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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武陵年少时     兴汉室txt下载     兴汉室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百零六章 旋行旋灭

    “夫公义私恩适不两全,犹当以道,权其轻重。”————————【白敏中论】

    诸人无不是他的老班底,自然以他言听计从,何况此时战斗方炽,他们中途无论倒向谁都是为人鱼肉。至此,倒不如先避开锋芒,留下有用之身再做打算。

    抱着这样的心理,众人然诺一声,率领残部聚在吕布身侧,最终冲开了一个口子。

    奔逃、低伏、中箭,不断有人被飞来的箭矢射中倒下,吕布连一瞬间都没有停留,最后冲出军阵后,身边只剩下寥寥十余骑。

    “吕布逃了!”一名越骑禀告道。

    太史慈眉头皱紧,一双澄澈的眼睛里满是复杂难辨的情绪,他下意识的勒马道:“吕布不得轻纵,去追!”

    “将军!”忽然有一名越骑营都伯冷不防说道:“越骑营是朝廷的兵!”

    言下之意,是提醒太史慈不要只顾着私情而忘记了来此的诏命。

    太史慈应对很快,他几乎毫不犹豫的说道:“我带一百骑去追,尔等暂且听都尉调度!”

    东海海滨。

    吕布不知道自己跑了多远、多久,也不知天地之大,他还能往何处去。他一心只想离开那个让人倍感压抑的地方,只有他骑在赤兔马上,两耳之间唯有呼呼的风声,吕布的心仿佛才能静上几分。

    赤兔马在胯下轻轻喘着粗气,适才的奔逃让这匹良驹都有些吃不消了。吕布身至穷途,望着茫茫大海,碣石沧浪,天海之间偶有白鸟结伴飞过,心中顿时生起无限凄凉。

    回想当初他初来青州,攻略东莱,打败公孙度伪置的营州刺史,一路追杀至海滨。那时候他正意气风发、准备从青州这片齐鲁大地上建立属于他的功业,这个从九原郡辽阔草原出生的汉子第一次见到比草原还要宽广浩瀚的大海的时候,内心的澎湃丝毫不弱于翻涌的浪潮。

    可如今他再一次看到海时,内心的苦楚凄凉也就自己一个人知道了。

    “我吕奉先一生自诩武力不弱于人,策马关东、纵横青徐,一路走来无有敌手。”吕布望着天边的大海,两眼满是疑惑不解,喃喃自语道:“可为何还是输了呢?”

    他的姻亲魏续在一旁忍不住说道:“将军,此际非战之罪,是袁谭小儿不足以成事,故而连累我等。如今朝廷既不接纳,当速去下邳投奔袁公才是。”

    “下邳哪有什么袁公……”

    吕布讥笑着尚未说完,身旁的成廉忽然抬手指道:“太史慈追来了!”

    他们如今就十来个人,早已精疲力尽,此时才一停下松懈,很难再鼓足士气抵御。太史慈一骑当先,人还未至,身后便如展翅般分出双翼,百余骑从左右将吕布等人围在其中。

    “子义!你到底是不愿放过我么?”吕布怒目相视,在适才的大战中不知是什么时候掉落了兜鍪,衣甲上也多了许多剑痕血迹。

    太史慈看着对方这副狼狈的样子,神情微变,开口道:“你降了吧!再往袁术哪里去,可就真的没有退路了。”

    吕布一愣,随即笑道:“时到今日,天底下就只有你这么想了!可奈何做主的不是你。”

    太史慈抿了抿唇,语气坚定说道:“我会向曹公给你作保。”

    “凭什么?”吕布拧起眉头,忽然反问道:“凭你讲信义?凭你是天子选派的亲将?”他看着太史慈欲言又止的神情,紧接着打断对方未开口的话:“你不要将‘信义’想的太好了,它不是什么好东西,既能救人,也能害人!”

    太史慈抓着马缰的手骤然一紧,像是被触犯了似得,多日来一直想出口的喝问怒而出声:“当初你我分别时,你是如何说的?‘要为天子守北海’,如若真的恪守信诺,又何至于沦落到今日这般境地!”

    吕布面色深沉,将头扭向一边,说道:“我从不信什么承诺、道义,天下人在我眼中只有两类。一类是假借道义之名,行逐利之实;另一类就是连道义都不要了,一心逐利的。与那些假道义比起来,我至少没有欺人欺己!”

    “你……”太史慈脸色铁青,他既是没想到吕布居然会是这样的人,当初一副信义相随的模样竟然是刻意欺骗他。如今看对方仍冥顽不灵的样子,太史慈觉得自己煞费苦心,到头来却是自己错了。

    这时吕布抬眼看了太史慈一眼,眼神中既是愧疚、又是决绝,他惨然笑道:“你追到这里,岂能空手而返?来、来,大好头颅给你,你拿去换个万户侯!”

    说完,吕布便奋不顾身的冲了过来,太史慈身边越骑随机而动,一众拦在太史慈身前。在这一刻吕布爆发了最后的武勇,他左右冲杀、挥槊迅捷如蛇鸟探颈,越骑营虽是精锐,却也难挡,只能凭靠数量压制。

    很快,吕布身后追随着的残部突然有人叫了一声:“降了!我降了!”

    闻声却是吕布的姻亲魏续,接着又是伤重的侯成落马被杀、成廉被擒,跟随吕布一路逃来的部署全军覆没。而吕布置若罔闻,犹在不停的向前冲杀。他已经不在乎死伤,甚至不顾背后重创,双眼血红的紧盯着一众越骑身后的太史慈,像是还企图在最后一刻破军斩将。

    太史慈紧盯着吕布悍不畏死的疯狂举动,想起他毫无来由的放弃了最后一次生的希望,以及那一番故意激怒人的话,他忽然明白了。

    对方是要拿自己的命去成全他,更不愿太史慈搭上身家性命去保下一个劣迹斑斑的自己!

    无论嘴上如何抵触、内心如何抗拒,这个来自胡汉杂居的、常年浸染胡族唯力是图观点的边郡汉子,到最后的时候终究还是选择了‘义’!

    这或许是有吕布屡遭算计、内心疲惫而急求解脱的缘故;也或许是自知降而不能、以后也很难保存于朝廷的绝望;又或者,他是真的在最后幡然悔悟,想要成全太史慈这个自己入中原以来第一个认识的朋友,报答他自始至终都对自己信义相托。

    无论是什么都不重要了,太史慈这时已策骑而出,枪尖直指吕布。

    吕布见他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在战场上发出畅快的笑声。

    日暮时分,太史慈情绪低落的带兵回营,曹操亲自出来迎接:“子义,听闻你斩了吕布?”

    曹操看到其后马背上伏着的吕布全尸,眼中眸色一深,轻声安慰说道:“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放眼天下,再无第二人能为朋友做到这等地步。”

    “国家曾说曹公年轻时甚有游侠胆气,足堪英豪。”太史慈低着头,声音沉沉的问道:“朋友有难、或是走上歧路,自当舍命相助。而这等事,连曹公也做不到么?”

    曹操被他问住了,这一问仿若重拳直击心口,几乎让曹操喘不过气来。

    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太史慈,伸出去准备拍对方肩膀的手,也慢慢收了回来。

第五百零七章 战不料己

    “利害安危存亡,其机相为倚伏。”————————【投笔肤谈·本谋】

    下邳国,淮陵。

    淮陵位于徐州西南,北临淮河,溯水往西可直达寿春、钟离,往东又能联系广陵郡,时刻窥伺惨胜后实力虚弱的下邳。

    这里是袁术一路南逃,收拢残兵败将后最终选中的安身之处。

    如今距离下邳战败已有十余天的时间了,袁术此刻麾下除了收集的万余残兵,还有从广陵调来的驻守兵马若干,加上强征的青壮,勉强恢复了三万人的部属。人数虽然恢复了,但声势却不如从前,在朝廷接下来的征讨下,彼等能否支撑几场战斗都是让人悬心的问题。

    “以我军如今形势,实不可在外接战、更不得攻城。理应退守淮南,分兵扼守寿春、钟离、蓼县等重镇,静候北方音讯为上。”府邸中说话的正是袁术硕果仅存的大将纪灵,他当初装作逃兵,在假意被人收降时突然奋起,杀人夺马,带着百来名淮南兵卒沿江南逃,费尽一番周折才追上袁术。

    袁术本来正在惋惜张勋、纪灵两员最亲近的大将折损后,自己将无人可用,正好得闻纪灵‘死而复生’,方知当日敌军所言竟是欺诈。由此既是气愤刘备用兵无耻,又是感动于纪灵的忠心,对纪灵加官进爵、恩信无以复加。

    “张绣此时正攻打钟离,我等若要回师,不单要尽弃徐州之土,更要直面张绣锋芒。”袁术低头看着地图,只见钟离县正靠着淮水,夹在寿春与淮陵之间。钟离一旦易手,袁术的退路就会被张绣切断,庐江、九江两郡将群龙无首、孤掌难鸣:“此时当有良策!”

    袁术轻拍桌案,抬眼看向沉默不语的李业。

    李业察觉到袁术投来的目光,轻轻瞥了眼地图,而后竟是摇了摇头,一言不发。

    “哼!”袁术不满的冷哼一声,这几天李业像是在与他赌气,每每与会都在那里装傻充愣,若不是自己对阎象尚存一丝愧疚,哪里还能容李业自行其是?

    眼见气氛有些尴尬,长史杨弘干笑一声,轻声说道:“淮南是我军基业,绝不可失。用兵者当以正合,以奇胜。张绣虽勇,但麾下止数千人马,连日攻城不下,士气早衰。倘若袁公大张声势,多作旌旗金鼓,诈称十万回援,再配合城中李丰反击,必能大破张绣。”

    “善、善!”袁术连忙拊掌笑道自诩得计,眼前计略初定,只待回到淮南后坚守重镇,静待局势走向再做抉择。然而他仍旧放不下好不容易得到的徐州广陵等地,有些不舍的看向杨弘:“那广陵该遣何人镇守?”

    杨弘闻声皱眉,暗道事已至此,还惦记着广陵做什么?那个地方刘备无力去争,自己也无力去守,索性都弃了不好么?至少广陵还有袁术指派的官员,也能提供些粮草辎重。

    反倒是李业忽然插了句嘴,冷不防说道:“局势危急,不妨调孙策领兵北上,镇守广陵?”

    袁术面色一沉,眼神冷厉的看着对方,而李业一副坦然的样子显得毫不心虚。良久之后,袁术方才收回目光,暗自想着这条建议的可行性:“不错,不错。孙策麾下兵马不少,有他守御广陵,不仅让人放心,更能让他趁机北上,为我将徐州拿下来。”

    他越想越是觉得可行,眼下刘备虽胜亦败,实力虚弱不堪,而曹操正一心对付袁谭,不得抽身。等若是徐州腹内空虚,只要孙策领精卒北上,可一路势如破竹,配合袁谭攻灭曹操都不在话下。

    至于孙策是否会听令,在袁术看来,对方先后间接导致魏桀、陆康等朝廷大臣死亡,其父孙坚又是个狂悖不法,一言不合就杀刺史、太守的人物。有种种劣迹在前,朝廷岂能容下孙氏?所以眼下他与孙策纵有再多龃龉,在大局面前也当摒弃搁置才是。

    “你不说我倒是忘了。”袁术喜道,这些天他一直有意无意的忽视掉了孙策的动向,此刻想起他来,竟不知道对方的情况:“孙策呢?立即命他调兵北上,我表荐他为广陵太守、不,让他做徐州牧!”说完,袁术脑筋一转,又添了一句:“袁胤不是丹阳太守么?让他再领偏将军,在江东收拾郡兵,以为后用!”

    在这个关头,袁术想的还是如何从孙策手中接过江东的势力,并将此地打造成自己的下一步退路。万一事情不谐,他至少还能退守江东去。

    李业提完建议后也不管袁术是否采纳,又将头低了下去,光线在他面部投下一片阴翳。袁术以为他仍在哀悼阎象,也不管他,却未曾留意到对方眼底稍纵即逝的锐意。

    “开战之初,孙策便于江东奏报会稽山越作乱,亟待弭平。而陆康虽亡,其故吏虞翻、门下督董袭、太末长贺齐等人仍据城相守。”杨弘身为长史,对袁术治下势力皆了如指掌,只是他向来是个不喜出风头的,若不是阎象死了,他也不会走到前沿:“孙策如今应当在集合兵马讨伐山越、会稽。”

    “真是舍本逐末!”袁术怒道:“山越、会稽那一众残兵游勇有什么好打的?值得他全军进讨?如今局势最要紧的是何处,他看不到么?真是没得章法,立即调他来!”

    纪灵觉得不妥,出声止道:“孙策素来桀骜难驯,譬如猛虎,无论他是否听命,明公都得有所防备。”

    袁术有所意动,正在斟酌间,其下的桥蕤忽然说道:“在下愿往历阳,直到孙策领兵入广陵,再折返不迟。”

    孙策曾在袁术身边的时候,曾以勇武侠义闻名诸军,当时就是袁术麾下大将的桥蕤、张勋皆与他倾心结交。袁术这时想起桥蕤与孙策交好的关系,当即在心中否定了对方的提议,反倒用怀疑的眼光不动声色的看了对方几眼。

    如今袁术身边能用的就只有纪灵、桥蕤二人,纪灵用兵画策最为得力,袁术不舍得让他做这种事,桥蕤又不能让他放心,思来想去,袁术只好道:“让刘子台去吧!彼在皖城收聚群盗,很有一部兵力。”

    刘勋是袁术故吏,现为庐江太守,让最信赖的人守护自己后方,又命女婿黄猗跟随,袁术自觉已是做到谋事万全了。

第五百零八章 偃息犹疑

    “索寞竟何事,徘徊祇自知。”————————【南涧中题】

    汉建安三年九月初十。

    会稽郡,钱唐。

    孙策在此驻兵很久了,自从会稽太守陆康死后,他的确有趁机吞并会稽的念头。只是陆康虽死,他的一干故吏如功曹虞翻、门下督董袭等人仍抵抗不从。

    在遣派使者试图和平接收会稽的希望落空后,又打探到朝廷与二袁的战事一触即发。在这个关头,孙策颇有些投鼠忌器,不敢真的对会稽动兵,以免彻底开罪朝廷。

    “若非朝廷意向不明,我又不肯跟着袁术赴死,会稽那些人又如何会是我的对手?”孙策骑马沿江而行,钱塘江上波光粼粼,映照着对岸不远处的固陵。

    会稽郡功曹虞翻与战败避难至此的吴郡太守盛宪利用各自名望、家世,集聚了数千兵马屯驻该处,领兵的将校正是原丹阳太守周昕。

    固陵曾是春秋时期大夫范蠡屯兵之处,其陵坚固可守,故有此称。周昕本不足为惧,他早前就已是孙策的手下败将,不然也不会从丹阳逃至会稽。只是除了固陵大营之外,眼前的钱塘江上搭建的水寨舟船防守严密,却是孙策最初尝试进兵的最大阻碍,而统领舟兵的,正是陆康生前为了练兵而招徕的门下督董袭。

    这样的阵营,以不知兵的盛宪为首,进取虽然不足,但防守却是差强人意,当日朱治几次渡江皆不得过。如今孙策提兵两万,虽说拿下会稽易如反掌,但局势变幻,却让他投鼠忌器了。

    被孙策表为吴郡太守的朱治年过四旬,是跟随孙坚的老将,资历不比黄盖、程普等人差。这几日他深为懊悔,当初若是早些设法用计,击溃盛宪等人乌合之众,孙策如今早该提兵长江,伺机北上了。

    “到底是我一时犹疑。”朱治面色黝黑,鼻梁高挺,颔下留有长须。常年的风霜刀剑在他的脸庞上刻下了深深的痕迹,此时他错后孙策一个马头,惭愧道:“当初我听说守丧之师,义不能讨。陆公在江东颇有德望,我怕贸然攻之,徒惹州人非议,是故犹豫了一阵,没想到会让彼等趁机团聚起来。”

    “朱公有君子之义,我岂能怪你?”孙策淡淡的说道,一抹愁云在眉间怎么也化不开。

    他的叔父孙静一直在吴郡老家照看宗族子弟,此番孙策路过富春,特意回家将他带了过来。孙静生性淡泊,却富有才智,又是自家人,正好是孙策目前所急需的:“我军至此非是为了会稽,而是借由讨会稽、山越之名,隔江行观望之实。”

    孙策忽然勒住坐骑,转过半边身子,恨恨的说道:“若非是彼等颍川士人设计谋我,我岂会是这等境地!”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孙静定定的看了他一眼,在心里蓦然叹了口气,道:“二袁虽然势大,但到底不是一条心!其兄弟之间早有龃龉,如今迫于形势互保,他日必有纷争。而反观国家睿智神武,国势如日落又升,再现光芒……天下还是刘氏的。”

    他知道孙策心里已经后悔了,并且有主意了,只是不知是什么缘故迟迟不肯下决定:“且不论朝廷对孙氏有何看法,当此之时,朝廷两面作战,局势必然艰难。只要你举兵反正,响应义旗,朝廷为求千里马,难道还会丢下你这根马骨?至于以前的事,那都是要在以后考虑的了。”

    这些道理孙策不是不明白,只是他心中有愧,低声说道:“我见利忘义,不识长远之计,他日若回朝廷,该何以面目见公瑾?”

    孙静恍然,旋即怒其不争:“你这样就有颜面见你泉下先父了?”

    跟在后头的吕范熟知孙策心意,知道他不仅是自觉愧对周瑜,更是心存侥幸,认为现在二袁合力,朝廷征讨的重点皆在于彼。他大可以躲在背后从容经营,壮大实力,等到局势明朗时,无论做什么选择都会将利益最大化。

    只是此时孙静这个长辈开口教训,让吕范一时不敢插嘴分辨。

    就在这个时候,有数名哨骑绕城而来,背后插着羽檄,显然是带着十万火急的事情。

    “江夏太守黄祖、长沙太守张羡、南郡太守蔡瑁,以及横江校尉甘宁等军攻打豫章,柴桑告急,艾县、建昌失守!”

    “黄祖这老贼好胆色!”孙策将战表掷在地上,勃然怒道:“前次新败于我,如今又还敢来搦战!”

    说完急欲回城,想下令豫章太守孙贲、庐陵太守孙辅集兵备战,自己要亲率大军西上,与杀父仇人黄祖一决胜负。

    孙静、朱治等人见孙策冲动的样子又惊又急,无不上前拉劝。孙静更是直接怒道:“糊涂!你这个样子,是果真欲与朝廷为敌么?”

    吕范在一旁劝道:“是啊,黄祖、蔡瑁等人不足为道,但甘宁远从益州而来,必为朝廷所遣!黄祖等人闻风响应,是借朝廷之名讨伐吾等,欲要以吾等首级为功、向朝廷献章表忠。伯符如若引兵对抗,岂不是正中彼等心意,成全他人忠义之名?”

    朱治紧紧抓住孙策持缰的胳膊,趋马拦在对方身前,一字一句的说道:“黄祖于孙郎有父仇,但如今孙氏阖门荣辱皆系于一旦,孙郎要慎重!”

    几人接连相劝不止,孙策仍沉着脸不说话,直到入了帐中,闻讯赶来的程普、黄盖、吴景等孙坚旧部,以及张昭、张纮、秦松等士人谋主也一致认为当前形势不宜意气用事,尤其是不能中了黄祖等人的计。

    “自朝廷发兵以来,君侯久居江东无事,未尝附从,又不主动招惹。黄祖、蔡瑁等人若真有心报效朝廷,何不引兵进取庐江?”张昭并不看好孙策执着于江东一地的计划,始终苦口婆心的劝说道:“彼等故意挑衅,万不可中其阴计。”

    孙策目光一闪,开口道:“张公不知,在彼等眼中,我已是袁术家将,特来伐我,也不是无举兵之由。”

    张昭立即回道:“是或不是,全在君侯一念之间。”

    孙策见众人的态度一致,心里顿时安慰了不少,也不再继续故作顽固,刚准备说话,却见外间又闯进一名信使,带来一封周瑜从江北辗转投递来的书信。

    “是公瑾?”孙策眼前一亮,急忙站起从信使手中夺过书信。展开一读,头脑顿时一阵晕眩,仿佛被人以重锤敲击,嗡嗡有声。

    吕范等人好奇的围了上去,只见孙策手上紧捏着的白纸上清晰的写着几行字,那字迹犹如刀枪剑戟,锋利无比,字里行间流露着生疏与冷漠:

    ‘瑜顿首孙将军足下,得闻无恙,幸甚幸甚!将军弃鸿鹄之高志,逐鹭鸟以低徊,是诚智者所为也哉……若迷而知反,尚可以免。今若不降,他日决死江东,恩谊尽矣!’

第五百零九章 作计自量

    “不嫁义郎体,其往欲何云?”————————【东雀东南飞】

    “他日决死江东……”孙策满脸不可置信,口中喃喃重复着其中让他如同刀割般的语句:“我果真是负了他!”

    他早该想到的,自己当初与周瑜合计,一内一外,暂时依附袁术麾下,实则在暗中投效朝廷,最后更是要在这个时候举兵倒戈,建立大功。为此周瑜不惜与颍川士人联合担保这个战略,从而为孙策画好了一条康庄大道。然而孙策只身在外,没有一个得力的谋士为他维持这个战略,致使他被多方算计,最终落得这般局面。

    自己陷入危局倒还罢了,当时他却没有想到这会给身在长安的周瑜带来何等麻烦!一想到周瑜在君臣面前可能遭受到的猜忌与非议,孙策简直比自己身死了还痛心!

    然而吕范等人却不这么看,跟孙策面对周瑜时喜欢感情用事比起来,吕范等人更显得理智:“快去将信使请来!”

    于是仔细一盘问,方才得知朝廷明面上是派的前将军朱儁领兵,实际上是由抚军中郎将徐晃主持南方大局,这其中,周瑜以奉义校尉的身份赫然在列!

    “奉义校尉……”张昭细细咀嚼着这个称号的寓意,又联系到周瑜在这个时候投书过来,欣喜道:“此必是周瑜劝服朝廷,国家恩出格外,故才命其‘奉义’而来,给了君侯最后一次机会!”

    孙静皱了皱眉,伸手从孙策手中扯过那张书信,仔细看了看,颔首道:“是了,若非如此,岂有‘迷而知反,尚可以免’等语?周公瑾虽非南征主帅,但他既为天子所遣,想必是有所密议。只要我等依言反正,不但黄祖等人将师出无名,就连我等未尝也不能借此反戈袁术,立下大功。”

    程普等人也尽皆附和,周瑜信使虽然辗转越过淮南来到江东,但好歹带来不少江北局势,江上他们这段时间的窥伺,已经初步了解到袁术当下的窘境。这个时候谁都不愿与袁氏陪葬,归顺朝廷,既不违道义、又能保全利益,何乐而不为呢?

    “诸君说得对。”孙策定了定神,从刚才的沉痛中回过神来,看着一众人炯炯的眼神,当下也不顾多想自己与周瑜之间的兄弟情谊是否还能挽回,而是打起精神说道:“想我先君起兵江东,发迹于孤微,奋以诛贼,扫除宗庙,修塞山陵,可谓汉室忠烈!今我不肖,岂能违逆父志?”

    没想到兜兜转转,还是走回了当初对方安排的老路,孙策在心里自嘲的笑道。

    看到孙策又恢复了往日那英姿勃发的模样,众人心中无不欣喜,这段日子虽然孙策未曾消沉,但他内心的郁郁却是所有人都能或多或少的感受到的。

    “我等皆听将军号令!”

    “袁术无信无义,我未尝有负于他,彼却时刻猜忌于我,此人不足以成事!今日反正,是为继承先父遗愿,匡扶汉室,是不愧为汉家儿郎!”孙策一把拿过孙静手中的书信,将他折了几下塞入怀中,大步走向主位:“即日起,诸将整顿兵马,挥军丹阳。”

    众将轰然应诺,他们本来就是在此观望局势,一切都早已准备妥当。如今得闻江北形势大变,周瑜的来信又透露出朝廷有宽贷的意向,众人岂能再顾虑下去?

    张昭花一晚的时间写就一篇讨袁术檄文,申明自己反正归顺之意,首先发往固陵。防备孙策的虞翻等人收到檄文后在原地犹豫了两日,见孙策果真点齐兵马两万往丹阳去了,将后背坦坦荡荡的露了出来,起初都不甚信。

    盛宪与周昕都怀疑孙策不会如此轻易的反正归顺,认为这是孙策故意使诈,要么是试图麻痹自己,趁虚突袭;要么就是江北有事,故意设下疑阵,让自己不敢追击。

    虞翻一向口直心快,直截了当的说道:“无论是真是假,都只能任他来去。我军兵力守御会稽尚且不足,谈何追击?彼等若是回援江北,我等追之无用,若是果真反正,当为朝廷之幸。我等兵马微弱,当下只需守住会稽,做好应对之策,静待时变就好了。”

    董袭人高马大,志存高远,眼见着孙策离去,自己却迫于实力不足只能囿于此处,心里甚为不甘。有心要说什么,转眼又听到虞翻感慨说:“我深受陆公之德,如今守住会稽,使之保为朝廷疆土,也算报其恩义深重了。”

    听了这话,董袭这才将心里的念头压了下去。

    孙策从吴郡赶至秣陵,正好遇见袁术派来的使者,在听说袁术催促他领兵北上广陵,甚至派来袁术的故吏、扬州刺史惠衢,丹阳太守袁胤接管江东军政。孙策当时怒不可遏,众将也深觉袁术谋浅短视,投效朝廷的确是正确之选。

    于是孙策当即扣押了使者,又指派自己的表亲、校尉徐琨领兵南下,闯入宛陵捉拿了惠衢、袁胤等人,迅速平定了丹阳境内的袁术势力。

    至此,孙策算是与袁术彻底决裂,但此时仍有腋肘之患尚未解决,孙策一时还不敢北上。

    在秣陵城中,孙策领众人再度集议,就是要讨论自己一旦北上,则西边的黄祖等兵马、以及东南的盛宪、虞翻等人该如何处之。

    吕范身为孙策麾下最擅军谋的人,在来时路上就已想好了对策:“会稽之兵不足为惧,君侯只待将讨袁檄文公告天下,彼等必不敢妄自动兵。至若黄祖等军,在下以为,不妨让出豫章。”

    “是这个理。”孙静补充道:“但也不能说让,还要留些兵马,使黄祖‘攻下’豫章方可。”

    孙策眼前一亮,自己反正之后,就与黄祖站在同一战线,若他还来进讨自己,就是不顾大局、居心叵测,届时不占道义的反倒是他。

    张昭皱眉想了一想,忽然摇头说道:“不妥,横江校尉甘宁尚在彼等军中,若是故意以豫章为诱,陷黄祖入不利,恐会招惹是非。”

    孙策冷笑道:“我只顾调回豫章、庐陵的两位堂兄,命其领所部兵马回丹阳,随我一共北上。至若豫章由谁侵占,却是与我无关。”

    江夏与庐江之间横隔大山,黄祖只能转水道进攻庐江,这样后方就得有豫章作为落脚处,而他一旦进豫章,就不可避免的会遇到该处郡兵的自觉‘抵抗’。这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毕竟黄祖与甘宁奉的诏令只是讨庐江而不是豫章。

    张昭细思之下,也不再坚持,而是另外说道:“将军新附朝廷,为表诚意,还得尽快遣使上表,或贡方物,或举质子。此举既能求信重于朝廷,又能制黄祖行军。毕竟江淮不通,使者要想赶赴北方军前,只得溯江而上,借道荆州才行。”

    “善!”孙策领会了张昭的意思,拊掌道:“那就选派使者过去,让黄祖自己看着办!”

第五百一十章 兵渡柴桑

    “王者之兵,胜而不骄,败而不怨。”————————【商君书·战法】

    甘宁本是一支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的偏师,可出川之后,沿江行来声势逼人,竟是被他打出了朝廷继南北军主力、刘虞、曹操、徐晃等人之后‘第五路’兵马的气势。

    这其中,除了他手持诏书,奉命征讨以外,沿途或是主动、或是半自愿追随入伙的黄祖、蔡瑁、张羡等地方实权太守也起到了很重要的作用。

    长沙太守张羡是率先带领荆南诸郡响应甘宁的,当甘宁领数千益州水师顺江而下时,还没等刘表做出什么应对,张羡便第一个带领桓阶等荆南豪强东击庐陵。随后江夏太守黄祖也不甘人后,紧跟着表示要遵奉甘宁手中的朝廷诏书,甚至派舟师逆流而上接应军需。

    手下一个两个手握重兵的太守招呼都不打就自作主张,让刘表很是被动,他知道此二人早已被庞氏、黄氏等人收买说服,心向朝廷,可他却没想到真的会置自己州牧威权于不顾!

    仍在犹疑的刘表心知再不做点什么,就真的要被他们献降了,主动归顺与被迫降服的区别可是很大的。何况蔡瑁在江陵也不敢真的阻拦甘宁水师,虽然甘宁那点兵马对荆州构不成威胁,但蔡瑁心中却要顾忌着其背后的朝廷。

    所以在接到蔡瑁剖析局势的书信后,刘表终于当着奉诏入荆督粮、抚慰豪强的太仆赵岐的面,做下最终抉择——以镇南将军的身份命令蔡瑁、黄祖等人联兵东下。

    豫章,柴桑。

    自西陵至柴桑,沿江漂流着黄祖、蔡瑁等人的联军战舰,旦夕之间,乘风顺流而下,这支舟师以黄祖麾下都督苏飞、陈就领头,蔡瑁部将张允押后,甘宁携所部居中压阵。此际秋高风快,按照既定部署,这支多方汇集的两三万余水陆联军在不久之前便直抵柴桑城下。

    甘宁以黄祖进献的一艘高大楼船作为中军坐舰,虽然他不是正式意义上的主将,黄祖等人却也不敢小觑,待其毕恭毕敬、奉为上宾。

    在这艘坐舰上,甘宁与黄祖、蔡瑁等人无心观赏江上清幽浩渺的山水,也无闻于西山朦胧的烟霞。他们密切观察着眼前柴桑城头的旌旗和那连片搭建的水寨,不时发出调整性的军令,大船之间总有扁舟往来传递。

    主帅坐船停泊在岸边水寨,一天辛苦,甘宁召集众人会饮,酒席上歌舞不绝,丝竹如缕、船上灯火通明,映照江中,隔着老远都能瞧见、听见这里的热闹。

    黄祖等人这几天摸清了甘宁崇奢张扬的性子,出身草莽的他就喜欢搞这些排场,于是一众欣然赴宴,打算借此与甘宁搞好关系。

    甘宁已喝得酒意醺然,他抱着酒瓮走到栏杆边,仰脖猛灌一气,然后眼神迷离的指着对岸晦暗不明的敌军水寨,张口说道:“孙贲、凌操徒恃地利,算不得什么!我当年扬帆巴郡的时候,彼等还不知道在何处吃土呢!”

    这几日黄祖等水军对柴桑连战不下,甘宁求胜心切,借此发泄怨气也是理所当然。只是在黄祖、蔡瑁等人眼中,这番举动着实没有主帅该有的稳重,他们暗自鄙夷,心里却在想该怎么哄好这位爱面子的锦帆贼。

    “唯、唯。”蔡瑁手持酒爵,站在一旁笑呵呵的附和道:“将军说的是,我大军威临江东,柴桑易手只在翻覆之间。今夜只当宴饮,明日开战,我即命张允为前锋,驾舟船攻破水寨!”

    张允既是蔡瑁的部将、又是刘表的外甥,此时也是笑着端着半爵酒走了过来。

    蔡瑁见状,也不待甘宁作何表示,笑意盎然的从苍头手中接过酒壶,亲往张允杯中倒满酒水,道:“柴桑水寨譬如此爵,我将他交给你了,饮下,就要拿下!”

    张允眉头一扬,正要将其喝下,说一番慷慨之词。这时黄祖一只手伸了过来,将醉眼迷离的甘宁一把拉开,说道:“苏都督今日驭船奋战,砍缆数条,若不是凌操跳船截击,焉能容彼等至今日?”

    说完语气一顿,黄祖竟似看也不看蔡瑁等人,在甘宁耳边轻语道:“军心可用,我看明日当一鼓作气,令苏飞领兵再战。”

    “黄祖!”蔡瑁突然轻喝一声,随即使了个眼色,张允连忙上前接过甘宁,扶他回到酒席上归座。

    “不等明天!”甘宁突然像是撒酒疯,他艰难的转过身来,粗壮的胳膊紧紧夹着酒瓮,一手揽着张允的脖子,对伫立身后的黄祖、蔡瑁两人言之凿凿的说道:“今晚,我今晚就要睡在柴桑城!”

    “将军醉了!”黄祖斑髯一抖,挤出笑脸对甘宁说道。

    待哄回了甘宁,黄祖这才慢慢变了脸色,冷漠的回过头去看着蔡瑁。

    蔡瑁年纪比黄祖要小,但彼此皆是豪强大家子弟,手绾兵权,气势并不比对方差多少,他冷笑道:“你真不把刘公放在眼里了?”

    “他又不是我的姊夫,我为何要将他放在眼里?”黄祖像是听到一个笑话,好笑的看着蔡瑁,抚须道:“如今的形势你还看不清么?连他都前后为朝廷供输粮草数万,又上赶着派你来助战,可见朝廷威势之巨。甘宁勇而无谋,偏师之将,担不起方面之任。要在江东打开局面,立下战功,这个勋劳,甘宁拿不住,自然得让能者去拿。”

    看着蔡瑁凝重的脸色,黄祖笑得更得意了,趁着微醺的醉意,他凑近了对方,轻声说道:“张允是个什么人物?刘景升的外甥,值得你为他争功?江夏向来是我镇守的,柴桑水寨也一直是我带兵打的,破敌在望,你这时候赶着抢,真当我会顾及那点疏亲之谊?”

    若按亲属关系,蔡瑁的长姐嫁给黄承彦、二姐嫁给刘表,而黄承彦与黄祖、司徒黄琬同为江夏黄氏的宗亲,黄承彦又与庞德公交好。荆州几家豪强之间血缘亲近,彼此同气连枝,蔡瑁与黄祖也是搭得上关系的,然而此时立场大于亲缘,就连黄承彦都与刘表疏离,何况黄祖对蔡瑁?

    蔡瑁面色难看,他看到只有甘宁领数千水军出峡入荆,就知道朝廷仅只是想鼓动张羡、黄祖胁迫刘表,做其背后的一根刺,并不想用他执行更多的军事任务。但此时刘表既已主动作为,甘宁又没有独当一面的样子,那蔡瑁与黄祖自然要争着捡这个漏。

    他一时与黄祖针锋相对,适逢甘宁在酒席上大呼小叫的说道:“你们还在聊什么?快过来喝酒!”

第五百一十一章 楼船灯火

    “备周则意怠,常见则不疑。”————————【三十六计】

    暮秋时节的江风格外寒冷,两人的气氛也降至冰点,黄祖不待蔡瑁答话,笑了一笑,转身回到席上了。

    席间,甘宁正坐在锦席上开怀畅饮,见到黄祖二人进来,他乐道:“你二人在外间谈什么?”

    蔡瑁强笑道:“无外乎是明日进兵之计,先锋之任,与黄公有所相商罢了。”

    “好啊!”甘宁拍了拍大腿,高兴地赞许道:“朝廷有足下二位府君,勠力用事,何愁贼子不灭!”

    黄祖、蔡瑁正在矜持的笑着,席间忽然传来一声不和谐的冷哼。

    甘宁笑意迟滞了一瞬,眼神不动神色的顺着声源瞟去,但见张允下首坐着一员年纪将过四旬的部将正慢条斯理的浅尝温酒。

    这武将眼神如刀,捧酒碗的手掌粗糙如石磨,看似饱经风霜,俨然一副沙场老兵的模样。只是模样太过平凡,甘宁第一眼看尚未认出来,直到目光瞥见其身旁坐着的年轻人,这才心下恍然。

    年轻人是刘表的侄子刘磐,那这个老兵模样的人应该就是刘表的中郎将黄忠了。

    看他不满的样子,显然是不习惯当下的排场,只是他排斥的态度微弱至极,黄祖、蔡瑁等人恍若未闻,都没理他。

    甘宁打了个酒嗝,吐出一口浓重的酒气,暂时放下酒爵,对黄祖等人摆了摆手,道:“我去后头更衣,诸君尽管欢饮不停,等我回来再饮。”

    ‘更衣’的另一层含义就是如厕,席间酒食从傍晚开始持续到现在,甘宁有此需求也不足为怪。黄祖、蔡瑁等人不疑有他,举爵玩笑几句,便放甘宁到后头去了。脚步不稳、满脸醉意的甘宁刚绕到屏风之后,就立刻像变了个人似的,目光如电,面色骤然清醒。他当年从贼,什么样的酒没喝过,这点黄水哪能醉得倒他?

    等候在此的部将沈弥立即走过来帮甘宁脱掉宽大华贵的锦服,露出里面崭新的甲胄。跟随甘宁离席过来的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为人谨慎干练,他接过一只兜鍪,轻轻戴在甘宁头上。

    甘宁伸手将兜鍪、衣甲整理好,四周响起欢快的丝竹管弦之声,巧妙的将他们的话遮掩住:“都办好了?”

    “娄发已经在船上了,此时风向大好,月隐东山,正是夜袭的好机会!”沈弥低声说道,语气中透着隐隐的兴奋。

    他二人是甘宁在益州时交往的旧部,此番随军赶来,就是要搏一个大大的功名!

    “荆州的战船比我们的大,兵也不是不习水战,但就是不顶用。”甘宁带着人走过甲板,沿着楼梯走到底舱,语带不屑的说道:“这些天连个柴桑都打不下,当年黄祖是怎么杀掉孙文台的?”

    “虎豹也有老的时候。”身后的年轻人轻声说道:“黄祖如今已无进取之心,只想打完此战便安享富贵。我观其部下也是暮气渐沉,积习难改,不过二三年,就会比如今还要不堪。”

    “黄君,不用送了。”甘宁脚步一顿,在拐角处停下,身侧就是幽暗的江水,一支造型流畅的快船静静地藏在楼船的影子下面。

    这年轻人名唤黄权,益州巴郡人,年纪轻轻,即为巴郡郡吏,与驻兵江州的甘宁往来密切。其人颇有才谋,气度弘雅,很受甘宁看重,这次奉诏东下,他正好身边缺少参谋议事的文吏,于是便从巴郡太守樊敏那里借来了黄权随军。

    除了他,随军过来的还有同僚狐笃,以及刚从长安吏治科学习毕业,授任鱼复长的邓芝。

    这三个人皆为一时之杰,很大弥补了甘宁其他方面的不足,出峡之后,这一路上甘宁每有举措、定计,背后都离不开这三个人的影子。尤其是今夜的筹划,更是出自黄权的首倡,邓芝、狐笃等人的补充完善。

    黄权依言停下,两手交叠在腹间,静静地望着甘宁:“将军饮了酒,不知还能否摇动舟楫?。”

    白日里柴桑才受重挫,晚上接着趁酒宴迷惑敌我,最后以养精蓄锐之众,趁夜突袭,则大功全在甘宁。这个刺激、冒险、又很天马行空的计划很合甘宁的胃口,他顺手摸着腰间悬挂着的旧铃铛,不以为忤的笑道:“你瞧不起我?”

    那只旧铃铛在惨淡的月光下像块灰白的石头。

    “有酒意正好,江上打仗,就怕身子不热!”甘宁低声说道,他松开铃铛,告别道:“黄君快回去替我好生招待他们,我去去就回。”

    说着便抬脚往船舷上猛地一蹬,只听他腰间的铃铛与铁甲碰出‘叮啷’一声清响,那道矫健的身影便跳到一旁的战船上去了。

    此时明月在东山半隐半露,黄权抬眼望去,但只遥见山峦之间有一团模糊的白光,而江上依旧幽暗深邃,江与岸融为一体,就连四周鳞次栉比的战舰,也只勾勒出一道道模糊的轮廓。借着楼船上的灯火,黄权可以听见近处哗哗的江水声,一张蜀锦织成的船帆悠悠然仿佛从水下升了起来,数十条修长的船影比江水还深邃、行迹比江水还沉默。

    黄权感受着江水拍击船舷,发出阵阵呜咽般的声音,他这是头一次参与谋划这等行军作战的行动,整个人都陷入了一种莫可言喻的紧张中,带着兴奋与激动,转身往拐角处的阴影走去。

    待重回席上,黄权不说什么,先招来几名侍者端走了众人各自面前的鱼。这一举动果然引起了黄祖等人的注意,他们见就黄权一人出来了,不禁问道:“甘将军呢?”

    黄权一边看着那些侍者拿走盛鱼的盘子,又给换上另一盘冒着热气的煎鱼,笑着指道:“此鱼味美,将军适才多吃了几口,谁知它早被江风吹凉了,闹了肚子。将军托我给诸公告罪一声,恐怕还要容一会再来了。”

    “此鱼味道鲜美,捕于武昌山下,其他地方可不多见,黄君与邓君从蜀中来,得多吃几口。”黄祖俨然一副东道主的身份介绍道。

    黄权矜持的笑了笑,略过不提。

    一旁的邓芝察言观色,知道甘宁已经挂帆出兵,是以伸箸象征性的夹了一块鱼肉,放在口中咀嚼几下,点头称好。

    于是丝竹齐奏,穿着锦衣的少女身姿曼妙的游走庭间,让人移不开眼。

    只有黄忠从外面江上的寒风阵阵,水浪哗哗声中听到了些许不同寻常,他向幽暗的江面上投去探究的一瞥,只见对面的柴桑水寨仍是点着稀疏的灯火,寂寥的恍如隔世。

第五百一十二章 浮光跃影

    “当时父母念,今日尔应知。”————————【燕诗示刘叟】

    楼船上宴饮歌舞犹未停休,火光烛照,甚至趁着西北风刮至南岸,传来动听的丝竹管弦声。

    “明明是被我等击退,倒像是他们打了胜仗一样。”一名相貌英武的少年站在船舷边上,眯眼瞧着对岸的绰绰人影,愤愤不平的用佩剑拍了下栏杆。

    “不骄不馁,不矜不伐,不单是王者之兵,更是仁士所为。你看他们初临一仗就得意忘形,日后那还能长久?”长相与少年相似中年男人站在他旁边,伸手拍着少年的肩膀,凝声说道:“这是有个人在很久之前教给我的道理,如今说给你听,是要你谨记作家训。以后带兵,务要戒骄戒躁,凡事稳重。”

    “是谁教给阿翁的?”少年抬头问道,眼里仿佛倒映着星光。

    胜不骄,战不馁暗合兵法,远不是他们这些草莽游侠所能接触到的知识,少年满脸好奇,想知道传授给他父亲的到底是什么人。

    中年人名唤凌操,游侠出身,早年纠集乡人随孙策四处征伐,渡江后屡立战功,迁为破贼校尉。身边的少年正是他的儿子凌统,今年才十五六岁,就跟着凌操参与过几场战斗了。

    “庐江周郎。”凌操说出了一个不需要全名就能明白的称号,他面露回忆之色:“记得那年我初入孙将军帐下,兵起淮南,曾与孙将军见过他一面……”他本想找个好的说辞来形容自己当日所见的人物风采,可搜肠刮肚也想不到合适的语句,于是只好干巴巴的说道:“等有机会我带你去见他,请他给你取个字。”

    “他不是在长安做官么?”凌统撇了撇嘴,不信的说道:“况且人家是大族子弟,会稀罕给我取字?”

    “你不知道他。”凌操父子之间关系和睦,很多时候说话更像朋友一样随便,他郑重的摇了摇头,说道:“周郎是个如玉般温润亲和的人呐。”

    他们家只是乡里小姓,像他们这样的人家,能有今日,全凭着一身膂力、敢于战场搏命,以及恰逢乱世带来的‘福利’。而周瑜这样的世家高门子弟则不同,无论乱世盛世,都是能让他们轻易大放光彩的时代。

    凌操内心粗犷,但也知道交好高门子弟有多重要,当年若不是周瑜多看了他一眼,孙策哪里会从一干先登破阵的锐士中特意选中他?倘或借由当初的一面之缘,通过孙策与周瑜搭上关系,引荐凌统,那就再好不过了。

    这是一个父亲对儿子的殷殷期望,不盼宗族长远,仅仅是想让他以后能有条不一样的路走。

    凌统趁着夜色漆黑,偷偷做了个鬼脸,英武的脸有一瞬变得很滑稽。吹着冷冷的夜风,他忽然想到一事,激动地道:“是了,他们在那里欢娱自乐,必无暇守御,我等何不趁此渡船突袭?”

    他不知怎么想到这个绝妙的主意,兴奋的转身对凌操说道:“只要五千,不,三千人,就能将他们全部杀散!阿翁,快向府君请令吧!”

    “请什么令?”凌操看着雀跃的少年,好笑的摇了摇头,复又叹了口气,正色道:“我军今日新挫一阵,伤亡不小,不便出击。何况……孙府君已收到讨袁檄文,不日就要带我等撤离了。等明日信使来了,我等便与对岸同为朝廷部众,一致讨袁,这仗也就打不起来了。”

    凌统嘟着嘴小声说着什么:“都打成这样了还能言和?就对面这模样,谁乐意与他联手?”

    声音顺风传入耳中,凌操知道他是舍不得战功,于是笑道:“你这小子,才与你说了不骄不馁,你又忘了。”

    凌统耸了耸肩,觉得肩上沉重,遂将凌操搁在自己肩膀上的手甩掉,不耐烦的说道:“好啦好啦知道啦——”

    “你知道什么了?”凌操难得从早熟的儿子身上看到耍赖的样子,他习惯性的想伸手去拍他的背,但忽然又想到不能拿他当孩子看了,于是悻悻的放下了手。

    “不骄不馁,凡事稳重,嗯……还要去见那个庐江周郎,请他给我取字——”

    话音未落,正在点头的凌操忽然收敛了笑意,伸手将凌统嘴巴一遮,身子跟着往前探去,警觉的望着黑黢黢的江面,轻声道:“这风声有些不对劲……”

    江面上漆黑一片,在远处楼船橙黄的灯火倒映在江上,也被层层波浪分割成一条条黑影。江上风浪起伏,也不知那些起伏不停的光影中,是光在动,还是影在动。

    此时正是深秋,西北风早早地就刮了起来,迎面吹在凌操父子的脸上,像冷刀子似得割人。

    凌操突然从船舷上拔出一根松脂火把,像投石般用力的往江上最暗处丢去。

    那熊熊燃烧的火把在半空像车轮般转了几圈,又宛如流星坠地,还未来得及照亮江面,就只听风中传来‘嘣——’的一声弦响。

    火把像有绳牵引似得凭空往后一退,无数火星从当中炸开,雨一样纷纷落入江中,在熄灭前将船头持弓的人脸照亮了一瞬。

    “敌袭!”凌操大吼了一声,接着一把推开凌统,拔出剑来:“去擂鼓示警,传讯城内!”

    凌统被他推得脚步一个踉跄,条件反射似得转身跑开,他跑到一半忽然听见身后传来‘咻——’的一声,回头就见到凌操左边肩胛上中了一箭。

    “阿翁!”凌统又几步跑了回来,神情慌张的查看着凌操的伤势。

    凌操躲在舷下,看着那根从甲叶缝隙间射入肩胛的羽箭,咬牙闷哼一声,见凌统去而复返,不禁骂道:“你回来做什么?还不去擂鼓?”

    “可是阿翁——”凌统刚喊着说完,头上又倏然飞过一支箭矢,又准又狠地钉在木樯上。

    “他们来得好快。”凌操通过自己身上与刚才那支箭的力度对比判断,对方顺风顺水,用不了数息就会与己方接舷:“你忘了我与你说的什么了?快去擂鼓,传令全军应战!”

    凌统抹了把鼻子,神情渐渐坚毅,弯腰疾步的跑到战鼓旁捡起鼓槌敲了起来。

    “咚——咚——咚——”

    寂静的水寨如野兽被睡梦中惊醒,几乎是同一时间,各处停泊的战船上此起彼伏的响起了喊杀声。

    “巴郡甘宁在此,尔等何不就擒!”江上风中带着一人嚣张的狂笑,还有隐隐约约的铃铛声。

第五百一十三章 江船星火

    “故善出奇者,无穷如天地,不竭如江河。”————————【孙子兵法·势篇】

    豫章太守孙贲急急忙忙的穿甲着衣,带着一众亲兵登上城头,远远就瞧见水门外火光冲天,无数人在船头像热锅上的蚂蚁般胡乱奔跑,或是砍杀不及,纷纷从船上跳入冰冷的江水中。

    孙贲性情急躁,见此更是大怒,他用力踢了身边人一脚,斥声骂道:“还愣着做什么?快去开城门!”

    那亲兵挨了一脚后连滚带爬的跑下去传令。

    此时柴桑兵马不过万余,其中水寨就占了大头,城中只有两千人马。还没等孙贲将这两千人集结起来,城外突遭夜袭的凌操等部已经处于崩溃的边缘了。

    水上作战往往传令不便,军令常以小船、号旗、鼓角为工具,而甘宁深谙此道,才一接舷登船,便四处使人放火,又杀散号令旗手,焚毁号旗。如今江上四处都是火光、喊杀声,号旗与鼓角根本起不到传令的作用,小船在此时更是来往不便。

    凌操虽然作战勇武,身边全是自己的部属,但他的军令却出不了脚下这艘战舰。放眼各处舰上,无不是各自为战,有些胆怯者还没从白日里惨烈的战事中缓过劲来,晚上又突遭甘宁这支生力军的袭击,尚未接战就掉头逃难。有些更是几十、百来个人被对方十来个人追着从船上赶下江去,船上火光炽热,船下江水冰寒。

    沈弥这时已跳上船头,一眼便瞧见了凌操高人一等的校尉穿着以及他肩头的箭羽,狞笑着问道:“你是孙贲还是凌操?”

    凌操顾不得与他答话,一手持盾在前,猛地向他撞去。

    沈弥敏捷的往旁边一躲,脚还没站稳,身侧的火光中便突地刺出几杆长枪。他连忙挥剑去拨挡,几点火花擦过,锋利的枪尖还是不可避免的划破了他的胳膊。

    他刚痛呼出声,只见凌操又持盾撞了过来,这回沈弥已被逼入船上死角,身后就是冰冷的江水,退无可退。他咬着牙用没受伤的胳膊硬顶上去,又一脚踏在船舷上,借力挡下这阵冲击,免去了被对方撞入江中的窘境。

    坚硬的盾牌撞得沈弥胳膊发麻,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自己腰侧便被刺了一剑。他不敢相信的往下看去,那把利刃确实是从用凌操受伤的左臂刺来的。沈弥本以为自己抵挡对方冲击时尽量蜷缩身体,不仅能调动全身力量,更能借着拉近与凌操的距离躲过旁边的长枪刺击。

    可谁知道凌操强悍如斯,左边肩胛中了那么深的箭创还能使出力气来刺他。

    “你记牢了。”凌操面目狰狞,忍着肩上剧痛缓缓将剑从沈弥身体中抽了出来,他这时就有空答对方先前的问话了:“要你命的,是殄寇将军帐下,破贼校尉凌操。”

    说完不待沈弥发话,便脚下使力,将身负重伤的沈弥撞入江中。

    “阿翁!”凌统敲完鼓从台上跑了下来,正好目睹了这一切。

    凌操瞧见他来了,立即向他招手道:“我正好有事交办给你。”他喘着粗气,深深的看着对方的眉眼:“你现在去坐上艨艟,带几人划船登岸,面见孙府君。这里的战况他也看得到,不消你多说,你只需转告他一句,说‘本该有此一战,奈何仓促应敌,如今军令已成,当亟退兵’。”

    “这是何意?阿翁?”凌统忽然不明白父亲说的这段话,他忽然害怕起来,这个十六岁的少年浑身止不住的战栗,心里竟比他十三岁那年第一次上战场时还要恐惧。

    “有很多事来不及与你说。”凌操坚毅的神情突然柔和起来,他将剑倒插在甲板上,抬起手臂将手放在凌统的肩膀上。肩胛上插着的箭杆随着他抬臂的动作缓缓垂直于地面,像是在凌操肩膀上竖起了一杆大纛:“其实你说得对,我等即便反正,也不会与对面言和。甚至还想着隐瞒反正的讯息,在我等退兵时诱彼等进军……内里有些道理我说不清楚,你以后自己好生琢磨。”

    凌统突然着急了起来,他忧心的看着那根羽箭,以及顺着胳膊流下的鲜血:“阿翁,既然要撤兵佯败,那还打什么?我们现在一起走!”

    “现在走就都走不掉!”凌操厉声道,这时船上的亲兵已经扫清了随沈弥登船的敌军,开始聚集过来听候发令。凌操面色变了几变,微不可查的点了下头,语气突然放缓:“还记得我与你说过的庐江周郎么?我刚才被火光一照,突然就为你想到了一条好路。”

    凌统还没来得及张口说话,后脖便突然被人重重一击,眼前登时晕眩起来。不待他有何反应挣扎,立即就有数名接到暗示的亲兵一拥而上,将凌统裹挟到船后,手脚麻利的跳到一艘早已备好的艨艟上。

    此时月亮从东边山峦之间渐渐移出一角,江面登时洒下一片银辉。对岸的歌舞声不知何时停了下来,楼船最高一层聚集着若干人影,试图张望着这边突然而起的混乱。

    张允醉醺醺的看着对岸的战火,口齿不清的说道:“怎么对面也摆起酒席来了?”

    黄祖扶着栏杆,冷厉的江风吹动着他的须发,他也是因为饮酒过度而头痛欲裂,半晌才说出一句:“甘宁去夜袭水寨了?”

    蔡瑁此时也回过神来,呆呆的看着眼前这一切,几乎不敢相信甘宁刚才还在酒气冲天的与他们斗酒撒疯,就一个更衣的功夫,居然悄无声息的指挥部下夜闯水寨?

    “快、快!”黄祖一手按着额角,一手扶着栏杆,转身对身边那些目瞪口呆的人说道:“即刻出兵,接应甘校尉!”

    他一会一个‘甘宁’、一会一个‘甘校尉’,显然是神智有些不清醒。可他下的军令却很符时宜,足以为补救之法。

    黄权与邓芝等人暗地点了点头,比较黄祖与蔡瑁的举止,确乎是黄祖更胜一筹。

    然而楼上诸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露难色,每个人都是一身酒气,在颠簸的甲板上站都站不稳,更遑论穿甲迎战了。酩酊大醉的苏飞更是被冷风一吹,趴在栏杆上‘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黄祖气恼不已,他看到麾下部将个个都不成气候,就算此时有补救的法子,又有什么用?不过好在,看张允、刘磐等人的样子,也不像是个能仓促应敌上阵的。

    “末将愿往。”这时一个沉稳的声音突然响起。

    蔡瑁失态般的大笑道:“好、好!黄中郎将,就由你来领兵!”

    此间众人皆醉,唯有黄忠气足,又是在场少有的中郎将。有蔡瑁的当众首肯,他立时就成了大军临时的主将。

    邓芝冷眼瞧着黄忠从容调度的模样,悄然对黄权说道:“此人以后必建奇功。”

第五百一十四章 冒矢履锋

    “诸父兄弟,军马迸散,仅以身免。”————————【北史·僭伪附庸传·燕】

    在茫茫江上,甘宁站在战船的舰首,正在催促着手下人往敌舰上抛射火箭。这时他听见对面的惨呼与身后突然响起的鼓角声。

    那沉沉的角声如猛兽呜咽,响彻江间,甘宁回头看去,只见楼船夜宴的灯火烛照被层层叠叠的帆影遮挡住,在船帆之间隐约露出的点点灯火仿佛星光,映衬着山间明月。

    “哟?”甘宁两手负在背后,一把长弓如剑般斜靠在背上,他身子稍转,腰间的铃铛声也叮叮响起:“后面还有没醉的?”

    他眯着眼细数来援的船帆,心里满满浮现出一个坚毅沉稳的脸来。

    估摸着彼等渡江而来还需半刻钟的功夫,甘宁又转过身来对身边数艘艨艟号令道:“再加把劲,若是费这多功夫还只得功半,你们就都投江去好了!”

    今夜的作战计划是为甘宁量身定制的,但凡有一个环节被他人染指,都算是某种意义上的失败!

    甘宁自尊心极强,连声号令后,他与身周剩下的最后一支生力军鼓足风帆,直直的朝着当中最大的一艘战船冲去。

    凌操放弃了指挥众军抵抗的尝试,他独自喝令着麾下坐船与船上百来名亲兵主动往前冲去,试图以这样的方式提醒、指挥其余仍在抵抗的部属以同样的方式随他展开反击。

    “快!抛缆!”甘宁船上见船只一靠近就高声叫道。

    他们曾是积年已久的水匪,上岸转正才不过几年,曾经的老本行却是一日未忘。此时的水战除了大规模作战时需要不同类型船舰穿插配合、组织阵列,其余时候一旦接舷,就与水贼登船没什么两样。

    不待甘宁号令,一众人等纷纷投缆抛绳,紧紧钩住对方船只,在靠近之后纷纷跃起跳船。每个人跳的老高,又是双手持刀高高举过头顶,声势惊人。不少人被对方在半空中狰狞的面目吓得纷纷后退,生怕那力劈华山的一刀会落在自己头上。

    弓弩手挤在望台上不停的射箭,但夜色深沉,纵有火光映照,对方人数又那么多,一时难以照应。

    凌操依然持盾站在船舷边上,目视着甲板上守兵惊惶奔走,不禁慨然的把手中盾往下一掷,从受伤的左臂上接过佩剑,厉声道:“杀!”

    他甚是武勇,本来就以先登破阵而被提拔的凌操,此时更是勇猛无匹,他几乎可以不借身边亲兵的掩护就可以手杀数人,将跳上船的敌军吓得纷纷与他保持一段距离。

    甘宁不动声色的站在船舷上,挥手叫来两名夜间能视的弓箭手在身边,关照他们搭弓在弦,瞄准射击——目标很快就出现了。

    那名手臂上插着一根箭羽的守将,身边有四五名亲兵护卫着,在包围中四处冲杀,悍不可挡。甘宁伸手一指,左右两支箭羽一前一后、飞也似的射了出去,其中一箭射中了守将身边的亲兵,另一箭只从守将肩膀上擦了过去。

    这是擒贼擒王的时候,一两支冷箭,虽然配不上对面那员悍将的死法、也不是甘宁所喜欢的战斗方式,但却能轻易解决战局,保存更多的战果。

    两箭落空,甘宁叹息一声,继而骂道:“都瞎了不成?”他不再下令,亲自拿起强弓,从锦绣箭囊中抽出一根雉鸟羽箭。他本就有善射之名,能在暗处闻风听声,随手中物。这是甘宁从蜀中江上就闯荡出来的名声,如今拉起弓来,更是比身边两名弓箭手还有气势。

    嗖——

    那支羽箭留下一道残影飞射出去,目标直指凌操的眉心。

    凌统先是受了突然一击,头脑晕沉,但他到底是年轻有一副好身骨,才到艨艟小舰上没多久就清醒过来。此时他已被护送到战场的后方,前面的兵锋与战火还没有波及到这里,单调又显得很安静的水声,幽暗漆黑的江水,还有冷冷的江风,浑然与前方是两个世界。

    “阿翁——”凌统挣扎着欲要跳入江中,被身后的护卫及时压在身下。

    “凌校尉好不容易送你出来,岂能辜负校尉一片心意!”

    粗重温热的呼吸在凌统头顶上呼呼的吹着,他脑袋不屈的扬起,眼睛直直的盯看着属于自己父亲的战舰不退反进,主动冲向敌军,喉咙深处发出野兽般的嘶吼。

    身上还有人不停的劝着:“校尉的军令,一定要带给孙府君,若是不能,校尉做的这一切可就白费了!”

    怕他挣扎跳江,凌统半强迫的被压在船上,他的脸被粗糙带刺的木头划伤,呼吸中满是冰冷的江水与陈旧的木头的味道。船只越行越远,他的眼睛里忽然不争气的流下泪来,眼里的星光顿时熄灭,变成空洞洞的一片深渊,倒映着敌舰上一名伟岸的男子对凌**出了几乎必中的一箭。

    “阿翁——!”凌统忽然嚎叫着,声音又越来越低,逐渐开始抽噎起来。

    身上压着他的亲兵们不约而同的松开了手,面面相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船身抖了一下,首部搁浅在滩上,船尾被江流缓缓掉了个头,移动到江岸上。

    岸上排列着一众兵马,城上城下火光明亮,却是孙贲带领麾下部众尽皆赶至城外。见到只有凌统回来,孙贲先是一惊,旋即叹道:“诶!事不可为,你随我走吧!”

    他又抬眼看燃透江面的火光,以及对岸新一支援军赶到,再无援助之心,一把拉住悲戚的凌统,让人为他牵过坐骑,低声劝慰道:“乃父力战有功,我孙氏绝不会负你,今后必当倾力照顾。”

    孙贲这是代孙策对凌统做下保证,有他这个保证,以后孙氏绝不会亏待凌统丝毫——这或许就是凌操最后的念头。

    不待凌统作何反应,众人劝说几句后便簇拥着他骑在马上,孙贲手勒缰绳,掉转马头,带领两千余众绕城而走。在城东聚集等待着一干将士家眷、行礼辎重,像是早已准备好了似得。凌统呆呆的看着这一切,眼睛里什么神采也没有,像是提线木偶般任人牵着。

    他们只需要往东渡过彭蠡泽,抵达彭泽县,等上两日庐江太守孙辅带兵马乘船顺水北上,再汇合一起赶往丹阳。至于在这期间黄祖等人会不会继续追击,孙贲倒是不放在心上,因为天明过后就会有事情让他们为难了。

第五百一十五章 鸣金暗鼓

    “只见火光烧润屋,不闻风浪覆虚舟。”————————【感兴二首】

    “当、当、当”三声锣响,却不是鸣金收兵,而是一时停战,有个声音洪亮的小卒一直跟随在甘宁身边,此时受命割下凌操的首级,拿跟长竿挑到高处,扯着嗓子喊道:“乱贼伏诛,投降免死!”

    “乱贼伏诛,投降免死!”

    不仅是江上的甘宁所部,就连姗姗来迟的黄忠援军也附和的跟着大喊道。

    跟着,江上的大火迎风晃了几下,将一竿大纛硬生生撕了下来,被火舌卷燃,在夜空中烧成灰烬。

    残存的士兵彷徨的张大了眼睛,他们身后的柴桑城寂静无声,四面环顾,满是漆黑冰冷的江水。他们纷纷跪了下来,弃械投降。

    于是大军欢呼,响彻云霄,甘宁首先聚集兵马,清点一阵后发现沈弥尸首被江水冲了去,脸色黯了一下。跟娄发的怒不可遏比起来,甘宁很快就收敛了情绪,他将一干降卒丢在原地留给后头跟来的黄忠,自行带着属下进入柴桑城。

    纷纷扰扰忙了半夜,直到江天逐渐明亮,深蓝色的天色渐渐变浅,突现第一片鱼肚白的云彩时。众人才逐渐忙完,宿醉眠于对岸水寨的黄祖、蔡瑁等人乘船渡江,在柴桑城中见到精神抖擞的甘宁。

    “我怎么说来着?”甘宁看着黄祖、蔡瑁等人都是酒醒后昏沉的模样,笑着说道:“当晚一定要睡在柴桑城里。”

    蔡瑁苦笑道:“将军既有暗度陈仓之计,一同谋议用兵就是了,又何苦瞒着我等?”

    甘宁像是没有听懂对方话语里的埋怨,哈哈一笑,赧然道:“我本来没这个打算,谁知昨夜饮酒后又吹了风,脑中突然就有了这个主意。又见诸位醉酒,不便于战,于是索性带着一干人等去江上走一走。”

    “说到底还是将军威武。”黄祖满脸笑意,拱手庆贺道:“我等连攻柴桑数日,折损不知凡几,最后却不如将军一道奇兵。朝廷选将用兵,由此可见一斑,我等实在是枉称老将,愧甚愧甚。”

    甘宁哈哈笑了,将此事揭过不提,眼角余光却是瞟向黄权、邓芝几人。

    他事先就已想过此举或许会让黄祖、蔡瑁心有怨怼,但自己只要得胜,凭借威势以及不日将从庐陵北来会师的张所等部,足以压住他们心中的怨气。毕竟眼前还有整个江东、淮南的大利,他们不至于会为了一个柴桑翻脸。

    可眼下的情形却让甘宁有些看不懂了,蔡瑁的话里他还能听出几分怨气,但黄祖却全然不在乎此事似得,这让甘宁有些捉摸不透。

    黄权出声说道:“江上往来巡船在东边遇见一队船只,说是孙策从丹阳派来的,上面为主的是他四弟、乌程侯孙匡。”然后,不待甘宁挑眉发问,黄权又伸手从袖中抽出一张保存完好的缣帛:“这是今早入城时,在下从衙署的桌案上见到的,将军昨夜兴许是睡得早,不曾留意这篇檄文。”

    甘宁伸手接过看完,皱眉说道:“孙策反正了?那孙贲为何昨日不遣使者通讯?他找死么?”

    黄权与邓芝相望一眼,碍于场合,他们不便说出心中的猜测,只是含糊说道:“或许是在等孙匡这个信使吧。”

    “孙匡?”甘宁抬眼看向众人,点了点头,道:“那就唤他们进来!”

    彼等早已等候在门外,未过多时,乌程侯孙匡、奉正都尉刘由、五官掾高承三人便先后进来。

    孙匡是孙策的四弟,只是个六七岁的孩子,在多出将种、身形英武的孙家子弟中,他偏生就一副柔弱的体貌。同时因为最年幼,备受孙策亲近,在孙坚死后更是将乌程侯的爵位让给了他。

    在孙策看来自己这个弟弟庸懦有余,以后恐怕成不了气候,所以继承爵位坐享富贵就好,而他可以靠自己去拼一个侯爵来,并不需依靠这个爵位。

    孙匡随行前来只是起到一个质子的作用,具体的交涉、阐释来意,则全在高承等人身上。

    “见过甘校尉。”高承似乎不知道柴桑在昨夜刚经受一场大战似得,笑着拿出孙策书写的信件与檄文奉上:“袁术四世三公,高门望第,又曾倡义举兵,遣孙将军之父入雒击董。故孙将军为其行迹蒙骗,甘愿奉为明主,谁知如今……”

    他笑了一声,预期一顿,继而说道:“自徐将军南征袁术以来,周校尉念往日固有之情,几番相劝。孙将军本有悔恨,自叙前过,深惭欲死,既得蒙朝廷不弃,于是起兵反正,不惜以身死换朝廷之赦恩万一。”

    高承的说辞大都是檄文里的内容,将孙策一开始是如何少不更事,因为家族曾受过袁术恩惠、加上袁术最初的确又兴复汉室的举动,所以尽心尽力为他谋事。谁知最后一步步走入泥淖,如今朝廷不计前嫌,给了他一次浪子回头的机会,孙策自然要全力奋战,跟过去划清界限,表明态度了。

    这种说辞纯粹只是一个说得过去的借口,至少要在官方层面上含糊过去,至于内情到底如何,就看当时人是怎么想的了。

    甘宁对江东、对孙策的内情不甚了解,初一听还真以为是这么回事。可他转眼想到孙策既然打算握手言和,一同发兵北讨袁术,孙贲又为何迟延不肯相告?如今累得自己在孙策提出反正之后仍继续攻下柴桑,不像是自己击贼之功,倒像是自己为了战功而搏击友军。

    万一孙策因此与他交恶,立场又有了反复,导致江东局势变坏,那岂不都是他甘宁的罪过?

    想到这里,他算是明白为何黄祖等人刚才的态度了,原来自己是替他们挡了一刀。

    瞧见黄祖、蔡瑁等人的神情,甘宁心里顿时生厌,在与黄权等人眼神交流过后,他明智的选择了暂不表态。

    “孙策擅立守令,分割郡县,本是逆举。”黄祖看了甘宁一眼,语气轻快的说道:“如今既已反正,就该全军退出豫章才是。”

    高承立即答应道:“孙将军已有此意,庐陵孙太守已带兵在路上,不日将与孙将军合兵。”

    “还有丹阳。”黄祖咄咄逼人:“孙策全军北上,恐无暇顾及后方,在朝廷诏书下来之前,我可以为他解决一切军需等事。”

第五百一十六章 隐患暂弭

    “褊浅无所用,奔波奚所营?”————————【分水岭】

    高承眉头皱紧,他来时只得到吩咐,将豫章、庐陵一并交付就好,却未曾料对方竟连丹阳也要,难不成黄祖是要做扬州牧?

    他隐约猜中了对方的意思,却不能代孙策应下这个承诺。

    这时奉正都尉刘由在一旁幽幽说道:“我等此行,是为了借道荆州,朝觐天子。孙将军贡表陈奏,也是要交递阙下,是赏是罚,孙将军听命麾下,也概由朝廷定夺。黄府君如有画策,不妨书奏,我等可一并呈递。”

    黄祖脸色慢慢难看了起来,江东军务归不归他都督节制尚无定数,还需要荆州豪强通过黄琬在朝廷那里进行运作,所以刚才那话的确是急了些。

    蔡瑁趁机不阴不阳的说道:“孙伯符既然反正,便与我等同为朝臣,无有统属之义。黄太守此言,应当陈奏进览才是。”

    “若是不退丹阳,安知孙伯符是何心思?”黄祖不满的说道:“此等人,就应设法辖制。”

    他全无顾忌,当着高承、刘由等信使的面说着这些话,也不管对方脸色是如何的铁青,气氛是如何的张狂。

    “好了。”就在刘由忍不住要撕破脸,詈骂过去的时候,陪坐在最下首的黄权轻轻打断道:“江东孙将军反正投诚,是投的朝廷。吾等知道有此事即可,至于如何处置,还得留待天子诏书,不宜擅自为之。”

    高承反应过来,轻轻咳嗽一声,道:“是,黄郎说的很是。”

    刘由被他一声咳嗽提醒,也暂时熄了怒火。

    黄祖眉头微簇,转眼看向黄权,冷声道:“你一介郡吏,还需慎言慎行。”

    甘宁在旁听了半天,也知道顺着黄权的话说不会有错,而况黄祖言语逼人,让甘宁起了护短的心思:“我也是郡吏出身,当年言行也未见得有多谨慎。”

    黄祖恼怒的皱起了眉,瞧见一旁蔡瑁在哪里幸灾乐祸的嘴脸,他心知不能与甘宁硬碰,只好暂且忍耐,对其拱手拜谢。

    事后,甘宁单独招来与黄权、邓芝等人相商。

    “若是我降了,彼等还要讨伐于我,杀我部将。那我说什么也要讨个公道,至少也会寻天子诉罪,请天子裁判。”甘宁一吐心中郁结:“孙策反正与否,在江东用处极大,我若因此坏了事,朝廷该何以看我?“

    黄权与邓芝几人对视而笑,道:“这不算什么难事。所是我等所料不差,孙策要借此算计的应是黄祖,而不是校尉你。如今校尉误入毂中,替黄祖受过,孙策便不会借此追究。”

    “孙策连自己袭爵的幼弟都送来为质,还调走了豫章兵马。归顺之心坚定如磐,岂会因这点误会再起反复?不过是算计黄祖的伎俩罢了。黄祖与孙策有杀父之仇,孙策想借此使黄祖两难,在道义上失利,也是应有之意。但既是校尉,孙策若真想归附朝廷,就必不会借此生事。”邓芝也跟着说道:“这只是我等的一点浅见。”

    “这哪里是浅见?”甘宁笑说道,他才智是有的,但往往有些事情却不如黄权、邓芝这些人看得通透,所以许多事都要仰仗他们,这让甘宁很庆幸带他们随军出峡。

    狐笃忽然说道:“此事可大可小,我等在拟战报时,还是将此事添上一句,总是没错。”

    黄权说道:“拿下豫章之后,会稽便不再悬隔于外,届时可遣人越山赴会稽,联系会稽豪强。这样既能固其坚守之心,又能连纵一处。”

    这样一来孙策的威胁就小了很多,也能在皇帝面前体现他们确实是用心谋划了的,能以寻常郡吏的身份谋划方面,足以引人注目。

    “黄祖此人心思太多,今日的态度与以往迥异,可见他谋算不轻。我等得小心提防,还需向天子转述此事,不是在战报里添一句话就能好的。”甘宁仔细想了想,将目光放在了邓芝身上:“还得有劳伯苗亲自走一趟了。”

    如果皇帝能看在这次超出预期的大功的份上,特许他作战江东,那就再好不过了。

    这只是甘宁的私心,当然,从豫章借道荆州入兖州军前,其间路程迢迢,来回至少要两个月以后了。当下在朝廷诏书来之前,依然得暂由甘宁做主,好在他以出色的统军能力打下了难克的柴桑,慑服诸军,还能指挥得动黄祖、蔡瑁等人。

    过了些天,长沙太守张羡率军进驻南昌、庐陵太守孙辅与孙贲合兵离去的消息传来后,甘宁随即拿着桓阶送来的文书与蔡瑁、黄祖商量。决议留最不善用兵的张羡留在豫章统筹粮草,他们依然以原来的兵马横渡彭蠡泽,进攻皖县。

    黄祖始终不肯相信孙策真心要归附朝廷,坚持要求留下一将镇守彭泽,防备丹阳。甘宁没理由反对他,最后竟是留下了张允与刘虎两个。

    东郡,乐平县东。

    时辰已经到正午了,韩定抬头看了看天,只见到一片灰蒙蒙的扬尘,原本湛蓝的天空完全被战场上的尘埃、浓烟所遮盖。

    袁绍扶立新帝后,一切仿照汉家制度,将自己的部属直接改编成南北军,韩定就是袁绍麾下‘越骑营’别部司马。他骑在马上,皱着眉遥望对面追击而来的兵马,怎么看也看不到刚才那一队全副铁甲的骑兵。

    更奇怪的是,明明大军是渡河失败,败兵挤满了浮桥,按理说应该立即往东渡河回去,可却都朝着这边冲过来。

    韩定感到不安,连声催促身边的残兵打起精神,准备应付对面之敌,至于身后那些不往后退反朝着这边前进的溃兵,韩定却一时想不了那么多了。

    而几乎就在这个时候,一队骑兵突然出现在对面的河堤上,箭羽如飞蝗般飞射到浮桥上。

    韩定刚才没想明白的是,在对面大军利用屯骑营冲破渡河先遣部队的同时也派遣了长水校尉庞德从河水上游过岸,一路绕到渡河的袁军身后发动突袭。

    “还愣着做什么!”负责带兵渡河的前锋将军正是颜良,他瓮声瓮气的说道:“彼等的屯骑再厉害就用得了一时,跑不得久!”

第五百一十七章 弩箭离弦

    “鼓衰兮力尽,矢竭兮弦绝。”————————【吊古战场文】

    时间进入秋天以后,正好是袁绍击灭公孙瓒之前,先遣能将南下拒战的时候,朝廷大军就已渡过黄河,拿下东武阳、阳平等县。

    待袁绍全军赶至甘陵、欲要南下聊城,又听闻朝廷在东武阳休整,接着分派扬威将军樊稠领兵万余南下濮阳。而进军聊城的是由皇帝亲自率领的兵马,对外宣称是八万,其实去掉辅兵、去掉民夫这些水分,也就剩南北军三万多人。

    确认这个消息无误后,袁绍不由窃笑天子骄狂大意,自以为南北军精锐,就能以少胜多了?想他搜罗胡汉步骑、幽冀军兵共计六万,加上为壮大声势强征的民夫,约有十五万人。五倍于敌,他还有什么好怕的?

    所以当时不顾田丰的劝阻,毅然遣派颜良领两万人作为袁军先锋渡河,意图在乐平东边立下营寨,而后等他率大军赶来决战,谁知刚渡河没多久,颜良便被对方的屯骑营冲了一阵。

    袁军哪见过全副铁甲的重骑,赖以为傲的克制公孙瓒幽州突骑的枪阵、箭阵像是沾水的纸张,风一吹就破。被冲散打懵的袁军惊惧的连逃跑都忘记了,韩定的上司,越骑校尉王摩望着他们砍瓜切菜一般切入军阵,犹在原地惊叹着说道:“这是从哪里来的猛兽!”

    随即王摩就被屯骑校尉姜宣率领的这队猛兽从马上撞下来踩死了。

    这三千五百人的屯骑营是皇帝历时数年,选尽良马、勇士,耗费重金,其间裁汰更换数代骑士的重骑精兵。无论是他们从头到脚,人马全身披挂的铁甲,还是从万千军中挑选的健勇骑士、匈奴王庭良马,以及数年来的刻苦训练、摸索战法,这些花费都足以拉起一支三万人的兵马。

    他们当时一路向前,见人就杀,想抵抗的或是来不及躲闪的袁军无一不被撞死、砍死,这样一直贯穿颜良拉起的阵势,沿路倒了一片,身后的通道被鲜血染成红色。袁军当时也不是没有防抗,只因为甲胄极难穿透,箭射在他们身上有的只留下一点火花、或是插在甲叶中,更增加了几分坚不可摧的印象。

    屯骑营冲势无匹,后劲不足,在贯穿击溃敌阵之后,不做丝毫停留,便折转回去了。而这也是一开始韩定望见浮桥之上败兵后撤闹推搡吵嚷,屯骑营因为一个失神的功夫便消失无踪的时候。

    此刻颜良好容易稳住渡河大军的阵脚,指派‘步兵校尉’马延在浮桥上组织反击,对岸的长水骑虽然没有防备彼等会偷渡绕道,但只要据守桥上,后方聊城的袁军一旦赶来,庞德那三千长水骑就不足为虑。

    做好这一切,颜良方才亲领四五千人迎上对面追击过来的兵马。

    战局变化虽然此起彼伏,让人眼花缭乱,但其实也就过去了短短数刻钟的功夫。渡河遇重骑冲击,阵脚大乱时浮桥后方又遇羽林骑袭扰,此时颜良勉强压住阵脚,对面正好是紧随屯骑之后而来的步兵校尉赵云、射声校尉严颜所率的另两支北军兵马。

    这时韩定后知后觉的收拢部分‘越骑’,守在颜良身边,见他有所意动,急忙开口劝道:“将军!此时当以守为上,只要守住浮桥,待袁公大军赶至,我军必胜!”

    “你懂什么!”颜良心里想着什么从不遮掩,又酸又怨愤的说道:“张儁乂信誓旦旦,说此阵克骑,饶是公孙瓒也不曾讨好。可刚才呢?彼等重骑一击就将尔等冲溃了,此时还说要守,既无城寨,如何守得?”

    他看着愣怔的韩定,其实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口,那就是张郃可以凭此击破公孙瓒数次骑兵冲阵,自己照用了为何不行?可见前次都是侥幸,不然就算张郃在此,刚才也挡不住对面重骑。

    “还是得按我的法子来。”难得尝试却失败了一次后,颜良便再也不愿模仿张郃的用兵方式,只有纵兵冲阵,在万军中杀敌才是一个将军该做的事,而不是缩在阵中当乌龟:“彼等这回骑兵不动,可见刚才那几千重骑冲过一阵后,亟待休整,一时难以再战!此番以步卒对步卒,我等兵马远胜于彼,又有何惧?”

    韩定到底只是一个小小的别部司马,根本违拗不了颜良的意愿,只好跟着组织人马,与进击的数千步卒发起冲锋。

    正在进军的步兵营虽未料到颜良此时背后乱成一片,还敢率兵冲阵,但他们训练有素,很快就做出了反应。

    “停!”赵云在步兵营中是少数几个骑马的,他号令道:“全军止步,列阵!”

    眼前的形势他们曾在屡次演习中练过,当初也是凭靠着步兵营与射声营互相配合,以此击退了屯骑校尉的一次冲击。

    颜良所率近万人如浪潮一般堪堪扑到百步开外,齐整的步兵阵中战鼓骤起,一排排刀盾手身后骤然站起层层手持强弓的射声士。

    严颜亲临阵前,他手持强弓,不发一令,但他射出的箭、弓弦霹雳般炸响的声音,却比任何一道号令还要强劲。身侧弓箭手条件反射似得跟着那支当头飞去的箭矢松开了手,只听一阵弓响弦鸣,箭羽如骤雨飞蝗,劲急啸叫着射向远处。

    一个瞬息之间,本就昏黄的天空突然暗了一瞬,战场上传来惨叫,一众昂首冲来的袁军犹如被暴雨冲刷后的草地,齐刷刷倒伏地上,再也站不起来。

    颜良所部兵马遭此一击,顿时大乱!

    他刚才只见到对面皆是步兵,未曾留意到藏在步兵身后的弓箭手,此时先挫了一阵,还没等他让人举盾前进时,对面的箭雨又开始了。虽然射声营只有三千余人,但箭雨密集,依旧封锁了整个冲锋阵型。

    就在袁军被这凶悍的箭雨压得抬不起头、损失惨重时,一阵鼓声隆隆响起,步兵营、射声营呐喊杀出,几人一组,步兵掩护弓弩手,对方寸大乱的袁军开始了分割厮杀!

第五百一十八章 捕叛追亡

    “安行疾斗,一结其前,一绝其后。”————————【吴子·应变】

    这时候韩定受了重伤,一支箭从他顿项的缝隙里钻了进去,正好卡在他喉头的骨节上面。他按着马脖子身体半俯,喉咙里发不出任何声音来,即便吞口水也是剧痛难忍。

    有时候死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死亡的过程。

    韩定知道自己是要死了,他无比羡慕那些被一箭、或一击杀死的人,那些人少了多少穿喉的痛苦。

    浮桥上挤挤攘攘,袁绍帐下‘步兵校尉’马延在桥上反复奔走,先是在浮桥东边组织人马抵御庞德率领的长水营,然后颜良等人进击大败,他又得跑到浮桥西头去接应败兵。简易的浮桥被河水泡透,再加上血肉漂流,早已变得湿滑无比。

    颜良略喘了口粗气,站在桥头,眼见要支撑不下去了,又四下张望,如何也寻不到袁军主力的旗帜。他知道不好,于是急道:“再拼杀下去,我等早晚都得死在此处!”

    此时他观察局势,这头有步兵营、射声营等数千兵马围攻最后一道岌岌可危的防御,而另一头则只有一部长水骑围在桥边,他们挤不上桥,马首人身相拥相簇。

    颜良心里想,眼下应往聊城方向走,只有冲破长水骑的包围,趁机夺下几匹马来,倒是说不准能与赶来的袁军主力遇上。

    突然一阵凉风从北地吹来,浑身浴血的将士们感到一阵凉意拂遍全身,晕头转向的他们一时清醒了起来。

    颜良舔了舔唇角的鲜血,冲身边众人喝道:“如今应当死战!随我去抢他们的马,从此逃出去!”

    说罢他便拔刀东向,向着浮桥一侧的庞德等长水营骑冲去,余下的人都紧跟在后,此时左右是水,前后是敌,只有背水一战才能换来生路。

    颜良也没有想到背水一战会有这样的效果,刚一冲击就将长水营往外冲开了一个缺口。正当他准备再接再厉的时候,身后的步兵营已经开始冲杀上桥了。

    韩定在马上被一群人哄哄的挤着,心急之下,被人搀着下马,打算从桥边步行通过。谁知走到一半脚下打滑,一下摔倒在桥上,喉间插着的箭羽触地,登时刺穿了他的脖颈。

    一群人吓坏了,也不挤着,而是纷纷往水里跳。站在岸上的射声营见了,不住的放手往河中抛射箭雨。在他们身后,大营又派出了三千余辅兵营打扫战场,清理那些逃无可逃、只得跪地投降的败兵。

    被留下断后的马延也是想逃跑,可他刚转过身去,身后的敌兵就趁机冲上来用长戟勾住了他的肩膀,一下将他拖倒在地。

    马延仰面倒下,两肩处赫然出现两个血洞,鲜血直往外流。步兵营的士卒也随之冲了上来,一名眉目俊朗,身体颀长的青年打头,瞅准马延的头就是一刀劈落。

    沉重的斫刀顿时将桥面砍得木屑飞溅,马延这时已翻身逃到一边,趁对方正在拔刀的时候顺手捡起身边的断剑,狠狠往前一捅。

    青年抬头发觉面前寒光,下意识的抬起左手去挡,他左手上拿着面小盾。在抵御的时候青年没有一味的凭借小盾去挡对方的刺击,而是暗中用了巧力,在断剑刺中小盾的瞬间将小盾往上一抬。那断剑果然刺穿了小盾,但也被带离了方向。

    马延一击不中,刺了个空,还没反应过来,对方这时已经拔出卡在木头里的斫刀,狠狠地砍中他的脖颈。

    这时一伙步兵及时跑了过来,霎时间就杀散了企图救援马延的敌军。马延惨叫一声,伸手死死抓住深入脖颈动脉的刀刃,身侧则是数刀砍下,马延躲闪不得,被乱刀杀死。

    杀死了敌方一个校尉,所有人都很高兴,但他到底死于谁手,一时有些说不准。

    “这当然算咱们一起的。”青年抬手擦去了溅到额头的鲜血,理所当然的说道:“忘记教化科里讲的规矩了么?”

    “没错!”有人当即附和道:“要学‘大树将军’,战时以杀敌为要务,团结众心,不争功!”

    ‘大树将军’是光武皇帝中兴名将之一,征西大将军冯异,因为他每打完仗从不与诸将争功论能,而是一个人躲在树下乘凉,故有此称。

    历代名将的优良品质与优秀事迹是教化科教习内容的一部分,作为在南北军中基层推行数年的教化科,也就是底层士卒所称的‘夜校’,这几年早已有了一套完善的教习制度与内容。由最开始只教习文字,到最后逐渐深入,普及基本律法、宣扬朝廷政策、尤其是历代名将的事迹融成了故事。

    许多出身寒门的士卒不仅可以借由教化科掌握一定的律法知识,以后退伍也能很快接手朝廷分配的亭长、贼曹等职务。而且还能提高军事素养,加快从底层往上晋升的速度。

    众人虽然杀了一个校尉,但也很快从大功中清醒过来,此时协作才是最重要的,按照南北军的军功制度,这种功劳理所当然的要作为集体功。

    于是众人一齐赞同那位青年的首倡,毕竟要说主功,应该是那位将马延砍伤的青年才对:“说的很是,我们都听王平你的!”

    这青年正是王平,当初在巴郡被还是步兵校尉的徐晃收入北军、改回本姓的少年,在随军至长安训练后,两三年的时间里已经是宝剑初砺了。

    混迹行伍三年,他至今仍是普通的一员伍长,但他善于结交、又多见识,故而很多人都服他。此时他开始号令众人继续随他追击,众人也无不应诺,而此时身后却跟上来一大批人,当中一人头戴兜鍪,手持宝剑,正是步兵校尉赵云。

    他大踏步向前行进,在滑腻的桥面上如履平地一般,所过之处无不死伤一片。他杀人居然带着难以描述的从容轻快,虽然是步战,但却像是骑在马上以居高临下之姿,对地上毫无反击之力的敌人肆意诛杀。王平呆呆的看了一眼,立即回过神来,带着身旁诸人紧跟着大军一同行动。

    赵云挥手一剑杀死一名敌兵,见到颜良的背影就在对面不远处,正欲鼓足余勇,眼角余光忽然一瞥,好似想到了什么,略带赞许的看了一眼王平。

第五百一十九章 利霈弊雨

    “一夫之勇耳,可一战而禽也。”————————【三国志·魏书】

    这时颜良已带着百名亲兵冲到长水营骑跟前,也不顾对方长矛箭雨,不管马腿还是人腿,举起手头的武器就砸了下去。长水营的战马没有像屯骑营那样有重甲全身防护,为了保持速度,就连骑兵也只是轻甲覆身。

    此时遭遇颜良等困兽,靠前的战马躲避不及,有被打断腿的、打落人的,就朝两边倒退下去。颜良瞅准机会,也跟着钻进了缺口之中。

    颜良挥刀砍向一名长水骑,不料那人先有了准备,很灵巧的拨马侧身闪开了,口中不屑的‘哼’了一声。颜良一愣,像是才发现对方的衣甲不同寻常,这时那人驱马稍退一步,然后挺槊往前刺向颜良的面门。

    颜良来不及闪避,慌乱之中下意识的伸出左手,欲要抓住对方的长槊。结果噗的一声,那长槊来势迅疾,居然穿透了颜良是左掌。紧接着那人把槊尖往上一抬,锋利的长槊又登时切开手掌的骨肉,从指缝间划出。

    他痛呼一声,整个左手已是血肉模糊,血流如注。颜良心知对骑兵不能拉开距离,要与之近战。故而强忍剧痛,伸斫刀砍向那人。

    庞德收回长槊,见他仍有余力,遂再一次挺槊刺出。

    斫刀与槊尖这回猛然相撞,蹦出几点火星,颜良膂力惊人,一柄斫刀险些削去对方的槊尖。

    庞德心里一惊,再度抽回长槊,这回不是刺出,而是趁着对方吃力的时候伸槊往旁一划。他感到自己的槊尖已经准确的伸到对方兜鍪下面,准确的从缝隙间刺入血肉,鲜血一时从颜良颈下流了出来。

    他猛地法力,颜良便被带翻在地。

    此时浮桥上的大部分袁军已经奔逃上岸,这些人在死亡面前迸发了超乎寻常的斗志。庞德不肯将宝贵的骑兵当肉盾来用,在解决掉颜良以后,他一扬手,招呼众人后退。

    拦路的骑兵一退,劫后余生的袁军顿时松了一口气,也不再有刚才那一股抱团拼死的气势,而是在长水骑腾出的空间里四散奔逃。

    庞德悠悠然带着骑兵退开百余步,像是头马带领马群从草原上绕着弯,直到这支骑兵在奔跑的过程中再度形成一个锥子。锥子的尖端,庞德又再次带领骑兵,从乱兵的侧方冲了过去。

    乱兵登时被彻底打散,他们此时已不复前勇、锐气衰竭,任由马蹄踏身、斫刀落下也不敢反抗。在乱军之中,庞德不经意间居然看到颜良被人背了起来,在人群中摇摇晃晃的穿行躲避着。

    此刻桥头附近的空地上尽是长水骑兵的冲击范围,长水营中有不少从左冯翊招募的羌胡,他们杀红了眼很难在战场中辨认敌我。就连赵云都不敢随意带兵下场掺和,只得勒兵守在桥头观战,如此攻势,又岂能走脱对方主将?

    庞德作为‘锥尖’,需要往人最密集的地方冲杀,不便调离方向。只好冲着颜良大声喊道:“那个在背上的,把他斩了!”

    颜良正晕晕沉沉的趴伏在亲兵北上,不想身后一匹马突然撞了上来,接着便是背甲上被砍了一刀。这突然的冲击仿佛有堵墙倒在身上,那亲兵就被撞倒在地后,也不再管颜良死活,连爬带跑的逃了。

    马蹄顺势踩踏在颜良的背上,他很快就昏死了过去,在死前的一刻,他竟然还想的是为何张郃做得到,自己就做不到。

    漫天的雨幕在结束战后没多久就在顷刻间拉了下来,天地之间茫茫然全是水汽,早先弥漫四野的尘土、血水被这突如其来的求雨冲刷得干干净净。平静的河水突然暴涨,汹涌澎湃,霎时间冲毁了最后一小截岸边的浮桥。

    在河水的东边,刚刚行军渡河、重新扎好的营盘上迎着风雨飘扬着一面‘汉’字红底大纛,在濛濛的雨中犹如一团烈火,明白的昭示着这场初战的胜利者。

    宽阔简单的营帐边上横放着一张木榻,榻上还铺着夏日的蔺席竹簟,换上一副轻衫的少年正肘撑着矮几、手支着头,闲适的坐在席榻上,借着透进帐中的天光,仔细听着篷顶密集的雨声。身旁同样是几个身着常服的同龄人,也分左右坐在一块。

    在少年的身后,立着一只衣架,上面挂戴着精钢打造的明光铠,铠甲的前面又摆着一张小桌,桌上的架子上横放着一柄造型古朴的长剑。

    “这场雨来得及时。”秘书郎士孙萌打破了沉静,轻声说道:“若是早来一刻,颜良所部或会借雨走脱,我等恐怕难得全功。而若是晚来一分,袁绍大军突至,我等军阵未整,恐为其乘衅,实在是如有天助。”

    “以今日之见,颜良此人性狭,可为冲阵之将,不能独任领兵。”秘书郎裴潜看了士孙萌一眼,也在一边附和道:“袁绍亲任其人已久,仍不自知,遭此大败,也是必然之势。”

    “天助又如何?”除了头上插着的那根青玉发簪,皇帝在一众少年中穿着并无特殊之处,但他似乎永远是那众星拱辰的存在,一张口,便让所有人把目光移在他的身上:“仗还是得继续打,这雨让我等有时间休整,却也让道路泥泞,骑兵不便奔跑——这也不见得是天助。”

    “若真有天助,怎么不见昆阳之星?”

    皇帝的一声笑言,让众人都笑不起来。

    座中唯有裴潜是可以与皇帝玩笑几句的,但随着年龄的增长,弱冠的他性格逐渐沉稳,曾经言笑无忌的少年也逐渐远去了。

    裴潜不再接茬,其余的如王粲、韦康、温恢等人也更不好说话了。

    士孙瑞心里觉得奇怪,皇帝常将德运虽改、天命仍在汉室之语挂在嘴边,甚至开始在私底下让灵台的龟卜待诏姜合,李庶等人开始琢磨谶语。可他有时的言行,却又好似根本不把天命、鬼神当回事,对他来说,好像这些都只是能用、就能随手拿起的工具。

    这个想法在士孙瑞看来实在匪夷所思,他不敢去想,更不敢相信世上真有不信天命、鬼神的人,就算有,也不该是皇帝。

第五百二十章 何以足贵

    “欲至于万年,惟王子子孙孙永保民。”————————【尚书·梓材】

    “陛下说笑了。”一个稚嫩的声音从雨声中响起,在淋漓的雨声中,少年的声音犹如被雨水洗过一样清晰干净:“若无天助,何以仁人贤士、猛将忠臣,毕集于宫阙之下?何以甫一东征,则曹、刘皆云集响应?可见天助者,势也,实非一二星子辄能变之。”

    “孔明说到我心里去了。”皇帝看着那模样俊俏的年轻人,低头轻笑一声,忽然从榻上立起上身,身子朝后一探,腰肢也随之往后拉伸,肚腹露出一道曲线。

    众人见他仰身往后伸手探物,半个身子悬空在榻外,生怕他掉出去或是闪了腰,一时皆惊起欲往前扶。他们到底是犹疑多虑了半分,不见那被唤作‘孔明’的年轻人一个迈步走了过去,一手扶住皇帝的肩膀,一手径直伸过去。

    诸葛亮人高手长,伸手一探,便为皇帝拿下想拿的东西。

    是那柄造型古朴的长剑。

    诸葛亮将皇帝扶好后,然后向后退了一步,双手捧着剑恭敬的举过头顶献上。

    皇帝看到他这副规矩谨慎、又照顾体贴的样子,不禁发笑,他伸手将剑取了过来。刚放在膝上,接着又一把抓住对方的衣袖,用眼神向他示意了自己对面的一个空位置。

    诸葛亮再拜了又拜,这才倒退着走到案几的另一边,与皇帝对坐。

    “为什么讲你说到我心里去了呢?”皇帝一边抚摸着那柄长剑鞘上装饰的七彩珠玉以及诸色纹路,一边看向诸葛亮、裴潜等人:“我汉家自高皇帝以来,贤圣之君凡有十数,深仁厚泽,德被于人者深矣。故有大乱倾覆,亦是去而复来,再受天命。可若是自以为天命在侧,后世子孙便可有恃无恐,任意妄为,这天命还会助么?”

    这话有些振聋发聩,众人稍微愣怔,细思又不是没有道理。

    “就譬如我——”

    皇帝指了指自己,看着诸葛亮沉思的面容,轻声说道:“说是如有天助,我便可以懈怠不成?天底下没有坐享其成的道理,就连高皇帝、光武皇帝得天下,也是筚路蓝缕,艰辛备尝。朝廷能有今时今日的局面,虽是冥冥中自有天定,但最紧要的,还是彼此君臣,上下一心,矢志复兴的缘故。上不负天心,下不负人望,这才是我刘氏三兴的根本。”

    原来皇帝是不愿意过分渲染天命的作用,这不仅会让后人产生懈怠的执政危机,更会让一批人的努力得不到肯定。何况,他始终坚持‘民本’的理念,也时时刻刻的试图将其灌输给最亲近的秘书郎们,此时更应该引导他们,而不是任由他们或后世继任者整日将天助、天命挂在嘴上,将这一切视作是理所当然的。

    “臣等惭愧。”众人诚服,离席拜谢道。

    “天命归依何处,但凡仁人志士,无不明见。而彼袁氏愚妄不知,敢抗天威,是自作孽。”皇帝话锋一转,一手把住剑柄,缓缓将长剑抽出一截,只见寒光毕露,清光冽冽:“这是高皇帝斩白蛇所用剑,亦是领役徒戍卒起兵之剑。奉于高庙四百年,至今犹如新发于硎,乃我刘氏传世之宝。如今带来,正是要借其锋锐,诛斩逆臣!”

    ‘斩蛇剑’经四百年被刘氏珍藏、保管,与孔子履并存一处,由于斩白蛇的神话,此剑被视为天命在刘的象征。皇帝出征前特意去高庙将其请了出来,正是要借此宣告正统与天命,可他刚才这话,似乎又与前言相悖。

    士孙萌、王粲、韦诞等人有些糊涂,彼此相望,眼神之间俱是茫然。就连年长的秘书丞扈瑁也是一头雾水,皱着眉在哪里思索着。

    天底下能懂皇帝的人并不多,一是皇帝不肯将自己的心思直截了当的暴露出来,二是上位者之威不可加,往往在于言行所塑造的神秘感与‘不可测’。

    诸葛亮的眼睛依旧神采奕奕,他虽然不能全明白,但皇帝对人的重视很让他感到共鸣。

    皇帝看着对方亮晶晶的眼神,忍不住笑了一声,顺手将剑插了回去,道:“你叔父前日有战报来,说张辽很是得力,在黎阳打了几场胜仗。”

    在将诸葛亮几兄弟送入长安,安定下来不久后,叔父诸葛玄很快接受了朝廷的任命,担任河内太守。此时他正与护匈奴中郎将张辽袭扰魏郡,牵制了蒋奇等人大量兵力。

    诸葛亮很坦诚的说道:“叔父不懂兵事,此皆张将军之功。”

    皇帝笑道:“终有他一份军需调度的劳绩。”说完,他又看向扈瑁,道:“扈君以为呢?”

    “人人竭忠效力,共扶汉室,既少不得将士用命,更少不得大臣帷幄。”扈瑁低声说道。

    他是颍川士人,早年只是一个尚书郎,其为人机警,当年关中大旱,皇帝祈雨而降,他是第一个赶来庆贺的。皇帝有鉴于他对机会的敏锐,让他补上了秘书丞的位置。

    如今秘书令荀悦、秘书丞扈瑁俱是颍川士人,皇帝此刻心思有了变化,脑中在想着给他调一调位置。

    想到这里,穆顺端着一只小炉从帐外走了进来。帐篷里一旦下雨就会阴冷潮湿,穆顺怕皇帝受凉,特意跑去别处扇燃了一小炉炭,此刻捧进来搁在皇帝脚边。

    “荀君与贾公呢?”皇帝慢慢收起了思量,问道。

    穆顺留意着此事,低着头细看炭火有没有被雨水溅湿,轻声回道:“奴婢来时,恰好瞧见彼等正往这里来。”

    皇帝‘哦’了一声,将剑抛给穆顺,让他放回原处,再不说话。

    行军途中,皇帝在无事的时候常常唤秘书郎共会,等到商议机密的时候,又会让他们避让开去,这早已是一个习惯了。

    可今天皇帝偏偏留下了诸葛亮。

    荀攸、贾诩进来的时候,诸葛亮正长身而立,垂手站在帐门边为他们揭帐。他们一开始并没有反应过来,直到看见是诸葛亮,这才在心里恍然一声,冲其颔首。

    “接到沮隽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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