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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武陵年少时     兴汉室txt下载     兴汉室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百九十六章 义薄人恶

    “少没乌丸、鲜卑中,为其种所归信。”————————【三国志·卷三十】

    张郃奉命北击,不出意外的攻下了易县,而袁熙等人此时已经逃至涿县,张辽本想乘胜追击,一鼓作气将彼等彻底攻灭,却被法正适时拦住。

    “袁熙一败,幽州人心震惶,我大军不妨暂驻易县,以观其变。”法正提出的建议很符合张辽当下的处境,如果能兵不血刃的拿下幽州,自然更好,如果不能,那就需要花费很高代价去继续征讨袁熙了。

    “的确。”张辽赞同的说道:“我听说当日刘公进幽州,燕地豪强纷纷响应,起兵者云集。眼下右北平、渔阳等郡仍有义士反抗袁氏,可见明证。今我大军乘胜而来,岂有远逊于刘公当日之威名者?”

    他们嘴上说着要给幽州豪强一个表现的机会,自行将袁熙的首级斫下来献,其实张辽与法正内心清楚,他们跨越了整个冀州来到燕地,如今皇帝正纠集大军围攻南皮,粮草供应自然有一个厚此薄彼、轻重缓急。在得到高干在河间为数不多的屯粮以后,张辽也得以将兵马往前移一步,屯驻易县,对幽州形成威慑。

    当然,张辽此时粮草不足仍只是个机密,在外人看来,朝廷出征所战皆捷,无所不克,如日中天的袁氏眼见就要灰飞烟灭了,这种情况下,谁还会死心塌地的继续为袁氏卖命?幽州在袁绍手中只不过一两年,尚未经营太久,袁熙还没败的时候就已经有人配合刘虞起兵造反,此时袁熙惨败归来,便有更多的人开始意图思变了。

    涿郡容城人孙礼就是其中之一,他早年因为藏匿温恢等人而受到过公孙瓒的迫害,袁绍击败公孙瓒时他也曾举兵响应,只是他心底终究是能明辨强弱。在张辽率兵追击袁熙至易县的时候,孙礼便知道报效的机会来了,他当即请来同乡好友马台,说道:“当年卢公、温府君之遗孤曾受我庇护,如今彼二者皆已入值秘书,供事陛前。既有这层关系在,袁氏根断树折,我等岂有坐视不顾的道理?”

    马台为人轻侠好义,向来以孙礼之命是从,此时孙礼说什么自然就是什么:“德达说的有理,我听说故安县的赵犊、霍奴已经开始着手起事。只要我等起兵,与彼等两相呼应,则涿郡局势立时翻覆尔!”

    孙礼正有此意,当即拊掌称道,两人随即招徕部曲、豪侠,事不宜迟,就在当晚起兵反正。幽州别驾韩珩闻说此事,便自告奋勇率兵马千余前来讨伐,他是幽州豪强大族,以孝悌闻名,被袁熙征辟后一直为其效命。他本以为靠自己的名望能轻易慑服孙礼等人停止叛乱,谁知到城下后,孙礼便与马台设伏将其俘获。

    见韩珩是幽州名士,孙礼不敢加害,亲自劝说道:“我听说公子在涿县,胡汉等兵不过数千,将不过阎柔、张南二将,就连谋士如韩公也为我擒下。袁氏逆天而行,其败亡非天意哉?韩公年岁早已知天命,何不与我归顺朝廷,如此生死亦不愧为汉臣!”

    韩珩低头不允,固执的说道:“吾受袁公父子厚恩,今其破亡,智不能救,勇不能死,已于义有阙。若另投他主,非我所能为也!”

    马台在一旁低声骂道:“袁氏哪能与汉家天子并论,真是个老糊涂。”

    “这就是君臣之义啊。”孙礼对此并没有觉得哪里不对,反倒很敬佩韩珩的气节,他不但未将韩珩下狱,而是好生看护,留待张辽等人处置。

    孙礼倡义之后,涿郡故安县的赵犊、霍奴等人也紧随其后,一时间涿郡处处烽火,连带着广阳、渔阳等郡也再一次发起叛乱。这次的叛乱声势远比当初刘虞再度入燕还要大,因为当时朝廷尚未彻底击溃袁氏,有不少豪强心存观望,如今袁氏命悬一线,各家的心思自然不能同日而语。

    袁熙本来想一鼓作气逃至幽州州治蓟县,试图利用幽州做最后的抵抗,谁知才至涿县便得闻四面楚歌,这下连蓟县都回不去了。袁熙六神无主,拿不定主意的他只好请求阎柔能出个主意:“如今幽州各地反旗,张辽又在易县虎视眈眈,我军实危,不知将军可有良策?”

    阎柔本就不是袁氏家将,当初他所交好的乌桓、鲜卑人为了报复公孙瓒,所以才由阎柔从中牵线搭桥,与袁绍联手图谋幽州。后来袁绍坐拥三州、与袁术南北呼应,隐有占据天下半壁之势。阎柔出于自身的利益考虑,说服乌桓借兵留于河北,为袁绍效力。他与袁氏当初以利合,如今大厦已倾,袁熙还愚蠢的把阎柔当自己人,实在好笑。

    “在下为袁公效命时日尚短,今遭大变,难得将军信我!”阎柔双目含泪,紧握着袁熙的手,一副大为感动的样子。

    他不动声色的对旁边使了眼色,弟弟阎志见状,很聪明的悄悄从帐中退了出去。

    “阎将军与我共事虽不过期年之久,但彼此相交,却宛如多年旧识!”袁熙未有发觉阎柔眼底掠过的冷意,老实的说道:“前次刘虞率军伐燕地,声称要取你我二人性命。你我不还联手合兵,勠力破敌?有此深谊,吾更当信之!”

    阎柔这才恍然明白袁熙盲目轻信他的理由,对方认为当时刘虞来讨伐,也是同样的处境,自己都没有轻易言弃,如今自然也是一样。可当时的情形是刘虞私心刻意弥补曾经见死不救之过,将公孙瓒的死推脱道阎柔头上,不肯接受投降,扬言要杀阎柔以祭公孙。这才让阎柔不得不绝了临阵反戈的念头,死心塌地的与袁熙联军击破刘虞。

    如今刘虞因为战败被汉家天子冷落到解渎亭筹办孝灵皇帝这一系祖宗陵园的祭祀,负责幽州战事的则归属于一个与公孙瓒毫无关联的张辽,阎柔相信他有足够的把握可以获得张辽的接纳,前提是他只需要提供一个人首级……

    “如今也别无他法,张辽势大,吾等只能暂避锋芒为上!”阎柔紧紧抓住袁熙的手,将他牵引到主位上:“渔阳等地虽然走不通,我等却可以北上走出长城,沿长城往东,可直至辽东。只要辽东公孙度肯相接纳,借与大船,我军便可横海渡至青州,袭扰敌后,迂回呼应南皮袁公。”

    这一出将袁熙说得愣住,他以为阎柔是安慰他的居多,要想获得公孙度的同意,又是横海、又是袭扰敌后,这里的变数实在太大了。但好在是北出长城这条路还走得通,只要公孙度明白唇亡齿寒的道理,就多半会接纳他,这也不失为一条容身之计。

    “好、好,就依将军说的办!”袁熙仍保存着理智,他说道:“若非渔阳、广阳等郡豪强作乱,我军大可东走渔阳,又何必远走居庸?”

    阎柔心里哂笑,嘴上却说:“是啊,渔阳等地部众虽众,但兵马不精,倘或侥幸,不妨先率军往蓟县打一仗,试探强弱,再做定议不迟……对了,在下记得张将军曾到过渔阳,公子此时可有将其带来,正可唤他问事。”

    “张南?”袁熙麾下自从焦触死后唯一能倚重的就只有张南了,此时局势不稳,他更是时时刻刻都将张南带到身边:“自然是来了,就在帐外……”

    他话音未落,帐外忽传来几声惊呼,袁熙细听之下,竟是张南的声音。他还未说话,张南便被阎志一脚从帐外踹了进来,与他一同进来的,还有数十名相貌粗犷、身形高大的乌桓武士。

    阎柔对弟弟点了点头,他们兄弟共经患难多年,很多时候往往只需一个眼神就能领会对方的意图,这一次也是同样。阎志在阎柔与袁熙说话的时候,便出去召集亲近的乌桓人,将只带来一行亲卫的张南等人全部擒下。

    “你、你要谋害我?”袁熙惊怒不已,冷静后又是深深的愧恨:“枉我如此信你!”

    “袁家公子。”阎柔一手按着腰间剑柄,俯身拍了拍袁熙的肩膀,以一个长辈的姿态和颜悦色的说道:“我兄弟二人曾在年少时被乌丸、鲜卑部族俘虏,沦为牧羊奴,每日吃不饱穿不暖……可你知道我后来是如何得到他们的信任,被他们引为上宾的么?”

    “为什么?”袁熙阴沉着脸,强忍着跳起来逃跑的冲动,兀自坐在席上。

    “那是因为我会做生意。”阎柔回忆着往事,慢悠悠的说道:“我知道怎么帮算数都算不清的乌桓、鲜卑人将牛羊卖个好价钱,所以我在部落里积了不少名气,他们开始奉我为友宾。然后我又拿自己做生意,利用他们杀了乌丸校尉邢举,取其代之,以方便胡汉通商。最后我又拿他们当牛羊一样,与袁公——也就是你家阿翁做生意,得以率兵进入北地。如今到了公子你……”

    “所以轮到你拿我当牛羊,与张辽做生意?”袁熙讥笑一声:“你还真是个生意人。”

    “如果刘虞还被重用于北地,我或许还没有待价而沽的本事,可是现在……”阎柔低声说道,他忽然收住了口,意外的看了袁熙一眼:“你倒是冷静。”

    “事已至此,我也没有话说了。”袁熙自知信错人后,便已彻底认命,此时也不反抗,说完微闭上眼。

    阎柔微微动容,他本来为了稳重起见,想直接将袁熙的头砍下来送给张辽的,但如今他不免改了主意,更想起当时此人与张郃兵围易京、又与自己联兵攻破刘虞的事迹,其中不乏此人智勇。阎柔低声可惜道:“若袁氏诸子都如你就好了!”

    张辽、张郃等将率兵直入涿郡后,很快与孙礼、赵犊等人取得联系,诸军在督亢会师,不仅给张辽带来了兵源,更是由幽州豪强提供了些许粮草。张辽惊喜的对法正说道:“想不到幽州自公孙、袁氏割剥之后,仍有粟米之储!刘公当年在幽州行以宽惠,富裕百姓,看来是卓有成效。”

    法正挑了挑眉,道:“刘公宽惠,确乎是富裕百姓……只是一个人施政对否,张将军还是要慎言,可不要被旁人听了去。”

    张辽立时会意,他以为法正暗指的是刘虞处境不妙,自己不该为他说什么偏向性的好话。于是再不说其他,而是召集众人安排部署,由牵招领所部骑兵绕道至良乡,断绝涿县往北的退路、又命孙礼等人驻兵阳乡,联系渔阳等地义军。自己则带着张郃等步骑继续往涿县前进,他这么布置仍是为了给涿县施加压力,以达到不战而屈人之兵的目的。

    果然,在大军才离开督亢不久,涿县便传来变乱,阎柔发动兵变,将袁熙及张南生擒活捉,投降反正。

    张辽不经一战便收服了幽州半壁,高兴不已,传书报捷的同时,也正式率军进驻蓟县,分派张郃、牵招等将驻守右北平、上谷等郡。

    幽州局势大定的消息很快传入南皮,皇帝更是两度召见王端,说起幽州之事:“阎柔入胡地多年,不忘汉室,既已立功,也不妨由他做护乌丸校尉。只是刘公几次上疏称其汉儿胡心,趁隙入寇,杀公孙以降袁,擒袁熙以投朝廷,不可轻信……你怎么看?”

    王端想了一想,谨慎的道:“臣于燕地谈不上熟识,不敢妄议。只是臣以为,刘公曾治幽州经年,于长城内外,胡汉形势应自有一番见解。其言阎柔不当信用,或许也有其一份道理。”

    “是有道理,但刘公为何要与阎柔过不去、甚至势同水火,你可知道缘故?”皇帝问道。

    王端不敢再回避,犹犹豫豫的说道:“是因为蓟侯?”

    “这只是其中一处。”皇帝摆手道,跟王辅比起来,王端更显得低调谦抑,既不张扬也不放肆,如果只是一名没有背景的寻常官员,又没什么突出的能力,恐怕一辈子都熬不出头。但好在王端有他特殊的身份,他的缺点与不足,在皇帝眼中也成了优点与长处:“还有一处,就是塞外的乌桓、鲜卑。”

    王端立时恍然,幽州如今只剩一个辽东未曾归附,可辽东太远,朝廷时下着眼于南皮战事,对辽东鞭长莫及,预计很长一段时间都要在幽州施行修养的策略。既然如此,那么对幽州内外的乌桓、鲜卑等部族就要施以怀柔。

    而说起怀柔,刘虞与阎柔都有这方面的经验、能力,刘虞希望借此挽回颓势,阎柔希望借此在朝廷站稳脚跟、或许是借寇自保。所以刘虞才针对阎柔的立场,而阎柔自反正后也很积极的向张辽靠拢。

    “若是你担任上谷太守,你会怎么做?”

第五百九十七章 林檎送首

    “夫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襄阳记】

    “有公孙瓒猛政在前,燕地百姓期盼太平已久,臣若莅任上谷,愿以和静致治”这是王端思考了很久得出的答案,他一不善军略,二不善俗务,索性只有发挥谦虚谨慎的作风。

    “你能有这么稳慎,我也就放心了。”皇帝斜靠在凭几上,他两手放置腹间,手中拿着一只林檎,却也不吃,只在哪里把玩着:“打下南皮之后,朝廷一时不会再动刀兵,是故幽、并等边地州郡,务以‘安静’二字为要。”

    王端谨然唱喏,然后便像木头似的坐在原处一动不动了。历来乌桓、鲜卑入寇,往往途径上谷,此处也由此破败,沦为胡汉杂居之处。位置边鄙,又不富庶,而且靠近长城,时时会有乌桓入寇的风险。旁人若获此郡,唯恐避之不及,可王端纵使心有畏怯,在皇帝的指派下他也只是默默承受,没有说一个不字、更没有借此诉苦卖惨,祈求好处。

    这是他与亲弟弟王辅最大的不同,而正是这一点不同,让形似其父的王端在皇帝心里有着不一样的印象。

    皇帝慢悠悠转着掌心的林檎,似乎想说些什么,他低头看了看,复又抬起头说道:“你随军以来,都在张文远军中做些什么?”

    “只是在与诸葛公一同筹措粮草,救治伤员。”王端简单的将自己这一年来在军中的事情陈述了一遍,不但没有刻意为自己表功,更是诚恳的夸了别人:“诸葛公儒雅磊落,于《申》、《韩》等书大有赐教,臣与其共事,受益匪浅。”

    皇帝轻笑了一声,对方向来喜欢的是《春秋》、《左传》这类的儒家经书,如今破天荒的对法家感兴趣,可见王端也不是真愚笨。他没理会对方这番意有所指的话,而是微微倾起上身,眼看着正襟危坐的王端:“张文远破邺城、收幽州,袁氏二儿连战连擒,功劳殊大,不亚于徐公明平定江淮。”

    “你本是河东督邮,我特使你入张文远军中,不单是让你多长些见识,在此战立功才是根本。”皇帝有些疑惑道:“可你怎么就甘愿去后营做督粮官,而不肯与法孝直一起参预军谋?我记得张文远、法孝直每次议论军谋,都有让你陪坐参议吧?”

    “臣不知兵,说了也只是贻笑大方。”王端坦然的说道。

    “可功劳都是他们的,谁还会记得你一个督粮官呢?况且你督粮的功绩也比不上主持其事的诸葛玄……”皇帝微皱着眉头,握着林檎的手不知不觉收紧了些:“是了,张文远记得你,还给你添了不少功。”

    王端摇了摇头,依旧是一脸平静:“臣有多少才干,臣心里清楚。张将军如此厚爱,并不是公允之道。”

    “那你……”皇帝似乎还有话说。

    “臣能随君上东征,收复河北,已经与有荣焉。”

    皇帝愣了一下,将出口的话也一时咽了回去,他定定的看了王端好一会,忽然轻轻笑叹了一声,手里重新开始把玩起那只林檎来。他再度斜靠在凭几上,语气悠闲,像是不经意般问道:“长安的事情,你都知道多少?”

    王端眼瞳震了一震,他终于变了几分脸色,犹豫道:“臣……略有耳闻。”

    “只是耳闻?”皇帝挑了挑眉,似乎有些意外王端的表现:“那关于王辅,你又‘耳闻’了多少?”

    “王辅一时糊涂!臣若是早料到如此,当时就不该放任他留在长安照顾阿翁……”王端伏地稽首,语带惶恐:“阿翁当时伤寒初愈,臣实不忍其身旁儿女照料,所以才……王辅在京中干涉朝政,有违制度,陛下若要惩处,还请……”说到这里,他慌张的好像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刚才的冷静淡泊仿佛就是为了这一刻的仓皇求饶,皇帝看在眼里,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感受,他笑着说道:“看你说这话,可想你也不糊涂!起来吧。”

    王端深吸一口气,忐忑不安的站了起来。

    “是让你坐。”皇帝好笑的说道,这回他的嘴角是真的带些笑意了:“王辅这小子生性跳脱,好高骛远,但他心还不算坏,好歹眼里有我。你看关中现在,不是一切安稳么?他请舅父出面主持大局,正好缓和了公卿之间的关系,就这一点来说,这小子就不算有错。”

    王端刚松了口气,却又听皇帝说道:“但他是他,你是你。你若有他几分胆大,你们王氏的门楣,我也就放心了。”

    这话在王端听来实在不知真假,他虽是皇帝的表兄,但既无父亲王斌那样与皇帝的亲切、又无弟弟王辅与皇帝同在秘书监读书的亲密。彼此虽有血缘,但相处起来却与寻常君臣一样,他不敢多言,口中只唯唯诺诺,直到皇帝不耐的往他怀里丢了一物。

    定睛一看,却是皇帝适才一直拿在手中青色的林檎。

    “今日上午使人从邻近的林中摘来的,军中将士都拿这个解渴。”皇帝指着那只婴儿拳头大小的果子,虽然体积不如后世的苹果,但作为后世苹果的祖宗,其味道还算甘甜:“你也拿下去吃吧。”

    王端不知皇帝是何意,但好歹明白自己这算是过关了,他欣喜的两手捧着林檎道谢退下。在帐外,他正好遇见怀中抱着几份文书的秘书郎诸葛亮,对方优越的身高与样貌让王端很轻松辨认了出来:“你就是诸葛孔明?”

    两人互相见过面后,诸葛亮歉然笑道:“足下恕我要事在身,不便行礼。”

    “这倒无妨。”王端摆了摆手,饶有兴趣的打量着他:“我在魏郡时,常从诸葛公口中听过你的名字,他说膝下子侄辈,唯是孔明最为拔萃。”

    “可不敢当。”诸葛亮谦虚的笑了一笑,随即便要去处理公事,他向王端示意了自己怀中的文牍,王端会意,便摆手让他去了。

    幽州平定以后,皇帝只抽空传见了王端一次,浅叙一番,便将其放之脑后,开始着手处理眼下的南皮:“袁熙、袁尚等小儿留也无用,既然团聚一处,当下便一律在军前斩首,祭旗之余,也要借此号令南北军及樊稠、太史慈等部兵马,不遗余力,围攻南皮。”说着,皇帝为了表示决心,更是站了起来,脚著一双织锦袜踩在席榻上:“刘硕的‘兴平’年号都用了一年之久,我岂能再容他残吁喘息?两天,必须拿下南皮,还天下以太平!”

    “臣等谨诺!”荀攸、贾诩、高顺等文武在帐下慷慨言道。

    皇帝这时从身后接过穆顺捧来的一只长长的锦盒,吩咐道:“将袁熙等人的首级,还有这只盒子一并交给袁术,让他送到城里去。”

    侥幸逃过一死的袁术还没来得及松口气,便被人硬塞了一只锦盒,以及自家侄子的三颗人头。当他听见自己要带着这些入城去找袁绍时,顿时觉得自己还不如死了好,可任他千求万饶,负责催促他的黄门侍郎来敏只说了句:“国家说了,你若不去,就加上你的头,由袁耀一并带进城去。”

    袁耀是袁术的独子,因为年纪还小所以侥幸活命,袁术见皇帝仍将其留存于世,心里不免有了几分希望,此时只要留下血脉便是他袁术最大的祈愿了。

    于是袁术只得任命,背负着三颗人头、怀里抱着锦盒,以及皇帝没有一句话交代的命令,吃力的走到高大的城墙之下。他扯着嗓子连吼了几声,城头这才有人认出他来,惊呼了几声便放下吊篮,将他吊了上去。

    “带我去见袁本初!”一旦上得城头,原本在皇帝军中唯唯诺诺的阶下囚立时又变成了颐气指使的公卿子弟,袁术一脚踢开企图接下他身上包裹的小校,没好气的说道:“还不牵匹马来!”

    南皮城,原渤海王宫,现‘皇宫’正殿前。

    袁术看着正殿门楣上高悬的匾额,心里讥笑不已,虽然先已败亡,但一想到袁绍也将重蹈与他一样的覆辙,心中仍是不免有些变态的快意。看来我要死了,你也不会好过,还‘绍安’殿,看来你也安不了这天下。

    他冷冷的想到,一想到当袁绍看到自己背后的三颗人头时,会做出怎样的反应,嘴角就不禁勾了起来。

    殿旁的奴仆本就为大军围城而内心惶惶,此时偷眼看见袁术犹在发笑,心里不免惊骇,窃窃私语着认为袁术是在朝廷的军营里被逼疯了。

    “他人在何处?”脸色憔悴的袁绍带着郭图、逄纪等人脚步匆匆的走了过来,看见袁术站在庭中,他先是震惊的叫了一声:“公路!”

    可随后他就看见袁术背后正不住的往下淌着鲜血,还有那鼓鼓囊囊的包袱,袁绍蓦地定住了脚步:“你背的什么?”

    他语气猛地颤抖起来,手指着袁术,厉声道:“他让你来做什么?你带什么来的!”

    “你还是亲眼见一见吧。”袁术放声说完,连他也未曾发觉,自己的话语里的声音竟有些颤抖。

    立时有几名健壮的苍头从左右走上前来将他的包裹解下,连带着怀里的那只锦盒,一并送到袁绍面前。

    郭图看着那血淋淋的包裹,吓得往后退了一步。

    袁绍看着那三颗熟悉的人头摆在自己面前,两手颤抖、面色煞白,他摸着袁尚毫无生气的脸庞,抖着手试图抹去袁尚脸上的血滴,可他却怎么擦也擦不掉、怎么擦也擦不出熟悉的温度。袁绍紧捧着袁尚的首级,任鲜血沾满了双手,他才仿佛呆了般一动不动的与袁尚瞪视着。

    “明公……”逄纪试图说些什么,可他刚一开口就像是惊醒了呆滞的袁绍,他声音凄厉的哭喊着:

    “我的儿啊!”

    袁绍毫无仪态的跪趴在地上,与袁尚的头颅面对着面,额头触着额头,口中凄惨的哭喊着儿子的小名。他放下袁尚的首级,一会捧袁谭的头,一会又去捧袁熙的头,疯了似的在原地又哭又笑:“我的儿……我的儿啊……”

    他的眼泪大滴大滴的留下,与地上的鲜血混在一起,缓缓流淌着,将袁绍的膝盖都沾湿了。

    郭图似乎不敢让三位公子的血留在自己脚底下,主动往后又退了几步。

    袁术再也看不下去,对方看到自己三个儿子首级而崩溃的场景他不是没有设想过,可一旦亲眼见到,他却发现自己如何也高兴不起来,反倒是狐死兔悲,心下顿感凄凉。

    他迈步走上陛阶,来到袁绍的跟前,刚想措辞说些什么来安慰这个庶兄。岂料袁绍突然跳将起来,伸手要拔自己的佩剑,可他抽了半天却也没抽出来,反倒是顺手从身旁逄纪的腰间一下子将剑抽了出来。

    明晃晃带着寒意的剑尖直指袁术,袁绍通红着眼,盛怒道:“狗货!我袁家多年基业都被你败坏了,你竟敢来见我?”

    “你没瞧见么?我是送‘死’来了。”袁术面不改色,颇有胆气的目视着袁绍。

    兄弟两人就这么对峙着,最后还是袁绍受不住,‘哇’的一声吐出口鲜血,身子瘫软欲要跌倒。

    郭图、逄纪等人手忙脚乱的伸手扶住了他,一群人好不容易将袁绍扶到殿中歇息,过了半天袁绍才缓过气来。

    殿里有个宦官见势不妙,悄悄跑到殿后将事情禀告给了‘皇帝’刘硕。刘硕肥胖的身子正挤在一群妙龄少女之中,他醉醺醺的一把推开妃嫔端来的酒爵,焦急的问道:“袁公的身子可有事没有?”

    “都到什么时候了你还管这些。”仅隔着一道珠帘,丝竹声却也是缕缕不绝,‘太后’马氏无不讥讽的冷声道:“还是老实享受时下安乐吧。”

    刘硕习惯性的想点头应下,可他已有了几分醉意,管不住嘴埋怨道:“这皇帝当着也无趣的很,一样是锦衣玉食、一样是与美人寻欢,与做藩王时也没什么两样。早知当初……”

    话音刚落,一只青铜酒爵便从珠帘内丢了出来,狠狠地掷在刘硕的脚边:“早知什么?”

    长脸细眉的马太后脸上抹着浓粉,气势汹汹的掀起珠帘走了出来,指着刘硕骂道:“你也不想想,天下几人不想称王称帝?如今好事教你赶上,你却不乐意了?当初在博陵,你好歹是平原王,可谁正眼瞧你过?”

    刘硕被马太后管怕了,吓得像只鹌鹑,老老实实的站在原地一句话也不敢还口。

    “如今你倒是埋怨起我来了。”马太后说着抹起了眼泪,视线在宫殿的每一处角落游走着,似乎要辨识出什么:“可怜我那亲儿,当皇帝的哥哥心狠,驾崩了也不肯传位给他……可你如今住着他往日的宫殿,却还不知足……”

    刘硕的弟弟刘悝是前一任渤海王,曾在这座宫殿里居住多年,可以说处处都有他的旧迹。他此时被马太后说得心里发毛,肥胖的身子抖了一下,冲一旁好像在看热闹的宦官摆手道:

    “到前面看看去。”

第五百九十八章 君难不死

    “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尚书·太甲中】

    袁绍在席榻上艰难的喘着气,原本簇拥在他身旁的一群人早已见势不妙悄然散去了,郭图徘徊在殿柱边,尚在走与不走之间,逄纪却以让袁绍、袁术兄弟叙旧之名借机退下了。

    这时有一貌美的年轻侍妾从殿外哭泣着跑了进来,却是说袁绍的幼子袁买生了场重病、高烧不断,医者不能救治,特意哭喊着求袁绍派人在城中搜罗良医为儿子治病。

    袁绍方才想起来自己尚未绝后,还有一个病恹恹的孺子留存于世,他眼里的神采不由亮了几分,可旋即又灭了下去:“此天意亡我袁氏,岂可活乎?岂可活乎!”

    那侍妾却不管这些,她是袁买的生母,一心只想着为儿子治病。她哭哭啼啼的继续恳求着,未等袁术不耐烦,其后又大步走来一名中年妇人拉扯着侍妾的头发,硬生生的将其往后拖走,紧跟着又有几名婢女上前对侍妾拳打脚踢。

    中年妇人正式袁绍的继室刘夫人,同时也是袁谭与袁尚的生母,她生性酷妒,以往便嫉妒侍妾年轻貌美受宠爱,如今失了理智,又是这样的关头,她再也忍受不住往日积压的妒火:“你这个贱妇!袁公的身子你不去关切,到关心你那四五岁的庶子!”

    袁绍听到‘庶子’两个字,呼吸突然间急促起来,面色涨红,似乎想说些什么。袁术看在眼里,难得的为他说了句话,上前呵斥道:“你在胡说什么?快下去!”

    刘夫人这才有所顾忌,悻悻的住了口,然而在见到自己两个儿子的首级后又失控的放声大哭着,声音哀嚎又悲切,袁术听得一阵厌烦,立即拿出袁氏嫡子的风范要人将刘夫人推出去。可此间都是袁绍的人,袁氏旧人多不认他这个打败了仗又带着侄子首级放回的嫡子,一时弄得袁术很难堪,刘夫人见状,哭的更大声了。

    “滚出去!”却是袁绍突然发威,狠狠地捶了一下席榻。

    他这一声颇有气势,唬得刘夫人又哭又闹的走了。

    殿上这时已经没有什么人了,郭图、逄纪等人因为城外大军再度攻城而借口离去,只留下陈逸、耿苞两个亲信陪着袁氏兄弟长吁短叹。

    逃命似的走出殿后,郭图才松了口气,逄纪便握住了他的手腕,在他身边除了不少颍川同乡,甚至连广陵人陈琳都在其中。逄纪等人也不顾忌冀州士人见此会怎么想了,他声音急促、又带着慌张,直接在宫门外说道:“三位公子受戮,幽、冀、青三州之地无存,如今袁氏败亡已无可力挽,我等应早谋出路才是。”

    郭图重重的叹了口气,回头看了眼规格陈旧的正殿,虽然粉饰一新,但这仍旧是王宫的格局,与年轻时他所见到的雒阳南宫不可同日而语:“出路?吾等可算是助桀为虐,拥立天子,举兵造反……事到如今,哪还有什么出路?”

    “只要肯求人,何愁没有出路?”有人急声道,心中仍存有妄想:“郭奉孝不是在前将军处做军师祭酒么?还有荀友若,他不也是归降朝廷了?有荀氏、钟氏、陈氏在朝中照拂,也不是不能留得一命。”

    郭图与郭嘉算不上至亲,只是同出颍川郭氏而已,既是同宗,郭图这边无望以后,自然要将广大门楣的希望寄托在郭嘉身上。在这个情况下,自己死就死了,哪能因为自己的性命而去连累前途光明的郭嘉?

    颍川荀氏他们也是一样的道理,逄纪一行人病急乱投医,妄以为同乡之谊在哪里都能奏效,可殊不知同乡之间也会有竞争。早早上岸的荀氏、钟氏、陈氏在朝中名望卓著,如何犯得着冒风险搭救一帮败寇?这帮败寇除了给人留下随时被清算的把柄以外,又能给荀氏他们带来什么?

    逄纪等人心神大乱,早已无法分辨利害,而郭图却保持着最后一份冷静,他既已抱着必死之心,便打定主意要为宗族谋利益,这其中,就不能让他们对颍川郭氏造成一点拖累。

    “便是要出路,也不得无功而降。”郭图缓缓说道,他听见城头爆发了比以往还要响亮激烈的喊杀声,知道这一次朝廷攻城的规模与力度绝非往日可比。其实从朝廷放袁术进城就可想而知,战事已经到了最后关头,这也是他们最后一搏的机会:“不如献城,只要献城有功,或是献首平原王、袁氏,朝廷念在此功,如何不会网开一面?便是颍川荀氏、钟氏诸公也好为我等说话。”

    “献城?”众人眼前俱是一亮,一众议论起这里的可能性,而郭图则是趁机溜走了。

    “城上攻势愈烈,据说连羽林军都开始调派上来了,依我看,还是要当即做出决断才是。”逄纪话一说完,其余人纷纷附和,言说自己认识某某将校、有多少家仆可以作为助力。

    逄纪心想,自己若是带头反正,论功居首,以后的境遇也未必不会有所转机。

    这时,他听见有人问陈琳:“孔璋,你有什么打算?”

    陈琳似乎有些难以启齿,犹豫了半天才说道:“我府中还有些事,先告辞了!”说罢便不顾众人挽留,转身逃也似的走了。

    “他不会是要向袁公检举吧?”有人担忧的望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说道。

    逄纪皱着眉,摇头道:“他不是那等死忠的人,此刻检举我等,讨不了什么好处。”这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讥笑道:“我看他是忙着回去写文章了,听说当今天子除了钟爱书法以外、就是读书了。”

    众人五十步笑百步的嘲笑一声,此事也就过了。

    回到殿中,目睹完一场闹剧的袁术蓦地叹了口气:“愧对先祖啊。”

    这次袁绍难得的没有反驳他,而是喘了口气,说道:“皇帝放你回来,可是说了什么?”

    袁术摇了摇头,哂笑道:“你未必降,他未必纳,还有什么好说的呢?无非是要最后羞辱我家啊。”

    “我居然输给了一个弱冠的天子!”袁绍至今仍无法认清这一点,他愤愤不平的说道:“当初董卓策马载他回雒阳的时候,他还连话都不敢说!后来他如木偶一般被掳去长安,可有说什么做什么?却是白捡了王允的现成,得了天大的便宜!我好恨,吾道不行,皆由此人!”

    袁术听着也是颇以为然,在他们看来,皇帝亲政以后的容错实在太大了,不像他们千难万难、瞻前顾后,一时疏忽就是必死的险地。

    兄弟相见,居然没有互相埋怨、辱骂,反倒是同仇敌忾,一通埋怨着皇帝是时运好,要换个位置根本不会有如今的成就。十七岁就再兴汉室,古往今来哪有这样的奇迹?他们宁肯相信这是得天助力,也不肯相信这是皇帝个人的才智。

    这时陈逸从殿外走了过来,面色难看,在袁绍身边欲言又止。

    城头的喊杀声愈发激烈,像是催命的鼓角一样,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打进城里来——他麾下已无大将,在城外大军全力以赴的情况下,破城只是时间的问题。袁绍听得心里厌烦,索性不再去想这个闹心的事,他知道陈逸是在顾忌着袁术,于是无奈的摆手道:“都什么时候了,有什么就说吧!”

    于是陈逸便将郭图告诉给他的,关于逄纪等人的背叛尽皆说了出来,听得袁绍额角青筋暴跳:“有难不死,出亡不送。好啊,好啊……”他忽地抬头望向陈逸,眼前这人为了他劳心劳力,而袁绍至今却不能兑现帮他报父仇的诺言,他惭愧的说道:“我愧对你啊!如若想活,我可赠金予你,派人护你与耿君一同出城。”

    陈逸且笑了一笑,似乎知道父亲陈蕃的仇再也无法向汉室报复,他一直为仇恨压抑的内心忽然轻松了不少:“袁公仁厚待士,身旁岂能没有忠臣相随?”

    “好!”袁绍此时也不再顾忌什么士人体面,在榻上狞笑道:“那你这就去、带上郭图一个……这些人往日里奉承我阿谀我,如今还敢厚颜另投他主?做梦!”

    他的话语中带着杀意,虽然如今南皮将破,袁绍手中仍有一支可以调用的兵马,杀一些乱党实在绰绰有余。陈逸也不犹豫,尽管这些人里有不少曾与他的父亲陈蕃有几分交情,他也仍坚决的执行着袁绍的命令,手段冷酷,就连郭图在一旁看着都心有余悸。

    “郭公则!你这个小人!”逄纪背后挨了一剑,踉跄着倒在血泊里,他的手静静地攥着郭图的衣摆。

    郭图趁着陈逸走向远处的机会,缓缓蹲了下来,一边掰开逄纪紧握的手,一边低声说道:“不是我小人,而是你太愚钝。”

    “你以为你这样就能苟活么?你也迟早要给袁氏陪葬!”逄纪满脸鲜血,恶狠狠地说道。

    “当然不能苟活了。”郭图将逄纪的手丢到一边,叹了口气:“可我们都是要死的,就不要给人再添麻烦了……还是给我郭氏带点好处吧。”

    “都在这里了么?”陈逸环顾了满地的尸首,皱了皱眉头:“好像还少一个陈孔璋?难道他不曾牵涉其中?”

    郭图还未答话,外面便慌张的跑进来一个人叫喊道:“不好了!城门失守了!”

    陈逸大惊,当下也不管有无漏网之鱼,带着郭图等一行人匆匆返回王宫。

    袁绍这时已经坐在席榻上,开始吩咐耿苞最后一件事:“我无颜再见田元皓,此时他当在狱中笑我坐失良策,耿君代我见他一见吧。”

    耿苞简直如死里逃生,跪伏在地,由衷的感激道:“谢袁公之恩!”

    袁绍让他离去后,忽然看到那只袁术带来的锦盒:“这里头是什么?”狭长的锦盒自然不可能再装着谁的首级,此时就算是看到外甥高干的首级被塞在里面,袁绍都不会感到惊怒了。他自言自语的说着,亲手将锦盒打开。

    一道寒光从锦盒里穿刺出来,袁绍、袁术二人微眯着眼,在那剑芒闪过之后,一柄狭长的、剑刃略有残破的宝剑静静地躺在锦缎里。

    袁绍的呼吸陡然间粗重了起来,他看见那剑身上清清楚楚镌刻的两个篆字,是他当初特意嘱咐工匠铸上去的——‘思召’!

    “好利的剑……”袁绍丢掉锦盒,这时陈逸等人在殿门外叫喊着汉军入城的消息,对他来说像是没听到一样。他此时眼里似乎只有这柄失而复得的佩剑,当初为了假借天命,他特意弄出神人授剑的故事,后来在被皇帝打败后遗落沙场。

    没想到这柄剑早被皇帝捡到了,还保养的比以往更要锋利。

    “好啊,好啊!看来皇帝没少给它开锋刃!”袁绍突然狂笑起来,或许从袁术活着入城、带来他三个儿子首级的时候,自己就注定了要接受来自皇帝的嘲讽与侮辱。他看着明晃晃、还带着细微伤痕的剑刃,映照出自己面孔的同时,仿佛还能看见那一双陌生、冷漠的眼神。

    “丈夫就要有丈夫的死法,皇帝开恩,唯有此剑配斩吾首!”

    “明公住手!”陈逸试图跑进殿内阻止袁绍,却被高高的门槛绊了一跤。

    袁绍这时已经将剑横在脖子上,对呆立在旁的袁术笑了一下,那笑容既苍白、又似乎带着几分挑衅。

    然后袁术眼睁睁的看着袁绍很慢很慢的、用剑刃割开自己的喉咙表皮,然后手腕用力,将剑刃往深处割去,割到喉管时,袁绍嘴里只能发出‘嗬嗬’的含混之声。随即鲜血宛如流泉汩汩而出,将袁绍的深衣广袖染得通红。

    陈逸这时已经猛扑过来,将袁绍抱在怀里喊叫着。袁术愣怔着往后退了几步,看着陈逸抱着袁绍的身体痛哭流涕,忽然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刚才一直无动于衷、眼看着袁绍自刎的行为是何等的错误。

    他明明是巴不得对方死的啊,可为什么如今袁绍真的死在自己面前,袁术心里却会有一丝酸楚与悔恨?

    袁绍气若游丝,睁大着眼睛直直的盯着袁术。

    他连忙跌落在地,伏在袁绍身边静静地听着:

    “天……天晴了吗?”

    袁术下意识的望向殿外阴沉的天空,连日的大雨过后,天空依旧没有放晴的意思。可他似乎从袁绍的话语中听出了微弱的祈愿,临了又改了口:“天晴了。”

    “天晴了……”袁绍颤抖着嘴唇,两只瞳孔开始涣散、失神:“……就叫上孟德、孟卓他们出去打猎吧。”

    袁术身子猛地一震,他恍惚想起似乎在很久很久以前,曾与一群人鲜衣怒马,撒欢的奔驰出城,在汝南的郊外打猎。

    那一群人里记得有张邈、有曹操、有许攸,这些人有前有后,有说有笑,但跑在最前面的、最恣意张扬的、最让他怎么抽马也追赶不上的,永远都是那个立志要改变汉室的兄长。

    “阿兄……”这是时隔许多年,袁术再一次这么称呼对方。

第五百九十九章 擒虎拿蛟

    “此孰吉孰凶?何去何从?”————————【楚辞·卜居】

    南皮城上,扬威将军樊稠一身是血,带着十数个精壮的西凉精兵左突右冲,杀得城头守军节节败退,如入无人之境。

    “开了!”远处传来一阵惊呼,樊稠定睛看去,却是南皮西北角的一处城门被一队精锐的步卒打开了。紧接着便有数千甲胄、服饰统一的士卒源源不断的蜂拥入城。

    “可恶,是虎贲军!”樊稠心里气愤难平,看来皇帝所许诺‘先入城者侯’的恩赏是轮不到他了,想到自己在皇帝给的期限内不仅没能攻下南皮,甚至大失众将所望。如今自己头上还高悬着一柄利剑欲落未落,樊稠急于立功,见赵云抢先破城,心里愈发急切起来:“都给我冲下去!”

    他大吼一声,竟是弃了兵刃,两手抱起一块礌石,朝着城墙走道往下扔去。一众未来得及逃跑的守军要么被砸中,要么就惊吓的顺着走道往下滚去,很快便让开了一条畅通的下城道路。

    樊稠大喜,立即带着身旁亲兵急匆匆的跑下城去,他当先杀了几名小校,夺下几匹瘦马,便立时吩咐道:“不用管什么府库!沿路遇见人也不许追,都随我一路杀往王宫,只要俘获伪帝或袁绍,我保你们一个富贵!”

    “喏!”樊稠身边仅剩不多的凉州兵兴奋的叫喊道渤海王宫是伪帝的居所,里面除了大量的财宝,甚至是随便杀个人都能让自己升几级。他们径直往渤海王宫杀去,一路上踏死、撞死亡命无数,途径燃烧的官署、县衙他们都熟若无睹,前进速度竟然比领先的虎贲军还要快。

    在南皮城的另外一处,于禁与李典等将也逐一夺下了城头,掌控了局势。李典见远方狼烟滚滚,又派家兵打听到消息,便急着对于禁说道:“南北军都已入城了,就连樊稠也朝王宫杀去。我等建功就在此时,岂能落于人后?文则,我们也入城吧!”

    若不是与于禁一同登上城头,李典也不会象征性的征询于禁的意见,他原以为这是毋庸再议的事情,可于禁却拒绝了他:“你难道还想抢过南北军么?”

    于禁很明白自己的定位,主动脱离曹操的他们就像失去了一棵大树,在皇帝真正接纳他们之前,他们除了必要的表现以外,还需要更多的循规蹈矩。如今夺城之功眼见的轮不上的,自己这些二三流部众又何必上赶着凑热闹呢?他回头望城外望去,视线里有千余名骑兵成建制的绕城逡巡着:“这次攻城,连南北军的骑兵都不曾派上,可见天子心中仍有防范、警惕,不准任何一人能逃出城外。”

    “曼成。”于禁指了指那一队长水骑兵,试图用此佐证自己的说法:“依我之见,攻城之战既然夺不到头功……夺到了也或许是让人嫉恨,我等又何必在这上面浪费力气?索性留守这道城墙,维护城下安定,倒还算是另一条立功的途径。”

    李典眼前一亮,当即明白了于禁的意思,继续往城中心赶只会抢到一点肉末,可若是维持一方治安,自己等人履职尽责的形象可就立即树立起来了。

    “还是文则有远见!”李典由衷的佩服道,他双手抱拳略一示意,然后放下:“可笑刚才我见关羽、张飞等将随着太史子义杀入城中,气势汹然,看来他们也只是白热闹一场了。”

    于禁其实主要考虑的不是这些,只是性格使然,稳慎的用兵风格让他下意识的选择先维持秩序、再从容选择是否参与混战。除了这些因素以外,于禁顾忌着那三天在樊稠的严令下派兵攻城,损失惨重,在这最后的关头,理应保存剩余的实力。

    城中四处巷战,喊杀声、惨叫声不绝于耳,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城中接二连三的冒出数丈高的火焰,高楼、府署、府库都开始烧了起来。渤海国、南皮县的掾属、文吏们纷纷抢走财货四散而逃,就连牢狱里的狱卒也是见势不妙,早早的趁乱逃了,徒留下一群犯人在牢里大呼小叫、不停的拍着栅栏铁链。

    犯人里不乏有些交际广的,居然在这时还坐等来了几名游侠,砸开锁链,放火烧起了牢狱。一群不法之徒走上大街,胆子小的直接跑回家中,胆子大的更是打起为朝廷诛袁氏的名义,四处打家劫舍,将本就混乱的南皮城搅得愈加失控。

    在府狱的旁边是一间小小的单独院落,里面长期关押着袁绍钦定的要犯田丰。

    虽然没有经受严刑拷打、饮食起居也不曾苛待,但长期的监禁以及心理上的落魄还是使原本体态丰满的田丰急遽的瘦削下去。以至于当耿苞隔着窗户认清田丰的时候,居然还有一会认不出来:“田公。”他拍着牢门,命人尽快打开它:“在下耿苞,特来奉命救田公出去的。”

    牢门‘哐’的一声被推开,田丰静静地站在角落里,隔着土墙,侧耳听着几条街道以外的厮杀声。他察觉到身后动静,转过身来看向耿苞,既是在这种情况下他还有心情问东问西:“你是奉谁的命?”

    “当然是袁公了!”耿苞口中说道,心里却是想,有沮授投诚在前,朝廷对田丰的赦命也当不远了,自己也是冀州人,一定要攀上田丰才能偷生。

    “袁公怎么说?”田丰仍镇静的站在原地,脚下没有挪动一步。

    于是耿苞便将袁绍对他说的话转告给了田丰,他本以为这样田丰就会跟着自己走,谁知田丰却是讥笑了一声,说:“袁公可没有让你放了我,他只是命你来见我一见,现在既然见到了,耿君也可以走了。”

    “田公!”耿苞大急,走上前说道:“何必如此呢?朝廷大军已然入城,沮公在邺城时就已归降,只要田公愿意,入朝后又能再与沮公共事,何乐不为?”

    在听到沮授投降的消息之后,田丰的面色不由得变了几分,但他很快便恢复了镇定:“他归降与我有何干系?袁公不计较我放肆乱言,饶我一条性命,我已是感念不已,如今却叫我改换其主,这怎么可行!”

    “你走吧!”田丰整了整衣襟,在角落里坐了下来,他固执的说道:“最后无非是随袁公同行而已。”

    耿苞听见外面的喊杀声越来越微弱、越来越近了,心里焦急害怕,当下也顾不得将希望寄托在田丰一人身上了,拔腿便往外跑去。

    浓黑的烟雾缓缓飘至渤海王宫的屋脊上,殿内弥漫着由外面飘进的熏人烟气,似乎是有人在逃难时将王宫里的某一处点燃了。

    袁术手中拿着那柄‘思召’剑,隐隐透着寒芒的剑刃已沾上了袁绍的鲜血,袁术几次将剑刃往自己脖颈上靠近,又几次将它放了下来。他一想到袁绍残忍的亲手割开自己脖颈的样子,就不寒而栗,一个人得有多大的勇气才能亲手割破自己的喉管?袁术不敢想象,也不敢尝试,这让他一直犹犹豫豫,最后想跟着其兄一同自杀也不得而行。

    这种胆怯让袁术心里很是挫败,自己最后连这不如他么?

    袁术将剑放在一边,低头去看这袁绍冰凉僵直的身体,陈逸已经为袁绍整理好了皱乱的衣襟,将他平躺在地上。看这陈逸如此为死去的袁绍尽心尽力,袁术不禁想到那日寿春城破,自己身边却也好似没有一个所谓的忠臣,想到这里,袁术心里更是抑郁难平了。

    这时殿门外终于杀来了一队兵马,却是樊稠带着凉州兵气势汹汹的赶到了。他看见堂上的袁术,又没发现虎贲军或者其他人的身影,心头大喜,立即招呼左右走了上来:“好、好!到底是我快了一步!”

    陈逸突然发了狂似得,一把捡起思召剑,两手高举着往樊稠劈砍过去。樊稠收起了笑,一个侧身躲过,手上动作不停,佩剑横扫,一下子割破了陈逸的深衣布衫,将他的腰侧划出一道极深的伤口。

    “啐!”樊稠看着陈逸负伤倒地后,不屑的吐了口唾沫,道:“都要死了还这么折腾。”

    说着樊稠便走到袁术身边,他先是踢了一脚袁绍,若无其事的说了句:“死了啊?”然后便将手中带血的剑刃搁在袁术的肩膀上。

    袁术没有动弹,他知道自己的身子在控制不住的发抖,可他心里却没有恐惧,反倒很坦然的期待着樊稠用剑杀死他。他眼角的余光正看见陈逸下半身已被鲜血浸透,仍吃力的用双手往这边爬行过来:“你这是何必呢!”

    陈逸没有回答他,反倒是爬了一半就陷入了昏迷。

    樊稠没有在袁术身上看到他所期待的公卿子弟跪地求饶的场面,不免有些失望,二袁是主犯,在皇帝没有吩咐之前他不敢乱杀。当下只好悻悻的收回了剑,并吩咐人将其看管好,自己则带着人往王宫后面搜寻伪帝刘硕去了。

    过了一个时辰以后,南皮城内的乱象终于宣告结束,沮隽、太史慈的兵马不停的巡视全城各处街巷,严禁百姓外出,一旦有发现在街上乱跑的,无不是就地格杀。而在南城的干道上,南北军的步骑整齐的分列道路两旁,皇帝特意将大驾从城北移到城南,从南门逶迤而入。

    ‘绍安’殿的匾额已经被人拆下来了,皇帝带着一众文武施施然走进打扫好的王宫正殿之内,首先进入眼帘的,便是一个战战兢兢、不停流着油汗的肥硕男子,他穿着被拉扯得松松垮垮的天子冕服,胆怯的像只老鼠,那双小眼睛紧张的四处望着,在瞥见皇帝的时候,那男子急促的小声惊叫了一下,像是被吓到了一般。在他身旁则是安安静静的跪着一个年老妇人,镇定自若的样子与那男子形成鲜明的对比。

    在刘硕与马氏身后,则是低头跪地不语的袁术,以及躺在他旁边的袁绍的尸首。然后是陈逸、郭图等残余的袁绍幕僚,就连准备逃走的耿苞以及在狱中的田丰都被抓了过来,按官阶与名望依次跪在王宫正殿的当中听候发落。

    皇帝先是看也不看他们,径直走到主位上,他腰间佩戴的刘氏在高庙里祭祀四百多年的祖传古剑‘斩蛇’。他似乎没有小心翼翼、万般珍视这柄极具价值与象征性古剑的意思,左手只是很是随意的往剑柄上轻轻一搭,跟随在他身后的文武们已分别站立两旁,像是得到信号一般拜伏唱喏道:

    “臣等叩见陛下!”

    刘硕在殿中吓得抖颤不已,这一声山呼在他当上‘皇帝’以后不是没听到过,可从未有一次像这样让他由心底感到惧怕。他脸上的肥肉一刻不停的抖动着,差点惊吓的晕厥过去,而他旁边的‘太后’马氏则不屑的冷笑了一声。

    皇帝这时已经坐了下来,他将目光往刘硕、马氏等人身上扫了扫,悠悠然对一边的荀攸说道:“说起来,我就封陈留之前,也曾封过渤海王……如今可算是重回故国了?”

    众人没料到皇帝会想起这一遭,都已是位至至尊,为何还要怀念称王的日子呢?而举郡归降的渤海太守应劭抓住时机,及时迎合道:“是足以证陈留、渤海难以承天子之气,今陛下以弱冠之龄收纳天下,岂是二郡所足道哉?”

    皇帝闻言欣喜,抬眼看去,在荀攸的低声提醒下说道:“你就是应公?你在泰山做郡守时,曾删定律令为《汉仪》呈上我看,并有追叙前人典刑、依次驳议三十余篇。其中不乏有法家之言,非一时之仁,此等篇章我特命廷尉传阅,廷尉正杨沛尤其钟爱,回长安以后,你与他会有许多可谈的。”

    这句话不但等于放了应劭一命,更是给了他新的仕途,这让从孝灵皇帝开始为官、以博学多才闻名的应劭突然有感绝处逢生,激动的在地上咳嗽了起来。他知道自己是因为自己撰写的《汉仪》得到了皇帝的看重,于是立即顺杆往上爬,极力推销着自己:

    “罪臣几代受恩,享福不浅,近年来窃不自量力,斗胆撰写《律本章句》、《廷尉板令》、《决事比例》和《春秋断狱》等书共二百五十篇及驳议三十篇。虽未足以传后世、成一代之学,亦能希冀增进圣听。”

    皇帝觉得好笑,应劭这人做官没什么成就,但对于学术却有很高的造诣,尤其是对于律法、官制、礼仪的完善有着独树一帜的见解。据说袁绍拥立刘硕为帝,很多典章都是参考了应劭的意见,如今念他还算有些用,不妨留下一命:“侍中崔公收集藏书,编订《皇览》已有经年,应公所著篇章,待回长安后整理成篇,交付石渠阁御览。”

    应劭大喜过望,他知道自己哪里讨皇帝欢喜了,连忙称谢之余,又止不住的咳嗽了两声。

    殿前虎贲郎许褚读懂了皇帝话的意思,主动过来将应劭远远地拉到一边殿柱后面去了。

第六百章 纷纭未尽

    “三王之祭川也,皆先河而后海。”————————【礼记·学记】

    其他人目睹了应劭从死里逃生到再获任用的转变,一个个的眼中都燃起生的希望,开始七嘴八舌的向皇帝自荐,说自己也写过什么什么著述,可这些人的名字皇帝一个也没听说过,即便听说过的也都是些沽名钓誉之辈,而且这些人多半都是袁氏的门生故吏,皇帝就更不会从轻放过了。他厌烦的抬了抬手,朝底下闹哄哄的人群里张望了一眼:“陈琳在这里面没有?”

    陈琳捂着手掌跌跌撞撞的从人群中挤出,踉跄着跪伏一拜:“罪臣琳叩见陛下。”

    “陈琳的文章写得好。”皇帝略看了眼陈琳,手掌往旁边一挥:“其余的——”

    许褚会意,当即带着人将除了陈琳以外的所有袁氏臣僚尽皆拖走,殿上一时哀嚎不断。他们瘫软着被殿前郎像牵狗提鸡似得拖出去处斩,站在柱子下的应劭与呆滞得跪伏在地的陈琳也是吓得不轻,各自庆幸自己好歹有些长处能被皇帝看中。

    殿前郎带着一行人往殿外行去,当他们拖走郭图的时候,郭图没有反抗,反而主动的站了起来。他的目光平静而深沉,虽然没有看向任何一个人,但他知道看向他的某个视线一定会明白他最后所做的一番苦心。在轮到身负重伤的陈逸被拉扯的时候,忽然有人出面向皇帝求情,说陈逸是太傅陈蕃之子,多年含冤,一时走上歧途,念在尚无过分劣迹,请求皇帝饶他一命。

    皇帝看着倒在地上,目光桀骜不驯的陈逸,哂笑道:“既是名臣之后,理当宽宥,只是未见他有服罪之心。”

    陈逸一手捂着腰部的伤口,一边瞪视着皇帝,为他求情的人都为他捏了把冷汗,暗骂此人临死还这么糊涂,只要服罪,回乡延续陈氏血脉岂不甚好?

    “死乃人必经之常事,我又有何惧?”陈逸既不称罪臣,也不称草民,他倔强的说道:“我只是愧对先父……”

    说完这话,他的声音便低了下去,至于是愧对什么,却是无人知晓了。

    对视片刻后,还是皇帝先移开了视线,对方这怨愤的目光他很久以前就在另一个人的身上看到过,前几代昏乱的朝政给了很多人不可磨灭的伤痛。天下自董卓以后日渐紊乱,也正是因为前几代混乱的朝局让许多人失去了拥戴之心。皇帝虽然试图着手挽回,但他一旦接触到陈逸的目光,就知道有些仇怨还是化解不了的。

    皇帝挥手让人将陈逸带下去后,视线又移向田丰,说道:“田公可有什么话说?”

    “正要随吾主而去,岂有多言!”田丰慷慨一笑,站起身对皇帝拜了一拜。

    沮授突然从旁边走了出来,面色凝重的对皇帝说道:“禀陛下,田丰与臣旧识,今其不免,臣请送他一程。”

    “去吧。”皇帝这次一个冀州士人都没有赦免,包括田丰在内的许多冀州士人纷纷被押送殿外,随着他们的死,整个河北的豪强势力都将受到重创。这是战败者必须承受的代价,也是叛逆者必须接受的后果。

    沮授内心既失望又沉痛,失望于皇帝没有开口劝降、沉痛于田丰到现在还固执的要为袁绍赴死。他跟在田丰身后,直到出了殿门后,还未说话,田丰便先转过了身,问道:“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什么?”沮授一时没反应过来。

    “公与很久以前就与朝廷有过接触了吧?”田丰的脸色不喜不怒,他静静地看着一行人在殿前的广场上排排跪好,而自己则是慑于旁人对沮授的顾忌,一时没有人过来动他:“是通过沮隽么?我早前就说过,你家这个族侄很不错。”

    “元皓……”沮授忽然有些内疚,似乎想找寻一个解释,一个私下接触朝廷却不知会田丰的解释。

    “这般大的事我定然会反对你。”田丰却是看的很淡,轻声说道:“你不告诉我也是应该,谁都又私心,你我虽然交好,却不是两家交好……从今以后,冀州士人在朝中能走多远,就全依靠你了。”

    “元皓。”沮授躬身对田丰拜了一拜,他语气哽咽,低着头几度泣不成声。他承认自己在这件事上确实存在私心,也曾想过等时机成熟再说服田丰一同举事,可后来因为他的犹豫,主动与朝廷疏远了联系,才让他忘了此事。这时已有殿前郎不耐烦了,开始无视他这个谏议大夫的身份,硬生生的将田丰拉扯到属于他的位置上按跪了。

    沮授不敢再看,忙转身走了回去,他的儿子沮鹄在沮授投降之后就被袁绍关押入狱,此时得释,身上的囚服都还没换下来,见沮授上台阶的脚步不稳,忙过去将他扶住。

    只听田丰行刑时高呼道:“胜负不由己,成败在于天,惜哉,惜哉!”

    沮授突然悔恨起来,他捶胸大哭着,好像自己做了生平最错的一件事情。

    殿外隐隐传来的斩首声并未影响到殿内肃然的气氛,皇帝下令处决一批袁氏‘伥鬼’以后,又点名道:“袁公路,你还想活么?”

    皇帝是带着笑问的,语气温和,好似只要袁术求个饶,他就会放了对方似得。

    袁术却好似什么都看淡了,他很规矩的向皇帝稽首行礼道:“按理说,罪臣本不该有所请求,但罪臣伏见陛下仁厚宽爱,故斗胆相求。”

    皇帝眯着眼,问道:“你求什么?”

    “请陛下在天晴时,在将罪臣处斩。”袁术一字一句的说道,他似乎很有自信皇帝会同意他这个古怪的请求。

    皇帝意外的挑了挑眉,只是略想了一想,便点头同意了:“好,公卿子弟,死也要有个体面。”

    袁术再次于袁绍身边伏地稽首,道了声谢。

    “陛、陛下……”胆战心惊了许久之后,坐立不安的刘硕总算记得开口说话了:“臣一时糊涂……臣一时糊涂……犯下大错,有愧祖宗,还请陛下看在孝桓皇帝宗祧无继的份上……求陛下……求陛下开恩!”

    “你是一时糊涂?”皇帝被他一身抖动的肥肉给逗笑了,他不经意的往两盘看了看,眸色深了一分:“若真有心推辞这帝位,谁会推辞不掉呢?当初刘虞被袁绍、韩馥等人共议拥立的时候,他为何就拒绝得那般干脆?你身为藩王,古时多有固辞不受的故事,为何就不用上呢?”

    刘硕面色晦暗的低下了头。

    一旁的马氏却不服气的说道:“陛下未曾是太子,不也是藩王登位么?孝桓皇帝驾崩时,尚有二弟在世,若非权臣作梗,帝位如何会流转至解渎亭!”

    “放肆!”

    “大胆!”

    当即有人跳出来怒斥马氏的大逆不道,而马氏也破罐破摔,在地上不住的撒泼,说自己的儿子刘悝被人诬陷致死,又说起自己可怜的身世。她的怨恨是经年已久,怂恿刘硕称帝也不过想将这刘氏江山搅乱,马氏的神志已近乎疯癫,皇帝不得不将他们都带了下去。

    就在南皮被朝廷收服的第二天,阴沉已久的天空突然大放光彩,阳光从云层里斜射出道道金光,看到的人都将其视为祥瑞。

    也就是这一天,袁术在正午被皇帝下令斩首,与他一起受刑的还有袁绍的一众妻儿。紧接着皇帝便宣布废除伪帝‘兴平’年号,赐刘硕、马氏毒酒,并连带着废除了安平国与平原国,国相改置太守。

    在南皮收服以后,皇帝对袁氏叛逆的清算并没有因为杀了一批人而就此止步,他打算进一步罪及家属,将这些人的家产抄没,家中老小一齐流徙到雁门或者上郡去。

    皇帝认为自己要清算的只是拥立伪帝的罪犯,可殊不知这一来让许多人兔死狐悲,很多与这些人有过盘根错节关系的士人纷纷上疏请皇帝念在天下平定不易,正应施行仁政为由,罪不及家人。除了冀州士人上疏恳求以外,受到波及的汝颍士人也开始上疏劝阻。

    面对各方的阻力,皇帝没有就此罢手,而是让新归附的陈琳写了一篇措辞严厉而不失华丽的文章,在文章中除了历述袁氏大逆不道的种种罪尤,又与应劭经过合计,引用了《汉律》中族诛的条件,证明皇帝罪及家属的合法性。在文章的末尾,陈琳又将袁氏痛责了一番,更提倡天下士人要引以为戒,忠心汉室,否则百年门楣也难逃天谴。

    这篇《直陈袁氏大逆诏》以诏书的形式,一经出世,很快便公布天下,原本甚嚣尘上希望皇帝施行仁政的舆论也迅速被陈琳的文章压了下去,现在谁还冒头为罪臣家属求情,为叛逆作辩护的帽子就会被扣在头上。

    皇帝先胜一阵后,又立即传诏给汝南太守刘艾,命其将汝南袁氏的田产资财一概抄没入官,袁氏宗族子弟,无论嫡庶远近,全部都要流徙到交趾去。皇帝携大胜之威,对以袁氏为代表的一干叛逆豪强进行狠厉的清算,即便是当年光武皇帝中兴汉室,也不曾对支持王莽篡位的豪强进行清算。皇帝的这般雷霆举动,在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士人心中,再度激起动荡。

    最先引发惶恐惊惧的,却是在解渎亭主持完孝灵皇帝这一系皇祖祭祀仪式的刘虞,他通过各种渠道、各色人等,知道了皇帝在驳斥刘硕时所说的话。听到皇帝故事重提,又拿刘虞当初被差点拥立为帝的经历来说事,刘虞当时吓得站也站不稳。忙借口自己主持几个陵园的修葺、宗庙祭祀耗费了太多心力,在居处称病不见任何外人。

    他自然知道皇帝为什么时不时地总爱拿此事不放,他也更是明白为什么皇帝那番‘随口之谈’一经说出,便不出一两日就从遥远的南皮,主动传到了数百里之外的解渎。

    一边是皇帝想警告他、敲打他,一边则是有人想把他推出去带头闹事。

    刘虞独处的时候越想越怕,一夜之间头发又白了许多,此时的处境竟然比当初得知公孙瓒因自己而死还要让他恐惧。很快,刘虞在读到由官方布告、才子陈琳撰写的《直陈袁氏大逆诏》后,立即做出了决定。

    他亲自上疏请罪,不但直言自己领兵以来,在公孙瓒、以及征讨袁熙这两件事上接连失算,险些使朝廷陷入不利的局面。又深刻检讨了自己当年在担任幽州牧时,面临袁绍与韩馥的诱惑,居然只是坚持原则、严厉抵制,却没有彻底与其划清界限,甚至上疏请命讨伐。刘虞自陈有失忠义、无德无能,在奏疏的最后请皇帝褫夺自己的襄贲侯爵位,以儆效尤。

    刘虞在奏疏中的措辞用语格外讲究,既表达了自己认罪、检讨的诚意,又不使其看上去像是以退为进、借此要挟皇帝。可见刘虞为了写就这篇奏疏,着实是绞尽脑汁,当皇帝看到之后,也是明白自己达到了目的,他没有一次性夺走刘虞的侯爵,而只是削减了他一半的食邑。

    得到这样的惩处并没有让刘虞彻底安心,他又借口多病,想要辞去身上仅剩的并州刺史的官职。皇帝也不能做得太过,他也需要刘虞来怀柔诸胡,是故拒绝了刘虞的请求,还赐了不少补药给他,表示这件事就此翻篇。

    然而此事的风波尚未平息过去,眼看着昔日与自己有不少交集的豪强被官府抄没、惩处,河北士人内心惶惶之余,又从萍末的风声中听到了来自南皮的传言:皇帝似乎为了要让这项政策彻底推行下去,有意让河东太守王邑担任冀州刺史。

    听说当年河东豪强在袁绍的教唆下举兵叛乱,被皇帝亲征平定后,将河东豪强几乎全部清算根除、一扫而空,百年豪门的卫氏也一蹶不振,只留下裴氏、毌丘氏等寥寥几家。而负责主持河东战后的清算、以及一系列抑制豪强、试行种种新政的,就是这个凉州北地郡人王邑。

    在这方面,王邑可以说是经验‘丰富’。

    冀州士人们意识到皇帝意不止于此了,而颍川士人因为王邑调任冀州事不关己,竟没有了共同进退的动力。

    这让众人不得不将视线放在官职虽弱,但才智、名望却深孚众心的谏议大夫沮授身上。

写在卷后的话

    总算把这一卷写完了,简单的说一下吧。

    回顾这六百个章节,其实有许多情节并不是很满意,有一些甚至是为了赶更新而赶工出来的粗糙文字。但受限于时间精力,一时没办法逐一更改了,这次先说一下抱歉。

    感谢看到这里的读者们,谢谢你们一如既往的支持与鼓励,我在此郑重表示,本书绝不会以任何的形式烂尾或太监!

    另外,接下来的一卷将会是本书的最后一卷,战场的比重会大幅下降(总算不用写战争剧情了qaq),取而代之的是前朝的政斗与后宫的宫斗,没错你们的影子女主总算要频繁上线了!

    最后向各位提两个小小的要求,一个是关于后续的情节,希望各位能在本章说里与我多多交流、提出意见,有写的不对的尽管喷哈,我脸皮厚~

    另一个就是本书完结以后(预计八月底)的新书题材,历史类还是会选择继续写下去,但是具体是哪个朝代,我想还是交给各位读者自己来决定!各位想要我尝试什么朝代、什么人物,尽管在这个公众章节里留言,格式为:朝代+人物,比如三国初期+刘禅。

    除了在公众章节里留言以外,还强烈建议各位加一下兴汉室书友群:828294739.在群里可以尽情的催更、讨论剧情以及跟我本人当面聊剧情思路,本书完结前也会在群里进行群投票,少数服从多数,以min主的方式来决定我第二本新书写什么。

    最后再次感谢大家!鞠躬!

    对了补充一下!清朝我不写,清末民国我不敢碰(虽然很想碰)其他的时期就随便你们了!

第一章 试骑虎豹

    “臣闻君以兼览博照为德,臣以献可替否为忠。”————————【后汉书·胡广传】

    汉建安四年,七月初十。

    大驾还邺,驻跸南郊。

    燎祭天地山岳,庆汉家江山克复,颁诏赐有功:

    ‘……前将军朱儁为车骑将军、增食邑一千户,返雒阳预备迎驾;平南将军徐晃为镇南将军、蒋乡侯,节制诸军驻扬州;平北将军张辽为镇北将军、督亢亭侯,节制诸军驻幽州……太史慈为裨将军、都亭侯……’

    除了各有功之将以外,参与东征的大臣们也自司徒黄琬以下,也皆有官爵封赏不等。

    皇帝用官爵财帛犒赏随行文官武将以后,虽然军士振奋,人心归服,但皇帝除了安排徐晃、张辽二将具体主持东南、东北军务以外,对其余诸将却很少有具体的安排调动,更别说降将了。有人不禁猜测皇帝或许是要带着麾下这数万人的部队赶赴关中解决雍凉之乱、也有人对于皇帝留在邺城后迟迟不动身南下雒阳而隐隐感到担忧,像是河北还有什么事情未曾解决。

    在这个问题上,皇帝给出的解释是:“王邑尚未到冀,此地是大州,我有些话要交代给他,须得耳提面命。”

    这番话既是确定了王邑作为冀州刺史的事实,又显示出皇帝对其抱有不同寻常的期望,懂的人自然就懂了,他们从刘虞畏缩的态度知道对方一时不愿出头,于是只好亲自出面。

    这天皇帝正在召见新任巨鹿太守张导,此人是河南修武人,曾与荀谌等人参与说降韩馥让冀州。其人由于投降的早,为人又有很强的专长,归附朝廷之后不但没有被闲置冷落,反而被皇帝加以提拔,不得不说是一个异数:“巨鹿郡水系纵横,又有大泽,我听说此地年年漳水泛滥,百姓徒有良田而不能耕。眼见今年的雨水就要来了,你果然是擅长治水的,到任以后,必须以治水为第一要务。”

    张导是个精明强干的中年人,受到皇帝的重视,他很惶恐的答道:“河水本有故道,只是巨鹿历来官员任其自流,终成一害。臣愚钝,到府以后,先按旧图理其逆顺,揆其表里,然后再召集百姓修防排通,以正水路。如此必水患绝迹,人寿年丰……”

    “为什么巨鹿历来的守令宁肯加筑堤坝,也不肯修葺河道、因势利导?”皇帝摆了摆手,有些事情他看得很透彻:“因为河边被淹的良田多是寻常黎庶的,彼等黎庶为了生计,围滩、围湖垦田,河水一涨,自然就淹没了。黎庶没了田,又将怎么讨生计?洪水退去后,那淤塞的田地又将折价卖给谁?你去巨鹿要治的首先是漳水,可却不仅仅是漳水,你跟着袁绍在冀州的时日也不短了,其中分寸也当明白……”

    皇帝在站定了脚步,冲着远处招手,示意门下等候传见的几人进来,然后再对满脸惊惧不定的张导说道:“你曾为袁绍谋过事,按理说我是不该授此大任予你。姑念你有治水之才,这才用上一用,可不要让我失望。”

    张导忐忑不已的跪伏在地,口中唯唯诺诺的不知是在称谢还是试图婉拒。巨鹿豪强与官府沆瀣一气,借水患兼并田地、隐没人口,积累下大量财富,这种事情张导确有耳闻,如今皇帝要他治郡第一件事就是治水,可治水又势必会与豪强发生利益冲突。张导原以为皇帝是看中了他治水的才干,所以既无清算也无惩处,没想到竟是要看他会怎么做。

    看来巨鹿治水一事将会很难办了,张导心里盘算着,然后魂不守舍的告退离去。直到他恍惚的走出门外,才猛地回忆起刚才与他擦肩而过的人似乎格外熟悉,好像是沮授?

    “谏议大夫臣授、冀州主簿臣孚叩见陛下。”

    皇帝点了点头,让沮授与李孚两人站起身来,他看了沮授一眼,别有深意的说道:“谏议大夫只有六百石,虽掌顾问应对,却无常事可做,沮公与没有什么不满的吧?”

    “臣迷途而返,得蒙宽宥,誓要报效朝廷,岂敢有所怨怼。”沮授面不改色,当即回道。

    “善。”皇帝拊掌笑道:“我素闻你强项敢谏之名,在袁绍麾下曾多次犯颜强谏,如今反正入朝,可不要就此放下了风骨。如今朝廷需要更多诤臣,直言民弊,我才好治天下。”

    皇帝一字一句都仿佛像钉子一般刺进沮授心里,沮授脸色有些难看,他微阖双眼,低声应道:“臣谨诺。”

    强项敢谏,是沮授在袁绍麾下任事时的行事风格、也是他的本人性情,入朝之后,改换新主,这对于沮授来说却又成了一个两难的问题。皇帝威权隆重,性情比袁绍要刚强,对新附的冀州没有顾忌,沮授若是贸然强谏,很容易招致祸患;若是遇事不敢出声,却又会被人指责不忠。

    皇帝在表面上说是鼓励沮授尽管强谏,可实际上还是在为难他。

    “在邺城这几日,我查核户籍,见冀州只有三十余万户,而我记得朝廷所藏籍册之中,在孝桓皇帝时,冀州却有户口九十万。”皇帝不知从哪里拿出一份简牍,在掌心里拍了拍,轻轻叹了口气说道:“你们二位都是冀州本地士人,李孚更是冀州主簿,最是熟知籍册,可知为何短短十数年的时间,冀州民户就有三分之二绝迹不见?”

    沮授几乎是习惯性的开口说道:“冀州先有黄巾、后有黑山,然后又有公孙瓒与袁绍交战不休,灾害连年不绝。百姓逃亡山野,或露死道旁,多年以降,已成常事。如今幸赖国有明君,戡平大乱,百姓翘首只待不日至治,还复太平。”

    “说得好。”皇帝随口答道,指了指李孚:“你以为呢?”

    李孚出身贫寒,却是正经儒生,说起话来也是有板有眼:“今河北虽复,然人心未定,臣以为朝廷应宣传仁教,与民休息,如此方可使百姓黎庶操心农桑,恢复元气。”

    宣传仁教、与民休息几乎是所有士人共同的心声,皇帝一天不正式下诏确定从此与民休息的国策、收兵入库,就意味着战争的状态一天没有解除。

    “这不正在说与民休息的事么?”皇帝有意避开了关键,反问道。

    李孚却坚持道:“此乃天下万民所翘首,伏请陛下早定纶音。”

    皇帝斜睨了他一眼,没有理会这个小小的主簿。

    这时沮授开口说话了:“臣近日得闻一事,关乎冀州士民之心,不得不借此上报奏闻。”

    皇帝意有察觉,目光幽幽从手中的冀州户籍册转到沮授古井无波的脸上:“既如此,可得说上一说了。”他转头对穆顺吩咐道:“去唤贾公来,说是有要事。”

    站在一侧的穆顺轻声应诺,便躬身离开了。

    见很多如此煞有其事,李孚似乎有些紧张的看向沮授,而沮授仍旧面不改色,只是在听到皇帝单独唤了贾诩、却没有唤同样地位的荀攸时,眼神稍有些变化。他见穆顺走了出去,朗声说道:“不知陛下可还记得魏郡一战,扬威将军樊稠为张……”他立即停顿了一下,将险些说出口的‘张郃’二字及时调换成:“为蒋奇所败,其后樊将军所部不出旬月便已恢复,气势更胜以往。”

    “记得有这回事。”皇帝露出思索的神情,斟酌道:“樊稠的战报上说,他是前锋受挫,引军退后修养一阵,便又参与征讨。期间接连夺下魏郡诸县,虽未与张辽合兵攻邺,得此大功,其勋劳也不小。”

    当时参与守卫邺城的就是沮授与张郃,如今两人一个是皇帝身边的谏议大夫,一个是张辽身边的偏将军。当着沮授的面说起这段尴尬的往事,皇帝并没有觉得那里不妥,沮授也是听之任之,仿佛当初守卫邺城的不是他本人。

    沮授没有让话题偏离太远,继续说道:“非也!樊稠是在欺君!近日臣听闻魏郡各县乡民向官府申诉冤情,言樊稠为蒋奇所败以后,兵将折损,不敢向陛下道出实情、引发惩处。故以讨叛为由,就近劫夺、攻打各地坞堡,斩良善首级以充军功,抢豪强资财以为己用……魏郡百姓怒不敢言。圣天子待民仁爱,治兵甚严,岂能容樊稠乱为?”

    作为冀州主簿的李孚此时不得不硬着头皮作证沮授的说辞,这些天的确有不少劫后余生的豪强四处游说,宣扬樊稠害民之举。这件事情也很快成为一件利器,明晃晃的亮在皇帝的身前:“他还有这等事?”皇帝气恼的喊道:“穆顺、穆顺!”

    这时穆顺已经传贾诩去了,见一时没有回应,皇帝只得问向沮授:“若此事当真,大夫以为该如何处置?”

    “臣请杀樊稠以正典刑、谢士民!”沮授大义凛然的跪了下来,其身旁的李孚也紧跟着有样学样。

    “孝桓、孝灵以降,征讨杀贼,所报之数多其斩获之数,都是为了夸耀武功,以图朝廷格外赏赐。”李孚涨红着脸,很是紧张的说道:“黎庶何罪?本来在家中期盼朝廷还复太平,却横遭杀身之祸!樊稠不除,将何以示朝廷解悬之心、安河北百姓?”

    皇帝皱着眉头,一直等到贾诩过来拜见、沮授二人被托词打发离去,才稍稍得以舒解:“樊稠的事果然没有瞒下多久,此人敢说敢做,却连这等事都做不干净。”

    刚被封为河津亭侯的贾诩并没有一丝慌张,而是用一种意料之中的语气说道:“陛下久居邺城不去,不正是为的此事么?有朝廷大军在此,河北必不会生乱,如今只是事发过早,倒是有些棘手而已。”

    “樊稠是如何安排的?”皇帝问道。

    贾诩从袖子里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奏疏,双手奉给皇帝,他好像是提前知道皇帝是为了什么缘故传唤他来:“臣皆已依陛下口谕,说服樊稠请托太尉,如今太尉已……”

    “事办妥了就行,我现在先不看这个。”皇帝没有伸手去接,而是烦恼的叹了口气:“樊稠无论有没有在魏郡滥杀,我都是一定要斩他的,这些年董承没少私下犯事,如今加上樊稠这一条,足以将他踩下去!但却不是现在……”

    皇帝只觉得自己陷入了某种两难的困境,那种明显都不会讨到好处的事情,却非要他两相其害选其轻。他将手中拿着的冀州户籍册狠狠地丢在地上,愤然道:“我才封赏诸将,便有人指出樊稠的不是……杀了他,将士的军心怎么办?不杀他,难道还要为他做辩护?”

    普通将士们只会看到皇帝在犒赏三军之后不久,就立即杀了有功之将,即便是有足够的理由和罪证,这也足够给高涨的士气带来打击。他们看到皇帝为了豪强惩处樊稠,心里难免会产生疑虑、担心樊稠之死会不会只是一个开始。

    这件事若处理不好,将会对皇帝在军队中的权威、三军的风气带来极负面的影响。

    贾诩略一思索,很快挑眉道:“袁绍作乱之时,冀州皆为其叛附,魏郡豪强自然当其冲。当初张辽、樊稠等大军入魏郡时,不曾见此地豪强箪食壶浆,反而是作壁上观、以静待成败。愚臣浅见,这实在谈不上有多忠心汉室、忠心国家。”

    “所以樊稠将彼等无动于衷的豪强接连根除,倒不算是有过,反倒算是有功了?”皇帝冷哼一声,似乎还没有彻底接受贾诩的说辞。

    “是与不是,全在于什么人说、什么时候说。”贾诩幽幽说道。

    “那就让他说。”皇帝面色稍霁,他明白了贾诩的意思,无非是将这个狡辩的机会推给愿意为樊稠出头的董承,将火烧到董承身上去:“可若是仍不依不饶,拿冀州民心来说事,又该怎么办?董承未必肯全力保他。”

    “民心虽重,军心就不重要了么?朝廷才下封赏,便有议论杀将,此事为何早先不说、为何不过段时日再说?非要选在三军齐贺的当下,这真的有为陛下、为朝廷着想么?”贾诩的嘴角慢慢勾起一抹讥笑,他轻轻松松的拱手道:

    “冀州士民久附袁氏,心气浮躁,今一试之,确以为然。”

第二章 坚车载重

    “寒暑阴晴,日有课程,前者未足,后者复来,此盐之苦。”————————【上盐场图诗略】

    新任冀州刺史王邑没有让皇帝等太久,很快便轻车简从,抵达邺城。

    皇帝军营里召见了他:“河东的事情,都已交接妥当了吧?”

    “禀陛下,杜伯侯在河东做过多年郡丞,熟知河东事务,有他接任太守,必不会使朝廷新政有差。”王邑这几年劳于政务,老了许多,同时也干练了不少。

    “喔。”皇帝简单应了一声,京兆人杜畿有治繁理剧之才,是少有的良吏,出身王斌主办的第一期吏治科,熟悉皇帝的施政理念、几年来都在河东耕耘,可以说没有比他更熟悉新政、更有能力接收河东事务的人了。他开始招呼着风尘仆仆的王邑坐下,命人给对方奉茶,道:“这些年河东郡一地的税赋、产出,屡屡为司隶翘首。朝廷东征、雍凉之乱,所需粮草、民力,河东贡献甚大。如今东征已毕,雍凉将弭,河东的仓廪都可还充实?百姓可有疲困?”

    “不敢有瞒陛下,河东几年丰稔,官富民足,这两年为朝廷征战供输粮草几有百万,皆仰赖黄河、汾水、渭水转运各地,民力倒是劳累不多。”王邑就是因为运输粮草有功,不但被升迁做冀州这个大州的刺史,更是得到了一个关内侯的爵位。对于河东郡的具体情况,他作为刚卸任的主官,自然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当面说也比写就奏疏让皇帝阅看要全面:“臣奉诏赶赴冀州之前,与杜伯侯当面清点仓廪籍册,知仓储剩余稻麦、豆粟等粮秣数万斛……今年雨水充足,又是仰陛下盛德、天赐的丰年,租税当甚为可观。”

    “那盐政呢?”皇帝关心起钱的问题:“”

    “寻常盐井一日夜可产盐四石,大盐井可产盐六石。朝廷自重设盐官、专卖以来,官府屡屡开辟盐池,由曾经的二十余处增至七十余处,盐井六百余口,每日可产盐两千六百余石,一年可产盐百万石。”王邑不假思索,没有丝毫停滞的说道:“以三辅一石八百钱的盐价来论,河东盐官每年可为少府缴八亿钱。”

    “不止这个数。”皇帝很明白的说道:“各地盐价不一,我记得远在敦煌、五原,盐价至少都是千钱。”

    “唯唯。”王邑心里惊了一惊,惭愧的说道:“朝廷原只有司、并、益数州之地,民户不足,每年产盐远大于百姓所需,为使盐价不至过贱,保证官府收益,河东郡每年都有将盐存储,并未完全售出。”王邑才刚说完,便发觉皇帝正一脸戏谑的盯着他看,他畏缩的将头低了低:“如今陛下一战克平天下,海内一统,河东之盐可远销天下,每年少说也有三十余亿。”

    反正现在他已经不是河东太守,他可以在超出一定程度的合理范围之外进行数据夸大,至于具体能不能达到这个数据,那就是新太守杜畿的事了。王邑在皇帝面前吹嘘着自己在河东的种种政绩,譬如驿道、屯田、策试选官、教育、度支、考成等等,这些政绩随便单拿出一件给其他郡守,都足以成为其大夸特夸的亮点,而王邑却随处皆是,不可不说这除了他个人出色的治理能力以外,朝廷给予的大量政策与资源倾斜也起到很重要的作用。

    听完了王邑不自觉带有骄傲的陈述,皇帝满意的一笑,又感慨道:“记得当年朝廷只有司隶、并州等地的时候,一年岁入不过几千万钱。如今仅是河东盐榷便有数亿,这还没有算上其他地方的盐铁岁入,与以前比起来,局势真可谓是天翻地覆。”王邑讪讪的正要说上几句话,却见皇帝莞尔的望向他,说道:“我记得当年在河东召见你时,问你经济之道,你支支吾吾,如今倒是很擅陶朱之事了?”

    王邑心里高兴,视线忍不住往一旁陪坐的贾诩看去,作为王邑的荐主,贾诩并没有因为自己举荐的人如今步步高升而感到得意,他似乎永远都是风淡云轻的模样,让人看不出深浅。见贾诩无动于衷,王邑神色这才收敛了几分,他沉声道:“陛下当年垂询臣《管子》数篇,臣皆不能答,事后深感愧恨。陛下所言‘治国有道,不可拘泥一处,要因时而变’等语,臣铭记于心,片刻不敢忘,每日除政务以外,更是研读《管子》。如今也算知晓其中大义,回首再看河东施政,亦知治理一郡,并非只是农桑,亦需贸易、百工合力。”

    对方引用的原话就连皇帝自己都快忘记是否说过了,但皇帝从来不吝惜于对一个时刻将自己的话放在心中揣摩的下属表示赞赏,他提拔王邑本是出于平衡局势、推行河东新政的需要,如今看来倒是多一份拿他做标榜的意图了:“你能想到这里,却也是殊为不易了。”

    “河东之盐行销荆豫,绣衣使者与平准监多赖此在沿途布置,分散耳目。”贾诩在一边补充说道:“关中局势,一举一动,皆细如掌上之纹,河东盐官也功劳不小。”

    皇帝对此表示同意,绣衣使者这类情报、统计机构在各处的设立不仅是依靠游历天下的剑客游侠,更是建立固定的某处据点,以合法正规的身份采集信息。盐铁官其实就是一个很好的选择,因为任何的军事调动或举措都离不开盐铁,有时候往往不需要刻意去打探,只根据盐铁价格的波动就能做出预测。此外,除了平准监的部分人手身兼盐铁官,半公开的打探市面上讯息的同时,还有绣衣使者藏在更深处,以更为隐蔽的方式进行探报。

    这是贾诩经营数年,利用散落天下的游侠以及官盐销路所打造的两套情报体系,平准监专注于数据统计,绣衣使者专注于谍情刺探,从而成为皇帝甫出关东,而制胜天下的法宝之一。

    平准监与河东盐官为了调查市场物价、统计数据而有相关合作,这是王邑有权知道的事情,但他却不知道盐官队伍里有多少绣衣使者。这些人除了对外,对内也是一清二楚,王邑不禁冒出了一身冷汗,贾诩刚才那番话岂是为他表功?而是在警告他不要信口开河!

    但是已经晚了,皇帝见河东在王邑口中欣欣向荣,遂对其在冀州的政绩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冀州物产富饶,我大军行至渤海郡的时候,其沿海滩涂宽广,每年风多雨少,日照充足。不少百姓在此滩涂之上蓄积海水,不需煎煮,便可日晒生盐。我看此地日后可成第二个河东盐池,我既然将冀州交予你,渤海郡这一片的盐政,这二三年里,可得多些用心思。”

    皇帝口中可以晒盐的地方就是后世著名的三大盐场之一,长芦盐场,此处最远在西周的时候就有‘幽其利鱼盐’的记载,但它真正得到官方大规模开发却要等到明代。只要此地顺利开发出来,那么渤海盐将与河东盐并称于世,满足当下这个时代、整个北方的用盐需求。

    但是渤海沿岸的滩涂并未得到开发,还是一块不毛之地,只有渔民在这里偶尔晾晒海盐。皇帝将产盐的方式说得简单,王邑却深知其中的麻烦,这意味着他必须想办法迁移百姓,从无到有的建设一个河东盐池,而且给的时限仅仅是‘这二三年里’。

    除了渤海盐,皇帝还有其他的担子要压给王邑:“巨鹿连年的水患你也知道了,张导若是想干什么,你要多帮衬些。还有散落在常山、赵国境内太行山一带的草寇,彼等是黑山余众,需得用心招抚。另外,前次袁绍引塞外乌桓、鲜卑入寇幽州,有不少胡族盘踞上谷、代郡、乃至中山一代。中山归属你管,我已属意田畴来做中山相,他熟知北地胡情,你也要多将心思放在这上面。对了,还有魏郡……”

    “臣、臣谨诺。”王邑额上冷汗直流,他此前来时的自信满满早已荡然无存,随着皇帝滔滔不绝的话语,他只觉得肩头的担子越来越重、甚至有些不堪重负。

    果然还是得先试试从小州做起,皇帝提及的这些事,那件事情的背后不是阻力重重?最简单的或许就是黑山余众了,可那些黑山余众当年既然不选择跟着张燕归降朝廷,显然都是一群死硬份子,而以如今好不容易弭平战乱的冀州局势,一切都要以稳为先的。既然皇帝没有暗示他可以用暴力,那王邑就只能纯粹依靠施政的手腕,一想到其背后的难度,王邑就忍不住往贾诩那边求救般的看过去。

    王邑的为难在贾诩这里并不算难办,其实王邑也可以做,但他与皇帝并不算亲近,所以他不敢去做。

    “冀州是天下大州,自然要有大州的分量。”贾诩趁皇帝说完后,立即接口道:“先是农桑,再是产出,要将冀州治成第二个河东,这才无愧于陛下的期许。”

    “是这个话。”皇帝说道,仿佛没有留意到贾诩与王邑之间的眼神交流:“冀州户数三十万,其下却无一个郡比得上河东!袁绍治州宽严无常,苦害百姓,如今都要将他以往的弊政一一改过来。河东的种种制度、规矩很多都与其他郡县的不一样,当初实行新政,是要在河东暂时试行,如今成效显著,正是要试行于一州,时机成熟,再推行天下。期间无数心力人力,绝非一二人之功,你我君臣当要共勉。”

    贾诩无愧是最熟悉皇帝的话语,总能从皇帝的话中揣摩到对方真实意图,听到这话后,他及时应道:“陛下说的是,此事确非‘一二人之功’,王文都虽是冀州刺史,但治理地方的却是各郡太守。如今冀州新附,以往袁绍委任的太守皆不可留用,如今正是冀州革新之时,不妨在黜退之后,另择贤明委任。”

    王邑也反应过来,拱手说道:“贾公说的是,臣才智愚钝,还请陛下钦定贤明,以佐臣之不贤。”

    皇帝自然不会让王邑一个人在冀州孤军奋战,他已经打算从河东郡调王邑原来的下属、功曹刘琬来做魏郡太守,再从兖州调来以严酷闻名的满宠担任安平太守,有一干酷吏良员,相信王邑很快就能在冀州打开局面。

    君臣接着就冀州的事务交代了些话,皇帝便让他径直入邺城就任了。

    “听说王邑深得河东民心,他离开河东的时候,有不少河东吏民牵马挽留。贾公很少向我荐举人物,这个王邑确实不错,就是胆魄不足、胸襟也不够广。”皇帝品头论足道。

    胆魄不足,是王邑在皇帝面前招架不住,险些应对失措;胸襟不广,是王邑光顾着夸耀自己的政绩,无视了作为他的副手、郡丞杜畿的功劳,反而还给对方继任后的工作施加了压力。

    若是杜畿只能将河东保持现有的状态,那么一个‘萧规’、一个‘曹随’,王邑一个开拓者与杜畿一个守成者的优劣自然立判。在河东已经发展完善的情况下,杜畿要想在前任做出的好成绩上再上一层楼,已经实属不易。

    王邑在离任后还要踩后继者一脚的行为,在皇帝看来实在不算是有雅量的人,他隐约记得杜畿在一开始做河东督邮的时候,似乎有些自恃才高,看不上王邑?

    “世上岂有完人?不过用其所长而已。”贾诩不以为然的笑了笑,轻声答道,没有特意去解释王邑与杜畿之间曾经的龃龉。

    河东是新政施行的首郡,以后新政的逐渐推动,会有很多人像王邑、刘琬一样熟悉新政运作流程、施政理念的干员从河东郡走出来,担任地方上的太守、县令乃至于刺史、九卿。

    而作为第一任河东太守,王邑的政治潜能在未来几乎是无可限量的,跟那些时常荐举这个贤才、那个隐逸的人比起来,贾诩只要荐举一个人就够了。

第三章 利使吞言

    “入朝定君臣之分,卖第为子孙之谋,善始令终。”————————【旧唐书·宗室传】

    皇帝在召见王邑的那天下午,最后还是向贾诩问起了樊稠的事情:“我想来想去,樊稠不能在此时让他们拉下马。董承一份奏疏,或许并不能压住声浪,纵然是能压住,我也不愿见到如此……贾公当日献之策,虽然可行,但似乎不足以搪塞众人之口?”

    “搪塞之言,无论成效,都应由太尉亲笔奏上。”为樊稠强词辩解的话语自然要由董承说才是最好的选择,不然由皇帝说出口,即便能堵住众人议论,以后再想处置董承一系,皇帝也不便自己将自己说的话推翻。贾诩微眯着眼,抚须说道:“而这番话,并不需要所有人都听进去,只需说服其中一个最强势的就可以了。”

    “最强势的?”皇帝立即想到了他:“是沮授?”

    “陛下若信臣,臣愿为陛下做这一回说客。”贾诩主动包揽下这个任务。

    “好。”皇帝也觉察出贾诩会怎么做了,他轻轻点了点头,不可置否的说道:“我看他虽然入朝,心里仍有不平,你这回给他想要的,看看他是否会就此收心。”

    贾诩轻声应下,正要走时,却又听皇帝多此一举般的提点道:“不过,该敲打的还是要敲打,得让他警醒,我不是袁本初。虽然我听得进直言强谏,但也不是什么直言都喜欢听……还有,他得开始想想,自己以后在朝廷中该怎么做事。”

    这话稍显多余,贾诩其实比谁都知道该怎么做,所以在第二天皇帝准备召集众人商议事务之前,他预先找到了沮授。

    沮授似乎并不意外对方的到来,他在僻静处站定了,张口问道:“贾公寻我,可是有何要事?”

    “正是要来向你贺一声喜。”贾诩低声一笑,很是自然的伸手捉住了沮授的手腕,像是两个人深交已久似的:“国家夸赞令郎勇武有智谋,特下诏书,拜令郎为阴馆令。”

    阴馆县位于并州雁门郡,曾经是雁门郡的郡治,这个地方有山涧泉水,水草丰茂,是塞北少有的一块农牧皆宜的宝地。由于孝桓、孝灵以来朝廷对塞外鲜卑等族作战失利,朝廷的影响范围不得不大幅后缩,从而导致此县被鲜卑等胡人占据。后来皇帝破南匈奴重立威严于并州,新任雁门太守金尚背靠军威,又凭着自己祖上金日磾的草原贵族血裔,逐渐在雁门打开局面。

    由于此地太过偏僻,又沦陷胡族手中数十年,导致沮授不得不靠着贾诩的提示才想起大汉居然有这么个地方,他气笑道:“我膝下独此一子,如今得蒙陛下看重,我倒是要多谢文和了。”

    他以为贾诩这个凉州人是特意过来对他幸灾乐祸,却不料贾诩是一本正经的向他道喜,仿佛对于沮授来说真是什么好事一样:“我并没有说什么话,还是国家主动提及,说沮大夫虽然只能向天下人提及在邺城的功劳,但这些年为朝廷做的事,国家可是一日未忘……凡有功之臣,国家从来不吝啬封侯爵赏,如今大夫既不便赏,索性恩荫其子,也算是给大夫酬功了。”

    沮授微微动容,世人只知道他是在邺城兵尽粮绝、袁绍彻底无望的情况下才投降朝廷的,但却不知道早在几年前,他便通过沮隽、平准监等人与朝廷搭上了联系。这股联系相当隐秘,沮授身边就连亲近的田丰都蒙在鼓里,而皇帝身边也只有贾诩、荀攸、沮隽等寥寥几人知道。若是有人将沮授早已暗中投靠朝廷的事情泄露出去,那么沮授不仅将蒙上对袁绍这个故主的不忠,更将承担袁氏败亡的绝大部分责任——谁也不会相信沮授根本没有向皇帝传递过任何重要机密。

    在这个田丰、陈逸等人甘愿为叛贼袁绍殉死的行为被视为‘忠烈’的时代,很多在后世看来不可理喻的事情在此时是那么的理所当然,如果皇帝某天不小心‘夸赞’起沮授曾经的功劳,等待沮授的将会是比死还痛苦的结果。

    “后悔了?”贾诩敏锐的察觉到沮授惊惶的神色,他仍是笑着,像是一个合格的朋友对沮授嘘寒问暖:“后悔不该两面讨好,与沮隽书信往来?还是后悔该像田元皓那样,为袁绍死忠到底?沮公与,田丰虽然死了,还落个不错的声名,但他全族老弱都流放边鄙,巨鹿田氏百年经营毁于一旦,这样的身后名又有什么意思呢?”

    他伸手拍了拍沮授的肩膀,很客气的说出困扰已久的疑惑:“有时候我也弄不清你们关东人的想法,为了一个名或者义,连命都可以不要,值得么?”

    “孟子曾说‘舍生而取义者也’。”沮授兀自辩驳道。

    “可你现在没资格取义了。”贾诩将手移开了沮授的肩膀,似乎很遗憾的说道。

    “那是你!”沮授突然气恼着瞪视贾诩:“我几次收到沮隽的家书,其实都是你写的!是你哄我入瓮。”

    看到素来以冷静刚强著称的沮授在自己面前失态,贾诩无声的笑了下,继而又平静的说道:“袁绍有名无实、不堪辅佐,颍川众人只知争夺权势,而国家掌握大义,兵马强壮,足以气吞天下。这些话你也很赞同不是么?不然也不会对袁氏失望,开始向朝廷靠近了。”

    沮授面色灰败,仿佛失了血色,他泄气般颓丧着低下了头,往日咄咄逼人、锋芒毕露的他居然在贾诩面前蔫蔫的沉默了。一步错,步步错,以前他是无所顾忌的老虎,现在却被人抓住了后脖颈。

    “其实这也没什么不好。”贾诩收放自如,又开始进行劝导:“人一死了,他的抱负要靠谁来实现呢?公与,陛下很看重你刚正的性情,说你可以做不畏权贵的董宣。”

    沮授冷笑一声:“这等事情,不仅是陛下与你知道,荀公达也知道。”

    “但能将他拿来说的,却只有国家一个。”贾诩很肯定的说道。

    沮授面色稍稍缓和,这才将一颗悬着的心彻底放下。

    贾诩这时看了看沮授身后的树,又看了看远处碧空如洗的天空,悠然道:“其实我来是真的向你道喜的,阴馆这个地方虽然残破、才收复不久,但他毕竟是曾经的雁门郡治,以国家的志向,郡治迟早是要移回去的。朔方、云中、五原等郡也是都要收回来的,并北以后将大有可为,令郎还年轻,在塞北历练几年,总比待在中原安乐之处要好,不是么?”他顿了顿,又说道:“王邑到任冀州后,最首要的,就是奉诏清算冀州叛附袁绍的一干豪强……巨鹿田氏,应当也在此列,从冀州押赴雁门、上郡,千百里的路途,到了苦寒之地,每日又要受劳役,寻常人如何忍受得了呢?”

    对方一开始就表明了皇帝能掌握沮授的生死,然后又给出好处,靠着贾诩与王邑的交情,可以让王邑在清算的过程中对田氏采取较为宽厚的措施、更能将田氏族人流放到沮鹄治理的雁门郡阴馆县。有沮鹄在当地亲自照顾,雁门远隔千里,田氏可以过上与常人无异的生活——这也算是沮授多日以来,不惜甘冒触怒皇帝的风险,也要为田氏家眷争取到的最好的利益。

    “王命不可违……”沮授深吸了一口气,他的眼底飞速的闪过一丝得逞的光:“但到底是共事多年的故友,能让人少吃些苦,也算是弥补我心头憾事。”

    贾诩似若没有察觉到沮授语气里的喜悦,将双手藏在了袖子里。

    很快,在随后关于樊稠的争论中,沮授异常的保持了沉默,没有了他这样说话耿直、气势刚强的人出面,其余人也都不敢贸然带头。于是樊稠杀良冒功的事情,明面上暂时以太尉董承的示威压下而告终。

    曾受到樊稠劫掠的魏郡豪强们吞不下这口气,但随着冀州刺史王邑的到来,冀州其他郡的士人渐渐开始将视线转移到王邑本人身上,一时没有再集结起来对樊稠进行攻讦。

    王邑虽然是大儒刘宽的弟子,但因是凉州北地人,声名不曾远扬。冀州士人费力搜罗讯息,也只知道王邑在河东太守任上是以温和而坚定的施政风格著称,仗着河东豪强几乎绝迹以及皇帝的大力支持,坚定不移的贯彻着朝廷的每一项制约豪强的政策。然而冀州的具体情况与河东的并不一样,尽管经历过公孙瓒与袁绍之争、朝廷征讨河北等战役,以及皇帝对部分参与叛附袁绍的豪强进行的狠厉清算,但冀州到底是大州,豪强世家在此根深蒂固、盘根错节,他们完全可以对王邑形成强大的反对阻力。

    在王邑开始奉诏逐一清算冀州叛附豪强的时间里,彼等豪强有些不愿束手就擒,仗着坞堡家兵抵抗诏命。皇帝本来想带着大军继续留在冀州给王邑坐镇,威慑河北宵小,从而将新政的框架基本搭起来,但他已经在关东拖延太久了,已经到了必须要返程的地步,所以只留下冀州典农中郎将于禁带领李典等兵马助王邑剿抚叛逆。

    建安四年,七月二十六。

    皇帝的大驾刚刚渡过黄河,还没到雒阳,就听到了刘表从荆州传来的奏疏——皇帝的老师、太仆赵岐死了。

    太仆、都亭侯赵岐在东征之初,就奉皇帝之命南下襄阳,实行贾诩所提出的‘弊荆’之策,联络荆州豪强、士人,软硬兼施,迫使刘表半推半就的为朝廷东征筹措大量人力、物力,将荆州多年积蓄一扫而空。加之蔡瑁、黄祖等人配合甘宁率军东下,一年半载的东征时间里,荆州一直老老实实、安安分分,其中大半的功劳都要归在赵岐身上。

    赵岐已经九十多岁了,经历了几代皇帝,亲眼见证了汉室由盛转衰,又如何从天下崩坏重现中兴气象。其实早在几个月前他就病重了,那时候他强留着一口气,对在荆州意外相遇、曾经的救命恩人孙嵩说道:“汉室尚未兴复,我今日若死,如何得以瞑目!”

    而当时被皇帝收回镇南将军职务的刘表也不希望皇帝的老师死在自己的居处,于是到处为他寻医,甚至上疏请皇帝从长安调来张机为他诊治。只是赵岐年岁太大,身体元气枯竭,再好的良医也无济于事。直到听见皇帝彻底收复河北、攻破南皮的消息之后,赵岐这才满足的溘然而逝。

    刘表惊吓至极,赵岐病死在他这里,固然不是他的原因,但他此时生怕自己有什么过失被人抓到,万一皇帝因此嫌恶他,他以后还会有什么活路?

    好在赵岐当年在青州避难时的救命恩人孙嵩在很多年前就客居荆州,刘表也十分敬重他,赵岐在的时候,孙嵩就在两人之间居中调和。如今赵岐亡故,刘表必须将这里的事情原原本本的禀告给皇帝,尤其是要将自己的关系给撇清,证明自己为了赵岐已经尽最大的努力了。所以刘表找来了孙嵩,希望他能为自己去一趟邺城,可孙嵩却身心疲累的拒绝了刘表的请求,说道:

    “我身体也不行了。”孙嵩喘着气,故友死后他的身体仿佛也跟着就垮了:“使君还是另请贤明吧。”

    刘表深叹了口气,他这几日也是憔悴不少,眼圈还是红的:“放眼荆州贤士,我又能寄望于谁呢?”

    其实在与荆州黄氏、庞氏等大族分道扬镳以后,刘表已经在荆州没有真正信任的人了,然而孙嵩却不这么认为,他推荐道:“我听说义阳韩嵩,为使君征辟为从事中郎。君臣义结,此人向来忠义,使君有疑,不妨任其前去?”

    孙嵩是颇有名望的名士,对于他的话,刘表只得将信将疑的请来了孙嵩:“方今天下大定,国家驻跸于邺,我等身为臣子,理应遣使称贺。我多年不曾入朝,国家及公卿何以待我,实不自知,还请德高为我观望朝中风气。”

第四章 尔牧来思

    “夫际会之间,请命乞身,何哉?”————————【三国演义】

    当初刘表到荆州四处延聘名士,因为韩嵩名高,故欲征辟韩嵩为别驾,结果韩嵩见世道大乱,想明哲保身、拒绝征辟。刘表当时急于延揽名望,施以手段,最后迫使韩嵩低头,接受征辟。

    一想到自己是通过不道义的手段逼迫韩嵩与自己结成君臣的名分,刘表此时说完请托,就觉得心里惴惴,同时也对孙嵩的极力推荐产生了一丝不确信。

    韩嵩并没有因为自己被迫出仕而影响到自己为刘表做事的态度,他直接应承下了刘表的要求,这让刘表感到意外之余,又紧接着说道:“所谓‘圣达节,次守节’,今使君与在下君臣名分已定,自当唯将军所命是从,赴汤蹈火,纵死无辞。”

    刘表熟知韩嵩的为人,自是知道他说话多有些可信度,尚未来得及宽慰,又听韩嵩说道:“只是在去之前,还要与使君言说清楚,如今国家已定天下,再兴汉室。在下若是到了行在,国家授任某职,在下则为天子之臣,而非使君之吏。在君为君,既守天子之命,以后也不会再为使君效力了。”

    理是这个理,但刘表听着这话仍是有些刺耳,不过韩嵩既然这么说了,可见他多半是会真心实意的为刘表完成交代的事务,不会出现所托非人的情况。

    至于韩嵩能否如他所言得到皇帝的封拜,刘表对此不置一词:“既如此,奉赵公遗表、携我奏疏陈于陛前等事,就全仰赖德高了。”

    他想了想,又说:“朝廷东征,我荆州也出了不少兵马、粮草,州中士人无不欣悦相助。今朝廷封赏功臣,怎能遗落荆州、让吾等心寒?故而此次也是请功,还请德高留意、留意!”

    此行既有了共同的利益,那些与他形同陌路的豪强自然会为此出一份力,在赵岐的事情上也不会给刘表添麻烦了。

    在挑好合适的出使人选后,刘表无力的叹了口气,很疲倦的走回后室。在后室,继室蔡夫人烹好了一壶热茶,在桌案上摆好了几盘精致的点心,步履款款的将刘表迎了进来。

    “怎么了?”蔡夫人嘴角似笑非笑,她将刘表扶好坐下,将热茶端给他,再伸手轻揉着刘表的眼角:“还在为赵公的丧事忧心?”

    “我是在为以后忧心。”作为最后一个仍在割据的诸侯,刘表一直以来都很惶恐,多少年来别人或多或少只能猜出他有那份野心,但幸好刘表没来得及做。譬如刘焉做过的事他也想做,不光是乘坐天子銮驾,刘表更是梦想过有一日能郊祭天地!好在还没有让他铸下大错,现实就已经给他浇了一盆冷水。虽然刘表已经尽可能的去补救,但皇帝的态度,仍是韩嵩接下来所需要的探出的关键,他叹了口气,道:“我怕我不为国家所容。”

    蔡夫人黛眉轻抬了抬,似乎有些意外于刘表的悲观,她语气不紧不慢的说道:“还是这几天太忙累了,夫君好好歇息吧。”

    其实也无怪乎于蔡夫人的冷淡,她的弟弟蔡瑁现在已是青州刺史,曾与蔡瑁年少相识的曹操如今也是征西将军。蔡氏已经走出荆州,并不需要再仰刘表鼻息,刘表也显然无法再为蔡氏提供丝毫的助益。

    刘表轻轻嗯了一声,算是答应,他的手有一下没一下的在蔡夫人的手背上摩挲着,像是在思索着什么问题。最后,在蔡夫人忍不住想将手抽出来的时候,刘表忽然说道:“天子仁厚,连刘伯安在河北被袁绍劝进的事情都能宽宥,何况是我?如今宗亲贤才不多,我得设法让陛下见到用处……至少要先离开这。”

    蔡夫人像是被刘表提醒了什么,颜色也好看了些,虽然她的心始终向着娘家,但丈夫有权势,自己在两面也能更有好处:“离开这倒也不难。”她到底还是抽出了手,轻轻覆在刘表的手背上:“只要夫君舍得。”

    刘表没有注意到蔡夫人在他背后的神色变化,但是明白了她的意思:“你是说……要我主动辞官?”

    “不及时舍去,难道还要等人来拿么?”蔡夫人理所当然的说道:“只有夫君主动,别人才不会说夫君贪恋权势,如此先退一步,反而远离了一场是非。”

    “你说得对……”刘表喃喃道,他忽然站了起来,作势要往外走:“何不早些说与我听?韩德高都要走了!”

    说罢他便脚步匆匆的往外走去,一边让人叫回韩嵩,一边亲笔写就奏疏,他本就很有文采,在这样急迫的形势下居然让他一字不差的写出一篇斐然文章出来。在这篇奏疏里,他深刻痛陈了刘焉当年倡议重设州牧之过,不仅建议恢复刺史,更是主动辞去了荆州牧的职位,请求回到他的阳翟侯封地上去。

    在焦急的等候了几天之后,皇帝那边终于传来了消息,一边是韩嵩果如其言,被皇帝授官,拜为黄门侍郎,另一边则是皇帝允准了刘表的奏疏,从此废除州牧制度。而刘表作为最后一个州牧,则受到诏命,将接任赵岐留下的太仆,负责护送赵岐的灵柩返回长安。

    得到这样的结果,已经让刘表大感满意了,一年多以来的煞费苦心,不但逃过清算,还换来一个九卿,说什么也不亏。至于赵岐被追封了什么侯、赐了几十万治丧,这些全然不在刘表的关心之内。就连在此期间,老病垂危的孙嵩也撒手离去,刘表也只是略致悲痛,回到府中仍是自得其乐的收拾这些年来的书籍文章,准备打点行装赶赴长安。

    当然,仍旧让刘表有些感到尴尬的,则是韩嵩不但代皇帝征辟了刘表,还同时征召了黄承彦、庞德公、蒯越、刘巴、向朗、桓阶等一众荆州名士,刘表一想到以后要与这些人同朝为官,心里就十分不自在。他知道自己一时还无法从往日荆州牧的身份转变过来,于是只好在私底下跟同乡好友伊籍说些闲话:“朝廷的公车一来,荆州俊彦,为之一空!”

    此时伊籍也被朝廷征召为太学明法科的教习,仅次于博士,不日也将于刘表一同前赴长安。他摸着颔下短短的胡子,眯着眼说道:“听说国家也将冀州、兖州、徐州等地名士才俊一概征辟入朝,别说侍中、黄门侍郎、尚书这等机要,就听说三署郎都新近百人。天下英杰如川河入海,而地方又将何以润物?这可不是好事。”

    “如今郡县残破,许多地方还没有长官,或许国家是想先接触一番,再行外任吧。”刘表顾自思索着,他嘿然一笑:“无论是在何处,人多了就会吵闹,国家若是想借此削弱地方,可殊不知将他们聚在一起才更是麻烦。”

    伊籍不爱与人勾心斗角,这些年他虽然作为刘表的同乡好友,但从未接受过刘表的任何一个官职。若不是朝廷给他的这个职位正好是符合本意的,伊籍也未必会同意得那么爽快。他素有才思,这回从韩嵩传达的行程安排中好似另外想到了什么,说道:“陛下既然已驻跸雒阳,我等何不先北上朝觐,然后一同入关?走武关道虽是捷径,但路可不好走,避天子而不见,也不太合礼数。”

    “赵公的灵柩要早些归乡安葬。”刘表此时一身轻松,只想着早些去长安做他的九卿,不假思索的说道:“虽然他是帝师,但护送去雒阳后,总不能让灵柩跟着大军一路走吧?凯旋之师,自当喜庆而归,这样对赵公又有冒犯;倘或一路悲戚,又如何炫耀军威?是故分道而行,才最为妥当。”

    伊籍也想过这个,他立即反驳道:“但奉诏护送赵公回长安的只有景升一个,庞公、黄公等其他人既无此任。彼等不去雒阳先觐天子,随大军入关,反而间道西去,这未免有些蹊跷,像是有意不让我等去雒阳。”

    “这是为何?”刘表下意识的问完,脑海中立即闪现过一个念头,他忙摆手对伊籍说道:“机伯、机伯。”他的语气忽然有些激动,就连呼吸都急促了起来:“快去请韩德高来,我要问问他雒阳可是有什么争论。”

    伊籍像是明白了什么,轻声叹了口气,略一拱手便依言退下了。

    刘表在襄阳的最后几天时间里正兴冲冲打探着雒阳的消息,而近在咫尺的汝南郡,在不久之前又产生了不小的动乱。

    起因还是皇帝所下的清算诏书,要将汝南袁氏宗族、以及涉嫌叛乱的门生宾客一概流放交州,汝南向来是袁氏的本郡,宗人亲戚遍布诸县,清算的诏书打击面之广,几乎是要将汝南郡整个都清洗掉。一举铲除地方上的豪强势力,尤其是汝南这样的大郡,非常考验汝南太守刘艾的执政本领。

    考虑到朱儁诏拜车骑将军以后,不会再兼任豫州刺史,早已将其视为囊中之物的刘艾自然要更努力表现。在朝廷大军东征二袁的时候,汝南郡内的豪强虽然不乐于合作,但也没有听从袁氏的挑拨胆敢出面作乱。这让刘艾不禁小看了汝南豪强,等到清算的诏书才一下达,汝南郡内受到牵连的豪强便先发制人,一同举兵作乱。

    刘艾不知军事,幸好身边有赵岐生前从荆州调来助战的中郎将文聘辅佐,率兵接连攻下二十余座坞堡,连杀数名渠帅,这才稳定了局势。

    汝南的叛乱隐隐与河北冀州的零星叛乱相呼应,起因都是反抗皇帝狠辣的清算、株连政策,但反抗的烈度之大,范围之广,其背后的原因却不得不让人深思。皇帝因此止步于雒阳,选择驻兵河南,震慑中原局势。又出于谨慎起见,特意下发诏书,命镇南将军徐晃亲自负责此事。

    扬州,寿春。

    镇南将军、假节、蒋乡侯徐晃正召集诸将议事。

    “天子的诏书,尔等也都看过了,不消我再多言。”徐晃淡淡的扫了堂下诸将一眼,镇定的说道:“虽然袁氏已平,但江东仍有山越、贼寇为祸;汝南亦有豪强作乱;远至交州,叛将区景擅杀刺史,阻绝道路……此等皆为天子所授我‘镇南’之事。尔等新得封赏,不要以为天下太平,就拿着旧勋劳日益骄慢。”

    无论是早跟在徐晃身边已久的平越中郎将张绣、还是才刚接触徐晃的楼船将军甘宁、讨逆将军孙策等人,都已熟悉了徐晃治军严谨的行事作风,当下也不多说废话,皆谨然唱诺。

    于是徐晃开始根据诏书,布置东南一带的军事调令:先是楼船将军甘宁在历阳治水军一万,负责自柴桑至丹徒的水道;再是平越中郎将张绣,驻兵会稽,负责讨伐山越;其余将校如徐商、许定则将跟随徐晃驻守寿春。

    在宣读调令时,徐晃也将从蔡瑁麾下截留的黄忠置于中军,不单是黄忠,就连原属于孙策部将的蒋钦、陈武等人也被徐晃抽调出来。

    孙策一直按捺着性子,好不容易等到徐晃念到了他的名字:“孙伯符。”

    “末将在!”即便早从周瑜哪里得知了几分内情,孙策仍是心绪未平,回答的中气十足。

    徐晃不禁多看了他几眼,缓缓言道:“汝南的兵事,我就交给你了。明日你便带上黄盖,吕范,朱治等将,合兵马七千,赶赴汝南。”

    孙策心头一震,忍不住问道:“敢问君侯,程、韩二位将军呢?”

    “彼等都是幽州人,熟知胡情,自然要调回燕、代,归镇北将军调遣。”徐晃随意的说道,仿佛这对于他来说是一道在正常不过的调令了。

    虽是早有准备,孙策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父亲孙坚用尽一生为他留下的班底,竟然就这么被分拆了。

    “周郎。”徐晃没有理会孙策的失神,顾自看向右手边静静坐着的年轻人。

    已是奉义中郎将的周瑜忙欠身应了一声。

    “听说令郎都快周岁,你这个当阿翁的却还没回去看一眼,这可不行。”徐晃看着对方平静的脸色,轻声说道:“陛下说让你立即回长安与妻儿团聚,不能耽误了你们共聚天伦。”

第五章 旧部星散

    “当勤苦有功,以军旅陪隶,分于英豪,故爵位不加。”————————【三国志·吴书】

    徐晃做好安排部署之后,便着手打乱建制、准备把众将麾下的兵马打散重组,重新编练成军。作为朝廷在东南唯一一支正规军,未来又是可以预期的太平,皇帝就只给了他三万五千人的兵员数额。

    除去甘宁在现有基础上扩充的一万水军以外,徐晃还有独属自己的一万中军,由徐商、许定、关平等人统率。剩下兵额分配到孙策、张绣、文聘等人头上,自然就捉襟见肘,

    张绣是皇帝的亲信,又要去会稽征讨山越,所以徐晃很慷慨的拨给了他五千人的兵额,其中三千五百人从各军抽调精兵组成,剩下则在会稽当地招募。文聘所带的部众从荆州来的时候就经过精心挑选、数量不多,徐晃仍旧让他在平定汝南叛乱之后缩减至两千人。

    相比之下,同样从荆州出来的黄忠就很尴尬,他无权无势,昔日只是作为普通将领跟随蔡瑁、黄祖出征。当蔡瑁等人被调至青州的时候,东莱太守、横海校尉黄祖从二人军中抽调了大量精锐带至东莱组建水军,剩下的兵马大都老弱不堪,被安置屯田,只有几百人留在黄忠麾下。

    如果黄忠军职不高就算了,偏偏他现在已经官至中郎将,徐晃按照文聘的待遇给了他两千人的兵额,就意味着黄忠要从别人手里抽调一千多人。

    作为目前除徐晃之外、兵力最多的将领,孙策能接受裁劣取优,但无法接受自己精心训练的好儿郎就这么交给别人统率。虽然这黄忠看上去沉稳可靠,但他还是出于不信任,下意识的反对了几句。

    “你麾下究竟是孙家的兵,还是朝廷的兵?”徐晃直接说了句很严重的话,他拿着用来代表天子发号施令的旄节,仿佛拿着柄锋利的长槊:“我知你孙氏父子两代经营,麾下兵马随与征战、精锐果敢。但朝廷要的不仅是能打仗的部众,更是要听调遣。”

    他现在已经名正言顺的拥有了皇帝赐予的‘假节’,而不再是由朱儁借他使用的节杖。在朱儁迁任车骑将军,归还牦节以后,天下间就只有皇甫嵩与徐晃两个人才拥有‘节’,有了‘节’,不但可以节制诸将,代天子行令,更可以有限度的自由执法。

    像是徐晃手中的‘假节’,虽然是皇帝定下的持节权中最低的一等,但也可以在战可斩杀犯军令的人。

    孙策身为讨逆将军,即便不是徐晃一个‘假节’就能处置的,但在徐晃面前,孙策仍不敢冒犯。他连声告罪,抱拳说道:“君侯息怒,末将实无此意,只是末将不日将挥兵汝南,正是需要麾下强兵的时候。倘或就此抽离,兵将减半,仅以末将匹夫之勇,何以剿灭汝南群贼?”

    “我自会予你三千兵。”徐晃不容分说,手抚牦尾,开始分派道:“你麾下蒋钦、周泰、陈武等校,及精兵一千,调拨黄忠统率。”他又从文聘与自己麾下抽调了几百人,零零总总的拼凑给了黄忠。

    这次孙策长了教训,不敢再有异议,只是听徐晃又说道:“捕虏将军吴景,领兵三千,与孙策一同进军汝南,听其节制。”

    吴景是孙策的舅舅,是孙策最坚定的支持者,孙策从江东起兵开始,除了原班人马以外,途中还接纳了刘勋、乔蕤等袁术旧部,兵力将近三万人。结果被徐晃分拆、裁撤过后,还是剩了六千人。

    这六千人基本都是孙氏的骨干,譬如孙贲、孙辅、孙河等都是孙氏族人,黄盖、朱治、吕范等又是孙氏旧部,都是有着极深的孙氏烙印的人,既不好分调,也不好继续压缩兵力。

    徐晃心里估摸着或许这已是孙策底线了,想必这样的结果,皇帝也会感到满意。

    一番分拆重组过后,原本徐晃麾下混杂的七万多人,顺利的缩减了一半。数量虽然锐减,但军中良莠不齐的情况却得到根本性的解决,军队的精锐程度不仅更胜从前,徐晃对这支混合部队的掌控力度也得到空前的加强。

    淮南的裁军行动如火如荼的进行着,那些不够精壮的大都安置在淮南各郡县屯田,其中还算精壮的,则退居二线,充作地方郡兵。其中或多或少有些不和谐的声音,但并没有激起较大的风浪,这其中不仅是因为徐晃的个人威望,更与孙策等一行人的主动配合、尤其是徐晃身后所凭借的皇帝威权密不可分。

    这两天寿春城外动静不小,将要调去异地的将领已经匆匆营帐收拾好行装,早早的启程离开。马上要被调至幽州,入镇北将军张辽麾下的程普、韩当两员老将也在时限的最后,满心纠结的与孙策告辞:

    “少将军。”这么久了,校尉韩当还是改不了口,他抬眼上下打量着这个几乎是看着长大的年轻人,眼里满是不舍:“若是再年轻些,我等老朽如何不愿为少将军冲阵杀敌,护卫左右?只是……”

    这时他已与校尉程普二人分别骑在马上,旁边不远处是两千多准备调往张辽麾下的军队,此时部众都在城外休整,静候着长亭外的几人叙别。

    “韩公、程公。”对这两位叔伯,孙策长期以来都是极为尊重的,虽然两个长辈将要离去,他的神情却十分镇静:“二位跟随先父四处周旋、陷阵擒敌,算起来已有十数年了。二位离家千里,如今年长恋家,思念故物,是人之常情,小子不肖,岂能强求于人?”

    韩当松了口气,与程普对视一眼后,一齐抱拳说道:“少将军慷慨!”

    其实他们二人对朝廷的调令从内心生不出丝毫抗拒,这不但是因为他们可以回到阔别已久的故乡,更是因为他们可以从孙策麾下走出来,走向另一个广袤的天地。

    尽管如此,心里还是很舍不得,韩当瓮声瓮气的说道:“少将军放心,我等深受孙公大恩,立誓辅佐将军。纵然今日难敌时运,他日但有所托,任凭将军一句话!”

    程普也接下话头,跟着捋须道:“是如此,老夫这些年在江淮带兵,很是琢磨了一番水军战法。他日江东若是要大兴水军,老夫也能毛遂自荐,请命南调。”

    他素来多智,皇帝给江淮军队的定额本就只有三万五千之数,如此少的兵额居然还要挤出一万给甘宁筹办水军,可见是皇帝看到了江东水系纵横的特点。更甚者,程普还从黄祖兼任横海校尉,在东莱编练水军这一项额外任命中,得以窥见一丝皇帝对未来水军的前景规划。

    韩当不知道程普心里打算着什么,就算知道也没什么意义,他只擅长弓马骑术,这一身本事江淮没有用武之处,只有在幽州才有足够的战马供他一展所长。

    故而他以为程普这样说是为了宽慰孙策的心,也紧接着说道:“江南气候宜人,我老了以后也要常来此处,在孙公墓前饮酒叙旧的。”

    “我知道、我知道。”孙策连声说道,他也抱起拳,郑重的对两人作了一揖:“二位不嫌小子无赖,几年来倾心辅佐,便是先父泉下有灵,也当宽慰了。”

    几人再说了几句后,正要告别,却见程普忽然从水军想起了什么,才准备拉起缰绳的手立时放下了:“是了,我正有一事要告诫将军。”他在马上向孙策倾了倾身,轻声道:“黄祖此人近来似乎颇得天子倚重,以后彼此同朝为官,将军心里再有何不屈,也不能任性擅为……务必谨慎!”

    说完,程普便深深的看了孙策左右的周瑜、吕范两人一眼,似乎将今后引导孙策的重任交代给他们两人的身上。

    周瑜不发一言,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他今天跟着孙策来给程普二人送行,倒像个普通陪客,什么话也不肯交代。而吕范却是毫不在乎自己的立场,在一旁爽快的应承下来,很是笃定的说道:“程公放心,黄祖此人奢侈昏聩,纵然不得私刑报复,以后也总有的是时候。”

    他这话既是对程普的保证,同时也是对孙策的劝谕,如今两人都是官身,孙策即便再怎么想报杀父之仇,也不能甘冒这个风险。

    韩当也被提醒起来了,当初在襄阳城外,刘表与黄祖两人都是杀害孙坚的主谋,只是如今刘氏再兴汉室,刘表作为宗亲,身份比以往更要尊贵,远不是孙策能谋划的。

    相比之下,只有黄祖还有可乘之机,他贪图享乐的品性、平庸昏聩的能力,都会是害死他的主因。韩当由此劝道:“孔子有言,‘小不忍则乱大谋’,孙氏门楣尚未光大,何必为了一个匹夫断送前程?不如静待以后。”

    “善哉斯言!”孙策眼中快速掠过一片阴鸷,旋即恢复清明,他点了点头,仿佛听进去了。

    程普悄然叹了口气,右手又提起缰绳,预备驱马离开:“时候不早,我等这便走了!”

    孙策沉静的颔首,他静静地看着程普、韩当二人回到队伍里,看着他们吆喝起在道旁休息的士兵开始动身,看着队伍往地平线走去,渐渐地拉成一条看不见头的长线。当头的那两个熟悉的身影渐行渐远,孙策的脑海里仿佛潮水般汹涌的浮现出过往的一幕幕;

    从小时候韩当扶他上马,教他怎么骑射,到程普为他解说塞外风貌、燕赵美人……是他们最开始将孙策的眼界从小小的江东走出来,认识到这片广袤的天地;是他们在父亲孙坚死后,带领旧部、矢志不移的团结在他周围,尽心尽力的辅佐他……

    ‘程公程公,右北平在哪里?’

    ‘在很北的一个地方,从淮河过去,还要再跨过几条大河,那里的男儿常相聚游戏,悲歌慷慨,勇义果敢。’

    ‘那辽西呢?’

    ‘这就还要再往北去了……那里可以见到不少乌桓人,乌桓马是我见过最好的马……你小子打听我和韩义公的故乡做什么?’

    ‘这样以后我就好去幽州找你们了。’

    如今这从小当叔叔伯伯一般看待的故人即将远去了,即将返回他们的故乡了,强忍着伤痛的孙策此时再也忍不住,因为他已经意识到自己失去的是两个亲人般的人物,而不是蒋钦、周泰这样的手下。

    “伯符,我们也可以回去了……”吕范在一旁低声说道。

    孙策仿佛没有听见,他突然扬起马鞭,狠狠地抽了一通,策马往前奔去。多年的历练早已让他成为一个不会轻易悲痛、懂得隐藏自己情绪心思的大人,孙策这次失控一样的追赶着队伍,最终他勒马停留在一处小土丘上,看着底下的队伍,突然大喊道:“程公、韩公!”

    有条不紊的队伍仿佛出现了一丝阻滞,虽是如此,没有得到军令的队伍依旧缓缓前行着,走在前头的程普、韩当对孙策的呼喊置若罔闻,头也没有回。

    “照顾好我江东儿郎!”

    程普他们带走的大半是他们在江东征集的部众,孙策说不出让他们努力加餐、照顾自己的忸怩之语,便只能以这种方式说出来。

    过了一会,就在追上来的吕范以为他们没有听到的时候,背对着他们的程普突然高高扬起了右臂,一只紧握的拳头像是宣誓般、有力的直指向天。

    看到这里,孙策扬起脸笑了,他笑得很大声,很张狂,像是放下了什么,又像是找回了什么。

    在远处的韩当目视着前方,突然叹了口气,道:“真有其父风范,我等便也放心了。”

    程普这时已将举起的右臂放了下来,重新拿起马缰,幽幽说道:“若非是他身边有周公瑾,我是不敢走的。”

    “周郎与他从小长大,又是公主婿,有他在朝中照拂。伯符以后只要少些轻佻果躁,其成就一定会超过孙公。”韩当如是说道,对孙策的前程充满了信心:“我等去了幽州,哪怕没什么成就,也不算有遗憾了。”

    “我不是说这个。”程普轻轻摇了摇头,目光很是空洞的看向远处:“只有我们离得越远,他日后就越安全……周公瑾知道其中的道理,所以我才放心他。至于我们……”

    曾经在孙坚麾下最有计略的程普顿了顿,接着说道:“以后还有的时候。”

第六章 先屈义声

    “不知今之江表为贤俊匿智,藏其勇略邪?”————————【与太尉陶侃笺】

    当孙策微红着眼角从小丘下来时,周瑜已经在坡下等候很久了。

    见到他下来,周瑜先是勒紧缰绳,让坐骑掉了个头,然后等孙策来到他身边时,周瑜语气平淡的说道:“走吧。”

    他很自觉的没有提起孙策刚才的失态,孙策似乎也不愿过多的讲起这个,两人默默往寿春的方向前行了一段路,孙策突然问起道:“天子是什么样的人?”

    周瑜很认真的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好像就连他这个曾在皇帝身边侍奉许久的殿前郎也没有认真去想过。这很难回答,因为人性的复杂程度往往不是一两个词语就能形容的,但孙策似乎很迫切的想知道答案,他目光炯炯的盯看着周瑜,直盯着周瑜突然松了口气:“国家在不同人的眼里都是不一样的。”

    “这是为何?”孙策疑惑的问了句,旋即又摇摇头,说道:“我不要知道别人眼里的天子,我只想知道天子在你眼里是什么样的人。”

    “在我眼里啊……”见回避不了这个话题,周瑜淡淡的应了一声,目光放得很远很远,像在努力回忆着什么。他想起初次见皇帝时,自己按捺不住好奇的偷眼打量,却发现皇帝也在饶有兴致的观察着他,那次皇帝给他的印象是一位睿智有主见的少年天子;另一次印象深刻的则是在渭河边,皇帝呵斥他是违心入朝、心挂江东,那时皇帝站在岸边,脸上因为夕阳的缘故半隐半现,那仿佛将天下事尽握于手的自信,是继孙策之后、第二个让周瑜心折的人。

    他本想说皇帝是一个很有远略的人,极具气魄、御下有度,年纪轻轻就将关中治理的井井有条。可话刚到喉头,周瑜又忽然想起他因为孙策的事,几次甘冒风险向皇帝表态、请命,当时的场景也是让他难以忘怀,想到这里,周瑜改了口,简单的说道:“国家宽仁聪明,是个重情义的人。”

    “宽仁?”孙策很快捕捉到这两个字,他不可置信的说道:“我却是未看出来,若真对我宽心,又何必屡屡提防?如今我身为将军,手中兵马竟只比张绣那个中郎将多一千。我以前在江东的时候……”

    “不要再提以前了,伯符。”周瑜皱了皱眉头,握着缰绳的手不由得紧了紧:“你现在是朝廷正式封拜的讨逆将军,不单是你,就连你麾下的那些人都要服从诏令。倘若有一天,你见到他们开始只听朝廷的话,不要沮丧怨愤,反倒要感到高兴……你难道忘记了曹操是怎么抛下于禁、李典等部属于不顾,只留宗族亲信西去的?还有刘备、刘表麾下兵将,如今又有几人还肯多言故主一句?”

    孙策想起来皇帝对归附的割据势力的拆分瓦解并不是只针对他一个人,若是换位思考,他也不能接受在自己的军中,还有除他之外的另一支团体。

    “你说得对。”孙策其实早已接受了这样的事实,他只是不愿承认:“蒋钦这些人在我身边未有待多久,尚有任用之处,彼等离我越远,以后走得也就越远。”

    周瑜见他明白,心里也放松不少,扭头看了过去,见吕范也在另一侧静静旁听,也不顾忌:“我比你早入朝这几年,虽不敢说深知天子脾性,但也算是有所知。天子待人宽厚,主要是在有人犯了错事,只要尚有可恕,都会给人第二次机会……伯符,眼下就是天子给你的第二次机会,又何尝不是程公、韩公他们的呢?”

    三人并骑而走,一路上又说了些话,孙策便从愁闷的情绪中走出来了。他不是曹操、刘备这样有丰富阅历的前辈,孙策少年得志,二十余岁便在江东闯出一片基业,麾下文武俱全。如今一想到今后再也不能威福自专,反而要处处受制于人,心里就不是很痛快。好在有周瑜、吕范二人在旁调解,孙策英果很快适应了身份转变所带来的落差。

    他们绕着寿春城,看着不远处的田地里已有裁撤下来的屯田兵开始进行开垦,孙策忽然想到:“有一事我不甚明白,汝南的那个李通,来淮南的时候与许定同是都尉,如今为何许定成了镇南将军的中军,而李通却要被调到左冯翊做典农校尉?”

    “许定的弟弟是天子身边最受用的殿前虎贲郎许褚,其本人也足够骁勇,得到亲任是应有之意。”周瑜似乎对这些不甚关心,只淡淡说道:“至于李通,我想是另有任用吧。”李通是唯一一个徐晃麾下被调至关中的将领,不久之后也是他将要与周瑜同行上路,一想起李通清瘦精明的脸、江夏豪强的身份,周瑜仿佛琢磨到了什么。

    “喔。”孙策也只是好奇的打听一下,见周瑜也不知细故,自己也不再多问。几人走过军营辕门,眼见就要走到营帐之内,孙策忽然说道:“是了,公瑾,我最近得了一样东西,你正好可以拿去给你家那小子当玩物。”

    “是什么?”说起那个未曾见面的儿子,周瑜好笑的说道:“孩子还小,现在可不能给刀剑之类的东西。”

    “你放心,我想得周全。”孙策嘿嘿的笑着,他儿子孙绍年纪正好比周瑜的儿子大一岁,以后一同长大,称兄道弟,仍然是他这边占便宜:“这可是我侄子,以后我还要教他骑马舞剑的。”

    周瑜无奈的笑了一声,正要说话,一处营帐的后面却突然闹出了不小的动静——

    “吕子明!你今天不准拦我!”这语气怒气冲冲,声音又尖又响亮,介乎于童稚与少年之间。

    “嘿!”有人在旁边嘲笑道:“这小子有胆,长辈的名字都敢叫。”

    “他就大我几岁,算什么长辈!”一名相貌英武的少年手里提着剑,气势汹汹的啐道。

    “他是凌统?”周瑜站在帐后看了一会,悄声问道。

    孙策向那少年看了一眼,跟着道:“是凌校尉的儿子,甘兴霸渡江东下,曾率兵夜袭柴桑水寨,亲手将凌**杀。凌统这孩子死里逃生,堂兄从豫章撤军时,将其一并带了回来。我见他可怜,又有几分胆气,便留在了军中,凌操的旧部也交给他统属。”

    “凌操的旧部?”周瑜好像知道了那个少年大发雷霆的因由,看着凌统气得脸色涨红,他又问道:“他旧部有多少人,你怎么就放心让一个孩子来带着?凌操是你属下,他既然亡故,其所辖兵众自当由你调拨,在军中岂有父死子继的道理?”

    “公瑾这些年不在江东,故有所不知。”吕范见孙策神色有些尴尬,于是低声解释说道:“将军这些年兵将扩充甚速,尤其是入江东后,每到一处,便有人举兵来附。这些兵马都是彼等家兵部曲,只听其主号令,将军所能调动的,其实只是这些人,而不是这些兵。凌操虽是寒微起家,身边也跟了不少侠客,将军既然已经推行此法,便更不能只对豪强出身的将领予以优待,所以像是凌操这样寻常将校死了,身后部属也要留给他儿子……不然军中其他人都不会安心。”

    “所以一旦将领身亡,要想不让其部曲解散、继续为伯符效力,就只能将其交给子弟遗孤?”周瑜觉得有些荒谬,因为他从未在皇帝军中或是在哪里听说见过有这种‘传承’。如此说来,孙策看似兵将强壮,其实内部也是一个又一个独立的军阀,全凭孙策的个人魅力与勇武才团结在一起。这也难怪徐晃军令一下,那些有了更好选择的人立即就脱身离去。

    周瑜想问孙策为什么不着手改变这个潜移默化的规矩,但他一想到孙策自己也才只是个杂号将军,能将这么多人团聚在一起已经实属不易,更别说出手将手下人的部曲化‘私’为‘公’了。

    孙策轻声一叹,有意避开周瑜的视线:“凌操的部曲在柴桑被甘宁打的打败,只剩下八十多人,凌统早熟,交给他带着,只要不上阵,也不妨事。那些人身为凌操旧部,平日里也能多教教凌统如何打仗,这也算继承父志了。”

    周瑜心里五味杂陈,只觉得孙策这些年看似闯出了偌大的声势,但其中艰辛却非常人所知。好在这种弊大于利的部曲制虽未革除,但此后也不归孙策担心,尽管交给徐晃、黄忠等人烦恼好了:“我听凌统在此叫骂,应是不愿将凌操留给他的旧部调拨出去吧?”

    “如不是军令所迫,军中所有人我都不想调走一个。”孙策言外之意,是他已经尽可能的将精锐、骨干留在自己麾下,其他的实力不强、或是忠诚不够的则无暇去顾及了。

    “难怪他如此过激。”周瑜会意,他看着凌统像只发怒的牛犊,那秀气稚嫩的样让他想起了凌操的影子,记得很久以前,他好像见过凌操一面。

    吕范突然面有难色,说道:“其实……也不尽是这个缘故。”

    “嗯?”周瑜诧异的看了吕范一眼,就连孙策也奇怪的看了过来,像是这种八十多人的抽调,孙策根本没有放在心上,如今听吕范说起,倒像是另有隐情。

    “你想复仇,我没理由拦你,但你自己也要想清楚,这么做究竟有没有用,最后又会害死多少人!”说话的是一名年纪弱冠的青年,他穿着普通的绛色军服,身材挺拔,正对着矮他两个头的凌统说教道:“事情办成了,孙将军与我等都会受牵连;事情要是没办成,不光是牵连受死……你还对得起你死去的爹么?”

    “这是吕蒙,邓当的妻弟。”吕范在一旁介绍起在场的几个人物。

    周瑜‘喔’了一声,不作言语,或许是眼缘,他因为吕蒙一丝不苟的行装,对他有了不少兴趣。他按住了将要走出去的孙策,准备继续听前面的三四个人还准备说些什么。

    凌统听了流涕不答,手中拿着的短剑正不住的颤抖着。

    刚才在一旁起哄的将官走了过来,伸手拍了拍凌统的肩膀,像是大人哄小孩一样:“骂完了没有?骂完了咱们就要过去了,甘将军派来的督官在渡口已经等很久了。到了江上就得老实点,别人的船可不比这里的大营,能让你想骂就骂。”

    这人名叫徐盛,琅邪莒县人,因为故乡遭乱,所以南下客居吴地,在孙策统兵入吴的时候参军归附。由于投入孙策帐下的时日尚浅,算不得亲信,这次也是以假司马的身份带领从军中挑选的几百名善水战的将士,准备归入甘宁帐下。

    “我不去!”凌统一把甩开徐盛的手,生气道:“他杀了我阿翁,又要抢我的人,这凭什么!”

    “嘿。”徐盛毫不客气的嘲笑道:“别人要的是水兵,像你这样的小子,你以为人家就想要?你不想去也可以,索性回家好了,读十几年的书、或是练几年的剑,你的父仇应该就能报了。”

    周瑜听着感到不妥,徐盛既像是在激励凌统奋进,又像是在故意怂恿。甘宁作为较早一批归顺皇帝的将领,又身为楼船将军,奉诏统率江东水师,倘若与他结仇的凌统在甘宁麾下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难保不会被有心人牵连到孙策头上。

    “不行!”凌统倔强的说道:“我不去,我阿翁留下的旧部也不能走!”

    “这孩子说不通了。”徐盛摇了摇头,对方本来还算聪明,只可惜被仇恨迷住了眼。

    吕蒙却是半蹲了下来,对凌统说道:“那你告诉我,你要留下他们做什么?孙将军麾下已经不缺人了,无论是怎么调动,除非他们就此离散,不然他们终要归他人统领,而不归于你。”

    凌统眼睛里含着泪花,他至今也无法忘记哪天江上的大火、以及他父亲被甘宁一箭射中的场景。他直视着吕蒙的眼睛,都说早熟的他却暴露了孩子般的本性:“跟他有仇的不是你,你怎么会懂?我真不明白,朝廷也杀了我们不少人,为什么一转眼就成袍泽了……”

    “我不懂?”吕蒙平静的脸庞突然出现一丝狰狞,他伸手紧捏住凌统的肩膀,厉声道:“我怎么会不懂?身边那些对我好的人,我比你还要早失去!也是死在他们手里!”

第七章 置酒属客

    “坚如胶漆,昆弟不能离,岂惑于众口哉!”————————【狱中上书自明】

    吕蒙一想到成当、宋定、徐顾等长辈是如何教会他骑马、教他做斥候、教他怎么在乱世中生存下去,可那么好的人却还是死了,死在自己的面前,死在北军越骑营的刀下。都说要他忘记仇恨,可这样的深仇,教他如何忘得了!

    “那个越骑营的都伯我现在还记得名字,他叫王子服,我迟早有一天要去长安找他。”吕蒙紧紧钳着凌统的肩膀,神情凶狠,像是在赌咒发誓:“不过在那之前,你得先让自己强起来。”

    “既这么说,依我看,还是都留在我麾下好了。”孙策从他们身后走了出来,他堂堂正正的走出来,身后跟着周瑜、吕范二人:“也免得尔等调入他人麾下给我生出事端来。”

    “将军!”吕蒙等人大惊,连转身向孙策抱拳行礼。

    凌统见到孙策后,两只眼睛仍是红红的,哽咽说道:“多谢将军不弃,小子一定为将军结草衔环,死而后己。”

    “你年岁还小,打仗是很凶险的事,我身边不能留你。”孙策一句话给凌统浇了盆冷水,未等对方急切发言,他又慢悠悠说道:“不过,周郎过几日就要去长安,他好歹也是朝廷的中郎将,身边怎么也得有些护卫随从……”

    “在下愿意!”凌统欣喜道,他扬面看去,一眼便瞧见丰神俊朗的周瑜,父亲在生前赞不绝口的周公瑾。

    跟翩翩美玉一般的周瑜比起来,凌统相形见绌,只觉得自己是块污泥,又不敢直视他了。他其实很想脱口问一问对方是否还记得他父亲凌操,会不会为他取表字,可一想到当时父亲也只是嘴上说说,并没有跟周瑜提起此事,凌统便不敢贸然发问了。

    “你就是凌校尉的儿子?”周瑜温和的笑着,看着凌统自问自答道:“记得上一次见他,还是五六年前了,他给我说过许多当游侠时的故事。”他看着凌统稚嫩的面孔,少年尚未长成,但眉目之间的倔强与隐隐的英气却昭示着此子不凡:“世道往往就是如此,没什么对错之分,徐盛、吕蒙说得在理,匹夫之勇并不足道,荆轲一人再强,也抢不过秦军百万。”

    “我、我……”凌统呼吸急促,紧张得说不出话来,他心里如是想到,这样俊逸潇洒的人物,居然记得他父亲!他此时高兴地不知该说什么话,一味的说:“谨受教。”

    周瑜见状,冲孙策点点头,表示事情就此解决。只是像凌统这样的隐患,军中应该还有不少,他预备过会跟孙策商议一番,把全军上下仔细梳理一遍,最好能告知徐晃,能减少不必要的摩擦,对彼此来说都是好事。

    孙策此时看吕蒙很是顺眼,已经张口要把他调到自己帐下做亲兵了,另一边的徐盛静静地看着这两人都有了好的去处,脸色也不如何喜悦,只是静静地听他们说完,这才平淡的说道:“将军,既然此事另有了定议,在下也不带这小子走了。还劳将军另外拨人予我,在下好带去江边,甘将军派来的督官还在那等着。”

    “甘宁这么急着要人?”孙策忍不住皱起眉头,既是对甘宁对自己麾下兵马肆意抽调感到不满,同时也是对徐盛的口气感到不悦。这还没调过去,就开始有人心向着别处了。

    “说是军令火急,这两日就要收拾历阳水寨。”徐盛不卑不亢的说道。

    甘宁麾下虽然有一万水军,但要分布在柴桑、鄱阳、历阳、丹徒等处,不仅兵力分散,更要修建水寨、船坞,所需要投入的精力、资本并不是一朝一夕的。所以甘宁肩上的压力很大,对成军的事也更加急迫。

    孙策满腹不悦,忍住气道:“那你先去吧,我自会调兵予你。”

    “谨喏。”这个琅邪过来的汉子并不懂得委婉,很听话的就走了。

    周瑜看到这里,到没有多说什么,这会孙策已带着他来到军帐里,孙策从箱箧里翻找了一通,这才拿出一只檀木小盒,里头铺着锦缎,锦缎之上是一块白玉雕饰的剑格。

    剑格就是剑柄与剑身之间的连接部,又称剑镗,这块剑格白玉无瑕,状似玉锁,整体呈方形,底部的中间略尖,上面刻着龙虎纹。

    孙策说起了这块剑格的来历:“这是袁术家传玉具剑的一部分,我常见他戴在身上,当日入寿春,我在他的府邸寻了很久,最后在阶下拾到。玉具剑的其他部位都已坏损了,只这块剑格还算完好……公瑾这回拿去给你儿子把玩,等他长大了,我再寻良匠打一把利刃给它嵌上。”

    周瑜接过那块岁月留痕的白玉剑格,声势煊赫的百年豪门一朝破灭,几代名士留给后人的遗泽、家业,如今在汝南也将荡然无存。他不禁有些唏嘘的触摸着温凉的剑格,心里默然想到,或许不用再打一柄剑刃接上,找玉匠磨成玉佩到还好些。

    谢过了孙策,周瑜又与对方商定了军中的事宜以及接下来孙策进兵汝南需要注意的地方,然后便拒绝孙策的挽留,告辞离开了。

    庐江周氏很久以前就在寿春置办过产业,如今寿春收服,他自然是经常回寿春的宅邸中。

    周瑜匆匆下马,看见家仆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心里起疑。正要发问,抬眼便见到徐晃一身便装,腰杆挺直的站在屋檐之下,身后跟着关平,两人目光炯炯的看着他,好像是等候多时了。

    “君侯。”周瑜加快脚步,走到檐下向徐晃抱拳行礼道。

    “周郎不要怪我做一回不速之客。”徐晃有些歉意,他招呼周瑜走上来,与他面对面说话:“只是听说你去了城外送行,不想让你两头跑,又不想等太久,这才到你家坐一会。”他指了指周家苍头奴仆摆放在庑廊下的矮几席榻,桌案上摆着一只陶壶,喝了一半的茶碗里褐色的茶汤正飘动着水汽:“想不到烹茶之风渐从关中传至淮南了,这茶的味道比关中的要好,你府上苍头说是从庐江采的?”

    “是从六安县山中采来的野茶,哪里比得上关中的茶香。”周瑜客气的说道,伸出手臂邀徐晃一同坐下。

    徐晃欣然入座,在他身后的关平却紧跟在身后站着,尽职尽责的做好一个护卫,周瑜看了关平一眼,目光很快就移开了。

    “程普、韩当是乌程侯身边的老将,与孙伯符情同叔侄,如今他们二人去幽州了,孙伯符心里一定不好受吧?”徐晃见周瑜客气的拿茶壶为两人添满了水,轻轻道了声谢。

    周瑜放下茶壶,先拿起茶碗喝了一口,然后才慢慢说道:“世人皆伤别离,伯符与二位将军之间的恩情并非一般,有所不舍也是应该的。”

    “伯符?”徐晃细细咀嚼着这个名字,以他沉稳的个性,实在不喜欢跳脱冲动的下属,当日孙策抗拒他调兵的命令时,徐晃心里有颇有微词,如今又听周瑜这么亲近的说起,他不禁说道:“周郎,孙策此人骁雄,与项籍相似,来日必是一员猛将。只是他太过轻佻果躁,听说他很在乎有没有人胜过他,上次他还拉着人问太史子义、张儁乂武略如何,每每发问,若言不如,方能使他满意。倘或说尚有可比、或是不如,其人必激起勇斗之心……”

    周瑜低声笑了,轻轻说:“孙伯符的性情如此,他一直想结交天下英豪,其实也无恶意。君侯若是熟悉了,便会喜欢他的直率。”

    徐晃摆摆手,似乎并不想与孙策‘熟悉’,他沉默一会,突然倾身道:“按理,我本不该多嘴,但念在你少年英才,实忍不住要说一句……孙策不值得你为他做那么多。”

    周瑜眼神变了一变,没有接话,凑到嘴边的茶也没有喝。

    “天子随着诏书,另外有密信给我。”徐晃似乎认为周瑜是公主婿,多少要向着皇帝那边,于是说话也少了些顾忌:“此事用不了多久就都会知道,我不过事先告诉你……抽调程、韩二将只是第一步,待与孙策不甚亲密、或者相处时日尚短的一批将校调离以后,便先让这些人讨伐山越,此后不吝叙功、封赏,让彼等知道跟着朝廷远比跟着孙伯符要好……此外,再就是孙策,他不能回江东了。”

    “不能回江东?”周瑜挑起了眉,只觉喉头有些干涩:“那该去何处?”

    “哪里都行,或是戍守北地、或是戍守南中、再或者是去西域。”徐晃观察着周瑜的神色,心里遗憾的叹了口气:“这次先调去汝南,以后再调至别处,江东是孙氏起家之地,万不能留一只猛虎在这里。”

    周瑜神色平静,稳稳地将茶碗放置桌案上,茶水波纹不起,一滴也没有溅出来。他知道以徐晃的谨小慎微,既然敢跟他说起这个,就不怕他将此事传出去,恐怕一旦走漏了风声,与皇帝有着专属联系渠道的徐晃立即就会拿出诏书来。

    看来孙策以后想要继续壮大,光靠自己的才智是不行的了,周瑜总以为人定胜天,但没想到现实屡屡告诉他要学会屈服于时势。

    “我言已及此,周郎且好自为之吧。”徐晃推案而起,准备就此离开。

    周瑜知道他一定会将此事原原本本的转述给皇帝,心急之下,那话脱口就说了出来:“如果关云长犯法,君侯还会不会再救他一次呢?”

    他知道徐晃年轻时在河东做郡吏,曾为了失手杀人的关羽徇私开脱,纵容他逃出河东,并且抚养了关平一段时间。徐晃坦荡磊落,没有刻意隐瞒这段往事,如今周瑜将这件事提出来,就是想借此让徐晃设身处地的考虑周瑜的处境,而不是以局外人的身份劝他置身事外。

    果然,徐晃身形一震,虽然没有回头,但他身后的关平却露出了恼怒的表情,生气的瞪着周瑜。

    周瑜无视关平的敌意,也跟着站了起来,徐晃说道:“我的答案,与君侯心里的一样。”

    汉建安四年,八月中。

    河南尹,雒阳。

    留守雒阳的司徒、录尚书事黄琬,河南尹骆业、雒阳令杜袭等臣僚奉迎大驾于城郊。皇帝率诸臣工、将校斋戒,择吉日遣黄琬持节谒祠世庙,又洒扫告慰十二帝神主园陵,重置吏士奉守。

    雒阳南宫,皇帝率众人站在殿阶上,抬头仰望着焕然一新的却非殿,匾额上的字是由当世著名的书法家,尤善古文大篆、八分楷体的颍川人邯郸淳所题。皇帝似乎是为那几个苍劲古朴的题字所吸引,又像是故地重游、满心怅然,故久久未曾挪动一步。

    骆业忍不住将视线看向地位最高的黄琬,希望他能说动皇帝移步进殿,好好看一看这座费心重构的殿宇。

    “修的好啊。”皇帝终于挪步上殿了,口中的话首先就让骆业欣喜不已:“形制壮丽而不失古意,与我印象中的一般无二。”

    他带着一干人等步入却非殿,殿内虽不能说富丽堂皇,却也是处处崭新,香柏雕梁、青铜兽炉、还有中间的御座,处处都透着皇家的气概,某些细节似乎比长安的宣室殿还要好。

    却非殿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地方,是专门给皇帝的‘惊喜’,看到皇帝饶有兴致的打量着殿中的一切,骆业喜形于色,一旁的黄琬也松开了紧皱的眉头。

    皇帝似乎很满意骆业这些臣子们背着他弄的‘惊喜’,他率兵东征以来,很少有个像样的居所,好一点的就住在荒废的王宫里,差一点的就露天扎营。一年多的军旅下来,皇帝的身体虽说强健不少,但也是吃了不少苦头。

    如今苦尽甘来,是常人都会先想着休息放松,何况这还是回了‘老宅’,岂有人衣锦还乡,不把老宅装饰一新的道理?

    皇帝施施然在正中御榻坐下,接受了群臣山呼以后,他嘴角挂着虚假的笑意,第一个点了骆业的名字:“为了修这座却非殿,耗了不少民力吧?”

第八章 今却非是

    “冬十月癸丑,车驾入洛阳,幸南宫却非殿,遂定都焉。”————————【后汉书·光武帝纪上】

    骆业稽首道:“禀陛下,因为用时仓促,臣等只将却非殿稍作修缮,所耗劳役不过二三万,用粮十余万,金一百。”说罢,他又微微抬起上身,道:“汉室有赖陛下武德,天下士民重归安定,今大驾返雒,臣等岂能再让陛下营宿城郊,有失体面?”

    皇帝伸手摸了摸崭新的桌案,冷不防说道:“从二月至六月,工期还挺快的。”

    准备邀功的骆业面色一滞,觉得哪里好像有些不对。

    “黄公。”皇帝摸了下一尘不染的朱漆桌案,看了眼漆碗上的字句,将手收回了袖子里:“今年春夏,我正在做什么?”

    黄琬身子一抖,八月的热天竟让他生生打了个寒颤,皇帝这么一问他就知道事情要坏了,他硬着头皮说道:“陛下正率六军征讨袁氏叛逆,还天下太平。”

    “喔。”皇帝好像是经黄琬提醒了才记起来自己上半年做了什么事,他明知故问,语气仍与平常一般无二,就连说的话都好像听不出什么问题,就像是寒暄着天气:“那当时你又在做什么?”

    此话一出,殿中但凡有些聪明的都知道大事不妙,无不低下了头,生怕引起皇帝的注意。贾诩一副作壁上观的样子,荀攸微皱着眉头,骆业则是一脸茫然。

    黄琬背后已经生出了冷汗,这个问题他怎么回复都不好,只能避重就轻,尽量摆脱责任:“臣、臣当时正联络各方,并筹集荆、豫、兖等州粮草,以供军需。”

    “所以说骆业在修葺却非殿的时候,你身在雒阳,却耳不闻声、目不视见,不知城中有大工?”皇帝无不讽刺的说道:“你这个留守做的好啊。”

    黄琬大骇,皇帝对此事的反感已经很明显了,他说自己不知道,就是失职;说自己知道、却不做任何表示,就是失察,而跟着骆业在战事紧张的时候劳民伤财,修葺宫殿,更是大罪!

    “臣忙于军务,治雒非臣本职,然此等大事臣竟不知不觉,不曾劝阻或是上告,实属失察,此罪不可推诿,还请陛下降罪!”黄琬伏地不起,口中连连告罪,却是将骆业吓了一跳。

    骆业不知细故,也跟着稽首告饶。

    “降罪?我该降你什么罪!”皇帝好好的脸色霍然变了,他动怒道:“我在河北与三军将士风餐露宿,就想着能早一日克平祸乱,兴复汉室。而你呢!放任有关人等在这里大兴土木,是要讨谁的欢心!”

    他一把将那只漆碗掷在地上,漆碗在地上滑行了一段距离,碰在黄琬的膝盖上:“天下还未太平,你就让我享安乐了?”

    “臣等绝无此意!”黄琬汗涔涔的说道:“雒阳到底是朝廷旧都,岂能坐视荒废?河南尹起意修葺时臣也犹疑过,只是想到大战将尽,这才任他只修起却非一殿,以为天子驻跸之所,此外别无他意!”

    如果真的是只为了修个行宫供给皇帝下榻也就罢了,奈何皇帝早已摸到了风声了,彼等修宫是假,借此游说皇帝还都雒阳才是真!

    自从王莽篡逆以来,关中连年大战,吏民贫瘠,自然环境破坏,边地又屡屡羌乱未平,而光武皇帝起家河北,兴于关东,所以没有选择长安,而是以雒阳为都。

    近两百年来,雒阳一直是朝廷的都城,直到董卓专擅,焚毁南宫,强迁朝廷及河南吏民西进关西开始,雒阳城的地位便一落千丈。如今皇帝凭借关中再起,关东的政治地位眼见不保,所以许多利益攸关的关东士人便想趁着这次皇帝大胜凯旋,回师雒阳的时候游说皇帝还都雒阳。

    黄琬为此进行了一番深思熟虑,他准备了许多个理由说服皇帝还都,一是皇帝生在雒阳、长在南宫,幼年记忆深刻,足以勾动皇帝情感上的认同;二是西北羌乱、塞外诸胡内附并州,关中已经不算是‘内地’,皇帝用不着犯险立都前线;三是雒阳地近河北、兖徐等平原,粮草丰足,转运便捷,可以极大程度上满足未来京畿的粮食需求……

    此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此时在雒阳,与黄琬有着同等分量的关西士人几乎没有。在这个关东士人的主场,他们需要一锤定音,劝服皇帝还都!

    至于关西士人出身的河南尹骆业,由于他河南尹的身份、以及关西士人自马日磾等人倒台后再无一个领袖人物,导致骆业在立场上开始倒向黄琬等人。

    这次重修旧殿就是出自骆业的主意,而在南宫那么多座殿宇中选出却非殿的,则是黄琬。

    当初在骆业见河北战事势如破竹、进展顺利的时候,便起意翻修南宫,作为皇帝凯旋的驻跸之所。黄琬当时虽没有明确支持或是反对,但也暗示了骆业可以自行其是。有时候不反对,就是最大的支持。

    将其当作改换门庭的投名状以及晋升之阶的骆业见皇帝大发雷霆,连司徒黄琬都承受不住,不仅心惊胆战,跪伏求饶道:“自古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百金之子不骑衡。臣等建此偏殿,正是一片忧君之心,还望陛下恕罪!”

    “实在是擅自作主!”黄门侍郎法正丝毫不在乎对方的年岁、资历,厉声斥责道:“二三万人一日可运粮多少?十余万粮可供三万大军食用几月?河南尹不知轻重,大战之时还妄兴土木,是要将陛下以何面目示天下人!”

    骆业何曾被一个小辈这样羞辱过,即便是没有被指名道姓的黄琬,心里头也是羞愤不已。

    “耗费民财。”皇帝冷声道:“当初孝文皇帝因怜十户之财,弃修露台。今我子孙不肖,倒是不如先辈了。”说完他向外面招了招手,吩咐道:“河南尹骆业不恤民力,擅营宫室,欺君邀好,即刻解去他的印绶!以槛车发往长安,与雒阳令杜袭等有关人员,皆付廷尉治罪!”

    殿前虎贲郎许褚领会意思,走上殿来,不给骆业任何狡辩的机会,一只手就将瘫软如烂泥般的骆业给提了起来。

    “陛下恕罪、陛下恕罪!”骆业惊慌失措的左顾右看,试图在许褚的手中挣脱开来:“去年陛下率兵至雒,预备东征,臣等上疏几次请陛下重回雒阳宫室,却以‘天下未定,不愿见旧宫阙’驳回。陛下当日之语,臣等不敢忘怀,故才捐输心力,新建一殿,以供燕居……毕圭苑虽好,但到底荒凉,哪里能居天下主!还请陛下看在臣等赤诚,格外开恩!”

    皇帝没有言语,许褚也不理会骆业如何在自己手上告饶,径直将他拎了出去。

    黄琬此时也在旁谢罪道:“臣失察,亦请陛下降罪!”

    他胡须抖动着,坐视骆业修缮却非殿,本是想借此试探皇帝的态度。岂料皇帝直接将其当做一个由头,重重发落,表明了不愿还都的态度。如今箭在弦上,黄琬退却不得,只得一边认罪一边陈述本意:

    “昔周公营洛邑以宁东土,光武卜河南以兴汉室,此地乃天之所启,神之所安。当年董卓篡逆,朝廷不得已受胁西迁,残喘休息,如今陛下兴复社稷,大业既定,岂能再偏居关中,退窥天下,以伤四海之望?”

    “再迁都?”皇帝惊讶的看向黄琬,不是惊讶于这句话,而是不可置信这话居然会从谨慎有谋的黄琬口中说出来:“雒阳宫室、宗庙、官府、闾里被董卓付之一炬,二百里内无复孑遗。这些年休养生息,勉强算是有些人气,但宫室残破,你却让朝廷迁回,徒增花费不说,才安定不久的百姓再度疲于播迁,其中的怨言你可有想过?”

    “迁都长安,本是董逆专擅之乱命,陛下裁定朝政,居此为基,图谋复兴,不过权宜之计。光武皇帝以降,历代宗庙陵园皆在雒阳,陛下他日倘有悼念追思,彼此来返,殊为不便。”黄琬列出种种理由,动情动理,论说得十分周详:“如今羌乱又起,关中既成边地,朝廷还都雒阳,居中调用关东之资粮,运筹将兵,正可坐收凯旋。”

    看着皇帝拧起眉头,黄琬又提出一个折中的法子:“然关中位置紧要,百姓富庶,不可轻忽。以愚臣浅见,长安可为京都之副,关中现有之政不改、现有经营不变。倘或天时再有变故,朝廷大可从容西去,凭此为基,又图兴复。”

    他是想将关中当做朝廷的一块预留地、一条退路,倘若两三百年后汉室又有变故,朝廷还能依赖关中再起。

    皇帝甫一听见这个说辞时,居然还觉得有几分道理,关中由于数百年的开发,自然环境已经遭到极大的破坏,人口承载力下降。到东汉时期,汉朝的经济中心转移至关东,关中的自然环境在两百年的时间内得以缓慢恢复,如今皇帝若是再建都关中,假以时日关中再度人口稠密,过度榨取潜力,优势不再,朝廷就没有后退的余地了。

    只是这种说辞对皇帝并没有起到作用,他管不到两三百年后的事情,何况如何真有那一天,又岂是一块预留地就能保全的?

    “汉室才光复不久,黄公又何出乱世之言?”法正不满的皱起眉,他是极力反对还都雒阳的,这不但是出于一个关西士人对乡土的情感,更是出于战略上的考虑:“关中居高临下,有崤函之固、巴蜀之饶、雍凉之骑,其地可养百万民兵。高皇帝据此以得天下,陛下藉此以兴天下,正是我汉室龙兴之地,岂能轻弃?董卓虽倒行逆施,强自迁都,但有陛下振兴在后,其也不可不说是天意冥冥。”

    由于关东士人的几次阻击、关西式微,皇帝这次亲征所带的臣子当中,并没有与黄琬分量相当的关西士人。这也导致黄琬有足够的底气向皇帝提议,即便这次不成,到了长安,依然会有人络绎不绝的随着黄琬的表态而纷纷上书。

    法正作为黄门侍郎,年纪轻轻便建下功勋,皇帝宠信,心气骄躁之下,自然就敢与黄琬这样的老臣当庭抗辩。

    “法侍郎。”黄琬凝视着法正说道:“雒阳也有伊、洛,也有虎牢等雄关险要。光武皇帝自河北渡来,建都雒阳以中兴汉室,难不成是错的了?二百年来,历代先帝不迁关中,难道也是错的了?”

    法正被盖了个帽子,语气顿时一噎。

    “此一时,彼一时也。”车骑将军朱儁轻咳了一声,作为现场官爵、资历唯一可与黄琬相提并论的人,他说的话最为关键:“高庙以关中为基而定鼎,是以建都长安;世庙以河南为凭而中兴,是以建都雒阳。此皆一时所凭据,今陛下复以关中振兴汉室,自然要以长安为都,不然,岂不是徒伤关中士民之心?”

    “你……”黄琬轻声吐出一个字,未说完的语句便戛然而止,当时董卓迁都时,朱儁也是坚决反对的。考虑到董卓曾对朱儁的旧怨、以及朱儁在任豫州刺史时与颍川士人结下的好感,黄琬以为对方会在这件事上与自己保持一致,谁知道朱儁却不合常理。

    黄琬到底是个聪明人,他很快从朱儁的话语中捕捉到关键的字词,明明可以称高皇帝、光武皇帝,为何偏要称‘高庙’、‘世庙’?

    这显然是朱儁对自己的暗示。

    庙是供奉祭祀先祖神位的场所,按照周礼,天子只能有七庙,但汉代并没有严格按这样的规矩来,而是适应现实的政治需要,在全国广泛设立宗庙,以强化刘氏天命,团结皇族。等到了光武中兴以后,旁支继位的光武皇帝功盖前代,又想让自己的父祖入庙,于是孝明皇帝便在雒阳建了世祖庙,如此与长安的高祖庙相对。

    高庙与世庙的并立无疑划分了东汉与西汉的界限,从此光武中兴的虽是同一个‘汉’,但却是两个朝代。

    黄琬通过朱儁而明悟,皇帝虽然是孝灵皇帝的儿子,帝系并未转移,但对方显然不愿意在自己死后只得个某宗孝某皇帝的庙号与谥号。

第九章 想君小时

    “白水巡前迹,丹陵幸旧宫。”————————【重幸武功】

    在皇帝亲政伊始,便将已经废黜的兄长刘辩重新追认为帝、放在了孝灵皇帝的后面。从这件事就可以看出,皇帝早有意于为自己另立宗庙,然而以他现在的功绩,死后称宗是绰绰有余,但他只是在原有的基础上恢复汉室统治、并不算开国之君,以汉制对皇帝庙号的严苛程度,皇帝不一定能称‘祖’。

    即便作为一个后世人,皇帝也对宗庙这种盖棺定论的东西很是看重,这不仅关乎于他的后世之名,更是要为自己未来新政的延续性加一道保险。在这样的心理驱动下,皇帝势必要与东汉的首都雒阳保持距离,开创新局面,不然他所做的都是上一个朝代的延续。

    这是黄琬猛然间醒悟所得到的,若皇帝真有此念,那迁都之议,恐怕是不可再行了。

    他气势登时弱了下去,皇帝也趁势责备了黄琬几句,关中是他起家的基本盘,如今关西士人屡经敲打,势力衰微,正是他大展抱负的地方。如果回到关东士人势力范围内的雒阳,皇帝做什么都将束手束脚,关东虚浮的精神文化也会很快腐蚀掉朝廷上下的进取之心,而关中则不一样,毗邻的并州、雍凉之地胡汉杂居,矛盾重重,朔方的鲜卑又是日后的大敌。将首都定在关中,既能始终不懈、保持警惕,也能起到守国门的作用。

    鉴于黄琬在河南为前线筹备粮草、民夫,劳苦功高,所以对他的失察之罪两相抵过,仅以罚俸、罚金了事。

    迁都事关国运以及一系列的政治红利,绝不会因为现在受挫而偃旗息鼓,皇帝知道回去后还会因此争论不休,为此也做了足够的心理准备。只是让他仍感到疑惑的是,出来打头阵的居然是黄琬,而且还犯了这样低级的错误:“黄公今年有多少岁了?”

    小黄门穆顺正从一旁端来茶碗,微躬着腰略一回忆,道:“好像是五十有七了。”

    “赵公只大他四岁。”皇帝站在北宫的某处破落殿宇之中,极目张望着殿中旧物,没有接穆顺递来的茶,随口道:“可人却很精神矍铄,遇事不糊涂。黄公幼时早慧成名,在长安时理政也算正直公道,很有治乱的才干,怎么才几年的功夫,言行就这样无忌了?”

    皇帝只记得司空赵温的年纪,却不记得黄琬的年纪,足以见两人在皇帝心中的轻重,穆顺默记于心,轻飘飘的说道:“奴婢曾听过这样一个故事,是都水使者孔文举的。”

    他勾起了皇帝的好奇心,想说是孔融让梨的故事么?可这又有些文不对题,便问道:“是什么故事?”

    穆顺没有答话,伸了伸有些发酸的胳膊,将茶碗奉到皇帝的跟前。

    皇帝无声的笑了,伸手把茶碗接了过来,吹一口茶叶,浅浅的抿了一口,只在口腔里润着,没有咽下去。

    穆顺在贾诩守孝的时候曾执掌过一段时间的平准监,知道皇帝喜欢听宫外的见闻秘事,所以即便之后没有再继续统领平准,他也建立了一部分人脉为他着意打听。见皇帝总算拿走了茶碗,穆顺这才说道:“说是孔文举小时造访李公府邸,因不得门路,故诈言孔李两家奕世通好,这才进得堂室。”

    说到这里,穆顺故意顿了顿,期待着皇帝问他为什么孔融撒谎不怕被戳穿。可皇帝却咽下一口茶汤,目光看向殿角上的瓦菲,慢慢悠悠的说道:“这一段我听过,孔丘与李耳曾于周室问礼,可算世亲。”

    穆顺有些泄气,既然皇帝都知道了,那这个故事讲起来也就不新鲜了,可是既然开了口,穆顺怎么也要接着说下去。而皇帝也在一旁看到穆顺的窘境,笑话似的看向他:“你继续说,这往后面的我还没听过。”

    不论这话里安慰的成分有多大,感受到重视的穆顺还是因此提振起了精神,接着说了起来:“当时堂下众人皆叹孔文举聪慧,而太中大夫陈韪却说‘小时了了,大未必佳’。”

    皇帝忽然将手上才喝了一口的茶碗放回穆顺手里,目光瞟了穆顺一眼,似笑非笑的说道:“他可不是你说的这样。”

    穆顺被皇帝这一笑弄得心里发毛,不知道是哪里说错了。

    然而没等穆顺反应过来什么,皇帝便打发他说:“你回一趟,让杨修写一篇赋来,就说我在永乐宫。”

    穆顺见皇帝的语气与寻常无异,便答应一声,退步走了下去。

    皇帝在庭中散漫的走着,看着陈迹旧物,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未过多时,侍中、平尚书事荀攸便过来了,在他身后,有人捧着一堆需要裁夺的奏疏跟着进来了。

    皇帝看了那堆奏疏一眼,略无奈的叹了口气:“真是走到哪就跟到哪。”

    荀攸知道皇帝只是随口发几句玩笑般的牢骚,对于朝政,皇帝是从来没有松懈过的,虽不至于事无巨细、事必躬亲,但也是将大事都捏在手里。他照例说了几句官话,要不是皇帝迟迟不去却非殿,这些奏疏又急需皇帝御览,荀攸也不会带着一堆奏疏来缠皇帝。

    这些奏疏中,有部分来自青州,说是东莱太守黄祖所督练的水军略有小成,苏飞、张允等都督熟悉航道时,在东牟附近的岛屿上发现了北海王室的成员,为避战乱而来此岛,当地人称其为刘公。黄祖怀疑此人与辽东公孙度有联系,因为当年公孙度曾派人跨海而来,在沿海一带设立营州,笼络了不少本地人。

    此外,还有冀州刺史王邑呈报的关于渤海盐田的探查情况;镇南将军徐晃对淮南裁兵、屯田的后续细节敲定;幽州、汝南的军事进展;交趾太守士燮因为区景卫毅、钱博等叛将据苍梧作乱,难以向朝廷贡输,请求皇帝早日派兵打通荆交要道的祈盼……

    “公孙度已通过张辽递来降表,如今幽州才驱走部分乌桓,士民疲弊,要以休息为重,此时不宜再弄出是非。”许褚将搬来的席榻、桌案摆在一处没了亭盖、只剩一根亭柱的台基上,皇帝与荀攸两个在简陋的蔺席上坐着,指着一份奏疏说道:“既是北海王的家事,就先由该国中尉来查,以后若是未结,再移交廷尉不迟。”

    辽东太守公孙度经营多年,东征高句骊、西征乌丸,威震一方,自称辽东侯、平州牧,穿戴出行拟于天子。由于他麾下兵强马壮、地处偏远、又与乌桓等部族联系密切,皇帝不放心让张辽贸然远征。于是打算先暂时安抚,诏拜武威将军、永宁乡侯,作为交换,公孙度不仅要停止一切僭越行为,还不得阻拦管宁、邴原、王烈等避难辽东的中原名士接受朝廷征辟。

    公孙度碍于朝廷一统天下的威势与兵锋,又因为同乡故友、宁胡将军徐荣的书信劝诫,不得不忍气吞声,将僭越的冠冕与车驾藏在府库里,放任管宁等人自愿来去。

    皇帝没有把收服辽东纳入当前的安排,是因为他当前要养精蓄锐,整顿内部,等到朝廷的实力一旦恢复,别说一个辽东,就是三韩、扶余、高句骊,都要一次性征服。处理完这件事,皇帝又拿起王邑的奏疏看了看,无论是渤海盐田还是巨鹿水患,王邑都没有急功近利,而是有条不紊的推行着,皇帝看过,批几句话就当是在时刻关注了。

    不过看到奏疏的末尾,皇帝忽然放下奏疏,说道:“王邑与主簿李孚似乎有些不愉快?”

    荀攸知道王邑是在奏疏里提到了自己对李孚的不满,起因是钜鹿太守张导想疏浚河道,先要将钜鹿的民户摸查清楚,这样才好组织百姓服劳役开挖河道。然而郡中残破,没有准确的籍册,张导只好求助于王邑。王邑知道李孚就是钜鹿人,又是冀州主簿,便让他负责此事,若是钜鹿郡的民夫不够,便从邻郡调人。

    这本是件好事,却被李孚以‘冀州涂炭,骤兴大工,非百姓所望’为由拒绝,甚至要求延缓修河工。

    他们二者之间的矛盾并非不可调和、或是王邑一个冀州刺史所无法解决,只是因为王邑在清算叛逆的时候得罪过不少冀州人,为此想拿李孚做突破口,从而立稳脚跟。

    荀攸存了息事宁人的心思,简单的将王邑二人的龃龉说了一遍,然后道:“这本是地方上的小事,倘或今后形成定例,地方州郡长官与属吏不和,皆上奏御前,公告天下,则至朝廷颜面于何处?依臣看,陛下还是让王邑自行处置为好,既然陛下选中此人为刺史,其自然要有才干管好属下,不然谈何治理大州呢?”

    皇帝被荀攸说动了,李孚充其量是迂腐,不能说犯了什么大错,上位者最忌讳的就是随便拉偏架,他也着实不愿将精力浪费在这等琐事上面。王邑如果真是有能耐、有手腕的,就不会轻易的被手底下人架空,更不会因为一点挫折就放弃自己推行的主张。当下他略一颔首,将此事搁在一边,另外提起别的事:“屯田的事已有成例,徐晃要在淮南因地制宜就尽管放手去办,不用事事请奏。”

    想了想,皇帝又说道:“他是镇南将军,交州的事也一并归他统管,至于派遣何人去苍梧平乱……依我看,就拜沮隽为安远将军,吴匡为立武中郎将,两人再从荆州调集一批兵马过去。至于士燮,等交州平定后,征辟他入朝做中散大夫吧。”

    士燮是颍川名士刘陶的弟子,可能是念着一份香火情,荀攸忍不住插话道:“士威彦为交趾太守有十年之久,士氏亲族多出任交州各郡要职……朝廷一旦征辟,臣恐其会托词年迈、路途,不肯就任。”

    “荀君的意思是他会嫌官小?”皇帝嗤笑一声,他近来一直致力于将各地豪强名士征辟入朝,强干弱枝,虽然这样会导致朝廷上的权力纷争愈加复杂,但也能为地方上的改革减少阻力。士燮是交州的地头蛇,不把他调走,以后开发交州时还得看士氏的脸色。皇帝眯着眼睛,斟酌道:“士燮安定岭南,招纳流亡,怀柔诸夷,也算是有功,就再封他一个关内侯吧……先到长安来,以后还得用他。”

    荀攸没有再提出书面反对的意见,他能为素不相识的士燮多说一句话已是不易,皇帝话都说到这里,荀攸犯不着再多说什么。

    士燮不过是一个引子,如袁徽、许靖、程秉、刘熙、薛综等中原名士都在避难交州期间受过士燮的恩遇优待,为士燮说一句好话,正好可以帮袁徽这些人回报恩情。

    皇帝捡着几件重要的政务一一处理了,看着小山似的奏疏,忽然笑着说:“这段时日荀君肩上的担子不轻,承明殿与尚书台不在,每日就要代阅这些奏疏……我看你的鬓发比以前要白了些。”

    从前朝廷只有并州、益州等州的时候,各地奏疏都是直接呈递长安,即便是皇帝东征也是让长安留守的朝廷代为处理,再将无权决断的大事转呈皇帝。但随着朝廷彻底收复天下,统治疆域的扩大,加上皇帝近期又驻跸河北、河南,导致徐州、豫州、冀州等地的奏疏都默契的不再走绕过皇帝发往长安、又从长安发回皇帝的路子,而是选择直接呈交给皇帝。

    虽然在这之中省去了很多繁琐的程序、提高了行政效率、表示了归复州郡对皇帝的尊重,但无形之中也使长安的政治地位得到削弱。在长安承明殿的赵温、董承等人目前可以说只管得到并州、益州、司隶、雍凉的政务,却管不到关东的政务。因为关东所有的奏疏都绕开了承明殿,直接上呈给皇帝,接着就被皇帝以及黄琬、荀攸等随驾臣子处理了。

    这样做不仅导致他们手上的权力大打折扣,而且由于不能及时了解关东的具体情况,赵温他们也将成为睁眼瞎。从奏疏渠道的受阻一事上,感受到可能被关东给边缘化的赵温、董承等人,难得联起手来上书皇帝。表示既然大军已经凯旋、雒阳宗庙也已得到祭扫,皇帝是该及时返旆,振奋关中士民、慰劳雍凉将士。

    “在雒阳只有黄公与你两个尚书事,尚书们也大都不在此处,各地政务处理起来确实力有不逮。”皇帝听完荀攸的谦词,随手举起一副奏疏,缓缓说道:“有人称雍凉战乱未平,建议我暂时留在雒阳等候捷报,政务上的事,可就地征辟贤士为尚书;也有人建议早些移驾,回长安以后自然上下通达,烦剧立解。”

    荀攸抬头看了眼皇帝,接着又低下眉头:“陛下是想问迁都的事情?”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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