司马仲达病了。”

    “病了?”作为司马懿的好友,王辅明显被瞒在鼓里,听到这个消息先是诧然一愣,随即自言自语道:“好端端的,他怎么病了?我就说这两日如何不见他,还以为是要照顾兄长,却是病了。”

    “你们两个平日里不是形影不离、常厮混在一起么?”皇帝奇怪的看了王辅一眼,眉头轻扬:“怎么连他病了也不告诉你?”

    王辅仿佛没有听出皇帝话里暗含的挑拨之意,目光一闪,却是说道:“近来三辅伤寒者不少,想必是他得了寒症,不肯见我的缘故。”

    “是么?”皇帝嘴角的笑意淡了几分,随口敷衍道:“那你今日早些退值,先从太医署按药方拿药,再去他家中一趟,看看他的病如何了。”

    “臣代司马懿,谢君上赐药。”王辅正有这个意思,他在皇帝面前也不辞让,爽快的领受了下来,还笑着说道:“有了君上赐的药,司马懿如何也能好得快些。上次阿翁就是服了华院正开的药方,不到数日即愈。司马懿服用此药,不出半月,又能为君上任劳任事!”

    皇帝像是习惯了这个表兄弟不着调、不拘束的个性,轻声一哼,先从一旁的架子上抽出一卷插着红签的简牍,在手上翻开,像是铺开一席竹簟。

    他从夹着红签的地方找到了上一次看到的地方,拿起红签,轻点着其上工整的小字。正要继续往下读,可抬眼又看见正在蘸墨练字的王辅,想起大病初愈的王斌,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软下心来问了句:“你也将及冠了,舅父可有给你取表字?”

    王辅眼珠一转,停下笔答道:“暂定了‘仲正’二字。”

    “什么叫‘暂定’?”皇帝忍不住笑了笑,正色道:“仲正这个表字好,所谓‘行不逾方,言不失正’,你阿兄表字伯方,正好对的上。”

    王辅不高兴的瘪了瘪嘴,欲言又止,他本想卖个巧,如果能说服皇帝为他赐字,这可是多大的荣誉?可话到嘴边,他又不敢说出口了,皇帝对阿翁为他取得表字很满意,很明显是不能说那些话了。

    “字如其人,舅父虽然为官的时日不长,但许多事故都比你明白的多。他为何给你取个‘正’字,你可要琢磨透了,莫要费了舅父一番苦心。”皇帝瞧见王辅的小动作,将书简放下,冷着脸告诫道。

    王辅讶然的看向皇帝,油滑的他立即摆出一副认真恭敬的神情来,拱手道:“臣谨诺。”

    皇帝吃不准对方是否真的明白了,王氏父子到底与他有恩情,王斌才不久前从鬼门关绕了一趟,是故他也想再说的透彻些。只是这时候士孙萌、卢毓等秘书郎陆续来到殿外,皇帝便把话咽了下去,简单的说道:“你兄长自从授了河东督邮,为人愈加干练,这几日正好他侍疾在京,你瞅空得多学学。”

    王辅一想到兄长王端正经的模样,心里就是一阵不耐,只唯唯应下。待到好不容易退值,他便匆匆往太医署抓了药,又马不停蹄的往司马懿家中赶去。

    虽然他表面上常玩世不恭,做出一副与司马懿互相利用算计的样子,但这都是一开始的做派。当两人相处日久,尤其是司马懿极具才华与个人魅力、又着意藏拙,让王辅产生他二人智计相当,只司马懿略高一筹的错觉。

    该张扬时张扬、该装愚时装愚、该奉承时奉承,一收一放,拿捏自如,处处吃准了王辅急于证明自己、得到认可的卑弱心理,很快就让王辅将其视若挚友。

    王辅对此一切不知,所以就算他被带引进门后,见到司马懿正斜靠在榻上,手中合着一卷书,眼睛微阖,在听下首几个弟弟背书——浑不似病人的样子。王辅第一反应居然是认为事出必有因的理解,而非司马懿欺瞒皇帝、愚弄自己的恼怒。

    “你不是……”王辅张口欲说,却见司马懿眼也不眨,向他扬了下手。

    司马懿今日穿的是件雪白的纱衣,面如傅粉,眉若横峰,穿着与往常没什么两样,却格外的有神采。

    随着他冲王辅扬手的动作,司马懿睁开了微阖的双目,漫不经心的盯看着跪坐下首的几个弟弟,那几个小子战战兢兢,像是被鹰盯上的兔子。

    他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气势不说司马馗等几个,就连旁观的人都被慑住了。

    在司马家向来恣意张狂的王辅,此时鬼使神差的住了嘴。

    “……天乃大命文王,殪戎殷,诞受厥命,天美文王,乃大命之杀兵殷,大受其王命。”司马懿流利的背诵着,语气平淡:“这是《尚书·康诰》里的话,亏得今日是我抽检,若是让阿翁和阿兄知道你们连《尚书》都背不全……哼。”

    司马馗等几个显然是被吓住了,谁知道往日最平易近人的二兄板起脸来比阿翁、大兄还要吓人,早知道就老老实实背了,何必投机取巧,去寻看似最好说话的二兄背诵?

    “都下去吧,明日上午寻我来背全篇。”司马懿这时已看到了王辅,一边笑着与他打招呼,摇了摇手上的书,一边随口打发走了不省心的弟弟们。

    王辅走到司马懿跟前,看着司马懿对他露出往常一般熟悉的痞笑,心里总有种说不出的古怪。

第四百六十二章 欲速立名

    “蒙茏荆棘生,蹊迳登童竖。”————————【七哀】

    司马懿被王辅看的莫名其妙,低头打量了一下自己的衣着,奇道:“这么看我做什么?”

    他心里其实有了个大概,只是配合着露出不自在的神情。

    王辅定定的看了他好几眼,直到心头奇怪的感觉逐渐消失,这才一屁股坐在司马懿身旁,还把对方往边上挤了挤,埋怨道:“不是说你病了么?亏我一出宫就急着赶过来,连家都没回……”

    “你若不来看我,那我就是病了。”司马懿慢慢悠悠的说着,丝毫没有欺君瞒友的愧歉:“你若来看我,那我病就立时好了。”

    “好好说话。”王辅觉得位置不够,又把司马懿往旁边挤了挤:“你到底要做什么?”

    司马懿被王辅报复性的挤到一边去了,无奈之下,只好顺势站了起来,把位置让给了他。他冲王辅抖了抖两只胳膊,显示单薄的身子,“当然是养病了。”

    “你养什么病?”王辅皱起眉。

    “是要养两个月才能好的病。”

    看到王辅有些恼怒的眼神,司马懿不得不敛去笑意,正色道:“你可知朝廷会何时出兵么?”

    “夏五月吧。”王辅重重的合了下眼,不假思索的回答道:“那时春耕结束,又不到盛夏农忙的时候,气候也还好,正适宜大军出动。如若不然,就得等到秋后,可那时就晚了。”

    “天子亲征,像你我这些近侍郎官,必然是要随军前往的?”司马懿说了一句废话,不等王辅回答,他很快又接着说道:“可我不想随军去关东。”

    “你不想去关东?”王辅不可置信的瞪着眼,看着对方:“这些年来,关东各地牧守分割郡县、拥兵为重,看着朝廷虚弱,退避关中,于是断朝奉、绝贡输,各自征战,没一个能真正恪尽为臣之礼!为了这次出兵,朝廷可是整整隐忍了五年!兴复汉室,荡除逆贼,这可是天大的功劳,一旦错过可就再也没有了,朝廷上下谁都想跟着沾点光、捡便宜,可唯独你……”

    王辅这些年待在皇帝身边,又日常与裴潜等秘书郎们共同学习、研讨,品性虽仍是磐石难转移,但是才智与见识却有一个显著的变化。此刻听他侃侃而谈,絮絮的说道:“仲达,你到底在想什么?”

    “收复关东、惩处二袁的功劳是很大,但是我们又能得到什么?”听王辅难得一派慷慨陈词之后,司马懿仍无动于衷,冷静的说道:“论行军方略,国家身边有荀君、贾公,就连去汉中参预过军务的法孝直都比我们有说话的资历。论领兵征讨,且不说你我的年纪,就说是前将军朱公、护匈奴中郎将张辽、抚军中郎将徐晃等等无不是善战之将。再论治民安土,颍川、陈国等郡守谁不是堪任一方之重?”

    看着王辅眉头皱紧又松开、旋即又拧在一起,司马懿施施然将两手交握,负于背后,笑着在原地踱了几步:“你说朝廷此战甚巨、功劳尤著,这话的确不假。可你也要知道,事情再好、东西再大,这些都是唬人的,关键还是我们能得到什么。若我们随军去了关东,整日里做的是桓范那些人如今在承明殿做的琐事,入山林而只得一叶,我还不如坐卧家中来的自在。”

    “话是如此,你去了,兴许还能参与其中,觅得机会。”王辅心里头宛如被浇了一盆冷水,他本来以为此次跟着皇帝去关东,必然大有作为,可经过司马懿这么一说,却根本是自己的一厢情愿。有能力、有资格去分一杯羹的人那么多,哪里会留给自己多余的?

    可他仍是有些不解,抬起头,目光追随着司马懿的身形而移动着:“可你故意装病不去,岂不是凭白错过了,什么都得不到?”

    “谁说我什么都得不到?”司马懿轻笑一声,停留在原地,两只眼睛特别的有神采:“不久之后,关中就会有一场大功,虽比不上收服关东,但也足够让我等脱颖而出,甚至是……独当一面。”

    “关中会有什么大功?”王辅不明究竟的说道。

    司马懿这时停顿了下,他想起王辅的兄长王端这几日从河东回来,每日都要抓着王辅耳提面命,说的都是些河东、并州的故事。联系起皇帝向来对王氏的重视,司马懿不难猜出皇帝是打算在出兵伊始,就将王辅派往河东或者并州,在一支偏师中经受锤炼。王辅的人生其实根本就不用发愁,只是他偏偏喜欢自行其是,又不如他兄长沉稳,所以才会被司马懿抓到机会。

    看来得在王辅听从皇帝与王氏的安排之前,先把王辅与自己困在一根绳上,不然自己的计划就是水中月。

    “什么?韩遂造反?”王辅一脸不可置信,甚至是匪夷所思:“朝廷兵势强大,凉州区区一地,随时可灭,他还有什么胆子造反?”

    “此人勾结羌氐,为乱西陲十数年,俨然已是羌患祸首。朝廷饶不得他,也势要拿他的人头,给百年羌乱做最后的交代。前代人遗留的积弊不复再有,天下生气兴旺,这才是国家想要的新朝气象。”相比起来,早已预测出此事的司马懿就很处之淡然了:“对韩遂而言,若不想坐以待亡,那么起兵造反就是他唯一的选择。于他来说最合适的时机,就是朝廷东征,无暇西顾的现在。”

    “可他近年对朝廷无不恭顺,今年甚至还派兵玉门关,费了好大功夫,才为君上进贡了近千斤瑞炭……”王辅反驳的话说到一半就戛然而止,他这才意识到:“难道他都是假意奉承?”

    “不止如此。”司马懿摇了摇头,说道:“玉门关乃西域门户,地接酒泉、敦煌、居延三郡。酒泉太守徐公、敦煌太守马公皆忠国之士,虽地处偏远,哪怕道路扰乱,也常有奏疏上计。韩遂既已出兵玉门,就说明他不只平息了前年凉州因旱蝗而起的动乱,甚至是制服了河西。”

    “这么重大的事,怎不见你言于君上?”王辅急的站了起来,下意识的就要回去禀告皇帝。

    司马懿适时地拦住了他,轻声说道:“韩遂自以为聪明,画蛇添足,奉承贡输什么不好,偏偏要进贡西域才有的‘瑞炭’,还说什么是敦煌郡自西域采买来的。这些事情,你以为国家不知道么?”

第四百六十三章 谋从此始

    “圣人早知天地之反,为之预备。”————————【越绝书·计倪内经】

    王辅一时仍未回过神来,他想,若真是如此,那朝中聪明如荀君这般的人物岂会看不出来?以皇帝的洞察,真按司马懿所说的那样预知,又为何至今无动于衷?他皱着眉头,奇道:“韩遂既然要挑在这时候造反,那君上为何还要筹备东征,不思先除肘腋之疾?”

    “因为与韩遂比起来,关东袁氏才是心腹大患。”司马懿松开拉着王辅的手,冷然道:“如今袁绍已奉平原王称制封拜,河北等地多有影从,以袁氏的声望与兵马,与平原王的孝桓帝裔……天下人思兴复久矣,朝廷更不能将此刻的精力花在凉州上,更不能因此坐视袁氏壮大。”

    “这不就是趁他拥戴了平原王,还未稳定人心,先出兵讨伐、一举戡定?”王辅点了点头,又重新坐回了席榻上,道:“这样说来,那韩遂肯定是与袁氏有联系了?”

    司马懿眼中精光一闪而逝,随即笑道:“你是怎么想到的?”

    “这也并不难猜。”王辅得意一笑,炫耀似得说道:“韩遂要想造反,必然要联结外力,彼此响应。如朝廷先伐凉州,则关东二袁并力,进兵兖豫。如朝廷先攻袁氏,则韩遂作乱雍凉,牵制朝廷。所以君上深知于此,故而率全军攻灭大敌,至于雍凉,必是以守为重。等二袁破灭,韩遂也就顷刻瓦解了。”

    司马懿惊讶的看了眼对方,诚然,朝廷之所以要在这个时候出兵,就是要趁着二袁没有足够的时间稳定人心、修养实力,试图一战而下。他本以为这样的道理以王辅的才智不当是能想出来的,没料到对方这些年大有长进,不能再小瞧他了。

    这样一想,司马懿也不藏着了:“天子前已下诏调动并州诸将,宁胡将军徐荣领兵南下,改驻于上郡。上郡西接安定、安定;南临冯翊、河东,位置紧要,四方有事,可随时支应。徐荣又是军中的久战宿将,天子调徐荣驻兵上郡,已然是在悄然防备凉州羌胡了。”

    王辅顺着他的话回想起这段日子朝廷的种种军事调动,深以为然,除了徐荣以外,还有雍州刺史钟繇也被皇帝加了建威将军的官衔,这难道还不是皇帝在为关中对凉州设置防线?

    司马懿见他入神,继续说道:“除了徐荣,还有驻守汉阳郡的安集将军张济,届时京畿以骠骑将军皇甫公为首,地方上则以徐、张二将为辅。明面上看着只有三万不到,可必要的时候,驻守益州阴平的虎威将军盖顺、以及关中雍州各郡的郡兵、典农校尉的屯兵也能听诏助战。统共算起来,也有六七万人了,如今凉州穷破,羌氐势弱,韩遂再是了得,又能兴起多少风浪?”

    看则三万,实则六万,这明摆的是个火坑。王辅暗自腹诽道,皇帝故意摆出一副不知情的态度,专等着韩遂跳进来。有皇甫嵩带着六七万人,足以守住关中,等皇帝带着大军凯旋班师,韩遂反叛的名实也都有了,祸乱西北二百余年的羌患在皇帝手中成为历史——难怪司马懿会说这才是皇帝想要的‘新朝气象’。

    “那我们呢?”王辅终于记起来司马懿开始说过的话,如今真按司马懿所言,跟着他留在长安应对必然到来的韩遂叛乱,的确比跟着一众人竞争征讨二袁大功所得到的要更多:“我们该怎么做?”

    “自然是要一鸣惊人了。”司马懿知道对方一直急于证明自己,喜欢炫耀功绩与才干,此时见他心动,便趁热打铁道:“我观朝廷局势,若是没有猜错,届时留守长安的,必会是司空赵公与太尉董公、骠骑将军皇甫公,而尊君身为天子舅父,身体不宜远行,也必会在其中。而我父官居执金吾,凉州一乱,长安防务必是归他操持,你我两家联合,足以在这场平乱中出一份力。”

    其实司马懿并不清楚皇帝最后会不会将他父亲带去随军,虽然执金吾负责保卫京城、宫城,防备水火等突发事件,按职责来说理应留在长安。可依汉家故事,执金吾既能在皇帝出巡郡国时留守京城,也能跟着皇帝外出,随行宿卫。但他为了说服王辅,便尽可能的往最好的一面去说,因为只有王辅的支持与身份,他才能在朝堂的最终决议说上话。

    “你是说平乱?”王辅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应敌,少年将天下大事看得如同儿戏:“不仅是御敌?”说完他又忧愁起来:“可这谈何容易?就算留下,有赵公他们在,我们也做不得什么。”

    “太尉董公是外戚,性情强势,留守长安,必然会压过赵公一头,凡事以他为主。”司马懿衣袂飘飘,几步走了过来,也不嫌挤,一屁股坐在王辅旁边,循循善诱道:“皇甫公虽以骠骑将军主兵事,但为人识时务,老来暮气,不敢与董公相抗,长公主又是女流……朝中若论资历、身份,唯有尊君可以主大局,而尊君大病初愈,身躯衰弱,不堪烦剧……”

    王斌自从今年倒春寒不及防受了凉气,便生了一场大病,差点要准备后事,就连长子王端都吓得从河东赶了回来。幸而长安有华佗在,才只是到鬼门关走了一遭,但也是元气大伤,近年来都需静养安神。若非如此,留在长安主持朝局的就该是王斌,想到这里,王辅呼吸一紧,侧身面对着司马懿,满脸的不可置信,一颗心怦然作响:“你是说我?”

    这人虽有些才智,但也糊涂,朝野诸公,谁还会听一个弱冠的年轻人的话?司马懿心头冷笑着,这其中最关键的就是外戚王氏,只要把王斌的名义顶在前头,赵温与皇甫嵩就会大概率的对他们两个年轻人在幕后的一举一动选择性的视之不见,而联合起来制衡董承。王辅想在这场纷争里立下大功、证明自己的能力,而这对司马懿来说却是其次,他更想借此机会,让司马氏加深与各高门大族之间的紧密联系。

    这是他一直密切关注朝廷动向、皇帝言行,费尽思量才谋算出的一着。这一着,足以让他超过同辈所有人——就连皇帝一直拿他对比的诸葛亮也是如此。

    “不是你。”司马懿立即打消了王辅不切实际的想法,摇了摇头,又接着说道:“是我们。”

第四百六十四章 病卧待时

    “其主能通习源流,以任贤使能,则转毂乎千里。”————————【范子计然】

    一席话毕,王辅魂不守舍的告辞而去,他这半日接受的太多,需要独自一人好好消化,就连司马懿几番挽留都没能留住。等他走后,司马懿表情逐渐变得冷漠,他扭头看了看空空的庭院,轻声一叹,随手将书本往地上一丢,正好滑到一只步履边。

    “圣贤之言,是让你这么糟蹋的?”司马朗弯下腰将书捡了起来,眉头皱起,自己这个弟弟什么都好,就是不爱守规矩。这一点司马朗试图纠正过许多次,可总是徒劳无功,说起来对方也谈不上离经叛道,而是总能不拘常规、思维活泛,别人看重的东西在他这里往往一文不值,而他看重的东西,却只有自身的利益。

    司马朗也说不上哪里不好,毕竟这样的性格比常人更容易出头,有时就连他也深觉被规矩、习俗束缚了。这样想着,司马朗拍了拍书本上看不见的灰尘,从屏风后头露出整个身子,他脸色苍白,脚步虚浮,跟司马懿比起来倒更像是个病人:“我途径河东时曾在驿亭中见过王端一次,谦抑持重,虽非长材,但也是勤于任事。怎么同是兄弟,这王辅就不一样?”

    “他这人就是如此,不像王端,拙就是拙,踏实稳重,从来不希求自己配不上的东西。王辅这厮却与其相反,不是聪明人却偏喜欢做出一副聪明人的样子,可能是以前在邯郸老家受过委屈,如今像刺猬一样,对谁都露出自己的刺,其实心里比谁都卑怯。”司马懿轻轻一笑,伸手扶着病恹的兄长坐下,自己则规矩的坐在下首。看着兄长的病情,司马懿复又关切的说道:“兄长的寒症可好些了?正好王仲正从太医署带了药,是华佗开的。这药上次治好卫将军的病,对今春寒症颇有效用,一会让府中医者照方熬制。”

    “在我看来,他就是不堪造就,若非与天子有亲,以后最多不过一郡功曹。至于王端,磊落有名士之风,当日在驿亭匆匆一晤,他便急着往它县纠察政务,未能畅叙,现在想来实在可惜。”司马朗摆摆手对弟弟的关怀表示谢过,只是又轻咳一声,沉吟道:“不过,你这样做算是下定主意要帮他了?”

    “那是自然,王氏既得帝眷,又势力庞大,隐而不露——且看吏治科有多少人出其门下。彼等家非豪富、祖上只出过五官郎将,底蕴不足,要想成为如杨氏、袁氏那般的高门,就必得要走士人的路子。正好王辅也有此意,我与他交好,不单是为他,也是在为我们河内司马氏。”司马懿话里话外不离利益,似乎纯粹将个人情感抛弃在外,至于他到底有没有真心拿王辅当朋友,不说司马朗看不透,就连他自己恐怕都难以回答。

    或许是说完冷冰冰的利益后,司马懿有些不自在,他眼睛一眨,突兀的转了话头,张口问道:“适才在一旁听了清了原委,不知阿兄意下?可是想好要留在长安,与我一同行事?”

    司马朗心里总对司马懿的计划将信将疑,而且本性正直的他并不喜欢对方这种剑走偏锋、以暗度陈仓的途径达到自己意图的方式,他咳嗽了几声,神情认真的说道:“你本可以直接向天子奏陈请命的,假病瞒上,传出去可是大罪。”

    “正如我先前所言,陛下早对关中有过布置,董承庸才,即便最后赵司空制不了他,有皇甫公、钟公等人在,足以将韩遂拦在三辅之外,丝毫威胁不到京畿。”司马懿早已想过这个问题,若不是不可行,他也不会这么做:“所以奏不奏陈,于事无有用处,而我想要做的,不单是抵挡韩遂,更要将其一举重创!”

    “皇甫公善用兵,但他也需要一名‘军师祭酒’。”司马朗喃喃道:“你属意于此?”

    “是天子属意于此。”司马懿忽然眼睛闪烁着明亮的神采,兴奋的说出一个藏在他心头最深的秘密:“董承无谋,留在长安是个多余的,仅仅是为了不让他沾上关东的功勋罢了。东征之时,留在朝廷治民理政、筹划粮草的有赵司空,刘司农,糜子仲等人。保全地方、安靖郡县的有雍州刺史钟公,武都太守韦公等人。行军打仗、御敌境外的有骠骑将军皇甫公,张济,徐荣等人。唯独没有一个参谋议事、运筹帷幄的人物。我本来以为天子会留法孝直,但现在想来……”

    司马懿忽的一笑,紧绷的背往后一靠:“我应也在天子的安排之中。”

    “我竟不明白你说的话了。”司马朗一会听对方是瞒着皇帝在私下行事,一会听对方所言,倒像是皇帝默许他如此行事,究其缘由,光靠司马懿只言片语,又明悟不得,只好摇了摇头。

    “不明白也无妨。”司马懿露出一口白牙,笑着说道:“这种事明白的人越少越好,阿兄只要明白,天子是不会放任自己东征之时,董承在长安莽撞碍事的。”

    越靠近权力中心的人往往能探知更真实、更关键的信息,司马懿前些日子常随帝侧,总是能听到第一手的消息。种种迹象表明,董承在皇帝心里已经遭到厌弃,这不仅是得不到出征关东的大功,就连镇守后方的功绩也要给他打折扣了。

    往坏的方向想,当韩遂反叛时,董承在长安轻率冒进,导致皇甫嵩只能维持防御。要防止这种情况发生,就得有人能在关键时刻压住董承——之所以不在一开始就安排好,是为了让董承安心留在长安。

    而这样的人,就只有王斌,可王斌用兵的本事连董承都不如,那么就必得有几个知兵的人留在身边。这种事情只能意会,不能大肆张扬,所以司马懿才敢壮起胆子称病,借此主动向皇帝请缨,于是今日就引来了王辅。

    司马朗眼神一警,慢慢说道:“我都病了,就在长安看你要怎么办吧。”

第四百六十五章 吁嗟小儿

    “春秋忽其不淹兮,奚久留此故居。”————————【楚辞·远游】

    当王辅刚下车到家的时候,其兄王端早已等在庑廊下了。王辅轻挑眉头,几步迎了过去,笑道:“阿兄这是何必?我可授受不起。”

    “退值后怎么不着家?又去哪里了?”经过一段时间的地方历练,王端早已褪去了稚嫩的模样,脸庞开始有棱角,说话的声音都带有了训斥下属的气势:“如何也得先跟家里说一声,省得阿翁病中惦记!”

    王辅一回来就受到这样的质问,满心欢喜就像是被一盆冷水当头浇下,他本想与王端好生说说自己从司马懿口中探听得来的未来可期,试图拉上兄长一起谋事。可现在要不是王端最后提了一句大病初愈的父亲,王辅差点就要冲他发怒了。

    “只是去宣平学市看了会热闹,听说是从益州过来的俳优,口音与中原的不一样,讲的笑话也从没听过……”既然都已觉得他不学无术了,何不索性这么演下去?一鸣惊人之前,谁把齐王当贤君?王辅好似没有看到王端的脸色,自顾自的说道。“他们的样貌打扮也比同人的要滑稽,走到街上刚敲了个鼓点,就把来往的人给留住了……只可惜宣平学市不准游戏,这些益州人才说了会就被市长赶走了。”

    王端安静的听他讲完,表情没有什么变化,只当他是这些天一直照顾父亲病情,被拘束久了,趁着父亲病好就出去玩一玩释放天性,算不得什么。

    在王辅意犹未尽的说完,王端突然说道:“你年纪不小,也是该历练了,到时候我向天子请命,先让你在我身边做个书吏,随我一起回河东。”

    这语气不是商量,而是早已打算好的决定,只是最后宣之于口,让王辅有个准备而已。

    长兄如父,王端从小都是这么对的弟弟,只是那时候年纪都还小、家中式微,处处需要长兄拿主意。而现在今非昔比,王辅已经长大成人,自然无法接受兄长这个命令性质的口吻,他瞧不起从‘书吏’开始,有心直接拒绝,心念一转,忽然有了一个更好的说辞:“诶。”

    这声叹气既像是对王端的应答、又像是单纯的感慨。

    王辅低下了眉头,忧心道:“国家每日见我必问阿翁可还安好,如今阿翁的病虽然大愈,但精力却不算健旺,华佗说还需静养,却不知要养到什么时候去……我也不知该怎么答国家每日所问。”

    “天子对阿翁是真有一份情谊的。”说起这个,王端的表情软和了些。他冲王辅招了招手,示意他走上阶来,与他一同转身往庑廊尽头走去,一边老生常谈道:“正因如此,我等就更应勤劳王事,此次回河东,你……”

    “阿兄!”王辅忽然喝止道。

    王端的话被弟弟贸然打断,神情一愣,诧异的看着对方。

    “父母在,不远游,你我兄弟若是都走了,谁还能留在阿翁身边照看呢?”王辅像是极为担忧这件事情。

    王端的思绪一时被对方打乱了,他想想也是,父亲年初罹患重病的时候,自己远在河东,多亏了王辅前后奔走、亲身侍奉。如今父亲身体大病一场后,越发虚弱,年纪又大了,身边怎么也得留个儿女才是。

    可他又想到朝廷大战在即,皇帝有意让他们兄弟跟着并州刺史刘虞参与一方军事,这种殊遇实在难求,也更该珍惜。王端不忍心自己一人去立功名,而放着王辅留在长安错失机会,于是踌躇道:“有你兄嫂在,当得无虞。”

    “儿媳何能比儿子?”说到这里,王辅忽然记起来他的嫂子麋贞正是均输令麋竺的妹妹,均输监执掌一应粮草物资的调动,又与平准、太仓执掌朝廷几乎一半的财计。天子东征,麋竺必然是要与太仓令等人留在长安,负责大军粮草调度。自己与他有这一层关系在,得其助力,谋事成功的可能性就会变得极大!

    王辅想留在长安的心情愈加迫切,他压住心头的惊喜,语气刻意保持着平静:“兄嫂到底是女子,接待外客多有不便。”

    这时代的女子虽不至于不能抛头露面,但妻女也不能随便见外男,往往有两家关系亲密的,一方才会不拘世俗,将妻女唤出来招待好友。

    王端也考虑到了这一点,思来想去,到底是在孝道面前低下了头。他停下脚步,转身面向身后跟着的王辅,伸手拍了拍对方的肩,轻轻叹了口气,很是愧疚的说道:“我职责所在,不可轻弃,亦不可辜负王命……阿翁的身子,只好交给你照顾了。”

    “这是自然,阿兄岂会不知,我遇大事从来不糊涂!”王辅虽不清楚王端语气里的愧疚从何而来,但还是听清楚了王端话里的妥协。

    “你既是秘书郎,理当随侍陛前。”王端忽然提醒道:“你要留在长安,记得提前上疏。”

    “我知道,国家仁慈,一定会肯准的!”王辅胸有成竹的说道,反正到时秘书监有那么多人跟着,其中能人辈出,也少他一个不少。而且在他眼中,皇帝似乎很少因为什么事对他说过重话。

    王端看着如释重负的王辅,误以为是对方心底还惦记着父亲的身体,全然忽视了一开始他还质问过王辅退值后不知归家的事。王端自认为熟知弟弟的心性,在王辅知道自己留在长安会错过什么后,必会另生波折,于是索性将愧疚藏在了心底,只等着哪天弥补他。

    事情果然如王辅所预料的那般,皇帝在听到王辅的请求后毫不犹豫的就答应了,甚至还慰勉了几句:“难得见你如此有孝心,我岂能不遂你的愿?这些天你也不用在宫中久留,早些退值,好好在床前侍奉。”

    “臣谨诺。”王辅起身答应道。

    殿中其余站着的王粲、士孙萌、裴潜、诸葛亮等秘书监众人也一并将视线投向王辅,神色各异,有遗憾可惜、也有幸灾乐祸、也有复杂沉思。

    皇帝也深深的看了他一眼,复又问道:“你昨日去见司马仲达,可知他现下如何?”

    王辅有些心虚的避开了眼,想起司马懿穿着单衣教导弟弟们的样子,低声道:“身子还好,就是精力不足,头脑昏胀,才说了几句话就犯困。”

    “喔。”只要不承认,再好的良医也诊不出是不是真的头痛犯困,皇帝心里哂笑,随口应了一声:“太医也是这么说的,这种病鲜少药治,你再去他府上替我明言一句,让他多静养,少思虑。”

第四百六十六章 故人重逢

    “乃有剑客惭恩,少年报士。”————————【别赋】

    随着关中安定,长安东西市里日渐繁荣,益州、河东、并州、凉州等地的货物琳琅满目,商旅络绎不绝,南北的口音趁着吆喝声在道路两旁不绝于耳,就连高鼻深目的鲜卑胡人都偶尔能见。

    长安越来越有当年大都会的气象,在朝廷上下一心的治理下,这棵早已枯萎的参天大树,开始提前四百年重新萌发生机。

    汉制不禁剑客游侠,即使在长安街头偶有械斗,长安令王凌也没有发出什么禁令来。春四月里一个难得和煦的日子,一个衣着破旧灰败的青年腰挎长剑,虽然神色疲惫,但双目炯炯有神,俨然一名风尘仆仆的剑客打扮。

    这比市井小儿更显凌厉的剑客,令路人无不侧目——当然,更多的目光还是放在这名年轻剑客两手各牵着的两个七八岁的孩子身上。

    与邋遢的年轻人相比,两个孩子倒是面庞干净、衣着朴素,他们在东市街头左看看右看看,无不新奇的打量着四周的店铺。

    在路过一处店肆时,其中一个孩子忽然停下了脚步,指着哪家店肆门口插着的竹片风车说道:“我要那个。”

    “要省钱吃饭。”年轻人看也不看的说道。

    “骗人,你上个月才卖了瓜地,手里肯定有钱。”另一个孩子直接戳穿道。

    “你们两个懂点事吧!”这年轻人正是当年与李义分别,放弃朝廷封赏,独自赶往上党、安平等地搜寻郭昱家人的严干。此时他早已没了一开始的踌躇满志,再老实忠厚的人也被这两个好不容易找到的郭昱弟弟磨出了脾气:“那两亩瓜地也不是什么良田,得亏这些年三辅涨了田价,我才卖了三四千钱。这钱既要供你们两个吃穿,还要用来找你们姐姐,怎么够用?”

    “你欺负人!”九岁的郭都无比委屈的说道:“我大姊要是在的话,一定会给我买的。”

    较小一点的郭成也跟着一边起哄:“就是就是!一个竹片做的小玩意值几个钱,你就是舍不得,还口口声声说亏待了大姊,要弥补我们!”

    说完,两个小家伙又开始哭哭啼啼的追悼他们那过世的长姊郭昱,哭声听得严干心软不已。

    “诶!”严干重重的叹了口气,心中无比的想质问郭昱,到底是曾经有多溺爱,才会有这两个折腾人的弟弟?在民间吃了几年苦日子也仍是这副脾气,弟弟都是这样,那剩下的还没找到的妹妹又会是什么样?

    他当初既是出于报答郭昱的救命之恩、又是出于对她的一片真心,更是出于舍弃名利、独自游学的想法,毅然决然的走上为郭昱寻亲的道路。如今这两年好不容易兜兜转转,找回了郭昱的弟弟,一颗心却被累的疲惫无比,真不知是自讨苦吃还是上天有意磨砺他。

    严干最后还是认命般花钱买下了两个长安时兴的玩具风车,一人给了一个,这才让他们高高兴兴的继续往前走。

    “劳问尊驾,市亭该往何处走?”说话的似乎是凉州来的外乡人。

    严干闻言一愣,不着痕迹的冲对方打量了几眼,淡淡的答道:“你顺着这条大路走,看到十字路中间的三层旗亭就是了。”

    那一伙人道了谢,拔脚就走了。严干思索了一阵,低头拍了郭都与郭成的背,催促道:“走吧,别玩了。”

    当严干腿脚麻利的带着俩个鼓着嘴冲风车吹气的郭家兄弟来到市亭的时候,严干左右看了几眼,并没有看到走在他们前面,早该来的那一伙问路人。

    严干随手拉过一名市吏,道:“你们市丞在何处?我是他的故交。”

    在河东立下大功之后,李义表面上被朝廷封为长安市丞,实际上担负着平准监探查京畿一应讯息的任务。

    故友重逢,两人不可避免的叙了会旧,严干又介绍起自己这两年找寻郭都、郭成的经过。这次来长安,严干是特意为了打听郭昱妹妹的下落而来的:“我找到郭都这两个小子的时候,听当地人说,他们的姐姐郭照流落到上党铜鞮侯家。我当时便启程赶往,结果得知侯家人早在数年前,太尉董承带兵入上党时,为了邀好董承,特意将其与数名美婢幼女进献……所以我这回来长安,主要是想请你代为打听一二,如果实有不便,就当我未说过。”

    “你这是哪里的话!”李义埋怨的说道,接着感慨一声,看向那两个正‘呼呼呼’吹着风车、玩的不亦乐乎的郭家兄弟,说道:“我是没想到你用情至深,为了她的遗亲,竟费尽如此周折。”

    董承曾带兵入上党的事,李义略有耳闻,那是初平三年的事了,当时皇帝亲政不久,遣派赵岐、裴茂等大臣出使宣慰关东。其中裴茂入幽州后宣诏,携刘虞南下,途中遭袁绍扣留软禁。皇帝为了表示强硬,派出了董承领兵,趁势收复上党,直接给魏郡施加压力,最后才平安让裴茂等人归朝。

    当时董承以外戚之尊,是朝廷新贵,上党诸多豪强难得遇见这么近的机会,上赶着巴结奉承,铜鞮侯家也不例外。

    董氏势强,在李义等人眼中就是个庞然大物,纵然李义有着平准监的身份,就算能打听,也不能私自泄露去打听重臣的家事。

    李义也是将难处实话实说,他诚恳的回道:“此事我会替你留意,具体的我不能多说。但我能告诉你的是,太尉这些年为了求子,纳妾无数,这些人在我这都有姓字家世——唯独没有郭照的名字。”

    “那就好。”严干松了口气,其实郭照这个时候才十岁不多的年纪,董承府中美婢众多,再如何也不会看上一个孩子。只是严干这些天一直放不下此事,如今得到确切消息,这才是真的放心了:“剩下的我再去打听,只要还在,没有到哪一步,我都会设法将其救出来。”

    李义轻轻摇了摇头,对此不予置评。

第四百六十七章 抛头露市

    “纔许誓心安玉垒,已伤传首动金门。”————————【闻边将刘皋无辜受戮】

    董承对李义、严干来说无异于猛虎巨兽,岂是那么轻易就能撼动的?不过若只是一个小婢女,李义想着,或许还能避开董承,疏通一些关系。

    李义替严干想完关节,见他几年不见,不仅沧桑了许多,而且仍是截然白身,刚才甚至听说连赖以为生的瓜田都卖了。这让李义不得不为这个好友的前程打算起来,严干对功名的追求之心虽无自己的强烈,但也不是没有,只要给他机会,以他的才华,迟早会出人头地。

    于是,李义也不再紧盯着郭氏的话题,而是宕开一笔,另外说道:“你能救出故人亲族,足见情深义重,日后就算到了泉下,也当无愧。只是此事终有了结之时,公仲以后该有什么打算呢?”

    “他们几个还小。”严干扭头看了眼仍玩的不亦乐乎的郭都、郭成两兄弟,平平淡淡的说着,仿佛这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我想将他们抚育成人后,再做打算。”

    抚养故人之后的义举前人不是没有做过,只是听得多,见得少,反倒觉得无人能真的做到。如今真真切切的发生在李义身前,如何不让他动容?

    “公仲高义。”李义拱手佩服道,这事如果发生在他身上,未必会这么干脆洒脱。也正因如此,自惭的同时,他也愈加敬佩:“郭氏女的事情不急于一时,有我为你探听信息,你只管放心便是。在此之前,你要抚育他们,非得有田宅不可,而我听你说,你讲瓜田给卖了?”

    严干安静的点了点头,说道资财,他不由面露难色。

    李义趁热打铁,道:“如今上头正好有一件事,命我荐举几名游侠……是,就是平准监。”李义看到严干熟悉的眼神,苦笑一声,立即解释道:“但这回主要不是刺探,而是多方联系,沟通讯息……不知道公仲?”

    当初严干赴河东刺探时就不是很乐意,如今又让他重操旧业,李义自己都没有把握说服他。

    果然,严干开口还是那熟悉的口头禅:“我可是个读书人……”

    “是、是。”李义硬着头皮苦笑道。

    接着,严干将目光从郭都等人身上收了回来,话锋一转:“在哪里?”

    “凉州!”李义立即答应一声,他躬身为严干倒了杯酒,生怕对方反悔似得:“若非我在此处已有职名,办事不便,鲍文才也不会另外托人,可别人要么是信其不过、要么是名不配实,难堪重任。正好你来了,可不是天赐你我一份良机?”

    这件事情其实平准监早已有人选,只是李义有心帮衬严干一把,特意说的非其不可,又显得十分难办的样子。就是要让对方接下来,相信有鲍出的关系,最后多插一个人也不是难事。

    严干低声思索道:“西凉似有几个故人。”

    李义醒悟道:“是了,你正好可以……”

    话音刚落,市亭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的,仿佛是附近街上的行人发生了躁动,数不尽的脚步声与尖叫声四处袭来。

    “怎么回事!”李义霍然起身,怒目看着外间。

    “是人头!是人头!”一个市吏面色仓惶的跑进来,断断续续的说道:“一颗人头突然从天上掉下来,把人们吓了一大跳,个个都在跑!”

    “还愣着做什么?”李义临危不乱,他随手一指在场十来个员吏、啬夫,厉声道:“一颗人头算什么?几年前饭都吃不饱的时候,长安街上的死尸白骨难道还少了么?都给我出去安抚百姓,若酿成乱子,我拿你们是问!”

    那市吏也是仓促之间被吓到了,一开始他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又是人云亦云,不去探求真相,就自己吓自己。此时他被李义的呵斥镇住了心神,也不觉得一颗从天而降的人头有什么可怕的,惭愧之余,心底更激起几分勇气来:“在下愿为李君前驱!”

    说罢便转身往外间走去。

    李义暗自点了点头,也不辞让,紧跟着要往街上去。好友出了这等事,严干哪里还坐得住,于是他安抚了郭都、郭成之后,跟在一众员吏的后面,与李义走到了街上。

    人是健忘的,分明在几年前还是在路边随处可见冻死骨,如今过上几年安分日子后,倒是忘记曾受过的苦了。

    只见李义先让人用块布遮住那颗首级,减少视觉上的冲击。再费尽口舌,好不容易让慌乱的人群冷静下来,各自散去,这才没有闹出什么大乱子。

    待继续嘱咐十来个员吏上街巡视、沿途安抚劝慰之后,李义、严干以及捧着首级的市吏回到了市亭中。

    再狰狞的人头也吓不到李义,在他办公的房间中,李义亲手揭开蒙在上面的布匹,认真的瞧了瞧那颗皱巴巴的人头,凝重道:“这人死很久了,看似不是东西市里的人。”

    严干也在一旁点头说道:“是用军中的法子保存的,可此人究竟是谁,为何会被人抛至闹市……难道……”他忽然想起在来之前向他问路的一伙‘凉州口音’的外乡人,这个想法在脑中一闪而过,他先是被惊出了一身冷汗,又立即将这个消息告诉给李义。

    李义神情凝重的说道:“你是说在来时遇见一伙人假冒凉州口音,行迹鬼祟?看来这事要闹大了……”

    首级从天而降的消息很快在长安闾里传播开去,在刻意的导向下,普通人都将其视作一场江湖剑客之间的恩怨仇杀,茶余饭后当做消遣,随之便将其抛在脑后。只偶尔看见行色匆匆的缇骑、里正、亭长等人在闾里逡巡着,无形间加大了对长安的治安管控。

    当时第一个接手的自然是李义作为市丞的上司、负责管理长安九市的市长张义,他起初也是将其视作普通的复仇事件,但很快又像是收到消息,隐晦不明的说道:“此事尚有蹊跷,且将首级带回去,容后再查。”

    “这是怎么一说?”李义素来敬佩对方办事老道,在人情世故上常给予指教,是故大起胆子问道:“还望张公解惑。”

    “这个你不用知道。”张义年过五旬,曾在卢植手下任职书吏,辗转颠沛,经验丰富,经历事故不知凡几。他因为喜欢李义这个年轻人,所以才肯多说几句:“我只是有几分眼熟罢了……这种事,尽快送出去,才是对你我都好!”

第四百六十八章 始足西行

    “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何须论得丧?”————————【鹤冲天】

    李义心里咯噔一声,联想到严干口中的那伙冒充凉州人的外乡人,觉得这的确是一个大麻烦。

    别看张义平时不爱管市里的经济事务,全甩给李义一人去做,遇见这种事,却是比任何人都积极推脱。当事情按照流程送到长安北部尉秦谊手上的时候,素来亲和的秦谊说什么也不愿接,非要两方一同送往京兆尹去。

    随后是怎么惊动京兆尹、城门校尉、执金吾的,彼等又是如何交涉的,李义也不甚明白,就连严干也一概不知。

    在严干寄居李义家中的第二天,正准备找机会收拾一顿郭都、郭成两个皮猴子的时候,李义忧心忡忡的从市亭提前回来了。

    “怎么了?”严干挥手让郭都、郭成两个小子逃过一劫。

    年纪较小的郭成捂着屁股,满脸不乐意的嘟囔道:“我以后一定要告诉我二姊……”话还没说完就被哥哥郭都拉走了,走时还不忘带走一盘果饯。

    “查出来了,那颗首级……是前将军旧部、典农校尉张超的。”李义拧着眉说完,本以为严干会与他一样震惊,却见对方一副淡定的等着下文的样子,不禁好笑道:“你这是何等反应?”

    “我只听过前将军朱公的威名,却是未曾留意过其旧部都有哪些人。”严干解释道:“我游历各地,不在庙堂之中,岂能知道这么多人的名字。”

    “说的也是。”李义点了点头,接着将张超昔年在汝南弃军而逃、致使战败。之后朝廷论行奖惩,念在张超乃留侯后人、又有朱儁求情的份上,网开一面,罢黜免归的事情大致说了一遍。而后接着说道:“此事在朝中闹得也不算大,毕竟有失公允……只不过我在其中听到另一种说法。”

    严干问道:“什么说法?”

    李义神秘兮兮的说道:“国家治军严整,绝不会容此人逃脱法外,他能饶过一命,据说是要戴罪立功、另有它任。”

    “戴罪立功?”以严干所掌握的匮乏信息,实在想不出这样一个人有什么价值还能让朝廷网开一面的,他不由问到关键:“这些你是从何得知的?”

    “你还真只把我当长安市丞了?”李义大为不满的说道,若不是这个职位意义非常,李义岂会稀罕这个秩二百石的市丞:“我还供职平准监,每月每季都要将京畿物议、人情等事上禀,这可是机密!”

    严干自知一时失言,连忙致歉。

    李义轻轻摇头,接着说道:“以我猜测,张超必然是因公而死。无论是谁杀了他,其如此挑衅朝廷,都是有意致乱,联系你上回说的那伙伪作凉州口音的外人——我想你得尽快动身了。”

    “什么时候?”严干收敛神色,肃容道。

    “越快越好,今日下午就走,雍门外的旗亭中备有马匹、衣粮,你拿上这半片竹简去换。”李义递过来半片狭长的竹简,竹简仿佛被人从正中剖开了,墨印的‘平准’二字左右分离,依稀可辨。

    “此去凉州,我究竟要做什么?”严干接过那片竹简,收入怀里放好:“该做什么事、该见什么人,你皆未曾与我说个详尽。还有鲍文才呢?这两日如何不见他踪迹?”

    “鲍文才被急宣入宫了,托我给你道罪。”李义起身看了看外间的日头,估算了时辰,催促道:“你快些收拾吧,到了旗亭,哪里会有人等着。为首的是益州人,名唤张任,如今是绣衣使者,专管此事。公仲有什么话,这一路上尽管问他。”

    严干点了点头,旋即收拾了几件衣物,带好佩剑,又叮嘱了郭都、郭成几句,便推门离开了。与严干的不放心比起来,郭都、郭成两人对严干的离去反应平平,只顾着低头用手指拨弄风车,好像严干只是出门买个东西似得。

    李义在一旁看得纳闷,问道:“他好歹救过你们的命,你们不去送一送?”

    “这有什么好送的呀?”郭成随口答了句。

    李义皱了皱眉头,心里有些不舒服:“那你们就不怕他不回来了?”

    这话起了些作用,年岁大的郭都抬起头来,认真的说道:“他说他对不起我大姊,害我大姊为他丢了命,所以他就该保护我们。他是剑客、又说自己是读书人,就应该讲信义。

    李义抿了抿唇,到不知该说什么好了。记忆里的郭昱是个落落大方、善解人意的热情女人,她可以为了一个才认识没几天的男人慷慨赴死,然而为何会有这样一帮性情冷漠的弟弟?

    当严干来到雍门外时,一眼便在人群熙攘的旗亭渡口认出了张任。对方腰间挂着把形制简朴的剑,毫无修饰,就跟对方的相貌一样平平无奇,锋芒内敛。

    “你来晚了。”张任是个坚毅不苟言笑的青年,他一点也不惊讶严干会认出自己,因为在这旗亭周边,无人比他更像一名剑客。

    严干也不是轻佻的,两人一句闲谈也没有,便像是结伴同行的游侠一般,骑着快马往西而去。他们不是第一次为朝廷办事,但却是从这条路开始,才算真正走上属于各自不同的道路。

    此刻,在长安另一头的灞桥,耿苞等一行人正在等候灞水上的舟船,舟船将载他们前往左冯翊、再一路顺流赶往华阴、东郡。

    对于自己在长安城闹出的动静,属下沾沾自喜的同时又有些不明究竟,他瞅空问道:“耿公,主公不是吩咐要先弃张超首级,再去寻韩遂么?如何又反过来了?”

    “主公的想法有欠妥当,我等为臣属的,就得主动去改正。”耿苞摸了摸胡子,志得意满的说道:“先弃首级,既是败露我等行踪,又是让朝廷有所警惕,只是出了一口恶气而已,殊为不智。不如倒过来,再推卸到韩遂头上,张超奉使机密,朝中知悉内情者必然不多,知其死于凉州人之手,朝野议论,如何不会对着韩遂?”

    “是了,韩遂管束不严,放任亲信诛杀士人,朝廷岂能不管不顾?这样朝廷就不得不先应付韩遂,留给主公的时间就更多了。”属下奉承道:“不愧是耿公。”

    耿苞自命不凡的一笑,看着船翁远远地从水上划来,也不说话。

第四百六十九章 事暂寝之

    “故有术之君,不随适然之善,而行必然之道。”————————【韩非子·显学】

    未央宫,宣室殿。

    暂佩令印的平准丞鲍出正满脸惭愧的向皇帝禀告首级事件:“……臣等奋力搜捕,终在里巷发现贼子踪迹,经过验看,死者多为羌胡,至于为首者,却是不曾得见。”

    “话要说清楚,是始终未曾出现,还是让他事前逃脱了?”皇帝的语气里似乎带有些许不满。

    鲍出把头低了下去,赶紧补充道:“禀陛下,是始终未见贼首,许是早已逃离,不在城中。”

    漫长的寂静后,只听皇帝轻声说道:“罢了,这件事到此为止,不用再大张旗鼓的去查,尽管让坊间说他是游侠仇杀,也不得有任何其他的说辞。”

    “臣谨诺。”鲍出心里明白这其中的利害,张超虽然早已因罪罢黜,但好歹也是士人中的一员,贸然被人杀死,还是以这种羞辱的方式丢弃在闹市街头。幸好张超在此之前就死了,首级虽然得到保存未有腐烂,但仍出现一定程度的脱水、再加上从高空摔落造成的损坏,很少有人能认出这颗首级的身份。

    只要将这颗首级处理掉,再按皇帝所说的去引导坊间舆论,将它大事化小,事情也就好办了:“臣回去后,必将监视流言,也要在暗处密查贼子。彼等混迹京城,是臣失职,还望陛下允臣戴罪立事。”

    “长安城关乎紧要,的确要逐一排查细作,以防生乱。”皇帝面色稍霁,鲍出为人正直果敢,不通经济、又不同算计,对于平准监来说,并不是一个合适的领头人。这也是为何贾诩升任直指绣衣使者后,皇帝迟迟不让平准丞鲍出继任的缘故。

    如今见鲍出思路还算敏捷,皇帝也抛开一时的不悦,索性给他一次机会:“但这样的担子也不能全靠你一人来扛,之后会有诏旨颁给执金吾、城门校尉、京兆尹、长安令等人,要严守门户、闾里,遇见可疑者,皆要严加盘问。尤其是河北口音与凉州口音,定要细细追究,若是东征之时,长安出了丝毫乱子,尔等皆要治罪!”

    “唯唯!”鲍出战兢的稽首应下。

    “此话我自会在诏书示下,司马防、伏完皆当知之。”皇帝微微颔首,说道:“你退下吧。”

    鲍出缓步倒退出殿,才松了口气,才陡然发觉背后早已被汗水浸湿了。

    为官不易,为官不易。

    鲍出喃喃自语着,回首看向宣室高高的飞檐,几乎遮蔽了半个天空。

    “陛下。”鲍出走好,陪坐的侍中荀攸开口进言道:“如今不但是袁绍已遣人与韩遂交通,更是朝廷游说河北诸豪强也败露于袁绍眼中。”

    “张超被杀,那张郃的态度……”皇帝记得历史上张郃是投降曹操的袁氏故将之一,本以为凭借张超与张郃同乡同宗的情谊,与朝廷今时今地的威信,说降张郃几乎手到擒来,可谁知道途中会出这种岔子。

    袁绍此举看似泄愤、示威,给了皇帝一点颜色,但其实已经在无意中透露出袁绍已经开始对身边人有所怀疑。朝廷联系河北豪强的人员也不只张超一个,只要在袁绍已有的疑心上添一把火,就足以使其内部瓦解。

    “古来天子出师,没有不讲究堂堂正正的,用间、劝降,臣以为皆是微末小计,成与不成,无关大局。”相比起来,荀攸并不在意张郃究竟是什么态度,无论在什么时候,人心都是靠不住了,只有看得见摸得着的才是实力,于是他认真的说道:“陛下既要以‘正’得天下,就要以‘正’败袁氏诸逆贼,让天下人心服。”

    皇帝正色道:“荀君说的极是,袁绍越是向我露出爪牙,就说明他越是心虚,此时东征的战机也正是时候!想借此机会挑起朝议,将祸水东引至韩遂头上,我偏不能让他如愿。”

    荀攸从席上站了起来,对皇帝拱手说道:“今三军齐备,将士奋发,只待诏旨一下,指日可抵关东。四五年休养生息,汉室兴复,全在此一役!”

    皇帝也是很高兴,这么多年的筹备,终于能有天让他一击破敌,统一天下,再续盛世,这是何等的伟业。当初高皇帝得天下用了七年,光武皇帝得天下用了十二年,自己用的时间或许会更短。

    二十岁不到就将手握天下权柄,尽管皇帝的心理年龄够大,也足以让他欣喜。

    朝廷出征关东几乎已是摆在明面上的事情了,差的只是一份诏书与檄文,所有人都在为此忙碌着,甚至没有功夫去关心东西市丢的是谁的首级。

    在掖庭之中,伏寿近来也忙个不停,她听人说战事一开,少则三五月,多则三四年。为了让皇帝穿得好,也是为了给自己找事做,伏寿亲手拿起针线,为皇帝赶制衣裳。人手不够,她便叫上左右赵氏、邹氏等宫人采女一起,有时宋都百无聊赖过来,也会被伏寿拉上。

    “是这么缝的?”宋都拿起一块半成品给伏寿看。

    邹氏等人见了,皆嗤嗤的笑了起来。

    伏寿也颇无奈的接过,熟练的拆了针线动手去改,一边细心的教着。宋都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时不时地点个头,打个哈欠。她对女工实在不感兴趣,有这个时间,倒不如去荡秋千,早知道就不来这里邀伏寿一起了,不然也就不会被她拉着做女工。

    伏寿看她心不在焉的样子,也不生气,只停下了手头上的活计,笑着说道:“你现在不学,等以后有了孩子,难道贴身衣物要让旁人给织就不成?”

    “为何不能呢?”宋都随口说道,紧接着反应过来,脸色通红:“你笑话我?”

    伏寿笑着否认道:“我可没有笑你。”

    皇帝近来对后妃时有招幸,其中最频繁的还是董皇后与宋都,听说皇后已经被临幸过了,伏寿想着,以宋都的宠遇,临幸早已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她几次见宋都都想开口去问,可这房中之事每到了嘴边,却又总是说不出口,如今旁敲侧击,伏寿见宋都的神色,自谓是发现了端倪,证实了猜测,心里头却不见喜悦,反倒有些失落。

    有些事情,或许等到最后才是好的。

第四百七十章 鸿庄相案

    “触我春愁偏婉转,撩他离绪更缠绵。”————————【浮生六记】

    宋都的反应看似娇憨羞怯,其实心里也是有苦难言,她比皇帝还小一岁,每每与皇帝相处总是更像兄妹。郭采女曾向她描述的敦伦之事,从未有一刻实现过,这让宋都心里不是个滋味。若说皇帝不喜欢她,宋都如何也是不信的,可若是皇帝喜欢她,可又为何连董皇后都……

    少女除了心事,也有自尊,正如她随着年纪的长大,有越来越多的事不肯与姐姐般看待的副手分享一样,皇帝与她未有敦伦这件事她自然也不肯透露给伏寿。

    “不是都说朝廷将士善战、兵卒精锐么?”宋都看着伏寿忙个不停,轻轻将心思藏在眼底,嘟囔道:“怎么陛下还要亲征?不知要让多少人挂记。”

    “陛下聪明睿鉴,选择亲征自然有他的道理,当初征讨河东,不也是如此么?前朝的事,我们既然不懂,也就不要乱说。”伏寿抬了抬眼皮,略带警示的看了宋都一下:“是不是宋公又让人入宫给你传了话?”

    赵采女在一旁听到这里,不待吩咐,便警觉地收起针线,安静的指使邹氏、冯方女等人收拾东西走到外面去了。跟随宋都的郭采女则慢了半拍,她颇为心虚的看了宋都一眼,然后才跟着赵采女等人步出香阁。

    殿内只剩下伏寿与宋都两人,榻上散落着缝到一半的鞋袜、衣袂,伏寿捏着被宋都缝成一团的衣物,小心的用剪子把线拆开。

    不用宋都说,她也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因为不光是宋都的父亲宋泓,就连她的兄弟伏德,近来也曾通过各种渠道向她打听消息。一来是想知道皇帝东征,对长安留守诸臣会有什么安排;二来则是希望通过后宫影响前朝,给这些戚畹带些好处。

    伏寿也很难办,她内心深处不想插手,但又不能完全不顾生养教育她的家族。幸而这次只是兄弟伏德来向她通消息,说明父亲伏完并不支持,她大可以置之不理。

    可日后若再遇见此事呢?伏寿扪心自问,若是她父亲伏完亲自请求,自己可还能视若罔闻?

    “阿翁确实托人给我带了话。”宋都低着眉,略有苦恼的说着,丝毫没有留意到身旁伏寿持线的手没能穿过针头:“但我没有应下。”

    伏寿定定的看了会针线,诧异的问道:“为什么?”

    “我阿翁办事有些糊涂,做不了太高的官。他以前在常山太守任上,只知道与当地张氏等大家往来吹嘘,至于治民,则全交给掾属去做。功绩从未有过,出了事,错失又都是他的。”在伏寿面前,宋都毫不避讳的说着她的父亲:“还是现在这个中散大夫适合他,何况上一次我为其说情,陛下可把我训了一顿,以后无论如何我也是不敢再说了的。”

    伏寿早知道宋都眼里全是皇帝,但却没想到对方竟将皇帝看得比什么都重。伏寿头一次这么羡慕宋都能为了喜好,而毫无顾忌。

    “啊,我得回去了。”宋都风风火火的站起来说道:“本来是想邀姐姐一起玩秋千,谁知道在这里耽误了功夫,时候不早,我先去了。”

    说着,便已小步跑到殿门口。

    “嗯?”伏寿下意识的唤道:“你不与我为陛下织衣了?”

    “不织了,我也做不来。”宋都在门边露出半张调皮的笑脸:“适才我缝到一半把针都不知刺何处去了,那还能再绣?”

    伏寿心里一慌,顾不得答她,立即低头找针,旋即听得门外没了声响,一抬头宋都就不见踪影了。

    “诶……”伏寿叹了口气,刚才那番话让她心思也不在缝制上面了,只将宋都遗落的针从衣物中翻检出来后,便将东西放在一边,怅然的出着神。

    时近傍晚,殿内开始燃起灯烛,伏寿恍未发觉,直到皇帝悄然走到身前:“你怎么了?”

    皇帝来伏寿宫中从不讲迎来送往的礼制规矩,出入随意的像是进出自己的寝殿一样。宫人们早已见怪不怪,甚至都没有预先告诉伏寿。

    “陛、陛下?”伏寿被吓一跳,正要站起,却被皇帝一手止住。

    “在灯下缝这个,当心眼睛。”皇帝随意的往榻上一坐,随手拿起一只缝到一半的丝履,在自己脚上比了比,尺寸只稍微长了一点,做成后刚好不大不小:“你手艺越发好了,穿上去肯定舒服。”

    伏寿依然是笑着答谢,自从她掌管宫中织室以来,皇帝的衣物几乎都是她亲手与人缝制的。为此有不少人称赞她贤良,而董皇后却讥她抢了绣女的活计,但伏寿从未夹杂别的念头。她对皇帝的感情与宋都相比,更像是一杯温水,常被忽视,却又必不可少。

    皇帝素知她温吞的脾气,也不见怪,看了几下丝履后,便顺手将其放在几案上。玄色的衣袖在烛光下映照着熠熠的光芒,皇帝的眼睛依然明亮,他想了一会,主动说道:“伏德年纪也有不小了,这样年纪的人,都有不甘凡俗的志趣。我想过两天命他为侍郎,在殿前执戟,宿卫宫门。等出征的时候,跟在我身边出充车骑,免得他终日无事——这也是替你阿翁分担了。”

    “陛下……”伏寿不知道对方是从何处将她的心事看了出来,更不知皇帝会如此为她着想,亏她还怀疑过皇帝对她的感情。如今实在是又愧疚又感动,眼泪在眼眶里不住的打转,仿佛随时会伴着哽咽滚落下来。

    “好了。”皇帝只是想将不甚安分的伏德调走,免得留他在长安成为妨碍,却没想到伏寿会有这么大的反应,看样子伏德已经是不安分的将手伸到宫里来了:“你是最识大体的。”皇帝面色平静,语重心长的说道:“有什么事情该说就说,听不听皆在于我,不会怪在你头上。”

    见伏寿情难自抑,皇帝心底陡生怜爱。他搂过伏寿的肩膀,轻轻的拍打着,侧首啄吻她的面庞,直将伏寿白皙的脸吻成炭一般火红滚烫,在烛光的映照下更添娇媚。

第四百七十一章 拟将挞伐

    “周王于迈,六师及之。倬彼云汉,为章于天。”————————【诗·大雅·棫朴】

    建安三年五月初三。

    车驾幸上林,大阅羽林、虎贲、北军诸营合四万余人,申军中赏罚号令,又告天地宗庙社稷。

    诏诸王公、牧守及以下。

    曰:

    “……袁氏乘衅跋扈,窃有河、淮,败坏门庭,腥秽彰闻。自播乱以来,有赖公侯诸君,夕寐宵兴,遵养时晦;务息黎元,援奖忠烈。今朱明在辰,凉风戒节,厉兵诘暴,正宜其时。朕当亲御六师,光临旧都,恭行天罚。庶凭祖宗之灵,潜资将士之力,分命众军,指期进发,以全疆土。”

    诏书之后,又公布檄文,檄文内容由兰台令史蔡邕、秘书郎王粲等人联手写就,文采斐然、语气凌厉。其中列数袁氏焚青琐门、滥杀宫人、诽谤至尊、不恤国难等十数条罪名,又历述大汉四百年天命所在,拨乱反正,就在今日。最后倡议天下有忠于汉室之士,皆可奋发效力,思报朝廷。

    次日,诏命太尉董承、司空赵温镇守长安,骠骑将军皇甫嵩持节,督雍凉并三州军事。又发虎贲中郎将沮隽,羽林中郎将张猛,北军中候、领中垒校尉高顺,步兵校尉赵云,射声校尉严颜,屯骑校尉姜宣,长水校尉庞德等步骑四万,伴随帝驾,一路沿道东出函谷,征讨不臣。

    对于那些留守驻地,未能参与东征的将领们,譬如宁胡将军徐荣、安集将军张济,平狄将军马腾等人,皇帝也给予了一定的封赏补偿,务求后方军心安定。

    朝廷兴师东征,大有毕其功于一役的架势。五月中旬,皇帝亲率南北军抵达华阴休整时,命随驾的司徒、录尚书事黄琬连发数道诏书。

    一是并州刺史刘虞领平北将军、假节、督幽冀军事,领护匈奴中郎将张辽等兵马袭扰常山、中山一带。二是诏前将军朱儁持节督荆扬豫三州军事,领抚军中郎将徐晃、田畴、刘备等兵马攻打袁术。再是曹操以镇东将军,持节督青徐军事,携所部兵马讨伐袁谭、吕布、昌豨。

    朝廷一共发出四路大军,分作三个方向,其中以南北军为主力,各路兵马为辅助,零零总总有十五万大军,对外号称三十万,声威一时震慑天下。

    到六月初的时候,刘虞、曹操等军先后已经各自进发,而皇帝也已来到雒阳郊外,准备先与朱儁会面。

    河南尹骆业、雒阳令杜袭极力邀请皇帝重回他阔别七年的雒阳宫室,祭拜宗庙。却被皇帝再三拒绝,理由是‘天下未定,不愿见旧宫阙’,只是命人去告祭了世祖庙。

    雒阳城南,毕圭苑故址。

    毕圭苑始建于孝灵皇帝光和三年,分为东西两苑,取‘众妙毕备、形如玉圭’之意,内有珍禽异兽、雕栏画栋,是孝灵皇帝敛富聚财、游玩娱乐之所。从建立开始就饱受非议的毕圭苑,不到十年就焚于董卓之手。

    “断截残垣,依稀可见当年风物。”皇帝背负着手,与荀攸、贾诩等一行人慢慢悠悠的沿着一处小池子散步。为防刺客,御前羽林、虎贲郎们早已将视线范围内的野草杂木、破砖坏墙给清理干净,如今视野开阔,远处孤零零立着几株树,一寸令人藏身的地方都没有。

    侍中荀攸、直指绣衣使者贾诩紧随在后,后面老远还站着河南尹骆业,垫着脚对这边翘首张望。

    “毕圭苑不计民力,搜罗天下珍奇。”荀攸难得说了句反对异议的话说:“昔年孝文皇帝因惜十家之财而罢修露台,孝灵皇帝实不及也。”

    这几乎是对子指父之过了,若是出于心情耿直喜欢强谏的杨琦之口倒还好说,可却是出于沉默谦抑的荀攸口中。就连熟悉他的贾诩都有些诧异,还道是许久未见,对方经历了什么事变了。

    “你是想让我罚你么?”正在迈步走在前面的皇帝笑着转过半张脸,脚步不停,眼底的笑意没有丝毫威慑力。

    “臣不敢。”荀攸轻声说道,并未有任何畏惧之意。

    所有人都把心提了起来。

    “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贾诩立即接口道,与荀攸默契的一致:“陛下不掩父过,诚心修正,既是至孝,又是天下善事。”

    “我已经谒过文陵了。”皇帝转过头去,给后面的人留下个脑勺,只听他清澈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孝桓、孝灵之过,在于亲小人,远贤臣;耽玩乐,忘国事。这些已然在诏书里写的明白,这些年我在长安做的,哪一件有负万民?若是关东士民不悉知,那就让他们悉知。”

    众人这才逐渐明白过来,荀攸在这一席话里促成了皇帝有担当、作为的一面,这个形象虽在关中已屡见不鲜,但对于疏远多年的关东来说,俨然是一面重新树立的旗帜。他们皆在服膺荀攸对于进谏时机的准确把握与胆色,也敬服皇帝的胸襟气度。

    只是他们都想不到,荀攸不单是向皇帝主动提出谋议,更是就荆州、江东的事情主动低头。只要皇帝不计较这几句话,就不会计较荆州与江东的动静。皇帝当然不会计较,依荀攸的料想,南方的火候皆在掌握,丝毫没有影响大局,皇帝犯不着为此事怪罪他,只是需要一个恭顺的态度来给他铺设台阶下而已。毕竟现在不做,等皇帝提起来的时候就晚了。

    “眼下有三件事。”皇帝眼下还用得上荀攸,这别扭的自逊与显摆、南方的动静他自然可以当做看不到。轻轻别过这个话题后,皇帝转身背对池水,被凉风推着往歇息的便殿走去:“头一件就是袁绍,来时的这半个月,河北屡出‘祥瑞’,过些天,称制,就要改称帝了。”

    “袁氏竖子,徒逞武力,殊不知祸在萧墙。”贾诩跟在后面说道:“正如更始、建始,不过声势大罢了。”

    “我也是这个意思,所以任他折腾去。”皇帝也是不以为然的走入殿中,在铺好的席榻上坐下:“这些‘祥瑞’昭示的是谁,还犹未可知呢。”

    众人不由得想起王莽篡汉时,那句有名的‘刘秀当为天子’的谶语,安知非仆的典故其时未远,但碍于光武名讳,一时都没有出声。

    “第二件事。”皇帝眼珠一转,视线投向一脸沉静的荀攸:“就是前将军,他近来因长子亡故而意志消沉,南征袁术,他可还能振奋?”

第四百七十二章 如丘至壑

    “见可而行,知难而退,军之善政也。”————————【左传·宣公十二年】

    “这个,恐怕得问朱公。”荀攸低声说道:“只是不论如何,朝廷亦得简拔干将从旁相佐,届时纵然朱公有心无力,也能防止万一。”

    朱儁除了次子朱皓现在汉中担任南郑令以外,尚有长子朱符早于中平三年担任交州刺史至今,今年年初,朱儁奉诏提兵颍川、施压刘表时,接受郭嘉的建议,以书信联系朱符提兵北上,既能从南北两面威逼刘表、又能提前筹划,为朝廷东征增添一份力量,更能让自己那无人问津的长子从偏远的交州跳至朝堂诸公的眼前。

    这份打算既是私心、又是出于公义,只是朱符没有继承到其父统兵的能力,又因为平日侵虐百姓,强赋於民,未有树德立威,导致出征兵马还没到韶关就发生兵变,朱符也死于属下叛乱。出师未捷身先死,消息传至朱儁耳中,纵然是平日不甚喜爱的儿子,朱儁也大为痛哭了一番,此后更是言称身体不适,无有精力处理军务。

    “其人呢?”皇帝对此不置可否,只催问道:“不是说在路上了么?今日还未到雒阳?”

    “据称淮南军急,袁术几次击溃刘备,侵占广陵,故而多有耽误。”荀攸仍是很从容的说道:“陛下若要召问,不妨诏军师祭酒郭嘉入。”

    “他先到了?”皇帝微微抬起眉头,见荀攸表情认真,不由笑说道:“朱公行事周到,竟连这都想到了。”

    荀攸当即脸色一变,还未说什么,却听皇帝振声道:

    “淮南刘晔不是也到雒阳了么?彼曾为孙伯符下士,江东之事,我正好要问一问他。就宣彼等一同入觐吧。”

    荀攸觉得不妥,但诏命既已下,追回不得,只好任穆顺性急口快的出去宣诏。穆顺刚踏出关防严密的重重阙楼,迎面就见到仍徘徊此地的河南尹骆业。

    “穆黄门!”骆业一脸笑意的迎了上来,两手作揖,热情的说道:“可是有王命宣诏?”

    “不是叫你。”穆顺轻飘飘瞥了他一眼,没好气的说道。

    这时穆顺感觉手被人拉了一下,还没说什么,便觉得衣袖一沉,估摸有十几两重。

    穆顺登时改了颜色,语气明显软和些了,总算对眼前这位中二千石的河南尹给予了足够的尊重:“骆公!”他悄悄挣开了骆业的手,轻声说道:“天子说怕触景伤情,不愿回南宫,你这又是何必呢!”

    骆业心说自己为了预备皇帝驻跸行宫等事,不知花了多少心血去修缮南宫部分殿落、洒扫雒阳闾里。皇帝来后连城也不进,又如何得知他在河南任上的绩劳?如何晓得他对朝廷旧都的维护之功,如何知晓他侍上勤恳之心?

    就凭这一片断壁残垣、险些被雒阳令杜袭带流民开荒屯垦的毕圭苑么?

    “可这毕圭苑荒废已久,起居简陋,如何是国家驻跸之所?”骆业一片衷心正义,苦苦劝道:“国家为天下重,东征不臣,如何不端居正殿,以示正统?”

    “喔、喔。”穆顺敷衍似得应道,待他说完,便草草答道:“国家心中自有计较,骆公大可不必操心此等琐事,若是有意表现,倒不妨安守本分!”

    说着,穆顺自谓言尽其意,对得起袖子里沉甸甸的财物了,便捉着袖子沿道路走去,花了些功夫才从城外驿亭中找到预备传诏的郭嘉与刘晔二人。

    在见过司马懿、诸葛亮等一众英才之后,皇帝见到同样有名的郭嘉与刘晔时,却是比最初要从容淡定很多了。他先是打量了两人的身形样貌,郭嘉孱弱清瘦,刘晔英武锐气,两相比较,倒是刘晔更引人注目些。

    皇帝先问的是郭嘉:“六年未见,朱公可比以前瘦了?”

    郭嘉在皇帝面前不敢摆恣意不羁的姿态,规规矩矩的对答道:“前将军奉命守护旧都,时刻不忘光复汉室,努力加餐,然长子去后,心神震荡不已。虽有良医诊治,仍是眼昏力疲,常喟叹不得不服老了。”

    皇帝不由得皱了皱眉,他很快表示理解:“廉颇也有老的时候啊!朱符是为国而亡,死得其所,虽出师未捷,但朝廷仍会有遗恤给他。你是军师祭酒,常在他身侧,要多劝慰开释,纾解心结。”

    “臣代前将军叩谢陛下。”郭嘉俯身一拜,瘦削的他倒像十五六岁的少年身段。

    “朱公不复当年了。”皇帝轻轻感慨着,侧首偏向贾诩、荀攸二人:“既如此,仍以其为南下主将不改,只是暂摄其名。刘艾、田畴、许定、李通等豫州兵马皆由徐晃统领,行护军职,凡南讨袁术等军略,皆由朱儁、徐晃二人为主。”

    护军一职始于秦,有监督管制诸将的权力,徐晃本就是抚军中郎将,如今又代行护军职,几乎是仅次于朱儁的副帅了。加之朱儁意志消沉,无心作战,只挂个名,之后南方战事皆由徐晃做主,既能说是皇帝对徐晃的信重赏识,也能说是对徐晃的重担。

    荀攸对朱儁军权的变相削夺没有提出异议,反而极力赞成皇帝的决策,并补充意见:“扬威将军樊稠与前将军多有不睦,陈留之役,军中议论不休。如今徐晃以郎将行护军事,统领全军,樊稠未必肯屈居听命。微臣浅见,不如暂调其军,由陛下统摄。”

    皇帝想的更为长远,徐晃虽然有征讨河东、汉中的功绩,但这四五年成长的太快,骤然让他统率一支陌生复杂的军队独力应付袁术,或许会有纰漏。除了为他解决掣肘之外,还得多安排得力的谋士,最好是熟悉豫州人事。

    “郭祭酒在朱公军中多有谋议,此次讨伐袁术,可有见教?”皇帝将目光投向了郭嘉,却把一旁欲有所言的刘晔给忽略了。

    “豫州兵马,有前将军亲率之师二万余、汝阴都尉许定、阳安都尉李通、沛国司马陈到等兵马共一万二千,加之徐郎将所部,可有三四万人。”郭嘉早就对此有过筹算,当初是想供朱儁参考施行,如今换一个徐晃,本质上也毋庸做太多变动:“而反观袁术,近月以来,因吕布、昌豨作乱琅琊,为祸徐州,袁术趁势击败刘备,袭夺广陵。俨然有与袁谭合兵下邳、东海之势,若坐视彼等联兵,袁氏结成一气,局势或有不利。”

    由于孙策未叛,袁术自谓坐拥扬州,倾力北上响应袁谭、吕布,最终让他攻破刘备薄弱的防线,拿下广陵,袭扰下邳一带。如今皇帝东征,已经遣派曹操入徐,力图阻断二袁之间的联系,只要下邳、东海不失,朝廷就能将他们分而破之。

    皇帝对刘备的战绩略有不满,问道:“刘备现在何处?”

    贾诩提醒道:“已带残兵退往下邳。”

    刘备根基太浅,仓促之间领受徐州,没有丝毫时间让他组织消化,应付不了袁术的屡次进犯与吕布的袭击,也不是不能理解。只是理解归理解,皇帝仍是对他当前展现的军事才能表示失望:“他这次最好能将功折罪。”

第四百七十三章 质疑问事

    “难得者时,易失者机,迅而行之,速哉。”————————【兵经百篇】

    “陛下睿鉴,使功不如使过,如今正当用人之际,确乎该让刘备戴罪立功。”贾诩在关东待了近一年,心中也有不少主张,轻声言道:“徐州之地,夹于二袁之间,北有袁谭、吕布等军袭扰东海,南有袁术鼓噪兴兵于下邳。刘备一人之力,实难两相应付,此番曹操入徐,正可与之分守一方。”

    皇帝看了一眼贾诩,轻轻点了点头,继而又望向郭嘉:“奉孝言犹未尽,可接着说。”

    郭嘉喜静不喜动,很难长时间规规矩矩的在席榻上端坐不动,非得时不时活动一番。每次在朱儁面前时总率性而为,没个坐相,朱儁爱才,也只嘴上说说,从不管他,其他人也都熟视无睹。

    如今在皇帝面前正襟危坐了半天,浑身便开始不得劲。这时明明已听清楚皇帝的问话,却不立即答奏,而是直起腰,挪了挪屁股;又将双手抬起来,借机耸耸肩,先舒散舒散筋骨,然后再慢慢悠悠的说道:“唯。正如陛下、贾公所言,徐州一方,合该有大将独当才是。眼下袁术诸军布置,现已探明:张勋、桥蕤等兵马二万屯守淮阴,李豊、梁纲、乐就等兵马二万分驻蕲县,陈兰、雷薄等一万五千人驻守六安、安丰……”

    皇帝一边听着一边对侍立在殿柱旁的穆顺招了招手,穆顺抬眼一瞧,立时会意,悄然往后走去。没过一会,便两手捧着一卷舆图走了过来,将其铺在地上。

    那份舆图正是裴潜用‘制图六体’之法、博览群书,并根据周忠、周瑜等扬州人的意见所绘制的江淮舆图。

    皇帝招手邀贾诩等四人凑前来看,贾诩初次见这舆图,一眼粗略扫视,低头赞道:“裴文行制图愈发精详了。”

    “这也不乏诸公几番详陈淮南舆情之功。”皇帝也跟着起身按剑,脚着白袜,绕过桌案,几步走了过来。

    贾诩在关东近年,指使手下奔波四处,不单提供敌情谍报,甚至还将河北、淮南等地重要山川险处仔细记载,报备长安。如今经过裴潜等人的不懈努力,在前人《地理志》、舆图的基础中,基本完善了主要几个地方的舆图。

    郭嘉倒是首次见到这么精密的舆图,方位、标识、尺度一目了然,比朱儁军中的那份朝廷前些年分送的舆图还要精细。舆图的准确度几乎能影响一场战争的决策,郭嘉尤其明白好的行军图的重要性。

    他伸手触摸着白纸上的线条,沛国、汝南、庐江等郡国,乃至于寿春、汝阴这样的县邑都标注分明,与脑中的局势一一对应。郭嘉只觉豁然开朗,对既定的谋划愈加有了信心,更启发了新的思路:“袁术所部,看似势众兵广,实则能战之兵不过一二,余者皆乌合而已。”

    郭嘉在图上点到张勋等将屯守的淮阴:“臣窃观袁术动向,见近有朱公镇守,远有陛下天兵,彼不敢轻动,动则招致大军。以彼等兄弟之隙,袁术必不会为其兄先试锋芒。而豫州各路兵马不过万余,其趁此时机择兵东去,谋夺徐州,与袁谭、吕布等人合于一处,则为彼等必然之举。”

    这正是郭嘉料算敌我形势、心思缜密的地方,当下朱儁已领所部返回颍川,汝南、沛国等地兵马虽然只有万余,看似空虚,但对袁术来说,却是朝廷的诱敌之计。只要他敢率军深入,刚抵达河南的朝廷精锐与朱儁等军就会立即从颍川南下,袁术就会为袁绍代受最凌厉的攻势,让袁绍得到喘息、反击的机会。

    是故汝南刘艾等人的防御再怎么看似薄弱,袁术也不会轻易动兵,而在他看来,只要他不主动招惹,朝廷就会将重点放在实力更强、距离更近的袁绍上面。他就可以借此剑走偏锋,去徐州捏刘备这个软柿子,与侄子袁谭会师,进取兖州。

    荀攸眉目低垂,目光不知放在舆图上的哪一处,让人看不到他的眼神:“这就得看曹、刘二人能否在徐州防住两面之敌了。”

    “不能又如何?”郭嘉傲然一笑,随口反驳了一句。他很自然的将手收回袖中,不经意间流露出几分本性:“袁术精兵不过二万余,泰半皆在纪灵、张勋、刘详、苌奴等将之手。彼等一旦入徐,则淮南空虚,单凭李豊等将,如何会是朝廷的对手?只要朝廷趁袁术精兵入徐,遽下淮南,则袁术根基铲灭,累累若无家之犬,败亡不远矣。”

    刘晔在一旁看着郭嘉由一开始的拘谨逐渐变得神采飞扬,尤其是谈论到自己熟悉的领域,更有一种凌人的气势。心中实在羡慕不已,但他现在只是一介白身,得蒙皇帝召见已是殊遇,岂能擅做置喙?他只好干看着郭嘉在一旁与荀攸、贾诩等大臣言语往来,就某一处战术细节各执一词,丝毫不落下风,而皇帝则是低头细看地图,脸上始终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今日过后,颍川郭奉孝当是简在帝心了。

    刘晔又羡又嫉的想到。

    “朱公丧子,淮南应尽皆知?”皇帝仿佛想到了什么,忽然问道。

    刘晔不知道皇帝是问郭嘉还是问他,脑中只灵光一闪,抢先脱口道:“唯!臣与好友从江东来,过淮南时常见各处县邑有所议论。想是袁术已知朱公丧子,有颓丧之心,用兵必难尽力。朝廷若临阵换将,关东则鲜有人能比得上朱公,而以樊稠之粗勇,徐晃之名轻,必不为袁术所警,其更得东向无忧。”

    他一口气说完,才发现自己面红耳赤,心跳的飞快。这说不好会在事后被人劾奏失礼,但他却并没有后悔,有时候时机就得要靠自己去争取。

    这时,刘晔忽然想到,朱儁因丧子而大病初愈,意志消沉,时间选的未免也太巧了些!偏在皇帝已经决定好战略布置后发作,难免不会让人觉得里面有蹊跷,这似乎不仅是对袁术设下的计谋,刘晔感觉自己触摸到了什么隐秘,而这隐秘又让他紧张起来。

    皇帝此时听见陌生的慷慨之词,抬起头来,径直看向刘晔,他笑问:“你自称什么?”

    刘晔无官无职,是没有资格称臣的,但他思维敏捷,很快从皇帝的语气中看出所想,振振有词的说道:“臣……乃光武皇帝子阜陵质王之后,忝与陛下同宗,正当称臣。”

    “我刘氏宗亲,近世多贤良。”皇帝看着荀攸、贾诩等人投去的目光,夸赞了一句:“你适才说的在理,若非袁术笃定豫州之兵一时威胁不到淮南,他也不会倾巢而出……朱公郁悒之事,能遍传淮南,其间或多有奉孝之功。”

    “臣不敢当。”郭嘉神情镇静,谦虚道。

    “刘晔。”暂时撇开朱儁的事情,皇帝正要说起‘第三件事’,他正式点名道:“你从江东来,又曾追随过孙伯符,彼等抱有何样心思,你应当有所知?不然,何必与鲁肃弃家毁业,远至雒阳谒见。”

第四百七十四章 逢君导帝

    “排难之人也,处扰攘之世,行揣摩之术。”————————【论衡·答佞】

    刘晔精神一振,因为这正是他筹备要向皇帝议论的大事!在场众人,相比起他人只能通过间接的方式获取江东的情报,在孙策身边任事过的他可以说是最熟知江东局势的人。

    此番得蒙皇帝垂询,刘晔很是珍视,这个机会千金难求,他必须用尽自己的心智在刚才简短的几句会晤里把皇帝的态度摸清楚,只有对症下药,他才有机会真正被最高权力者看中。

    江东孙策‘逼’杀扬州刺史魏桀,兼并三郡,为叛贼袁术前驱,反意昭然。无论他是否自愿,还是另有隐情,在旁观者皇帝看来,都是理应征讨的对象。适才在郭嘉的献策中将其一并归进去即可,又何须多花功夫,再详究对方‘抱有何样心思’?

    刘晔又想到郭嘉在献策时似乎有意对孙策避而不谈,起先他还以为是孙策与朝廷隔着淮南,鞭长莫及、又有江夏黄祖代为牵制的缘故,所以没谋算在内。如今看来,似乎不至于此,以刘晔知悉的情况来看,郭嘉应是在代颍川人就此事试探皇帝的态度。

    他们不知道皇帝早在此前接受了荀攸给下的台阶,但光是几句含糊不清的话还不够,只有行动才能见到真章。

    “禀陛下。”刘晔捋清楚了是一回事,怎么说话又是另一回事。这个时候,他这个直接接触孙策的人就是关键,孙策是有不得已的冤诉、还是狼子野心,可以说是取决于他接下来的话:“孙策多谋而善用兵,轻狂而疏防虑。其振旅东下,诛叛柔服。江东百姓安息,彼有功也。至于扬州刺史之亡,实亡于笮融之手,孙策只是有驱贼不利之罪。”

    说着,刘晔便将扬州刺史魏桀之死的前因后果以中立的角度说了一遍。

    皇帝这时已低下头逡巡着目光找寻图上江东四郡的位置,贾诩手中捧着碗茶,时不时地喝一口,偶尔拿飘若片羽的目光瞥一眼刘晔,示意他自己在听。

    “刘子扬曾在孙策幕中,如今倒是敢说敢言。”几人沉默了好一会,还是荀攸率先开口道。

    刘晔惭愧一笑,自己已经尽可能避开了敏感隐秘的话题,扯掉了颍川人在此事中的瓜蔓。既然荀攸这么说了,相信他的回答也不会惹到谁不快,这样哪一方都有了顾及。

    郭嘉直言无忌,轻笑道:“子扬居留雒阳,消息不通,殊不知前些日子,江夏太守黄祖率舟师东下柴桑,为孙策所败,先锋张硕被杀,其众军奔逃。”看到刘晔略有惊诧的目光,郭嘉起了挑弄的玩心,继而说道:“最近的谍报,会稽太守、平南将军陆公病逝,会稽无主,孙策与其部将朱治已领兵南下。”

    刘晔脸色白了几分,他无官无职,在雒阳又无亲友,居所又被监视,平日里很难打探到军情,就算得知,那也是延后很久的无用信息。黄祖倒还好说,对方也不是什么正式的朝廷命官,有军事摩擦那也是刘表擅自开衅。

    麻烦的是陆康,他本以为孙策会看在陆康的面子上不对会稽下手,谁知陆康年老体弱,自己病死在会稽任上。

    “这……”还好话没有说死,刘晔为自己转圜道:“我实在不曾预料,孙策果无忠悃之心?”

    皇帝头也不抬的说道:“孙策才拒黄祖,又进会稽,且不论他是怎么想,至少他是无暇带兵赴淮南了……袁术没有给他调令?”

    这句话点到了关键!

    刘晔脑中灵光一现,是了,袁术此时不说大敌当前,就说是入徐州也是需要聚集麾下所有力量。跟江东的陆康比起来,中原才是当务之急。若孙策果为袁术走狗,岂有在这个时候不知轻重,跑去接手会稽?袁术一定是给过孙策有关调令的,只是以孙策如今的动向来看,孙策根本就没有理睬,这或许也能挽救孙策的立场?

    正在刘晔胡思乱想,权衡、犹豫着继续为孙策说话的利弊时,贾诩在一旁轻描淡写的接口道:“袁术庸儿,何能驭猛虎?”

    “那谁能?”皇帝伸手在地图上点了几下,终于抬起头来,眼睛看向贾诩。

    暮色降临,皇帝难得没有留膳的意思,草草打发诸人回去休息了。朱儁在路上来不了,皇帝也不会再留下去等他,索性命其驻兵颍川遥制,等徐晃到了汝南,再将军权直接托付。皇帝则准备在雒阳休整一晚后,明日便大军开拔,赶往陈留,朱儁南下、曹操东进,两者背后的兖州就将形成军事真空,而其地又与冀州隔河相望,所以皇帝要及时填补进去,这也将会是朝廷与袁绍的决战之地。

    毕圭苑内原有许多建筑,大小成片,形制不拘一格。虽然大都遭到焚毁,但好歹墙垣仍在,草草搭个屋宇门扉倒也能住下。

    皇帝自是选了临水边留存最好、最宽大舒适的殿宇,而后以亲疏远近,官职大小依次在周围分配了居处。

    荀攸离皇帝居处不远,住在一处小殿内,与郭嘉两人结伴而行,不一会便到了。

    “观今日声色,这刘晔枉称‘明智’,谁都想讨好,往往谁都讨不了好。他太执着于迎合奉承、揣度意料的权计了。”荀攸亲力亲为的点起屋内各处灯烛,走到桌边,在等膳食送来之前,准备与郭嘉来次简短的谈话:“反倒是奉孝,久闻初见,果如叔父所言,乃世之奇士。难得他如此荐举你,我至今算是服膺了。”

    郭嘉摇了摇头,像这样夸他的话听得多了,往往都不放在心上,哪怕对方是朝廷重臣的荀攸也是如此。他摇头,是为了提出自己不一样的看法:“正因刘子扬聪明,所以才敢点到这里,再往下,可是半点都说不得。”

    荀攸眉头皱起,似有不解。

    “他曾在孙策麾下不假,但他堂堂汉室宗亲,又是如何到孙策身边去的呢?”

    “周公瑾。”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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