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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武陵年少时     兴汉室txt下载     兴汉室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百二十一章 刚而犯上

    “东野子之御,马力尽矣而求进不已,是以知其将败。”————————【上明帝疏谏盛修宫室】

    聊城池浅墙低,不便驻守大军,袁绍只得将全部兵力驻扎在聊城旁边的险要处。

    此时大雨突降,不仅打乱了袁绍趁机进军,解救颜良、反攻朝廷的计划,而且冰冷阴沉的秋雨又让他联想到几年前顿兵壶关、独立邺城高楼时所见的凄凉无力的场景。

    郭图、田丰等人带着斗笠,发梢衣角有些微湿的走了进来。

    与往常不一样的是,田丰在与袁绍见礼时虽然仍是恭肃有加,但神色中难掩一丝埋怨与气恼。

    好在袁绍向来不喜欢这个说话直的属下,此时当没见到他似得,对郭图问道:“青州那边有消息了?”

    “绕了一段远路,不会骑乘快马,倒也来往迅疾。”郭图凝眉思忖了一下,先挑了件小事说道:“吕布死了。”

    “嗯。”袁绍眉头微扬,淡淡的应了一句,又道:“然后呢?”

    “袁将军下邳兵败,溃逃扬州。吕布阴谋倒戈,被董昭算计一通,催逼上阵。是故大公子因此不敌曹操,稍挫一阵,如今已退往琅邪。”田丰看不惯郭图吞吞吐吐、百般顾虑的样子,张口就把话说了出来。

    袁绍眉头大皱,厉声道:“竟有此事?”

    他儿子袁谭打不过曹操是他想得到的事情,并不意外,意外的是袁术坐拥强军,竟然连一个刘备都打不过?

    田丰正有一肚子里怨气要发,抬声道:“天下间的奇事还少了么?当时南下,我便屡次建议,说仓亭乃黄河津渡,位置紧要,必是朝廷屯粮之处。只需遣派大将领骑兵袭往,不消三日,便可焚尽粮草,届时朝廷必军心大乱,我军可一举破之。”

    也不怪乎他生这么大气,当时行军布策,他一眼就看出仓亭津的重要性,此处位于黄河以南,既是后方也是前线,又水陆便利,不单可以供给朝廷用兵所需、更能便于支持徐州方面的需求。只要用奇兵突袭此处,既能烧毁朝廷此战大部分军需,更能在朝廷大军的背后插上一把刀,从而将皇帝歼灭于北岸。

    这是一个很冒险、却很有机会的策略,但袁绍当时并不同意这么做,他想的是自己麾下兵马总数远胜朝廷,何不以堂堂正正之师,当面将其击败?而且仓亭津是朝廷屯粮之处完全出于田丰一人臆测,别无实据,正如郭图当时反驳的那样:“何止仓亭重要,其北岸的东武平既是大城,又临河水,更紧贴彼等后背。如我是彼等谋臣,何必将屯粮之处安放在区区一亭?”

    所以袁绍说什么也不肯支持派兵深入对方腹地的冒险行动。

    如今颜良战没,前锋两万兵马损失殆尽,虽然不能证明田丰所言一定是对的,却证明了袁绍的坚持是错的。

    而田丰却不知怎么,偏偏认为此战战败完全是袁绍不听劝谏,如果早依从了他,战局也不会变成这样。

    “早听我言,安得如此!”

    袁绍心里正为颜良的死而感到惋惜,同时未尝没有一丝悔意,但见到田丰得理不饶人的样子,那丝悔意也没了,不耐烦的说道:“若听你言而致败,又该如何?”

    田丰眼睛一瞪,说道:“不可能!”

    然后他似欲重复自己当时所推演的结论,以证明突袭仓亭的确是一条可行之计。察言观色的郭图却没给他这个机会,他早看到袁绍的心情不好,田丰偏要往火上浇油,可不是自寻死路?

    郭图连忙打断田丰要说话的势头,径直说道:“往事不可追,田公果有良平之才,就该为袁公想想如何处理当下局势。这场雨虽然阻碍用兵,却也使我军乌丸等骑不得大用,你倒是再献个良谋以供参详?”

    田丰想也不想,说道:“如今只有退兵。”

    “退兵?”郭图感到好笑,问道:“我军方至,你就说要退兵?”

    田丰仰着头,睥睨的看着郭图,道:“我退彼进,敌必随我而入冀州。如今彼等兵力各处分散,声势虽大,其实处处是破敌良机。只待将彼等引诱深入,使之与其他诸军难以呼应,我军便可翻身进击。天子一败,余等更复何言?”

    此时朝廷主力在眼前,而离其最近的樊稠一部兵马则是远在濮阳,若是真按田丰所言,以退兵换取对方不断深入,拉开与友军的联系,使彼此救援不及,那时候围歼就很容易得手了。办法虽好,可田丰却似乎没有想过皇帝身边的荀攸、贾诩是否真的会依他所想的那样配合。

    郭图并不认可这个大胆的计策,道:“我军初败一阵,若是未战先退,其军心如何?届时鼓噪之下,佯退成真溃怎么办?”

    袁绍徒恃兵多,不乐意的说道:“退兵一事,太折损士气,所谓一鼓作气,此时退兵,即便是为了诱敌,也是大不妥。”

    田丰眼神一躲,似乎又生气了,扭过头去像是在埋怨自己:“果有良谋而未见用,适才何必道哉!”

    袁绍才消不少的怒火又被他勾起来了:“你这是什么话?”说着便要他出去。

    田丰惨然一笑,斗笠也不戴了,径直揭帐走进雨中,淅沥的雨声中犹自传来他长呼的声音:“言已尽矣,事可长久乎!”

    “这个老货!”袁绍终于被他彻底激怒了,没等郭图说什么挑拨的话,他便自行下令,命人出去将田丰囚禁关押起来:“他越发不成样子了,当初听他所言,在壶关未曾获一地。如今不听他言,稍有不利,他便自以为得计。责备我不该不听他的,这是什么道理?”

    郭图也觉得田丰这样未免太莽撞了,再如何直言敢谏,也不是这么个谏法。他隐约觉得奇怪,却又说不上来,反正田丰身陷囹圄,等若宿敌一去,郭图心里也是得意的:“田丰口出妄言,乱我军心,明公断不能再留他于此处了。”

    “你说得对。”袁绍心里到底顾忌着田丰背后代表的冀州豪强,不敢对他下死手:“先让人将他押回南皮,等我大胜班师之后,再当面问他有何想法。”

    “大战不远,如今只待雨停而已。”郭图轻轻一笑,道:“我军前锋受挫,实力尚存,只需步步稳进,便可无虞。一者,彼等兵马再精,毕竟人数有限,也不能以一当十;二者,彼等粮草远从关中运来,消耗不及、仅凭兖豫府库,安能支应多方战事?而我军以逸待劳,身后就是冀州,兵马、粮草支应便利,彼此消长,胜负之势明矣,又何必依从田丰之计,引军犯险?”

    “是啊。”袁绍听郭图讲的甚有道理,于是也渐渐安心了,徐州战场上失利又如何?只要自己挺住,将天子的主力击溃,便能满盘皆活。

    郭图轻舒了口气,忽然想起一事,道:“沮授与田丰素来交好,如今其人正守御魏郡,若是田丰被囚的消息传过去……”

    “此人也是个嘴硬的。”袁绍话是如此说,但却是记得对方与对面大将沮隽有着亲属关系,而这两年又十分收敛,不像以往那般与田丰争着拿话呛他。

    这也奇怪,田丰心直口快,袁绍不高兴,沮授一旦收敛锋芒,袁绍心里更是没底,反而觉得沮授的立场叵测。如今就连荀攸的亲族荀谌都被他冷落闲置了,袁绍想着,田丰被囚之后,沮授无论有没有与沮隽联系,都不方便托付方面重任了:

    “我看就将他调至军前,让淳于仲简守魏郡好了。”

第五百二十二章 参预闻听

    “在门下,虽居机要,资名轻小。”————————【世说新语·识鉴】

    帐中没有奴仆,只有君臣四人,就连时常被皇帝带到身边观察学习的穆顺都没有资格参与此间军议,在送完火盆后就退出去了,所以是诸葛亮亲自为几人侍候茶水。

    荀攸、贾诩分别坐于下首,各自端杯啜饮,在寒凉的雨天喝一口热茶暖肚,皇帝一个人用一种舒服的坐姿坐在席榻上,手中捧着茶碗,在他的对面则空了一个位置。漫天泼洒的秋雨哗哗啦啦的落在帐篷顶上,帐中渐渐弥漫一股湿气,竟连皇帝脚边那一只火盆都驱散不了。

    “今后议论机要,让孔明随侍旁听,他不用说话。”皇帝看到荀攸探究的目光,先是主动提及道。

    荀攸闻言,不免多看了诸葛亮几眼,皇帝身边秘书郎众多,俱是少年英才,但善属文、善治事者甚多,在用兵一事上有天赋的却寥寥无几。数来数去,也就法正、司马懿、诸葛亮他们三个,而这样的待遇连法正都没有过,他倒是第一个。

    因为接下来对袁绍的用兵策略并不是当下议论的重点,徐州曹刘、汝南徐晃、荆州刘表、冀州刘虞等诸路兵马的调整,以及袁术、袁谭、孙策、关中等势力的应对,都是需要君臣三人事先商量出一个共识、概要,然后才能付诸公论的。诸葛亮能参预听闻,哪怕不说话,都已经很了不得了。

    相较于荀攸的惊动,贾诩对此事仿佛漠不关心。

    “沮隽领虎贲军在夷仪聚耗费不少时辰,没能候到袁绍所遣兵马。”荀攸并没有多绕弯子,放下茶碗,便主动提起刚才一事:“据其奏报,仓亭津的粮草除了调其一部拨付徐州以外,剩余的都已运往东武平。沮隽是直到粮草全部运入城中,才开拔前来。”

    此前,朝廷的粮草的确大部分都囤积在仓亭津,可随着大军的逐渐北上、以及东武平等更具各方面优势的大城得手,囤积粮草的地方也要随之更易。

    仓亭津的目标太明显,袁绍麾下知兵者不少,若是提前识破,遣派先锋突袭,全军接下来就会很被动。对此贾诩与荀攸商议定策,一是转移粮草,再是以皇帝为诱饵,让自恃兵强而骄狂的袁绍将全部心思放在皇帝身上。

    皇帝对此并没有什么异议,他不懂具体的战术安排,却具有基本的判断与决断能力。于是在他的拍板下,全军立即做出部署,一方面准备积极应对袁绍前锋,声东击西,做出一副将要渡河进攻聊城的姿态;另一方面则是派虎贲中郎将沮隽与长水校尉庞德提前渡河赶往距离大军营地不过十数里、处于南下仓亭津必经之地的夷仪聚。

    这样袁绍若是分兵突袭仓亭津,沮隽、庞德一部便能在夷仪聚将其伏击,然后配合朝廷的攻势进兵聊城。若是袁绍选择直接与皇帝对抗,并且阻止皇帝大军渡河的行动,相距不远的沮隽、庞德同样能在朝廷正面对抗袁绍大军时作为一支奇兵。

    最后的结果并没有出乎贾诩等人预料,袁绍果然是没有选择避朝廷锋芒,而是派遣颜良渡河拦截。

    “我军当时说是要渡河攻聊城,其实是按兵自守,以静制动而已。”皇帝抬手将热气腾腾的茶碗放下,淡淡道:“本想着击退颜良后再择机进取聊城,怎奈此时大雨,莫说聊城,就是沮隽都在路上淋了不少雨吧?”

    荀攸目光一凝,将自己的茶碗放下,往桌案上一推:“沮隽听闻颜良渡河,故先遣了庞德领骑前行,虎贲皆为步卒,等赶来时,我大军就已迅疾破敌……贻误军机,确乎不是沮隽的本意。”

    “这些事我都知道,荀君何必为他开解?我难道是用人自疑的人么?”皇帝忽然一笑,倾身向前,深深的注视了他许久,然后点头说道:“沮隽当年为射声士,忤逆上官,是我提拔的他。这些年来,我始终信他如初,不然,这等紧要关头,我也不会将他带到身边,分配重任了。”

    荀攸略为懊悔不该多嘴为沮隽说话,倒像是他为了邀好沮隽、而先入为主的将皇帝摆在一个不好的位置。可他如果不说,皇帝万一真对沮隽产生误解,对整个局势来说又将会是颠覆性的。

    所以无论公心私心,荀攸下意识的都觉得要说这些话,虽然被皇帝反讽一声,倒也没什么。只是为何要说这番话却让荀攸起了心思,他暗地里觉得近来很多时候,皇帝的想法越来越难以捉摸了。

    诸葛亮站在角落里一边低头看着脚底的干燥的泥土,一边试图从嘈杂的雨声中分辨各人说的话。皇帝说话时淡漠的语气总是让人如履薄冰,其他年辈高的大臣可以不觉如何,但对于诸葛亮这样涉世未深的年轻人来说,接触越久,心里对皇帝的敬畏就越深。

    他不由屏住了呼吸,直到贾诩忽然轻轻转头看了他一眼,目光含笑,伸手向他示意了一下自己空空的茶碗。

    诸葛亮赶紧走过去为他添水,看着茶碗里的棕绿茶叶被热水冲开,在水中打着旋,倒映着贾诩平静的面孔,不知怎的,他的心忽然就静了。

    贾诩轻轻一笑,也不看他,只道:“沮隽效忠陛下之心诚然可鉴,但在邺城中,沮授至今无有动静。先前与朝廷私下接触,彼此合谋,如今恐怕又有变故了吧。”

    荀攸接过话说道:“沮授每每道及与袁绍有‘君臣之义’,只是近年来逐渐失望,这才借由沮隽,与朝廷私下接触、谋议。如今其心已离异,背离之势已成,断不可能再回头去襄助袁绍。只是他心中终究是有道坎,不到万事无望,他是不会做下抉择的。”

    沮授是袁绍麾下监军都督、冀州豪强的代表,多年来一直在为袁绍出谋划策,没想到竟然早就在私下里与朝廷暗通款曲了。诸葛亮是头一次听到这等机密,心下讶然,旋即又联系到,若是连沮授都被朝廷借由沮隽的关系策反,那么荀攸的叔父、在袁绍麾下担任谋士的荀谌,是不是也早已与朝廷接触了?

    他平静的内心再一次激动起来,跟往日与那伙秘书郎们纸上谈兵比起来,眼前接触到的才是能让他真正成长的东西。

第五百二十三章 假以调和

    “不假调和,野蔬何以有味。”————————【四溟诗话·卷四】

    “所谓‘君臣之义’,竟比‘道义’还要大。”皇帝嗤之以鼻,不屑的说道:“这一切究其根本,还是地方牧守私相征辟,结成主属,眼里就只有那一点小利,全然不把天下兴亡的大义放在眼里。试看河东改制以来,王邑无一私吏,却能政令通达,举郡县心向朝廷,贡输粮草无不尽力。可见此制之弊,日后要用心革除了。”

    “唯唯。”贾诩拱手应承,将话题引了回来:“征辟之弊,自丧乱以来,世人所知,袁氏若非有几代门生故吏相随,焉能有如今割裂之势?陛下欲革除旧弊,确该如此,但并非此时急务。如今仍要以战事为重。”

    “沮授非得要亲眼见到袁绍事不可为,才肯下定决心,朝廷也不必候着他,想冀州豪强众多,也不是非要留他沮氏一个。”皇帝此时对待沮授这等人,是能收则收,不能收也不必惯着他们的清高性子,在这种关头还当朝廷是备选,不肯舍弃旧主,天下哪有这样的事情?

    “樊稠此时应到濮阳了吧?”皇帝忽然问道。

    贾诩负责军情谍报,此时点了点头,道:“刚从东武平来了几件军报,其中一件就是樊稠发来,说已攻下濮阳,并斩杀袁绍所置校尉韩荀。”

    “传令给张辽、法正等人,命他们将黎阳、内黄、繁阳等处让给樊稠去打。蒋奇沉稳善守,张辽不能在他手下耽误过多工夫,魏郡以东、以南军事,尽交由樊稠。”皇帝想了想,伸手拿起温热的茶碗,将其大口饮尽:“张辽则将麾下兵马集结一处,全力攻邺城。”

    黄门侍郎法正在皇帝驻跸雒阳时就被调往河内张辽军前,两人用兵都是不拘一格,彼此合作,在魏郡取得了不少优势。要不是因为张辽兵少,当时的战略重点还不在此处,蒋奇恐怕早就招架不住了。

    如今徐州方面成功挫败了二袁合流的企图,皇帝又将袁绍主力牵制、引到远离魏郡的冀州东南,难以呼应,所以是时候让张辽趁虚入冀了。

    荀攸、贾诩对此事并无异议,樊稠作战勇猛,自带一股西凉人常见的强悍作风,又是积年宿将、被董承给予厚望。皇帝将他调离大军,离开主战场,彼等正为此生怨,如今也不妨给他找了些事做。

    诸葛亮察言观色,这回主动走上前为皇帝添了一碗热茶,走回来时见荀攸的茶喝了一半,也顺手添满。等做完这一切后,他便转身回到角落里,一边将茶壶放在炭炉上温着,一边侧耳倾听。

    他安心履行着一名仆役的工作,小心谨慎的作风让皇帝心下多了几分计较,若是司马懿在这里,他恐怕会趁着来回添茶的功夫,往回走时少走几步,这样就能离君臣等人更近点,话也能听得更清楚。

    “说起这个,刘虞可有什么奏报?”皇帝收回漫无边际的想法,顺着张辽的话头问道。

    荀攸避重就轻的说道:“刘公自从常山撤军以后,便一直驻守真定,与张燕等人击退吕旷、吕翔等将多次进犯。”

    吕旷二人不是什么得力的将领,此刻袁绍精兵云集一处,彼二人麾下兵马不多也不精,刘虞以逸待劳,却仅仅是‘击退’而已。皇帝对此不置可否,‘喔’了一声,然后说道:“当初命其都督幽、冀军事,所赖者,皆因其名望隆重。东征以来,彼初入河北,便有常山、中山守令、豪强响应。如今拜他为冀州牧,赐他持节举荐任命之权,命他遣派使者,招诱冀、幽二州豪强、守令,愿意反正归附者,皆听其调用。”

    “这……”荀攸一时犹疑,为皇帝考虑道:“如此权重,会不会太过?”

    “若能不战而屈人之兵,岂非上策?”皇帝不以为意的笑道:“还有盘踞幽州的乌桓、乌丸等部族,彼等与刘公亲善,若能说降,我也不吝封侯。只要冀州乱起来,袁绍如何还能坐得住?其军心一乱,或去或留,皆为我等一举战胜之机。”

    让刘虞拿着朝廷给的权力,持节招降河北豪强、胡族,不惜重金利诱,这样的转变虽是为了上战伐谋、扰乱袁绍后方而服务,但往深里探究,却又不仅于此。荀攸心里想起前次徐晃奏报太史慈请命一事,皇帝未加思索便改弦更张,让太史慈替代田畴原本预定的任务,参与徐州战事。可见皇帝现在不因公孙瓒的事公开表明态度,正是在暗中表明另一种态度。

    “护匈奴中郎将张辽,改拜荡寇将军,领河内兵马,全权进讨魏郡、赵国。”皇帝说着,几乎是在只言片语之间,就将刘虞这一路军队彻底边缘化,而突出了张辽的地位。

    皇帝对大方向的战略常把握精准,何况这本就是他们事先预测的筹划,只不过将执行者由刘虞换成了张辽而已。

    贾诩对此是最没有异议的一个,他仿着皇帝的姿势向前倾了倾,直直看向眼前的黑漆朱纹的茶碗:“此处既有定夺,那徐州?”

    “曹操不是打的很好么?青徐战事,都由他自决。”皇帝微不可察的叹了口气,曹刘之间,的确不能用一方之长、较一方之短,或许刘备可以在别的地方发挥用处:“刘备功过相抵,免去其平东将军之职,仍以徐州刺史职权,为曹操供应粮草。”

    这么做就相当于是青、徐两地全由曹操做主,不但是与他互较风头的刘备,就连皇帝的亲信太史慈都讲听从号令,其恩信权势,在归附的诸侯里可以说是首屈一指了。但皇帝仍是对他的信任仍有所保留,当驻守后方的田畴领兵入徐之后,为了保证后背的安全,皇帝接着又将朱儁调驻至沛国。

    虽然朱儁此时兵马不多,但有他的威势在,能同时照顾到曹操、刘备、乃至于徐晃的军事行动。

    “袁术已成死虎,此时更要一鼓作气,刘表近日贡献文聘等兵马,朝廷不应绝其心意。命彼等不必来河北助战,就近受制于徐晃麾下。刘表此后若还有兵马、粮草进献,也以先供给徐晃所需为上。”皇帝淡淡说道:“还有,江东的兵马,也听徐晃调遣。”

第五百二十四章 利义相伐

    “自矜我利其款而畏其便,挟市挟赏。”————————【备边屯田车铳议】

    “江东?”贾诩轻声说道:“周公瑾果能说孙策来投,确为我军幸事,只是据甘宁最近一次奏报,彼等自出峡以来,荆州沿江各郡长官无不举兵响应,南郡、长沙、江夏等太守更是亲领兵马协助。刘表也遣将调度,如今彼等已入江夏,将入柴桑,若是在豫章与孙氏发生龃龉,再有反复,可就不妙了。”

    此时众人尚未接到甘宁等人攻下豫章的战报,只知道甘宁在刘表等荆州各方势力的支持下,以迅捷的速度完成了从威胁刘表腹背到主攻江东的行军意图的转变。并不知道此刻在江东地面上,存在有朝廷的两股互不统属,甚至私下不谐的队伍。

    “孙策与黄祖等人纵生嫌隙,朝廷也是鞭长莫及。”荀攸好似没把这事的影响放在心上,顾自言道:“朝廷本就没有仰仗他二人之力剿灭袁术的打算,徐晃用兵有方,攻破寿春、收复淮南不过指日而已。若是孙策、黄祖二人互斗于江东,届时再说和、调解不迟。”

    贾诩闻言,不予置否,拿起茶碗轻抿了一口。

    “刘表倒是会顺势而为,几下就将甘宁引到别处去了。”皇帝也不在意甘宁一行是否会与孙策产生摩擦,只顾言他,不知是夸赞还是怎么讥讽:“虽是解决了腹背之患,松了不少气,但蔡瑁等兵马皆已随军调出,文聘一部也已至南阳。荆州有数的精兵几乎无存,有赵公镇守襄阳,我就当是刘表诚心纳款了。”

    “刘表主动派出蔡瑁、文聘两部兵马,参与大战,尤其是蔡瑁一出,长沙、江夏等兵马也不得不胁从。”贾诩微阖双目,收在袖子中的手动了动:“威胁到他腹背的何止是甘宁一部?他也是怕自己重蹈刘君郎覆辙,与其说真心为朝廷效命,倒不如说是为自己谋生计罢了。”

    “刘表自以为宗室,乍前乍却,谋无远志,据有荆州,却坐观世变。”荀攸鲜有的没有为人说好话,摇了摇头道:“以眼下荆州之格局,朝廷不足以花费精力去谋算他,只待河北大定,一辆公车,便能征其来去。”

    “说起公车征辟,我倒是想起中原丧乱以来,海内俊杰,多有向南避乱荆州的。此外,还有不少荆州本地贤才可堪任用,就如上回颍川司马公所荐的庞统,竟然称其为‘南州士之冠冕’。其人我也见了,样貌虽不算上乘,但辩才还是有的,如今已让其试守东武平县仓曹掾,以观后效。”皇帝顺嘴提道,像是说闲话一般。

    庞统是有心思、有动作归顺朝廷的荆州豪强们推举出来的年青一代中,最杰出的人物,通过颍川士人司马徽推荐到皇帝跟前。其人年才十七岁,皇帝若是谋算荆州需要借重当地豪强势力,招揽贤才,怎么也该给与优待才是。即便不入秘书监,其他清贵的职务也不是不行,谁知被皇帝安排了一个比三百石的县令,皇帝本人还觉得并没什么不妥。

    “黄公现驻雒阳,也曾闻听其名。”荀攸也正想找机会说起这个,顺口接话道:“臣听说黄公起初是想征其入公府,奈何陛下有诏书在先,事情便未始而终了。”

    司徒黄琬是荆州江夏人,自然要照顾庞统,本想着皇帝为了笼络荆州豪强,应当会暗示黄琬利用三公的名义去征辟,让黄琬像赵温一样,将荆州士人与自己捆绑在一起。作为交换,荆州可以像益州一样,兵不血刃的归顺朝廷,甚至连带着交州都能一同奉给。可皇帝却直接将庞统安排至微末,让黄琬后续为荆州豪强等人准备的说辞一时都憋在心里,不敢再进言了。

    现在皇帝的态度既不像是要依靠荆州豪强、又不像是要寄望刘表,而似乎是打算让荆州无条件归顺。这样简直与彼等起初所设想的大相径庭,皇帝的突然‘变卦’让人追悔莫及,可现在后悔也没有用了。

    荆州豪强们与刘表经过一开始的主动折腾、自废武功,州中精兵、粮草泰半调出,太仆赵岐又以个人名望与朝廷威势压制地方,荆州完全失去了与朝廷对抗的实力与机会。

    这就好比做生意之前为表诚意,先将自己的底牌打空,对方默默看他做完这一切后,索性不谈合作,直接吞并,让人猝不及防。

    “如今不是当初收益州的时候了。”皇帝嘴边噙着的笑有几分霸道,他意味不明的说道:“当初即便收益州,彼州士人,无不择贤良先入吏治科学习,而后再指派职务。庞统年未及冠,便能在东武平参与统筹粮草,可以算是例外殊遇了。”

    的确,皇帝不声不响的看着黄琬、荀攸等人在荆州的一系列举动,不制止,反倒乐见其成,做出一副默许彼等施为的样子,着实麻痹了不少人。就连老谋深算的黄琬,自诩最了解皇帝的荀攸都被一时蒙蔽了,以为皇帝确实想用名利做交换,换取荆州豪强的倒戈。因为皇帝要治理天下,不能光靠朝廷现有的这一批人,还当吸纳关东诸州的贤才,先恩惠荆州士人,不仅能轻松解决朝廷东征时侧翼的威胁,更能给所有新附州郡的豪强士人做个千金马骨的榜样。

    这个交换怎么也不亏,可没想到皇帝拿出的名利仅仅只是个‘饵’,荆州豪强忙活到现在才发现有‘诈’。

    或许事后荆州豪强都能保全自身,甚至入朝为官,但这个结果势必与他们所料想的存在巨大落差。

    “东武平现已囤积我军大部粮草,皆为河南、豫州数年经营。”贾诩脸色淡淡,对荀攸轻声说起道:“我听说陛下此令一下,就有人暗自惋惜,说庞统非百里之才,不足为区区之守。斯言大谬,岂不闻‘宰相起于州郡’之语?何况庞统若是不情愿,何必受诏赴任?”

    “陛下睿鉴。”荀攸很快接受了这个事实,提起精神道:“如今的确不复从前了。”

    皇帝抬眉看了荀攸一眼,目光意味深长,藏着些许惊讶。

    诸葛亮在一旁听得实在纳罕,世人都说皇帝与荀攸君臣相得,堪为典范,当初荀攸甫一出狱,皇帝就屡加亲近重用。这些年来虽仍是侍中一职,但早已是权比宰相,成为能左右皇帝想法的少数几人之一。

    谁知道诸葛亮亲眼见到两人私底下相处后,却觉得并不是这么回事,若说信任,皇帝确实对荀攸恩信有加,一直未变,许多大事都要征求荀攸的意见,让他拿主意。

    可要说亲近,看皇帝对荀攸的态度,却又像是少了些什么。

第五百二十五章 蚁可测水

    “心应万事,匪言曷宜。言而中节,可以免悔。”————————【内训·慎言】

    帐外连绵不断的雨似乎还下个不够,猛然划过一道苍白的闪电,爆炸一样的雷声紧随而至。此时已是九月暮秋,雨水无论多么滂沱,都很少像夏日那般伴有霹雳惊雷,但近年的天候总是屡见异常,连司候气象的灵台都没摸着规律,所有人都习以为常,可这恍如耳边炸响的雷声仍是吓得人心头一跳。

    虽然外间下着大雨,皇帝却没有继续留着荀攸等人逗留,命人撑着竹簦送回各处休息去了,临走前吩咐,等雨停了,再召集众将会议。

    诸葛亮从惊雷中回过神来,刚才他好像只记到了皇帝最后说什么‘统制一方兵事,应先有名,方能副其实。今拜徐晃为横野将军,仍领护军职,尽统豫、扬诸军兵马。’

    以及什么‘孙策奉义反正,合该嘉之,以示朝廷开诚宽宥之心。特拜其为讨逆中郎将、封都亭侯’、‘甘宁入荆招徕诸将有功,拜楼船中郎将’、‘孙、甘二人,及江夏太守黄祖、南郡太守蔡瑁、长沙太守张羡等入扬诸军,皆听徐晃调度节制’之类的部署调令。

    而后荀攸等人也没有异议,便起身告退了。诸葛亮记力非凡,不说过目不忘,单是刚才发生的事情他应该记得根深蒂固才对。可他全神贯注的闻听时,突然被炸雷吓了一跳,整个人像是晕了一样,恍然分不清刚才是现实还是自己的臆想了。

    像是皇帝只是对冀州、扬州、徐州三处战事分别作了进一步的指示,而完全没有涉及到更深一层的隐秘。

    “你今日听到的,较之于常人要更多更深。”贾诩与诸葛亮恰巧顺路,两人索性共处同一伞下:“你本来就比旁人要善于多思,为人沉稳有度,我其实也不用特意叮嘱你什么。”

    看着诸葛亮皱着眉头,欲言又止的模样,贾诩仿佛看透了对方的想法,又说道:“听到就听到了,你如此聪明,国家既然命你今后旁听,便只管去想,这里有另一份深意在——总比骗自己不信的要好。”

    诸葛亮犹疑了许久,不知道贾诩说得是朝廷在大战背后所做的阴私伎俩,还是皇帝与荀攸之间亲中有疏的关系。他沉默良久,谨慎的性格让他不肯轻易表露心迹,直到雨水浸湿了鞋袜,诸葛亮这才反应过来,匆匆挑了个不算敷衍、又能表现的话题反问道:“这另一份深意,是与司马仲达有关?”

    司马懿突然罹病,导致错失了这一次东征良机,这段时间里,王粲、士孙萌等秘书郎们每提到这个都为司马懿感到可惜。司马懿凭借着还算入流的家世,对人情世故的过分熟练,在秘书监几乎左右逢源,就连常被人无形孤立的王辅都视之如手足。

    可他偏偏与诸葛亮感情淡漠,毕竟双方都是聪明人,谁是以诚相交,谁是有利可图的接近,一目了然,并不需要过什么花招。所以两人只是关系平平,这次一听到对方称病留京,诸葛亮就猜到不对,他是堂堂正正的人,这种旁门左道他看不上,也不会做。

    贾诩扬了扬眉,凝目看了对方一会,先是点了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既不肯定也不否定:“这不仅是你们两个后辈的事。”

    “运筹帷幄,料事绸缪,我实在不如贾公、荀君多矣。”诸葛亮不禁仰头叹了一声。

    “青史之上,先有明天子,而后才有名臣事迹。”贾诩有意提点道:“若非高皇帝,良平终不过一县掾。”

    诸葛亮心底澄澈,贾诩也不急着让他说什么保证、表什么态度,他一如既往的相信皇帝识人的眼力,时间长了,诸葛亮一定会展露出他的才华。

    待将诸葛亮送至秘书郎们待的营帐中后,贾诩转身走了几步,静静地站在茫茫雨幕之中。直到冷风将他打湿的衣摆吹起贴在小腿上,冰冰的透着寒意,贾诩这才抬脚往回走去。

    他知道皇帝仍有话讲,所以又折返了回来。

    军中一时寻不到足够的炭,皇帝也不讲究,任穆顺摆上一只熊熊燃烧的火盆,几块小腿粗细松木在铜盆内燃着橘色的火焰,冒着屡屡白烟。

    贾诩进去时正听见皇帝笑着对穆顺说:“闻着烟味也好,心里更暖些,这松香比檀香更是别有一番滋味。”见贾诩进来,皇帝又吩咐道:“去把窗帐揭开,透些气,免得熏着。”

    哪怕知道皇帝这不是为他说的,贾诩也仍是冲皇帝笑了笑,很领情的拜了一拜。

    皇帝让穆顺将贾诩扶到自己对面空着的席榻上,待穆顺开窗后再度退出帐外,这才问道:“与他说了?”

    贾诩惜字如金:“说了。”

    “怎么说的?”皇帝接着问道。

    贾诩简单的重复了一遍,这时外间雨声渐消,冷风从窗外吹进,松木燃起的火焰只是抖了一抖,白烟少了些,火烧得愈加旺盛了。

    “贾公果然没有好好说他。”皇帝轻轻摇头,有些失望,却又不以为意。

    贾诩泰然自若的说道:“此人聪明多思,也无须着意点拨。”

    “我就怕他太聪明。”皇帝忽然说道,随后摆了摆手,不欲再提此事,伸手从袖中拿出一份奏疏,丢在案上:“不只是他,所有人都聪明。”

    贾诩低眸略扫了几眼,大致看清上面写着‘奉义校尉周瑜书信遣送江东,不日孙策举兵,响应王命’,然后看开头顿首,却是徐晃对此事的密报。其中还隐隐流露着他对周瑜与孙策关系紧密的担忧,认为孙策并不是为了对朝廷的‘忠’而起兵,只是为了回应周瑜的‘义’。

    这意味着皇帝等人一番施为,最后只在他二人之间埋下一根刺,并未造成太深的隔阂。

    “周瑜如此,太史慈也如此。”皇帝轻叹一声,带着现代人的思维费解道:“这‘义’到底是什么,竟让千万人往矣,我有生之年,实在闻所未见。幸而吕布死了,不然我又得多一个难题。”

    “这算不得什么大事。”贾诩轻轻笑道:“孙策究竟是慑服朝廷威势,还是悔改于周瑜之义,至少眼下还是要用他的。”

    “不用提他们了。”皇帝略为烦躁的站了起来,负手说道:“前日朱儁去沛县后,就立即有人坐不住了——这雨何时有个头!”

第五百二十六章 未央宫树

    “彼有遗秉,此有滞穗,伊寡妇之利。”————————【诗·小雅·大田】

    汉建安三年十月初三。

    长安,未央宫。

    又是一年秋霜落,这些年渐渐流行种植于长安各高门甲第院中的银杏树又开始满树金黄了。温暖的夕阳笼罩在长安城中,将这些鱼尾似得黄叶照的光彩熠熠,那光景,就像时间又回到夏天一样。

    “待过几天下雨起风,宫中就连这叶子都看不着了。”董皇后细腻白皙的指尖在空中划过小小的弧线,两指夹着一片扁平的银杏叶,收回到身前。她拖曳着紫色罗裙,身姿优美,发间萦绕着皂角的清香:“那时未央宫又会是阴沉肃穆的样子,端正、严肃,没一点意思。”

    “听说上林苑的菊花开的正好,殿下何不去上林苑走走?权当是散心解闷了。”长御伸手拾走落在董皇后肩头的一片落叶,在一旁说道。

    董皇后是个喜欢热闹、讨厌孤单的人,她入宫这五年来,虽说不上独承圣宠,也谈不上冷遇疏离,但有时长夜漫漫,一个人住在偌大的椒房殿中,总是没来由的感到害怕。她也曾想过给自己找个伴,可放眼宫中,宋氏、伏氏都与她关系淡漠。唯一的寄托皇帝却对她若即若离,时常让她提醒自己这个皇后的位置坐的其实并不稳。

    战战兢兢,小心翼翼,董皇后已经花了很多时间去忍耐、去思量了,如今皇帝御驾东征,未央宫彻底成了她的天下。虽然她有时仍会思念、担忧皇帝的安危,但一想到自己现在变相的‘自由’,又不由得暗自高兴起来。

    “天子东征,朝廷诸公都在为此事忙心劳力,我怎么还能出宫燕游呢?”董皇后很识大体的说道:“就在这里吧,架上几处屏风,摆几张桌案,再唤几人赏叶作陪就可以了。”

    长御点头应下:“谨诺。”然后又不灰心似得说道:“皇后若是担心雨后无叶可看,又不便出宫。不妨由奴婢使唤几个人去上林苑,将那菊圃里的花挖几棵栽到瓦盆里,这样即便下雨,在椒房殿中也能有花可赏。”

    “你这主意不错。”董皇后赞赏道,她想到金黄的菊花在橘黄的灯烛光下更为艳丽的样子,冷淡的面部缓缓放松了:“只是现在使人出城去挖倒也晚了,不然,还能让她们不只是赏叶,还能再看看花。”

    说起这个,长御忽然面色微妙,一边看人在庭间小心布置瓜果茶水,一边进言道:“长公主府上派来人说,长公主要安居养胎,女医也吩咐说少走动,不便入宫宴饮。怀园贵人托词在那里照料,也无暇过来了。”

    万年长公主刘姜已经有八个月的身孕了,再过一两个月就要临产。这是她与周瑜的第一胎,不但是周瑜,就连皇帝临行前都百般叮嘱,不但是太医署要用心照顾,董皇后作为弟妹,也要时刻表示关心。

    “我不过是劝她入宫看看风景,与人说些话,多走几步,对怀孕的人是有莫大好处的。”董皇后刻意打听过怀孕时应注意的事项,虽然没有怀过孕,但她时刻为此做着准备:“可她八月的时候就不肯出府一步,在府中也不走动,生下的孩子如何能康健?”

    说到此处,董皇后突然觉得不妥,忙打住了。

    长御心里尽管明白,也当做没听到似得,把这句话作耳旁风溜走:“皇后也是一片好心,奈何人家不领情,将来国家回来了,也不能说皇后没有为长公主着想。”

    “她怕我是虎豹,会害了她。”董皇后冷笑着说道,她与万年长公主刘姜的关系并不好,或许是从一开始刘姜就不看好由她来做皇后,时不时地为难她;或许是因为自己设计将她驱离出宫、早定嫁配的事惹恼了对方。这几年来两人只维持着表面关系,就连这次皇帝东征,董皇后主持宫中大事,几次借口担心刘姜养胎无聊的名义,将她接入宫中,既能表现亲戚之间的关怀,同时也能满足自己的宴饮需求。

    如今刘姜在最开始后来了两次后便托词再也不来了之后,董皇后便有些微词,而且对方这副防备小心的态度更是让她心头不悦:“可她也不想想,她的孩子又不姓刘,能比别人高到哪里去?更与我有何关系?”

    “奴婢听说怀孕时的女人常常忧悸多疑,长公主也是多心过甚了。”长御淡淡说道。

    “哼。”董皇后冷笑一声,说道:“得亏她怀了孕,不然她又得在宫里对我指手画脚,弄得彼此都不高兴。”

    长御低了低头,也不多说,目光只盯看着庭中忙碌的宫人,此时宴席尚未布置妥当,不知何时伏贵人与宋贵人就要过来。

    “说起孕事。”董皇后移步与长御绕到银杏树的另一边,金黄的树叶在枝头沙沙作响,映照着几缕阳光。董皇后脸色有些不自然起来,两指捏着银杏叶叶柄,下意识的转动着树叶:“阿翁府上还是没有动静?你可打听明白了?”

    “谨诺。”长御先是答应一声,回应了前一个问题,而后说道:“奴婢打听过,这时候高门豪强之家尚娶的,多是以再嫁者为高。”

    ‘再嫁者’就是寡妇,这种二婚甚至多婚再嫁的女子居然受到时下追捧,这对董皇后来说并不是不能理解。她也知道,娶寡妇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当初孝武皇帝的生母不也是先嫁人生女,然后再入宫中受宠的么?只是她不甚明白,其中到底是什么原因会让寡妇受人看重、尤其是会与她让长御打听到的事情有关。

    “这再嫁者往往年岁稍长,又经历人事,不似初嫁者拘谨。”长御说到这里脸色红了一红,继而说道:“如今疾疫隔年便有,不说黎庶,纵使高门之家也有绝户之危,许多人家婴孩一生下来,就因体弱死了。而再嫁者多已生育,既有经验、又有能力,且是命中有子。只要能多多繁育子嗣,延续家业,就算是寡妇再嫁有碍声名,又能如何呢?”

    “是啊,子嗣才是最重要的。”董皇后轻声说道,像是想起了自己的处境:“有了子嗣,一切也都有了依靠。长公主与怀园贵人多有往来,彼为孝怀皇帝之妇,想必是有这一层,长公主才获身孕的吧?”

    长御也不知道是不是,张口顺着往下讲道:“殿下睿鉴,多半是有这一层缘由在里面。”

第五百二十七章 声催黄叶

    “行藏宜自然,燕巢茅屋底。”————————【邯郸才人嫁为厮养卒妇】

    头上的树叶沙沙的响动着,夕阳仍旧和煦的挂在天边大放温暖,余晖竟将满树金黄给比了下去。董皇后本来只想提前看看银杏叶,如今宴席将要摆好了,她却突然间意兴阑珊。

    董皇后提起精神,将把玩的黄叶捏在手中,轻声说道:“我本就在想,阿翁身体康健,这些年没少纳娶良家女子,为何终无所出。原来是没有‘熟妇’的缘故?”

    她这些天让长御打听的就是这个事,如今董承作为外戚看似位高权重,自己在宫中也风头无两,但都因为没有子嗣,甚至兄弟旁支而显得势单力薄。所谓外戚,自然是指的一家人而非一两个人,历数前代外戚,谁不是叔伯兄弟数十口人熙攘朝堂,与后宫呼应声势?董皇后这样想也不是为了篡权、或是与皇帝作对,而是只有这样,她心里才会有安全感,才会觉得自己坐得稳了。

    这种安全感,是皇帝再如何也给不了她的。

    董皇后既是为了父亲董承的子嗣延续、也是为了自己,万一这么做能成,她也同样能设法:“既如此,你立即出宫转告阿翁,前朝之事再紧要也不如子嗣延续。我也不奢求如卫皇后那样有个做大将军的弟弟,但能有个得力的手足,十几二十年后,能让我以后的儿子有个依靠就够了。”

    长御明白这是为了长远的考量,如今董氏因为董太皇太后与何太后之间争权夺利,早在雒阳的时候被大将军何进铲除诛灭的差不多了。董承只是侥幸逃离、托庇董卓的一支亲族,直到董卓假借董氏外戚之名的时候,也没有多少董氏亲族依附,可见门衰祚薄。

    如今朝中只剩下董承这孤零零的一支,莫说兄弟叔伯,连个后人都没有,安能不让人想到这个家族是否会后继乏力。而一旦有了这个想法,对于此时的董氏来说,将会是大大不利的,不仅会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到董氏党羽们的忠诚,更会影响其他人是否选择董承做靠山的态度。

    “只是如今关中很少有战事,寡居之妇甚少,而彼等因疾疫寡居者又多不祥。”长御还是提出了事情的难度:“这人恐不好找。”

    “三辅有口数十万,总会有几家合适的。”董皇后不欲多言,目光冷淡的看了她一眼。

    长御心里一慌,连忙答应下来。正好伏贵人、宋贵人联袂投谒。董皇后收起算计,做出一副亲和的笑脸,派人迎接两位贵人。

    宋都向来畏惧董皇后的庄重,心里虽觉得黄叶没什么好看的,但也不得不在伏寿的劝说下跟了过来。本以为会在庭间看到性格清冷的长公主,因为长公主跟她一样不喜欢董皇后,说话不时冷言冷语的刺她,董皇后为表大度宁肯吃瘪也不肯与其相争。

    谁知来了之后左顾右盼也不见人影,宋都心下不免有些失望——还想看两人热闹的,可惜见不着了。

    伏寿穿着一件淡黄的贵人服饰,头上插着几根玉簪,笑容闲淡安宁,显得格外雍容。她注意到宋都的表情由一瞬的期待变为失望,轻轻捏了捏对方的手,提醒对方管好自己的表情,而后借由牵拉宋都的动作,与宋都对着董皇后款款下拜:“嫔妾叩见皇后。”

    “你鲜少喜欢穿这样华贵的衣服。”董皇后看也不看宋都,径直将伏寿拉起来打量着,用一种熟悉亲密的语气说道:“往日真是素淡惯了,这身衣服才能衬出你的颜色来……这纹饰,是你绣的?真是巧手,以后要多往椒房走走,好教一教我。”

    董皇后头上单只插着一根鹿角金步摇,这是她戴了多年的旧物,金质的首饰随着时间流逝虽不如刚熔铸出来那么亮眼,但在阳光的照耀下仍旧熠熠生辉。

    宋都下意识的向伸手摸自己头发,董皇后有支与她形制类似的金步摇,她是早就知道的,即便如此,每次见到她仍会误以为那是自己的东西。

    步摇虽然只是一个女性的首饰,但在当时却属于禁物,不但民间妇女,就连宫中一般妃嫔都不得佩戴。未央宫除了董皇后以外,也只有宋都早早获此殊荣,只是董皇后见不惯她也戴,这段时间借题发挥训了几次后,宋都就怕戴了。

    见礼之后,后妃落座,庭间原种植着各类花草,此时花草凋敝,唯有银杏金黄灿烂。诸人坐于树下,往来宫人手捧羹汤、进献瓜果,董皇后端居上座,长御等人站立身后,以衬其势。她不时与伏寿说些闲话,举止大方得体,无不彰显中宫气度。

    当那碗冒着清香的莲子羹汤端到刘姜眼前时,她并没有任何迟疑地伸手接住,抬头向身旁的唐姬轻轻一笑:“这个好多了,我近几日什么都吃不下去,那些冒热气的闻也闻不得。昨夜入眠,两腿处又如抽了筋似得疼,孩子尚未出世就这么折磨,我真不知道两个月后……”

    “现在还不用想太多,生育子女,是每个女子都要经历的事情。”唐姬眼底掠过一抹忧愁,她羡慕的看着刘姜挺起的肚子,强笑道:“周郎回不来,到时候由我来服侍你,免得府中没有主人,忙出乱子,也省的你害怕。”

    “还是多谢你常往我这里走动。”唐姬身为孝怀皇帝的遗孀,被皇帝在上林苑赐了一处园子居住,平常时候并不能随意外出行走,以免招来是非。此际却几番过府看望、照顾,让刘姜大为感动:“不像是宫中那人,尽做些浮华的事,自以为设宴款待就是亲近照顾了,殊不知我每每赴宴,都要更衣换妆,累的一身汗,最后面子还是她挣了。”

    “在上林苑待久了也很无趣,我也是趁你有孕的福气,多出来走走。”唐姬年纪才二十来岁,却由于没有了生活志趣,神情黯淡,眼角早已爬上了细纹:“椒房的事,也就不要再提了,省的多费心力。眼下最要紧的,还是把孩子生下来,天子与周郎知道自己有了外甥、儿子,心中高兴,没准趁此打了胜仗,能早些回来。”

    “我是不愿管这等劳心事。”刘姜拿起勺子吃了一颗煮烂了的莲子,细细的在嘴里咀嚼着然后下咽:“她要摆皇后的威势,给她父亲撑腰,我怀着孩子,也拦彼等不住。何况他去关东前也不只寄望于我一个,总会有别的人做这些事。”

    唐姬不明白其中的道理,也无心去探究,只默默低下了头。

    刘姜放下小碗,眼神一暖,不知想到了什么,伸手捉住唐姬的手腕,认真的说道:“一切事情,都等我将孩子生下后再说。这些事中,也不乏与你有关的。”

第五百二十八章 华阳道上

    “长安绿槐十二街,五都游客争奔驰。”————————【次韵徐景说赠安象祖】

    长安,华阳街。

    长安城八街九陌,除了贯穿全城中轴的安门大街以外,最有名的就是华阳街了。此街北起横门,往南直抵未央宫北阙,又称横门大街。

    华阳街是长安城的主干道,先后经过东西市、北阙甲第、桂宫、北宫、官署等象征性地带。外地人到长安,要想观看城中风物,常常选择从渭水上逆流至桥下,从横城门入,这样他们能一路看过烟火温情的黎庶闾里、钟鸣鼎食的高门豪富、乃至于庄严肃穆的未央宫阙。

    大汉社会各阶层的浮生百态,底层的挣扎、高层的沉醉,只要将华阳街从头走到尾,便能全部领略尽了。

    时过午后,正是东西市热闹的时候。

    关中平静数年,长安百姓率先抛弃了食不果腹的日子,无论手里有没有余钱,都乐意去重现繁华的东西市里走走看看,或是在摊头装作要买的样子挑拣些新玩意、或是围观从益州来的俳优一边以槌击鼓一边手舞足蹈的说唱嘻哈、或是走走停停,到一间冒着香气的饼铺里落座点餐汤饼。

    街上往来热闹至极,随着关东战局的进展,许多兖州、荆州人到这里后,恍惚来到隔世。在关东仍在水深火热、万民倒悬的时候,关中人竟早早过上了太平日子。

    一辆皂盖黑轓的安车缓缓行驶在道旁,前后各有骑兵并行随从。朱班轮,倚鹿较,伏熊轼,车上的种种华彩装饰,充分彰显了车主的尊贵。

    寻常小民不识得这车代表着什么,但并不代表他们不会主动避让。有识者更能一眼看出,这是公、列侯才能乘坐的车辆。

    车行驶得极慢,太尉长史董凤端坐车旁,像是被外间的热闹所吸引,不时好奇的掀开帘子往外张望,见到有人群为一个滑稽的俳优高呼喝彩,董凤目光一动,开口说道:“这倒比乐府优伶有意思多了。”

    坐在他对面的京兆尹胡邈抬了抬眉,闻声说道:“乐府诸人,高唱随和,无不尊奉礼制法度,那里如他们任性自然。”

    说罢,胡邈语气一顿,看向主座上的一人,试问道:“董公若是喜欢,不如我叫几个俳优到府上去?这俳优还是益州来的好,掺杂着巴蜀方言,更有意味。”

    当朝太尉、录尚书事、武城亭侯董承略抬眉眼,冷声道:“太吵了。”

    董凤略叹了口气,道:“董公还是在为皇甫义真动气?”

    “满朝公卿。”董承闷闷的说道:“黄子琰、杨公挺等人性情耿介刚直,言语间多锋芒,这是彼等的本性使然。可皇甫嵩算什么?一个对董卓都能屈膝跪迎的人,哪还有颜面对我不假辞色?难道我还比不过董仲颖么?”

    董凤觉得这个说辞不太吉利,赶紧放下帘子,以免这番不逊之言传播出去:“董卓篡权逆臣,岂能与董公相比?此话万万说不得。”

    他们三人刚从槐里返程回来,槐里是右扶风的治所,同时也是目前京畿留守兵马的驻扎地。这支兵马约有一万多人,数量不多,却实力不俗,主要是骠骑将军皇甫嵩的旧部、以及平狄将军马腾归顺朝廷后精简的部众。

    自从皇帝率南北军东征以后,三辅乃至于西北的防务重担就全压在了当前朝中军事最高长官、骠骑将军皇甫嵩的肩上。皇甫嵩愈老弥坚,丝毫不敢怠慢,皇帝刚一离开,他便直接住进了军营里,每日操练,仿佛重新过上了往昔枕戈待旦的日子。

    胡邈瞅了一眼董承神色,知道要劝慰对方须得对症下药,于是说道:“皇甫嵩远离长安,躲在军营里,说是不敢丝毫松懈,倒不如说是刻意逃避。”

    看到董承探询的目光,胡邈点头肯定的说道:“此人早已不复当年之勇,年齿愈长,忧谗畏讥之心便愈重。他早已不是第一次躲避纷争了,当年董卓擅专,他不敢反抗;王允与天子作对,他不敢出声。如今董公与赵公等人不谐,他又岂敢夹在中间为难?”

    皇甫嵩被皇帝在临行前授予了持节、督雍凉并三州军事的权力,虽然不如司空赵温、太尉董承等人掌朝廷那般重要,但也是一份举足轻重的力量。董承有感于时局变化,想要笼络皇甫嵩,多次借口留守公卿集议要务,点名让他参与,皇甫嵩却坚辞不出。甚至董承私下派去的若干信使,皇甫嵩也是避而不见。

    对于皇甫嵩的软硬不吃,董承实在有些恼怒,于是在胡邈等人的建议下,董承遂以犒军的名义,带着一干人等出城赶赴槐里。心想这样他总不会不见了,没想到皇甫嵩见了他以后三言两语就将他打发了,而且是当着全军将校的面,一点没给任何私下会晤的机会。

    董承悻悻而返,在路上自认被折了颜面的他大发雷霆,胡邈等人为了宽慰他,先让其他人从别处入城,他们则走横门入,想逛一逛东西市缓解情绪。

    “如今不是任他避开纷争的时候。”董承目光一动,凝声说道:“此次东征,南北军精锐尽出,京畿空虚,就靠着皇甫嵩麾下一万多人守着。凉州万一有事……”

    “以往尚可谈及‘万一’,但今日既见皇甫嵩,以彼等之严防,可以显见是如此了。”董凤轻声说道:“朝廷忙于应付二袁之乱,韩遂素存反志,岂有不趁此谋逆的道理?但观天子出征前以军事托付、皇甫嵩终日备战的样子,司空赵公心里恐怕也有计较,这几日,他甚至还请董公调拨一批军械粮草运赴槐里。”

    “可我偏就不知道。”董承颇有怨气的说道:“若是韩遂造反,天子是不欲我插手此事么?既如此,我又何必留下来?”

    胡邈宽慰道:“此事到底没有个定论,韩遂反迹未露,谁也不知局势会如何。近日我遣人打听,长安东西市仍有不少胡商凉人,丝毫不见凉州有何动静。”

第五百二十九章 劳于心计

    “虽有宾客,何益於议谋哉!”————————【宾客论】

    “越是如此,就越应心惊。”董凤忽然抬眼看了看胡邈:“借助胡商身份,混迹市里探听消息,西凉羌乱以来,常有此事。”

    胡邈顿时警醒,这几日他以为市里平静,没有观察到端倪的他还抱有侥幸。然而这么简单的道理,他偏要通过董凤才能反应过来,当下第一反应的却不是感谢、而是反感:“我当然知道这个道理。”

    他嘴硬道:“这几日我已遣左郡丞秘密探听,彼等若有可疑行迹,定瞒不过我。”

    说完,胡邈又隐隐感到一丝威胁,自从董凤成为太尉长史以后,俨然与董承亲近了许多,许多事都被他所料理。自己身为京兆尹,却不能时时刻刻待在董承身边出谋划策,视野也只能局限于京兆一地。再这样下去,当初由自己推荐的董凤很快就要将自己取而代之了。

    董凤没有去揣摩胡邈此刻的想法,顾自说道:“在下近日查阅太尉府、兵部籍册,仅三辅、弘农、河东诸郡郡兵亦有万余,虽不如南北军之精,但数年收拾,也足堪辅兵之任。朝廷东征如此紧要之战,国家却只带南北军,而反观二袁,搜罗青壮健卒竟达十数万,如若不是托大,那就是此等兵马另有用处。”

    “到底说是在防羌,其实是坐等其自来送死?”董承轻声说道,话语里带着一丝怨气的:“果真如此,我身为留守大臣,竟不得预知其密,说出来真是贻笑世人——天子不信他的丈人、舅氏!”

    董凤知道对方心里的郁郁不平由来已久,这种期望与现实之间的落差、榜样与自身的对比,常常令董承心怀不满,认为皇帝太把他当做一件工具去利用,而没有考虑到董承的利益诉求。可董承始终不愿明白的是,面对这样强势的皇帝,外戚最大的利益诉求,就是没有权力的诉求。

    胡邈抢在张口欲言的董凤前面说道:“观赵司空、皇甫将军等人行径,韩遂有什么心思,国家岂有不知道的?荀公达、贾文和等人素有大谋,他会不献一策,就放心与国家率南北军东征?恐怕在出征之前,国家就已经有密议了。”

    董凤点了点头,这本也是他的想法,不过被急切的胡邈另外说出来罢了:“是这个道理,如今董公不得随军,单凭樊稠一部,如何能从东征中获得大功?此番东征一毕,九州归复,以后再无此等大战,董公稳固权势,哪有比军功来得快的?”

    胡邈此时一边听着车外动静,细闻车周有骑士严密扈从,闲杂人等无法近前,这才放心说道:“当年大将军窦宪以罪囚之身,出兵塞外,立下勒石之功,遂得以权倾天下。董公对国家几次求全、避让,已错失东征,难道还要错失伐羌吗?”

    当初谋议东征,董承是心心念念的想随军掺和的,但皇帝几次敲打让他有了教训与阴影,又审时度势、算清利弊,所以没敢与皇帝争风头,老老实实的留在后方充当‘萧何’的角色。如今才安分没多久,又是见赵温、皇甫嵩等人丢下他积极谋备的举措,又是见关东打的如火如荼,心里既渴望又失落。

    董承一颗不甘寂寞的心被他们二人说得蠢蠢欲动,正要答应,但又忽然犹豫道:“可眼下,天子正领兵与袁绍相持河北,袁术、袁谭虽败,但不可谓无有复起之势。这个时候剑指韩遂,扰乱关中不说,牵扯到前方战事该如何是好?”

    在这种情况下,他难得还保存了一点大局意识,毕竟自家女儿是正宫皇后,求权归求权,董承心里还是希望、行动上还是支持皇帝打赢这场仗的。如果因为他为了军功,主动挑起与韩遂的战事,从而影响到了时下的局面,那他就真的罪该万死了。

    胡邈仍坚持怂恿董承主持军事的想法:“国家都有这样的预料,并已做好绸缪,一旦开战,又岂能怪到董公头上?”

    “天子既然敢放心东征,此间必然是有万全之计。”董凤也赞同胡邈的意见,他们正是有这样的猜测,所以才会在一开始去试探、以及建议董承事先拉拢手握兵权的皇甫嵩:“依我看,皇甫嵩、徐荣、张济都是善战之将,关中兵马、粮草、辎重皆备,而西凉这几年饱受旱蝗、荒废农事、民乱不止,哪里会是彼等的对手?”

    既然种种迹象都表明,皇帝他们已经预判了韩遂会反、并预先作好了反制措施,董承何不顺水推舟,带头去打赢这一仗、将胜利果实收为己有呢?

    “说起皇甫嵩,我已拿他无法了。”董承放下心中最后一块大石,不用顾虑局面可能失控的他,终于开始认真考虑这件事情,他半是无奈的说道:“此战必得用他,可要他如何才能听我号令,你二人可有教我?”

    “皇甫嵩不是听哪个人的号令,他只听朝廷的。”董凤一语中的。

    胡邈眼前一亮,说道:“是了,只要韩遂一叛,董公奏报关东后,可直接行权宜之事。董公既是太尉录尚书事,又是外戚,更是比赵司空还要熟悉兵事,足以号令关中诸军防御讨贼……刘虞、曹操等人如皇甫嵩一般,也是督一方军事,难道这就可以不听朝廷调令了么?”

    董承想到战事一发,他就可以名正言顺的代表朝廷指挥军队,只要他趁这个机会成功消灭腹背之患,让皇帝东征后顾无忧,保全关中根基,这份功勋,丝毫不比随军击败二袁要小!而且此战以逸待劳,胜算极大、又不会在事后跟一大帮人共分战功,比随军东征要好太多了。

    他突然庆幸自己当初留下来的选择是对的。

    “那么,韩遂何时会反?”董承突然问道。

    他问了一个关键的问题,一时让胡邈、董凤等人面面相觑,回答不上。

    好半天,董凤才挤出一句话道:“与其等他,倒不如想想彼等会怎么反?”

第五百三十章 言之甚殷

    “君有命,大夫则与士展习其事。”————————【周礼注疏】

    长安太学,治剧科学舍。

    随着三声钟鸣,寂静的学舍终于传来一阵搁笔离席的嘈杂声,久坐疾书的太学生们仍挺着酸胀的腰背,耐心听着教习治剧科博士常洽作最后训诫:

    “算到如今,尔等入太学已有四年了。”常洽是蜀郡江原人士,早年入仕,久历地方为官,口音驳杂之余,仍带有巴蜀的绵软:“太学废而复兴,也是自初平三年始。尔等是天子钦定太学新制的首批学生,今后能有怎样的光景,不单是验证尔等自身的才干,更是验证我太学新制的成效所在。”

    众人早因写了一下午的策论而腰酸背痛、精疲力尽,见常洽又在习惯性的老调重弹,他们忙趁此机会弯腰作揖,口中称喏,其实是借由这个动作舒缓脊背。

    这间学舍甚大,原来是明光宫的一间偏殿遗址,正好能容下第一届两百名治剧科学生。两百人众口同声,一起向常洽拜倒的场面十分令人震撼,虽然他们不只常洽一个老师,但按照太学尊师重道的规矩,学生对任何一个老师都要行弟子礼。

    常洽不知道他们的想法,但他却很满意眼前这批学生的态度,更满意这一批学生的素质。

    开门收徒一直是每个士人的夙愿,但往往拘于名气学识而收效甚微。席上挥袖如云,门下听者如林,这样的场面只有郑玄、卢植、马融这些大儒讲学时才会出现。

    可常洽一个益州出来的普通士人,因为侥幸与司空赵温同乡,居然以花甲之龄跻身太学,成为治剧博士,座下直接教导的四个年级的学子共八百人。再过几年,等他七十岁的时候,受过他教导的学子将上千人,这在以前可是大儒才有的待遇!

    何况这些人学成之后完全由朝廷安排官职,根本不需常洽动用他稀薄的人脉疏通关节、或者为彼等养望出名,成材的机会更比那些私学门生要大。也怪道这两年有不少如他这般的普通士人、儒者,挤破脑袋都想进太学教书,回想起一开始初建太学的时候,许多名儒因为抗拒太学五科的新理念、不肯入学教授的场景,简直如天壤之别。

    常洽内心感慨万千,且不论这些学生在太学不止拜他一个老师,只要他教过这些才俊,有一段‘师生之谊’就很满足了。

    太学生们抬起身来,看到台上白发苍苍的博士面色平静如常,用轻快的声音接着说道:“按太学四年学制,这一次本该于九月,就要将尔等集中在明堂策试,选官任用。但天子东征,一切事务从缓,都要等东征结束后再说。”

    虽然知道内情,但仍有几名衣着朴素的学子插嘴道:“那要在什么时候?”

    常洽抬眼看去,一双老眼依稀看到那人穿的是太学发放给贫寒学子的秋衣,衣服经过长期搓洗,早已变得又破又旧。他心知对方是怕虚度光阴,急于出仕,于是道:“承明殿仰承诏旨,近日将下政令,凡入学四年之人,在策试之前,一概先散入地方为吏,熟悉政务,名曰‘实习’。”

    “这不跟以前的见习一样?”坐在靠窗位置的刘广悄声说道,他们曾经被派到附近县署体验过一段时间的政务,虽然没做什么事,但也长了不少见识,知道官府是如何运转、掾吏是如何办事的。

    在他身前端正坐着的青年正是苏则,此刻他仿佛没有听到身后刘广自言自语的话,目光却是往窗外一瞥,半透明的细纱外面除了日渐西斜的夕阳,似乎还有一个人影靠在树边。

    他眉头皱了一皱。

    “见习只是让尔等熟悉‘治剧’一事,而实习,是让尔等暂为‘假吏’,直接入县曹等地治理俗务。”由于赵温这一层关系,常洽知道的消息比其他人要多,他更不妨透出风声,以显示自己的能耐:“这其实是另一种‘策试’,尔等担当‘假吏’时,做得如何,都有吏曹及所处曹掾默记。等到尔等结束实习,彼等便会进行臧否,再行文太学。而臧否的好坏,将会影响到最终的策试。”

    众人听到这话,仿佛一瞬间忘记了腰痛,冷不防坐直了。原来策试不单是集中在太学明堂答题笔试,还要参照实习的结果?本以为光是要结合平时见习、实训的成绩就已让学成毕业困难重重了,没想到最后还有一道坎。

    “尔等今后是要为官为吏,掌管一方百姓生死的!”常洽敏锐的察觉到了众人的情绪,冷声说道:“若是尤嫌烦累,就该趁早离去才是。”

    太学的严苛制度确实让不少人半途而废,但他们一经退出,便面临着官府记档,数年不得征辟察举的处罚。故而许多都咬牙坚持到了现在,总算是为山九仞,哪里还能再功亏一篑。

    常洽见一番敲打起到了效果,也不复多言,又看到身旁几名教习忙前忙后将二百多人刚才写好的策题收集归整,这才轻咳一声,转身欲出。

    众人忙作揖拜送,等常洽出门后,便有人站起身来或是收拾东西、或是伸懒腰打哈欠、或是忙着与别人讨论刚才的话题。其中有些机灵的,趁着常洽还没走远,急忙追了上去,想对常洽奉承一番,好让他给自己运作一个条件优越的实习位置:“学生听说,常公不日就要赴荆州任职了?”

    常洽起复为治剧博士前曾做过荆州刺史、京兆尹等职,治民经验丰富,所以才由理由被赵温举荐。此时他闻听其言,眉眼一眯,含糊的答道:“未定之语,慎勿多言。”

    那学生以为是准信了,又喜道:“唯、唯!如确有此事,应当为常公贺!学生……”

    随着常洽走远,苏则等人才慢慢悠悠的从学舍里出来,刘广仍无法接受自己还居然要从掾吏做起的事实。

    还没出门,他就对苏则抱怨道:“此事大不妥,各处曹掾性情、品性、才干,皆大不相同。倘若遇见品性低劣,故意刁难、索取者,岂不是毁了?而且我等这一届有不少人来自关中各郡,家世豪强,亲友故交遍布,稍有关节,出现包庇、偏袒等事怎么办?”

    “这种事放在何处都是如此,逃不掉的。”苏则漫不经心的答道。

第五百三十一章 莫待相逢

    “梅花灞水别,宫烛骊山醒。省选逮投足,乡宾尚摧翎。”————————【答张彻】

    “你是扶风大家,当然不怕了。”刘广常将自己汉室宗亲,济北惠王之后的身份挂在嘴边,但其实他心里明白,这名头只能装点门面、唬一唬那些寒门子弟。对于苏则这等高门出身的人来说,疏远的汉室宗亲,根本算不得什么。

    他本来刻意跟在苏则身边,想与他多加亲近,可苏则始终对他态度平淡,而与同样出身扶风大族的经济科耿纪交好。刘广内心卑怯,急着自抬身价:“我可是入宣室觐见过天子的,也是第一批天子钦命入太学读书的宗亲,我可不怕什么刁难。”

    刘广曾在初平三年,皇帝召见朝见正旦的宗藩时,跟随济北王太子刘政接受过宣室赐宴。而且还就济北王寻曹操、田芬借粮过冬一事,与皇帝说过两句话。这段事迹是他的人生高光,念念不忘,并引以为傲。

    “既然如此,就更不用说这个了。”苏则刚才正在想事,没留意刘广的神情,此时认真的说道:“我等既无官职,又无爵名,纵然实习一事有不妥,又能如何?”

    刘广见他无动于衷,忽然想到对方也是见过微服的皇帝、甚至被皇帝亲口赞赏的人。刘广面色涨红,一时不知该怎么说,扭头便走了。

    苏则有些莫名其妙的看着对方离开,这时他已走到道旁,树下的马超抬步走了过来,对他埋怨道:“没想到你这边比明经科还要久。”

    “你怎么来了?”经过共同除蝗的事情后,苏则不再有意识的与对方拉开距离,而且渐渐抛却成见,拿他当一个朋友来看:“最后一次学试你都逃?”

    “没什么好试的,明经科的学生无非是安排到太常、宗正等府,或是蒙学、教化科这些地方去。我前途定了,阿翁会疏通人情,将我调至军中夜校担任教化,然后慢慢转军职。”马超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说道,眼中却满是向往:“终于可以离开这个地方了,说起来我到底是要走军功的路子,先做都伯,然后是军司马、都尉、校尉。只要打起仗来,我保管比任何人都升得快。”

    说着,他又看向苏则,特为遗憾的说道:“以前在我身边的庞德现在都是北军校尉了,如今在关东不知会立下何等功勋。要是我没有在太学浪费这四年,我现今难道还会比他差?”

    苏则忍不住看了马超一样,其实很想说对方的从弟马岱入宫以来到现在还只是个寻常兵卫,可见一个人要想出头,不仅要有能力,更要看皇帝肯不肯用。

    扶风马氏自从马日磾被罢免之后,几乎一蹶不振,平狄将军马腾没了依靠,在朝中如履薄冰,低调得微不可见。这种情况下,马腾想安排马超放弃明经入仕、想通过军功晋升,或许是一个不得已而为之的抉择。

    只是苏则看到马超心向神往的样子,忽然不忍心将这个现实告诉于他,只轻轻一笑,说道:“你总算得以如愿,能做自己想做的事了。”

    “你呢?你想做什么?”马超得意的拍了拍腰间的宝剑,开口问道。

    苏则不假思索,脱口便道:“自然是修身、齐家……”

    “治国、平天下。”马超立即抢白道,他不耐烦的说道:“就知道你会说这个,《礼记》我都会背了。你这是虚话,还是没说自己想做什么。”

    苏则本想取笑他‘都说不读书的野驹子,居然连《礼记》都会背了?’可一听到后面的话,他忽地愣了一下,思索了一阵,仍缓缓说道:“百姓流离,饥寒困窘,是我自小所见。仅扶风一隅便是如此,何况天下?如今中兴再望,辅佐明君治国平天下,确实是我以后想做的。”

    马超还想再说,可一想到对方小时所见关中百姓流离失所,多半是因自己父亲引发的战乱导致。想到这里,马超心里有些愧疚,也不敢提了:“也罢,只要是你想做的,你就去做。以后你录尚书事,我做伏波将军,你我一起平天下。”

    苏则被他的大言不惭逗笑了,却是没将这个事怪在马超头上,他问道:“你今日寻我就是为了说这件事?”

    “嗯。”马超郑重的答道:“其实也是要与你告别,过些天等太学的事一旦结束,我就要去槐里军前听用了。”

    “教化科只在南北军有,怎么平狄军中也……”苏则话未说完,忽然想到应是南北军远调,马超这些人不便赶去,所以特意在皇甫嵩、马腾军中施行,或许这里也有将教化科推及全军的意思……

    苏则心里转着若干个念头,最后仍忍不住提醒他几句:“天子为何要留你入太学,你一定要想清楚了,那是……”

    “这不重要了。”马超难得打断了苏则的话,他灿烂的笑着,夕阳将他俊朗的脸映成金黄的麦色:“想不明白的就不想,左右我已经要走了,天子再如何,总不会让我留在太学教习吧?”

    苏则无奈的一笑,也不再说什么,他知道对方一定是明白什么,所以才不需要他冒着风险说破天机。

    这时两人已经走到太学门前,门口矗立的双阙楼下,有一辆马车正停靠在路边。那马车车盖四角垂挂着钟形铜铃,拉车的驽马通体黄色,唯独那豁着牙的嘴巴黑了一圈,像是喝了一马槽的墨似得。这马形貌极丑,无精打采的样子,不看马齿,倒像是养了多年的老马。

    马超一眼认出了这匹马,当初他与苏则第一次相见,就是在渭桥边因为这马起了冲突。那时庞德一眼相中此马,说它是难得的良驹,所以马超才会折返回去讨要。

    说起来,没有这匹马,马超还没机会认识苏则。

    “你怎么来了?”苏则看向候在车旁的苍头。

    那苍头拜了一拜,说道:“冯翊吉公今日要来家中作客。”

    苏则这才想起来,他歉然的看向马超,道:“忘了今日有客,本想带你去学市置一场酒宴,权当送行,看来是不成了。”

    马超大度的摆了摆手,无所谓说道:“无妨,下次再请不迟。”说完,他忽然一掌拍上那匹丑马的脖子,顺着马鬃摸了摸:“你要是觉得不好,就将这匹马解下送我好了。”

第五百三十二章 驰疾惊人

    “将军庞德独取一騧马,形陋既丑,众笑之。”————————【乘舆马赋】

    “你还惦记着它?”苏则愣了一愣,觉得这样一匹驽马实在送不出手,于是道:“我苏氏坞内豢有良骏数百,等我写封家书回去,让家人拣选几匹好马来送你好了。”

    想起当日在城门外,马超尚且还是个放任家奴纵马践踏麦苗的纨绔,如今倒是成长为带领农人捕蝗的人了。苏则本来快要忘记这件往事,如今想起来,颇感世事多变起来。

    马超也不强求,他刚才讨要只是忽然想起两人结识的起因,想再要一次马看看结果会如何。眼下苏则的态度与一开始大相径庭,他快慰不已,连连说道:“好,那等我去右扶风的时候,再去贵府上讨要!”

    说完他便松开抚摸马鬃的手,抱拳后转身离开。刚才他也看到了一旁有弟弟马休等人远远等候,知道是父亲又从槐里派了人来,马超猜想是马腾同意让他不等太学通告就径直入军中赴任,心下雀跃不已,很快走到阙楼下,与马休等人寒暄几句便骑马回去了。

    苏则站立车边,也正想要上车启程,然而转眼一见到黄马呆滞的样子,心里忽然有些好奇。马超等人自小混迹骑兵中间,应当不会错识良骏,可彼等几次三番说它是好马——

    “车上有鞍鞯没有?”苏则抬头看了看天色,只见金黄灿烂的阳光仍照耀在城头,尚未转为深红的暮色,他忽然吩咐道:“将这匹马解下来,套上鞍鞯和辔头。”

    苍头莫名其妙,有意劝他早些回去,但见苏则难得对读书以外的事情兴致盎然,劝说的话卡在喉中又说不出口了。车上自然没有配备鞍鞯等物,幸而邻近就是宣平学市,他匆匆买了一套做工简陋的木制马具,勉强给马套了上去。

    像是知道要发生什么,驽马有些不适应的扭了扭身子,黑色的脏嘴喷出几点白沫。

    由于马镫尚属于民间禁物,苏则只得抓紧马鞍,一脚踩上车辕,一脚横扫高抬,轻松跨在马背上。

    苏则刚骑上马背,就觉得有些不一样,不单是视野陡然变得开阔,就连身体仿佛都轻了许多。他下意识的拉了拉缰绳,想在双阙之间的广场上走上两圈,没想到那匹马却不肯依从,径直往大道上走去。

    驽马在青石的大道上踏出‘哒哒’的响声,像是行军的鼓点,又像刚落下的秋雨,越来越密集,越来越清脆。

    “你先回去!”苏则才吩咐完,两腿不由自觉地一夹马腹,那匹驽马像是转了性一般在街上疾驰起来。他奔驰如风,一路上行人无不躲避,迎面吹来温暖的风,店肆的幌子不时刮在他脸上。

    城中诸多不便,他索性走上大街,径直跑出了宣平门。

    “城门要关了!”几个城门候在身后大声提醒道,结果话音未落便被疾驰而去的苏则抛在身后。

    苏则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骑这么快的马在街上疾驰,更没有想过自己居然会如此不拘礼数。

    ‘记得我第一次学会骑马的时候,整个天地仿佛都在随着我而移动,树木不是静止的、飞鸟也是可以追逐得到的,就连风也在你耳边呼呼的吹着……站在山坡上俯瞰,有一种情绪会从你的胸口涌上来。’

    苏则跑出城外,高高的立在一处小土丘上,望着西边火红的夕阳渐渐沉没于伟岸的宫阙广厦背后,偌大的一座长安城仿佛被镀上一层红色的光芒。他脑海里忽然想起当初马超躺在干巴巴的土地上,眯着眼盯着湛蓝的天空,对他说:‘我那时就在想,若是我一辈子骑着马只往一个地方走,就算是天地的尽头,也该被我骑到了吧?’

    “天地的尽头……”苏则喃喃自语道,望着西边的晚霞出神,胯下的黄马此时一改精神恹恹的状态,在摆脱沉重的车辕、尽情跑动了一阵后,它大汗淋漓,双眼明亮有神,雄赳赳不输任何一匹良骏。

    这马似乎还未尽兴,正不耐的用马蹄翻着泥土。

    苏则低头看了看这匹其貌不扬的黑嘴黄马,眼神中闪过一丝讶异,寻常人策马从宣平门跑过来尚需三刻钟的功夫,但他却只花了一刻半钟。若不是路上需要顾忌行人,他或许还能更快。

    看来这真的是一匹难遇的千里马。

    多少年来循规蹈矩,苏则不知不觉竟如这马一样备受束缚,如今他心思豁然开朗,陡然明白自己今后的路将要往何处走。虽然志向仍未更改,但该怎么去实现他,苏则却想要按自己的方式去做。

    “走。”苏则一扯缰绳,对马儿说道:“若是你不能载我赶回城去,你我就都要露宿于野了。”

    自从朝廷主力东征,京畿防务力量不如以往,每日宵禁、关闭城门坊门的时间都提前了。若是来不及回去,或是回去了不能在坊门关闭前回府,自己恐怕就得跟城门校尉的城门候、执金吾的缇骑疏通关系了。

    那黑嘴黄马仿佛通灵,瘦弱的身子突然一震,载着苏则便往坡下冲去。霎时间仿若急电,苏则在马上不惊反喜,不停的大笑着,仿佛丢下千斤重压、又仿佛成为了一个不羁狂士。

    他酣畅淋漓的笑着,谁也不知道他再笑什么。

    宣平门的城门候正准备推门落锁,远处突然掠过一道黄色的身影,其人高声叫道:“且慢!且慢!”

    城门候见他离此处尚远,正要劝他留步,免得减速不及,一头撞在门上。谁知话才说出口,对方转瞬即至,一道疾风刮在几人脸上,像是被柳条抽中似得传来痛感。

    “你是谁家的——!”

    城门候怒骂一声,却见那人在马上跑的快看不清人影,只依稀见到那人青青子衿,仿佛穿着太学生的衣冠。

    苏则一口气跑到宣平里,正好见到自家苍头正在里门内徘徊张望,见到他来了,苍头这才对宣平里长说道:“来了来了!里君可以关门了,多谢多谢。”

    宣平里是长安有数的富人区之一,聚居着豪强无数,对于里中的人,里长丝毫不敢怠慢。他正好夹在屈于扶风苏氏的声名延缓关门时间、与坚决执行长安令亲自制定的规矩之间左右为难。

    此时正好看到苏则踩点回来,里长压力顿无,看着苍头欣喜的上前将苏则迎入宣平里后,立即便催人关上里门。

第五百三十三章 失望得福

    “夫徼幸者,伐性之斧也;嗜欲者,逐祸之马也。”————————【说苑·敬慎】

    各处闾里闭门时间一致,一时间各处都亭上此起彼伏的响起嘹亮的钟声,还有提醒夜间小心火烛的喊声。

    苍头从未见过苏则满头大汗,狼狈不堪的样子,在他印象中的苏则似乎永远都那么的从容镇定、早熟老成,可是现在——

    “你这是往哪去了?路上可是遇见什么了?”

    苏则先不忙告诉他,他仍骑在马上,此时信马由缰,放缓了步子慢慢在街上走着。街道左右俱是朱门琼户,规制大小皆合乎法度,苏则一路看过去,微微喘着气道:“我苏氏历年养马,前后不下万匹,可这一回偏看走了眼——这匹马确为良骏,你明日买一副好鞍鞯与辔头,牵去送给马孟起。”

    “那马超狂妄无礼,又是羌女之后,这既是良骏,哪里值得赠他?”苍头有些不乐意,轻声嘀咕道:“公子要是喜欢,大可以自己用。”

    “你懂什么。”苏则冷然道:“他即使无一用处,但好在教会了我一件事。”

    在长安城的另一边,居住在蛮夷邸附近的马家此时正大开宴席,炙狗烤羊、莼菜鱼羹正络绎不绝的端上桌案。

    马超很久没有与自己的兄弟聚过了,三个亲兄弟中,自己一开始就被恩荫入太学,而马休、马铁两个弟弟则万分幸运留在父亲马腾身边。五年前他们年纪还小,此时皆长成了十六七岁的健朗少年,看得马超好不欣喜。

    “上次面叙,还是正旦过年的时候,没想到大半年过去了,你又长高了。”马超高兴的拍了拍马休的肩膀,邀他入座。马腾常年驻兵槐里,不在长安,此处宅邸便等若是马超一个人做主。

    马休性格有些内向,他腼腆一笑,与马超一同落座,先是喝了两盏酒,吃了几口炙羊肉与烤饼,然后慢吞吞下咽:“阿兄在太学这么久,不知道骑射可是被抛下了?阿翁常说,战场上骑射为安身立功之根本,如果骑射不精……”

    “这有何好担心的?”马超知道他想说什么,他大口嚼着羊肉,就着一杯酒咽了下去:“我这些年虽在太学,马术可是一日不敢荒废。年初你我兄弟相会,你,还有小铁,在校场上联起手都比不过我。此时才过多久,你是不信我,还是心里又不服我了?”

    他开玩笑似的说道,似有趁着酒劲拉起马休在屋后空地上比试骑射、维护兄长权威的意思。

    马休面色一窘,连忙摆手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接着他举起酒碗,大方的认错:“是我失言,容我先罚一大白。”

    接着他话不多说,豪迈的一口饮尽,马超也很欣赏他的直率,说了一声好,然后也跟着浮一大白。

    马休先喝完酒后,看了看性格耿烈的马超,心里有话不知该如何说出口。

    正踌躇着,马超却是开口问道:“阿翁这次唤你来,可是要我早日赴槐里军中?与皇甫公都商量好了?我是一边入夜校供职教习,一边身兼都伯、或是军司马?”

    这正好问到了马休要说的难题,他来之前受到马腾的耳提面命,对方一改前言,要他转告马超事情有些变故,让他先在太学待着,不急着去槐里军中。马休深知这位大哥的脾气,少年得志,性格刚毅,遇事最容易冲动。本来满心欢喜的准备跳脱樊笼,虎归山林,踌躇满志的准备干一番大事业,结果临头浇下一盆冷水,将会如何暴跳如雷,马休想都不敢想。

    可马超正目光灼灼的盯看着他,马休硬着头皮,也不得不答,只好小声说道,声音细如蚊蚋:“阿翁说,太学学业未毕,现在过去有碍制度,所以还需再等等。”

    马超如何听不出他的弦外之音?让他再等等,却不给个具体的时间,难道要皇帝出征回来,给他们组织策试之后他才算学业已毕么?

    马超将酒碗砸在桌案上,满脸怒容的瞪视着马休,沉声道:“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我也不知道……”马休惧怕的离席站起,急忙解释道:“阿翁哪里会与我细说,临行前就只让我转告阿兄,此事一时行不得。”

    ‘砰——’

    飞来的酒碗在马休脚边碎成几瓣。

    右扶风,槐里城外。

    军帐之中相对坐着两个人,坐在主位上的是一名老者,头发花白,眼皮松弛,身形有些佝偻,但依稀能见到年轻时宽阔的轮廓。而坐在他对面是是一位正当壮年的中年武将,阔鼻深目,胡须微黄,竟有几分胡人的样子。

    中年武将沉默半晌,终还是迟疑道:“当真要回信给他?依我看,也不是非用此着不可。”

    “韩文约既然还挂念着你,你总不能冷遇了他。”老人抬了抬眼帘,目光幽幽的看着他,混声说道。

    中年男人正是平狄将军马腾,而老人却是当朝骠骑将军皇甫嵩,这些年来,皇甫嵩不知怎么老得特别厉害,或许是年纪一大,早年留下的隐疾便再也压不住,先是胃痛、然后又是时常晕眩。

    皇甫嵩自知精力不济,所以在心里将平灭韩遂这一仗视为生平征战生涯里最后一战,同时也是为他戎马半生,付出无数心力试图平息的羌乱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所以这个时候,他不愿意继续保守、谨慎,而是要用尽自己的才智去勾画一次出色的战略。这也是为什么在得知马腾接到韩遂劝其一同起事的信后,没有按以前的性格将这封信销毁,而是大胆的将计就计的缘故。

    “自司徒马公被罢黜以来,扶风马氏在朝中式微,你失了依靠,又是降附之将。自处尴尬,心有不安,这必然是常情。”皇甫嵩深深的看向马腾,不急不缓的伸手拦住了对方张口欲说的话,语气平淡:

    “韩文约最善洞察人心,必然是深知于此,所以才自以为有把握劝反你。殊不知,这正是授刀柄予我,让我得以灭此大敌。”

第五百三十四章 道路犹迟

    “爰始爰谋,爰契我龟,曰止曰时,筑室于兹。”————————【诗·大雅·棉】

    “可是。”马腾尚存几分疑虑,他不是不愿意这么做,只是其中风险太大,他仍需思量考虑:“以韩遂之兵,未必能攻破雍州,进军三辅。”

    “你与韩遂共事多年,彼等手段如何,你还不知道么?”皇甫嵩反问一声,继而说道:“他若是在雍州夺城不利,大可往返金城,任意来去,我等与他终日僵持,徒耗人力、物力不说,更让天子远在关东尤且牵心此间战事,这岂非我等无能。”

    马腾心知此战若起,必得速战速决,多拖一日,就会牵扯大量精力,对关东军前来说就多一分不安。

    “此事我尚在思量筹措,寿成不必再劝,且先依我而行。”皇甫嵩知道对方已被说动,遂一口断言,他知道马腾此事确乎因为马日磾的失势而惴惴不安,若失依靠。但马日磾被免也有两年了,马腾应该知道当初的斗争并未波及到他身上,充其量不过是多受些冷遇而已。此外,他也逐渐开始被扶风马氏内部重视,成为彼等在朝中的最后奥援,这种情况下,好不容易才有今天的他不会再跟着韩遂寻死。

    这也是皇甫嵩敢于大胆将机密拿来与马腾相商的缘故,只有从各方面推断对方不会有勾结韩遂造反的理由与动机,皇甫嵩才会真正信任他。似乎是为了证明如此,马腾也是主动将韩遂给他的信件如实上交,以示忠诚:“此战之后,我必会在天子面前保举你,这些年你受到冷落,无非是没人为你伸张,但在今后,有我。”

    马腾备受鼓舞,像是无根之萍终于寻到依靠,他说道:“谨诺!既然明公信我,我又如何不以死相报?韩遂的信,我会斟酌回复,再请明公托人投递,只是先与他联系着,不急于表明心迹。待过段时日,设法知悉彼等行军用计,可为我军抢占先机。”

    “先机固然重要,我也从不惧任何一场战事,我只是,惧怕别的人。”皇甫嵩声音越说越小,几乎微不可闻。紧接着,他忽然又问道:“听说你已将你二儿子叫回长安去了?”

    “喏。”马腾点了点头,老实答道:“我家大儿心里一直想重回行伍,研读经学非其本意,这几年我也不愿强迫他,也动了让他从戎的心思。这几日趁着他太学结业,已经在为他做好了打算,只是——现下还不是时候,故才让仲起回去长安,对他多做些安抚。”

    说到这里,马腾又抬眼看向表情平淡的皇甫嵩,试探性的说道:“今夜事定,待明日一早,我打算让三子也回长安去住一段日子。彼等兄弟三日相见日少,趁这个机会可以多多增进情谊。”

    皇甫嵩知道马腾是见马日磾倒了以后,急于接替马日磾、挑起马氏家业,不愿让马超继续走读书这个见效慢、效果未知的路子,因此也不点破。而听到对方主动将儿子全部送往长安,形同为质,皇甫嵩微感讶异,抬眼看他,道:“这样做不错,省得之后有诸多不利言语,扰我军心。马孟起此人早年有‘健勇’之名,听起来确实不是做博士的人,今后若在我麾下任职,我必会如亲子侄待他。”

    这自又是一番笼络安抚之言,以皇甫嵩骠骑将军、槐里侯的身份,足以让马腾确信这即便是一次空头许诺,只要他继续坚定不移的保持立场,就迟早会有兑现的一天。相比之下,跟着韩遂造反,虽然一时风光,那也是一笔会没命的买卖。

    此时的马腾尚且不知他的长子在希望落空后是如何的暴怒、愤懑,就如同皇甫嵩不知道远隔十数里开外的长安城,正将陷入一场纷争之中。

    起因是这样的,那一日风和日丽,正直休沐,董卓从承明殿议事结束后,日常将政务推给尚书令吴硕与长史董凤处理,自己则优哉游哉的带着几个家仆准备去渭水北岸的别苑里游玩。

    京兆尹胡邈执意要送他去府上,这几日他从董凤身上受到威胁,想尽办法要多接近董承,以冀图获得一开始对他几乎言听计从的信任。

    “今秋岁麦大丰,仅京兆一地麦粟所出,便远超数年前三辅之和。”胡邈自顾自的夸耀道:“这其中除了水利大行其功,更有军屯、民屯之兴。屯田之务,正是明公所督,京兆乃至三辅能有今日成就,明公功劳不小。”

    董承回想起当初为皇帝清查上林占地,腾出不知多少田地供给屯户耕种,如今屯田有了成绩,他自然有理由把金贴到自己身上去:“是啊,这些年垦荒植麦,属实不易,你治京兆多年,也有苦劳。”

    胡邈欣喜道:“这一次农赋尚未全部征完,京兆可先拨仓廪五万斛麦粟,由船只运往关东。等收存了今秋农赋,可再运十万。”说着,他小声道:“此次东征,河东运输粮草二十余万,他日叙功,京兆岂能比河东差?”

    这次大战朝廷兵分多路,组织军队、民夫几有三十余万,除了曹操献出的兖州仓廪、荆州献粮、豫州、河南等地屯田产出以外,其余的都需要关中供给。每日消耗巨大,董承每日在承明殿接触最多的就是粮草军需,当下也很明白一场仗的消耗。

    “荆、豫二州的粮草专供徐晃等军;河南、河内二地屯田产出供给张辽等兵马;刘焉自有并州供给、或就食当地,这些都不用关中出力。”董承手指无节奏的敲击着车壁,细细的算着账:“而曹操看似公正忠心,将兖州仓廪尽数交出,其实兖州久经数战,府库里根本没有多少余粮。最后依然是全拨去徐州给他自己用,剩下的还得吃朝廷的,他就白赚一个虚名。”

    “幸而淮南等地军需粮草不用关中拨付,倒是省了一笔耗费。”胡邈庆幸说道:“朝廷只需为南北军、樊稠所部兵马调运粮草即可。顺流运送,损耗极小,又能迅速运至,同时可以直接送到天子面前。这是看得到、摸得到、也是最是能彰显我等苦功劳绩的要事。”

    “前方四万人,一个月就要吃十二万斛,算上损耗,更是不知凡几。”董承比胡邈看得多些,知道这是件很容易立功的事情,但同样也很难办:“何况南北军号称天子亲兵,饮食用度远超寻常军旅,又哪里是十万斛够用的?现在关中底子厚,供应的少,暂时不足为虑。等到并州、河内这等才恢复不久、或本就贫瘠的地方将府库掏空了,彼等兵马还得靠关中支应。再拖一两年,以后可有的忙呢!”

    “不是还有益州么?此地富饶,等真有那一天,再上书请调不迟。”胡邈不以为然的说道,益州的粮草不论是顺长江而下支援淮南,还是从汉中走汉水、北向进入中原,都可以替关中分担压力。

    “怕也是快了。”董承随口说道,皇帝一直没有同意调益州粮草,除了蜀道艰难,转运不易;关中、荆州粮草尚且够用的原因外,现在看来,多半是为了应对突发事件而准备的应急仓库。

    自从与董凤、胡邈等人推断出韩遂不日将叛的结果后,皇帝此前布置的许多没有眉目的事,都让他们找到了合理的解释。

    比如驻军阴平的虎威将军盖顺,作为皇帝最开始任用的亲信,这次本该成为自张辽、徐晃之后第三位方面大将的他,居然被名不经传的甘宁顶替了出川的位置,守在苦寒的阴平道默默无闻。再比如益州仓廪富足,皇帝却迟迟不愿调用,这里的原因与盖顺的处境一样,也很清楚了。

第五百三十五章 使君一何

    “日出东南隅,照我秦氏楼。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乐府诗集·陌上桑】

    “不论如何,那也是平准、均输、太仓三令该忙乱的事,明公只需坐中调度,安享其功罢了。”胡邈笑着说道。

    董承轻笑了一声,坐到最高的位置就是这点好处,无论底下的人做什么,有了好事,终究会有自己的一份,而自己并不需要亲力亲为的劳碌。谁让自己是总掌中枢,综理事务的人呢?

    这时的秋日仍然厉害,安车既有帷帐、又有车壁,完全透不了风,董承觉得车内闷热,抬手让胡邈掀开了两旁的帘子。

    车子正好行在东市,外间热闹嘈杂,不仅混合着许多种难闻的气味,更行走着许多丑陋肮脏、不爱梳洗打扮的黎庶。董承本来是不想往外间张望的,他正要催促车夫赶紧走过去,却听前方一阵喧哗,热闹拥挤的东市人群,竟有人伫步街头不走。

    胡邈正在卷起车帘,眼睛往外瞥了一眼,忽然‘咦’了一声。

    他尚未仔细端详,身子突然被人拨至一旁,董承倾身上前,趴在车窗往外看去。

    此时日头才过正午,青空之上稀疏挂着几片云彩,在秋日金黄的的阳光下,一名女子身形窈窕,头上挽着一只堕马髻,微微倾向一侧,大有飞瀑流落之势,除了其上的一根玉簪、双耳坠着的珠珰以外,再无其他饰物。

    这女子清丽淡雅,穿着一身浅青色连衣长裙,外披一件紫色罗绮上襦,纤细的手臂上挂着一只竹篮,正几步一停的拣选着担夫农妇从城外挑来的蔬果。她从袖口裸露出的一节手臂白皙柔弱,像是一节新藕,阳光照在她的皮肤上,散发着淡淡柔光。这女子背对着董承等人的车马,行动之间恍若弱柳扶风,光是那动人的背影、与前方行人的反应,董承几可断定其貌非俗。

    “诶——!”

    眼见她越走越远,有个商贩模样的人忽然叫了一声。

    那商贩才来长安不久,刚喊了一声,旁边的本地友人赶紧将他扯到一边,小声说道:“你看看就行了,可千万别招惹!得罪了她夫君,你这辈子都别想到长安行商了!”

    商贩见他说的严肃,心里正悔,这时那女子却是听见有人叫她,蓦然回了下头。

    仅露出的半张侧脸果然清新妩丽,媚艳天成,这样柔弱美丽的女子,本该被人珍而重之地藏在金屋里,哪里舍得放出来供人观瞻?

    跪坐车中的董承忽然跪立而起,他忽然明白了何谓‘惊艳’。

    “庆童!”眼见那女子挑好了菜蔬,董承急叫道。

    坐在车辕上的车夫立即跳到地上,几步走到车窗边,恭敬的抱拳行礼。

    这相貌俊秀的车夫正是秦庆童,本来只是董承门下苍头,机缘巧合,被董承看中,纳为亲随车夫。

    胡邈像是才注意到这个车夫似得,忍不住朝对方俊秀的脸看了几眼。

    董承也是多往秦庆童脸上端详稍许,目光倏忽闪过,然后摇头叹了口气,说道:“快去前面打听,她是谁家女?”

    秦庆童话不多说,单只答了一个“喏”,便疾步往街那头跑去。

    车旁的行人看到这幅动静,又瞅瞅董承所乘车马华贵奢侈,心里皆是不约而同的叹息道:‘他家怕是要遭难了。’

    董承意犹未尽,腹热难消,他在车中拍着大腿,对胡邈说道:“不料世上竟有此女子!我府上妻妾女婢,平常看着尚可,直至今日……诶!何识其之晚也!”

    胡邈也是惊讶不已,他治理京兆多年,也是为董承搜罗过不少美貌少女,像是这等美艳的却是未曾听过,除非此人不是良家淑女,而是有夫之妇。

    这样想着,答案很快就来了:“那人姓杜,小名罗敷,年纪二十有一,是长安北部尉秦谊之妇。”

    汉代女子常用‘罗敷’二字为名,就像时下男子常用‘延年’、‘彭祖’一样,这是一个时代的起名潮流,通俗却又平凡。与之相似的,还有后世常见的‘建国’、‘丽丽’之类。

    董承嘴里念叨着,不知怎么的,这样一个平平无奇,在街头随口一提就会有几个人回应的名字,居然如此清丽悦耳,像是那个女子赐予了这个名字不一样的魅力:“善、善。”

    他连连称赞道:“真是个好名字。”

    胡邈抬头看着董承,目光流露几分无奈,知道对方全然被人迷住了,他也不敢说什么扫兴的话,笑道:“确实是个丽人,奈何有夫,真是可惜了。”

    他知道秦谊是长安令王凌的心腹,而王凌又曾是备受皇帝青睐的秘书丞,要是一般民妇倒也罢了,这个女人可不太好碰。

    胡邈试图打消董承的念头,奈何董承执念不轻,顾自问道:“真是糊涂!你既问了姓名,为何不将她引来一见?”

    秦庆童连忙解释说道:“小的追之不及,那人转过一道街巷就不见了。这些事情还是往旁处打听,才多少明白。”

    董承这才气消,正要说些什么,忽然想到一事,说道:“你说她已有夫君?可有生育?”

    秦庆童在车旁叩首道:“唯,此人去年生了一个儿子。”说完,他立即反应过来,起身站在窗边小声说道:“董公上次与长史不是说宫中传讯——”

    “是了!”董承张口打断道:“此女子必是天赐予我,我岂能坐视错之?”他扭头看向一脸莫名的胡邈,说道:“敬才,此事交你来办。”

    胡邈大惊,连忙说道:“明公!此乃秦谊之妻,秦谊可是——”

    “一个北部尉!”董承不耐烦的摆了摆手,轻声断喝:“三四百石的长吏,像他这样的部尉,长安有四个!吓唬小民则已,在我面前,他连庆童都不如!叫你去就只管去,有什么事还能捅到天去不成?”

    胡邈一时哑了口,他突然反应过来一件事,出声问道:“刚才此人说,董凤与明公,因何事有过相商?为何在下一概不知?”

    董凤与董承两人私底下有过谋议,而且听上去是关乎宫中,这么重要的事情胡邈居然一点风声都没听到!难怪董凤近来太得董承心意,原来是早已走得密切亲近,有些机密竟然没有想到找胡邈。

    胡邈心里又气又妒,本来想为董承好好掰扯利弊的他忽然转了个主意,他思忖着这事闹起来也不会闹得多大,而自己又能借此事讨得欢心,何乐不为?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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