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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武陵年少时     兴汉室txt下载     兴汉室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百八十一章 居心远志

    “五军交至,必有其力,此击强之道也。”————————【吴子·应变】

    “宁我负人,无人负我乎?”郭嘉洗净了手脸,安静的站在曹操身后,屋外的雨声嘈杂,他知道曹操的心里一定很不安静:“这下曹公稍安了吧?”

    “男儿丈夫,没什么过不去的。”曹操依旧看着雨,淡淡道:“自从反正归顺以来,我便知道迟早会有今日。”

    人以利合,以利分,曹操很久以前就能冷静的接受这些事情,早年的热血感性总会随着年纪的增长而散去。何况这是必不可少的阵痛,理智、冷静才是一个合格政治家必备的素质,曹操望着雨出神没多久,忽然说道:“朝廷接下来行军用兵,是如何筹划的?”

    郭嘉伸手在檐下接了几滴雨,正色道:“张辽已然带着张郃、法正一行兵马奉诏北上了,彼等麾下兵马算上邺城降卒,少说也有两万人。等到了博陵,汇合刘虞所部残兵后,便可直攻易县。”

    “易县?此处位置绝佳,截断此路,袁家父子就将分隔两地,的确是妙招。”曹操其实还有话没有说,当初袁绍与公孙瓒最后大战的焦点就是易县,如今袁氏最后的生死之战也是易县,其中巧合,不免让人唏嘘。

    曹操口中说道:“只是袁本初在渤海休整了一个冬春,再如何也该养出几分锐气来了,危急时候,他不会眼看着幽州有失的。”

    “曹公是说牵招?”郭嘉自问自答的点点头,轻松说道:“说来好笑,曾经坐拥精兵良将无数的袁绍,手下竟只有一个牵招可堪大用了。”

    他将伸出去接雨的手收回来,随意的甩了甩上面冰凉的雨珠,继而说道:“曹公可知道刘备与牵招少长河朔,英雄同契,为刎颈之交?天子招刘备入清河陛见不是没有来由的,不论朝廷有无这个打算,有周公瑾、太史子义等行迹在前,刘备如何也是会主动说降牵招。”

    “刘玄德自诩仁义,这是他会做的事情。”曹操讥笑一声。

    “到那时牵招麾下数千精骑,安能不率众来投?”郭嘉似乎觉得很没意思,也不知是看透了这些、还是觉得没能更刺激的打上一场:“至于在袁绍派至河间主持军事的外甥高干,他实在算不上什么人物,不足道也。”

    不是所有人仅凭一个‘君臣之义’就会盲目拥戴袁绍,自从袁绍擅自拥立刘硕为帝以后,身边不少人对此颇有微词。他强盛时自然没有这些声音,而当他落到如今这般田地时,不满他倒行逆施、不愿给袁氏陪葬的一群人便渐渐胆大起来。何况皇帝才是货真价实的汉家正统,如今大义、形势都在皇帝这边,不是谁都像审配这般一门心思的做反贼。

    譬如冀州各处纷纷反正,向皇帝示好的豪强、譬如各郡投降倒戈的袁氏部将,大厦将倾,他们自然要作猢狲散。牵招也是同样,他本来面临的难题是头上有袁熙、高干两个袁氏亲族约束,如今有刘备这个引荐人、又有张辽大军压境,制造机会,牵招投诚实在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更何况,曹操知道皇帝已为此遣派了越骑、长水两营骑兵过去助张辽一臂之力:“以张辽之勇、法正之谋,燕赵之间,不过数战可决。旬月以后,当是兵围南皮,合力破袁的时候了。”

    “当不至如此迅疾。”郭嘉摇头否定道:“讨服袁熙之后,仍要防备入寇幽州的乌桓、鲜卑等族。而袁绍蓄养日久,必会趁隙作乱,且观天子只是移师武邑,不作进取,就知道南北军不单要策应燕赵战事、还要时刻留心雍凉。”

    曹操略一思忖,便已明白,雍凉一乱,家小俱在关中的南北军势必会士气大挫、军心不稳,稍有不慎恐怕哗变都有可能。所以皇帝只派张辽率所部兵马迎击袁熙,而没有率领全部兵马与张辽互为配合,同时出击,剿灭袁氏。可是让他疑惑的是,韩遂既然都能威胁到关中了,怎么皇帝麾下的南北军还没传来任何一丝不好的动静呢?

    “南北军是朝廷的精锐,也是天子用来应对不测的一支兵马,武邑往东可入渤海,往北可至易县,由此可震慑袁绍不敢妄动。”郭嘉看出曹操眼底的疑惑,轻声笑道:“至于为何军心不见乱,除了天子治军恩威并施、深得人望以外,再等曹公有朝一日亲入南北军,见到所谓的‘夜校’以后,就知道缘故了。”

    他能这么轻描淡写的与曹操介绍,其实是早在觐见皇帝时,近距离的见过一次,当时便称奇不已。也就是那个时候,他才断定南北军横扫天下之势不可阻挡,无论是换哪个将领,都无法取代皇帝在南北军心中的地位。

    曹操对此不免心生好奇,只是看郭嘉神秘的语气就知道这定又是皇帝的手笔,他不止一次的感慨了:“只恨我不得早一日面见陛下,若非天佑汉室,焉能有此英惠之主?现在想来,当初灵怀皇后孕时,屡服猛药而胎稳不动,又数次梦见负日而行,可见诚乃天赐。”

    这个故事的来源并不可考,起初人都当是笑谈,可越到如今,就越有人信以为真。

    郭嘉略叹一口气,似若无意道:“孝武皇帝未诞时,孝景皇后王氏也是梦日入其怀。”

    曹操讶异的抖了抖眉,不再说什么。

    安平国,武邑。

    就在曹操上疏请求增派乐进随军西行被皇帝准许以后,他立即打点兵马,率部沿黄河西上,至清河汇合夏侯惇以后,便一路全速西行而去。在此期间,荀攸也见到了自称无依无靠,赶来请求托庇的郭嘉。

    “天子突然下这样的任命,实在出乎我的意料,后想起来却合乎情理。像他这等割据一方的藩臣,自当要学会接受朝廷的予取予夺,你看那刘备、孙策,一旦反正,谁还敢留恋着徐州、江东及旧部不放?刘备更是诏书一下,即可封锁府库,只携张飞等旧部、余者皆留下恭候调令,不敢有丝毫怠慢、片刻拖延,孙策虽仍在淮南,但亦不远矣。”荀攸缓缓吐了一口气,看了眼曹操写给他的信件:“兖州诸地、青州强兵都是曹孟德的心血,远非刘备、孙策所能比,要想割舍,实属不易。可他却没有丝毫犹疑,这却是让我心服的地方,此人真无愧枭雄之姿。”

    “陛下调曹公深入并州,援助羌乱,是陛下对曹公的信任。这其中有好有坏,不可尽言,皆在陛下之心。”郭嘉低声笑道,众多士人中,除了贾诩,也只有他敢与正经严肃的荀氏玩笑了:“荀君也是,一句也不肯提点他,在陛下面前,居然反其道而行。”

    荀攸不禁正色,轻轻摇头道:“我到底是陛下的臣子,理应为陛下谋事。曹孟德虽有雄才,但如今步步凶险,既已在我等的助力下顺利反正归附,又有自立谋生之心。那么此后他能走多远,都要看他自己。”

    郭嘉扬了扬眉,有些意味不明的看了荀攸一眼,他觉得很多人涉入朝堂久了,会越来越没有人情味,尤其是在这个将会比以往还要激烈的朝堂中,冷静精明的计算会是越来越多的人所必备的特质。

    可这偏不是郭嘉所喜欢的,所以他随性、散漫,欣赏用兵冷静凌厉的曹操、欣赏酒醉吟诗时慷慨豪放的曹操、欣赏感怀故友而独自忧郁的曹操。只有这样人才是复杂的、多面的,才会让冷漠的朝堂多一点暖。

    “曹公既选择去西北,就只需在那里等陛下大胜凯旋了。”郭嘉手指有节奏的敲击着桌案,声音轻盈:“我观陛下对其抱有厚望,往后的路必将越走越宽……还是那番话,对此人,不能再抱着驾驭烈马那样的用心了,互结盟好,才是长远之道。”

    荀攸拿起茶碗喝了一小口,淡淡道:“这个道理我自是明白。”他似乎不想过多的谈论这个关于以后的话题,这个事情就连计略深远的他都深感头疼,斗不过,又不敢斗破,只能最大程度求妥协。

    他轻叹了口气,忽然看向百无聊赖到把桌案当乐器的郭嘉,道:“你既不随军去并州,又不留下替曹操照看臧霸、于禁,充当信使,跑到军前来做什么?”

    “我能拿于禁他们有什么办法?我身体孱弱,颠簸不得,只好来荀君这里躲清闲了。”郭嘉撇了撇嘴,其实以他军师祭酒的身份,还是很能指挥得动于禁等一行人的。就算新任监军使者来了以后,也多少要给他几分面子。可他一半是躲懒,一半是要彻底替曹操与此地脱离关系,所以才将这块摊子甩给太史慈。

    “你如此随性,别人是可以劾奏你擅离职守、贻误军机的。”荀攸有些不高兴对方不把任何事放在心上的态度,哪怕他总是有十足的把握,也会让人觉得他态度散漫。荀攸仗着比他年长,不免责备道:“要是太史慈镇不住臧霸、于禁那些部将,出了事……”

    “最刺的刺头乐进已经跟着曹公走了,留在平原的都是急着表现立功的,太史慈为人勇武善战,谁还会不服他?”郭嘉不以为然的摇了摇头,根本没有将此事的后果放在心上:“再者说了,新任的监军使者乃是殿前羽林郎鲁肃,荀君不是提到此人多谋有智,善抚众心么?平原不会有事的……”

    鲁肃在皇帝大败袁绍过后,挟大胜之威,单骑入河北,接连说降清河、安平两郡国,临近的巨鹿郡也望风拜表。皇帝很是欣赏他的才干,这次遣他来做监军使者用作酬功,也无旁人多说什么。

    郭嘉想了想,又说道:“也别说什么袁绍了,他要是有那个胆量,我当年也不会从他麾下脱身远走。”

    此时袁绍虽龟缩河间、渤海二郡,但兵马也有二三万,加上袁熙麾下兵马,五六万良莠不齐的军队勉强能与皇帝正面对决。只是皇帝此时兵力占优,所部精锐,堂堂正正的合战无疑是以卵击石,要想破局,只能另辟蹊径。

    按照荀攸、郭嘉的推演,袁绍要想翻覆局势,就只有孤注一掷,趁张辽与袁熙、高干在河间大战的时候,出其不意攻打平原。那时正处于主将曹操抽调精兵西去,太史慈尚未建立威信的虚弱时刻。只要袁绍成功击溃太史慈这万余兵马,便可将刚收复不久的青州再度收入囊中、并趁虚搅乱徐州、兖州。

    只要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地方再度乱起,袁绍就能冲破封锁、打乱布置,有机会浑水摸鱼、博得一线生机。

    “且不论袁绍有无这样的胆量,刘备麾下关羽、张飞等将已被抽调遣往平原,天子率大军亲镇武邑,按兵不动,就是为了防此不测。”荀攸冷哼一声,虽然这是他们所推演出来的袁绍最后的机会,但他从心里还是不觉得这个战术有何可行性。

    似乎单只为了反驳荀攸,郭嘉忍不住说道:“也不是不可行,倘若曹公稍有……”

    “好了!”荀攸突然有些不耐,断喝道:“真当南北军只是为了防备袁氏?”

    郭嘉只缩了缩脖子,眼神中却毫无惧意,他细细盯看着荀攸,像是发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陛下既然放心让曹公率兵途径身后腹地,便一定有防范之策。我如何不知樊稠屯驻赵国、前将军仍在兖徐之间是何用意?只是……”

    他顿了顿,目光看得荀攸很不自在:“荀君,你真是一心只为陛下谋事么?”

    荀攸豁然变色,他看着郭嘉戏谑的神情,立时惊怒不已。

    这就对了,捉弄得逞后的郭嘉低头只顾浅笑,他不禁想道,一直云淡风轻的人,还能算是人么?他认识荀攸也算久了,却一直不知道对方的真实想法、真实感情,如果真是反对皇帝内心深处的谋划,以妥协的目的求退让是行不通,可荀攸偏又不想下狠心。

    可见无论是谁,哪怕是高高在上的帝王,相识久了,总得要有点感情的啊。

第五百八十二章 瞽瞍杀人

    “故当不义则争之,从父之令,又焉得为孝乎?”————————【孝经·谏诤】

    京兆,长安。

    天边的阴云开始堆砌起来了,有股湿冷的寒风,从城东南往城西北刮去。一幅不知是哪家店肆的幌子哗啦啦一声飞到天际,像是迅猛的扑向天穹的苍鹰,那苍鹰越飞越远,也不知第二天会挂在谁家树上。

    听着远处太学的钟声在风中沉稳敲响,苏则站京兆府的门前,神情麻木的通过鳞次栉比的屋脊、张望着太学的方向。风吹得紧了,身上的春衫像旗帜般猎猎作响,他摇晃着,几乎要站立不住。

    身后伸出一只手扶了他一把:“文师,悲戚不可过甚,还是身体要紧。”

    耿纪稳稳地接住了一夜间消瘦的苏则,满是关切的说道:“扶风苏氏坞的事,我也有所耳闻,但不曾目见,谁也不能断定传言就是真的。你要相信皇甫公,有他在郿县抵御贼军,其身后的武功县又如何会有贼寇攻打豪强坞堡?”

    苏则回头看向这位特意赶来安慰他的同学、好友,心中感慨万千,眼睛酸胀得仿佛要流下什么,却又被风吹得干涩无比。他也是这一两日才听到消息的,自从皇甫嵩作战失利,致使韩遂攻取陈仓以来,三辅更是一日数惊。苏则是扶风武功人,他家在武功县建有坞堡庄园,部曲数百,良马百匹。可就是在韩遂乘胜进击,攻打郿县的时候,有不少羌兵乱贼脱离部众,开始袭扰郿县之后的武功、美阳等县。

    这是韩遂袭扰粮道的计策,他分派出去的兵马不多,攻不下坚城,就只好寇略城外的村庄、庄园,有些部曲只有数百的坞堡因为储存着大量财富而备受掠夺。

    扶风苏氏坞就是传闻中被洗劫的扶风豪强坞堡之一。

    “贼军势众,我宗族子弟尽在坞堡内,这几日消息不通,你教我如何心安!”苏则声音沙哑,心中有无数话却一句也说不出来,他激愤的说道:“早知道当初太学分派实习地方,我就该听家里长辈的话,回右扶风做书佐,而不是留在长安……最后竟成了孤寡!”

    耿纪闻言默然,去年九月中,太学奉皇帝的诏令与朝廷有司衔接,对他们这一届太学生们安排实习的官署。耿纪因为卫尉耿祉是他族亲、以及他所学‘经济’科的关系,被少府张昶直接行文太学,调入少府守宫令辖下担任假佐。守宫令掌管御纸笔墨,及尚书财用诸物及封泥。位置紧要,虽然只是最低等的员吏都不如的‘假’佐,每月只有三斛米,但这也不是一般豪强就能疏通进去的。

    还未正式策试授官,耿纪便瞬间与所有同窗拉开了遥不可及的察举,甚至一跃就达到了他们穷极此生都未必能走进去的地方。

    同为扶风世家出身的苏则也是如此,他家世背景稍逊耿纪一筹,但在右扶风也有一定的人脉与影响力,本来可以直接让他去右扶风郡丞身边担任书佐。可苏则不知如何,非要选择留在长安,于是只好低了一筹,在风评不佳的京兆尹胡邈属下担任一名户曹假佐。

    “时运如此,何必多言?”京兆郡丞左灵不知何时来到他们身后,他那一双精明的眼睛在此刻被有意收敛了,像是个温厚长辈一般看向耿纪道:“我听朝中有议论,王公欲使卫尉耿公带三辅屯兵赶赴郿县,文师若是有心,我可以做主放你归去。”

    耿氏一族世出名将,卫尉耿祉早年曾任度辽将军,略有战绩,在眼下这个关头,提拔耿祉确实是个很合理的举措。可耿纪根本没有听过这个消息,他抬了抬眉,扭头看见郡丞,先是与苏则揖拜问好,再是疑惑道:“不知郡丞是从何处说起,耿公出兵一事,我竟是未有所闻。”

    “哈哈。”左灵笑了一声,捋须说道:“此等大事,或许是见你年资尚浅,不便相告吧。”

    耿纪自觉被人小看,有些不服气,兀自言道:“此等大事,耿公定不会瞒我,我既然未曾听过,可见是郡丞耳误了。”

    苏则也疑惑问道:“真无此事?”

    他现在迫切的想回武功老家将后事处理,可长安近来关防严格,一般人等皆不得出入,就连苏则要出城都很麻烦。所以若能搭上耿祉出征的便利,顺道返回武功就是再好不过了。

    耿纪张嘴结舌,想不到向来冷静的苏则此时竟也方寸大乱,他不知该如何解释,实在无奈的笑了一下,很认真的道:“真无此事!近来春雨湿绵,耿公踝痹复发,不便于行,岂能上马?”接着,他又补充道:“再者说,倘若真有此议,我岂会不第一个来告诉你?”

    踝痹是风寒湿痹的一种,受环境变化会有关节酸痛等症状,相当于后世的类风湿性关节炎。这种病复发起来,短时间内是无法上战场的了,苏则叹了口气,低落的点了点头。

    一旁的左灵却像是听到了什么似得,眼底飞快的闪过一道锋芒,他很好的将情绪掩饰了下去,又问道:“既是痹症,何不延请太医?”

    “这本是旧疾,不能根治,耿公说……”耿纪说到一半突然想起了什么,立时闭上了嘴,神情有些恼恨。

    左灵恍若未觉,顾自说道:“此症却是麻烦!诶,可惜时下亟待用人,奈何卫尉……”

    一道紫电长蛇突然从天际扯过,天穹中的某一层墨云中猛然响起一声惊雷。

    “好一道春雷。”左灵站在两个年轻人身边,怡然自得的拊掌说道。他的目光忽然望向路口,刚才那道电芒闪过,路上好像是突然就冒出了什么身影似得。

    苏则与耿纪也看到了那道身影,那道高大雄壮的人影像是突然从地里长出来似的、又像是老早就从路口走过来,只是暮色深沉,让人难以目见罢了。

    此时天色虽然被乌云遮蔽得犹如黑夜,但时辰还没到闾里关门的时候,街上行人寥寥,那道人影背后仿佛背着什么长条似得东西,正朝着苏则等人疾步走来。

    “文师!”那声音熟悉至极,但苏则早从对方的身影就判断出了来者是谁。

    “马超!”苏则这一声仿佛从喉咙里嘶吼出来,像是堵看不见的墙生生拦住了那个人影。

    马超被好友直呼其名,面色当即煞白,眼瞳震动不已,他停下脚步,又接着毅然决然的抬步往前走去。直走到苏则跟前,他看着那张冷漠又带有嫌恶的面孔,心里一阵悲痛。这副面孔在很多年前,他与苏则在渭桥上初次相见时就是如此,如今冰霜似得神情又再一次面对着他,马超艰难的做了个吞咽的动作,然后轰然跪下:

    “我知道你有恨!”

    “我有什么恨?恨你父亲贼心不改、恨你父亲攻破了苏氏坞、恨你父亲让我家亲族子弟音讯全无?”苏则语气越来越冷厉,以往从容的他此时再不复见淡然自若的风采,他眼里满是血丝,冲着跪着的那人控诉道:“马孟起,你道国家为什么眼见你一身武略、却偏要留你在太学么?因为你父子俱是不忠不义的反贼!今日不反、明日也要反,都是让人放心不得!”

    “你!”

    左灵被那狰狞的目光吓了一跳,赶紧往后退了一步;耿纪见势不妙,伸手将苏则往后拉了一拉。

    马超与苏则怒视一瞬后,很快就败下阵来,他低下头,愤恨的说道:“对!我阿翁昏聩,不顾及长安的妻儿,拼着命也要跟着韩遂造反!我虽不知此事、更不曾参与,但子继父过,今日我阿翁侥幸没被擒于阙下,就让我来替他受罪!要打多久,悉听尊便!”

    说着,他脱下上衣,露出精悍的身躯,又从身后拿出一根长条的荆棘来,双手奉至苏则身前。

    “负荆请罪?”苏则不顾耿纪惊骇失措的目光,伸手将那根长满尖刺的荆条拿了起来,冷笑道:“你也配!”

    说完他便高举荆条,狠狠的打落下去——

    天边‘轰’的一声,堆积如山的黑云仿佛倾塌灭顶,酝酿已久的大雨顿时瓢泼而下,把在场所有人都淋得透湿,除了见机得快躲在屋檐下的左灵。

    冰冷的雨点像冰雹一样将瓦当敲打得噼啪作响,打得身上疼痛无比,马超忍受着剧痛,一时竟分不清自己背后是先流出的是血,还是先流下的雨水。

    “我还有一事!”狂暴的骤雨中,马超不大的声音叫住了再度扬起的荆条:“你要打就打,万望留我一命!”

    “怎么?”苏则微喘着气,讥笑道:“西凉健勇求饶了?”

    苏氏坞不一定是马腾亲自带兵踏破,但却与他的反叛脱不了干系!然而马超作为叛将家属,自有朝廷处置,苏则本来不该这么失控的,可是他心中怨愤正无处发泄,遇见马超主动送上前来,哪里还控制得住怒火与悔恨——早知如此,当初得知马超未能如愿到军中去的时候,自己就不该违背家族的期望留在长安!

    “我不能死!”马超刚才没有叫一声痛,此时却在风雨声中喊着,发白的嘴唇不住地颤抖:“你是太学生,现在的廷尉治法甚严、最不喜欢因私仇而杀人,这会妨害你!此外,我还要留下一条命,等会伏谒北阙,求朝廷准我从军……征讨马腾!”

    不但是苏则,就连一旁被惊得手足无措的耿纪与看好戏的左灵都是满脸震惊。

    这马超,竟敢不孝!

    冷风拂过,水汽迎面溅了上来,有股新鲜湿冷的气息,苏则一时冷静了下来,更不知该说什么好了:“你……你疯了?”

    “《孝经》里说过,‘当不义,则子不可以不争於父’。”马超居然引经据典,大义凛然的说道:“所谓忠孝忠孝,忠自然要在孝之前!”

    他在太学居然还真学了点东西,左灵奇怪的想着奇怪的问题。

    “还是走吧,现在出了人命,于你不利。”耿纪拉了拉苏则的袖子,为他着想道:“攻打苏氏坞的未必是马腾……”

    言外之意,苏则不能因为是马腾反叛、引韩遂入寇三辅的缘由就将马超杀死复仇,应该冤有头、债有主,找那个亲自攻打苏氏坞的人。马氏有罪应该由廷尉过问,苏则一介太学生是不能妄自启衅的。

    “疯子。”苏则丢下荆条,径直闯入大雨之中。

    耿纪皱着眉头,动容的看了背后鲜血淋漓的马超一眼,又焦急的跟着苏则跑了过去。

    左灵在一旁看了半天戏,忽然让人持了竹簦过来,温言细语的对马超说道:“不愧是伏波将军的后人啊!快起来吧,要想从军讨逆,我可为你引见太尉……诶?诶!”

    马超像是没听见左灵说的话,他忽然站了起来,拨开竹簦,疯了似的跑了出去。

    “哼。”左灵对地上遗落的荆条踢了一脚,讥嘲道:“不识好歹。”

    马超其实很喜欢下雨天,在他的记忆中,西凉的颜色似乎永远都是黄色,空旷的原野上扬着数不尽的尘土,远看像是一朵翻滚的云。而只有下雨的时候,四方天地都被一片云笼罩遮盖起来,天地之间清凉湿爽,水汽蒙蒙,雨后的原野更是草色清新,空气都变得十分干净。

    每次在微雨的时候,父亲马腾都会带着他在雨中驰骋,他伏在马背上,雨丝洒在他的脸上。

    “再好的马驹,也要多历些风雨,不能老是躲在马厩里,那样终不会成事!”这是马腾带着他在原野上漫无目的狂奔,直到风停雨歇,天边挂着一道彩虹,两人停下时说所的话。

    身上冰雹似得雨点忽然消失了。

    马休、马铁几兄弟闻讯赶来,在未央宫北阙为跪伏在地、像死人一样的马超撑起了伞。

    “阿兄,快回去吧。”马休轻声说道。

    “不能回去。”马超抬起头,目光有些呆呆的,他看着马休说道:“回去了只是坐等廷尉登门而已……阿翁不顾我等性命,做了那等事后,现在马家就需要有人站起来。这个人就是我,也只能是我。”

    他的视线茫然的越过马休、马铁,径直望向高大巍峨、几乎与雨夜融为一体的北宫门,像只怪兽蹲守在暴雨里:“我以前刚入太学的时候真的很蠢啊……难怪苏则他们都瞧不上我。”

第五百八十三章 不相投合

    “秘密事之载心兮,虽过失犹弗治。”————————【楚辞·九章】

    长安城很久没有遇见这样猛烈的春雨了,伴随着隐隐雷鸣,风雨呜鸣,阙楼上的陶瓦仿佛都不堪重击,发出玉碎冰破一般的声响。

    时辰已晚,各处闾里即将关闭坊门,开始宵禁。马休与马铁为跪伏在地、仿佛已不省人事的马超撑着伞,一边焦急的看向北宫门下的值房,北宫门司马似乎要过来逐人了。

    忽然一阵清脆的马蹄声,从身后踏着雨点疾驰而来,马休往后看去,只见四五名蓑衣斗笠的骑士朝他们赶了过来。透过防雨的青铜提灯所发出的光亮,隐约能在厚厚的一层蓑衣之下看到缇帛所制的军服。

    执金吾缇骑。

    如今整个长安的防务尽在执金吾、城门校尉手中,当今执金吾司马防为人整肃有威严,宵禁时刻还有人逗留在外的,都会被依律严惩。马休两股战栗,他是头一次这么害怕面对区区四五名骑兵,现在他已经不再是平狄将军的儿子,而是一个叛贼的家属,在这个敏感的时候还聚集在北宫门前,传出去怎样都洗不干净!

    “你可是马超!”

    一声厉喝吓得马休等人浑身激灵,仿佛被冰冷的大雨淋了个透。

    马超似乎做了一场很奇怪的梦,在梦里,他仿佛独自一人站在凉州的荒野上,雨后的彩虹挂在湛蓝的天边。在不远处是整装待发的羌汉联军,旌旗蔽天、号声惊云,韩遂的身影在这时悄然来到他身边。面对害他阖族陷入险地的仇人,马超在梦里居然没有一点愤怒、或者说,他的愤怒针对的是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他转头看着韩遂,嘴唇似乎不受控制的说道:‘今超弃父,以将军为父,将军亦当弃子,以超为子。’

    恍然之间,他又梦见了不久之前的一次经历,那是夕阳西下的长安城,他骑着一匹借来的驽马奋力追赶着前方那人的身影。可是凭他骑术再如何精湛,在本就落后一段距离的情况下,居然仍追不上那人座下其貌不扬的丑马。他将那匹丑马称作‘神骏’只是戏弄苏则的话,却没想到庞德居然识马无误,马超眼睁睁的看着那人在奔驰的马背上毫无风度的放声大笑,那是他从未见过的景象。

    他勒马停住了,兴许是知道自己再也追不上苏则,兴许是天色渐晚,这梦境也快要消失了。

    “他醒了么?”梦境之外似乎有人在说话。

    另一人的声音较为沉稳,慢慢的冲淡着马超眼前的梦境:“昨夜才送来,哪有这么快?就算是身体康健的常人,淋了雨也得大病一场不可。”

    “我去看看。”

    马超条件反射的从床上坐了起来,他狠狠按着自己的额角,努力想回忆自己梦到了些什么,但是随着思绪的逐渐清晰,那些仿佛真实发生的梦境逐渐变得零碎、再也记不清楚了。

    “这不是醒了?”一个陌生的声音从身旁响起,马超皱眉看去,只见一长一少两个男子正前后站立在门边。后面的那名年纪约在二十多岁的男子看到马超苏醒,不禁面露惊愕,而前面的那个年轻人却是得意一笑。

    这年轻人身材清瘦,他像是获胜了似得冲身后那人打了个手势,径直走到房间的另一边,‘哗’地一下推开了侧门。侧门外是一条观赏休息用的庑廊,廊道外是一片还算开阔的庭院,庭院里栽种着两株枣树还有几种不知名的花草灌木。雨水从草叶尖、屋檐上时不时的滴落下来,发出‘叮咚’的声响。

    清新湿润的空气从庭院里吹了进来,让人精神一振。

    那人在门边深吸了一口气,无不惬意的转过身来,上下打量了马超一会,很是满意的说道:“到底是西凉健勇,挨了一顿打、又淋了那样大的雨,居然只睡一觉就好了。”

    这个年轻人相貌还算清秀,只是眼角上挑,与整体的样貌大有违和。马超从未认识过这样的人,他仿佛经过了一场宿醉,头脑还有些不灵光,他迟疑道:“敢问二位足下是?”

    “啊,这里是执金吾司马公的家中。”那年轻人很不见外的说道,指了指仍站在门边的青年:“这位是司马公的长子,原晋阳令司马朗。”

    司马朗面上闪过一丝不悦,他反手将房门关上,迈步走到马超附近拣选了一个位置坐下。抬手朝向那名坐在侧门边观赏庭间雨后风光的年轻人,语气沉稳:“这位是卫将军的次子,秘书郎王辅。”

    原来他就是王辅,马超难掩心底的惊讶,怔怔的看着对方。王辅的声名他早有耳闻,此人是皇帝的表兄,父亲卫将军王斌是现朝廷今最有权势的大臣。外戚王氏向来深受圣眷,京中无人不想投于门下,马超如今的困境看似艰难,但只要走上了王辅这条门路,一切都能迎刃而解。

    王辅看完了庭院里的植物,又开始打量起房间内的布置,他撇了撇嘴,忽然问道:“谁教你的?”

    “什么?”马超不明白。

    “还有什么?当然是负荆请罪啊!”王辅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睁大眼睛问道:“这招太妙了!既解决了苏则,又与马腾划清界限,本来廷尉正杨沛已经上疏要将你全家入狱的,这会的功夫,恐怕承明殿如何也不会同意了。”

    “是我对不住他,向他赔罪是理所当然的。”马超皱了皱眉,对方将此认为是自己故意为之,让他觉得是侮辱:“没有人教我怎么做。”

    司马朗听出了马超语气里的不满,接口说道:“无论如何,马家能有转圜之机,全在于你昨夜之举。”

    马超听闻,心里油然松了口气,可一想到苏则已与他决裂,又如何也轻松不起来。

    “今天清晨,皇甫公从郿县传来的军报中,有好事,有坏事,你想先听哪一个?”王辅挑眉看向对方。

    司马朗无奈的看了王辅一眼,轻轻摇头不语。

    马超一脸茫然,心里却擂起了鼓,他紧张道:“好事是什么?”

    “好事就是,尊君马腾始终在郿县城下,不曾远离、也不曾作恶。”王辅观察着马超欣喜的脸色,紧接着泼了盆冷水:“坏事就是,苏氏坞的确被羌兵攻破,家中老幼无存。”

    马超刚提起的心又一次重重跌下,苏氏坞确被洗劫,那么不论罪魁祸首,苏则仍会将责任怪到马腾这个联韩遂入寇的始作俑者的身上。难道他们就再也没有转机了么?

    沉默了半晌,马超开口问道:“我与二位足下素未相识,为何要……?”

    王辅张口笑道:“我这是受人之托……”

    “是听说了你负荆请罪的义举,大为感动,所以出手助你一回。”司马朗立即截断了王辅的话,终于严厉的瞪视了对方一眼。

    王辅扬了扬眉,也不再说。

    看着马超疑惑的神情,司马朗板着脸,以不容置疑的语气继续说道:“你不用多想,等事情了结过后,何去何从,皆由你自行而决。”

    说完便拉着王辅走出去了,马超怔忪的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心里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奇怪。

    “你本不该来这里的。”司马朗拧着眉,一把松开了王辅,与他对视着:“你来这,只会让马超心有疑虑,这会耽误大事!”

    “负荆请罪嘛,我就是想见见他能不能成事,难道你不想让我见他?”王辅弹了弹衣服上看不见的灰尘,浑不在意的说道:“仲达托我照看马氏一家,我也尽量出手保全了,不然昨夜里谁还会让他在北宫门跪着?”

    司马朗眉头一抖,略有不满的看了王辅一眼:“且不说马氏兄弟能否保全,如今朝堂之上并不安稳,你不去承明殿看顾着,还有闲心到这里来?”

    王辅慢慢收敛了不正经的笑脸,静静注视着司马朗:“仲达安排的事我自然会做,你难道还不信他么?”

    我是不信你。

    这句话司马朗藏在心里没有说出口,但他的表情无疑已经出卖了他。王辅轻笑一声,双手负在背后,心底也没了耐性:“看在仲达的份上,我也敬你一声兄长,但你若是时时都这般小看我,事情可就做不成了。”

    像是听到什么趣事,司马朗刻板的脸上终于笑了一回,他冲王辅点了点头,又往一旁伸出了手,示意先行。

    王辅也哼笑一声,顾自往前走去,他本就不喜欢司马朗的性格,每每与他相见总是让他不可避免的想到自己的兄长。谁让司马懿远在郿县,自己在长安谋事之余,居然还要多与对方商量。他这样想着,径直出了这座府邸,登上车驾,往北阙甲第驶去。

    今日的确如司马朗所言不甚安稳,原是皇甫嵩作战失利,三辅惊扰不安,极大的影响了主事者王斌的威信。有人建议应立即将皇甫嵩召回,固守长安;有人建议请天子回师,派劲旅来援;趁这个机会,太尉董承也开始为自己造势,试图接替皇甫嵩挑起大梁。

    承明殿内为此争执很久了,今日却是先从马腾家眷如何处置的问题开始争起。

    “马腾坐事,其家眷无辜,未必要苛以严法。”卫将军王斌睁着一双浑浊的眼睛,看着一旁的司空赵温,镇定的说道:“廷尉正要求下狱治罪,议不可行。”

    “叛臣之属,岂无株连的道理?杨沛列举汉律,多有可效之处,当初李陵降于匈奴,其母弟妻子尽皆伏诛。”太尉董承眯着眼睛紧盯赵温,这是他头一次感受到杨沛代掌廷尉职权的好处,像是报复性的催逼道:“若留彼等在长安,不加治罪,则人心如何能安?长安士民惊惶已久,总得给他们一个交代才是。”

    “打退韩遂,就是最大的交代。”侍中杨琦轻轻咳嗽一声,他其实认为马腾反叛的动机并不充分,眼下朝廷在关东势如破竹,中兴天下指日可待,马腾犯不着因为区区的几年交情就跟着韩遂搏命。不仅如此,马腾在妻儿尽在长安的情况下,仍要跟着造反,这里面的疑点实在太多了。

    出于这些疑点,尚未得到一个正确答案的杨琦并不愿意贸然处置马超等人,如今局势危殆,杀了马超等人,不就等于将马腾往绝路上逼么?

    “老夫以为,可以让执金吾多派缇骑监视马超等子弟,不得使其擅自出府。至于治罪,大可留到日后再说。”这是杨琦的观点。

    赵温慢慢悠悠的喝了一口茶,任由那茶香在口齿间萦绕不散,也不肯擅自开口说上一句话。

    他拿着茶碗冲尚书令吴硕抬了一抬,吴硕犹豫了一会后,道:“马腾叛逆成性,在皇甫公麾下难忍军规,又为短利所诱,妄以为三辅富庶易得,这才铤而造反。如此贼人,我等岂能轻易放过?不单其本人应从重治罪,即便是其家属,亦不得放过。”

    听了这番话,赵温略有些失望,前段时间董承为王斌的权势所盖过,吴硕还曾有过转换门庭、改投王氏的举措。可是直到那个人的到来,吴硕便又改了主意,重新与董承走到一起。

    从董卓到王允、从王允到董承,赵温亲眼见到吴硕连续换了三四个靠山,每一次换靠山都将时机把握得极准,不仅避免了政治清算,而且往往能更近一层,备受新主倚重。赵温本还想着吴硕能够做一个风向标,提示朝堂公卿,没想到对方这一次竟没那么好的运气了。

    想到这里,赵温仍没有表态,他太阳望了一圈,只见承明殿内寥寥数人,王斌、董承、杨琦、吴硕都表了态度。赵温细细思索着,将目光转到末座一人的身上:“文若,你可有高见?”

    “他非是承明殿中人,旁听已是违制,岂能容他说话!”董承投桃报李,率先表达出异议,他的态度引起了吴硕感激的一瞥。

    “兼听则明,多听一人说话,也没什么不好。”王斌的语气不容置疑。

    这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尚书仆射荀彧的身上。

第五百八十四章 彼竭我盈

    “古者兴师、命将必致斋于庙,授以成算,然后遣之。”————————【孙子·张预注】

    博山炉袅袅飞烟,宛如祥云轻盈流动,那博山上的瑞兽仿佛活过来了一样。

    尚书仆射荀彧身着玄色深衣,头戴梁冠,一丝不苟的坐在末座。他身姿潇洒,面容清俊,眉飞入鬓,朗目有神,虽然只是旁听末席,但一举一动,无不让人以为他才是该坐在议事主位的人。

    见卫将军王斌与司空赵温亲自发话让他畅谈无忌,荀彧轻低下眉眼,用极具磁性的声线、语气平和的说道:“韩遂乘虚寇暴,乱我民心,此际当以制敌为要,敌一制,则诸事可解,而制敌则当以攻心为上。”

    “愿闻其详。”对这个才从关东调任不久,很快便使尚书台上下服膺的荀令君,王斌有种说不出来的尊重。

    “马超诸子,说杀可杀,只是马腾再有犹豫,也终不可悔。”荀彧轻声说着,神色淡然:“倘或不杀,反而示以亲任,则韩遂如何不疑?疑心既起,两军不睦,变乱也就自生于内了。”

    “确乎是攻心之策。”赵温眼眸中精光一闪,他虽不知事情原委,但皇帝远在河北,已几次传来密诏,让他在兵事上给予皇甫嵩最大的支持与信任。

    如今皇甫嵩虽然退守郿县,对朝廷有所歉疚,但仍旧不顾前嫌,向承明殿力保马氏全族。理由也无非是要让马腾看到一条活路,与荀彧提出的建议异曲同工。

    “今日入宫议事之前,老夫倒从犬子那里听到一桩奇事。”王斌张了张嘴,像是想起了什么,开口将昨日马超向苏则负荆请罪、又跪伏北阙请命从军的事给说了一遍。在座众人无论是第一次听说还是早有耳闻,都或多或少的表示了惊异,王斌说起这个故事,定然是有缘故的:

    “马超少有勇力,君上也曾很欣赏他,只是说此子烈马未驯,要在太学养养心志,知道忠君爱国之道。如今此子深明大义,以老夫之见,倒是可堪一用。”

    “让他从军?”董承眉头一皱,不悦道:“这怎么能行!马腾家小皆在长安,即便不杀,也要拿来充作质子,让他投鼠忌器。如何还能将马超派到战场上去?万一鱼入水中,他又乘隙投敌,则该如何?”

    “从军出征一事,暂不可为。”杨琦虽然出于疑虑,下意识的想回护马超诸子,但也不认可这个意见:“朝廷大度,小人奸猾,此举无异于授柄于人,易被欺之以方。”

    “王公适才言‘可堪一用’,却也不是让其从军自效不可。”看到王斌结舌讷言,赵温主动为他打起了圆场:“依老夫看,让马超写封家书,言辞斟酌些,也能起到想见的效用。”

    “却是这个道理。”王斌拊掌道,向赵温投去感激的一瞥,又接着望向荀彧:“这家书也不用让他来写,最好由文若拟好词句,由他来誊写。此子若是甘愿,定不会有疑难。”

    董承嘿然冷笑,他想借着皇甫嵩力保马氏家小一事,只是看赵温等三人一唱一和,自己还得再添点力气:“马家小儿不足为虑,所虑者,却是郿县城外的韩遂大军!据探报,韩遂、马腾联兵五万入寇,皇甫嵩以万余人退守郿县。关中乃国家基业,断不能有失,如今贼乱三辅,我等皆应死罪!奈何贼人未除,只敢厚颜在位而已。”

    说着,他斜睨了王斌一眼,这番话夹枪带棒,嘲讽的就是趁凉州兵乱而参预朝政的王斌,几乎一事无成,还敢厚颜在位。

    王斌老脸一红,惭愧的别过头去。

    “胜负为兵家常势,皇甫嵩临阵偶然失利,也情有可原。”赵温皱紧了眉头,试图解释道:“如今皇甫嵩大军尚存,关中尚有数千屯兵、长安也未尝没有可战之兵、张济、徐荣等将仍在,形势也不是没有转机。”

    “那就把接下来的战事议个章程出来!”董承大手一挥,单刀直入:“皇甫嵩打了许多年的仗,何曾经此一败?我看他是老而昏聩,不堪大用!现在无论是换将与否,至少都要另择干将、统合三辅屯兵、长安守军赶赴郿县一战。”

    董承是激进的主战派,他直接无视了朝野舆论中关于全力防守长安的消极策略,也无视了一众人的意见。

    吴硕笑着在一旁帮腔,故意说道:“卫尉耿祉曾任度辽将军,于兵事尚为熟稔,不妨点其为将,支援郿县。”

    赵温的脸色立时难看了起来,耿祉在担任度辽将军的时候居然还被流寇一般的匈奴单于於夫罗击败,可见兵事非其所长、如今能有此位,全靠皇帝体念他的祖宗功勋而已。这样的人怎么放心让他带兵?

    吴硕是故意将这个不算人选的人选提出来,好让众人无可择选之下,只能将事情落在董承头上。

    果然,杨琦闻言后首先表示反对,话里多半出于对关西士人的警惕与偏见:“耿祉无谋,如何能担大事?”

    “耿祉踝痹犯了,马都不能上,更遑论用兵了。”董承淡淡说道,眼底流露一丝得意。

    王斌还不知道此事,疑惑问道:“踝痹犯了?上回老夫见他,其人还愿为朝廷效劳、力守长安,怎么未见其说起过?太医署也没有动静?”

    “遮掩旧疾,是怕人知道了不让他上阵吧?”董承讥笑道:“此人倒是求战心切,如此想为国分忧。”

    王斌皱了皱眉,他没有关东与关西士人之间的畛域之别、也不喜欢那些门户私计,所以他这些日子里,只要是能用的人才,都给予保荐与任用。本来长安城中鲜有拿得出手的将领,耿祉无疑是一个最合适的人选,可惜今日这么听来,他不但有踝痹,还敢有所隐瞒。

    这样的心性并不是一个良将该有的品质,王斌当即在心底将此人否决。只是另任何人为将,一时又成了难题。

    董承自信满满,却不料杨琦只想了一想,便立即有了人选:“司隶校尉裴茂,此人曾主持征蜀之役,论资历战功,孰能相比?”

    “喔!”王斌以手抚额,恍然道:“是老夫糊涂,竟是忘了裴巨光。”

    这几日他耳边尽是听人说起卫尉耿祉将门出身,兵书传家,带兵出击是多么合适。何况此人三辅世族,即便出于笼络关中人心的需要,也应该拉起扶风耿氏的幌子。但王斌用人向来是以能为先,谁能对国家有利,他便先考虑谁,如今耿祉不行,裴茂一经提醒便知道是个最好的选择。

    “当年征蜀,俱是荀侍中运筹帷幄,裴茂不过持节而已。”董承摇了摇头:“我未见其能。”

    “此公善于调和诸将,用兵的确非其所长。”杨琦很坦诚的承认了这一点:“只是用兵有皇甫嵩,裴茂只需调度用事即可。”

    听到‘用兵有皇甫嵩’等语,董承轻蔑一笑,毕竟皇甫嵩新遭失利,他的确值得嘲笑杨琦这话里的水分。

    这种论调不单只董承一人才有,朝中有不少人担心身家性命,目光短浅,认为皇甫嵩老了的大有人在。

    赵温正色道:“皇甫嵩生平未尝一败,即便是当年讨伐黄巾,退守长社,也能以寡击众。凉州羌乱,彼在三辅征讨王国也是如此,朝廷要有容人之量,因小挫而疑主将,这真的可以么?”

    吴硕笑着将话题拉了回来:“赵公!如今不是在议皇甫公的功过,其人如何处置,皆由陛下裁夺。于今要论的,是派谁出兵相援。”

    “适才不是都说了裴茂可行么?”王斌装着糊涂。

    “司隶校尉领兵,要有天子下诏,我不敢擅专。”董承摇了摇头,颇有几分不配合的架势。

    局势一时就这样僵持住了。

    王斌心里升起一股火气,他也不看董承,另外说道:“先议方略,在论选将。老夫只顾在想如今何人可用,却是倒置本末,一时糊涂了。”他眨了眨眼睛,看向不问就不说话的荀彧:“文若,听说你曾在镇东将军曹操麾下参谋设计,于用兵一事有所建树。你入朝这些日子也已熟悉局势,这里的人都不善兵事,还得听一听你的想法。”

    被讥讽不懂兵事,董承额角青筋一跳,几要动怒。其他人也是有所不悦,但知道王斌这是故意与董承针锋相对,便都未出头。

    荀彧没有理会这里头的明争暗斗,他仿佛像个看热闹的过客,从不参与其中,却总在最后一刻发挥作用:“昔高皇帝保关中,光武皇帝据河内,皆深根固本以制天下。关中进足以胜敌,退足以坚守,故虽有困败而终济大业。陛下治国六载,三辅富庶,百姓无不归心悦服。今虽遇寇,犹易自保,皇甫公拥兵守郿县,坚壁清野以御韩遂、马腾,彼等攻之不拔,略之无获,不出旬月,纵有十万之众也未战先退。”

    “你的意思,就是坚守?”董承好像听到什么笑话一般,他反驳道:“你为曹操出谋不少,治兖州、伐徐州,都有你的筹划在。我本以为你算是知兵的,却怎料到了长安,竟只想得出坚守之策?”

    荀彧从对方的话里品察出暗藏的凶险,他神色不变,犹自说道:“皇甫公虽是退守郿县,然韩遂等人大军深入,其背后冀城未下,祁山艰险难行,安集将军张济、宁胡将军徐荣、护羌校尉杨儒共有兵数万,其后路危殆……这未尝不是一举歼灭的机会。”

    赵温等人治理朝政倒还好,但的确是不识军事,皇帝当初也是考虑到了这一点,所以才有了将荀彧调来的想法。

    他们本来已经为此焦头烂额,若非皇甫嵩尚有一战之力,恐怕他们此时的风度都保持不住了。听到荀彧将此看作是灭敌之策,一个个都眼看着对方,期待他继续往下说。

    “今韩遂、马腾裹挟羌人东击郿县,必定不及西顾,可使钟繇勒兵收羌部粟麦,张济等人袭扰粮道,截其去路,可一举而破。”荀彧淡淡说道。

    “善。”赵温拊掌称赞道:“这才是攻守之势遽转,而胜负之易手。”

    董承忽然有些急了起来,按荀彧的筹划,张济、徐荣等将包抄韩遂后路,截断粮道,皇甫嵩只要正面破敌,则败局将一举扭转!此前对皇甫嵩所造成的一切负面影响,都将随着大胜而烟消云散。

    他必须要把握住这个机会!

    吴硕与他对视一眼,点了点头,把视线放在承明殿外。

    椒房殿。

    锦席前立着一只木制镜台,镜台的旁边摆放着几只打开的漆奁,各种首饰按金、玉、玛瑙等材质,簪、钗、钿等形制,分门别类的盛装在不同的漆奁之中。

    董皇后一身盛装,跪坐在锦席之上,长御在她身后用玉梳梳着乌黑的长发。她一边打量着镜子中的自己,一边用余光从各种首饰上扫过,纤手往某个漆奁一指,一旁有个身子瘦小的宫婢立即从几件金钗里挑选出一支三珠横钗。

    “这就奇了。”董皇后坐着不动,轻声笑道:“那么多钗子,你是怎么知道我要那个?”

    三珠钗是两侧分岔、弯曲成品字圆弧、缀以玉珠的横钗,常用于盛装时佩戴。

    那瘦小宫婢低着头将钗子奉给长御,答道:“奴婢是想着,殿下要去前朝,自然是极尽尊荣才好。”

    “我又忘了,你叫什么名字?”董皇后看着长御沉着脸将三珠钗与头发绾在一起,对眼前这人有了点印象。

    “奴婢贱名郭照。”

    长御轻声哼了一下,似乎想说对方的另一个名字郭女王,但对方这么识趣,自己也懒得揭穿她。

    郭女王自从入宫以后,起初与杜罗敷在椒房殿饱受欺凌。但郭女王不比杜罗敷柔弱可欺,她素有才智,凭借着让人怜爱的童稚样貌与才情,很快就让她成为了奉妆的宫婢之一,与此同时,杜罗敷却被指使去为宫人洗衣。

    “喔,家里来的。”董皇后点点头,像是记起了什么。与杜罗敷不一样,董皇后将郭女王这类从董承府中带来的少女视为可以培养的亲信,遇见顺眼的,也愿意称其一声‘家里的’。

    她接着又点了几只漆奁,郭女王手脚麻利,每次都能准确拿到董皇后想要的首饰。虽没有说什么,但她的神色更加满意了。

    “前面怎么样了?”董皇后摸着头上的首饰,侧着脸照镜。

    “还在为选将的事争执不休。”长御移步走到门边问了几句后,又款款走了回来。

    “诶。”董皇后将手放了下来,似是无奈的叹息道:“局势急迫,正是用人之时,却这也防备那也顾忌,这就是他们自持的公允?”

第五百八十五章 軿车停辇

    “僶俛还移步,持疑又省躬。”————————【春六十韵】

    椒房殿外。

    次天子一等的皇后法驾在殿门整肃排开,宫婢宦官肃立在金根车旁,鼓吹就绪,长御将盛装打扮的董皇后扶至青羽盖下,刚要上车,大长秋苗祀忽然急急忙忙跑来。

    长御眉头一皱,不满道:“你只管前导奉引,又回来做什么?”

    大长秋负责宣达皇后旨意,与长御一样都是皇后的卿臣,然而苗祀本属士人,是因犯事而受宫刑,与董皇后只是表面上的主从关系,并没有被引为心腹。

    董皇后向来很讨厌性格古板不知变通的苗祀,若非他曾是照顾皇帝的老宦,在皇帝面前有些分量,大长秋这个关键位置如何会让他一个外人坐着?

    苗祀向董皇后行了礼,接着看了眼长御,微微直起腰来:“承明殿恐怕去不了了。”

    “为何?”长御扶着董皇后,瞪视着说道:“你还要拦着?”

    “奴婢不敢。”苗祀不敢看董皇后不悦的神色,将腰弯了下去,态度却是寸步不让:“只是万年长公主入宫来了,特地要见皇后。”

    “她不在家看顾儿子,还有空入宫来见我?”董皇后冷漠的说道:“在哪了?先让长公主在偏殿稍作休息,我忙完了再去寻她。”

    “长公主就快到殿门了。”苗祀说完,只听一阵清脆的銮铃从殿外响起,一行车驾缓缓排至椒房殿外,赤罽軿车刚好停在门口。

    董皇后见到专属于长公主的赤罽軿车将殿外的大门堵住,心里郁结,她知道来者不善,可人在跟前,又没有当面回避的道理。当下只得狠狠地瞪视了一眼苗祀,移步到偏殿,再使人去请长公主刘姜下车会面。

    刘姜去年冬天生下儿子周循,不光是周瑜,就连皇帝知道后也是极为高兴,赐下大量封赏不说,还增益了刘姜六百户汤沐邑。生完孩子后,刘姜精神稍减,但兴许是安养调补的作用,其体态却丰腴了些。

    董皇后神色复杂的看着对方,怪罪的说道:“公主刚生育,还是得多调养,这么匆匆入宫,府里的孩子怎么办?”

    “劳皇后费心,家里孩子已托怀园贵人照看,一时半会倒也不妨事。”刘姜为人母后,语气虽依旧清冷,却收敛不少锋芒,比以往要客气许多:“只是入宫时,见皇后摆齐法驾,不知要去往何处?”

    “正欲往前殿去。”董皇后丝毫不怯,坦然答道:“我虽久在掖庭,不闻外事,但韩遂、马腾勾结作乱,兵临三辅,这样的事却是瞒不得我。若是寻常事便罢了,索性外有三公宰辅,我也懒得拿主意,可这次不一样。事关三辅乃陛下苦心经营,多年才有如今这样的气候,我不能眼看着几个庸人就将其败坏了。”

    “前朝诸公,皆为陛下简拔,非是亲任,如何能代陛下留守长安?”刘姜冷冷一笑,道:“军政大计,那是他们的事,我看皇后还是不要多此一举了。”

    董皇后语噎,旋即说道:“事关三辅安危,你坐得住,我可坐不住。马腾叛后,彼等在朝堂筹议了多久?至今连一个方略、人选都未曾定下,遇事只知转呈千里之外的陛下。陛下为了光复汉室,本就劳苦,如今又因彼等办事不力而忧心三辅……长公主说没有庸人,那又是谁错信马腾,致使今日危局的?”

    刘姜紧盯着她看了一会,忽然道:“那皇后打算怎么做?皇后是聪明人,自然知道皇帝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今日擅入承明殿,主持大局也好、决议人选也罢,他日皇帝凯旋,你又该作何交代?”

    董皇后的眼睛眯了眯,细声说道:“此乃权宜之计,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若非局势实在急迫,我也不愿破坏规矩。”

    其实若非是董承几番催促、又许下愿景,董皇后也不会犯险去做这等事。在她看来,自己在这件事中是有利可图的,如今大敌当前,留守群臣心思各异,王斌威望不足以慑服众人,只有快刀斩乱麻,立即拣选得力的人手、想出方略,才能尽早御敌。

    董皇后就是想在其中发挥这样的作用,她不是随意干涉别的事,她是眼看着朝廷局势就要无法收拾,皇帝多年心血即将毁于一旦的时候,挺身而出,不惜犯忌也要保证关中安靖。皇帝事后即便不满,也会看在战事顺利,父亲董承侥幸立下功劳的份上对她既往不咎。随后她的声望又能水涨船高,连带着董氏一起不可动摇。

    “固然是权宜之计不假,但陛下就真的会高兴么?”刘姜心知王斌在辈分上虽是他们的舅舅,但其人守成少谋,又没有魄力,假若董承父女同时发难,再加上一个善于言辩的尚书令吴硕敲边鼓,承明殿的其他人拘于身份资历,很大可能会招架不住。

    毕竟谁让皇帝尚未对董氏有任何厌弃的举动,董氏仍旧是权重一时的勋戚,有皇后亲自出面,便是杨琦都要顾忌三分。

    即便是知道放任董皇后去承明殿会加速董氏的败亡,但刘姜为了皇帝口中的大局着想,还是不得不出面拦住董皇后作死的道路。

    “更何况,韩遂、马腾作乱,就连皇甫嵩一代名将都避战不出,局势若此,皇后以为倘或太尉领兵,就真的能一举得胜了么?”刘姜向对方仔细分析着利弊,毫无顾忌董皇后恼怒的脸色:“若是真有皇后出面,太尉领兵打胜了,陛下或许不会计较,但心里终会有不悦。可要是输了……你就没有想过后果么?”

    董皇后倒还真没有想过这个,除了董氏的利益,她心里也是真的在为皇帝考虑,不想看到皇帝辛苦攒下的家业被败坏,也不想因为后方失火影响到皇帝在前方的军心。所谓‘内助’,就是要在丈夫主‘外’的时候,自己主好‘内’。

    若不是这样,董皇后也不会选择性的忽视这里头暗藏的风险,她是个聪明的女人,可有时又极易被感情左右,同时也能很快冷静下来。

    “直说出来,也不怕人笑话。”董皇后露出一抹笑意,让门外的长御去添几样茶点来,这一等同于久坐长谈,短时间内不再起行的架势,让刘姜不由松了口气:“自打我入宫以来,长公主似乎从未心悦过我。可今日倒是奇了,于我而言,这本是一桩祸事,长公主专程来劝,倒是让我受宠若惊。”

    刘姜瞅了眼外间的天色,约莫这个功夫承明殿的人应该已经有所决断了,董承没有女儿的保驾护航,必是独木难支。大局已定,此后再不会朝令夕改,自己的任务也完成了,她低下眼睑,道:“我是担心皇后此事一成,今后祸事不断,朝野不安。索性想着,还是以我一动,换几年安静好了。”

    她话里话外表现出了对董承能力与人品的不放心,直听得董皇后皱眉不已,但她也从试探中得知对方的确没有恶意,于是稍稍放心了些:“令郎出生,我一直未曾得见,也不知改日寻个暖和的时候,带进宫来让我瞧瞧?我好歹也是孩子的舅母。”

    “孩子还小,吹不得风,还是等大了再说吧。”刘姜委婉的拒绝了董皇后试图交好的心意。

    董皇后面色一滞,只等刘姜告辞离去后,她这才忽然发作,将茶碗狠摔到长御的脚边。长御吓得往后一跳,裙角却还是被茶水浸透,她惶恐的跪伏在地,忍受着对方的迁怒:“她摆这副样子是给谁看?”

    “从入宫开始就看我百般不惯,我待她也是处处尊重客气,可看她摆的什么架子?”董皇后一时失了仪态,头上凤钗乱摇:“她是长公主,不是大长公主!”

    “殿下息怒,殿下息怒……”长御在地上不住叩首。

    董皇后很不喜欢刘姜目空一切的清高姿态,可今日偏偏是她来为自己点醒了一个浅显的危机,这让她又羞又怒。尤其是自己在最后想与对方搞好关系,却被贴了冷屁股,这如何不让她盛怒?好不容易消了气,冷声道:“起来吧,前面怎么样了。”

    “承明殿……都议完事了。”长御低着头,心有余悸的看着地上摔破的茶碗:“前面的人说,太尉出来时脸色很难看……”

    “这几日你不要出宫了,若是遇见了问起,就说我病了。”董皇后垂眸沉思一会,这件事想明白后虽说让她后怕不已、冷汗迭出,但也让她长了一个教训,那就是自己对于‘前面’的了解全是来源于董承给她提供的信息,自己拙于政治,很容易像今天这样犯下错误。

    要是能有个帮手就好了,董皇后心里想着,忍不住看了身旁的长御一眼,对方虽然忠心有能力,但智谋心计非其所长,总归得找个合适的。

    刘姜登上軿车,绕过椒房殿,刚驶上通往北宫门的宫道不久,身后便有人匆匆赶了过来。车驾停下一问,却正是久候多时的王辅。

    “殿下难得入宫,不多留一会?”王辅冲着车内拱手行礼后问道。

    透过青色的帷幔,刘姜讽刺的说道:“事情都依你的话办好了,再待着也没意思了。”

    “殿下莫要这么说,这怎么能是我的主意,如今除了殿下,谁还敢拦皇后的驾?”王辅知道事情办妥,心中高兴,也不枉他奔波劳苦这一场。他奉承道:“殿下今日之行,功虽不显,但效用甚大。在下回去后一定告诉家君,请他以封事述于君上。”

    “我不爱听这些。”刘姜话里有些不耐烦,似是不想与王辅再多说下去:“你只记得我要的。”

    王辅面色有些为难,犹豫道:“殿下有吩咐,也不是做不到,就是……”

    “怎么?只是让你将人从偏僻之处调至安静之处,你都做不到?”刘姜有些不悦,语气愈发冷了几分:“卫将军手绾大权,主持关中战事,调集兵马、干臣,这都做不到么?王辅,你别让我小看了。”

    接下来王斌就要与赵温等人联名举荐、保奏一批人参与战事,刘姜要提拔一个人,无非是在保奏的名单上多添一个名字,以王斌在皇帝心中的分量,几乎是手到擒来。但王辅心里到底是好奇,所以做出一副为难的样子,想打听一下这里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缘由,没想到看对方的态度,却是将此人看得很重。

    剩下的他也没有问了,也不必去问,既然是打听不到的问题,索性就留着等司马懿回来后再说,王辅相信对方肯定会对此感兴趣。

    长公主的车驾再度起行,顺着大道一路往北,在途径石渠阁、天禄阁的时候,刘姜忽然掀开了帷幕。她用无比怀念的神情看着古朴的阁楼,想起当初在楼上看书的时候,总能在不经意间窥见他人的身影。

    可随着时间的增长,见到有些人的次数越来越少,直到最后再也见不到。刘姜下意识的往腰间摸去,却发现自己在不知多久以前就将那块玉收起来了。其实早就该这样了,当初是因为自己的缘故,所以那个人大好的前途却去了犍为这个穷乡僻壤,如今对他亏欠也已从今日起购销。

    可别人对自己的亏欠呢?

    车架不停,悠悠驶出北宫门,在即将转向去北阙甲第的公主宅邸时,刘姜忽然冲外间吩咐了一声:“去蔡府请贞姬来,这么久不见,我忽然想她弹的琴了。”

    王辅马不停蹄的来到承明殿,在偏殿寻到正在休息的王斌,向他大致说了一番刘姜及时拦住董皇后、不使其摆驾承明殿的经过。王斌听得连呼幸好,若是董皇后真的来了,他还未必能很好应对。

    “今日多亏有长公主。”王辅见其父动容,趁热打铁道:“只是她事先提了一个人,想请阿翁照拂。”

    王斌皱了皱眉,刚还有些敬佩的他此刻有些失望:“这本是出自一片公心,于汉室大有裨益的好事,长公主却是为了私计……”他到底不是迂腐的人,知道对方出手帮了他一把,自己就理应给予相应的回报,于是问道:“是谁?”

    “说起来他也曾与我同在秘书监读过书。”王辅立即说道:“是壮节侯傅公的儿子,犍为属国都尉傅干。”

第五百八十六章 僵局骤破

    “夫鸡肋﹐弃之如可惜﹐食之无所得﹐以比汉中﹐知王欲还也。”————————【九州春秋】

    汉建安四年五月。

    右扶风,郿县。

    跟长安的满城风雨比起来,郿县着实算得上平静安定,城下羌胡杂军图利而来、各怀心思,不敢死命攻城,加之皇甫嵩威名赫赫,组织有方。短短几天内,羌胡杂军只顾着分兵劫掠附近乡聚,而不愿听从韩遂调令卖力进攻。

    看着城下杂然无序的大营,皇甫嵩怡然坐在从人给他搬来的胡床上,心里默默数着对面营中有几道炊烟,由此估算韩遂现有多少人在营中,有多少人出去打草谷。他麾下几个将领都已分守各处,唯有监军谒者司马懿站在他的身后。

    “果不其然。”皇甫嵩叹了一声,眼睛仍往下望着:“见我不出城阻截,彼等出营劫掠的人越来越多了。今日我数其炊烟,竟是比昨日少了数千,城下兵马,至多不过三万人。”

    “这三万人里,还有数千兵马随时可倒戈反正。”司马懿在身后补充道。

    皇甫嵩默然片刻,忽又道:“只是苦了扶风百姓。”

    若不是羌胡贪图右扶风富庶,不顾韩遂严令,四向劫掠粮草金银,皇甫嵩又坐视不管,更加助长对方气焰,如今城下敌营未必会露出这么大的破绽。司马懿敢于拿半个右扶风做饵,乱其军势,自然是看中了这么做会带来巨大的收益。

    尽管皇甫嵩口头上心疼无辜的扶风百姓,但司马懿知道这位敢杀俘做京观的人可不是什么慈善之辈,他想了想,还是说道:“凡战者,必有得失,羌患不绝,所苦者岂止扶风一地?”

    皇甫嵩神色一动,仿佛被他给的台阶劝服了,顺其自然的说道:“早日克平羌患,我等才不负国家、朝廷之重托。”

    “其实今天就是个机会。”司马懿细声说道。

    皇甫嵩在凉风中轻咳一声,有些没听到他说的话:“什么?”

    “据后方报闻,朝廷诸公一致议论,决定由司隶校尉裴公率三辅、弘农等地郡兵、屯兵支援明公。”司马懿声音略大了一些,好让皇甫嵩以及身边其他人都听到这个好消息:“眼下已到槐里,溯渭水而上,不日即到武功。”

    郿县之后就是武功县,援军虽还没来,但在无形之间让所有人松了口气,他们不是信不过皇甫嵩的赫赫威名,实在是兵力悬殊,一时很难提振士气。如今听到司马懿毫不掩饰的‘军情’,一个个虽摄于皇甫嵩威严不敢欢呼,却也眉飞色舞,互相交流着激动的眼色。

    “裴茂善调度、性谦和,朝廷诸公还是信我啊!”皇甫嵩勉强扶着膝盖缓缓站了起来,由司马懿扶着走到女墙边上,他眯眼瞧着韩遂的营帐,尽管是带兵打了那么多年的仗,对方带着一伙乌合之众摆的营盘在皇甫嵩的眼里仍是不值一哂:“只是屯兵疏于操练,多不抵用,只能拿来撑一撑场面……”

    他最后这话是低着声与司马懿说的:“彼等皆行至何处?”

    “若按行程,道途最远的虎威将军早已从阴平移军武都,再过两三日,就可与安集将军合兵。”司马懿说道,韩遂大将成公英于陇西击败太守刘繇之后,虎威将军盖顺就从益州赶赴武都,保护了汉阳郡侧翼、同时也切断韩遂图蜀的道路。如今盖顺明面上已带杨怀、马宇两郡典农校尉进攻陇西,牵制了韩遂部分兵马,实际上已经带领精锐主力潜行散关,进入司隶:“近日马腾多遣亲兵出营樵采,与我军斥候接洽,不但详述敌营虚实,而且还提到成公英一部仍在陇西。”

    “怪道韩文约失策如此,没想到是谋主不在。”皇甫嵩目下露出恍然之色,成公英虽是韩遂最倚重的谋士,同时也是最得力的干将,陇西郡的北边就是他的老巢金城郡,倘或预期中的盖顺率蜀兵与安集将军张济联手直捣黄龙,自己可就损失大了。所以韩遂舍得将最信重最有能力的成公英留在后方,同时盯着汉阳与武都二郡,韩遂才敢放心孤军深入。只是他没想到的是,盖顺与张济的确将要合兵,只是他们的矛头并不是陇西、金城,而是要包抄韩遂的后路。

    “如今韩遂久战郿县不下,羌胡之兵又日渐难管,后方又有张济、徐荣等军未定,生恐粮道断绝。”司马懿陈述道:“听马腾说,韩遂已有了悔意,当初随他进兵三辅,只为搜刮一番,震动人心,如今目的已然达到,也是时候要撤回了。”

    “他是怕再不走,天子一旦回师,恐怕袁绍未灭,自己就先灭了。”皇甫嵩嘲讽的笑了笑:“此人最是算计得明白,他想着捞一笔,再躲回羌地休息数年呢。”

    司马懿终于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所以明公还是要早做决断,如今各路兵马即将合围,必要将韩遂留在此地!”

    “你还是太心急了……”皇甫嵩刚说完话,眼前忽然一黑,两手猛然撑上女墙。

    “明公!”司马懿心里一惊,下意识的伸手扶住了对方,他注意到对方眼角青黑一片,手臂竟是枯瘦如柴:“你这是……”

    突如其来的目眩仿佛只是一个小插曲,皇甫嵩很快恢复了正常,他强打精神,谨慎的望了眼四周,看到无人发觉,先是松了口气,再是道:“不妨事,不过是少睡了几晚。”他看着司马懿似要追问的神情,便用坚决的目光止住了他。

    “打仗要学会一个‘等’字。当年王国起兵造反,在陈仓围攻了我八十余天,从冬打到春。我一直按兵不动,不肯出城应战,直到他兵疲粮尽,我再追击破敌。”皇甫嵩似乎想借这个故事来向司马懿阐述他不急于用兵的想法,羌胡兵再如何扰乱武功、美阳,等裴茂率援军来了,这个境况必将大为缓解。

    只不过……

    皇甫嵩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满意的笑了,同时一脸疲态的说:“其实我比你还急啊……就按你说的做吧,今日联系上马腾,明日起事……总不能等到裴茂的援兵过来了才破敌,那样岂不是显得我等无能?”

    这样说完,皇甫嵩便转身走下了城头,他的背影一如往常那般挺拔宽厚,给人以无限的信心,仿佛只要有他在,军心就不会散,兵就不会败。这个背影司马懿看过多次,但是在今日看来,竟多少有些强撑的意思,司马懿暗自心惊,不由回忆起对方这样的状态保持有多久了。

    “皇甫嵩老了!”韩遂有些高兴的跟马腾说道,他近日似乎是为了鼓励自己,一直用即将打败威震天下的名将这个理由让自己继续留下,他坚信,再等几日,等那些羌胡军将粮草金银搜刮够了,士气正足,就可一举攻破郿县,横扫三辅。

    为此,他还试图给予有些情绪不高的马腾信心:“人一旦老了,就会头脑昏聩,昏聩不可怕,可怕的是昏聩的人还手掌大权,主持一方兵事。你看皇甫嵩几次避而不战,一味困守孤城,锐气尽失,用不了多久就会败亡。”

    马腾神情有些悒郁,似乎在想着什么心事,没有及时答复。

    韩遂敏锐的捕捉到对方的情绪,不免生疑:“如何?寿成是不信我说的?”

    马腾回过神来,赶紧说道:“我只是在想,今日又有不少人出营了,据说远的还跑去了美阳、武功等县。”

    他其实在担忧自己留在长安的家眷会是什么处境,虽然皇甫嵩与司马懿都向他做出了保证,司马懿更是答应说服卫将军的儿子王辅出手帮助,但马腾心里仍是没底,还是担心得知他‘叛变’后怒不可遏的朝臣们是否会失去理智。

    韩遂却不知他心中所想,而是松了口气,道:“原是为了这事,你且放心,彼等出营,多半有我的默许。”

    看见马腾投来疑惑的目光,韩遂自得的说道:“扶风乃三辅之一,近年来日益富庶,彼等四处劫掠,一可以震慑长安,使其催促皇甫嵩弃守为攻、出城迎战;二可抄略地方,为我军筹集粮草,断绝郿县援军、粮道。即便皇甫嵩仍不肯与我交战,我等也大可带上所掠资财,从容后撤。皇甫嵩追击则罢,若不追击,其声威尽堕,则离死不远了!”

    马腾知道韩遂在羌人中极有声望,断不可能约束不了这些羌胡兵,既然是出自他的收益,那么一切似乎都想得通了。皇甫嵩兵力微弱,有意将韩遂拖延在此,韩遂则分派羌兵四处扰乱地方,最后无论是朝堂逼皇甫嵩出城开战,还是如何,韩遂都有机会带着大量的战利品撤退,而他若是撤了,震慑三辅、击败皇甫嵩的战略意图也就达到了。

    韩遂的坦诚相告,并没有让马腾觉得高兴,他开始忧心起来,想着得找一个机会将此事透露给皇甫嵩,又觉得皇甫嵩心里定有成算,不必要犯险相告。

    “可皇甫嵩若是攻我大营呢?”马腾心里想了一想,甩掉一个不切实际的危险念头,故意问道。

    韩遂早就想过,他说道:“你我合兵二万余众,只要时刻防备,他倒是敢!”

    皇甫嵩有没有昏聩这谁也不清楚,但郿县如今对韩遂来说已经成了个鸡肋,后方有徐荣、张济等将虎视眈眈,时刻让他不敢掉以轻心,即便得到了郿县他也不敢再往京兆深入一步。可若是要他现在就放弃郿县,撤军回金城,他又实在不愿意生生放过一个打败天下名将、威震关中的机会。

    所以无论是强词夺理、还是确有兵法可循,韩遂都要不断的安慰自己以及马腾,自己的策略在大方向上没有问题。

    只要再围两天,韩遂目视着郿县,面色有些狰狞,他心里默道;再围两天,他不信右扶风再乱下去,朝廷那伙关西人还会沉得住气!

    马腾还以为韩遂有什么后招,没想到居然打算依托自己,不免哑然失笑,这么多年了,韩遂还是一点没变。

    接下来的半天与整个晚上,皇甫嵩都没有出现在人前,直到第二天中午,天空有些阴沉的时候,他才罕见的穿着一身便服,像是刚洗浴完一样,召集众将集会。

    在集会上,皇甫嵩公开了朝廷已经派遣司隶校尉裴茂以及征西将军曹操率领援军赶来的消息,近有裴茂,远有曹操,曹操或许不认识,但裴茂当年统御诸军征蜀的战功却是广为人知的。紧接着又是宁胡将军徐荣从安定出发进攻街亭、安集将军张济与虎威将军盖顺各自从汉阳、武都出兵,攻打韩遂后方的陈仓。

    众人一时兴奋起来,知道这几日将韩遂拖延至此,就是为了等待各路兵马调集到位,如今敌我情势即将调转,反攻也就要来了。

    随后皇甫嵩又将马腾诈降、引诱韩遂深入三辅的战略计划和盘托出,众人惊诧之余,心里愈是敬服皇甫嵩深谋远虑。当即全军鼓舞,城头鼓角声起,郿县的万余守军倾巢而出,直扑城外敌营。

    皇甫嵩站在城楼上遥望敌阵,战场之上尘雾渐起。皇甫嵩的精锐中军与韩遂的长枪兵猛烈碰撞,武器铠甲撞击的声音响彻天地。

    战场上阴风阵阵,五月的天气突然变得凉快起来,观战的司马懿脸色一变,转头看向皇甫嵩,语气都急了:“明公!”

    “为将者要善识天象。”皇甫嵩抬了抬眼皮,看了眼天色,神情淡漠的说道:“要知道有时就算是一场小雨,都能让人反败为胜,起死回生。你还年轻,还有很多要学的。”他没有看向司马懿,却仿佛能知道司马懿心里在想什么:“我比照南北军的军法制度,亲手练的兵,这一场仗,我比任何人都有信心。”

    司马懿不说话了,他只觉得今日的皇甫嵩冷静的可怕,不再是年长、待人温和的模样,仿佛当年杀伐果断的大将再度回到了此间的战场之上。

    突然间,天上好像噼里啪啦的开始掉落东西,不仅打在铠甲上啪啪作响,有些没有戴头盔兜帽的更是觉得脑袋生疼。原本喧腾顶天的火热战场,顿时安静了,有人不禁叫了起来:“下雹子了!”

    战场的节奏被从天而降的冰雹登时打断,在这个小冰河时期的汉末,五月冰雹并不算奇事,而对于战场上的敌我双方来说,任何一场突如其来的意外,都将是一场对双方心理素质的考验。

    皇甫嵩精心锻炼的中军在起初的惊慌失措后很快反应了过来,开始用小盾遮挡。而韩遂所部的羌汉杂军则有的开始一窝蜂的抱头鼠窜,本来攻防阵线分明的战场上立时陷入混乱,皇甫嵩看准机会,喝道:“击鼓!”

    三声鼓过,既是催促中军进军,又是一个与马腾提前约好的信号。

    战场上异变突起,马腾率领数千人突然向身边的韩遂等部兵马横下杀手,韩遂所部猝不及防,被杀得溃不成军。

    司马懿的眼睛始终注视着下面的战场,不发一言。很快,这阵冰雹浅尝辄止,只一阵风的时间便倏然消失,地面上只留下亮晶晶的冰雹,而战场上已经开始呈现一边倒的态势。

    韩遂的军阵开始摇摇欲坠,他开始一边大骂马腾不仁不义,一边仓皇撤退。

    司马懿忽然伸出手去,最后一粒像黄豆似的冰雹打在手心里,霎时化成一滴水。

    此情此景,他忽然想起皇甫嵩对他说起过的,与羌胡叛军同样是在三辅对峙,而胜败易换就如反手之间。想到这里,他不由得脊背发凉,看着皇甫嵩坚挺的背影,仿佛听见对方用指教的语气对他说:“你还有得学!”

第五百八十七章 辙乱旂靡

    “填然鼓之,兵刃既接,弃甲曳兵而走。”————————【孟子?梁惠王上】

    郿县城外的这场战斗一方蓄谋已久,一方猝不及防,皇甫嵩无愧于世之名将,鼓舞军心一举进击,又掐准了天时,利用短暂的一场冰雹打乱韩遂军阵。紧接着在局势逐渐明朗的时候,发出信号与马腾前后夹击。

    谋划环环相扣,一丝意外都不能出,例如冰雹若是没能打乱韩遂军阵,而是陷入胶着,皇甫嵩就不能真正断定对方会倒戈。可按眼前的情况来看,甫一交战没多久,兵败如山倒的韩遂便已纠集余部往西逃窜,司马懿在城头真真切切的见识到皇甫嵩是如何指挥若定,瞬息之间便扭转胜负。

    自从来到皇甫嵩身边,司马懿就知道自己能在对方身上学到很多自己在秘书监、在兵书上学不到的东西,譬如为人处世,皇甫嵩在朝廷斗争中一直充当老好人、墙头草的角色虽然很让人诟病,但往往能在最后关头发挥决定性的作用。

    又譬如时下的大战,皇甫嵩大胆而谨慎的布局,对用兵时机的把握与韬晦。

    这些都是司马懿迫切需要汲取进步的东西,他看着城下一边倒的战局,心里忽然想道,皇甫嵩这段时间或许也是在有意无意的向他传授。这样的提点之恩,不是一件两件小事就能报答的。

    城下的韩遂既知事不可为,仍在徒劳的组织有限的兵马打算有组织的往后撤退,他麾下部将田乐等人皆无战心,勉强断后,在马腾的攻势下节节败退。

    韩遂回首怒斥道:“马寿成!你屡叛屡降,如此不忠不义,朝廷岂能容你!”

    马腾正是力壮的年纪,他从背后一刀将田乐砍翻,勒马停住,既是对韩遂,又是对后续跟来的皇甫嵩中军大声说道:“兵者诡计,我早已奉朝廷之命,屈身诈降于尔等!殊不知天下岂有抛弃子弟,孤身作乱的?如今倒戈反正,非是时势所迫,而是时机已至,箭矢立发。”

    韩遂仰天一叹,仓皇而逃。

    他知道此战一败,必须立即撤回凉州方能自保,于是也无暇收集分散各处剽掠的羌胡游兵,径带了三四千残兵往陈仓退去。

    马腾追击一阵之后,便留兵城外,孤身登上城头面见皇甫嵩。

    皇甫嵩为了证明他确实是与马腾有过预谋,特意召集军中有头有脸的将校一同接见:“寿成委屈了!若非寿成委身事贼,屡报机密于我,此战要胜也绝非易事。”

    身为监军的司马懿也在一旁附和道:“将军忍辱为国,功莫大焉,皇甫公已与在下拟好封事密疏,上呈天子。此战之后,将军诈降之事必将传于天下,一洗之前污名。”

    见两个人公开为他作保,让马腾油然松了口气,毕竟他到底是战术性的诈降、还是纯粹的叛而后降,全靠皇甫嵩与司马懿两个人愿不愿意为马腾说话。朝野或许会有人不信,但只要官方给他的行为定性,他的身前身后名就能得到充分的保证。

    过河拆桥、卸磨杀驴、甚至是故意推诿拖延,借此拿捏他、敲打他,这种事马腾不是没有想过。毕竟真正说起来,马腾与皇甫嵩、司马懿二人的关系并不亲近,甚至还曾与皇甫嵩兵戎相见过。皇甫嵩打败了韩遂,若是要永绝后患,借此污名除掉马腾都是轻而易举的事。

    可一心想着永绝羌患的皇甫嵩却没有这样做,而是在第一时间就为马腾作出澄清,这让马腾始料未及的同时,也是真正的开始对皇甫嵩有了敬佩与拥戴之心。

    “趁此大胜,末将以为当即刻追击,切不可使韩遂逃回凉州。”马腾心悦诚服的向皇甫嵩拜倒行礼,他没有说什么虚词表忠,而是要做出实际行动:“明公倘或有意,末将愿为前驱!”

    “张济、盖顺二将已合攻陈仓,徐荣也已进军街亭,韩遂已是困兽,需先平内地诸羌,再可徐图之。”皇甫嵩轻咳一声,便吩咐全军休整,另使马腾拿着自己的信件联系后方的司隶校尉裴茂,与其一同进讨各处羌胡杂兵。

    马腾领命去后,且不提是如何卖力的攻打诸羌兵马,单说韩遂这边,他一路西逃十余里后,总算让麾下兵马冷静了下来。

    思及前因后果,韩遂知道既然皇甫嵩早有预谋,策划马腾诈降诱他深入三辅,就一定会调遣张济等兵马包抄自己后路。陈仓坚城,自己虽是留下万人驻守,但当下的情况已不容许他再贸然犯险。

    于是韩遂当即沿渭水扎营修整,一边遣派人手召集分散各地的羌胡部族,只要那两三万分散劫掠的羌胡兵有一半能回来,自己就还有一战之力。另一边又派出斥候前往陈仓,查看陈仓的局势,若是陈仓尚未失守,自己或许可以从背后偷袭;若是失守了,还可以及时绕过这个地方,再做打算。

    战败后的第三天,早先分散各处劫掠的羌胡部族陆陆续续赶了回来,看着最后才聚集回来的一万多人,韩遂极度悔恨自己当时托大,要不是自己兵力分散,皇甫嵩以区区万人如何能将自己打得这么狼狈?

    召集游散的同时韩遂也得到了斥候打探到的消息,张济领兵放弃汉阳的防守,回师攻打陈仓并未出乎韩遂意外,但盖顺从武都折返,也赶赴陈仓的消息却是韩遂意料之外。

    毕竟按照之前的探报,韩遂在陇西打败刘繇以后,驻守益州阴平的盖顺立即率兵北上武都,一边保护汉阳郡侧翼,一边在武都作出欲要北上收复陇西的态势,让韩遂不得不给成公英留下大量兵马与其对峙。

    如今没想到盖顺居然是虚晃一枪,与张济两人都是抱着抛弃雍州的想法会师陈仓,也要将韩遂彻底歼灭与右扶风。这不禁让韩遂想到这或许从一开始就是个阴谋,当他听到陈仓已在张济等两万多人的攻打下岌岌可危时,生怕自己一击不下,身后的皇甫嵩、裴茂又领兵赶来,自己深陷前后夹击之中。

    于是再等了一天之后,韩遂便点齐剩下的两万来人,放弃陈仓,直接北上雍县,准备绕道街亭撤回凉州。

    只是韩遂有心速退,但麾下羌胡部族早先好不容易劫夺了大量牛马财物,哪里舍得割弃,于是大军速度被无比累赘的辎重所拖慢,还没逃至渝麋,就被南边围攻陈仓的盖顺等人发觉踪迹,当即挥兵来追。

    数千步卒之间用着川蜀口音传播号令,迅速摆开阵势,这时只听鼓声隆隆,在前方,韩遂派出阎行亲率羌胡骑兵掉头过来。双方距离渐近,羌胡骑兵开始在马上加速,马蹄声轰然作响,直接奔向盖顺从益州带来的叟兵。

    益州叟兵生活于山林之中,出川以来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壮观的骑兵冲锋,一时之间不由愣怔出神,连排列阵势都有些运转不灵。

    等到阎行率领的羌胡骑兵冲至叟兵侧翼,前方的盾手一个个脸色发白,下意识的用肩膀顶住盾牌,以期待即将来临的巨力撞击。在其身后,一排排步兵把长矛斜斜刺出盾阵。临危不退,兵习惯性的做出反制,是盖顺多年操练的结果,却并没有极大程度上减轻他们心中的恐慌。

    羌胡骑兵眼看着就要撞上冰冷冷的枪矛了,却只听阎行身边一员将领忽然吹出哨声,骑兵立即调整方向,与叟兵们擦肩而过。叟兵尚未反应过来,迎面而来除了一阵沙尘,还有飞蝗一般的箭雨。

    军中除了叟兵以外还有不少归附的青羌,他们多少熟知羌胡的习性,见状则大叫起来:“抬盾!”

    阵中的叟兵忙不迭的躲在盾后护住要害,只听一阵阵破空声传来,箭矢如雨一般射进人群之中。

    战场上不断的传来己方士兵的惨叫声,盖顺看见麾下兵马倒下大片,不由眉头皱起,收起了轻视之心:“羌胡叛军的骑射果真了得!”

    张济轻笑一声,说道:“彼等只求断后,已无久战之心,可先破此部,韩遂必不触即溃。”

    于是盖顺继续留下指挥益州兵与羌胡叛军接阵,张济则率领凉州兵主动出击,虽然他麾下只有一万人,但都是当年董卓、李傕等人拥兵作乱的余烬。这支兵马常年与羌胡作战,十分熟悉对方的战术,数量虽少,却是朝廷驻扎在雍凉御敌的精锐。

    此时阎行已经与张济正式接战,一侧的盖顺见机得快,立即挥军上前将其死死咬住。

    韩遂部将阳逵与对方一员骑将几乎并马而走,对方捅过来的枪杆被他用手牢牢抓住,两人奔行了十来步,那员骑将突然被身后飞来流矢射中后颈,身体向前扑倒在马背上。阳逵才松了一口气,正要丢掉长枪,继续冲杀。却忽然感觉脖子一紧,旋即身躯被股大力猛地往后一拖,他双腿夹不住马腹,竟然半飞着跌了出去。

    原来是盖顺麾下校尉梁兴从后面策马赶上,用绳索套中了阳逵的脖子,将他拖在地上后,立即调转马头,将阳逵狠狠地在地上拖行。

    盖顺军中马匹不多,王昌身为都尉,却还没有如梁兴这般骑马的待遇。他在步战中身姿灵活,侥幸杀了一名落单的骑兵,翻身抢过战马,一手挥舞斫刀,在重重羌胡骑兵当中冲杀不停。这时阎行已开始节节败退,他武艺其实不俗,但领兵作战却并不是经验老到的张济对手。在暂时杀退张济之后,阎行凭仗个人武力,开始打算收束兵马后撤。

    在军中的蒋石见情况不妙,连忙杀退一批叟兵,策马赶至阎行身旁说道:“阎彦明!韩公他们都走了,还留着不退,大家都死在这算了!”

    他素来瞧不起阎行年纪轻轻就独受韩遂宠信,此时见到阳逵不见踪影,担忧之下,说话也不甚客气。

    阎行眉头一皱,他刚是准备下令后撤,可此时被蒋石一骂,自己倒是下不来台了。他往后看去,只见军心溃散的羌胡部族早已裹挟着韩遂往西北逃窜,留下一地的辎重财物无人看管。阎行心里有了计划,看也不看蒋石,便下令全军且战且退,更故意从辎重旁穿行而过。

    张济、盖顺等部兵马见到满地的金银布帛,一时竟然忘记了追击,骑兵下马、步卒弯腰,纷纷开始捡起了遗落的财物,任是张济如何呼喝也无济于事。

    本来被梁兴放在马后拖得半死不活的阳逵也趁此松了口气,他偷偷捡起一把断刀,准备在背后袭杀梁兴,夺马潜逃时。身后却是被一刀砍了过来,当即身首异处。

    正在往怀里揣金饼的梁兴听到身后动静,转过身来只瞧见王昌在马上一刀杀了本来被他擒获的俘虏阳逵,却没注意到自己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看到自己的俘虏被杀,梁兴便误以为对方是要跟自己抢功,于是大怒着拔刀喝问:“你这是没受够教训,还敢抢我的人?”

    王昌愣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他与梁兴素来不睦,又极喜欢取笑他当年竟敢与如今的将军徐晃争功。此时好心被当做恶意不说,又被对方挑起了心头刺,王昌立时也恼怒起来,就等着对方有所动作,自己便要不顾军法与他打一场。

    “都住手!”这时有人策马赶来,大声喝道。

    两人扭头看去,见到来人,剑拔弩张的气氛顿时一滞。

    来者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虽然只是个都尉,但他的背景就连盖顺都不敢轻视。此人正是孟达,当初虽然他也参与了征蜀一战,但由于自己放弃战功照料得病的法正,从而错过了接连的战事。最后仅是被拜为都尉,调至盖顺麾下,在阴平熬了数年。

    梁兴与王昌俱是不敢小瞧孟达曾是殿前羽林郎的镀金履历及其背后的人脉,他们暂时按捺住了怒气,却见孟达策马过来,像是没看到两人争执的因由,也不主持公道,而是大声喝令:“不许捡拾金银,以防有诈!”

    “小心他们去而复返!”

第五百八十八章 难济于事

    “遂乃骁雄,而未免寇难。”————————【真诰】

    “起来!都起来迎战!”王昌面色一白,一连将好几个趴在地上捡金饼的士兵踢翻,待他好不容易与梁兴各自招呼起一批人手准备迎上去时,却见孟达早已带着属下兵马紧紧守护在他们的主将盖顺身边。

    多年的戍边让盖顺的性情愈加沉稳,不知从何时起,当初意气风发的青年如今也蓄起了长须,眉目间锋芒内敛。他早已在最前方排列好阵势,临战前似若不经意的瞥见匆匆赶来的梁兴与王昌,语气里隐藏怒火:“全军就属尔等所部最乱,回去后都给我领罚!”

    梁兴有些不服气,很多人都在抢金银,凭什么就只说他军纪不行?他仗着平日里盖顺对他多有倚重,遂将责任推卸到王昌身上:“将军,末将本来捉了一名敌将,本想或者献给将军,谁知王昌趁我不备将其杀害!末将与其争执,这才耽误了……”

    孟达好奇的将目光投了过来,平淡的样子像个事不关己的局外人。

    “够了!”盖顺见敌骑已然掉头,立即喝止了梁兴的狡辩,他知道王昌曾经的劣迹,抢人夺功的事情他也不是没做过……

    王昌感受到盖顺那蔑视嫌恶的眼神,心里头先是一阵火气,猛地又被浇灭了。都过去这么久了,自己不惜每战先登、以命搏命,就这样都甩不掉身上的污名么?

    他紧握着刀柄,也不反驳,默不作声的走到薄薄军阵的最前面。

    可梁兴偏要报复他似得,他走到王昌身边,讥笑着说道:“真是可惜了,这么忘死杀敌是为了什么呢?你今后一生或许也就这样了。”

    “你想说什么?”王昌缓缓将刀拔了出来,这道阵线虽然得到了盖顺与孟达的及时组织,但由于人数不足仍有许多薄弱之处。他紧盯着几乎转瞬间就要策马奔来的敌骑,面沉如水,看也不看梁兴一眼。

    梁兴嗤笑一声,也慢悠悠的拔出佩剑:“我是说,当年被你欺侮的人如今已是国家口中的‘上将军’,而你呢?你再怎么爬也不会爬上去的,毕竟……谁会为了你而去得罪贵人?不把你踩死都已是盖将军的宽仁了。要是我的话……”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王昌就已知道要说什么了,没错,徐晃确实是坐镇一方、功名赫赫。像他这种曾得罪过徐晃的人,不知有多少人会拿他出气以讨好徐晃的欢心,这些都是王昌应得的,但王昌每每这么一想,除了感激盖顺没有这么做以外,心中更多的是前途的彷徨。

    到底还要杀多少人、受多少伤,才会让人对自己改观啊。

    王昌握紧了手中的刀柄,看着近在眼前的敌骑猛地冲来,他突然怒吼一声冲上前去!

    阎行见张济、盖顺等部兵马因为哄抢辎重而军队紊乱,心头大喜,当即与蒋石点齐剩余骑兵,试图冲击敌阵,扭转败局。

    张济这边也发现了情势不妙,开始催促着麾下部众上马接战,只是所有人都被金银迷花了眼,纵是张济下达军令也收效甚微。没有办法,张济只好许下重诺,带领数百名亲兵策马迎上前去。他到底是晚了盖顺一步,凉州兵的军纪也不如盖顺严整,等到盖顺都已经差不多集结麾下兵马做好防守时,张济这边仍是乱作一团。

    阎行瞧不起眼前那伙身材稍矮的益州人,心里又颇为忌惮张济手下强悍的凉州兵。尽管奋力杀敌,阎行催促着骑兵在盖顺临时组建好的敌阵中冲杀了一阵,也没有取得多少战果。反而在一开始未能彻底攻破盖顺阵线之后,阎行就知道这次突击已是失败了。

    再加上韩遂早已率领兵无战心的羌胡联军丢盔弃甲、翻越山坡逃走了,没有支援的情况下,损失惨重的阎行无法,只得眼睁睁的放弃了这次大好的机会。

    他们忙趁夜色潜行走在山道之中,最后好不容易追上韩遂的队伍,麾下也只有十数骑了。陆陆续续、不断有掉队的羌人丢了马从后面跟了上来,他们走在深夜的山间,左转右拐,又没有熟知地形的向导,很快就迷了路。

    此刻在身后的喊杀声不知何时已陡然消失,浓浓的夜色中没有追兵,只听得见身后还是前方的人从悬崖上摔下去的惨叫声。

    声音随寒风从山谷底往上吹来,听起来凄惨至极,令人脊背发凉。

    惶惶如败家之犬的军心好不容易随着宁静的夜色安静下来,韩遂沉默不言,带领众人沿着山道向西行去。天上乌云密布,一轮明月在云层中时隐时现。因担心张济率骑追来,韩遂不敢下令举火,只好趁着偶尔露出的月色摸黑而行。每走一段就停下来查看,这样走走停停,总算好不容易走出山谷。

    山谷口地形平坦,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众人又饥又渴,累的实在走不动了,不约而同的停了下来。韩遂于是一边命全军原地休整,一边派人从附近的乡聚捉来乡民带路。

    休息的时候韩遂命各部将、部族酋长清点队伍,结果从雍县组织败逃时好不容易纠集的两万来人,长途跋涉、经过一番苦战之后,到如今只有七八千人、二三百匹马,至于粮草辎重,早已被他们嫌累赘丢弃在道路上了。

    韩遂依靠在一棵大树边,他想起自己几次寇乱西北,虽各有胜负,但也未曾遭遇如此惨败。还记得去年率众十万,合围冀城,震慑皇甫嵩不敢带兵接战。到如今自己轻信小人,贪心冒进,多年来好不容易聚集的羌汉精兵一朝化为乌有。他日就算能逃回金城,这些吃了大亏、什么好处也没有的羌胡部族又岂会再度听他号令?

    他其实早已精疲力尽,一心只想着逃回凉州,无心再战,最好是永远躲在金城割地自雄,就像当年缩在陇西自称平汉王的宋建那样。如今几次战败的结果让韩遂无比悔恨,唯一能为他出主意的成公英却又远隔重山,他环顾四周,竟不知是该继续逃往何处。

    有羌族首领过来问计,见往日足智多谋的韩遂竟在此时也拿不定主意,不禁大失所望,便有几人偷偷聚在一起,商量着说:“我手里现在就只剩斫刀一把、马鞭一条。生来就没有这般狼狈的时候,想我先祖曾也归顺汉廷,受过蛇钮印绶。如今韩文约已不堪跟随,我等虽不至于拿他献敌,也不能再继续跟着他走下去了。”

    “是啊!”兴国氐王低声说道,他看了眼远处靠树养神的韩遂,又看向刚才说话的百项氐王:“皇甫公用兵从未失策,既然我等入关中就是一个圈套,那再往前走,谁知道会遇见什么!倒不如就此脱离,间道回各自部族修养,我看汉廷强盛已如日东升,你我还是早些遣使称臣罢了。只要能每年相安无事,就是多给些牛马,又能怎么样呢?”

    几人皆低声称是,于是便商议妥当,开始趁着夜色带领族人偷偷走上小道,又往山谷里逃去了。

    阎行在冲杀时左肩被流矢射中,伤口未来得及包扎,虽疼痛钻心但面色坦然。他没系统的学过兵法,但也颇知人情,见韩遂满腔愁苦正无处发泄,就赶来劝慰他说道:“当年秦国孟明视被晋军所俘,后来放还,尚且能重整大军,一雪前耻。如今明公无论是欲要保全、还是忍辱再战,都应打起精神才行。”

    韩遂叹了口气,转头看着他最欣赏的青年,苦笑道:“皇甫嵩还是那个皇甫嵩,而我却连以前的自己都不如了。”说着,他的目光越过阎行的肩膀,径直往对方身后的黑暗里看去:“更何况,此去街亭,是否能生还凉州尚且两说,遑论其他?”

    阎行正欲再说,肩膀上冷不防传来一阵剧痛,他不禁倒吸了口凉气,又听韩遂说道:“走了多少人?”

    “这……”阎行的面色为难起来,竟不知该怎么说。

    “你没有拦着他们,这很好,多少给彼此留了一份情面。”韩遂像是早已留意到身周的动静,却定定的像根木头,若是回到十年前,他麾下倘或有人擅自逃离,自己是一定会追上去铲除,以儆效尤。

    可是现在他不知怎么突然累了,就像羁鸟恋旧林,老狐死首丘,韩遂现在无心去想这些,他白天的时候即便与张济等人敌我数量相近,也没有想过要拼死一战。

    韩遂是真的丧胆了。

    阎行心里突然跳出这样一个念头,吓得他冷汗直流,他深受韩遂提拔,对韩遂自也是崇信至极。如今连对方都灰心丧气,自己失望之余,又很不甘心:“明公,他们自以为脱离大军就能逃过追杀,实在是愚不可及!彼等手上人命无数,只要部族、居处仍在雍凉,朝廷又岂会轻易放过他们?刚才逃走的只是零星,始终跟随明公的长离羌仍在此处,随时可战!”

    韩遂似乎为对方的话所鼓舞,眼睛如萤火般亮了亮,说道:“你说的在理,他们擅自逃了,何尝不是为我迷惑身后追兵?只要彼等引开张济、盖顺,我等就能逃至街亭。”

    他的部下多是由长离羌组成,既精悍也最忠心,韩遂心里想着,只要有五千人,一路小心谨慎,足以平安护送自己抵达凉州。

    有了希望,韩遂似乎又恢复了些许往日的精明:“不,我等不能去街亭。”

    阎行忍住肩头隐隐传来的疼痛,奇道:“这是何故?”

    “当日探报所传,围攻陈仓的正是张济、盖顺二将。今日彼二人皆在此间追截我等,可见陈仓必是失守,更是已在皇甫嵩手中。”韩遂缜密的想着说道:“皇甫嵩既然肯诱我深入境内,调遣张济、盖顺等兵掉转锋芒向内,那么北地郡的徐荣也当在调遣之列。”

    “徐荣?”阎行想起朝廷在西北的军事部署中,此人驻守在汉阳郡西北处的北地郡,此地西接雍凉,东临并州,北面就是鲜卑。麾下兵马几近万余,而且距离街亭也是非常的近:“并州兵力微弱,单靠段煨一人不足以威慑州中鲜卑、乌桓等族。徐荣要防备鲜卑,未必会调来拦我……”

    “张济、盖顺二人撤军回师,何曾顾忌过武都、汉阳的得失?我想,皇甫嵩既然要将我围杀于此,就更不会畏惧鲜卑的动静……眼下我等才是应尽快铲除的大患,只要我等没了,各自为战的鲜卑又有何惧?”韩遂叹了口气,他看着阎行欲言又止,便说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皇甫嵩完全可以调集张济、盖顺、徐荣多路兵马,合兵五六万与我会战,却为什么要冒这么大的风险。”

    “是因为他用兵稳健?”冷风从阎行的伤口上吹过,他疼的抽了下嘴角。也是,羌胡叛军来去如风,双方加起来十数万人长期对峙,将会对后勤带来严重的负担、甚至会影响到关东的战事。以极小的代价速战速决、换取最大的收益,才是皇甫嵩的真正目的。

    “徐荣本来驻扎于并州上郡,从他偷偷移师西行,驻守北地郡的时候我就应该有所警觉的,其人正好让开了安定郡这一条道,让我得以兵入三辅。”韩遂没有回答阎行的话,他在心里仔细回忆着雍凉的地形以及各处方位,估算了一会行军路线后,又抬手指向西北某处:

    “如今皇甫嵩早有准备,必是已传令徐荣自北地出兵,进驻安定,更甚者已经攻占街亭,断我去路。所以我等起行不能再往街亭走,而是要往北去,走安定郡,进入武威,绕行至榆中。”

    “往正北去?”见韩遂毅然决定放弃捷径,选择绕路,阎行立时吃了一惊。如今全军的粮草辎重都被丢弃在路上,选择绕道,意味着会出现大量减员,兵马所剩无几,到凉州还怎么自保?

    韩遂看出了阎行的疑虑,难得露出了一分笑:“放心,只要回了凉州,我还是我。”

第五百八十九章 事所难逃

    “旱既大甚,则不可推。兢兢业业,如霆如雷。”————————【诗·大雅·云汉】

    韩遂与阎行临时商定下行程,便简单休息了一会,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便收拾残余的五千多人间道北上,试图绕过街亭赶赴武威。

    在传达军令的时候,蒋石虽是满脸不屑,但看到阎行带着伤口四处巡营,仍不免惊了一惊,说道:“你这箭创就放着不管了么?”

    阎行忙的好似才注意到箭创,他皱了皱眉,似若无意的说道:“军中没有医者,只能先这样了。”

    箭创若是得不到及时救治,不仅整条胳膊会废掉,就连人的性命都有可能不保。蒋石不信对方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对方目前可能是真的无法及时医治。

    说起来蒋石对阎行并无好感,或是出于嫉妒韩遂对他的另眼相看,或是嫉妒阎行个人出色的骑射。若是以往,当蒋石知道阎行受伤将要残疾的时候,心里或许会很高兴,可是当他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心里却并没有觉得很高兴,反而感到一丝悲凉。

    情势已经严峻到这个地步了么?

    蒋石心里转动着若干个念头想法,嘴上却是不饶人。直白的刺透心底:“你适才与韩公说了那么久的话,韩公竟也没有留意你的伤势?”

    看到阎行微妙的表情,蒋石眼底流露一丝惊异,自己无意间说对的事让他这个局外人都感到心寒:“真是这样么?”

    “管好你的事。”阎行面沉如水,似乎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至于说他心里有没有想法,蒋石虽然看不出来,但他相信阎行肯定是有的。

    看着阎行的背影渐渐远去,蒋石嗤的笑了一声,在东方的晨光熹微之下,看着渐白的天际,自言自语的说道:“也是,管好我自己就行了。”

    右扶风,陈仓。

    皇甫嵩的笔尖冷厉的在素纸上划下刀锋似得一撇,力透纸背,浓黑的墨水几乎浸透到底下的桌案上。司马懿坐在一旁,手上同样握着一根彤管笔,他的面前是一张白纸,旁边是皇甫嵩刚写好的字。看着两人字迹的对比,司马懿提笔久未落下,似在苦苦思量,眼神忍不住往一旁盛药的漆碗里看去。

    “既然救不了命,这药就没什么好喝的。”皇甫嵩的神采与往常一般无二,甚至比往常还要精神许多。他低声说道,语气严厉,似乎对司马懿的心不在焉感到不满:“你也不要满腹心事的样子,羌乱平息之前,我死不了。”

    “为什么要这样做?”司马懿低声问道。

    “你怕了?”皇甫嵩讥笑道,他知道对方的胆子比谁都大,一旦做下了决定就会无所顾忌。不然司马懿也不会从这混乱的朝堂中火中取栗,搏出一片天地,更不会到他的身边来。

    “事关生死,谁都会怕。”司马懿很诚实的坦白道,他终于往素纸上落下一笔。

    皇甫嵩忽地一扬眉,似乎想要说什么,却猛地咳嗽了起来。

    早有准备的司马懿立即伸手扶了过去,他将皇甫嵩小心的扶回床榻上。看着咳嗽不已的皇甫嵩,司马懿一边为他端来茶水,一边平淡的自揭其短:“我其实比任何人都要怕死,因为人一旦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我还年轻,有很长的路要走,大可不必争这一时。我已经想好了,等打完这场仗,就回老家安心读书,养十年名再出来做官。”

    “要做非常人,便不能规行矩步。”皇甫嵩微微摇头,避开了司马懿端来的水:“等你三十而立,天都变了。你比常人要聪明百倍,这个道理你不会不明白。何况在当下,你也知道,有些事情其实由不得你,我若真有万一,这个担子就必须由你担起来。”

    司马懿将茶碗重重的放回桌案上,声音似有不悦:“我若不担呢?”

    “笔不要停。”皇甫嵩含混的咳嗽一声,他的喉咙里似乎有块浓痰不上不下,卡得人难受。

    司马懿犹豫了一下,还是顺从的背过身去,拿起笔继续抄写了起来。

    那笔尖扫过纸张的‘唰唰’声仿佛让皇甫嵩很是安心,他欣慰又得逞的笑了:“这些天我也不瞒你,拖着这样的身子,能撑到郿县退敌已是苍天眷顾,再往前走,却是不能了。”

    司马懿闻言,手上的动作停了一停,又像是什么也没发生似得继续写了下去。他也是在不久之前才知道皇甫嵩大限将至,那一次在郿县,皇甫嵩大可以一如既往的稳慎,等到盖顺、张济等人攻下陈仓,再与皇甫嵩一前一后,东西夹击,彻底歼灭韩遂。可是皇甫嵩担心自己每况愈下的身体撑不住,便顺水推舟的答应了司马懿出击的提议。

    这些天来虽然韩遂早已携败兵退往街亭,陈仓也轻松的被马腾说降拿下,皇甫嵩没有付出多大的心力,但在私下里接见司马懿时总是一副憔悴的样子。皇甫嵩知道自己时日不多,又不想让自己的一番苦心付之东流,于是将希望寄托在司马懿的身上,想让他在自己死后暂时挑起大梁。这也并不需要司马懿多做什么,韩遂溃败后,一切后续的军事调动、布置都会按部就班——只需要皇甫嵩的旗帜仍旧竖立着。

    “前面有雍州钟公,后面有司隶裴公,再远一点还有征西将军,长安城内也不乏能人,彼等都能主持大事,你又何必要连累我?”司马懿手上动作不停,写了一排密密麻麻的小字,每个字都是同样的锋利,像是用将作监的活版泥块印出来似的。

    “因为我不能‘死’!”皇甫嵩喘着粗气,在司马懿身后有些着急的说道:“我此时若是死了,必然军心震动,而放眼雍凉、三辅,谁还能在威望、功勋上压过诸将?张济会服盖顺这个后进么?盖顺会接受马腾昔日的劣迹么?徐荣有胆魄站出来带引诸将么?除开他们三个,钟元常与裴巨光一样是士人儒生,不知兵事,常时调和诸将也倒罢了,可临危之时,突然之际,谁又能担得起?至于长安城里的王公……我听说他的身子一直都不好,你总不会寄望于太尉吧。”

    对方一口气说完那么多,司马懿何尝不知道他说的是事实,目前在西北唯一能挑起大梁、领导诸将并让他们心服口服的只有皇甫嵩,也只能是皇甫嵩。在这个追穷寇的关键时刻,如果因为皇甫嵩的死造成指挥上的混乱、人心上的不安,让韩遂得以在金城喘息,那他们就功亏一篑了。

    “明公对我不能这般信重。”司马懿抿了抿嘴,似乎在忍耐什么:“如果明公真有那一天,就一切等候朝廷的诏旨——”

    “嗬。”皇甫嵩含混的笑了,就算按他所说由朝廷另外派人接手,也得需要耗费大量的时间精力去梳理情况、调整利益关系、甚至是平息一些不必要的纷争。

    然而大量的资源必须向皇帝所在的关东倾斜,如今朝廷倾力支持皇甫嵩,只是因为韩遂威胁到了关中的根本,一旦韩遂逃窜而追击不及,错过了速战决胜的时机,那么雍凉又会回到先前诸将镇守要地、长期僵持的局面。以后皇帝光复天下,又是一番修养生息,再想动兵凉州,更不知是何年月了。

    在皇甫嵩眼中,这样与自己战败没什么分别,他冷笑一声,忽然用充满诱惑的声音低沉着说道:“我记得孝安皇帝时,你祖上曾任征西将军,领兵与诸将分道并进,讨伐先零羌。当时我的叔祖皇甫公就在你祖宗帐下……如今近百年过去了,你我重遇,岂不正是天意如此,要让你我了结这场不停不休的羌患么?眼下诸将兵马拢共有五、六万……多少男儿想立盖世之功而不可得,这样的机会就在你眼前,难道你就真的不动心么?”

    他这么说的时候面带微笑,注视着司马懿后背的目光却是深沉无比。

    司马懿停下笔,看着纸上既熟悉又陌生的字迹,潜意识里似乎有个声音在阻止他不要这么做,这不仅是要欺君,更是欺天下人,他承担不了这个后果。可是在他心里又有另外一个微弱的声音,不断地在诱惑他,想让他接下这梦寐以求的权力。

    只要他同意了,雍、凉、并以及关中,乃至于益州的数万大军都将供他驱使,数不尽的粮草财物、及其背后的大小官员都将为他服务,事后获得的声名是他读书养名三十年都无法企及。他几乎一句话就能决定一座城的兴废,一个字就能改变无数人的命运,这是所有人都渴望的权力,而司马懿竟然在这个年纪就有机会去触及到它了。

    “我不敢。”当时他的祖先司马钧其实是打败了仗,最后更是因此畏罪自杀,如果真要牵扯到‘宿命’的话,司马懿就更不能轻易接受皇甫嵩的要求了。

    他的不敢是出于别的方面:“其实这些日子以来,我无一日不是‘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司马懿忽然转过身去,看见皇甫嵩不自然的抖了抖眉头,他坦然道:“能在明公身边见识如何行军布阵,是我此行最大的收获,可若是要将这一切都交给我,我是如何也不敢的。”

    “你是怕耽误大事?”皇甫嵩有些欣慰的笑了,他语气有些低,用很静的声音说道:“你还年轻,适才若是真一口接下了,我倒不放心了。”

    司马懿目光深沉似乎有什么动了一下,他忽然觉得自己或许不该这么早就转过身来,以至于现在不知该如何接上皇甫嵩的话。

    皇甫嵩已将眼眸低了下去,他知道对方是个可造之材,城府深沉,足够稳慎,不然也不会贸然将大事托付。他垂眸思虑了良久,久的仿佛将要睡去,司马懿仍保持着转动上半身,扭头向后看来的奇怪姿势,静静地等待皇甫嵩开口:“你托王辅照顾马超等人,马腾心中对你只有感激,听你号令,不是难事。有马腾支持你,陈仓城内这一万人就都是你的……你是何等自信的人,岂是真的怕耽误事?你只是怕有祸事缠身。”

    司马懿默然不语,显然皇甫嵩已经说到关键了,他抬了抬眼,接着说道:“可你有没有想过,这事你做,或者不做,你都会招惹祸事。”

    这话宛如惊雷,立时震撼了司马懿古井无波的面孔,他双目圆睁,仿佛内心最隐秘的事被人看透:“明公……是什么意思?”

    “我听闻朝中所有的秘书郎都随陛下去了关东。”皇甫嵩淡淡说着,喉间咕哝着粗重的痰声:“可你与王辅却没有去,是为何?还有朝中后来出现的那些事,我本没有想到你身上去的,直到……朝中合适的有那么多人,却偏是你到我身边做监军。”

    “……原来是这里除了纰漏。”司马懿面色稍稍平静,苦笑着说道。监军几乎是皇甫嵩的副手,是最轻易、也是能获利最大的位置,多少人抢破了头都争不来,却偏是被他一个河内豪强出身的年轻人得到了。这里头的隐情,是谁都会往深处去猜,而只有亲身接触过司马懿非凡才能的人,譬如皇甫嵩,才能从中得知几分真相。

    司马懿虽然知道在皇甫嵩军中出任监军谒者,就等同于将自己曝光于众人的视线之内,但他还是不得不这样做。因为他苦心绸缪了那么久,不就是为了这一天么?就如同这次一样,哪怕皇甫嵩给他的分明是件祸事,他也要咬牙接下,要是不接,等待他的就会是更大的祸事。

    似乎有风从窗户缝隙里灌了进来,司马懿不发一言,将身子转了回去,重又照着皇甫嵩事先写好的两句话一笔一划的临摹起来。

    那两句话仿佛是开头与结尾,虽只有寥寥几个字,却分量极重,司马懿写完了满满一张纸,定睛看去,洁白的纸张上赫然写着——

    ‘骠骑将军臣嵩稽首言……’

    ‘……臣顿首死罪稽首再拜以闻’

第五百九十章 将军弃钺

    “天下大乱兮市为墟,母不保子兮妻失夫,赖得皇甫兮复安居。”————————【后汉书·卷七十一】

    司马懿看着两人越来越像的笔迹,终于停下了笔,他也不知自己练了多久,直到转过身去便见皇甫嵩早已面容沉静的躺在床上。司马懿心里一惊,赶忙移过去探视,却见皇甫嵩只是昏昏入睡,于是松了口气。

    他走出门去,静掩房门,外间正好站着过来议事的马腾:“明公呢?”

    “明公身心疲惫,刚才睡下。”司马懿淡然自若的用身躯挡住房门,很自然的说道:“有什么事可与我说,今后若无危急的军情,也都不要擅自去寻明公。”

    马腾以为他是在为皇甫嵩的身体作考虑,一时也没想太多,毕竟皇甫嵩自打入陈仓以后就对司马懿愈加信重,几乎是事事托付,很少再公开出面,只在私底下偶尔抱恙见一见军中将领——近来就连这种私见的次数都少了一些。皇甫嵩把军中大事交给司马懿,既是对这个年轻后辈的重视与培养,更是从侧面说明当前的局势极为有利。

    这样的猜测给了马腾极大的信心,同时也对身负重任的司马懿愈加尊重:“末将遵令。”

    司马懿微微颔首,径直走在前面,带着身后亦步亦趋的马腾转过回廊,走到前面的堂屋内。马腾作为平狄将军,走在司马懿身后,错开半步,赫然是以司马懿这个监军谒者为首。从旁道上的文吏、士卒、苍头见状皆是感到讶异,肃然回避之余,无形之间也拔高了司马懿的地位。

    “马公过来可是有什么军情要说?”司马懿看着皇甫嵩日常坐的主位,犹豫了一下,移步坐在次席上。他抬了抬手,邀马腾在对面坐下,又命人奉上茶水。

    “啊。”马腾拱手道:“是刚接到盖顺等人的军报,说是彼等北上追击韩遂,于道中大败敌军,但在追击的时候不慎遇挫……致使韩遂等人领残兵败逃。”说着便将盖顺、张济击破阎行等断后兵马,又因为部下贪恋遗落的财物险被击败的情况给细细说了一遍,听得司马懿微微扬眉,好奇道:

    “不矜其胜,不讳其败,这必是盖将军的捷报吧?”司马懿笑了笑,右手拇指细细摸着光滑的茶碗,西凉军出来的将校很少有主动将败仗宣扬出来的,尤其是在前期追击过程中立下的大功,足以借此将后来的小败给掩饰下去。他心里想着张济与盖顺之间肯定就如何斟酌捷报的内容措辞有过争执,如今看似是盖顺占上风,也难保张济不会记恨上对方。

    果然,马腾露出惊讶的表情,说道:“据闻这确乎是盖顺一力为之,张济虽然无法,但也在捷报中另外说起此事,大有将主责推脱给盖顺的意思。”

    “彼二人的捷报中有继续追击之意,明公本欲听任其往,但眼下还得另做调派。”司马懿摇了摇头,他此时在心中想到,韩遂再如何迟钝,在几次被击败后也该有所应变,街亭在他眼中兴许已是死路,那么接下来会走的是……他忽然定定的看向马腾,以一种发号施令的语气说道:“我想,让盖将军转道汉阳郡,张将军继续率所部北上街亭,与徐将军合击韩遂。”

    马腾微感不妥,皱眉言道:“这是否要请示骠骑将军的意下?”

    “明公已许我全权,将军且放宽心。”司马懿想了一想,又补充道:“此事明公也是赞成的,不日将有军令以明公的名义发下。”

    马腾这才放下心来,很快他又考虑到了自己,此时正是痛打落水狗的好机会,张济、盖顺等人都在跃跃欲试用兵西凉,而自己总留在陈仓城就有些无用武之地了。于是他将适才脑中闪现的一丝疑惑抛去,试图通过司马懿向皇甫嵩请命出兵,而司马懿却似看透了他的心思,主动提及道:

    “盖将军自渝麋西入汉阳,道路不便,我担心他会延误时日,致使成公英兵入汉阳,生发不测。”在此前成公英一直率领部众在陇西与盖顺对峙,如今盖顺虚晃一枪,兵入三辅进击韩遂,时间久了一定瞒不过成公英的眼睛。以成公英的智谋,必然会这时候大举进攻汉阳,为韩遂吸引大批兵力,而汉阳由于张济调兵入内,只有护羌校尉杨儒麾下的五千人:“却不知将军可有意先领本部兵马赶赴汉阳助阵?”

    司马懿两手按在膝上,身体微微前倾,注视着马腾,满脸的诚恳:“将军今已立功反正,一洗嫌猜。小子已与明公商议,说是建功之时,要多些年轻俊彦共襄共商才是。令公子马超近日伏阙求战,忠义感人,我已请疏朝廷,不日即到陈仓,却不知将军可应否?”

    马腾此时却也不顾忌司马懿这个安排有没有经过皇甫嵩的准许、是否合乎办事流程了,他心里忽然激动起来,不单是自己被司马懿予以重任,更是连带着要在军中提携马超一把。他本就对司马懿有感激之情,此时更是心悦诚服,郑重的执礼说道:“犬子能为朝廷效劳,何必过问父命?我父子二人皆愿奋战沙场,报答国家!”

    司马懿伸手捏了捏下巴,眯着眼笑答了几声‘好’。

    骠骑将军皇甫嵩的军令很快便正式下达,马腾等人皆奉看过,确实是皇甫嵩的手迹,于是各自领命。马腾等也不等盖顺,顾自带五千人先行西去,而张济巴不得独自追击韩遂,更不想继续与盖顺同行,于是几次催促盖顺南返,自己则奉命北上街亭。

    沿途中张济确实是斩获了不少败逃的羌胡队伍,却迟迟未见韩遂的主力部队,张济误以为韩遂不顾整顿部众,一味逃亡,于是快马加鞭赶至街亭,与徐荣碰了个空。

    “韩遂难不成是走了别的山道?”在街亭等了几天也不见人影的张济怒骂一声,对着路旁的石头狠狠踹了一脚。

    徐荣也有些郁闷,此次大战他几乎被人遗忘,仅仅是击败韩遂留在街亭的守军。本来要是能在街亭成功伏击韩遂,战后论功倒还好说,可眼下这情况却让他有些生疑:“群山绵延,只有街亭这一条道可容大军通行,除非韩遂舍弃兵马……”他看了一眼张济,忽然说道:“张将军一路过来,难道就未曾见到韩遂的部众?”

    他是何等老成的人,岂能看不出张济有意责怪他疏忽了其他地方的防备,这种埋怨推诿的做派是徐荣见多了的。

    张济老脸一红,忙辩解道:“我这一路来的确未见韩遂大军,不过在途中追到不少羌胡,说是见战胜无望,自行脱离……不对!”

    他忽然明白了什么,徐荣眼中也突然露出一丝精光,低喝道:“安定!”

    张济同时醒悟,话不多说,忙与徐荣整合兵马,待留下一支军队驻守街亭以外,两人立即赶往东边的安定郡。然而他们终究是去晚了,韩遂早已攻破了数座县城,补充粮草后火速往西撤去。徐荣虽截住了部分尾巴,但斩获甚微,让他大呼悔恨。这时他听闻河西四郡在武威郡丞毌丘兴的带领下发起兵变反正,又奉陈仓方面传来的军令与张济二人继续展开追击。

    随着各路兵马接连开始向凉州反攻,形势一片大好之际,皇甫嵩这盏风中残烛也开始走向尽头。

    “……奏报都写好了?”皇甫嵩躺在床榻上,两眼直直的望着屋顶,他这段时间水米未进、身体瘦得厉害,薄薄的衾被盖在身上居然平平的看不出一点起伏。

    司马懿的眼睛一刻不停的在皇甫嵩身上打量着,声音依旧清冷:“都写好了,按现在的局势,不等征西将军来并,旬月之内便可大破金城,将韩遂传首三辅。”

    “传首三辅……好啊。”皇甫嵩仍是面无表情的看着屋顶,他的声音总算有些激动,不再是空洞乏味:“我多久以前就盼着这一天呐……此战之后,雍凉依并州治匈奴之法,两代以降,世上再无‘羌’名……”

    “明公这几日再安心修养,武威郡丞毌丘兴与绣衣使张任等人策动河西起兵,韩遂四面皆敌,很快就有捷报了。”司马懿的语调平淡,但他紧盯着皇甫嵩的眼睛里却流露出一丝情绪,就连他自己也未曾察举到。

    在听到刻意提及的‘绣衣使’三个字的时候,皇甫嵩的目光明显动了一下,但他没有多说什么,径直感慨道:“从孝明皇帝至今,有一百四五十年了吧?期间多少名将、精兵枕尸于此……这仗打得太久了,如今功成于我辈,也算使泉下历代英豪有所快慰……”

    他的思绪很混乱,一会说起连绵百年的汉羌战争是如何影响国运、拖累朝廷,一会又历述平羌名将,一会又说起别的事情:“我听说为了同时支应各处粮草用度,张文舒劳累成疾,几度呕血……”

    听他提起少府张昶,司马懿只得顺着他的话往下说道:“是,据说已经不能理事了。”

    “他也是名将之后啊,当初其父与我叔父、还有段公,并称‘三明’,同为军中柱石。”皇甫嵩有些惋惜的说道:“字写得好,就可惜……”

    “其弟张猛现为羽林中郎将,也算是继承父志了。”司马懿有意多与皇甫嵩说些话,与他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

    皇甫嵩忽然闭上了眼睛,似乎不想谈及张猛此人,同时也没了谈兴。

    司马懿于是闭口不言,静静地坐着,想像往常一样等到皇甫嵩睡着了再悄悄出去。

    可今夜确实是不同寻常,静默许久的皇甫嵩忽然间睁开眼睛,目中空洞无物,眼神却聚焦在一处,口中疾呼道:“有乱兵来了!谁人敢袭我大营?是蛾贼波才、还是北宫伯玉?还是韩遂、边章、王国?快与我点齐兵马……”

    “明公!”司马懿见他越说越大声、越说越糊涂,急忙劝阻道:“这里没有敌兵!”

    “不可能,我躺在此处分明听见马蹄声了。”皇甫嵩艰难的看向司马懿,眼前忽的一亮,枯槁的手立即攥住司马懿的手腕,手背上青筋凸起:“我儿,你来了,你病好些了么?”

    皇甫坚寿?

    一个陌生的名字突然从司马懿脑海里跳了出来,他感觉耳边发出嗡的一声,以前一直有些想不明白的事情突然茅塞顿开。皇甫嵩在重病缠身的时候为何看向他的目光是那样的温和慈爱,为何在最后处处替他着想、打算,不仅事事报以绝对的信任与亲近,甚至倾囊相授、将自己死后的政治遗产尽皆托付。

    这不单是一个前辈对晚辈的赏识与提携,更是因为一个人的名字。

    司马懿知道早年病死的皇甫坚寿是一个敢于当面责让董卓的孝子,既聪明又有胆魄,但当他知道皇甫嵩将他认错之后,心里却是有种说不出来的感受。

    就在司马懿哽咽之时,皇甫嵩又说话了:“你来的正好,董卓废帝弑后,专横暴戾,为父正要与盖元固起兵讨伐……关东小子各有心思、不能成事,天下间只有我与卢子干、朱公伟方能匡扶社稷……”

    原来人到死前会想起生平最悔恨的事情,当初如果不那么‘顾全大局’、退缩怯懦,时局会不会就不一样?孝怀皇帝或许就不会被鸩杀,可这样一来当今皇帝却岂不是……

    皇甫嵩想到这里,意识居然清醒了一些,像是陷入自我矛盾当中。可他攥住司马懿的手仍未松开,反倒是手劲之大让司马懿倒抽了口凉气。

    这时门外庑廊之上有风吹过,发出呜呜的啸声,在皇甫嵩耳中却像是听到了进军的号角,他再度激动起来,像是一个潜伏在暗处,准备带兵夜袭的前锋将军对着司马懿低声说道:“他们来了,他们来了……我儿,你且在这里看好,看着为父是如何为朝廷杀……”

    他紧握住司马懿的手毫无征兆的松开了,只在司马懿的手腕上留下几道发红的印记。司马懿顾不得去揉酸痛的手腕,俯身看去,只见皇甫嵩双眼圆睁,瞳仁中的光彩彻底溃散,他的嘴唇微微张着,与脸色同样苍白,似乎在生命的最后还在高喊为国效力。

    司马懿的眼眶突然湿润了,他的心中悲痛远大于恐惧、震撼远大于惊讶,他知道皇甫嵩在临终前的意思,他用他一生的故事来向司马懿诠释了一个将门子弟,是如何为国尽忠效死。

第五百九十一章 兴替所存

    “马先驯而后求良,人先信而后求能。”————————【淮南子·说林训】

    京兆尹,长安。

    在得知自己的父亲忍辱负重,潜入敌营行反间之计,最后助力郿县大胜之后。马超多日以来的委屈、愤恨一扫而空,他兴奋的从席榻上跳将起来,反复不停的对面前收拾书箧的司马朗说道:“这是真的么?我阿翁没有反叛,反倒还立下大功……现在又要召唤我到陈仓军前效力?”

    司马朗手上持着一份书卷,正犹豫着此行要不要将它带上,见到马超兴高采烈的样子,颇为无奈的笑了:“有皇甫公亲自作保,此事自当无疑。”说着,司马朗又见马超高兴地坐立不安的样子,知道他是定不下心来待在这里了,又觉得此人老在自己面前跳脱实在有些烦人,遂道:“如今正是用人之际,调你至军前,正是朝廷不拘一格、彰显宽宏之意。你快回去收拾行装吧,不要再待我这,明日一早我在横城门外等你,错过了时辰,可就不等你了。”

    “唯!唯!”马超忙不迭的应诺道谢,旋即转身走了出去。

    司马朗见他如一阵风似得去了,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手上的书卷也缓缓放了下来。

    自从少府张昶劳累成疾之后,朝廷一向有序的粮草调度突然变得运转不灵,许多工作还没来得及交代就一股脑的压在大司农刘和的身上,刘和年纪尚轻,同时肩担两府职权力有未逮,承明殿为此想了许多办法,例如拣选在朝中的得力人手分赴地方为官,分担一部分地方上的运输压力;或者是另外上疏皇帝,请求改派大臣接任少府。

    出于团结各方势力的需要,向来量能任用的卫将军王斌很快根据各人荐举,考评德才,一一作出分派。在年前因病辞官、休养在家的原晋阳令司马朗也趁这个机会被拜为陈仓令,不日赴任,负责统筹皇甫嵩大军的粮草具体用度。

    此外,请求皇帝改派干员接替少府的奏疏也随着荐举的奏疏一并递往关东,在皇帝的批复下来之前,作为在少府任上数年之久的老臣,王斌自认为有必要亲自问一问张昶对于继任者的看法,顺带看望对方的病情。

    “我本就不堪此任,全赖国家不弃,仰先人恩泽,窃据此位而已。”张昶虚弱无力的说着,伸出被褥的手被王斌紧紧握住,他艰难的睁开眼睛看向对方:“当初还是卫将军将我引荐给国家,不然,我何以有今日?王公待我兄弟的大恩,我至今难忘……”

    我又何尝不是呢?

    王斌心里这样想着,话却没有说出口,他低垂着眉眼,紧握着张昶的手,在榻边不住的叹气。

    “王公问我可有继任之选,在朝中能胜于我的人太多了……可依我的意思,这里头谁都比不过自家人。”张昶两眼浑浊,努力的想看清王斌却怎么也看不清:“我知道王公心意,可内举不避亲,有些事大可不用着意避嫌……国家是历来少有的聪睿之君,王公切莫自疑,自疑反倒令人生疑,倒不如坦荡。”

    王斌低低的应了几声,张昶这才知道对方是抽噎了,他将头转到一边,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说自己最后的遗愿:“太仆赵公、廷尉法公也不好啦……眼下形势,大胜之期已是计日而已……我多想熬到那一天呐,国家喜欢我写的字,出征前还命我多去将作监,让匠人将我的八分楷体刻成泥块,传做万世垂范,可惜事情未竟……”

    等走出门时,王斌已经心情悲痛的不能站立,还是在门下的王辅一把扶住了他。父子两人一前一后的上了车,王辅便问道:“我看张公的面色不好,太医也说左右不过这几日了,少府关系钱粮榷税,张公可是有什么人物荐举?”

    不等王斌答话,王辅便径直说起自己的见解:“依我看,麋家舅哥倒是个人物,当初三辅粮荒,各家囤积粮谷,还不是靠他一力均输,平抑物价?如今让他来代掌少府,名正言顺,谁也说不上什么来。”

    他絮絮叨叨的说了半天,王斌也没有去理会,他这两年的精力本来就不好,自打今日看了张昶最后一眼,发觉自己的精神更差了。马车开始被车夫驱动,在路上颠簸了一阵,让他有了些困倦,王斌不耐的摆了摆手,说道:“让我休息一会,到府上了唤我。”

    皇甫嵩在右扶风组织的几场大胜成功赶走韩遂,化解了三辅的一次危机,三辅百姓尤其是长安市民无不欢欣喜悦,对皇甫嵩一片歌功颂德。至于朝廷诸公一向稳重,见状也只是松了一口气,因为最大的外部威胁已经解除了,临时合作的各方势力自然要开始各自算计。

    对于尚无资格跻身朝堂的马超来说,朝堂上的风云是他关切不到的,眼下最重要的事除了赶赴陈仓建功立业,就是立即去苏则在长安的家中说清事实原委,两人重归于好。

    “文师!文师!”任凭马超在门外如何叫喊,苏则也不肯出来见他一面。

    见着周围已有闲人聚在一起往这里张望,苏则身边的老仆不得不出来劝道:“这位郎君,我家主君正在守丧,实在不能见外客。”

    “那劳你进去告诉他,就说我阿翁是身受重任,不得已诈降侍贼,绝无反叛之迹!”马超认为只要真相大白,苏则自然会放下他二人之间的嫌隙,可谁知他们两人之间的症结并非如此。

    “诶!”这一点,就连作为旁观者的老仆都看得清,他叹了口气,直截了当的说道:“可这又如何呢?苏氏堡依然是被羌人攻破,我苏氏……诶!郎君请回吧!”

    这话犹如在他耳边炸响了一道霹雳,马超惊愕当场,原来事情还是要归结于自己父亲阴结韩遂,带韩遂入寇三辅。无论他父亲马腾出于什么目的,都间接造成了扶风苏氏的覆亡,难道就因为马腾是为了大方向的战略,就可以无视那些因此而丧命的百姓么?

    “我明白了。”马超两只拳头攥得紧紧地,老仆看的心惊胆战,心里想着自家的大门能不能抵得住对方的暴力。可马超盛怒之下,却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情,反倒是宣誓般的在门口说道:“你们苏氏上下百五十口人,我就给你们杀百五十个羌贼。如果他苏文师还不满意,我就杀一千五百个,直到他满意为止!”

    说罢,马超便毅然决然的转身离去。

    老仆叹了口气,也随即回到府中,向坐在案前读书的苏则说起了此事。

    苏则身着一身斩衰,劣质的粗麻衣裳就连袖口都没有缝好,露出几根麻线,将他的手腕磨得发红。他看着桌案上的一份调令,听完了老仆的叙述后,苏则神情漠然的说道:“他明日就走?”

    “是,就在横城门。”

    “那我们就走洛城门。”苏则伸手将那份调令从眼前移开,忽然有些疲惫的说道。

    洛城门地处长安城北墙诸门之中最东边的一道城门,因面对渭河,可以通达洛水而有此名。而马超要走的横城门正好是长安城北墙诸门之中最西边的一道门,两道城门都面朝渭河,双方从这里出发的一开始就会分出前后。

    老仆担忧的看了一眼桌上的那份调令,那是要调苏则去右扶风担任农曹的调令,由于苏则尚属于实习的太学生,所以这个调令直接由太学与大司农接洽,没有经过中台的批复。这是太学的师长们以及苏氏遗留在朝中的亲故对苏则的照顾,然而老仆对这份沉甸甸的‘照顾’却有他的忧虑:“主君真的要去赴任么?”

    “我没有忘记孝道,三年之丧,一天也不能少。”苏则轻声说道:“我只是要回武功县,看能不能将家人敛葬。”

    老仆知道自己会错了意,忙拱了拱手,惭愧的退下了。

    苏则独坐房中,他比马超还早一刻知道郿县之战的前因后果,如果让他站在一个皇甫嵩这个决策者的角度考虑,他多半也会选择避免正面鏖战、而是诱敌深入的战术,利用马腾里应外合,将韩遂一网打尽。这样损失最少、见效最快、获利最大。

    可是站在一个受害者家属的角度,苏则却实在不能谅解皇甫嵩乃至于马腾等人,说他是书生之见,不够冷硬决绝,他也都认了。本来苏则想着,如果马超来找他,他会继续因为迁怒而拒之不见。然而苏则虽然确实没有见马超一面,但并不是出于上述理由,而是不知该怎么去见。

    这个想法很奇怪,苏则尝试用很长的时间去琢磨明白,一年、两年、甚至是三年。

    “横城门……”

    这是马超与苏则第一次见面的地方,吃了昨日的一次闭门羹后,前来送行的马休等人担心马超会情绪低落,搜肠刮肚的想了许多措辞来开导他。可谁知马超什么话也没跟他们说,更是沉默的一人收拾好了兵甲,骑上一匹黑的发亮的骏马,紧赶慢赶的来到横城门下。

    “好了,你们都回去吧。”马超对马休、马铁等人没好气的叮嘱道:“在家里不准给我惹祸,要我知道了,当心挨一顿鞭子。”

    马休等人心有余悸的缩了缩头,默契的站立在城门下不再继续相送。

    敲打完弟弟们的马超独自骑马走过城门下长长的甬道,城门外连接着一架宽阔的渭河桥,桥上行人往来不绝,一匹体形瘦小、样子丑陋的黑嘴黄马孤零零的系在桥头的栏杆上。

    “这不是……”马超心里猛地一跳,仿佛有个念头在脑海里一闪而过。他猛地策动坐骑,几步便赶至那匹騧马跟前。那騧马显然认识马超,主动将头伸过来蹭马超的小腿。

    马超翻身下马,看见騧马身上马具齐全,四周却不见主人的身影,他知道这是苏则送给他的礼物。当初他们二人就是在这渭桥之上因为这匹騧马结缘,现在騧马如愿以偿的到了马超手中,这让他心里格外高兴。

    他当即将坐骑换成了騧马,步履轻快的走过渭桥,与桥边的司马朗等一行人汇合。

    司马朗看着马超一人双马的架势有些奇怪,道:“骏马背行装,驽马负人?这里可有什么说法?”

    “孔子都说不能‘以貌取人’,何况是马呢?”马超心里的喜悦溢于言表,仿佛那个开朗乐观的凉州健勇终于又回来了:“别看这马又瘦又丑,等一会跑起来,郎君还未必追得上呢。”

    “是么?”司马朗矜持的笑笑:“那我就等着看好了。”说完,他一勒缰绳,动作流利的趋马前行,无形间也昭显了他熟练的马术:“王辅家中有事,不会来送行了,时间紧迫,就此启程吧。”

    有赖于朝廷在关中大力兴修的驿道,一行人没用多久便赶到陈仓,监军谒者司马懿代表骠骑将军皇甫嵩出来接见,并当即拨给已被司马懿举荐为骑都尉的马超二千人马,让他守御陈仓。

    马超一来就受到如此重视与信任,让他很是高兴,他知道这段时间多亏有司马氏的照拂,父亲马腾在出兵汉阳之前也给他传信让他多与司马氏子弟亲近。马超深以为然,他想当然的认为此战过后不单是司马朗兄弟,就连保证长安治安的执金吾司马防都会有一定封赏,藉由司马氏靠上外戚王氏,如何也是他马家的仕途捷径。

    于是马超在听司马懿介绍起雍凉军情时格外认真,时不时地还出言附和。只是他尚未想清楚的是,马氏确实需要司马氏弥补在政治上的短板,但司马氏又何尝不是需要马氏弥补在军事上的短板?

    这本来是合作共赢的平等地位,但马腾等人主动将姿态放低,这让司马懿大为满意。

    “当初国家心疑王昌于覆车山一战中勋劳有伪,特加考校,若非宁胡将军出面荐举,平南将军何以进至御前,为国家熟知?”司马懿提及当初徐荣赏识徐晃的一段故事,在他对面的马超听的连连点头:“所以宁胡将军虽未在街亭伏击韩遂,又使安定生乱、韩遂脱逃。但我等也应看在平南将军的份上,多多抬举这位宿将,各自相善,才是在军中长久立足之道。”

    马超明悟,如今平南将军徐晃统领诸军降服袁术,威震江淮,是朝廷上炙手可热的人物。如果能间接的示好于彼,虽不至于站到一起,也能算是结个善缘。

    他知道司马懿是有意拿他当自己人看,不然也不会与他说这些推心置腹的话:“谨受教。”

    这段往事众所周知,任谁都会作此一举,司马懿特意拿他说给马超听,自然是要起到想要的效果。

第五百九十二章 朽株有蠹

    “臣闻于师,枳句来巢,空穴来风。”————————【风赋】

    几番话收服了马超,司马懿只眯着眼报以微笑,眼角余光却又瞥向与马超一同从长安来的兄长司马朗:“兄长从长安来,必是途径郿县了?司隶裴公可还好?”

    司马朗不知道对方问这话的用意,只捻须想了一瞬,如实道:“韩遂退走后,有不少残兵游走于扶风、京兆,裴公此时正忙于调遣兵将,平息祸乱。对了,我来时,裴公特拨冗见我一面,说忙于平乱,无暇到陈仓拜会皇甫公,故请托向皇甫公问安。”

    “明公如今身体欠安。”司马懿直言不讳,他脸色变也未变,直截了当的说道:“不然于今也不会是我来出面接待了,裴公这几次也有来书,可惜不能详细说尽此间境况,让裴公有所忧虑,却是我的不是。”

    司马朗察觉出对方这番话里的微妙,但碍于马超在场,他也不便过问太多,只得轻点了下头,再不言语。

    马超在一旁忍不住插嘴说道:“监军!我等何时进兵雍凉?”

    司马懿转头看向他,笑道:“倒也不用急,如今三辅残兵未除,前方战事未定,明公麾下之兵尚需坐镇陈仓,居中调度,以应不时。”

    “日后金城、河西方是战地,大军何不往前坐镇汉阳,如此更方便些。”司马朗插话道。

    “裴公麾下兵马多为各地屯兵,追剿羌胡残兵,恐难全制。有明公军威震慑,庶几可保万全。”司马懿想也不想就说道。

    “那索性退至郿县,与裴公合兵,先剿除残兵,再统兵西进?”司马朗忽然有些不依不挠。

    司马懿脸色变了一变,脸上还是笑着给出了解释:“这更不妥当了,大军后撤,将至前方诸将于何地?如若有变,又怎么来得及调度支应呢?”

    他的话有理有据,给出了如今非得驻兵陈仓不可的理由,但这样不前不后的位置、以及似乎有意回避与雍州刺史钟繇、司隶校尉裴茂两大实权人物见面的态度让司马朗敏锐的感觉到了异样。

    一旁的马超倒是没有刻意关切这兄弟之间的暗流,虽然司马懿拒绝了他急于求战的心思,他仍踌躇满志的打算好好在调拨给自己的两千人的部众里施展拳脚。在入太学以前他没少跟随马腾带兵作战,虽然这些年都没有亲临战阵,但与生俱来的天赋却是没有变,他摩拳擦掌,很短的时间里就将这两千人收拾服帖。

    就在司马懿着手整顿陈仓军队的时候,雍凉在钟繇、徐荣、张济、盖顺等将的带领下发起了压倒性的攻势,而在陈仓后面的右扶风,兵革也是一日未息。

    司隶校尉裴茂领兵进驻郿县后,曾派人来信提出与皇甫嵩两人就此合兵,一同进剿右扶风境内残余的羌患,然后再稳步西行。他满打满算,本以为皇甫嵩会同意这个先内后外的稳慎策略,谁知提议居然当即就被否决了,而且信使连皇甫嵩的面也没有见到。裴茂于是又派人过去,想与皇甫嵩亲自见上一面,商量接下来的方略,这个提议不仅被拒绝,更是带来了皇甫嵩以骠骑将军、督雍凉军事的名义所下的军令,命他稳驻郿县,以清剿残兵、守护京畿为要。

    裴茂是个心细的人,昔日他节制盖顺、徐晃等将南征益州的时候,常常根据诸将在言行上的细微变化而感知各自的情绪,从而调节盖顺与徐晃二者之间尴尬的气氛。如今他再度领兵,做法也是一样,皇甫嵩虽然用兵稳慎,但在大胜之后往往会乘胜追击,非得等到后方彻底清剿残兵了再动兵,这个理由在裴茂看来未免太过牵强。

    于是裴茂独自想了一夜,终不得其解,熟虑过后,便叫人四下找寻,请来了在武功县为家人敛葬之后、留下守丧的苏则。

    “家中都安排好了么?”裴茂未着公服,仅穿着件深色常服在偏室里接见来人:“我领兵以来,甫一至扶风,便扫除胡氛,下马拯济百姓,抚恤孤老。扶风苏氏乃三辅名门,我也着意留心,只可惜……”

    苏则愁容未褪,身上还穿着斩衰丧服,他嘴角牵动了下,恭敬拜道:“承蒙明公挂念,自家中遭难以后,关中多有故交出面相助。小子无知,日后怕也是难报今日之恩万一。”

    裴茂本在斟酌如何劝苏则在孝期为他办事,如今听到苏则话里委婉的拒绝之意,不禁一边感慨对方的聪明、一边深感为难起来:“其实,我今日请文师来,确有一桩不情之请。”他索性抛开云遮雾绕的辞令,直抒胸臆:“我近日闻说,在陈仓的皇甫公身体抱恙,已有数日不见外人。如今韩遂虽然败逃,但军情尤急,皇甫公乃军中柱石,一举一动,常人都得格外关切。如今据说他因病不能视事,我想着,于公于私,如何也该过去问候起居。”

    他留心观察了苏则的神色,接着说道:“只是我这边困于公事,脱不开身,只得劳累文师你了。”

    苏则有些疑惑的说道:“裴公若要遣人看望,只需门下从事、主簿一人即可。在下既无官职,又在孝期,怎么担得起此任呢?”

    “马超与文师同读太学,应当认识吧?”裴茂突然岔开了话。

    苏则似乎不太像提及这个人,迟疑了一瞬便如实答道:“谨诺,在下曾与其有过一段交情。”

    “这就是了。”裴茂拊掌道,他是刻意打听过的,马超在太学没有什么结好的朋友,只有苏则还算与他关系亲近,这也是他为什么单单来找苏则的原因:“马超现今就在陈仓,你此行正好可以见他一见。”

    苏则初时直觉这个安排有些莫名其妙,可当他看到裴茂投来的深邃目光以后,心里忽然像是明白了什么。

    这次问候起居是上不得台面的!

    苏则在右扶风治丧期间也曾留意过雍凉局势,只知大战已至最后关头,却从未听闻皇甫嵩重病不起。倘若真像裴茂所说的那样,那么前方的徐荣、盖顺等将还能继续安心的打仗么?还能继续无条件服从陈仓发出的一道道军令么?

    可以现在的情况来看,裴茂不知通过什么渠道判断出陈仓出了变故,所以想知道皇甫嵩的真实情况。如果一切安好,那不过是虚惊一场;可是如果真有什么万一……苏则不禁想到,大厦既崩,仓促之间,雍凉兵事未休,此间数万之众,又将会属意谁呢?是河东人司隶校尉裴茂,还是颍川人雍州刺史钟繇?

    如今钟繇是否察觉尚未可知,但眼前的裴茂,似乎是已经有打算了么?

    裴茂很喜欢对方的这股聪明劲,跟聪明人打交道的好处就是不需要多费口舌,往往只需一个提示就能互相会意。他这么做的确是出于对皇甫嵩身体的关切,同时也是提前未雨绸缪、做好应对不测的准备,至于其中的一点私心,则被很好的隐藏在大义里去了:“皇甫公关系甚大,确凿之前,我不敢擅做主张,只好请文师代我往陈仓走一遭。我知道文师尚在孝中,只是事关重大,不得不借文师之力,还请文师……”

    话未说完,堂堂司隶校尉、阳吉亭侯裴茂便离席近前,向苏则俯身一拜。

    苏则吓了一跳,赶忙躲到一边,以稽首大礼向裴茂回拜,惶恐道:“小子怎敢!”

    “你值得这一拜!”裴茂直起身来,目光坚毅:“如今的处境得来不易,不容出现一丝一毫的差错。皇甫公倘若重病不起、难以担起大事,朝廷必须即刻知晓,加以措置,不然局势大变……吾等有何颜再见国家?”

    在裴茂动以情理的请托下,苏则只得百般不情愿的答应了下来,只是事后冷静下来,他又不禁开始思索,如果皇甫嵩真的病重,为何不早早上报朝廷,反而将其隐瞒下来?难道皇甫嵩就不知道其中的利害么?出于对局势的关切,苏则以极高的姿态同意了裴茂对他的强求,欠了他一个巨大人情的司隶校尉以后自然会对他多加照拂,除此之外,苏则也在心里刻意回避着一个问题。

    那就是初到陈仓不久的马超是否知道这件事的隐情呢?又或者已经牵涉了多深?

    这一切的答案等到苏则在陈仓城外的军营里见到马超之后,很快就有了答案:“骠骑将军?”

    马超茫然的摇了摇头,他从见到苏则的激动中回过神来:“说起来我确实未曾见过骠骑将军,监军说骠骑将军身体抱恙,这几日都是借监军之口传达军令。”

    说到这,连马超也觉得有些不对劲了:“怎么?你觉得事情有蹊跷?”

    苏则‘嗯’了一声,微微颔首:“这么说皇甫公的确是抱恙在身,可既然如此,皇甫公为何不将事情奏报朝廷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马超摆了摆手,他手上还拿着马鞭,显然是刚从马背上下来不久:“这几日我忙着操训将军交给我的部众,连饭有时都忘了吃,那里还有闲暇想别的事。”

    苏则无奈,只好由自己琢磨了起来,既然皇甫嵩真的身染重病,那他隐瞒不报的原因又是什么?更何况这段时间内,不能视事的皇甫嵩仍在名义上发号施令,是不是意味着发号施令的人早已不是皇甫嵩本人,而是那位年轻的监军谒者司马懿?这背后究竟是皇甫嵩授意的,还是司马懿故意为之?

    “司马仲达一直在为皇甫公代传军令?”苏则问道。

    “我听人说将军很信重监军,在郿县的时候将军就将军中许多大小事情交付给监军。”马超说完,想起苏则的年纪比司马懿还要大,论才智也不比对方逊色,如今司马懿都是监军谒者了,苏则这次被孝期连累了,他日却不知能走到什么位置。不然借此机会将他引荐给司马懿,两人一起搭上王氏的船……

    苏则没察觉马超在胡思乱想着什么,他心里突然有了一个可怕的念头,或许皇甫嵩早已经死了,司马懿出于某种目的隐瞒不报。无论是出于何种原因,皇甫嵩久不露面一定会引起旁人的怀疑,届时事情泄露,所有相关的人都要被牵连!

    “事情既已问到,我也该动身回去了。”苏则感觉自己正坐在一间装满干柴的屋子里,只需要一个火星就能引燃,他第一时间就产生了逃离的想法:“我现在身有重孝,若非受人请托,推辞不得,我也不会来这里。你……好自为之吧。”

    “诶,文师!”马超见他急着要走,心下觉得奇怪,忙伸手拦住他:“你不方便留下,总得由我带你引见一下监军。我看司马氏未来气势必盛,不容小觑,我现在带你见一见,对你日后也有裨益。”

    苏则现在躲司马懿都来不及,那里还敢主动上赶着去见?他也是吓了一跳,将胳膊从马超的手中挣脱开来:“守孝之人不再庐中居丧,岂有随意出入公府私邸交游的道理?下次吧。”

    马超也知道这么做不太妥当,只得惋惜的说道:“可惜了,这次的机会难遇,更是比太学安排的实习要好数倍,你就这么错过了。”

    苏则现在只庆幸自己是在城外军营中见的马超,还没有真正入城,不然真有什么接触,那日后可是百口莫辩了。他见马超全然不知,一心还为自己着想,闻言不免动容,松口道:“你还是多看顾自己吧。城中的那位监军谒者……你若是听我劝告,这几日就最好离他远些。”

    “什么?”马超好像隐约感觉到了什么。

    苏则却没有搭理他,而是扭头朝西望去,像是西边的某个地方将要过来什么人似得。这也不难预料,皇甫嵩病重的消息将不胫而走,整个雍凉有资格、有机会顶替皇甫嵩的只有那两个人,如今裴茂已经表示了关注,另一位的反应还会慢么?

    他似乎有些明白皇甫嵩的心意了,仅仅只是疑似‘病重’,就已有人开始打起了主意。如果真的死讯传出,导致西北的局势糜烂,谁又能负起责任?

    想到这里,苏则如芒在背,忽然问道:“你知道我为何要将那马赠与你么?”

    赠马的事情正好说到马超的心坎里,他也正要提及此事,好好的当面感激苏则,却见苏则面色肃然,一时改了口:“为何?是要助我在战场上方便杀敌?”

    “不。”苏则否定道:“是要你能随时逃命。”

第五百九十三章 投石震虎

    “若功业克建,威慑四海,号令天下,谁敢不从!”————————【梁书·武帝纪上】

    汉建安四年,五月初七。

    安平国,武邑。

    这段日子皇帝也没有闲着,后方一日不稳,他就一日不得心安,更遑论率兵出击,扫清余敌了。所以他一边忙着安抚新得的冀州士民,一边厉兵秣马,除了张辽仍在用兵以外,关东的其余地方都暂时偃旗息鼓,各类粮草辎重优先用于雍凉战事。可随着朝廷一年多来下来,处处用兵,早已严重拖累了财政,根据度支部呈交的奏疏,三辅、河东等地的粮储几近枯竭,蜀粮难运,又缓不应急,关东兖州、豫州、荆州等地也是快要征调过度、支应不起。

    前方战事的节节胜利意味着后勤的沉重压力,均输令麋竺与太仓令王绛这一年都住在公府里,忙得脚不沾地,大司农刘和也常常为租税的锐减而叹息不已。压力最重的少府张昶更是为烦剧的后勤工作压垮了身体,药石无医,在前日里吐血而死。

    张昶的遗疏是与卫将军王斌的奏疏一并传送过来的,皇帝事先已得知了这个消息,在先打开了张昶的遗疏后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神情悲切:“诶!世上再无张公的字了!”

    底下众人心里有数,张昶以书法闻名于世,并无多少才干,多年来官居少府仅仅是因为当初靠对了皇帝与王斌这两棵大树。在少府任上,他既无能锐意改革,又不敢庸庸碌碌,很多事情都是皇帝推着他做,本身并没有什么建树。所以皇帝心里惋惜他,口中说的也只是对方的那一手好字。

    想到这里,饶是对张昶没多少交情的人们心里也多少有些伤感了。

    自从来到这个几乎没有娱乐活动的时代,皇帝的兴趣爱好也有选择的发展成射猎、书法、读书这些健康有益的活动。对于张昶这样闻名后世的书法家,皇帝是真的很欣赏对方的章草、隶书与八分楷体,他专注的看着张昶亲笔写就的遗疏,关注的却不是上面笔力不足、略有潦草的字迹,而是其中的内容。

    张昶除了向皇帝例行告罪,称自己大事未竟便舍皇帝而去,然后又例行提起自己的生平,最后再是小小的提了要求,希望能将他兄长张芝所撰、自己加以修订的著作《笔心论》收入石渠阁。

    这书讲的是习字写字的理论知识与技巧,出自大家之手,又是张昶的临终遗愿,皇帝自然是点头同意。收入石渠阁就意味着长期保存、流传,如果只是私家藏有,中途遭乱就很容易散佚。张昶既不忍心见到这种局面的发生,又想借此抬高自己与兄长在书法方面的地位,也算是他死前心心念念的遗愿了。

    皇帝默默将张昶的遗疏放下,又拿起王斌的奏疏,却不展开,只道:“少府司掌财赋,如今朝廷用兵,钱粮最是紧要,张公病故,朝中还有谁可堪任?”

    “均输令麋竺有经济之才,倒是适合之选。”侍中荀攸欲抑先扬,拱手说道:“只不过他资历尚浅,骤登卿位,既招致不服、又易使人骄慢。”

    皇帝大致同意荀攸的看法,何况此人有些观念尚未与皇帝真正契合,少府执掌天下山川池泽、工商矿税等杂税,虽然如今收的少,安知以后不会成为朝廷的重要财政收入?所以未来的新任少府再如何也不能像张昶这样平庸,怎么也得为皇帝独当一面才行。

    此外,又是出于别的考虑,皇帝没有直接允准王斌的推荐:“麋子仲到底还欠缺了些,只是对于当下来说,少府必得是懂经济的运筹之才。麋子仲虽资历不足,但也不妨让他暂时兼顾着少府的职事,正好借着用兵钱粮的调度,看看他的才干。”

    那些本来跃跃欲试的人忽然静了下来,麋竺虽不是板上钉钉的新任少府,但只要后勤的事办好了,有王氏在背后推一把,九卿之位还不是十拿九稳?联想到刚死的少府张昶同样与王氏关系匪浅,如果连着两任少府都是王氏门下,那这个朝廷的钱袋子可就……

    议论完了张昶的后事,又由皇帝出面给了赙钱,此事便告一段落。至于张昶仅存于世的弟弟、羽林中郎将张猛,在得知兄长去世的消息后皇帝私下派人问他是否要告假回去处理丧事,却被张猛以战事未毕、不敢轻离的说辞拒绝。后来此事传了开去,皇帝倒不觉得有什么,旁人却是认为张猛生性凉薄,也难怪他们三兄弟之间,唯有张芝、张昶两人关系亲密些。

    唯有皇帝明白张猛不是不知孝悌,他是真的因公废私、先国后家,因为皇帝在夜间巡营的时候有一次见到张猛独自为亡兄垂泪。这么想来也是,如果他们兄弟之间关系确实不好,当初皇帝在诛董之后,让张昶招其入长安、为皇帝效力的时候,张猛也就不会答应那么干脆。

    作为皇帝最开始收服的一批将领,张猛的仕途也就比盖顺要好一点,这不是皇帝不肯重用他,而多半是他自己轻敌冒进、遇事易冲动的缘故。如今张猛因为要有始有终、打好最后一战而受到非议,皇帝自然要站出来帮他说上几句话:“张猛忧劳国事,何错之有?本朝以孝治国,这‘孝’既是子女对父母,更是臣子对君父。对父母是小孝,对君父是大孝,如今朝廷克复河北,即将毕其功于一役,岂能因小失大?”

    众人面面相觑,张昶只是张猛的兄长,只是因为没有遗孤而不得不由张猛出面主持丧事,如今皇帝却将其掰扯到父子之间的‘孝’道上,这就有些不得体了。有的人开始思索长兄如父在这个语境是否可行、有的在犹豫是否要站出来当面质疑皇帝、更有少数几个明白的,则是在想皇帝究竟是否借题发挥。

    坐在中间的谏议大夫沮授已经明白不妥之处在哪里了,皇帝在试图重构忠孝的理念,让‘忠’大于‘孝’。有汉一代,忠与孝在某一层面上是平等的,甚至很多时候对宗族的‘孝’还要大于对皇帝、对汉室的‘忠’。如今皇帝正是在借此伸出他的第一步试探,也就是先放出口风试试态度,沮授心里已经看明白了一切,但由于他刚归降不久,不好出风头,又存着借此观望众人对年轻天子的威权究竟慑服到什么地步的想法,所以缄口不言。

    然而皇帝在臣子心中的威权远超乎沮授的预料,本来以为或许会有人出面谏阻,谁知一个也没有。难道在朝廷里,是没有人敢挑战皇帝威严?还是敢反驳皇帝的人远在长安,不在军前?沮授吃惊的想着,权力不是人给的,而是靠自己得来的,如果年轻天子的权力真大到旁人不敢轻易冒犯,那以后处事就该愈加谨慎,至少不能不清不楚就给人当枪使。

    座中唯一出面直言的就是荀攸,他轻轻将话题拨回去,却也没有取到真正反驳的效果:“张猛与张少府乃是兄弟,兄弟之间,当称之为‘悌’,而非是‘孝’。历代以来,多有因忠君之事而忘家者,故张猛尽心为国,不得受非议;失于悌友,也不得受褒扬。”

    皇帝对荀攸笑了一下,不再借由头往下说,他其实只用看一眼底下那些不明形势的冀州士人的样子,就已知道自己达到效果了。

    “都言河北士人耿介有性情,可我今日见那沮授,却不似传闻中敢犯颜直谏袁绍的强项。”皇帝命众人退下后,又唤上贾诩随自己四处走走,他想起沮授以及那一干冀州人低调的样子,心里既是得意又有些失望。

    “袁绍当初心存忌惮,弹压不住手下的豪强,所以才会有沮授、田丰的耿直刚烈,郭图等辈亦能几句话便左右袁绍的心意。”贾诩把两只手拢在袖子里,坦白的说道:“说到底,彼等并非真的强项,而是自凭身后有所恃,故才无恐于犯谏。”

    “所以在我这里就行不通。”皇帝手下势力分化、冗杂,他创业以来也没有过度依赖某一方,这就导致他天然的就拥有不需给任何一方好脸色的资本。不像是袁绍,来到当地士人的势力范围内,又没有能力,自然要处处受人的气。他刚才借助自己对臣子的掌控力度给了河北士人一个深刻的印象,既方便在他们心中树立自己的威权,也能将他们愣头青似得想照搬对袁绍来对皇帝的念头趁早打消。

    “贾公且等看着吧,风气如此,总会有人跳出来。”

    皇帝说完,贾诩便在他身后微微点了一下头,也不管皇帝看没看见,就像是只知点头的木偶,又像是在例行公事的听着皇帝的胸臆。

    “你来看这个。”皇帝走到一个偏僻的拐角处,示意穆顺站远处留守,便转身将一份已经打开过的封事递给贾诩。

    贾诩楞了一下旋即将双手从袖子里伸出,将袖口抖落至手腕之后,双手接过那份封事。

    “这是皇甫嵩用军中快马传来的封事。”皇帝摆手示意贾诩打开它,顾自叹了口气:“是遗疏。说起来也是第二份了,长安的法衍、荆州的赵公身体据闻报也都不好,也不知今年是怎么了……”

    贾诩一字一句的看完了皇甫嵩的遗疏,古井无波的脸上罕见的出现了震惊的神色,显然这件事是不在他掌控范围之内的:“如此胆魄,臣倒有些不信这是出自骠骑将军的本意了。”

    “贾公的意思是说。”皇帝慢悠悠的问道:“司马懿仿照皇甫嵩的笔迹,故意匿死不报,图谋兵权,甚至还敢欺君?”说到这里,皇帝也忍不住冷笑了一声:“此人胆魄是有的,但以他的才智,犯不上自寻死路。”

    司马懿年纪轻轻,在军中又没有根基,一时拿到兵权不仅没有什么用,反倒会在事后害了他全家性命,这不是一个明智的人能做出的选择。贾诩也是明白这一点,他目光一动,仍有些不敢相信的说道:“臣只知骠骑将军除了中兴汉室以外、一直以羌患为生平憾事。臣以为彼等既敢让马腾诈降,引贼寇入扶风,就是骠骑将军的胆魄了。没想到……还是臣算错了。”

    “贾公也是人,岂能处处料事如神?”皇帝笑道:“皇甫嵩隐忍、守成半生,循规蹈矩,一点错也不敢犯。他这半辈子的胆量,看来都用在当下了。”

    “司马懿的胆量也不小。”贾诩又一次提到了他:“像这种事,光是聪明还不够,有舍得置自己于死地的胆量,才是最难得的。此子不凡,以后必成大器。”

    皇帝脸上的笑容忽然散去了,司马懿是进一步、又退一步,他的作为常常让皇帝想起来就无奈。对方预见雍凉之战,设计留下来博取大功,若一直这样下去,他固然是得到了功名封赏,但皇帝厌他心思不纯,已经打算让他以后止步于此、闲置不用了。可谁知皇甫嵩居然在临死前拉了司马懿一把,让司马懿接着昧死不报的罪,抵消前功,平平安安的归家隐居。

    这样司马懿在军中积累的声望与人脉也有了,又避免了锋芒毕露引人忌惮,一进一退,得大于失,这让洞悉原委的皇帝感到有些恼怒。

    “皇甫嵩的名号仍在,的确可以避免无数纷争与变故,此人固然是为了保全大局、出此下策,但也不是他隐瞒不报的理由。”皇帝冷着脸说道:“皇甫嵩这样做,置裴茂、钟繇二人的颜面于何地?司马懿身为监军,不知劝阻,反倒推波助澜,实在难测其心。”

    贾诩沉默了一会,道:“臣以为,此例不可开,司马懿当罚,但不该在这个时候。”

    “我心里已经有计较了。”皇帝淡淡说道:“韩遂败逃,皇甫嵩没‘死’,雍凉接下来如不出意外……”

    “绣衣使前次奉诏散播于关东,但臣已在雍凉早做准备,必是无虞。”贾诩连忙拱手道。

    “有贾公这句话我就放心了,皇甫嵩病殁,这是天命,不能怪在贾公头上。”皇帝伸手将贾诩手中的遗疏拿了过来,在手心里握得紧紧的:“如今关西局势已定,张辽在幽州也屡有斩获,我看也是该动兵南皮了。”

第五百九十四章 凉飕雾晦

    “何谓隐之天?大寒甚暑,疾风暴雨,大雾冥晦。”————————【淮南子·兵略训】

    建安四年夏初,秋谷未出,但好在拥有冀州之后,大军短时间不缺粮草。五月底,皇帝趁张辽与袁熙、高干在河间大战之际,率领南北军及樊稠等部兵马出安平,沿漳水东进,直击南皮。在平原国的监军谒者鲁肃、中郎将太史慈也率于禁、李典等部兵马北上,连破重合、东光等县,在南皮城下与皇帝会师。

    此时皇帝已知雍凉羌胡不成气候,遂不再顾忌,挥军直入,途中更是将凉州的捷报晓谕三军。军中将士这半年来多是忧心乡里家小,士气不高,如今知道家乡平安,全军上下当即就振作了起来。

    南北军本就精锐,饶是南皮乃渤海重镇、袁绍起家之地,积粟十万,居然在一开始险些顶不住官军猛烈的攻势。袁绍不得不鼓起勇气登陴拒守,与几名将校喝令杀敌,这才勉强守住。大军退后,刘晔督造的霹雳车在城下一字排开,再度发挥了极具视觉冲击的作用,河北袁军从未见过这样犀利的工程兵器,一时吓得抱头鼠窜、哀嚎遍地,就连没见过此物的于禁、李典等将也是当时被吓了一跳。

    李典白着脸对于禁咋舌道:“国家有如此利器、精兵,也无怪乎能振兴汉室。”

    于禁也感慨道:“五年修养,便凭关中一隅,横扫天下。这是汉祚未绝,得天之助,还是国家一人之力?”

    他们没有继续再说下去,而是默契的对视一眼,心里既是在庆幸城中被石雨洗礼的不是自己,又在暗自坚定早已选择好的立场。

    “南北军今日上阵只是为了杀袁军锐气的。”在于禁等人后面坐镇指挥的监军谒者鲁肃目睹飞石如雨,轰飞无数砖石碎屑,早已看过霹雳车威力的他语气平淡的对太史慈说道:“南北军当用于野,接下来的攻城之战,还是要先留给于文则他们。”

    太史慈自然懂得前期攻城的时候,就是要借此最大程度上消磨于禁他们这些外兵的实力,他如今统率的兵马也有不少,零零总总算起来有两万多人。这些人里除了跟他一起打过仗的校尉陈到还算认识以外,其余人都不是他的亲近。消耗他们的实力,做起来并不难,太史慈相信只要他一声令下,多的是人为了急于表现、昭示态度,会上赶着请求打前阵。

    毕竟死的是兵,不是将,只要有功劳,一将功成万骨枯又何妨?

    只是让太史慈犯难的是,有个疑难需要与鲁肃拿个主意:“鲁君应当知道。陛下命我所节制的,实则可分为两部兵马,一部是于禁、李典等原属征西将军麾下,另一部则是关羽、张飞等原属刘侍中麾下。”说到这里,他顿了顿,观察下鲁肃的神色:“鲁君,我不知陛下属意于谁,如何才好办事呢?”

    “关、张是猛将。”沉默了一会,鲁肃看着太史慈会意的神色,忽然慢慢悠悠的转了话风:“所以厉害的,得先留在后头。”

    太史慈抿了抿唇,他此时方觉不能以貌取人,本来看着鲁肃的面貌还以为对方是个忠厚老成的,谁知想法却也这么跳脱:“我知道了。”

    你根本就不知道。

    鲁肃不着痕迹的乜斜了眼太史慈,心里忍不住想着。皇帝心里有宏图壮志,爱惜将才,借由攻城的机会消耗这些人的兵力,只是为了打磨锐气,方便以后任用驱使。他们这些人里要是有人想改换门庭,效命于皇帝,就一定得出死力表态。舍不得部众、不肯出死力的,日后自然会当做立场不坚定、被皇帝逐渐边缘化。而舍得付出代价、用实际行动来与以前划清界限、证明自己另投新主决心的,自然会在事后得到丰厚的回报。

    这段时期的攻城,就是皇帝在借此考察于禁、李典等人能否堪用。至于关羽、张飞,他二人与刘备情同手足、恩若兄弟,辗转颠沛也不曾背弃,可见这不是寻常办法就能分化的。所以在皇帝眼里,关张二人身上的标签其实比于禁等人的还要牢固。

    看着得到授意后的太史慈命人去请诸将会议,意气风发的样子,鲁肃觉得幸好对方是从皇帝身边出来的,不然这一身武略就白费了。诸将在帐下聚齐后,太史慈当面授予机宜、分派指令。由李典领兵两千配合将军樊稠进攻南门,于禁则与路招等将率兵四千进攻东门,至于关羽、张飞、陈到等部则按兵不动,充当后备。军令既下,诸将纷纷领命而去,鲁肃也亲自绕城而过,赶赴城北的皇帝军营中,将此间做好的安排一一奉告。

    “这样的布置就很好,南皮虽大,但到底不如邺城坚固。袁绍虽为主将,但麾下坚守之心也未必比得上昔日邺城守军。”皇帝手上捏着块磨刀石,正仔细擦拭着一柄长剑,这柄剑虽然剑格上的白玉被磕破了一角,略显残破,但看他珍惜小心的程度,显然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在子敬你来之前,樊稠立功心切,要请战做先锋。看他勇猛敢战的份上,我已许他三日之期,这三日由他主持攻城。”

    说到这里,皇帝顿了一顿,将手中长剑微微抬起,从侧面看过去,那柄长剑的剑刃虽然锋利,但仍是有不可磨灭的划痕。皇帝叹息一声,他的本意似乎也只是将剑刃重新磨锋利,至于其上的划痕,倒是不在关注之列了:“这三日他要怎么攻城,就怎么攻城。我已嘱咐了刘子扬,这回也同样嘱咐你一声,让太史子义他们多让着些。”

    像是刚看了剑锋的缘故,皇帝的目光里有几分寒意,这意味不明的神色让鲁肃一时难以揣测。他能通过自己的才智与观察,看出皇帝对于禁等将分化收服的心思,却由于对长安朝堂缺乏全面的认知,竟是看不出某人如日中天的背后,竟隐藏着汹涌的危机。

    鲁肃下意识的认为樊稠是当朝太尉、外戚董承的亲信,所以皇帝任用也是理所当然:“臣谨诺。”

    “你回南城时,再替我传句话下去。”皇帝此时磨好了剑,将其稳稳的插进一只崭新的鲛鞘中,鞘上缀着暗色的翡翠,除开那缺了一角的白玉剑格以外,被剑鞘遮住了划痕的长剑立时变得华贵起来。皇帝满意的点了点头,将剑交给一帮侍立的穆顺,再又看向恭敬候听的鲁肃:

    “先入城者侯,赐千金。”

    这句话仿佛是一碗补药,顿时让全军上下齐齐振奋起来,有出战任务的恨不得现在就趁夜色登城作战。不仅是普通士卒被激发出了对封侯爵赏的狂热,就连将领们也都摩拳擦掌,踌躇满志。可谁知到了第二天,天色突然昏暗,黑云从天边滚滚而来,霎时狂风大作、电闪雷鸣。

    已经立下军令状的樊稠不肯浪费时间避雨休战,催促着麾下部将、以及分布在南城、西城的于禁、李典等将合力攻城。在隐隐的雷鸣声中,将士们身披轻甲手持斫刀,在主将的号令下发起总攻。

    因为风力太大,许多守军根本无法在保持身体平衡的条件下拉开弓弦。箭矢被风吹去了准头,樊稠率大军趁势攻上城墙,挥刀乱斫,在城头展开血战。樊稠自持甲厚,冲入城头阵中乱砍乱杀,在他身上,凉州人剽悍的作风显露无遗,哪怕身中数创也浑然不觉,依旧继续砍杀。他一连砍倒了十余个人,大呼畅快,正要指使麾下随他厮杀,一声怒雷突然在头顶炸响。

    大雨如注浇下,狂风呼啸,竟都朝着城西的方向吹过去。樊稠被风雨淋得满脸是水,刚抹了一把又立即被风雨淋上,这个时候,鲜血已经顺着铠甲从他里面的戎衣浸出来,一片血红。他眼前的景象模糊了一下,樊稠登时心惊,连忙趁着昏暗的雨色朝着四周胡乱挥舞几下斫刀,便在亲信的护卫下二话不说,匆匆撤离。

    剧烈的暴雨像是天漏了一样,后续登城官军越来越少,袁军开始趁着大雨展开反击。虽然于禁在东城是顺风,作战处境不利的是袁军,但作为主将的樊稠在西城吃了亏、匆匆铩羽以后,于禁也不敢冒险恋战,顺手砍下一名袁军校尉的头,便指挥着部下退了。

    这一战在皇帝看来简直虎头蛇尾,樊稠丢下千余人不顾,匆忙撤离,折损最多;于禁步步稳慎,很大程度上保全了实力,损失最小。本来能一举克敌的战斗全因为暴雨而不得不中止,樊稠心里惊惧,这一回失败可不是上回在魏郡那么好糊弄了。在皇帝眼皮子底下失败的樊稠不敢怠慢,当夜在皇帝御营外跪伏请罪,最后皇帝还是好言劝慰了他一番,让樊稠继续戴罪立功,等雨停再战。

    在劝慰樊稠的时候,皇帝曾冷不防的说过一句让樊稠心惊胆战的话:“我记得你麾下多是凉州兵马,精锐自不用说,怎么今日在城头上还没来得及退下来,就一战而降了呢?”

    樊稠吓得差点吐露实情,他的精兵在当日早被张郃、蒋奇二人伏击歼灭,如今大都是败退时从附近坞堡劫掠强征的部曲青壮,数量虽然与当初持平,但战力已是明显下滑。这个变化自然瞒不过皇帝身边那一群谋士良将毒辣的眼睛,樊稠强颜说道:“当时有暴雨雷电,天威可怖,纵然是末将都有些腿软,遑论其他?”

    “喔。”皇帝似笑非笑,对他扬了扬手,示意他退下:“既如此,那你去吧。”

    樊稠离开之后辗转反侧的想了一夜,认为自己的事情迟早会瞒不住,尤其是当日亲手打败他的张郃,如今已经投降、归张辽统率赶往河间。如果他多说一句不该说的话,那么樊稠讳败的事迹就会立即暴露出来。他思来想去也没有办法,最终还是只能将主意打到贾诩身上。

    “贾公当年仁义,在长安城下救过卑下一命,卑下这些年无以偿还。如今事急,却还想来寻贾公开解,实在是万死!”樊稠当年投机取巧,抱上董承大腿以后便与贾诩拉开了距离。如今又厚颜相求,让他先是不断反省自责,然后再说明来意:“眼下我已犯大错,还望贾公看在朝中凉州人式微、立足不易的份上,顾念点当年共事的情谊,救卑下一把!”

    贾诩眯缝着眼睛,沉静的面容让人看不出丝毫情绪,对方夤夜造访,看似鲁莽,其实早已存了逼迫之心。此时若闹得皇帝、或是其他人知道了,贾诩就与樊稠脱不开关系了。他心里气恼,语气却仍是温和从容:“你且起来,我等凉州人势力孤单,本该同声共气。这些年你虽与我疏远,但却使我少了许多猜嫌,我倒是该谢你才是。”

    樊稠愣了一愣,竟分辨不出对方话里的真情假意,他只顾着道:“还请贾公救我一救!”

    “诶。”贾诩无奈的叹了口气,任由他跪伏在地上,轻声说道:“我救不了你,但别人能救下你。”

    “贾公是指太尉?”找董承出手帮忙确实最好,但长安到这里千里之遥,一来一回又如何赶得及?樊稠将自己的考虑如实相告,又说道:“太尉援手难伸,在下也只能央求贾公你了!”

    这话说的实在是不明智,若非贾诩心里已有定计,此时更是帮也不会帮他的:“你虽是犯了一件事,但却需要做两件事才足以挽救。第一件在于长远,就是写封言辞恳切的信,将事情说清楚,托人带去长安,请太尉看在唇亡齿寒,以及曾经同为袍泽的份上出面相帮;第二件则在于眼前,此次攻城正是大好机会,一旦攻破南皮,就是大功,那时将功折罪,我也好在天子身前为你美言几句。”

    樊稠听后高兴不已,可他又面有难色:“可是末将麾下的精兵折损过半,要说攻城……”

    言下之意,还是想让贾诩为他出破城之策。

    贾诩帮人帮到底,顺口言道:“于禁、李典、关羽等将骁勇,彼等的兵马在这三日之期里,不是都任你调用么?”

第五百九十五章 急于催攻

    “当其死在乎军检正,成其功在乎战阵详。”————————【虎钤经·卷三】

    大雨逐渐小了起来,天空仍是阴沉沉的一片,淅淅沥沥的雨点降落到地上,城墙的砖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湿滑,守城的袁军也比任何时候都要轻松。

    一个士兵艰难的从云梯上探出身,伸手摸上湿漉漉的墙砖,手指还没用力便一骨碌从城墙上滑了下去,重重的摔在泥地里。

    南皮城头几乎每处都是这样一幅场景,虽然大雨浸湿了弓弦,开不得弓,但湿滑的墙砖却给城下官军带来了不小的阻碍。他们几乎不用费事没力气就可以将站都站不稳的官军推下城墙摔死,跟昨天比起来,今天这场仗是对官军的煎熬,登上城不仅困难重重、而且损失惨重。有不少都伯前来找主将反应情况,请求暂时停兵休战,等雨停了再攻城。

    于禁听了倒还忍得住,态度坚决的说道:“军令如此,我岂能擅做主张!”

    “这样的城墙,再来一万人也爬不上去!”有都伯不满的说道:“不过多等些时日,何必要急着填命进去?底下人怨言都很大。”

    “是那些青州兵?”于禁讥讽一笑:“骄纵惯了的人,不用理他们。”他早就看那些军纪散漫的青州兵不顺眼,此时说话也不甚客气,于禁瞧了眼部将的神色,也不忍让他们寒心,便抬头看了看不见有停歇趋势的雨天,叹道:“尔等先暂缓攻城,我自去与樊将军相商。”

    “多谢将军开恩!”一群人高兴的说道。

    于禁牵马来到太史慈的营帐,迎面便见到太史慈与李典、陈到等人揭帐而出,几人碰了个面,太史慈说道:“文则来的正好,我们一起去西城。”

    这里的‘西城’指的是扎营城西的扬威将军樊稠,作为这三日攻城之期的主将,太史慈等人凡事都得先与他商量,重大事件最后再请皇帝定夺。

    樊稠此时赤着上身坐在胡床上,让一个医者包扎腰上的伤口,见到太史慈等人涌入,他不悦的挑了挑眉:“尔等都来做什么?今日不攻城了?想违军令?”

    “我等不敢违令。”太史慈抱拳向身后诸将看了看,轻声说道:“只是如今下雨,城头湿滑,将士们不便攀城作战,既无寸进,将士又多无辜损命。我等想着,不妨上奏天子,趁此雨稍作休整,等雨停日出,再振作攻城也不迟。”

    “休整?”樊稠此时就盼着明日能把军旗插在南皮城头,哪里还会再拖一段时间?若是拖得久了,皇帝或者其麾下的南北军将校们没了耐性,将攻城的任务接了过去,那樊稠自己怎么办?他冷笑道:“我许你们延期再战,天子可会许我?三日破城,是我在天子面前立下的军令状,尔等不勠力攻城,如今是要害我受罚吗?都给我回去!”

    他这一喝,身旁的医者被吓了一跳,惊惧的就要跪下。

    太史慈却没有被樊稠所吓到,他如今仍是于禁、李典等人的上司,自觉有必要将事情担起来,为他们出头:“如此大的雨,在城墙上谁也站不住,樊将军简直是视人命如草芥!陛下治军虽严,但也爱惜将士,樊将军难道就没有丝毫体悟上意么!”

    “樊将军这两日不曾出动一兵一卒,可见是真的爱惜将士了。”站在后面的关羽面若寒霜,语气沉沉的说道:“同为天子兵将,为何就只有我等的兵马不算人命?樊将军不给个交代,我关云长不服。”

    樊稠顿时一噎,关羽虽是才归附不久的将领,但他与如日中天的平南将军徐晃是同乡好友,这层关系就不得不让他小心了。更何况关羽曾经的主官刘备此时正在皇帝身边担任侍中,对方如果真要上报天听,在行动上也不是办不到。他冷静了一下,不屑道:“你区区小校,擅自插话,太狂妄,也太视军法如无物了!”

    说到这里,他看见太史慈欲要出面求情,立即抢白道:“本将明白,尔等只是患不公,我如今的伤势尔等也都见到了,不是我有意藏锋,而是实在难以登城杀敌。”说着他便伸手将身边仍跪伏在地的医者一把拉了起来,这一番动作牵到了伤口,樊稠疼的抽了口冷气,又接着让医者为自己处理腰间的创伤:“既然尔等爱惜兵卒,我又岂能强人所难!尔等这就回去,且看我凉州健儿如何攻城!”

    众人见他腰间的伤势不似作伪,又好像是要负伤攻城,本来兴师问罪的心思忽然就消散了一半,于禁心里仍保持着冷静,他知道这不是樊稠肯不肯出力作战的问题,而是在雨天根本不适合作战!再打下去,城攻不下,自己就要先损失惨重了,将士不满,又怎么会白白为你送命?到时候一齐闹将起来,恐怕后果会比现在还严重。

    于禁与李典等人对视一眼,见关羽面色稍霁,顿觉不妙,正要开口说话,身后却又进来一人——正是因事前往御营的监军谒者鲁肃。

    “樊将军的伤势好些了没有?”鲁肃憨厚的笑着,像是没有看见这里残留的剑拔弩张的氛围,他大步往前走去,俯身看了看樊稠的伤势,自顾自的说道:“在下刚从御营过来,国家特托我看望,我砍——樊将军这伤势不轻,仍要指挥调度,实在可贵。”

    樊稠闻之动容,他听到皇帝关心他的伤势,还道是贾诩在皇帝身边为他说好话起到了效果,于是作态道:“这不妨事,鲁监军来的好,我见雨小了些,正要督众将聚兵攻城。尽早攻破南皮,解决大患,我等才好回报陛下栽培之心。”

    鲁肃点了点头,深以为然的说道:“樊将军说的是,陛下不但关切将军伤情,更关切此番攻城。这不,陛下还特命偏将军领兵来做樊将军的副手,一力攻城。”

    “沮隽?”樊稠惊道:“他不是留守乐成防备高干、牵招么?陛下怎么将他调来了?”

    “刚得的消息,将军还有所不知。”鲁肃乐呵呵的笑道:“张将军在鄚县大破袁熙,高干被斩,牵招已经率部下骑兵投诚了。”

    河间,鄚县。

    午时刚过,两军遇于易水之南。平北将军张辽麾下步骑两万,以张郃统步兵列阵以待,自己则率骑兵为右翼,大军另一侧紧靠易水。甲衣齐整,杀气连连,全军上下斗志昂然,而对面的袁熙、高干等军虽是兵马众多,但此时已经闹哄哄的乱成一片。

    先是牵招所率的骑兵动了起来,然后再是紧邻的步军也丢弃军旗,哄然作乱。张辽率领骑兵亲自冲锋,与牵招所部骑兵混在一起,联手将阎柔的乌桓骑兵打的节节败退,没有了乌桓骑兵的守护,袁熙、高干等人的步兵军阵在张郃眼中简直不值一哂。监军谒者法正当即命人击鼓进军,张郃闻令亲自率领麾下士卒往前,他的军阵宛如春水洪潮冲碎坚冰,袁熙等人的部众登时碎裂开来。

    焦触、张南二将还在试图往前拦住,可他们是张郃曾奉袁绍之命一手‘培养’出来的军中新锐,行军布阵自然露出了许多破绽。而张郃正是由这些破绽寻找到突破口,以少击众,声势很快就盖过了对方。

    “将军、将军!”焦触逃命不及,忙不迭的跪下说道:“将军绕我一命,末将愿降,末将愿降!”

    张郃念在彼此曾并肩作战的份上,一时心软,正要传唤左右用绳子将他捆起来听候发落,可谁知焦触又说了一句求饶的话:“将军当年提携指教之恩,末将永世不忘,今日若是救我一命,末将此生愿供驱使!”

    “倒是会胡乱攀附。”张郃眉头一竖,他生怕自己哪里不干净会遭人中伤,此时听了焦触的话,张郃哪里还能留他性命?当即冷笑道:“左右,还不擒杀了他!”

    焦触吓得从原地跳起来,刚要试图反抗,就被十来个亲兵按在地上杀了。

    还有一个张南。

    张郃心里想到,焦触既然口出狂言,那么张南与他也是一样,此二人都留不得,得先趁机会除掉才是。

    于是张郃越战越勇,深入敌阵,全然没有以往那样稳扎稳打、步步为营的作风。而一侧的张辽也是策动铁骑,自东向西,斜对易水,向袁熙军发起冲锋。铁蹄冲锋踏地,仿佛地动山摇一般,连砂石都抖震不停。那些尚没有来得及逃走的军士,见此情形魂飞魄散,把军旗兵器全扔在了地上,只顾保命朝北边飞奔逃走。而不及逃走的则被张辽与牵招的骑兵洪流追及而撞倒在地,霎时就被踏做了肉泥。

    值此情形,袁熙败局已定,在张南、阎柔的保护下北上易京。而高干则改装易容,走间道意图潜行逃窜,结果被部下郭援所杀,最后送至张辽的手中。

    “螳臂也敢当车。”张辽吩咐张郃打点战场、清点损伤,顾自命人将高干的头封存好,准备连捷报一同送往南皮军前,他对归降的牵招说道:“子经,你知道袁熙为何会败么?”

    “是因为骄兵必败。”牵招抱拳说道:“袁熙击败刘公之后,志得意满,以为麾下精锐无当。由此轻敌冒进,先于高阳遭遇将军,未等高干与之合兵便受大败。如今又败于鄚县,则是袁熙、高干等人不听我之言,假权乱为之故。”

    “哦?”法正好奇道:“袁熙不听你什么话?”

    “在高阳时,我便建议彼等,解渎亭离此不远,倘若能派遣轻兵,劫夺刘公,则河北必然震动。张将军未战而先获一罪,受谴之下,必急于营救刘公,岂能安心与我接战?”牵招坦然说道。

    法正与张辽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的眼中看出了不同程度的惊讶。然而解渎亭在当时离高阳也不算近,刘虞也不是单枪匹马,身边还有鲜于银、鲜于辅等一干兵马保护着,何况张辽当时正在近侧,要想派轻兵劫持,并没有说的那么容易。

    “那之后呢?在鄚县你又说了什么。”法正笑了笑,继续问道。

    “什么也没讲,反倒是袁熙怪罪高干相援太慢,高干又嫌我行军迟缓,要将我军法。”牵招面有不服,他本是袁绍所举荐,如今若不是真的备受委屈、又前途暗淡,他岂会轻易脱离举主:“所以在路上接到玄德的信使后,便决议反正归顺。”

    直到现在,张辽与法正才弄清楚牵招真正归顺的原委,他们由此也都放下了心,法正说道:“幽州未破,依我之见,还是得收拾兵马,乘胜北上才是。”

    “袁熙经此一战,实力大损,陛下既拜我平北将军,我自当要负起平北重任。”张辽当仁不让的说道,接着,他便吩咐张郃整顿兵马,准备北上易县。面授军令时,他对张郃说道:“儁乂,易县是你曾攻破过的,当是熟悉无比。我将易县交给你去攻,应是正当其任了吧?”

    张郃几番辗转重回故地,心中自然是感慨良多,也是极自信的说道:“末将遵令!”

    如今张辽麾下已有了张郃、牵招两员降将,自己的直属兵马反倒被他二人隐隐压了过去,他心里提防着,有意使彼二人保持距离:“子经就跟着我,到了幽州,面对着乌桓、鲜卑等胡骑,你我骑兵还有用武之地。”

    牵招自然领命,这时法正忽然向张辽使了个眼色,张辽会意,在私下里两人见面时说道:“孝直。”此时他二人的关系已经很熟悉了:“真要将王伯方送过去?”

    “破邺城之后,连诸葛太守都退回河间了,他一个河东郡督邮,纵有随军之任,又岂有随这么远的?”法正说的正是王端,这段时间以来,王端一直在与诸葛玄负责军中粮草,在军略上也说不上什么话,能力不显,常常使很多人都下意识的忽略了他:“若陛下有心,此时怎不给他另授职务?挂着河东督邮的官,实在有些名不正言不顺。”

    “那就让他与郭援一同南下报捷?”张辽想了想说道,其实这王端一直规矩本分,但没什么大贡献,带着他也有些多余。听了法正的话之后,他又觉得总这么留着有点不妥,还是得明白皇帝的意思——再不济,也得提醒一下皇帝别忘了自己的表哥还在张辽这里。

    “这样也好,我在捷报里多为他表功,看看天子是怎么想的。”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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