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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武陵年少时     兴汉室txt下载     兴汉室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十五章 事事难息

    “玉树琼枝,迤逦相偎傍。酒力渐浓春思荡,鸳鸯绣被翻红浪。”————————【凤栖梧】

    无论前世今生,皇帝喝过的美酒无数,有的醇香温厚、有的火辣热烈,但没有一次像是今日所饮的那样,冷冽中带着一股热流,直入小腹,流窜到四肢百骸。

    才小口饮了三四口,皇帝的脸很快就红了起来,他凤眸微阖,冷静的目光逐渐消散,像是摇曳的风中之烛。

    郭采女悄无声息的带着人将食案撤离,与殿内侍奉的宫人宦者一起退了出去,一同出去的,还有早就察觉到气氛不对的小黄门穆顺。

    皇帝自己脱下最外面的那件常服,拿着香螺卮小口啜饮,宋都对皇帝的变化恍若未觉,在小口尝了下酒之后,便皱着鼻子再不去碰,只一个劲的拈着糕点吃。

    郭采女最后一个走出殿门,当殿门关上的一刹那,殿内陡然暗沉了下来,宋都往口中送糕点的动作一顿,讶然道:“怎么把大半的灯烛都吹灭了?”

    殿内也不能说完全陷入了黑暗,还有透过窗户的夜色星光,以及角落里摆着的一棵青铜树样式的油灯。灯火点点在青铜树灯的枝杈上闪烁着,混合着星光在殿内散发出昏黄的光调。

    坐在对面的皇帝没有说话,但宋都却能分明的感受到对方的存在,他身体所散发的热量、昏暗的光影中勾画的肩膀轮廓……都是那么的清晰。

    突然寂静的殿内变得有些闷热,宋都的额头不知何时出了一层薄汗,她后知后觉的总算知道气氛似乎有些不一样了,好似随时会发生什么。她的一颗心突然跳的很快,莫名的有些慌张无措、潜意识里又有些跃跃欲试……

    “陛下……”宋都试图缓和这突然间沉闷的气氛,可当她的眼睛适应了昏暗的光线后,却突然发现原本坐在自己跟前的皇帝的轮廓消失了。

    宋都立时怕了起来,她才说出一个‘陛’字,便感到眼前一黑,腰上一紧,这一声呼唤便颤栗的噎回喉咙里。宋都被人用手环住腰,然后使劲往前一拽,便瘫软无力的扑进那具熟悉而又满是撩热酒香的怀抱里。

    宋都‘呀’的叫了一声,她紧紧抓着领口,稍一挣扎,便安静的靠着皇帝的胸膛。皇帝浑身散发着惊人的热度,透过单衣传到宋都的身上,她从未被皇帝这样紧紧地、连呼吸都充斥着**的抱着,浑身僵硬,手脚都不知该往何处放。

    皇帝灼热的呼吸喷在宋都的柔软的颈窝,随即她的耳垂忽然一凉,像是被舌尖轻轻舔舐而过。宋都浑身一颤,再也支撑不住,瘫软的向下滑倒。

    于是皇帝顺势将无力的宋都压在身下。

    “陛下、陛下……!”宋都紧闭着眼,双手推着皇帝的胸膛。

    “嗯……”回应她的是皇帝愈发粗重、难以自抑的声音,他在宋都的鬓发间暧昧的摩挲着:“这么些年了,我见你还小,便从未碰过你。”

    宋都难为情的扭过头去,皇帝这样直白的话让她的脸红的发烫。她想起有一次去寻伏寿,伏寿脸上的红晕让她吃味不已;又有时常因与皇帝共寝时没有发出该有的动静而遭到郭采女怒其不争的眼神……

    她不是以前的孩子了,该知道的事情她都知道,只是宋都再急,皇帝无动于衷,她又能如何呢?

    可这种事情一旦发生,宋都又打起了退堂鼓,她祈求道:“陛下……别……”

    皇帝呼呼喘气,低下头去寻她的嘴唇,哑着嗓子说道:“不要怕。”

    旋暖熏炉温斗帐。玉树琼枝,迤逦相偎傍。酒力渐浓春思荡,鸳鸯绣被翻红浪。

    次日晨起。

    皇帝神清气爽的走出披香殿,在他看来,昨夜的一切仿佛都脱离了自己的控制,按理说,这种事理应水到渠成,可他总觉得其中有不少窒碍之处。

    想不清楚到也没什么,权当是喝醉了酒。

    在皇帝回长安后的这几日里,一切大政小事都逐渐步入正轨,先是雍凉的好消息不断,征西将军曹操命夏侯渊、毌丘兴率军深入河湟,河西诸羌溃败投降。曹操将其一一纳服,并上奏皇帝,将彼等羌氐迁入陇上,比照并州匈奴的典例予以安置,皇帝自是予以准许。

    夏侯渊深入河湟取得大胜的同时,伏波将军马腾也带着儿子马超清剿武都、下辩等地的氐羌部族,收缴各部粮草十余万斛、金银无数。

    最后的这两场战斗,为大汉持续数百年的羌汉战争画上了圆满的句号,皇帝大喜过望,当即论功行赏,恢复了曹操被剥夺的费亭侯爵位,毌丘兴改拜金城太守,其余人等皆有封赏不等。

    在去秘书监照例与诸人读书的路上,皇帝与同车伴驾的侍中荀攸说道:“曹操在捷报中提及的这个夏侯渊倒是能征善战,我有意拜其为戊己校尉,驻敦煌郡。”

    戊己校尉是汉代派往西域的军事长官,在经略西域的过程中扮演着重要角色。

    与西汉在西域常设戊己校尉不同,东汉因与西域时通时绝,凉州羌乱更是阻绝西行之路,致使戊己校尉也时设时废。如今皇帝重新提起这一官职,其用意不言而喻。

    荀攸闻弦歌而知雅意,当即委婉的建议道:“河西四郡屡经战乱,民生不堪,供给不足。陛下有意恢廓祖业,臣不敢有异议,但请先以夏侯渊为凉州典农中郎将,专司凉州军屯事宜,期四五年后,到时再议不迟。”

    “这休养生息的话,我在邺城的时候就开始听了。”皇帝摆了摆袖子,后背倚靠着凭几,语气有些无奈何的说道:“有人生怕我会穷兵黩武,收复了天下还不满足,还要一鼓作气,去把西域、鲜卑、三韩都打下来。倘若我真是如此不明事理之人,我又如何能再兴天下?”

    “陛下睿鉴深远,天下莫知。”荀攸轻声说道,他没有说别的,皇帝刚才已经在话里同意他的意见了。

    果然,只听皇帝伸手隔空点了点,说道:“夏侯渊就如你所议,让他做凉州典农中郎将,但不要驻在汉阳,诏其移驻武威郡。今后凉州金城、河西等郡要以军屯为重,寓兵于农,他日军兴,凉州的粮草务必自给。”

    “这……”荀攸假意犯了难,说道:“以凉州的境况,没有十年恐怕……”

    “那就等十年。”皇帝斩钉截铁的说道。

    这时车驾已经行至秘书监所在的玉堂殿,穆顺叫停了奉车郎,从车外低头探进来。他刚想要开口请驾,迎面却瞅见皇帝的目光,立即识趣的把头缩了回去。

    待车驾静下来以后,皇帝这才说道:“荀君如今年齿几何?”

    荀攸神色一动,拱手回答道:“臣是孝桓皇帝永寿三年生人,于今已四十有一。”

    “四十而不惑,十年之后,也不过才五十。荀君且看朝中黄公、杨公诸人,谁不是精神矍铄、老当益壮?”皇帝接着说道:“而我年才十七,别说十年休养,就是三十年、四十年,我也不是等不得。”

    荀攸顿时有些无话可说,的确,跟他们这些人比起来,这个年纪的皇帝就是冉冉升起的太阳,他有数十年的时间可以让他从容布局、施展抱负。可荀攸等人却已渐入暮年,是如何也追赶不上的,而在他之后的那些年轻人,缺少磨炼,又有几个比得上天纵奇才的皇帝呢?

    皇帝未有觉察荀攸内心的情绪,他缓缓直起身,认真的注视着荀攸:“只是‘休养生息’是一回事,‘垂拱无为’、‘罢兵修睦’却又是另一回事。如今有不少人鼓动朝廷与民休息,究竟是想精简政务,少添民烦;还是想诸事从简,甚至不想做事?”

    荀攸在心中略叹一声,回过神来,先是向皇帝行了一礼,接着说道:“无论彼等用心用意如何,息兵休战,已是朝野公论。一是府库空虚,财赋不足,再是不只天下士民,就是从征诸军,征伐多年,也都盼着稍作休息。”

    皇帝眼神一黯,朝廷当下面临的财政危机正是他所忧虑的地方,如今他之所以迟迟不表态,仅是要看朝臣的态度。其实上次让朱儁赴凉州裁撤冗余兵马,将徐荣、张济两员大将调离军旅,这一举措已是解除了战时状态。

    如今凉州只剩曹操、马腾及新任护羌校尉皇甫郦两三万人。朝中人士见到皇帝主动裁撤凉州冗兵,分配诸军兵退伍、归乡务农仿佛得到了鼓励,请求休养生息的奏疏也愈发多了起来。

    “这些我都明白。”皇帝语气沉沉的说道:“我现在只要知道,荀君对休养生息,是如何看的?”

    荀攸几乎是想也不想的说道:“该做的事,都要做;不该做的事,都要务必减省。这才是与民休息的用意,倘若什么都不做,就想着能致太平,无异于守株待兔。”

    这话确是他的真心实意,皇帝也深信对方不是短视的人,听到这里也就明白了。荀攸认为的休养生息,其实就是把重心全部放在恢复农业生产、安抚百姓黎庶上,其余的,能少干预就少干预。

    这个目标与皇帝心中的大致相同,只是皇帝想在恢复生产的同时,有目的的组织百姓。譬如必不可少的水利设施、道路设施修建,都是不能轻易的放任自流,应要由朝廷从宏观上进行调控。

    “钟繇最近上疏请罪,是什么意思?”皇帝忽然问起来,钟繇在反攻的一开始虽然犯了轻兵冒进的错误,但当时有司马懿假借皇甫嵩的权力替他糊弄了过去。

    如今钟繇跟在曹操后面立下不少安民抚亡的功绩,两者足以相抵,然而就在凉州功告克成的时候,钟繇却突然翻起了自己的旧账。

    荀攸犹疑了一瞬,答道:“钟元常自觉在凉州任上未能怀远柔羌,致使韩遂携羌造反,危害社稷。由此归罪于己,难言胜任,想辞去凉州刺史一职。”

    “喔。”皇帝简短的总结道:“他是久在凉州,心里想回长安了。”

    荀攸没有皇帝那样直白,只是以沉默表示认同。

    皇帝出于荀攸对‘休养生息’一事上的表态,心里也考虑着钟繇的确不方便久放雍凉,于是自顾自的决定道:“那就诏他回来吧,当年他还是黄门侍郎的时候就在我身边做过近侍,还曾与张昶一同教我练字,如今张昶已然故去……”

    他说着便回顾起从前被钟繇教习楷书的时候,皇帝与他之间也有不少交情:“他请罪的奏疏让承明殿写话慰劳一番就算终了,再调他回来担任侍中。”

    “臣谨诺。”荀攸点头应道,如此一来,不仅钟繇冒进的罪过将从此揭过,其还可以回到中枢,离权力更进一层。相比人生地不熟、影响力有限的雍凉,以钟繇的名望与人脉,更适合回到长安。

    “凉州刺史之职,由武都太守韦端继任。”皇帝紧接着也安排好了钟繇之后的继任者,其实他在汉阳太守射坚与韦端之间犹豫过。

    射坚是他最初提拔的亲信之一,能力或许稍在韦端之次,但胜在忠厚。此次战事射坚的功绩也可圈可点,但与早在伐蜀期间就因运粮供输不断而立下大功的韦端比起来,射坚自然也就没什么竞争力了。

    更何况,韦端早已是比拟九卿的中二千石,钟繇凭着名望尚能压过,射坚资望不足,上卑下尊,容易埋下隐患。

    皇帝初步交代完凉州的后续事宜,又得到了荀攸的保证,心满意足的敲了敲车壁,准备下车。

    由于皇帝的车驾在门外等候了许久也不见进来,秘书监也不敢在殿内坐着等,于是自秘书令荀悦、秘书丞扈瑁以下,秘书郎王辅、裴潜等人皆在车驾十数步开外的地方垂手而立,静静恭候。

    见到皇帝与荀攸自车驾中走出,因久站而有些腿麻的荀悦不由松了口气,带着一众人等下拜行礼。

    皇帝平静的接受了诸人的行礼,招呼诸人起身,还未慰劳几句,便想起什么似的对荀攸说道:“对了,别忘了提醒尚书台,速拟一封劝农的诏书上来。”

    底下荀悦、扈瑁、桓范等人相继听到了皇帝的话,心里俱是想法不一,但反应都是一样的。

第二十六章 绳以记事

    “海内虚耗,户口减半,光知时务之要,轻徭薄役,与民休息。”————————【汉书·昭帝纪】

    未央宫,玉堂殿。

    早些年秘书监所在的位置是未央宫北的石渠阁,后被皇帝改到了玉堂殿,此处在前殿西侧,在它的附近便是金马门,两处皆是汉代文士待诏之所。

    从石渠阁移至玉堂殿,除了距离皇帝更近一些以外,还象征着秘书监渐渐从一个单纯的陪读机构,转变成具有参议、赞画的另一层意义上的‘秘书’机构。

    本来皇帝是早早就到了玉堂殿外,但皇帝谈兴未减、言犹未尽,与荀攸两人在车上不知说了些什么,出来时便催促中台拟定劝农诏。如今正是秋末,这时候下劝农诏,意义并不是年初春季那样例行公事的劝农,更是一种态度的声明,意味着朝廷今后的重心要从养兵备战,转为务力农桑。

    在殿门处听到这话的人或多或少都知道朝政的变化,不论荀悦、扈瑁二人,就是王粲、韦康这些人也都不再是童蒙无知的孩子了,知道军兴过后即是文治的他们,或多或少的对未来产生了强烈的期待。

    皇帝出征时曾也将彼等带到身边见识、历练过一番的,如今见他们之中最小的卢毓都有十五,最大的王粲也有二十一,心里想着,这些从小便在一起培养感情的亲信,也是时候开始放出去大展拳脚了。

    皇帝带着众人步入玉堂殿,他高居主座,左右分别是荀攸与荀悦叔侄,其次则是秘书丞扈瑁,秘书郎王辅、王粲、士孙萌、裴潜、桓范、韦康、韦诞、温恢、卢毓、诸葛亮。

    望着满目俊彦,更是他在长期相处中潜移默化、用心培养的干才,皇帝踌躇满志:“秘书监乃是文学之所,尔等无不是年少英才,这么些年随我读书,无论品性、才识,我都看在眼里。如今尔等也都渐已长成,譬如法孝直、杨德祖诸人,早已授任官职,步入朝堂。我也不能一直留你们在秘书监作文学待诏,这样难免屈才,为国为民,才是尔等今后的出路。”

    座上年纪最大的当属王粲,他拱手答道:“幸生于明君之世,得见汉室再兴,臣等驽马之材,愿为陛下效绵薄之力。”

    “说得好。”皇帝拊掌称赞道,紧跟着士孙萌、桓范等人也接口表态,他轻轻摆了摆手,继而说道:“我已有意留心尔等的去向,只是在此之前,我还得最后考一考尔等。”

    听说皇帝要对众人进行策试,王辅等人立时紧张起来,据说皇帝早些年定下的太学新制,凡太学生读完了书,必要经过策试,择优任职。如今因为皇帝东征的缘故,太学没有成规定例、不敢妄动,导致先后有两届学生没有经过策试,即便书读完了,但仍是在各处部门历练实习。

    今秋皇帝凯旋回朝,首要解决的就是太学策试,可皇帝还没有透露出风声,反倒是为了表示一视同仁,先让秘书监实行策试。

    众人沉心恭听,皇帝悠悠说道:“昔冠军侯封狼居胥,窦宪勒石燕然,皆以纪汉功、壮威德。今雍凉略平,我汉室二百年羌祸永绝,历数往来壮士英烈、黔首百姓,为平羌前仆后继、死而后已……昔人己矣,今人理应勒石铭之,使后世之人知朝廷守成艰难、英烈征战不易。”

    策试的内容很简单,就是要为刚结束不久的汉羌战争写一篇追古述今、歌功颂德性质的文章,这篇文章一经选中,便将被刻在石碑或是山崖上。既能祭奠英烈、宣扬武功,又能对残存羌氐起到震慑。

    众人以为会是政策性的评述,没想到仅仅只是写一篇文章,王粲、士孙萌这些有文采、擅属文的人闻之自然欣喜不已。倘若写得好,那自己的文章就将铭刻在石碑上,广为流传,更能传至千年使后人知,就跟班固在燕然山的那篇铭文一样。

    当下皇帝便命人摆上笔墨,供王粲等人奋笔疾书,就连裴潜、韦康这些人开始冥思苦想,虽然文章非其所长,写不出够资格刻在石碑上的文,但琢磨一篇像样的文章难度却也不大。

    看着身边的同僚们一个接一个的开始动笔,尤其是王粲仿佛文思泉涌,手上动作不停,王辅心里不免感到忧急。当他听到皇帝要进行策试的时候就暗道不妙,自己不会写文章,事先也没有一个准备,要他写又怎么写得出来?

    当下无法,王辅看了看眼前桌案上的彤管白纸,又犯难的抬头看向皇帝。

    皇帝也将目光移向他这边,他知道王辅的斤两,然而在出了拖着其父王斌参预朝政的事之后,皇帝居然还肯出面照拂这位二表哥。

    他缓缓从席榻上站了起来,悄悄地向王辅招了招手,示意他与自己移步去后堂,此处便留给荀悦、荀攸、扈瑁三人监考。

    王辅大大方方的站了起来,得意的看了众人一眼,高高兴兴的跟着去了。

    其实也没什么好监考的,写文章不比默写,全是要靠自己,能进秘书监的谁不是心高气傲,就算旁边无人监视,也不会在这个时候扰乱秩序。

    这是表现所有人道德自觉的时候,荀悦与荀攸二人也不会真的去监考,在皇帝带着王辅离开后,荀悦便与荀攸双双离席,将此处留给扈瑁。

    他们到也没走多远,而是往前走到殿门处,站在高高的殿台上,抬眼望着远处隐隐约约的金马门檐角,在蓝天白云之下轻轻舒了一口气。

    “每日在这里埋首经卷,叔父倒也还清闲。”荀攸看了看玉堂殿附近的环境,似乎有些羡慕。

    “老夫不比你有经世之才,也就只能多钻研学问,年内将《申鉴》写完,还有《崇德》、《正论》这几篇文章……”荀悦抚须说道,微微转身看了荀攸一眼。

    “叔父的《申鉴》,在下于军中曾仰读部分,其针砭时弊、讥刺谶讳之政论,实在是深为叹服。”荀攸微躬着腰,朝荀悦拱手说道:“如此大论,怎能只供一家藏阅,而不上呈于国家?国家爱文章,得此大论,当大浮一白。”

    荀悦眯了眯眼,显然在思索着对方突然的奉承背后是否有别的用意。荀悦在才能方面虽不如荀彧、荀攸,但也是个聪明人,不如也不会著书立说,被皇帝赏识。朝野上关于休养生息的论调他也知道,刚才皇帝当众确认了朝廷今后行政的新方向,其中多半是在车上与荀攸一番长谈的缘故。

    若是别人都以为此事就算完了,但荀悦是何等人,他身边有尚书仆射荀彧、侍中荀攸两个位在中枢的大臣,很快就明白了确定休养生息过后,紧接着就是如何休养的讨论。是大规模减免租税、还是裁撤多余的军旅,减少开支、或是放宽刑罚。

    其中的实行尺度、规模,都牵扯到无数人的利益,何况皇帝还是这样一个有主见的人,臣子们对此事的争论就愈加激烈。

    荀悦心里略明白了荀攸的想法,他微仰起面,双手负于背后,轻声说道:“天子深居宫中,心系民间,老夫与蔡公等人侍讲御前,常奉诏进谈朝廷、民间故事,陈述通达为政的体要。惜乎陛下军国事繁,侍讲时短,老夫也常有言而未尽之意,所以退而撰此论,是有志于经世……既然名为《申鉴》,著述成后,自然要上呈天子御览。”

    “叔父一书可利万民,是在下所莫及。”荀攸脸色平淡,好似这只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一样。

    “我写的书稿,你都是看过的。”荀悦有些讶异的看了对方一眼,他放开抚须的手,说道:“兴农桑、立武备、明赏罚、抑兼并。难不成你……”

    “这些论述,在下当然是仰读过的。”荀攸笃定的说道,甚至背诵了其中的某一段落、并加以诠释,以证明自己没有撒谎。

    荀悦眼底的疑惑更深了,自己这些论述中无论是修武备还是抑兼并,都是符合皇帝期望的,没想到对方却像是没有发现里头的要害,他抬手轻指了指对方:“那你……”

    “叔父来长安后,应当拜读过吧?可有说什么?”荀攸忽然问道。

    荀悦想了一想,知道对方口中的‘叔父’单是指尚书仆射荀彧,于是收回了手,说道:“文若自然是看过的,但他也没有多说什么,反倒是为我提了不少建议。”

    “我明白了。”荀攸点头。

    “我却不明白了。”荀悦纳闷的说道,他皱着眉头,左右看顾了下,见荀攸没有解释的意思,最后换了个话题:“刚才我也不明白,要说策试,历来都是就政事、经义等设问,令应试者作答。可陛下说要策试诸秘书,却仅只是写一篇文章,这是什么道理?”

    “这篇文章容易写,却不好写。”荀攸嘿然一笑,拢了拢袖子,说道:“‘历数往来壮士英烈、黔首百姓,为平羌前仆后继、死而后已’,这种话,有几个人领会得了?王粲最会写文章又如何?他能明白天子的心意么?”

    “你是说……”荀悦眼睛转了转,好像是明白了什么,他放低了声音:“这策试文采是假、考察文章也是假,借此获悉谁能猜中圣意,才是真?”

    “不是猜中圣意,而是要看谁的心与陛下最近。”荀攸微微侧身回看了一眼安静的殿内,又转过来说道:“秘书监才俊不少,但依我所见,多是州郡之才,能为卿相者不过二三。司马懿被黜、法正居丧、杨修外任……”

    说着他又侧首往后看了一眼,好似要看什么人:“卢子家的年纪还小,眼下只有诸葛孔明,还算是能摸着。”

    “诸葛亮?”荀悦脑海中率先浮现出一个翩翩君子,温仁敦厚的模样,点了点头:“此人的确不凡,不过……”他语气一顿:“其文采不如王粲,这文章可是要勒石。”

    皇帝不在乎文章好坏,只在乎文章所表达的含义,倘若两者都没有达到要求,自然也有别的解决方法。

    荀攸凭借着对皇帝的熟识,不假思索的说道:“若是没有文意俱佳的文章,陛下大可以让天下文士投书以告,如此一来,既可以广扬朝廷平羌之功、亦能为陛下网罗人才。”

    “世上恐怕没有人比你更熟知天子了吧。”沉吟了良久,荀悦很是感慨的叹了口气。

    “只是相处得久些罢了。”荀攸语气平淡,他抬头看向蓝天之下慢悠悠飘动的白云,轻微的仿佛听不到他的叹息:“天下总是能人多啊。”

    玉堂殿后,皇帝带着王辅寻了个庑廊坐下,穆顺识趣的要摆两张蔺席,转眼便被皇帝冷脸呵斥道:“还摆什么席子?让他坐了么?”

    穆顺头也不敢抬,忙将预备给王辅的蔺席给收了回去。

    “自作主张。”皇帝手指着穆顺,没好气的说道:“退下!”

    穆顺隐约知道皇帝是因何发怒,连道一声倒霉,低头弯腰、很快带着一群人退得远远的。

    “你站到下面去。”皇帝一改刚才的满面轻松笑意,冷漠的对庑廊外的庭院空地指了指:“好好晒晒,把身上的霉气晒干净了。”

    “臣身上哪有霉气?”王辅还想装傻充愣,却被皇帝严肃的表情吓到了,在庭院里老老实实的站着。

    “王氏一族都被你连累了,还说没有霉气?”皇帝略仰起头,想起入城时候见了王斌一面,王斌早已瘦骨嶙峋、精神不济,在车上却还小心翼翼的向皇帝请罪。他油然叹道:“可怜你阿翁,快五十岁了,因为你的事情,愁得不像样子。”

    “君上!”王辅立时跪了下来,匍匐在地,告饶道:“臣也只是想让朝廷渡过难关,当时情形,君上理当知晓,倘若臣不请动阿翁暂主朝局,赵公、董公等人相争,彼此不服,朝廷如何能安?关中不安,届时君上率三军远在河北,又如何能安心攻伐?”

    这样的借口皇帝已经听了无数遍了,他无动于衷:“你这么做,敢担保你没有私心?”

    王辅跪在庭院硬邦邦的地砖上,头顶着秋老虎最后的余威,汗水从额头上滑下。他汗也不敢擦,犹豫了一会,这才道:“臣……不敢隐瞒,臣确有私心。”

    “你还算老实。”皇帝冷笑着,并未轻易放过对方:“那你倒说说看,你有什么私心?”

第二十七章 暂息于事

    “盖夫秋之为状也,其色惨淡,烟霏云敛;其容清明,天高日晶。”————————【秋声赋】

    皇帝咄咄逼人的架势让王辅为难,他此时心里闪过许多个念头,但每一个念头似乎都能让皇帝当即发怒、要他好看。急切之间,王辅想起了司马懿离开长安时,临行前嘱咐的那番话:

    ‘犯错的是我,不是你……有王公在,再大的错也轮不到你,你只需服软,谨记不要欺瞒。’

    王辅回想起这段话,像是抓到救命稻草般,双目通红,语带泣声的说道:“臣听说,天下无人不愿见其家门显赫,正如无父不爱见其子年长有成。臣家本邯郸小族,家祖有道,曾任二千石,奈何守成不易……幸有伯母……”

    “答非所问,你提这个做什么?”皇帝眉头一皱,似乎很反感对方动不动就打亲情牌。

    “唯、唯!”王辅认错般稽首说道:“臣是想说,臣家寒微已久,当初伯母罹难,家君便扼腕愤恨不已,常深恨家中倘若有大臣在朝,又何至于……更不会使君上自幼受苦……如今君上御临天下,身边岂能无亲信强力?臣如此做,既是为了光大吾家,更是为了君上啊!”

    说到最后,王辅跪伏在地上,泣不成声。

    王辅额头下的石板上已经积了一滩水渍,却也不知是汗还是泪。皇帝冷着脸看着他在地上作态,明知其言不诚,沉默良久,一想到王斌白发苍苍、时日无多的样子,到底还是叹了口气:“到底是我平日给你的少了,你才会主动伸手讨要。”

    “君上……”王辅伏低身子,无法抬头去看皇帝的神情,只得通过皇帝慨然的语气判断对方的情绪。

    “幸而没有惹出什么乱子来,不然,真当我不会治你的罪么?”皇帝最后警告道。

    “臣不敢!”王辅暗地松了口气,趴在地上瓮声瓮气的说道。

    “司马懿现在何处?”皇帝忽然想起这件事的始作俑者,对方还好没有将王氏拖入皇甫嵩的旋涡中去,不然对方绝活不出陈仓。

    “司马氏已回河内了,仲达走前,说是要仗剑游学,走遍天下。”王辅心里想了想,最终鼓起勇气,微微抬起了头:“君上,司马懿他……”

    “怎么?”皇帝目光如刀,很快甩了过来。

    王辅这才想起自己还没全然脱身,哪管得了其他,立时又将头伏了下去,改口道:“臣是想说,司马懿此人辜负圣恩,如今是罪有应得。”

    皇帝冷哼一声,这才作罢:“司马懿已被罢黜,若不是他,你也没胆量做这种事,今后不许再来往!”

    “唯唯!”王辅这时不论皇帝说什么,他都是先答应下来再说。

    皇帝无奈的叹了口气,缓缓说道:“你阿翁老了,身体也弱的不像话,我大汉以孝治天下,你以后让他少操些心、多享几年福,比做什么都强,知道没有?”

    “臣知道了。”地上实在热的厉害,王辅小心翼翼的直起身,用袖子擦了擦额角的汗,像是在擦眼泪。

    “你与王粲他们在秘书监陪了我许多年,如今也是时候放出去历练了。”说着,皇帝又盯了王辅一眼:“你也该有个去处了,不然老这么闲着,又会给我惹事。”

    “臣不敢。”听到自己不仅逃过了一劫,皇帝更是要为他安排官职,王辅心里砰然作响,止不住的在想着那些官职是适合他做的。是黄门侍郎?还是城门校尉?或是去尚书台?虽然他才二十岁,但他是皇帝的表兄,骤登高位应不会有人多言才是。

    “舅父身边需要人侍奉,你阿兄现在上谷郡,所以你就不能走远,得留在长安。”皇帝慢慢说着,似乎还在为王辅的去处考虑。而王辅一颗心却已经提了起来,就等着皇帝最后拍板:“就做长安北部尉吧。”

    “啊?”王辅惊讶出声。

    皇帝冷冷的看了过去,想了一会,知道没有司马懿提醒,对方想不到那么深,故才出言提醒道:“长安北部多民宅,其地治安关系甚大,北部尉这个官职,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做得好,也就这一二年事,倘若做不好……你就一辈子在长安缉盗吧。”

    经皇帝一番点拨,王辅若有所思的退下了。

    他回到家中后,难得没有第一时间回自己屋里,而是径直跑去看望父亲王斌。

    已被皇帝拜为前将军的王斌正在躺在屋内席榻上,在他旁边站着王辅所熟识的太医院正华佗。

    看到华佗在侧,王辅先是惊了一惊,立即上前问道:“怎么回事?我阿翁怎么了?”

    “王郎。”华佗亲切的对王辅笑了笑,他暂时放下了手头上正在收拾的布包,转过身正对着王辅,矜持而不失恭敬的说道:“这两日气候炎热,明公年岁既长,受不得热。如今胸闷脑胀,只需多食些清热的东西,过几日天凉就好了。”

    听到华佗这样说,王辅这才放下心来,回顾皇帝对他的敲打,他深切的明白皇帝之所以这次放过他,全是看在他父亲王斌的面子。

    如今看到父亲有气无力的躺在席榻上,虚弱的喘着气,想到对方就是自己的顶梁柱,王辅心里满是歉疚,双眼一红,险些掉下泪来。

    “有劳华公了。”王辅松了口气,客气的对华佗说道。

    “王郎说的哪里话。”华佗的年岁、品秩比王辅大,可在王辅跟前却态度谦卑像个臣属:“陛下有诏,命老夫与张公每隔十五日便来为明公会诊一次。陛下亲爱母族,彰显孝道,足称仁爱之表啊。”

    原来是对方看上了皇帝对王氏的恩遇,所以才将姿态摆得这么低,王辅心里苦笑着,客气的送走了华佗,这才折返回来。他记得华佗的医嘱,知道父亲怕热,来时命人寻了一把蒲扇,坐在王斌的榻边为他轻轻扇起风来。

    “从宫里回来了?”王斌正闭着眼假寐,感受到身旁的阵阵微风,长长的舒了口气。

    “回来了。”王辅动作规律的在他旁边摇着扇子,他似乎听到后面有什么声响,微微留了神,一时也没放在心上:“因为承明殿的事,国家把儿子训了一顿,好在有阿翁的情分,最后还让儿子做了长安北部尉。”

    “你那是活该!”王斌没好气的说道,正准备训他,忽又感觉风小了点,疑惑的问道:“怎么了?”

    “后面是怎么了?”王辅听着后面的动静一直没听过。

    “你兄嫂在收拾行装,过几日就要启程去幽州寻你阿兄。”王斌淡淡的说道:“这回过去,最好能带一个孙子回来,我很多年没有听过婴啼了。”

    王辅这时又扇起了风,他想起兄嫂糜贞走后,她的闺中密友吴苋就再不会来串门了,心头有些不高兴的说道:“阿翁身子不好,兄嫂平常还算贤惠,今日怎么就不过来看一眼?还收拾什么行装。”

    “是我让她去收拾的。”王斌睁开眼瞪了王辅一下:“你兄嫂比你孝顺,不然,要等你从太医院请华公,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去。”

    “那我一会过去瞧瞧,看有没有能帮上的。”王辅自作主张的说道。

    “你给我老实些吧!”王斌见他分不清轻重,顿时气恼不已。

    王辅吃了一惊,忙伸手为王斌顺了顺气,连道不敢。

    “你刚才说。”见王辅被皇帝训斥一顿后比以往听话许多,王斌心里也好受了些,开口问道:“国家许了你什么官职?”

    “长安北部尉。”王辅重复了一遍,他来时就觉得这个官职有些耳熟,眼下忽然间想起来:“上一个北部尉,不就是被董承夺妻的那位么……”

    “国家还是给了你一次机会啊。”王斌淡淡的说完,似乎不想再说太多话,便将眼睛又闭了起来。

    王辅不忍心放着父亲在这里受热,心里愧疚未退,只得忍着手腕酸痛,为王斌扇着风。

    这几日王氏宅邸后院忙而不乱,院子里晒着有年头的书简、摆放着数不清的缣帛织物。

    在堂屋内,麋竺正与几个苍头仆役清点着要带去的衣物:“多带几件大氅、厚衣,陛下赐的棉被也给带上,幽州那里冷得很。”

    吴苋穿着件青色罗裙,面色白皙,像在风中娉婷而立的荷花。她饶有兴趣的在仆役们拿出来的箱子里左看右看,有些箱子里装的是花纹繁复的蜀锦、有的则是一盘一盘的珠钗金簪等首饰,其样式新奇、其价值自不用说,吴苋有些见都没见过。

    “趁着箱箧都开了,喜欢什么就拿什么,多拿一些,就当是我送你的离别之礼。”麋竺很有主妇架势的坐在上首,手里端着一碗井水冰过的酸梅汤,身后跪坐着两个侍女,一个在为她记账,一个在为她摇扇。

    “那我还是不要了。”吴苋顿时没了兴致,将手上的玳瑁簪放了回去,走到麋竺身边坐下:“难得能遇上姐姐这样说得来的,如今姐姐将要远行,以后的日子恐怕将闷闷无趣了。”

    “也不能这么说。”麋竺笑着放下茶碗,轻轻拉起对方的手:“你不日入宫,掖庭里的每一个人、每一件事,都比你想的要有趣呢。”

    “我才不想做采女!”吴苋满不高兴的说道,这件事完全是她的叔父吴匡以及两个哥哥在去年就谋算好的事。家族不单是对她的‘贵相’寄予厚望,更是因为这几次大战下来,吴匡总算从辅兵校尉转为中郎将,吴懿、吴班也在雍凉叛乱时自觉参军,投身司隶校尉裴茂麾下,立下不少功劳。

    可这些功劳并不足以让吴氏走的更远,皇帝年轻力壮,膝下无子,任谁都想把女儿送到宫里去博富贵。

    吴苋身不由己,又很怕去掖庭这样陌生的地方,自然不太乐意。

    “你不想去?”麋竺饶有兴致的上下打量着对方,玩笑似的说道:“若是不想去,我倒有一个主意。”

    “真的么?”吴苋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她紧握着麋竺的手,像是找到了救星:“是什么主意?”

    “只要有了婚约,掖庭令就会勾销姓名。”说着,麋竺促狭的笑了一笑,半是认真的说道:“我看,你不妨嫁到我家来好了。”

    “啊?”吴苋脸色一变,立时松开了手:“你二哥都取妾了。”

    “怎么会是他?”对方好歹也是陈留吴氏出身,麋竺哭笑不得,生怕对方以为自己是故意作践,忙拉过吴苋的手好生解释道:“是我家的这位季子。”

    “王辅?”想起那人轻佻不端重的样子,吴苋皱了皱眉,心里更不情愿了:“那我还是宁愿进宫做采女,大不了熬几年再出来。”

    麋竺有些讶异的挑了挑眉,正要说话。而吴苋仿佛生怕对方要为王辅做媒似的,忙不迭的告辞走了。

    吴苋离开后,麋竺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了,她伸手拿起那只盛满酸梅汤的漆碗,本来冰镇的酸梅汤因为长时间没有饮下,早已是常温了。

    一边有人过来主动将那碗还没喝过一口的酸梅汤拿去倒掉,重新从角落的冰鉴里拿出铜壶给添了一碗。

    麋竺这才小抿了半口,她自小生在豪富之家,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凡事都要讲究,这样才能配得上他糜氏的家财与地位——哪怕在传统世家看来十分可笑。

    “刚才她拿起把玩过的东西,都清点出来,装好送到她家里去。”麋竺随口一说,便送去了十数万钱的豪礼。

    “谨诺。”身后负责记账的侍女低声应道。

    “王郎的请托落了空,夫人要怎么回复?”持扇的侍女问道。

    “该怎么说就怎么说,他还能为难我不成?”麋贞将只喝了一口的凉饮放在桌上,状若无意的说道:“吴氏是打定了主意,要靠她入宫作贵人。”

    “入选的采女何其多,如何就会成了她一个?一个相士多少年前说的话,现在人都寻不见了,吴氏居然当圭臬来信着。”持扇的侍女嗤之以鼻。

    “此事不可不信。”麋贞轻轻瞥了她一眼:“以王郎的性子,吴苋倘或年满出宫,其未必不会再求取。嫁入王氏,难道不是贵相?”

    “奴婢受教。”

第二十八章 试策伊始

    “待诏吾留金马门,修书君上南薰殿。”————————【送蒋树存之官馀庆】

    皇帝看过秘书监众人的文章后赞不绝口,王粲的用词讲究,辞藻华丽,文风大气;裴潜另辟蹊径,在文章中不但详述了将士平羌的赫赫之功,还将朝廷制服南匈奴的政策结合起来,提出了治羌的思路,间接称颂了皇帝。秘书监众人的文章各有千秋,皇帝一一看过,给出评价,但并没有选出最好的一份予以镌刻成碑,而是下诏命天下文士就此作文,投书北阙。

    一时间朝野内外的士人为博此扬名的机会,纷纷在家绞尽脑汁,想写出一份可比拟燕然勒铭的文章出来。这不但可以扬名,让自己的文章在碑上流传千古,更能获得爱文学的皇帝青睐,从此飞黄腾达。许多人为颂扬平羌战事而撰写文章,有不少文章用词精妙,皇帝一一将其收录,采编成一部《平羌集》,命刊付天下。文集的刊付让所有人都与有荣焉,也让其中哪一篇文章能成为最终镌刻成碑文、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

    最终因金马门文学待诏陈琳所撰的文章被皇帝看中,予以镌刻在长安、凉州两处镌刻成碑,公诸于世。陈琳的文才自不用说,但与他同样才华横溢的也有王粲、阮瑀等人,能被皇帝从众多妙文中选出来的,主要是因为陈琳在文中不但写了历代皇帝、将士英烈为平羌所付出的努力,更是提到了百姓黔首在此战中输劳贡献的作用以及雍凉之民饱受羌氐欺凌的惨况,赋予了平羌战争极大的正义性。

    众多文人当中,也只有陈琳悟透了皇帝‘以民为本’的执政理念,他用短短八百余字便说出了皇帝的想法。当然,皇帝也通过这件事搜罗了一大批优秀文人,如应玚、繁钦、路粹等人,他将这些人都诏拜为秘书郎,每日议论文学、讲述经义。而原有的秘书郎们,大部分被皇帝外任为官,有的从县令做起,有的被派往曹操这些外将麾下担任记室,处理公文。

    秘书监经过这一次大换血,除了诸葛亮、卢毓两人因年纪尚小,没有外放,其余新补进的秘书郎都是文学之士。从一开始设立秘书监的初衷是为皇帝选拔同龄的伴读少年,到现在尽择善于辞赋的御用文人,秘书监的职能也在不经意间发生了改变。然而这一切都是润物无声,旁人只是在惋惜皇帝成年不再需要伴读,今后谁家的孩童或许再无这样的机会亲近圣躬,而不会去想秘书监今后将会发挥何等的作用。

    这一切都如荀攸当时所预料的那样进行着,皇帝考校秘书监作为一个提前放出的风声,在平羌碑文确定之后,很快便召集了兰台令史蔡邕、太学祭酒杨懿、太中大夫郑玄等大儒以及太学五科博士等十余人齐聚石渠阁,共同商定太学策试的题目。

    皇帝重视教育,从他亲政之初,便重新定下了太学制度。除了别开生面的分科授学、见习、实习等教学制度以外,还定下了策试取才的规矩。当初招收的第一批太学生早在去年就该进行策试,但皇帝远征在外,不便于行,是以这次两届太学生、共计两千人将于建安四年的十二月初,统一在太学的明堂进行策试。

    诏书既下,离正式策试尚有大半个月,早前被外放至关中各地官府的太学生们也陆续回到长安准备复习。

    一年半载的实习,让这些年轻才俊增长了许多官府见闻,也知道了学不易,做更不易。阔别许久的同窗再次相聚,回到同居数年的学舍中,秉烛夜谈,一时有说不完的话。

    治剧甲院,院内的枣树早已掉光了叶子,光秃秃的枝杈在灯光下如枯瘦的人手伸向墨蓝的天空。别处房屋内都已熄灯歇下了,唯独这一处屋子里仍点着灯,几道人影映在窗前,其中传来几人说话的声音。

    院监鲍初最后巡视了一边院内水火、门闩,走到窗前伸手敲了敲窗棂,里头的人声立时就静了下来:“时候不早了,快些睡吧!我明早只敲一遍钟!误了大事,最后可别怨我。”

    “院监先去歇息吧。”一个温和的声音从窗户里透了出来,不紧不慢的语气中带着淡淡的疲惫:“策试选官,今后或许是天涯之隔,我等还想再聊一会。”

    “游仲允。”鲍初对里面的一个人影说道:“你不是住这里的,时候不早,该回你那去了!”

    “我今晚就睡这了!”里面有个人嘻嘻哈哈的说道。

    “随你们愿吧。”鲍初打了个哈欠,在窗下又叮嘱了些小心火烛的事宜,便驼着背走到自己的偏房里睡去了。

    支走了鲍初,一个容仪出众、气质儒雅的青年这才转过脸来,对面前三人说道:“不知不觉,来太学竟也有六年了。”说话的正是张既,在他面前分别是贾逵、严象、游楚三人:“六年前,朝廷仅有关中一隅,却想不到骤然之间,国家便已重新光复天下。可惜明君在上,我等这几年未有助国家微末之力。如今策试在即,一旦任职,我等便真正为大汉臣子,多年思奋读书,终于可以有所报效。”

    “征伐天下,乃将军事。”贾逵容光焕发的说道,他这一年半载都在蓝田县某乡担任里正,前不久才回来。虽然肤色黑了些,一双眼睛却神采奕奕,他用这双眼睛看了看张既、又看了看游楚,说道:“治国安民,乃吾等臣子之事。今四海归复,宇内不起兵戈,国家开太学养士数载,正是我等报效之时。明日策试,吾等需当共勉,定要夺得上第不可!”

    策试依据成绩将分为上中下三个级第,不同的等级所授任的官职大小俱不相同,难度也不能一概而论。

    游楚打了个哈欠,伸手抓过一颗核桃,用小木锤在桌角轻轻敲碎,捡起里面的核桃仁一一吃了:“听说只有最好的两百人才能选入上第,我还是随便考一个中第好了,能回左冯翊当个县吏就行。”

    “你怎么就没有点志气呢?”张既抬了抬手,拒绝了游楚递来的核桃仁,皱着眉说道:“这两百人进入上第之后,还要到承明殿由天子主持殿试,能面见天子,是多少人求不来的机会。尊君要是知道你错过了,非得训你。”

    坐对面的严象笑呵呵的接过游楚分发的核桃仁,座中属他年纪最大,融入张既这三人的圈子最晚,性子也最是和善:“游楚学的经营科,除了转去格物的马均之辈,是学的最好的,多少师长夸赞你。依我看,大半会被都水监或将作监要了去,想回县里,恐怕不得行。”

    “那也不能把策试当做儿戏。”张既不满的看了游楚一眼,见他开始敲第三颗核桃,便拿起茶壶给他添了一碗水:“我们都要举上第,不然,你不得与我为伍。”

    “啊?”游楚犯了难,刚要说话,却被咽下一半的核桃呛到,连连咳嗽了一阵,把张既等人吓了一跳,忙灌了一壶水进去方才消停:“这不是为难我么?”游楚喘着气说道,他看了看一脸严肃犹如长兄的张既,又看了看不肯说好话的贾逵等人,只得无奈的点了点头。

    贾逵笑了一笑,忽看了严象一眼,略带惋惜的说道:“严君若是未入太学,以你之才,如今也该是一地郡守了吧?”

    严象今年已有三十四岁,第一批招录太学生的时候对年龄还不够严格,直到后面几届才开始确定入学年限。按贾逵所言,严象早年以聪慧胆识著称,六年前完全可以走孝廉的路子,任一地县令,以他的能力与声名,并不难出头。可是对方却选择了进太学读书,甘愿默默无闻六年,在当时造成了不小的轰动,连皇帝也知道了他求学心切的事,特给其破例。

    如今严象已是中年,还要与一帮二十出头的青年同殿策试,旁人如何想到不得而知,严象却是无所谓:“在太学里学到的,远比在任上独自摸索要得来的多,譬如做过一次实习县吏,他日为官,便不会为属下壅塞视听。何况得之失之,焉知我不是塞翁?”

    贾逵细细想了一番,深觉得对方说得有道理。

    “对了,傅允回来了么?”游楚忽然记起来以前严象与傅允走得很近,联想起傅允心高气傲的样子,他便忍不住打听道:“听说这次他家里直接让他去少府做了实习掾吏,照我看,他若考得好一点,能直接到中台做尚书郎吧?”

    傅允的父亲是右扶风傅睿,兄长傅巽又是皇帝超擢的吏部尚书,执掌选举考课,北地傅氏因为皇帝看重英烈傅燮的缘故,在朝中颇有分量。包括游楚在内的很多人都相信以傅允的背景,不论策试的结果如何,都会有一个好前程在等着他。

    “傅公年老多病,听说若不是这两年关中多事、不愿被人说见难而退,彼早就乞骸骨了。”严象也是关中豪强出身,与关西许多世族有过往来,知道的消息自然比游楚、贾逵这些道听途说的要详尽:“如今四海安静,傅公自然不愿在右扶风任上久居,好像是前几日便上书请辞了。”

    “傅公之子身居吏部,考选官吏,傅公为一地郡守,每年却要为吏部考校。所谓子不议父过,而吏部考课地方,又不能不议,傅公父子夹在这当中,的确是个难题。”张既听后说道:“傅公一退,傅尚书吏部便能秉公而行,做起事来也会愈加从容。”

    “不仅如此,右扶风大族众多,为此官者,无不要殚竭心力。何况日后俗事繁多,难免会力有不逮,而如今荣退,正是时候。”严象说道。

    “如此老臣,国家应该有所优待才是。”贾逵添了一句,疑惑问道:“难道没有温诏挽留,改拜朝臣?我听说九卿之中,廷尉、少府,可是一直空着。”

    贾逵是聪明人,自然明白傅睿这样的老臣一退,能给他的最大优待便是恩遇子孙,例如这一次傅允的策试……但他之所以这样问,主要还是想打听朝堂人事的动向,借此从严象口中引出最关于近一桩纷争的讨论。

    严象若有所思的看了他一眼,正要说话,却听一旁的游楚插嘴道:“再优待,也不会优待到傅允身上去。”

    众人微微有些惊讶的看着他,游楚此时难得正经的说道:“这是第一次太学策试,是要给后面立榜样的,若是现在就开幸进之门,恐怕与天子的初衷不合。”见众人沉吟不语,游楚又说道:“君不见,为了这次策试的题目,从上个月开始蔡公、杨公等人便住在了宫内石渠阁,每日供应饭食,不准见外人、不准外出,由南北军轮流值守看管,外间都说是‘软禁’。”

    “这我知道。”见游楚主动将话题转移到策试上,严象很自然的接口说道:“有不少人为此上书鸣不平,说天子将彼等诸公视同罪犯,太过轻慢失礼,但天子却对此置之不问。”

    “也是担心内外交通,坏了策试。如此可见,国家对策试视之甚重、顶着不少压力,自然也不会对傅允有何优待,这对寒士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张既似若无意的看了贾逵一眼,又对着游楚说道:“你既然知道这里的关隘,哪里还能只想着考一个‘中第’?”

    游楚讪笑着拍了拍手上的核桃碎末,说道:“这不是随口玩笑嘛。”

    张既没好气的看了他一眼。

    见天色实在不早,灯火也开始渐渐晦暗不明,严象到底是人过中年,受不住长夜,先告辞睡去了。游楚吃核桃时喝多了水,下榻寻茅厕去了,趁这个时候,张既与贾逵一边收拾桌上残局,一边细声细语:

    “我知道你想打听廷尉的事。”张既用余光看着严象入寝的房门,对贾逵说道:“但有些人知道密事,常常会视为珍宝,不予示人,并以为己用。严君与我等关系平常,尚未深交,你问他,他如何会轻易告诉你?”

    贾逵眼睛眯了眯,轻声回道:“我见他既然肯说傅公请辞的事,便是将我等视为一体了。却没想到……”

    “其人到底比我等年长十余岁,自然知道说话的分寸。”张既如是说道。

第二十九章 垂意经纶

    “江湖常有庙廊忧,逢人好谈天下事。”————————【寄怀鲁孺发天门】

    “在聊什么?”更衣回来的游楚看到两人,疑惑的问了句,待问清楚原委后,游楚便笑着说道:“我道是什么辛密,原来是这档事。”

    “仲允你知道?”贾逵忍不住好奇的问道。

    “嗯。”游楚经常嬉笑玩闹,但有些时候还是能拿得起来的:“是关乎廷尉正杨君的,今年廷尉法公病殁,杨君特为其襄助丧事,结果有人弹劾其擅离职守,逾越驰道……”

    “廷尉正确实做了这等事么?”这正是贾逵想要打听的,杨沛执法公正,不畏权贵,朝野内外无人不知。可是如此一个严明自律的人,居然会犯这样的罪过,不但升迁无望,更是连现有的位置都保不住:“听上去像是构陷。”

    “罪行确凿,杨君自己都上疏认罪了。”杨沛是左冯翊万年县人,与游楚的父亲游殷少时交好,两家多少有些往来。事情发生后游殷很是关注,是故游楚多少清楚一点内情:“据说当日是他在廷尉府审狱,得闻法公死讯,当即就叫车赶了过去。那一天还是国家凯旋回来的时候,其代掌廷尉,不去朝觐,这便是擅离职守、故意怠慢。在赶往法公家中时,由于情急,车子压了一段驰道,正好被巡道的缇骑瞧见,这便是逾越驰道。”

    “诶!”张既大为遗憾的叹了口气,道:“可怜一生恪守法度,最后却犯了这样的事。杨君一走,长安群氓当称庆矣。”

    这种事情可大可小,而且皆情有可原,以皇帝对杨沛的看重,其人虽不致死,但要想接任廷尉,恐怕是很难了。事情在这个关口被捅出来,贾逵绝不相信这是巧合,应该是有人在背后不想看到杨沛做廷尉:“这一次除了杨君,朝堂之上,还有谁能担任廷尉呢?”

    “说句不好听的话。”游楚打了个哈欠,从眼角流下一滴泪水,他轻慢的说道:“杨君虽然执法严,但绝不徇私,数年来廷尉没有一个冤狱,关中百姓皆欣然悦服,这便是明证。但对那些豪强来说,不通人情的廷尉府,便是苛猛,是故谁做廷尉都比杨君要得‘人心’。”

    “你家就是豪强吧?”张既笑着说道:“怎么说的跟你没关系似得?”

    “良善之家,不惧执法。”游楚嘿嘿一笑,立即又说道:“我真有些困了,德容,我与你挤一挤。”

    游楚与张既、贾逵道了安,便轻车熟路的走到张既的居处睡去了。

    “还在想此事?”游楚走后,张既将屋子收拾好,对一言不发的贾逵说道:“这些事情,对朝中人来说,是关乎身家性命,但对于我等来说,不过是一次闲谈故事。梁道,听我一句劝,以后还是做个踏实的循吏,为民办事,朝堂的浑水,能看透也不要贸然插手。”

    “我只是在想为官之难,就连杨君这等奉公守法的人都逃不过。”贾逵只觉得额角胀胀的,对于明天的太学策试,他胸口总有种莫名的沉闷:“真不知以后我等为官,遇见的会是什么景况。”

    张既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他或多或少能明白贾逵心里的不安,两人都是出身贫寒,如果稍有不慎便从云端跌落,他们之间谁又能接受这样的局面呢?

    于是一夜无话,各自安心的睡下。

    右扶风,郿县。

    法正恪守古礼,再将父亲棺椁运回老家安葬以后,他便在在坟茔旁边结庐而居,规规矩矩的守起了丧。本该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他,在见到须发皆无,剃成光头的杨沛时,他先是震撼了一会。待听闻杨沛坐事判刑的遭遇后,既是内疚,又是怒不可遏:“人生在世,要讲的是仁义!”他拿着棘杖,在粗糙的地面上敲了敲,忿忿不平的说道:“先君待公不薄,闻丧而悲情,何过之有?彼等分明是借机生事!”

    “廷尉这个位置,事干法纪,多少会遭人忌恨。”杨沛此时没了头发与胡须,不但没有颓废,人却比以往更精神了。他穿着一件粗糙的短褐、脚着芒鞋,语气平淡的说道:“当年法公屡屡劝我要宽、要简,可即是如此,我也不为人所容,法公这些年也依旧艰难。”

    法正红肿的眼睛又再度蓄满了泪水,他回过头看了看法衍的坟茔,又回过头来看向杨沛。想起平素冷言冷语、铁面无私的杨沛,居然会为了自己的父亲情急之下触犯法禁,法正心中实在感动不已,语气坚定的说道:“杨公!你不该这么早认罪的,倘若早对我告知此事,我法孝直别的不行,用这份薄面为你上奏陛下,求情宽大也是可以的!”

    接着,法正又看了眼杨沛光秃秃的头,只觉得格外刺眼,这也愈加坚定了要出面帮助对方的决心:“不过眼下也不算晚,我还可以上疏为你鸣不平,决不能让朝廷自折栋梁。我遍观朝野,有资格做廷尉的,只有你一个!”

    “我来这里就是为了劝阻你为我做这些事。”杨沛淡淡说道,在凌厉的寒风中,衣着单薄的他仿佛一棵苍松傲然直立:“我不需要你做什么,彼等弹劾的没错,我确实是犯了法,不该擅离职守、不该逾越驰道。你别以为只有你才得天子信重,我在河东的时候,天子就放心将谋反大案交给我来审了。此后调入长安做廷尉正,天子不嫌我微贱,多次召我谈论律法……我知天子有意整肃汉家法度,不纯任儒教,所以在这个时候,我宁可自退,也不能让天子为了维护我、自己先坏了法!”

    法正不知道其中还有这样一段故事,有些惊讶的看着对方。

    “须发剃了,还能再长起来,可法要是坏了,又如何扶得起来?”杨沛看着因父亡而日渐憔悴的法正,像对自己的子侄般伸手拍了拍对方瘦削的肩膀。他知道对方少年英才,有机遇有才干,不像他,苦苦熬了许多年才有出头之日:“除了劝你莫为我出头做傻事,也是要来这里再向法公告辞,在这之后,我就要回左冯翊去了。”

    这次对于杨沛来说是一次中伤,对于法正来说何尝不是旁人对法氏的蔑视?以往那些名士死的时候,多少门生故吏千里迢迢赶来奔丧,在他们之中,难道就没有因私废公、擅离职守的?在彼时就讲‘情义’,在此时就讲‘规矩’,世间的道理,都被他们占尽了!只是如今法正身单力孤,在朝中没有足够的分量,要想报复,只能继续忍耐。他思虑良久,总算是冷静了下来,听从了杨沛的劝告。

    “杨公回去后,准备做什么?”法正侧身伸出一只手臂,为杨沛带引着前往祭奠法衍的道路,他一边说道:“以陛下对杨公的看重,用不了多久,定有公车诏书,等那时我丧期已过,你我同朝为官,再携手共事不迟。”

    与法正一样,杨沛本人对今后的前景也是很乐观的:“我不是狱吏、明法出身,在廷尉府的时候,决狱全靠公正二字。国家这次免我城旦舂,命我回家潜心攻读我汉家数百年来所存律、令,期有所得……”向来严肃的杨沛难得开了个玩笑,他指了指自己的头:“便是我这须发重新长回来的时候了。”

    “在下就盼着那一天了。”法正满怀期望的说道。

    在墓园中,法正与杨沛一前一后的走着、说着,法正为人果决、爱憎分明,不喜欢花里胡哨的那一套,讲究的是简单明快。在法衍的耳濡目染下,他对典律这一块也颇有见地,所主张的威权整肃,与杨沛抑制豪强的主张隐然相合。法正在外人看来好似只有一个善用兵的长处,但却少有人知其在刑律上也有很高的造诣,期间他所说的许多观点也让杨沛耳目一新,直道相见恨晚。

    “孝直有此长才,可见法公后继有人啊。”杨沛下意识的想伸手抚须,却一手摸了个空,只得点了点头,以示欣慰:“今后海内太平,朝廷用兵之处或许无多,孝直既有这方面的才干,不妨在孝期多钻研此道。”

    法正欣然接受了来自长辈的建议,两人走了几步,他忽又问道:“杨公本是廷尉正,接任廷尉本是名正言顺,如今出了这等事,却不知朝廷属意谁?”

    只要知道是谁,法正就能知道是哪一方人在背后造势,然而他却不知道,杨沛被众人劾奏,不单是因为他挡住了别人的路,更是因为他得罪了太多的人。例如诸多在他手下吃过亏的地方豪强、推崇宽大而反对杨沛严格执法的儒士、甚至是早前就得罪过的实权派……

    杨沛淡淡一笑,没有直接答法正的话,而是说道:“是谁都不重要,用人大权,皆在于天子。”

    “那是?”法正好奇的问道,若按杨沛所言,廷尉这个位置对于皇帝来说尤其重要,既不能给外人,更不能随便交给一个软弱无能的人手中。而放眼朝野内外,除了杨沛,似乎再也找不到第二个足够资历的酷吏了。

    “汉阳太守射坚,此人虽不知法,但有名行,不是徇私之辈。”能得到杨沛这样评价的,射坚看来也只是皇帝放在廷尉任上的过渡性角色,循规蹈矩尚可,却发挥不了酷吏的作用。

    射坚接任廷尉是君臣博弈的结果,逾越皇帝专用的驰道在任何时候都是重罪,绝不是区区一个髡刑就能了事的,皇帝由此雪藏了执法严苛的杨沛,换上有君子之风的射坚,便是做出了妥协。这是杨沛所看到的层面,由此他也对皇帝的法外开恩更为感激,而法正却从皇帝的这一选择中看到了另一个层面——目前皇帝似乎还没有到启用酷吏大开杀戒的时机。

    太学的策试在长安可算是一大盛事,上至朝廷,下至地方无不看重,所有相关人员都被调动起来。

    京兆尹胡邈担心第一次太学策试若出意外,自己将难逃其咎,早在策试开始之前半个月便拉上新任执金吾徐荣、长安令王凌等有关人等,将太学附近的闾里通通整肃了一顿,在策试的当日,缇骑与长安尉联合巡街,严防水火、盗贼,晚间提前宵禁,道上不准有人、里巷不得有任何喧哗,违者重罪。

    好在策试的时候正处于冬季,百姓农闲,还可以躲在家里晒太阳,不然光是不准出门干活这一条就能闹出不少事来。

    最开始组织的是集体考试,一次便征用了太学所有学舍,考的是《孝经》与《九章律》。这是所有太学生必学的共同科目,题目是由大儒郑玄、蔡邕等人几经商讨得出,众多学子答完之后,出来或哭或笑,有的在懊悔自己实习时荒废了学业、有的痛恨自己写的太慢,最后还有几行没有结尾。

    张既等人考完后出来,从学舍之外便看尽了人生百态,唏嘘不已。

    按照安排,他们除了公共科目以外,还有自己学科的科目,一共有十门,每门科目的评分不是以上中下论定,而是采取的十分制。等到共同科目考完之后,便是分批开始各自学科的考试,第一批是明经科、其次是明法科,第三天才轮到张既等人所在的治剧科。

    等到第二天清早,两届治剧科太学生共四百人来到明堂外整齐站立,在进来时他们已验明过正身,眼下广场上鸦雀无声,四周站立着执金吾缇骑,全副武装的在附近巡视。先是一阵钟声齐鸣,再是三通鼓动。

    这一日天气甚好,虽然温度较冷,但太阳仍高照云端,轻飘飘一阵风就能吹散的温暖在人们身上随便敷衍着。

    晒了良久的太阳,终于,有一队人马衣着整肃的从队伍中间径直走上明堂。当先的几人与太学仆射潘勖、太学祭酒杨懿见礼过后,便并肩走进了明堂,没过多久,便有人站在上面传唤道:

    “诸生入内——”

第三十章 试策甲科

    “立五经博士,开弟子员,设科射策,劝以官禄。”————————【汉书·儒林传】

    堂下众人闻令,身形俱是一动,开始有条不紊的走上台阶,步入明堂。

    太学明堂是建立在明光宫主殿的遗址台基上的,以明堂为中心,四面辐射上千间学舍。明堂占地广阔,规格形制被特许比照诸侯王宫,其内可容上千人,常用来做为举行典礼的场所。明堂内本有百来人分散四周,这四百太学生甫一走进正中,却也不显得拥挤。

    堂内正中按照一定的距离摆放着桌案与席榻,诸人经过引导在各自的座位边站好,便一齐向堂上坐着的四个人行礼。

    太学仆射潘勖照例说了些严肃纪律之类的场面话,便挥手让文吏当场为众人分发笔墨纸砚,在考过前天的公共科目以后,这些太学生们都知道了规矩,在入门的时候就很自觉的脱下了容易夹带物品的衣袍,只穿着一件薄薄的窄袖单衣在里面考试。好在堂内角落里都燃烧着炭火,几百只灯烛照耀,倒也不算太冷。

    “陈公。”潘勖客气的对坐在旁边的监考之一、徐州下邳人、太中大夫陈珪说道:“可以示题启封了吧?”

    陈珪头发花白,眉毛耸拉,额角长着几颗暗黄的斑。他看了看眼前已经正襟危坐、随时待命的太学生,又扭头看向同样身为监考的黄门侍郎韩嵩,便点了点头,对下首的一个样貌清隽的中年男子说道:“那就先验封题吧。”说着他又和颜悦色的笑道:“老夫也是头一次监临策试,今日清早刚入宫,准备如往常一般值守。谁知朝命急宣,不容耽搁,老夫匆匆觐见了国家一面,便与韩侍郎一同到此处来了。是故有些规矩尚且不明,虽为主考,但还得由潘仆射多多指教。”

    主要负责监考的一共有三人,太学仆射潘勖、太中大夫陈珪、黄门侍郎韩嵩。这三人分别代表着太学、外朝与内朝,潘勖是太学之长,陈珪与韩嵩都是才不久从地方上征辟调入长安,在朝廷中尚无根基、名望却已足够的他们,便被皇帝点来做这一堂策试的监考。在前面几次策试中,皇帝也是用临时决定的方法提前一个时辰选择官员监考,这种轮流监考的方式,能极有效的杜绝徇私舞弊。

    “陈公客气了,按陛下的嘱咐,我等只需多看少说就可以了。”潘勖点头笑道。

    “能为天子选中,于太学监临策试,可见是深得信重,像我这样的旁人都羡煞不已啊。”那名样貌清隽的中年男人笑着说道,并从怀中掏出一枚钥匙,打开了随从捧着的木匣子,从里面捧出一份缣囊。

    韩嵩说道:“冯郎押送策题,肩头的担子也不简单,虽无监考之名,亦有其实。”

    这清隽的中年男子正是荆州南郡人、尚书郎冯硕,他客气的笑了笑,不再多话。在亲自验视了缣囊之后,便将其递交给陈珪等三人。

    这缣囊上有漆封、蜡封,系绳又打着死结,从外表上看完好无损。从宫中出来时韩嵩与陈珪便与冯硕同坐在一辆四面透风的敞车上,绝无任何擅自打开、调换的机会。陈珪与韩嵩、潘勖三人轮流检查过后,确认无误。又命人拿起在太学生中展示了一圈,让在场所有人都看得分明,最后方请冯硕除去封印、剪掉死结,拿出了里面的试题。

    “诏太学治剧诸生,题曰——”冯硕将策题与韩嵩等人看过以后,遂朗声读道:“所谓‘为国者以富民为本’,若尔试守一县,将何以富民?”

    这策题写起来并不难,但要想出类拔萃却不简单,尤其是皇帝为了避免答案流于表面,还特意加了一条。

    冯硕继续往后读道:“诸生皆已下放郡县乡里为吏,见习政事,实习剧务。如今应有所得,答策之时,务必以所去地方为例,以事实为据,不得泛泛而谈。”

    在他说完以后,便有书吏过来将题目抄成十数份,交给第一排的太学生,供第一排自行抄录以后,依次后传。

    紧张不已的张既、贾逵、严象等人在看到策试的题目后,不约而同的叹了口气,这种题目,只要是在实习的时候认真做事、认真思考了,都不会答得太差。与前面明经、明法科的经义难题、法律难题比起来,策试难度可是要小多了。

    策试的时间是整个上午,下午则是结合实际考核各类所学的知识,匆匆忙忙的两天过后,张既等一行人总算考完了。在从明堂的台阶上走下的时候,俯瞰着太学的一屋一舍、乃至于远处学市里的商肆摊贩、土墙土瓦的黔首闾里、远至于富人集聚的宣平里,世间百态、半个长安的景色几乎尽收眼底。所有人的胸中几乎都产生了一股豪气,仿佛从他们走出来的那一刻起就不是普通的太学生,而是朝廷未来的干臣,自己走的也不是太学的明堂,而是未央宫朝臣集议的前殿。

    在明堂门外,马超难得穿着一身青衿儒袍,在门外伸着脖子张望着,好容易看到了苏则的身影,便开口唤道:“文师!文师!”

    “你还怕他看不到你?”耿纪在一旁有些难为情的别过头去,像是对着空气说话:“快别喊了。”

    苏则循声过来,见到了身材高大的马超,打了招呼后,又看向了耿纪,说道:“季行,明日不是你们经济科策试么?怎么有空过来了。”

    “如此要紧的事,我岂能不来看你?”耿纪笑着说道:“觉着如何?”

    “不算难。”苏则没有交流题目的意思,单只是说道:“只要结合所学,以你我之才,获上第不难。”

    “那些算术题我最是头痛,要想考得上第,我恐怕是难了。”耿纪苦笑着摇摇头,忽的又指向马超:“明经科是第一批考的,文师何不问他考得怎么样?”

    苏则于是看了过去,只听马超说道:“我考过后就忘了,现在只记得考《诗》的策题,好像是‘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这倒不难,你是怎么答的呢?”耿纪很好奇的问道,苏则在一旁看热闹似得瞧着,也不阻拦。

    “为将者应敌当如临深渊,为兵者上阵当如履薄冰。”马超正是因为单自己写的对这篇文章很满意,所以偏偏就记得大概:“用兵谨慎,方能无懈而克敌。你们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虽然迥异于常理,但也暗合兵法。”苏则避短扬长,挑着好的说:“你果然有为将的禀赋。”

    两人经过羌乱之后,难得能重归于好,如今马超回太学参加策试只是虚应故事而已,并没有想过要考什么样,反正他现在官职已经有了——西海郡司马。汉家制度常在边郡设立司马,西海郡深入不毛,羌多汉少,马超今后就要去那个苦寒之地戍守,终日面对的是更加凶恶、未开化的唐托、发羌诸部。

    “诶你看那人。”三人正要离开,马超在人群中忽然像是看到了什么,手往远处虚虚一指:“长脸像不像驴?”

    “你怎么能在人背后肆意评点嘲弄呢?”苏则有些不高兴的说道,对方虽然沉稳了不少,但骨子里轻狂的性子却好像从未改变。

    马超讪讪的笑了下,不复多言,反倒是耿纪饶有兴致的往那边看了眼,突然笑道:“你说的是他啊?”

    “是谁?”马超顺着耿纪的目光往那边看过去,只是那人已经走远,什么踪迹也寻不到了。

    耿纪看到马超好奇的样子,突然感到好笑:“你啊,这才说你呢……”他无奈的摇了摇头,单只对苏则说道:“这人与你同是治剧科,只是比你晚来一年,好像是青州人,叫诸葛瑾……此人在太学小有名气,身边聚着不少人……他二弟诸葛亮正是天子身边的秘书郎。”

    苏则不愿私下议论旁人,听到对方来历不简单以后,只简单地‘喔’了一声,不置可否。

    “你别看他二弟被召入宫中做了秘书郎,就以为他不如其弟了,此人颇有才名,是我们下一届太学生里面的翘楚。能与他并论的,只有同科的郭淮、经济科的孙资、明法科的司马芝等寥寥数人而已。”耿纪不管苏则乐不乐意听,话开了头也不好就此作罢,只当做是说给一旁的马超听。

    马超从耿纪的话里听到一个熟悉的名字,费解的说道:“孙资?我记得他年岁比我们还大,好几年前便入过太学,当初得人赏识,差一点就可以担任县令。如今怎么还在太学里读书?”

    “在太学蹉跎年月,不是因为他想,而是因为他没有别的进仕之阶。”耿纪摇了摇头,似乎为此人感到可惜,与严象有志于学不同,同样年岁大的孙资入太学单纯的只是无奈之举:“赏识他的人是前司徒王公……国家虽然不说,但州郡谁又敢举荐他呢?好在太学策试选官,只看才干德行,不问其他,算是留给他的一次机会。”

    “诶。”苏则叹了口气,总算忍不住说话了:“君臣之间,共为国事,何隙之有啊!”

    “文师。”耿纪脸色微变,连忙拉着苏则往一边躲去,低声说道:“当年之事,千百年后自有公论,我等时下之人,何必多言?天子还是仁厚的,倘若不是仍记着司徒的功劳,长安令也会受此重视,据说,其不日便要调往雒阳。以后朝廷兴治天下,雒阳、河南必将为重中之重,小王公调至此处,远比久居长安要更能施展拳脚、有所作为!”

    “那长安令将由谁来接任?”苏则由于家中惨遭屠戮,许多消息都不如以往那般灵通,不得不在这方面求助于耿纪、或者是马超——

    “京兆尹保荐的是他属下郡丞左灵。”马超看着人都快走散了,便不加掩饰的说道:“据说朝廷已经准了。如此一来,上至京兆、下至长安,便都是董氏的人了。”

    “时政多变啊。”苏则暗自以为王凌调离长安不像是另有用处,反而更像是特意给人挪出位置,至于这算不算好事,就仁者见仁,各方有各方的道理了。

    待过了半个月后,赶在十二月底,综合实习、日常、以及策试三种成绩,两届太学生的成绩终于有了最终的结果。按照比例,每科四十人、一共只有两百人才能获得‘上第’的成绩。放榜哪天,张既、贾逵等人齐聚在治剧科的学堂,在得知自己名在前列后,都忍不住欢呼起来。

    除了上第的太学生,其余太学生依次被授予若干官职。成绩为中第的六百人,按照所学科目被任命为郡曹吏、或者是县内的一掾之长。成绩为下第的则按照所学科目被任命为乡有秩、啬夫、里魁等基层官吏。

    随着中央集权的不断强化以及吏部考课制度的不断完善,底层的优秀官吏会越来越频繁的出现在人的视野当中,虽然在当下或许会有人心生怨言,但只要树立几个由啬夫擢升郡守县令的榜样,就能很快调动基层的活力。

    基层一旦得到控制、并且有了高素质的人才涌入,朝廷所推行的大政方针就不会走样,基层的生产力就会很容易被调动起来。

    数日之后,在建安五年正旦朝会的前一天,阴沉沉的天空飘着鹅毛似的瑞雪。以张既、贾逵、苏则等人为首的一干成绩‘上第’的太学生,在谒者仆射李参的带引下,缓缓走进了未央宫前殿。

    “臣等叩见陛下,愿陛下千秋万世,长乐未央!”

    皇帝高坐席上,微摆衣袖,旁边的常侍谒者见状,朗声高喊道:

    “诏曰:起!”

    最终的殿试才是选择更优秀的人才,担任监考的自然是比太学策试还要高几个等级。除了皇帝亲临以外,左右分别还有司空、录尚书事赵温,太常陈纪,以及侍中等人。

    皇帝先未说话,而是从左至右的将底下的太学生一一扫视,按着桌上的名册寻找着对应的位置。

    从左手起是明经科,为首的是成绩最好的严畯,邢颙;其下则是明法科,为首的是身材瘦削、双目有神的司马芝;再然后是治剧科的张既、贾逵、严象、苏则、诸葛瑾、濮阳兴、郭淮等人,以及其后的经营科游楚、经济科耿纪,孙资等人。

    这些人在历史中无一不是人杰干才,如今都俯首帖耳的匍匐在皇帝跟前。

    看到这里,皇帝总算明白了唐太宗为何会如此畅快自豪的说‘天下英雄尽入吾鷇中’了。

第三十一章 己饥己溺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岳阳楼记】

    “百姓盼太平久矣、望能吏如望云霓。我大汉疆域广阔,有郡国百,县邑千,其下乡里不计其数。此皆赖尔等俊才,为朝廷安民至善,开万世太平。”皇帝的目光在人群中逡巡着,很快找到几个熟悉的身影,他先说了一段开场白,用以勉励后进。

    底下太学生大部分都是第一次听到皇帝的纶音,皆竖着耳朵听着,好在皇帝中气十足、字正腔圆,就连跪坐在最后排的太学生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在皇帝说完一段以后,他们无不心神激荡,整齐的在殿内稽首山呼。

    而游楚却是在下拜的时候愣了一愣,皇帝的声音恍惚间似曾相识,好像是很久以前在哪里听到过似的,可如何也想不起来了。他强忍着抬头看一眼御容的想法,低着头与身边面色激动的同学们一齐唱喏。

    “想我太祖高皇帝,领戍卒斩蛇起义,是为解万民倒悬。其下孝文、孝景诸先帝,轻徭薄赋,施仁德教化百姓,我汉室乃有四百年之天下。如今丧乱已毕,汉室三兴,是天不厌、民不弃。为国、为民,为我汉家执政之本,这四个字要谨记在心,倘或有失,则我无颜见列祖列宗,尔等亦不为我汉家臣子!”

    皇帝话锋一转,顺势提出‘为国为民’的执政纲领,这不但是定给所有臣子的责任,更是加在皇帝身上的责任。这一例正好与前面的平羌碑文联系起来,皇帝治政以民为本,所谓上行下效,为那些有心做事的臣子指引了方向。

    皇帝这话已不单是只对殿中的太学生说,更是听进了陪坐的赵温、陈纪等人的耳中,他们当即离席,整肃庄重的带领太学生们稽首应道:“臣等谨诺。”

    殿试的题目远比策试更有保密性,因为它没有以文字的形式保存,而是早已被皇帝想好、一直默记于心,只需届时脱口而出:“孟轲有言:‘乐民之乐者,民亦乐其乐;忧民之忧者,民亦忧其忧’。”

    鸦雀无声的殿内,安静的仿佛针落可闻,只有皇帝一人用他清朗响亮的声音,一字一句的说着,所有人屏息静听:“试问当今天下,何为民之乐,何为民之忧?”

    皇帝说完自己亲定的策题后,便闭口不言,赵温看着眼前仿佛同时入定、尚无动作的太学生们,轻声一咳,说道:“动笔吧。”

    所有人纷纷反应过来,首先拿起笔快速的将皇帝说的题目默写在面前的白纸上,然后又动作一致的将笔放下,闭目沉思。

    皇帝引用的孟子这句话,意思是为官者应做民众喜闻乐见的事、担忧民众担忧的事情。而他的问题却又是一道说明题,皇帝是很实际的,那些概而括之、内容空泛的答案未必能讨他的意,反倒是那些从很小的切入点入手、以点带面,充分观察过这个社会当下最激烈的矛盾的答案,才是皇帝真正想要的。

    这一次考试对于苏则来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难,不但是题目让他纠结万端,不知是从小处着手、还是从大的方面论述;更因为他处在皇帝与一干重臣的视线之下,肩头承受的压力比以往还要重上百倍。

    虽然像他们这般考中‘上第’的太学生来说,无论这次殿试的成绩如何,起家至少是郡吏县掾。但能进入前殿的太学生,谁不想靠着UU小说文章,在君臣面前一鸣惊人?

    因此过了一刻钟,才陆陆续续有人提笔破题。

    就苏则所知道的,皇帝有两个半老师,一个是现任御史中丞桓典,家传《尚书》、另一个则是已故的前太仆赵岐,治学《孟子》、另外半个则是为皇帝讲读过一段时间的《孝经》的前司徒王允。

    以此而言,苏则认为皇帝的治政思路,大体与幼时所学的书籍分不开,而皇帝出题引述《孟子》里的话,也恰恰证明了这点。

    沿着这样的思路,苏则渐渐知道该从何下笔了,不但要联系自己现实中遇到的问题,阐述民之忧乐,更要引述《尚书》里圣王明君治国的理念,提出该怎么做才可以使民忧为民乐,这样写才是首尾呼应。

    殿试的时间很长,皇帝不能下场到处观望,自然就不会在那里干坐着。所谓监考,只是象征性的表示重视而已,皇帝日理万机,不可能在监考一事上浪费整个上午的时间。

    公车司马令荣郃亲手捧着托盘,里头盛放着十来份只有皇帝才能亲启的密奏封事,他站在殿门外,作为殿试的闲杂人,他不能随意入内,而是穆顺从一边绕过几根梁柱,从对方手中接了过来。

    于是皇帝亲启着封事,这些封事都是一式一份,在皇帝拆开阅看之前,就连宰相都没有权力看。从原则上讲天下臣民都有权力给皇帝上封事,但只有最紧要的事才有资格写进封事,否则会受到一定的惩处。

    这些来自四面八方的封事有些涉及冀州的民务,譬如王邑上疏称肩负治水重任的巨鹿太守张导带领黎庶趁农闲修防排通,以正水路,是否有成效全看明年的春雨,只是张导并没有对当地侵占土地的豪强采取措施,而只是出了既往不咎、下不为例的公文。

    王邑质疑张导的立场,担心之后陆续推行的政策会在巨鹿遭到阻碍,提议皇帝将张导撤换。从王邑的奏疏上看,张导确有治水之能,如今各地河道失修,都水使者孔融不是这方面的长材,让张导调个位置专干水利,不管民务,或许是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皇帝在王邑的封事上勾画了几笔,将其搁在一边,接着又将其他的封事一一拆看。有镇北将军张辽对三郡乌丸请求开市互贸的反对意见,在封事中,他还提到了袁绍祸乱河北时,割剥富室,导致冀州、幽州许多豪强逃亡鲜卑,这些人为草原带去了生产工具和技术,教会鲜卑人制作刀箭铠楯,学习中原文字制度。

    张辽眼光卓越的认为如果不加以阻止,掌握先进技术与军事制度的鲜卑人将会崛起成为北方的一大祸患。这道封事引起了皇帝的重视,他当即在封事上批示道:“承明诸公速阅,拟呈方略进上。”

    后面的封事便是交州克平、士燮等当地豪强被征辟入朝时,交州百姓恋恋不舍,以及安远将军沮隽、立武中郎将吴匡在交州当地所见士氏势力庞大、深得民心的奏陈。此时交州还有日南郡象林县被区连割据,尚未收回,吴匡不顾林邑偏远,坚持要出兵进讨,在这一点上与沮隽没有达成一致,所以都写在了封事里请皇帝裁决。

    皇帝不急不慢的看完了封事,问过了穆顺才知道时间只过去了一半,他不愿久坐,便从席上悄悄站了起来,趁着太学生们聚精会神的埋头书写时,与赵温等人打了招呼,便往殿后休息去了。

    穆顺早已在殿后布置好了软榻和茶水点心,只将皇帝扶到榻上坐好,便双手奉上一碗热茶。口中笑着说道:“见到殿内英才有如此之多,奴婢也为国家感到高兴。”

    “治国不易。”皇帝手捧着茶碗,却也不急着饮,两眼放空的盯着某一处,轻声说道:“我听说太学策试之后,有不少太学生大为失望、颇有怨言?”

    “唯。”穆顺拿着铁钎拨弄炭火,从一旁的小银盘里拿出小块檀香丢进炭盆里,待其燃烧出一缕轻烟、以及浓浓的清香:“乡里群氓多不识教化,愚顽成性。那些考了‘中第’,要去郡县的到还好。要去做乡有秩、啬夫、里魁的下第,却要么是畏难、畏偏僻,要么是不甘愿自己在太学读了五六年书,最后竟然连举孝廉、茂才出仕的人都不如。”

    “孝廉、茂才,以后也是要从下面做起的。”皇帝淡淡说道,他对这些异议并不以为然。

    豪强之家的子弟,多半都有些教育基础,尤其是建立了国子监以后,许多二千石以上都可以将儿子送入就学,豪强士族之家也可以出高价进学。这导致太学内部的贫富比例逐渐拉大,越来越多的普通农户、寒微之家的子弟在太学生中占据主流。

    只是寒门学子的教育基础先天不如豪门子弟从小耳濡目染,所以成绩为‘下第’的太学生大部分都是寒微出身。而成绩考到‘下第’的豪强子弟,不仅数量少,且多是些不入流的人物,真正的贵族子弟、士人精英,都在国子监、或者是太学策试的‘上第’行列里去了。

    所以这也是皇帝不担心这一点微末非议的理由:“过惯了好日子,听惯了一经举荐、直接为守为令的故事,彼等自然受不了这样的结果。这些人到底是少数,不用理他们,朝廷的任命既已下发,除非是家里有丧事,否则胆敢违令不去、自作清高的,都要严惩!”

    穆顺正将香炉的盖子合上,听了这话赶紧跪下接口道:“唯唯!奴婢这就将陛下口谕传给承明殿与中台,责成他们办好此事,这是朝廷第一次策试,决不能因为这些宵小而坏了名声……”

    “此事由你去说。”穆顺眼下的言行已经构成了干预朝政,但皇帝不以为忤,当即允准了穆顺的试探性进言:“大臣们太过守成,要他们务必领会我的意思。”

    “奴婢谨诺!”穆顺心里高兴,险些呼出声,好在他知道旁边就是正在殿试的太学生,最后生生将激动地心情忍了下来。

    七年了,穆顺等这一天已经有七年了,他可是一直向往着中常侍的威力,如今他终于是迈出了这一步,只盼着在以后皇帝能给他更多的机会让他去表现。

    “他们考完之后,你再去承明殿,顺道将那些封事拿过去。”皇帝吩咐道,看着穆顺眼底难掩的欣喜,抬手抿了口温热的茶水,眼眸微深,不知在想些什么:“去将刘备叫来。”

    穆顺脚步轻快的去了。

    没过多时,侍中、宜城亭侯刘备便从前殿来到皇帝跟前。

    “侍中臣备叩见陛下。”

    刘备中等身材,宽厚的嘴唇蓄有胡须,他行礼过后正襟坐在席上,两条长长的手臂叠放在小腹间,一双略有威严的丹凤眼微微低垂,仿佛一尊肃穆的雕像。

    “说起来,这还是你我君臣之间第一次单独诏对。”皇帝上下打量了对方几眼,神情自若的说道。

    皇帝说到‘单独’两个字,穆顺便机灵的让殿内本就不多的人退了下去,而自己则站在隐蔽处屏息静听。

    “陛下不以臣微贱,除职侍中,如今诏对,臣不胜惶恐之至。”刘备说起来也的确是惶恐,他不比曹操,不但没有显赫的军功、在徐州抵抗袁术的时候也是屡遭战败——尽管最后获得了一些功勋,但跟曹操比起来也不足挂齿。

    本以为他再如何也保不住徐州的军政大权,归顺朝廷后只能得一个闲职混迹终身,没想到皇帝直接诏拜他为侍中。

    侍中可是皇帝的亲信,能够近距离的观察朝政,常备顾问。与他同列的另外五个侍中,都是他可望而不可及的存在,大族出身、平尚书事的杨琦、荀攸就不用说了,崔烈、钟繇是海内名士,新晋的侍中邓昌也是南阳邓氏出身,身上还袭着舞阴侯的爵位。

    论资排辈,刘备谁也比不上,终日只能为皇帝掌管乘舆服物、亵器虎子之类的私人物品,任劳任怨的做起了侍中真正的本职工作。

    “不妄自尊大,这很好。”皇帝其实考虑过对刘备的定位,不同于曹操,曹操在军事上有足够的能力、政治上有足够的魄力,这些都是皇帝未来所需要的特质。

    而刘备的能力并不能说太大,才干也不能说太小,只是他的种种特质在皇帝眼中,放在朝廷内外众多大臣之中,并非是不可替代的那个。

    所以这也是皇帝为什么只给他侍中高位,却不加以重用的缘故。

第三十二章 贵道以专

    “君子道人以言而禁人以行,故言必虑其所终,而行必稽其所敝。”————————【礼记·缁衣】

    角落里的更漏声清晰可闻,穆顺缩在梁柱后面,默默数着更漏,然后微微向前挪动一步,无声的向皇帝张了张口,描述了一个时辰。

    皇帝点了点头,知道殿试快要结束了,于是又看向老实静坐的刘备:“殿试的策题你在场也听到了,何为民之忧、何为民之乐。不但是考问彼等太学生,对尔等大臣来说,不亦为扪心之问?”

    刘备拱起手,宽松的衣袖几乎遮住了他半张脸,他目光下视,很流利的说道:“陛下睿鉴,臣以为,民之乐无过于足衣足食、上有父母高堂安乐、下有垂髫稚子嬉游,天下太平,岁岁丰登,民之忧则不然。”

    这个问题他仿佛思索了许久,临场回答起来几乎没有丝毫阻滞,但皇帝并没有就此罢休,追问道:“那何以忧从何来,乐从何来呢?”

    刘备愣住了,他愕然的神情微微从拱起的双手后抬起,迅速瞟了皇帝一眼后又低了下去。这个问题他没有仔细的去想过,按照正常的逻辑,皇帝不都该先问是什么,再问如何做么?他已经想好了在皇帝关于‘该如何’的追问下,说一些劝农桑、戒奢侈之类的老生之谈,岂料皇帝没有给他这个话茬,反而要与他讨论事情产生的根源。

    他的神情慢慢认真起来了,刘备将两手放置腿上,开始凝神思索。他想起自己家道中落,沦为落魄宗亲,自幼与母亲以贩履织席为业。那时候他与母亲的忧,是每月贩卖蔺席所得,能不能买得起数百钱一石的粮食,家祭的时候能否凑齐一副牺牲给他曾经显赫的祖宗。那时候的快乐,或许就是爬到家东南角的那棵五丈高的桑树上,行人远望如盖,而他就是车盖下的主人。

    亭亭华盖,坐在车盖下的人不但要巡视他的领地,更要让他领地上的子民衣食无忧。

    到后来,所忧的事越来越大,所乐的事却越来越少。刘备至今回顾起来,陡然发觉自己从拜师卢植、结交一伙少年豪侠开始,便与那些最底层百姓的忧乐变得遥不可及了。

    他究竟是为了什么才走到今天的呢?

    “玄德。”皇帝一句话将刘备从邈邈思绪中唤醒:“你在想什么?答不上来么?”

    “臣一时失神,还望陛下恕罪……”刘备惊了一惊,恍然间回过神来,当即离席拜倒,一边告罪,一边斟酌着词句,借着尚未散去的情绪低声道:“臣适才记起了一件讨黄巾时的故事。”

    “喔?”皇帝端起茶碗抿了一口,表示出感兴趣的样子。

    刘备清了清嗓子,一边从记忆中搜罗,一边对这件故事进行必要的加工:“孝灵皇帝时,蛾贼四起,州郡各举义兵。臣不才,率一众健儿,从校尉邹靖征讨蛾贼。那时黄巾分置三十六方,大方万余人,小方六七千,总计其数,约有二十余万。张角兄弟经营十数载,一朝登呼,而数州响应,从者数十万……臣初以为彼等愚民误信邪道,死不足惜,可后来亲审几名俘虏后,却是默然无语。”

    “人都是惜命的,若非被逼的走投无路,谁会想着造反呢?”皇帝知道刘备当时沉默的原因,反贼不是生下来就是反贼,只有压迫了,才会有反抗。皇帝从席上站了起来,往外踱着步子,慢慢悠悠的说道:“我问你的是,百姓忧从何来,与蛾贼作乱,是谁之过,两者大相径庭。可倘若你将其归咎于天子失德、权宦当政,那你也仅此而已了。”

    “世人都称蛾贼为乱民,可臣以为,其中也有不少是没有活路、不得不铤而走险的良善。”刘备眉头皱了一皱,身子往下一伏,跟着皇帝的方向在原地移动着身子,直到皇帝忽然转了方向,直直的朝刘备走来。本要直立起身的刘备这时也不敢起,只得老老实实的伏在地上,额头压着叠起的双手,两眼望着前殿铺设的深色地砖。

    “我是头一次从臣子口中听到说,蛾贼也有不得已而造反的良善。”皇帝在刘备跟前停了下来,刚才穆顺已经暗示过他前殿的策试已毕,荀攸特意过来请示皇帝,正巧留意到了这一幕。皇帝用目光示意荀攸止步,饶有兴致的低头看着刘备的发髻:“彼等是良善,那克平祸乱的朝廷又是什么呢?”

    “臣私下审讯过不少蛾贼……”刘备说到这里,其实也是初入朝堂,没有学到足够油滑。他先是因皇帝的设问勾起了内心深处被遗忘的初衷,再是被皇帝用言语一激,加之他跻身于一众才名远胜于他的侍中同僚之间,迫切的需要向皇帝证明。于是种种因素之下,刘备倒也不顾忌在这种私下君臣诏对的场合,说些有悖于常理的话。

    “彼等昔年也是家有薄田,只要是丰年,便能勉强度日。奈何天灾不断,田地歉收而赋税愈多,劳役频繁,更是苦不堪言……何况还有豪强恣意,残害乡里。臣知此言狂悖,但今陛下问起,臣也不得不答,天灾、郡县官府、当地豪强,重重割剥,不得为生。此皆百姓之所忧,也是百姓之何所忧。”刘备的眼中似乎又看见了当日亲审的几名蛾贼,他们谈起朝廷时便咬牙切齿,谈起所谓的大贤良师时则是狂热不已,因为是朝廷把他们逼上绝路,是张角给他们指引了新的未来。

    这种政治不正确的话以刘备的身份与立场自然是决不能说的,他在事后找话补救道:“但反贼就是反贼,一朝作乱,便是自绝于天地。朝廷倘若不及时止乱,届时只会死更多的无辜良善,是故蛾贼必剿,臣也不敢轻言妄语,诋毁卢公、皇甫公等人的赫赫之功。”

    “你话倒是说的明白。”皇帝轻声一笑,从刘备跟前走开了,伸手示意荀攸进来:“凡事都要知其根源,譬如良医,只有对症才好下药。知道那些人为何要造反,就事先铲除逼他们造反的祸根,天下就可大治了。玄德,你既然想到了这一层,可见你不是那等颟顸庸碌之辈,也该知道如何解民忧、与民乐了。”

    待皇帝离开原地,刘备这才微微抬起身子,眼角余光立时看见了向他走来的荀攸,很自然的说道:“愚臣浅见,当下仍是要重视农桑,使百姓足衣足食,然后方能教化大行。”

    “仅是这样就可以了么?”皇帝脚步一顿,他回过头来,正好看见了荀攸:“荀君,这个事,我等还要寻个时间谈谈。”

    荀攸越过刘备,走到他前一个身位方才在听到皇帝的问话时恰好停步:“地方豪强跋扈,残害百姓,为法不容,朝廷是要做长远之计。”

    “那就今天下午吧,明日就是正旦大朝,诸多事务关系朝廷未来数年的大政举措,都要早些定下来。”这种长期性的方针政策是皇帝从今年开始提出来的,以前因为天下尚未统一、还处于战时状态,许多资源都是向军事倾斜。

    如今休养生息已经是社会趋势和大部分人的呼声,朝廷自然要将工作重心转移到恢复生产上来。长期性的政策有着不可更改的性质,虽然是第一次经皇帝提出,但稍有政治素养的人都知道制定这种政策是何等重要。

    所以几乎细化到每一条承明殿都有人锱铢必较,吵吵嚷嚷一个多月,仍旧没能最终定稿。

    皇帝想在明天正旦大朝的时候,让人宣读朝廷未来数年的计划,命公卿各署、地方郡县以此为范本进行参照施政,年底纳入吏部的考绩。这样就能加大中央权威,免得让自主权极大的郡县长官们各行其是、最后成为一盘散沙。

    主要的思路都是皇帝独裁拍板定下的,只剩下一些细枝末节的东西,皇帝不想抓得那么紧,便由着众人争抢。如今已经到最后一天了,荀攸心里想着,今日下午就要把一些事项加进去。

    如果真按皇帝所言,这种计划性、长期性政策一旦制定就将持续推进,不中途更改、半途而废,有些事项就必须要争取了。

    他唯唯的应了,又接着说明来意:“禀陛下,殿内诸生皆已试毕,都在等陛下主持。”

    “知道了。”皇帝说着,便抬脚往外走去,途径刘备时忽然又停了下来:“刘玄德。”

    “臣在。”刘备恭敬的拱手。

    “任你为侍中,是要你多观望政事,你虽在平原相、徐州刺史任上做过几年,但朝廷大政,不比区区百里之地,你得多看,多想。”皇帝看着刘备唯唯称是的样子,像是有话斟酌了一番,最后到底是没有说出口,而是劝勉道:“宗室不乏干才,你也要好生勉之。”

    “臣谨诺。”

    说完皇帝便走了,穆顺匆匆跟上。荀攸在后面慢了半步,这时刘备正巧起身,两人相望,荀攸目光深沉的看了刘备一眼后,什么也没说便走了。

    前殿之中,皇帝看着桌案上收集的一摞试卷,伸手指了指试卷上写姓名的地方,说道:“所有人的姓名、籍贯都封好了?”

    “禀陛下,都已按殿试章程封好,并且打乱了顺序,阅卷之时,谁也不知是何人所答。”司空赵温轻声言道。

    皇帝随手翻动着试卷,一切是显得那么漫不经心,而殿中诸生几乎都将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巴望着皇帝会突然抽出自己的试卷、亲自评阅。可皇帝并没有这样做,他粗略的翻看了一会,淡淡说道:“陈公。”

    太常陈纪仍坐在席榻上纹丝不动。

    皇帝等了会见没有人回应,便又说道:“陈公。”

    呆坐了一上午,略有些疲乏的陈纪这才回过神来,睁着一双浑浊的睡眼茫然的看了看,这才发觉是皇帝在唤他,于是迟钝的应道:“老臣在。”

    陈纪已有六十九岁高龄,虽不至于头昏眼花,但反应已经没有年轻时灵敏。汉代尊重老人,皇帝也不例外,更不计较他的失礼,他客客气气的说道:“这里的试卷,由你带去石渠阁交蔡公等人封存。”

    明天正旦大朝之后,百官就将各自回家过年休假,这一次太学策试时间定的很仓促,最后殿试的试卷只能暂时封存在宫中、由人严加看管,等年后才能组织大儒评阅了。

    “臣谨诺。”陈纪慢吞吞的起来应命。

    接着,皇帝又寻穆顺问了时辰,便开口对殿下诸生说道:“明日就是正旦,开春以后,将对尔等各自授职。无论是百里之长、亦或是乡里之魁,尔等皆不能忘记‘为国为民’四个字。”

    “臣等谨诺。”诸生已经是准官员,称呼用语也随之而变了。

    “要过年了,难为彼等尽心读书,赐饭食吧。”皇帝这话是对穆顺说的。

    穆顺答应了一声,将皇帝的恩典宣告出去,自然换来一片感激涕零。皇帝没有与他们一同用膳,而是回到宣室,留赵温一同进膳。

    用完了膳,皇帝漱口过后与留下赵温说了会话:“刚才的试卷,其上笔迹各异,有楷有隶。若阅卷者与人相熟,这字迹岂不是一眼就能认出?这里却是我疏忽了,公宜传谕太学,今后凡是策试、期考,皆用楷书,不得标新立异。”

    “臣下午便传太学仆射,命其督办此事。”赵温很快答应道。

    皇帝想起了什么,忽然笑道:“赵公,太常好似不是司空属下分管的吧?”

    依汉制,三公分管九卿,宗正、司农、少府是司空所部,而太常、光禄勋、卫尉则是太尉所部。太学归属于太常,从规程上来说应该是由太尉董承来传召潘勖。

    赵温脸色不变的回答道:“按制是如此,但既然是陛下有命,臣岂敢不从?”

    这犹如是一个表态,从初平四年开始至今,赵温始终坚定的站在皇帝这一边,他的立场从来没有让皇帝怀疑过。

第三十三章 风物长量

    “兹惟三公,论道竟邦,燮理阴阳,官不必备,惟其人。”————————【尚书·周官】

    未央宫,宣室殿。

    司空、录尚书事赵温正低头观察着面前的漆碗,朱漆的茶碗装着淡黄色的茶汤,几片茶叶在茶汤中缓慢的舒展着、转动着。缕缕茶香几乎溢满室内,还未饮下,视觉与嗅觉便先给人造成了直观的享受。

    他静静地看得出神,直到皇帝从更衣后阁换完衣服回来,看到他这样,不由得出声问道:“赵公也喜欢饮茶?”

    “此物在关中风靡已久,豪强士族之家无不以此为风尚。”赵温迅速抬起头看了皇帝一眼,拱手说道:“臣以为不用数年,便可传遍天下。”

    “太医署称其能解腻清热,对塞外胡族而言,彼等常年食肉,正好可解其腻。茶叶比蔬果更易存储,并州有不少鲜卑、乌桓人都尝到了茶的好处,在民间有不少部族求购茶叶。”皇帝换了一身深色朝服,步履轻松的从远处走过来,抬了抬手止住了赵温欲要行礼的动作。

    “我想在过几年后,将茶比同盐、铁收为官营,用茶向塞外换牛马,可为朝廷谋大利。”皇帝在赵温对面坐下,摆弄了一番衣袖。

    “可如今已有不少人开辟茶园、种植茶树,数年之后若要专营茶叶,恐怕……会有非议。”赵温微微皱起了眉头,茶树往往需要数年才能成长,从投入经营到最终获利,那也就是几年的功夫。

    皇帝对此早有意图,却不教而诛,明摆着是要那些人折本,到时候茶榷的诏书一下,所有已经长成的茶树都将低价转让给官府。彼等豪商辛辛苦苦数年,凭白给朝廷做了嫁衣,届时怎么会不沸反盈天?

    “盐铁都收回来了,何况是新建一个茶榷?”皇帝随意的弹了弹衣袖,语气不容置疑的说道:“此物对朝廷有大用,能新辟财源、也能羁縻诸胡。朝廷必须将其拿在手里,不得假外人之手。”

    “只要有利于朝廷、有利于百姓,豪商之利,夺也就夺了。”赵温点头应承着,忽然又说:“那酒榷……”

    “天下稍安,府库粮储不足,岂能再浪费粮食酿酒?”皇帝伸手拿过一碗茶细细喝了起来,用不了多久便要去承明殿与黄琬等人会议,在此之前,他要先与赵温在某些事上达成共识:“然而百姓婚丧嫁娶、祭祀祖宗,却时刻离不得酒。所以朝廷将酒专营,只供百姓有事之用,既能节粮,又能开源,醉酒易滋事,如此还能少些好勇斗狠之辈。”

    “臣以为,‘专营’一出,多少人都要为此争上一争,言官不应与民争利,反对的人太多。倘若换一个途径,譬如对贩酒课以重税……”赵温建议道。

    皇帝立即摇头将这个建议否定了:“你加十钱的税,酒价就会涨十钱,酒这个东西,均输、平准如何得以平抑之?”

    “臣记得当年三辅旱蝗,关中有不法豪商囤积居奇、哄抬粮价,经陛下严惩之后,劣商绝迹,而又定物价之法,以平准、均输监管之。”赵温仍没有放弃他的建议,轻声说道:“譬如定下酒最高售价,倘或有人越过此价,则由官府惩处。酒既加重税,又不许哄抬,商贾不得其利,谁还肯卖酒呢?”

    “善哉斯言。”皇帝抚掌称赞道,懂得利用官府的政策进行宏观调控,不可不谓是赵温远胜于他人的一大长才:“看来在管仲‘轻重’一道上,赵公也有不小的造诣。只是一来,这样的制度尚未推及天下,施行恐有滞难之处;二来,此法只能禁酒,却不能为朝廷开辟财源……赵公,你也知道,如今朝廷府库空虚,各个地方都急需用钱,我也不得不如此啊。”

    赵温默然,无声的赞同了皇帝的看法。

    皇帝于是笑着将茶碗放在桌案上,说道:“盐、铁、粮、茶事关国计民生,故而朝廷专营或是定价,以防奸猾害民。但酒却不然,如今是天下亟待恢复,不得浪费粮谷,故而暂由朝廷**。待以后民生恢复,依平准、均输等奏议,再行解禁不迟。”

    赵温知道这是皇帝的另一套方案,倘若酒榷的阻力太大,便做缓兵之计,提出以后到了时候再解禁。只要酒榷这个盐铁之外的专营得以实施,开了先例,以后推行茶榷也就不至于无例可循了。

    “陛下睿鉴。”赵温应诺道,心里却在想自己的老家益州,西部高山之中多是青羌等族的聚居之地,高山高原,不耐农作,羌氐也少素食。故而贩茶在益州周边的获利也是极为可观,蜀郡赵氏早在茶叶兴起的时候,便从皇帝随口之谈中发现了商机,如今一时要他准备割舍,赵温心里便忍不住计量了起来。

    “河东的盐,难道都是官府售卖出去的么?”皇帝清楚赵温的底细,知道他在忧虑什么,遂开口提点道:“也有部分是卖给商人,使其销往各地。茶以后也是同样,届时会特定制度,以达两全。毕竟商人也是我大汉子民,没有一味贬低剥削的道理。”

    赵温‘啊’了一声,面带惭色的说道:“臣愚钝,到底不如陛下睿鉴深远,实在惭愧。”

    人都有私心,皇帝最重要的就是做好利益的分配,只要握紧了切蛋糕的刀,皇帝就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陛下,快到时候了。”穆顺在旁边提醒道。

    皇帝随手让穆顺去准备车驾,自己则站起身与赵温一前一后的往外走着,边走边说道:“征辟管宁、王烈等人的公车,最后还是没有消息了?”

    “唯。”赵温缓缓皱起了眉头,似乎感到有些棘手:“不说朝廷的公车,臣以公府征辟,彼等亦不肯受,可见是寄情于山林了。”

    皇帝克平天下,理当众士归心,一扫而尽天下贤才,不使沧海遗珠。于是接连遣派公车征辟名士、贤才,如张昭、张紘、宋忠、黄承彦等人,各拜大夫、博士不等,使人尽其才、又能削弱地方。

    征辟的名士大都流亡已久,眼见朝廷一派中兴气象,都渴望入朝有所作为,于是欣然接纳。但也不是所有人都给朝廷面子,有的士人偏偏就不愿接受征辟,例如从辽东回来的管宁、王烈,以及从交州避难而归的许靖,都拒绝了征辟。

    皇帝本以为他们的故作清高,可一旦知道本来以及接受公车征辟的管宁,突然改变念头,中途称病拒绝出仕的原因后,立时恼怒了起来。

    “什么寄情于山林?”皇帝冷笑着出门,俯视着底下摆好的车驾:“无非是借口见不得董承居公位,在那里挟着声势邀买虚名。”

    “三公具瞻所归,中兴以来,莫非以名士任之。”赵温措辞道:“士风如此,陛下切莫动怒,若是因此而伤士人之心,则悔之晚矣。”

    “意思是我所任非人了?”皇帝刚下了一级台阶,立时站定,反问道。

    “臣不是这个意思。”赵温站在皇帝侧方,向皇帝微微躬身道。

    “那他们就是这个意思!”皇帝忽然气冲冲的说道。

    像是管宁,本来在辽东时就受到朝廷征辟,乘坐公车回到中原。他本想趁着朝纲恢复清明,入仕为官,谁知私下有人向他谈起,朝廷三公,竟有董承之辈鱼目混珠,

    “三公之官,乃圣王所制,非道德崇重则不居其位。”管宁当时半途下车,对挽留他的人这么说道:“董承何人?敢窃据公位?吾岂能为之下,庙堂无贤士,不如隐于山林。”

    其他人如王烈、许靖的反应也大抵如此,皆是着意打听了一番三公者谁。待听到太尉乃董承之后,哂笑连连,拒绝征辟,只是说话没有管宁那么直白、那么得罪人。

    在赵温看来,这也不能说是他们刻意针对董承,而是依汉家制度,尤其是光武中兴以后,历代三公,绝大多数都是出自于海内名士、或是世家大族。古之三公,坐而论道,纳言补阙。从星象来说,三公就对应着天子身旁的辅星,理应由道德水平高的人物作为士人楷模——无论这个人有没有真才实干或者相匹配的权力。

    董承既非名士、又非士人,归属于外戚的他应该走大将军的路子,如今官居太尉,无疑是侵夺了士人的传统位置。当年皇帝趁着关中朝廷上士人势力尚弱,借由天灾敲打各方派系之后,强行扶上董承占据太尉一职,从而导致士人在朝堂上少了一个三公这样有分量与影响力的位置。

    随着朝廷里的士人越来越多,董承不懂得养名,他这个太尉的位置在传统士人的眼里越发名不正言不顺,更有些影响到朝廷的威信。

    “你说他们如此做,是为了什么?”跟温暖的宣室比起来,殿外简直是寒风凌厉,皇帝立在阶上,语气比北风还要冷。

    “朝廷在以前对此就有不少议论……”赵温在寒风中缩了缩脖子,沉声道:“如今皆言董承难服众望、德不配位,欲借此迫其让贤,另请陛下拜名士为太尉,以成辅星拱辰。”

    “好一个退位让贤。”皇帝冷笑一声,接着开始往下走去:“那这个新太尉是不是还要录尚书事、入承明殿?”

    “这个……”赵温犹豫了一瞬,立即答道:“陟罚臧否,皆出陛下裁夺,臣不敢妄议、谁也不能妄议。”

    皇帝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些,或许也是由于他与赵温两人已经走进温暖的车厢内的缘故。穆顺在外呼唤一声,奉车都尉执起马鞭,御驾缓缓开动:“倘若真的由管宁、王烈等人引起声势,赵公以为,我又该如何呢?”

    “陛下。”赵温抬头看着皇帝,他自然知道皇帝这句‘如何’里代表的意思,于是很诚恳的回答道:“论公论私,以臣愚见,保住董承都不是明智之举。一来,此人确无德行能居公位;二来,此人性情狷狂,遇胜则骄,遇挫则怒,陛下不值得为其冒天下之不韪。再者说,保住董承,于陛下、于朝廷并无一利,反倒会让陛下与朝廷声名有损……管宁、王烈在朝野颇有声名,斯人斯言,随意可挑动人心,朝廷新复天下,威德未立,不得轻忽啊!”

    见赵温如此推心置腹,设身处地的为他着想,皇帝听了很是慰藉,他说道:“赵公说的是‘弊’,那‘利’呢?”

    “让董承辞太尉,并非命其黜退,或可以改授骠骑将军。”赵温滔滔不绝的建议道:“其任太尉之前便是骠骑,如今正好退回原位。”

    “哼。”皇帝像是想起了什么,冷笑了一声:“他可是一心想着做大将军的呢。”

    “此人心骄才浅,韩遂聚羌为乱时,其在朝堂一直想插手兵事。如今陛下大可提出这等故事,将其从太尉职迁至骠骑,骠骑将军虽然位同三公,但既无兵权、又无具体职事可掌,可做贬谪之用。”赵温愣了一下,语气不变,又接着说道:“此其一利。其二,陛下顺应人心,主动改正,足见气魄宏量。”

    “这岂不是向他们服软了?”皇帝有些不乐意的说道:“徒然让管宁这些人长了声名,以后尝到了甜头,又会肆意批评国策。”

    “服软,还是取利避害,皆在于陛下怎么看了。”赵温低声道:“黜退董承之后,任谁为太尉,依然决于陛下。陛下若是不愿使其参预机务,不使其录尚书事即可……我朝中兴以来,事权归台阁;陛下亲政以后,又定下承明殿之制。三公但只备位、是有虚誉而无其实,有何虑之?”

    其实赵温分析的很清楚,皇帝也看得很明白,在这种对方的预设阵地中,皇帝不能为了面子、为了区区一个董承而死磕下去,这样只会造成更恶劣的影响。

    索性大大方方的予以改正,不但安抚了舆论,更能皇帝知过就改、从谏如流的雅量与魄力,无论是对于之后的施政、改革,还是对重塑刘氏天子的形象,都能起到积极的作用。

    赵温劝皇帝不要陷入虚名与颜面的陷阱,务重实际,这恰恰与皇帝不谋而合。

第三十四章 百年树人

    “立大学以教於国,设庠序以化於邑。”————————【汉书·董仲舒传】

    未央宫,承明殿。

    在皇帝的桌案上摆放着一份最新的诏书,这是由承明殿拟定、尚书台拟写,准备在明日的正旦大朝上当着内外公卿、大夫、诸侯王、列侯、诸胡酋长的面宣读此诏,以定国是。

    诏书内容前面是感慨过去几年蒙苍天不弃,祖宗有灵,君明臣贤,朝廷卧薪尝胆,最终兴复汉室之不易。后面话锋一转,说‘国是不定,则号令不行’,于是制定了综合涵盖各方面的大政方针,将决定未来数年内的朝政走向。

    皇帝深知轻重缓急、循序渐进的道理,所以并没有在一开始就大刀阔斧的对豪强的核心利益进行改革,而是选择了从最紧要的几处着手:“今日上午太学策毕,朝廷六年育人,如今终要见到成效。太学之后,国子监也要开始着手策试,暂定为正月十六,其策试制度比照太学……”

    国子监是几年前太常陈纪新上任的时候,奉诏建立的一处贵族学校,由益州大儒任安为国子监祭酒,其余教习皆为通明典义、德行清淳的大儒来担任。一切制度比照太学,待遇甚至比太学还要优越,就从其所在的位置——尚冠里,就可以说明国子监的定位。

    与太学招生不拘贵贱贫富不同,国子监只招收二千石以上官员及列侯家的适龄子弟。而全国二千石以上的官员总共不过一两百人,且大都是豪强士族,家学渊源,导致国子监生人少而精,从小所浸染的优渥教育环境与教育资源,短时间内让他们远比太学里的普通学生要更优秀。

    “国子监生一旦策试合格,便选入三署,依次为中郎、侍郎、郎中,先观望政事,再以郎署选途任官。”皇帝对国子监似乎并没有太放在心上,或许在他看来这些精英子弟本就不需要过多的关注。

    三署郎归属于光禄勋,具体为左、右、五官三名中郎将管理,员额不定,历来郡国举荐的孝廉多半是先任职三署,观察学习几年政事后经过五官等中郎将的考核,乃授任各职。

    入职三署,是一个正常的出仕途径,同时也是汉代官僚队伍的干部储备和后备人才梯队。寻常士人只要被举为孝廉,在三署任职几年,出来最差都是县令,可以说是做官的快车道。

    国子监生关系着几乎所有重臣子弟的未来,如今皇帝决定了国子监生策试后的去向,不少人都安了心。因为如果真比照太学制度,这些国子监的公卿子弟们就要按成绩分配到各郡各县为掾为吏,吃苦受累不说,更难显清高贵重。

    侍中、平尚书事杨琦忽然说道:“三署郎历来以郡国举孝廉补之,今国子监生并非孝廉,因策试得第而入郎署,其名不正。”

    太尉、录尚书事董承坐在席上不安的挪了挪身子,他近来尚为‘其名不正’这四个字恼怒不已,如今听到杨琦这么说,便以为这是在故意暗讽他。董承当即坐不住了:“三署郎并非皆为孝廉,其中也不乏有德望者充为议郎。彼等监生倘若策试得过,便是才能足够,何必因名不正,而拒之于三署?”

    他这番话说的很有技巧,既是反驳,又可借此为监生出头、向监生背后的大族示好,同时也将杨琦挤兑到对立面。

    正是由于这盘算打得好,表现了董承难得的急才,所以不仅赵温、荀攸,就连旁边的尚书令吴硕都表情古怪的看了他一眼。杨琦轻轻哼笑一声,面色嘲弄的看了眼董承。

    其他人还没做什么表示,皇帝径直越过董承,对杨琦说道:“朝廷制度,要适应形势,不得过于拘泥守古。只要通过了策试,彼等监生便可视同于‘茂才’,入左右郎署。”

    五官署的郎官需年满五十以上,故而不在此列。

    这一项决定泽被了几乎所有的中上层官员,在以往每个郡只能荐举一二名茂才,每个郡有好几家士族豪强为了这个名额彼此争抢。如今能够从另一个途径获得‘茂才’的待遇,无疑是皇帝对所有大臣施加的笼络与优待。

    “州举茂才、郡举孝廉,此二科已为州郡荐举常设,不宜混同,以免滥名,臣请陛下易之。”杨琦既很快接受了皇帝的决议,同时又很严谨的建议道。

    杨琦其实从未想过要阻止监生入郎署的念头,这样既树了敌、又对自己不利,但之所以这么做,只是想给这些监生多一个名分,好让彼等的含金量高一点,不被察举‘孝廉’、‘茂才’等正途出身的三署郎看轻。

    “滥名之忧确实要有。”在皇帝看来,这不就是给学位认证么?这么想的话,那就更不能轻易的施与:“凡策试优越者,由主考推荐,公府核准,特赐予‘贤良’之称。每年获此称者不得过十分之一,以奖学优者、以励后进者。”

    杨琦没想到皇帝转的这么快,将原本施加全体的荣誉调换成特殊奖励,而造成这一切的恰恰是因为他多了那一句嘴,导致皇帝‘从谏如流’,在事后探究起来,这往哪说苦去?

    赵温忽然加了一句:“国子监如此,太学理当也如此。”

    皇帝点头说道:“斯言大善,这次能考上第、入殿试的两百太学生,皆授‘贤良’之称。”

    众人飞快的略算一下,二者之间的比例都是一样的,但国子监由于只有一百多人,最后得到‘贤良’称号的却比太学要少许多。

    “所谓‘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朝廷育才,计在久远,故国子监、太学之制,务必在国是诏内写明,以求期内完善。”皇帝点了点草诏上的某句话,放眼看向众人,说道:“太学五科之外,已有蒙学、教化、吏治三科,分别教授童子、行伍、备官。今再设宣化一科,以期教育黎庶、化外,传扬圣人之学。”

    蒙学是招收十五岁以下的稚子孩童、或南北军孤儿,待开蒙以后视其学识成绩直接荐举入太学。教化科是负责给军中作战有功的中下层军官士卒进行扫盲及爱国教育,在教会了他们基本的识字与律法知识以后,退伍了可以直接授予亭长、贼曹等职。

    吏治科就更不用说,自从皇帝改革程序,将吏治科的培养方式从无差别教授改为由相关官员举荐、皇帝亲自选定优秀官员入学深造的方式以后,有过吏治科经历的人往往顺风顺水,得到极大重视。士人们一开始不愿意屈尊学习的吏治科也立时成为了争羡不已的地方。

    这三科各有针对的特定对象,自从施行以来已经逐渐成熟,皇帝眼下要求新设的宣化科,正是用来培育老师的。宣化科的学生今后将会分配到各地郡学、县学里担任教习,或者是派往边地汉俗不盛的地方推行教化。

    地方学校的重建是未来几年内有关于教育改革的重点,皇帝要求将其写在诏书里,当做一项大政。以赵温、黄琬为首的大臣们自然不会反对这项重兴儒学的政策,只是为了避免摊子铺的太大,暂时前期只让郡国一级重建学校,然后在慢慢建立到县。

    然而以皇帝的想法,最好是要在乡里设庠序,这样郡县乡三者一体,每年层层选拔,优胜劣汰,郡学里最拔尖的录入太学,从而提高太学生源的素质。

    至此之后,朝廷的人才梯队与培养机制就基本得到确定,太学侧重于平民,国子监专注于精英,三署郎是官员储备机构与晋升的快通道,再以后皇帝有了子嗣,又将另至一个机构用于贵族教育。

    这样从上至下的教育体制就有了,加上策试的选拔任官的制度,全国一百零五郡,一千一百五十余县,县下有乡无数,除了长官以外还有各类曹掾、员吏,地方大小官吏多达十数万。以太学每年一千名学生的速度,得一百年才能完全替代,其中不断新陈代谢,就能够建立一个良好的运行机制。

    “各处设立郡学,势必要扩大开支,却不知是以朝廷额外调拨,还是由地方从赋税中截留自取?倘或由朝廷调拨,则钱从何来,预算几何,这些都要详议。”黄琬老成持重,缓缓开口说道。

    站在中央朝廷的角度,资源调配的权力肯定要掌握在自己手里,只有管住了财,才能管住地方、让地方敬畏中央,避免其独大。

    大的方向是如此,然而具体到某个领域,该松的口子,自然会有人主动去松:“臣以为,不妨暂由各地郡国自行重建、由郡文学负责,年末上计,由朝廷稽考成效。”

    杨琦提出了一个最为节省的法子,郡学无非是翻修几间房子,延请几位名师,由朝廷大量拨款,既会造成上下扯皮、更会容易滋生**。

    他将这一番用意都说与皇帝及赵温等人听,希望他们能理解自己谋国之心。

    “地方办学,务必要与朝廷太学类同,虽不至于遽设吏治、蒙学等科,但基本的五科必须备齐。以使郡县学校每科皆与太学五科对应,方便日后经策试拣选、举荐。”皇帝摇头说道:“这是一系列的布局,不能只让郡县守令参照往例,糊弄敷衍着办!”

    “可是朝廷府库艰难……”杨琦皱着眉头,仿佛是一想到脆弱不堪、将至临界点的财政就苦恼不已:“若是由朝廷主持调拨钱财、统一兴建郡县学校,恐怕开支过多,耽误其他大事。”

    “君上说了,育人是百年大计!不能放任彼等守令各做各的,到时候倘若教出的学子不够太学的资格、且才不堪用,又该问谁的罪呢?”董承强势的插嘴说道,两只眼睛里闪烁着精明的光芒:“如今天下已定,除了劝农桑,我再看不出还有什么大事能比得过为国育才。”

    “学子若不堪用,自当问罪郡县文学、乃至守令。”杨琦瞪着眼,不满的说道:“难不成还要问我等大臣的罪?”

    “若不是命彼等守令新建学校、各行其是,彼等如何会教不出朝廷与太学需要的人才?”董承不甘示弱的反驳道。

    杨琦被激怒得血气上涌,狠狠喘着粗气:“老夫何时说要彼等自行其是了?若是如此,太常何在?你这司掌太常的太尉又何在?”

    “够了。”皇帝屈指敲了敲桌案,面色冷硬:“越说越不着边际!国家大政,事干天下万民福祉,不是让你们吵骂的。”

    “臣等失仪,还请陛下恕罪。”两个重臣纷纷移席告罪。

    “兴学的政策,必须由朝廷一力主持,如此方能脱离旧制之窠臼。”皇帝并不理会这两人,顾自对另外几个人说道:“只是局面不能骤然铺陈开去,既要考虑朝廷当前的精力、财力,也要考虑各地郡县的情况……不妨先在司隶推行,然后再徐徐推之。”

    “陛下睿鉴。”尚书令吴硕声音陡然一提,吸引了皇帝的注意后,稽首说道:“臣以为,国是诏乃定未来数年之计,兴学一策事关朝廷文风重兴、经学再盛,不妨以一年为限,建安五年命司隶各郡县比照太学建好学校,建安六年推之并州、益州、凉州,而后以此推及。”

    “也可以效河东例。”赵温低声说道:“河东是朝廷新政推行之地,朝廷大可以先从太学抽调教习往任郡文学曹,重建学校,待制度完善,再推之司隶、并州等地。如此循序渐进,事便有成,所谓‘治大国如烹小鲜’,便是此理。”

    “那就以五年为期。”皇帝低声说道:“这两年间,朝廷必须要先解决财源不足。”

    这里话题又自然而然的转向了财政的领域,黄琬等人都一致同意由朝廷出钱给各地郡国修建学舍,只是如今朝廷的府库几近枯竭,民间物价由于多发钱币的缘故而居高不下,种种问题尚未解决,朝廷一时也挤不出钱来。

第三十五章 议将固基

    “榷酤创始於汉,至今赖以佐国用。”————————【清波杂志·卷六】

    “兵兴连年,朝廷仓廪久匮,国用不足。”皇帝撑着桌案从席上站了起来,漫无目的的走着,说着:“钱的事情,明年我还要诏少府、大司农及有关人等一起来议一议,这里不便再言。单只有一点……”

    他停了下来,恰巧走到赵温附近,说道:“酒榷自孝武皇帝便已有之,当时对匈奴用兵,需广开财源。如今是府库空虚、倘或遇见旱灾水患,朝廷将无力赈济。往后无论是建驿道、办水利,都需要钱,诸公万不能以为所谓休养生息就是无事可做。”

    “唯唯。”杨琦先是应了上一句话,然后再答下一句话:“光武皇帝中兴以来,废除王莽所置酒榷,对酒征税。延续至今,从无更改,于今行之,难免会有非议,陛下若要开源,不妨对酒加以重税。重税之下,商贾无利可图,酿酒者自然就少了。”

    “官府制定重税,物价陡增,这税自然会压到百姓头上去。”黄琬淡淡的说道:“不如直接禁止酿酒,期二三年民生恢复,仓廪丰足,再行解禁。”

    “那财赋从何来?”吴硕疑问道:“我前日里造访太仓,里面可没有多少粮谷。如今民间粮价比以往还要高,这些不都是急需用钱平抑么?”

    粮价过高一事的背后大有文章,皇帝欲言又止,还是没有出口将这个话题岔开去。

    黄琬似乎颇为不解的说道:“朝廷当初施行盐铁专营,仅是司隶、并、凉、益诸州,所得财赋,足以养军。如今既有天下,盐铁专营广而布之,一年所得之财,难道还不如从前么?”

    “如今要的既是增加岁入,以济国用之不足,同时也要节省粮谷,民间的粮谷近年已是价高不下,一众商贾还拿去酿酒,百姓黎庶吃什么?”赵温低声说道,转脸看了黄琬一眼:“但酒有祭仪、乡饮之用,不可禁断,故而要由朝廷专管,因需供给。”

    “黄公。”赵温特意说了句:“酒榷可不单是财赋的事。”

    黄琬回过神来,既然赵温是如此说,自己也不必要再继续站在对立面。当初皇帝强制推行盐铁专营,得到的反对声潮不可谓不大,可结果呢?如今只是一个酒榷,虽然侵犯了众多豪强的利益,但在雒阳吃过一次亏的黄琬却不便在近期出头了。

    “酒榷一年之财,岂能胜于盐铁?倘若来年盐铁之专亦不足用,则酒榷又于事何补?”杨琦语气坚定的说道:“酒榷一开,便成制度,底下官吏私卖酒曲,高价害民,又当何如?不妨先使禁酒,待朝廷度过艰难,再行缓解。”

    在这些人当中,黄琬选择了折中的法子,提出抽取重税;吴硕与赵温则一直紧跟着皇帝的步调,想要推行酒榷;杨琦坚持异议,建议临时性禁酒,待粮价回落后再解禁。

    承明殿诸人或多或少的都表明了自己的看法,就连董承在此事上也知道附和着皇帝,唯独侍中、平尚书事荀攸坐在下首不发言语,沉默低调的像个陪坐的木偶。

    朝堂上的人都知道荀攸为人寡言少语,想法都藏在心里,很少公开表达自己的意见,但由于他是皇帝最亲近的谋臣之一,自然也逃不过旁人的关注。

    “公达。”杨琦是荀攸的长辈,他见自己无有外援,就连黄琬都不支持自己,遂只得看向荀攸:“你也是‘平尚书事’,该有建言才是!”

    说到这里,众人一齐将目光看向荀攸。

    皇帝挑了挑眉,唯独在这时转过身去,仿佛信心十足的走回自己的席榻边。

    “酒关乎各类大礼,不可或缺,一朝禁废,私下贩酒不绝,更易生事端。”众目睽睽之下,荀攸从容不迫的张口了:“是故,酒不得禁,然也不得私售、或征重税。”

    杨琦惊诧的看了荀攸一眼,似要说话,却见荀攸接着说道:“朝廷革新盐铁专营之法,数年以来,民间盐价如一,未见欺民等事。今之酒榷,倘或以盐铁专营之法行之,使百姓有酒可用,朝廷有财可增,民间粮谷不绝,不可不谓是一件好事。”

    “靡不有初,鲜克有终。”杨琦哼了一声,态度还是没有转变:“彼等小吏初行兢兢,待日后松懈了,其法又会败坏。”

    他说话从来都是这般不留情面,天下的确没有长久有效的制度,这一点皇帝也承认,但若是因为见到了他的负面,就全盘抛弃,未免有些因噎废食。

    “是故吏治一日不可忘。”皇帝重新坐回席榻上,捡起桌案上的诏书复又看了看,道:“酒榷之法可不同盐铁,未来数年内,将由朝廷专营。数年之后,民力恢复,可从容开禁,由官府卖酒曲、凭证,供民间私营。但酒榷仍不可废,只是允许民间经营而已。”

    酒榷跟盐铁不一样,其不关乎国计民生,倘若始终一家独大,必然会滋生**等各种问题,只有引入市场竞争,国营的酒才有竞争力。

    杨琦听到了这里,也就没有了话讲。

    兴办地方学校、恢复酒榷等一系列制度都是大方向上的某一个方面。皇帝与众人就着关键的、有争议的领域进行磋商,经过不同程度的妥协,最后一一达成共识。

    然而这些讨论的东西并不会一字一句的写在关乎国是的诏书上,诏书的内容都是总体概括,并没有具体性的提出朝廷要进行某项政策。有心人只能从哪些看似说了什么、其实什么也没说的官方用语中不断的琢磨,才能寻找到通向权力与财富晋升的道路。

    诏书的内容总体看下来,皇帝没有发现多少可以修改的地方。其上对未来数年的计划简单的描述为:‘重农桑,兴学校,筑堤防,尚节俭。考察官吏,革除弊政……罢天下诸郡县不急务。’

    这短短十数字便道尽了未来数年朝廷将要进行的重点,从而可以延伸出许多各方面,比如在各地建立学校,为寒微之家提供晋升之阶,打通上下阶层的流通渠道。比如将盐铁专营推行全国,在冀州、扬州、益州、交州等重点产盐产铁的地方设立官署。

    “罢天下诸郡县不急务?”皇帝从中点出了一句话,不甚赞同的说道:“何为急务,何为不急务?全凭彼等一言而定么?”

    诏书只有那么长,总不能将急务一齐罗列在上,只能稍作简略,听人自决。

    黄琬想了想,说:“如今形势,自然农桑、兴学、以及另有诏命特办是急务,其余乃一时不急之务,能暂缓便暂缓搁置。”

    皇帝‘嗯’了一声,不置可否,这句话其实是对‘休养生息’、‘天下少事’作最终定论。皇帝一时不好添改,只得默许了这自由度极大的一句话,末了,他又说道:“这个‘罢’字不好,太武断,得换个字。”

    “不如换成‘省’字?”吴硕插话道。

    ‘省’字有减免、简略的意思,程度比‘罢’字要轻许多,自然得到了皇帝的同意。

    “诏令如律令,一经发出,便为诸署行事典范。是故字斟句酌,不可轻忽怠慢。”皇帝若有所思的看了吴硕一眼,简单说道:“中台秉笔执政,于此细微之处,要多留些心。”

    “臣谨诺。”吴硕高兴的拜倒。

    “大体就依这上面的话,让尚书台再润色,明日大朝再作宣读。”皇帝拿起笔在诏书上的部分需要修改的地方一一圈好、批示,便命人拿去交给吴硕。

    董承看着像是得到赏赐的吴硕,心头突然有些不是滋味。其实这在许久之前他就感受到吴硕对他的态度有了细微的变化,比如有时招手下在他府中议事,吴硕常借故不至;或者是在承明殿议政时,对方常迎合上意、或是提出别的与自己不同的建言……

    这些行径流露于平常的小事中,董承起初不甚在意,如今细数起来,背后不禁起了一身冷汗。

    “你如今究竟是想做什么?”事后,董承在承明殿外的值庐拦住了吴硕。

    吴硕脚步匆匆,突然被董承拦住了去路,脚步一顿,看到对方后惊愕的表情立时变得热情起来:“董公、董公!”

    他笑道:“在下身上还有国家交代的事情未办,这诏书要得急,真是一刻也偷闲不得。董公若有吩咐,不如等明日正旦大朝过后,在下必亲临贵府,奉上节礼,以备聆听,如何?”

    “你少来这套。”董承不理会他的谄笑,不耐烦的说道:“说,你究竟要做什么?”

    “在下不是说了么?现在要尽早去尚书台,命尚书郎拟诏……”

    “你!”董承一把抓住吴硕的肩膀,厉声说道:“还在装糊涂?我看你如今是没把我放眼里了。”

    董承武将出身,早年历身戎马,手劲之大,当即就把吴硕抓得肩膀生疼。他呲着牙到抽了口凉气,说道:“嘶——董公这是如何一说?董公既是天子丈人、又是舅氏,当朝三公,谁能比过董公的权势?在下这条命也是董公给的,哪里敢瞧不起董公?”

    “哼。”董承这才放开了吴硕,将那只生平多提刀剑的手收回袖子里:“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秉性,你先侍董卓、再侍王允、于今又投于我门下。几次背主求活,已为士人所不容……我不是董卓、王允,你也别想有贰心!”

    吴硕脸上一阵青一阵红,阴晴不定了好一会,他这才压着嗓子说道:“董公说的是,像在下这样的人,如今忝为尚书令,位在荀氏、傅氏之上,在彼等眼中,已是德不配位。除了董公,谁又足堪依附、谁又能出手保我呢?”

    他谦卑的笑着,又冲董承拱了几下手,说道:“董公,时候不早,在下真要去尚书台了,若是耽误了国家交代的事,在下吃罪不起啊。”

    董承阴沉着脸,不耐烦的冲他摆了摆袖子,放吴硕走了。

    “庸狗,你等着瞧吧!”董承望着吴硕离去的背影,恶狠狠的抛下这句话。

    吴硕刚才的话深深刺痛了他,什么叫‘德不配位’?吴硕是,董承也是!因由管宁等人而起的舆论已经愈演愈烈,在吴硕看来,皇帝会不会顶着压力保住董承这个太尉不失,已经是个问题。

    假若皇帝没有出手保下董承——就像现在这样,对舆论不闻不问,任其发酵。哪怕仅仅是将董承平调至骠骑将军,即便仍旧能录尚书事,也意味着董承在皇帝心中并非是那么重要。

    不然同样是外戚,换做王斌,皇帝会是这种视若无睹的态度么?

    吴硕历事三主,每一次政变时都能迅速的改换门庭,获取当权者的信任。论起政治敏感度以及适时脱身的能力,他比任何人都有经验。在很早之前他便有了逐渐脱离董承、另择出路的想法,只是王斌垂垂老矣,无心权位;赵温麾下有一大帮蜀地士人,自然容不下他;自诩道德君子的士人们更是如此……

    他不是没想过直接委身皇帝,却苦于没有机会,只得尽力表现、费心思去揣摩圣意,好让自己能在大厦将倾之时,有机会跳到另一艘安稳的船上。

    不知不觉,吴硕便已回到尚书台,迎面走来的正是尚书郎冯硕。

    因为同名讳的缘故,吴硕很不喜欢对方,见着对方走过来,他便没好气地说道:“荀仆射在何处?”

    “回吴公,荀仆射就在里面。”冯硕低着头朝上官行礼,客客气气的答道。

    吴硕简单‘嗯’了一声,正要往里面走去,忽的又停下脚步,对冯硕说道:“明日的正旦大朝最是要紧,国家夤夜不定有事垂询,承明殿有赵公,今晚尚书台由我亲自值宿,你知会其他人,都回去吧!”

    “谨诺。”冯硕的声音清澈,不卑不亢,极具大家风度。

    偏偏在吴硕眼里是那样别扭,他大幅度摆了下衣袖,转身去找尚书仆射荀彧去了。

第三十六章 趋庭之下

    “大略之士常留所必争者以饵敌,而从事乎不足急者,以蹙之也。”————————【龙川集·序】

    虽然外面尚有余晖,但尚书台内已经点好了灯,一颗颗豆大的灯火被锁在青铜灯罩之中,从缝里流露出橙黄温暖的光。在灯光下,有一人长身玉立,穿着朝服,头戴梁冠,手中执着书卷,脚步稳稳地踏着光滑如镜的深黑石板地面,缓步慢踱,凝神深思。

    听到有人进来的声音,此人停下脚步,转过身来,颔下长须无风自动,像是芝兰玉树在月光下微微舒展摇曳,室内浮动着若有若无的一丝兰草的香气。

    此人便是当朝尚书仆射、颍川人荀彧。

    当年被称赞为“王佐才也”的男人如今已人过中年,但端正的面庞和伟美的五官依然保留着青年时的俊秀,他的身型也保持的很好,不胖不瘦,修长有力。

    此时荀彧除了腰间的水苍玉与印绶以外再无别的饰物,寻常的朝服穿在身上,却透着一股让人无法忽视的雍容风度。

    “文若。”吴硕脸上带着笑,几步迈了过去:“这时候还没有退值?你可也太辛劳了些。”

    荀彧瞟了他一眼,面上微微流露着笑意,他低声道:“明日就是正旦,一早便有大朝,而这诏书仍未获准。没有等到吴公议事回来,转述承明殿消息,我也不敢走啊。”

    “文若尽责,实为朝臣楷模啊。”当初荀彧从关东调来担任自己的副手,吴硕很是敌视了对方一段时间,期间也曾有过打压的念头,但对方才智过人,他没有办法,只得与对方和平共处。

    如今预寻退路,有求于人,吴硕更是将姿态放的很低,他低叹道,接着伸手作邀:“我使人传了太官令,命彼等供食,文若可用过了?不妨与我稍坐一会?”

    荀彧将手头的书简卷了起来,淡淡笑道:“正有此意。”

    于是两人分坐各位,闲谈几句,吴硕便将话题引到今日的议事上:“旨意既定,明早便将公告天下,未来数年之内,朝廷诸事,左右离不开这诏书上的几句话。我等主赞奏事,总领纪纲,事无不统,这诏书上的种种大计,早晚要压到中台与外朝上来……只是这劝农桑、兴学校倒还好办,充盈府库却是一大疑难。均输令糜竺早前因军粮的事累得身形消瘦,前线没有耽误,民间却落得物价沸腾,怨声不断。就连糜竺这样的行家都支绌不已,我实不知等年后国家再招我等与少府、司农等官议财赋,我身为尚书令,又该何以诏对?”

    “明日大朝,内外公卿都要入前殿敬贺,自少府张公故去后,陛下迟迟不择贤良。”荀彧有意无意的回避了吴硕的话,凝视着对方的眼睛,道:“大朝的班列中若是少一个卿臣,说出去可不好听。今日陛下难道没有裁定人选?诸公于承明殿也无有进言么?”

    吴硕微不可查的皱了下眉头,他到底是不敢在荀彧面前摆上官的架子,只得顺着对方的话头往下说道:“有,就在议事的最后,国家便亲口点了太仓令王绛接手少府。拟诏的事我早已让梁绍写好,就等填个名字、加几句话而已,想必现在已经送往陛下御览、由谒者带出宫外了。”

    说着,他砸了咂嘴,又试图将话题转回来:“这次糜竺倒是失了手,倘若他当初照顾到民间的物议,适度铸钱购粮,如今也不至于遭人谤讪。”

    “糜竺是王氏的姻亲、国家的亲信,今日虽是错失九卿,但少府王公年已垂暮,无锐意进取,供职仅唯诺而已,待过一二年,少府仍旧会是他的。”荀彧语气随意的说着,他说话谨慎,在吴硕看来有些避重就轻,就在对方想要接着说话时,门外已有了别的声音。

    回头看去,却是太官令赵蕤领着几个员吏带着膳食过来了。

    “就放在这吧。”荀彧客气的招呼着,赵蕤便带着人将食案分别摆好、备齐。

    依汉制,尚书宿留台中,不仅会发放被褥衣物,还会让太官、汤官供食,规格次天子一等。荀彧定睛往桌案上看去,只见桌上的菜蔬居多,只有一份炙肉,不禁问道:“国家已用过了么?”

    “已用过了。”赵蕤是前司徒赵谦的儿子、同时也是赵温的侄子,由于父叔两人为皇帝立下不少功劳,赵蕤数年间便从一名普通的光禄郎中成为太官令,专门负责宫中膳食。

    赵蕤人也才三十出头,为人踏实,知道荀彧话外问的是什么,于是说道:“国家曾有口谕称,今后膳食从简,非宴席不得繁复精细,以尚节俭。故而不单是尚书台这里,就连国家在宣室殿进用的也是如此。”

    “国家年少英睿,身先垂范,这是天下之福。我等臣子,岂有不为君共担忧虑的?”说着,荀彧便叹息一声。

    赵蕤附和的笑了一下,目光往吴硕、荀彧二人身上看了一眼,便告辞离去。

    待赵蕤走后,吴硕方才执箸夹了一大块切好的炙肉放入口中,跟荀彧慢条斯理的吃相比起来,吴硕嘴巴动得极快,往往一口才咽下,另一口便张来了。他似乎急着将饭吃完,好与荀彧接着说话,最好能不失时机的袒露自己的心思。

    可面对着滴水不漏的荀彧,吴硕心里总有些怯意,好像自己早已被对方看透了似的,于是他又有些不急着用完饭,好趁这个‘食不言’的时候斟酌一番话语。

    末了,倒是荀彧先用完了饭,漱口过后,他用手绢擦了擦嘴,又往口中含了块香片。吴硕这时也跟着将碗筷放下,如此照做,命人将食案端了出去,便与荀彧一时沉默着对着灯烛,不知该谁先开口。

    “糜竺与少府失之交臂,未必是因他筹措不力的缘故。”荀彧的目光望着地板上自己的影子,淡淡开口道。

    吴硕一震,猛地看向他:“你说什么?”

    “吴公也是个聪明人。”荀彧对着自己的影子慵慵地一笑,轻声说道:“强臣如董卓、王司徒都接连失势,而吴公游走于各方之间,始终不伤分毫,足可见吴公机警。因由王氏的关系,糜竺也与天子带亲,其人徐州商贾出身,品德淳厚,有研桑之计。于德于能、于亲于功,少府之职本该就是他的,可这次国家却将少府交给了老成的王公……以吴公之明,难道真以为是糜竺措置失当的缘故么?”

    吴硕梗了半晌,似像辩解,却也只吃力地说了几个“我、我”字,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诚然,为了大战筹措粮草,糜竺可以说是想尽了办法,甚至不惜涸泽而渔,榨取关中好不容易积攒的家底,最终得以保障数万大军的粮草供应。当时一切以战事为重,糜竺提出铸钱购粮的提议也是得到朝堂公卿以及皇帝同意,即便如今搞成了民间钱多货少的通货膨胀,那也不是糜竺一个人的过失,皇帝这样冷落自己的‘亲戚’,私底下是说不过去的。

    吴硕心里对此的解释是皇帝对王氏有了意见,以及糜竺的商人身份。

    光武中兴以来,士人广泛占据着朝廷上下各个位置,糜竺若是诏拜为少府,将会是继桑弘羊以后又一个以商人身份执掌财赋的大臣。当初桑弘羊为孝武皇帝夺天下豪强的‘利’,如今仿佛历史重演,糜竺座了少府后,难保不会重现前辈的故事。

    吴硕不敢说皇帝是畏难,而没有提拔糜竺,倒不如说皇帝是继续将宝剑藏于鞘中,以待时发。

    “王公为人守成,善于积蓄,以后这数年间,朝廷需要的正是他这等善于守财的少府。在国力恢复之后,国家若要进取,势必需要糜竺这般人才。”荀彧说完以后,转过头看向吴硕,悠悠说道:“是故一人能否长久,不能只看当下强势与否,还得将目光放之长远。吴公正是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才会特与我做一番长谈,只是又何必避而不谈呢。”

    “是我冒失了。”见心事被人说破,吴硕心头一跳,低声说道:“如今董公位置难保,虽长秋有宠,一时无有大碍,但今后谁也……我本也有忧国之心,不论何人当朝,只要仁治天下,恢复光武之制,我心便已足矣。只是我观国家胸有大志,以后着手进取,也只有那几个方面……”

    “吴公!”荀彧提声说道,他一向给人的感觉是温润如玉,明明有天纵的才华与锋芒,却从不让人觉得他咄咄逼人:“朝堂的事,暂且不论。只说物有优劣、人有好坏,岂能一概而论?若说一地商贾不法,难道就要将天下商贾杀绝不成?”

    “是这个道理,不过……”吴硕并不知眼前这个尚书仆射的心思,他才能不及,只得跟着对方的思路走,很认真地思考着:“天子抑豪强之心已昭,即便这几年偃旗息鼓、以休养为要,也逃不过以后……我这也是为颍川众家着想!”

    在预感到威胁时,再散乱的阶层也会发自本性的去奋力阻截,于是渐有酷吏形象的杨沛坐罪罢官,换之以能力中庸的射坚;糜竺被雪藏也是同样的道理,相对于杨沛的严格自律、只有在遇到法衍这件事才试了方寸,糜竺执掌均输,经手万亿财物,可以攻讦的漏洞实在太多了。

    所以在廷尉的空缺上,皇帝或可以提一提杨沛,但在少府的空缺上,糜竺却是提也不便提的。

    各方的博弈与妥协造就了吴硕现如今在手中拿着的这份轻飘飘的诏书、确定了未来数年间平稳过渡、休养生息的局势。几方势力在建安四年的年末似乎达成了某种均势,他们要在接下来的这几年间竭尽所能的积蓄实力,增加底牌,目的就是为了下一次定国是的时候能占据优势。

    “豪强也分好坏,吾等士人,莅任州郡的时候,谁不是严惩作恶,兴扬道义?”荀彧听了吴硕的表态后不为所动,而是列举了几个士族出身的郡守严惩地方作恶豪强的例子,似乎对于皇帝抑制豪强的观点,他心里也是深感赞同:“豪强盘踞地方,残害乡民,威胁郡县,是国法不能容,吾等岂能庇之?”

    地方豪强与世家大族并不是一个概念,豪强或许有田宅、财帛多少之分,但世家大族并不在乎钱财多寡,而是政治资源。豪强的崛起,往往伴随着对黎庶的剥削与血腥积累,这对于早已从豪强蜕变为大族的士人来说,是嗤之以鼻,不屑与伍的。抑制行迹恶劣、为富不仁的豪强,在某种程度上与皇帝的观念不谋而合,开明的士人多半也会给予支持。

    但皇帝并不仅是如此,他要收回的是大族在地方上的特权,打破彼等在经济、政治、教育上的垄断,这样的念头所针对的可不单是那些作恶的豪强,而是整个阶层。

    想到荀彧似乎想将皇帝往抑制少数害群之马这方面引,避重就轻,吴硕心里便油然而生的佩服。他更因此想到荀彧肯为他说如此剖心置腹的话,显然是看出了他的心意,在这个情况下,吴硕势必要有所回应:“荀君说的是,郡县豪右扰乱乡里,势必要有所制之。国家曾言‘为国、为民’,天下黎庶是民,商贾是民,大族也是民,我等大臣,自当为朝廷百年计。”

    “不用。”荀彧深深看了吴硕一眼,伸手虚虚一按:“国家年少英睿,年方弱冠便荡清海内,兴复汉室,正是志气尚满、锐意高涨的时候。以后的日子还长着,鲜卑未定,西域未通,海外未臣,国家岂会止步于此,自然要有所恢廓。我等身为大臣,自当以国事为重,综理庶政,治理万民,不当有所私计。”

    吴硕愣了一下,尚不知何解,只听荀彧又接着说道:“吴公适才谈及府库一事,可是在为年后财赋之议而忧?”

    “诶。”提起这个,吴硕倒有些愁闷。

第三十七章 王也乘兴

    “宣室求贤访逐臣,贾生才调更无伦。”————————【】

    荀彧拿起一柄小剪刀剪短了过长的灯芯,又顺势挑了挑,好让它燃烧的更亮一些。室内立即明亮了几分,吴硕嫌有些闷热,忍不住起身将窗子打开一条缝,他站在窗边嗅着冷冷的空气,侧身面对着荀彧,道:“文若可是有什么法子?”

    见荀彧不语,吴硕脸色变了便,好似下定了决心,走到荀彧身边,躬身低声道:“此事关乎朝廷大计,办好了,可上解君忧、下纾民困。文若,你纵然信我,便不该这样瞒着。”

    “我这只是一家之言,论及经营之道,我不如糜竺多矣。”荀彧慢慢放下剪刀,开始整理起桌案上的书简。

    “文若!”吴硕心知对方定然不会有什么好主意告诉他,但这却是一个让他自证的途径,只要能因此与荀彧达成一次合作,以后就可以慢慢的铺好双方紧密联合的桥梁:“即便是一家之言,只要于国有利,吾等大臣亦不能轻忽,至不济,可先以我的名义去禀明陛下,坏事皆由我来承担。”

    “我也不是这个意思。”荀彧脸上浮现出一丝为难,他持着半卷书简,犹疑了一下,然后道:“只是近来有不少人向我请托,想入国子监。”

    “想入国子监?”吴硕不由得直起身来,国子监内人数不多,但皆为二千石子弟,策试出来后更是前途无量。今日皇帝才决议授予策试优秀的监生‘贤良’的身份,择入三署郎,他日出来就会走一地令、长的路子。国子监地位远高于太学,收到世人重视自然是题中应有之义,而要想进国子监,除了父辈为二千石以外,也只有皇帝特诏恩荫才得以入读,旁人要想让子弟混进去结交人脉,难度堪比每年在本郡争夺那一个两个‘孝廉’的名额。

    “是哪些人?”吴硕追问了一句。

    荀彧忽的抬起了头,目光幽幽的看向了吴硕。

    吴硕立时明白过来,除了彼等地方大族豪强,谁还有资本却没资格挤进国子监呢?

    国子监充盈着众多高官子弟,一个士人,要游学多少次、拜谒多少门第,才能一次性接触如此之多的资源?结交权贵虽是主要,但国子监祭酒任安,教习孟光等人俱是熟读五经、名重一时的大儒,教学质量自然不会差到哪里去。这样优渥的条件,就连部分大族都闻之心动。

    “如今国子监只许二千石以上官员及功臣勋旧子弟入学,若非特诏,恐怕旁人轻易是进不去的。”吴硕如是想着,国子监由于生源限制,至今只有一百多人,在关东诸州一一归复以后,也不过两百多人。要是想上疏请皇帝扩招的学子的话,或许还得费一番思量……

    他想了一会,看向默不作声的荀彧,脑海中蓦地前后联系起来,忽然想到了什么,念头一转,假意叹了口气:“如今太学有生员五千,每年所耗衣食、薪米等物不下千万,房屋修建、桌榻添置之费也不在少数,这还不算陛下从少府特拨给贫寒学子的‘劝学’钱。而太学生每年仅交束脩不过一人几块肉,即便豪富之家也不过几百钱,长此以往,朝廷固然得士,但入不敷出,也是让人难办啊。”

    荀彧安静的坐在席上,闻言笑道:“育才大计,再多花费也是应该的。但是朝廷用了钱,自然要从别的地方寻补,所谓‘损有余以补不足’,此乃天之道。吴公以为呢?”

    “物贵稀而不贵多,人也如此。”吴硕说着在荀彧身边跪坐下来,目光炯炯的望着对方,凑近说道:“国子监如今不过两百人,依我之见,可增至五百人。彼等阀阅之家不乏良才欲求上进,而太学又是给寒微之家出路,岂能再与彼等争之?”

    “是这个道理。”荀彧轻叹一声,低声道:“有不少人向我提过此事,说国子监与太学地位等同,但学生却不多,太学明经科每年招入都有定额,多少人进去不得。我这几日本想上书陈情,但正旦在即,一切事都应放在年后去说,于是便耽误了。”

    尽管太学五科实行了数年,但在没有见到成效的情况下,时人的思维惯性依然没有得到改观,许多人仍是以明经科为重,治剧科次之,其余诸科皆为末学。每年的太学招生,都是明经科报的人多,豪强大族也都是选择的明经,至于其余四科则多为寒微。不能在名师大儒座下学习经义,而州郡举荐‘孝廉’、‘茂才’的力度一年比一年严苛,如今不光是被举荐者要统一到公府进行策试,就连未来三年内被举荐者若是出了道德等方面的过失,举荐者也要受到连坐。

    经过朝廷对察举的日益整顿,地方郡守县令也不敢轻易举荐,豪强大族少漏子可钻,为了进入仕途,只能寄希望于朝廷中央开办的学校。与太学拥有各类科目相比起来,国子监只按经义分科,对于传统豪强士族来说,国子监是比太学更要好的去处。

    选官任官的方式与途径在潜移默化中改变,大量人才被引流至太学,按照皇帝所制定的策试规则进行选用,虽然皇帝并没有直言要废除察举与征辟的制度,但在有识之士的眼里,就算不废除,以策试选任官员的制度必将取代以往一旦举荐便能授官的粗犷流程。

    在这个过程中,有的人不适应潮流的改变,试图提出异议并阻挠;而有的人却懂得主动顺应时势,并将身边的人拉入这股潮流中去。

    “只不过,朝廷养士不易,国子监虽比同太学,但到底是尊贵些。”吴硕直直的盯着荀彧的眼睛,似乎想从中捕捉到一丝确定:“所以这束脩自然不能如太学那般流于形式,记得当初我拜名士为师,光是束脩便交了上千钱。”

    名士大儒收门生往往逾千数,只有天资过人、或者是亲故、其他大族子弟才是象征性的收取束脩,而像是一般‘站听’、‘旁闻’的门生则是会收取很高的束脩。荀彧听到这里,心里顿起轻视之意,吴硕既然没有说出师傅的姓名,想必也不是什么名士。

    “新招国子监生三百人,只收束脩千钱?”荀彧微微挑眉,说道:“区区十五万钱,于朝廷而言不过杯水车薪。”

    吴硕有些讶异的看向荀彧,一时竟弄不清楚对方究竟是什么意思,在对方的注视下,吴硕只好说道:“那就万钱,如何?这样一来,国子监每年可得三百万,这钱可以用于太学,正好合乎文若所言‘损有余而补不足’。”

    “一切都依吴公。”荀彧微微颔首,做足了仪态,仿佛他才是货真价实的尚书令,吴硕只是向他问询意见的属吏。

    有些人天生就有名臣的风范,而有些人无论怎么去模仿都像是跳梁小丑,吴硕很快也察觉到了两人之间异常的相处模式,神色不由尴尬了几分,轻咳一声,旋即起身走回自己的主位坐下。

    事情到此就算了解,吴硕以本人的名义在年后向皇帝提出扩招国子监的献策,算是他邀买士心的举措。而每名新晋监生需纳的万钱束脩,也能为朝廷提供一笔财源,虽然在荀彧看来,皇帝势必会将这束脩的钱再往上提,而提的越多,所受的压力与非议也就越大,承压之下,再谈妥协就容易了。

    夜色已深,承明庐依然亮着灯,今夜在此值宿的正是侍中荀攸。

    明天一早的正旦大朝是最重要的大典,不仅是皇帝光复天下之后的第一次大朝会,更是要在此宣告决定未来数年大势的时刻,不容有丝毫差池。所以司空、录尚书事赵温;侍中、平尚书事荀攸;尚书令吴硕等人纷纷值宿宫中,以备非常。

    夜深难寐,荀攸裹着厚厚的大氅,在温暖的承明庐内烤着炭火,斜靠在凭几上借着火光看书,一只陶壶半埋在热灰里,正滋滋的往外冒着水汽。

    门从外间被人敲响,荀攸眼皮动也不动:“有何事?”

    皇帝有时晚上谈兴大发,常会半夜命小黄门至承明庐唤人共叙,有的人不堪其扰,有的人则视其为接近皇帝的契机,每每在夜里熬夜晚睡、守株待兔。荀攸不常值宿,但也知道皇帝有这个扰人的癖好,好在皇帝也通情达理,每次都会预先使人过来看值宿的睡着没有,倘若睡着了便作罢,没有睡,便径直往点灯的房间过去。

    荀攸想着,或许是小黄门见自己的房间尚未灭灯,故才过来请示。

    “闻到里面的酒香了,快开门!”门外是一人清朗的声音,那玩笑一般、毫无顾忌的态度,仿佛这里是他家似的。

    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荀攸心里一惊,立时丢下书本,忙走过去打开房门。

    只见皇帝身披一件深色大氅,独自立在门边,在屋檐外的夜空中纷飞着鹅毛似的大雪,穆顺等几个人提着灯笼瑟瑟发抖的站在后面。

    “侍中臣攸叩见……”荀攸大惊失色,下意识的拜倒道。

    “嘘,不要惊动别人。”皇帝在唇边竖起一指,眼角流露着一丝狡黠。他挺拔如松的站在雪景里,脸庞不知是被冻的还是被雪光所映照,显得格外的苍白,使皇帝的气质冷峻了不少,但他的眼睛依然是那么的深邃有神,仿佛比夜色还要深:“既然来了,不邀我进去么?”

    “喔、喔。”荀攸才从皇帝亲临的惊讶中回过神来,忙站在一边,伸手邀请皇帝入内。

    皇帝手上还很有雅兴的提着一只灯笼,他进去后将灯笼交给身后的穆顺去吹灭,自顾自的走到炭盆边,指了指那只陶壶,扭头笑看向荀攸:“今日你我君臣才在承明殿定下禁酒之令,你便知法犯法,还是在宫中,该当何罪?”

    穆顺上前将皇帝身上湿冷的大氅脱下,挂在一旁的梁柱上,又接着从随身带来的食盒里拿出几碟炙肉,一一放在炭盆边空着的桌案上。

    荀攸见到这里,便笑着说道:“诏书尚未发下,臣如今算不得公然犯禁。”

    “不行,我还是得罚你。”皇帝故意瞪了一眼,转而笑着招呼荀攸与他凑在炭盆边坐下。

    只见皇帝翻出两只酒碗,朱漆龙纹的漆碗在他手中灵活的翻转着黑红两面。酒碗被放在桌案上,皇帝又拿铁钎试图去炭火中挑出温酒的陶壶,穆顺见到,忙伸手欲要抢过:“陛下,这还是交给奴婢来……”

    皇帝拿着铁钎的手驱赶似的一摆,穆顺的手便僵着缩了回去。

    炽热的陶壶被稳稳地挑起,放在地板上,发出‘吱’的灼烤声。

    “就罚你为我倒碗酒吧。”皇帝将铁钎放在一边,轻拍了下手掌。

    荀攸轻轻一笑,也不多言,拿起两根筷箸将陶壶的壶盖夹起放置一边,然后从旁拿出一只竹制的酒勺,从中舀出其上有不少绿沫的酒分别倒在君臣之间的酒碗里。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皇帝从记忆里十分应景的顺口诵出诗句,他指着那碗泛着绿沫的热酒说道:“这是新酿的酒?”

    所谓‘绿蚁’往往是古人酿酒技术尚不发达,新酿的酒往往未经过滤,底下的酒渣会经过煮沸后浮起,其色微绿、其状似蚁。

    “前不久家人从颍川来,特为带来的。”荀攸不紧不慢的解释道:“那时朝中尚无禁酒之议,故而家人送来,臣便收下了。”

    “这是小事,无关大碍。”皇帝拿起酒碗,与荀攸碰了一下,便小心的吹了一口,稍微抿了点微烫的酒。热酒下肚,在外面冻的有些僵硬的身躯登时暖和了不少,皇帝惬意的叹了口气,若有所思的说道:“我记得《四民月令》里有提过,正月里恰好是酿春酒的时候。”

    荀攸也只是用热酒润了润唇,并不急着大口饮下,如是说道:“春酒用来祭神祀祖,宴请宾客,以供寻常之家一年之用,虽各地酿法不同,然民俗皆是如此。”

第三十八章 雪掩承庐

    “柔则至于枉己,刚则至于违众:枉己既不足以立事,而违众又不能有成。”————————【王温子栗字说】

    夜深风雪骤,承明庐内烛火明。

    “日子过得真快啊,回想数年前,我还受困于权臣之手,性命危殆,朝不保夕。”皇帝浅尝了一口温酒,背靠着凭几看向炭火:“想不到那么快就天翻地覆,乃有今日。世人都说汉室得天不弃、祖宗有灵,乃得平息叛逆,有中兴之望。”

    他说着转过头来看向荀攸,炭火的光芒将皇帝的脸照得火红,他的双眼发亮,像是藏着两块炽热的炭:“可在我看来,什么天命、谶纬,都是虚的。秦先失人心,然后才失天下。我汉室历代仁政,虽有偏差,但人心未失,这便是能屡次中兴的根本,除此之外……”

    皇帝伸手略扬了一下酒碗示意,荀攸忙捧着与之对饮,只听对方接着说道:“荀君,我身边能有尔等大臣,助我操劳国事,还复中兴。”

    “臣不敢。”荀攸不敢托大,谦让道:“一切都是陛下雄才天纵,年纪轻轻,便有英主之姿。陛下如今并非天授,但依臣看,如何不是天赐圣明?”

    “那就饮尽此碗吧。”皇帝轻笑一声,不再多说,吹散了酒面上的绿沫,与荀攸各自饮尽。

    荀攸与皇帝的酒量都很好,但顾忌着明天的正日子,他不敢多喝,也劝皇帝不要贪杯:“再过几个时辰便要大朝,陛下今晚还是少喝一些,以免误事。”

    “我知道,就这一碗了。”皇帝口中说着,手上却已拿起酒勺舀出酒来,荀攸很有节制,只打算在今晚自斟自饮,所以一只陶壶里并未盛放多少酒。皇帝只给两人分别舀出半碗,陶壶便见底了。

    皇帝晃了晃酒碗,看着酒面上漂浮的绿沫以及碗底的糟渣,伸手用筷箸夹起一块炙肉送入口中。一番细嚼慢咽过后,他便用筷尖指了指穆顺带来的菜肴,示意荀攸也跟着动筷,自己则轻声说道:“这几日我常回顾前朝故事,也诏蔡公、杨公等人议论过历朝兴废,遍数我汉室四百年,为何屡盛屡衰……这也是前次殿试我问诸生‘何为民忧,何为民乐’的缘故。”

    荀攸夹了块炙肉慢慢咀嚼着,虽然不如刚做出来的好吃,但油香十足,耐人回味,他心中思索着皇帝的来意,简单的回答道:“治为民乐,乱为民忧。”

    “蔡公等人对我说,孝桓、孝灵以来,阉宦当权,祸乱朝纲,致使天下大乱,党锢之禁,更使贤士散落在野。”皇帝吃了一口后便不吃了,他将筷箸搁下,还剩最后一点的酒碗也没有去碰:“我以为这话说的对,但不全对。本朝开创至今已有四百年,譬如一个人,越年长便越是有沉疴痼疾,朝廷历来的积弊有哪些、都在何处、该如何整顿,这些都是当前的要务。”

    荀攸沉思了很久,方才抬起头对皇帝说道:“朝廷确有积弊不少,如吏治、选举、财赋、豪右等等。此皆历代贤君穷究而未能根除者,陛下年富力强,一切都可以缓行慢施,从长计议。”

    “我准备在大朝之后,再下一道诏书。”皇帝目光坚定的说道:“命天下臣民畅所欲言,无论是否有谬误、是否有解决之道,皆可直言朝政之弊。二千石官吏以上及地方令、长必须有所进言,其中有切中时弊的,拿来我看,论其言授赏不等。”

    这无异于是两全其美的法子,皇帝既能从中知道朝廷当下有多少需要革除的积弊,列出问题清单,然后一一对照解决;又能从臣民的奏疏中发掘人才,多少身处边缘地带的官员往往会因此直接简在帝心,进入到权力的中心。

    “陛下求问时弊,有当年齐王纳谏之风采。”皇帝没有因年纪轻轻便平息叛乱而骄傲自满,更有一举扫平沉疴的魄力,不得不让荀攸由衷的赞叹。

    皇帝目光深深的盯看着荀攸的眼睛,说道:“荀君,从初平三年开始,我便与你共结君臣之义,这么多年,无论是诛李傕、征袁氏,你都站在我这一边。如今我欲力图革新,重开盛世,荀君可还愿意与我站在一起么?”

    “陛下……”荀攸离席拜倒,惶恐的说道:“陛下欲兴汉室,臣岂能不供牛马奔走?”

    显然,皇帝对荀攸的这句话并不满意,他忽的厉声说道:“当年奋义诛董,受困狱中仍谈笑自若的荀公达,如今安在?可还记得那时怒强臣窃命、忧国忧民之心吗?”

    荀攸低头不语,当初谋划诛董,的确有一番忧国忧民的热血,如今身居高位,初衷虽未忘记,但也不知不觉掺杂了私心。

    “我一直都是将你视为股肱心膂,”皇帝无奈的叹了口气,伸手将荀攸扶了起来,对他说道:“这一次的纳谏,由你来收集整理,按事有轻重缓急,一一分出先后,条陈进上。我等再把要紧的事办了……你放心,我知道你在担忧什么,士乃朝廷的根基,根基不动,天下不乱。”

    这仿佛是句分量十足的承诺,荀攸不敢轻信,却又不得不信,他看着皇帝诚挚的眼神,心里不禁动摇起来。皇帝有意打击豪强、限制世家,前者是荀攸有限度的赞成,后者则是一直持有异议,因为他的立场就在这里。

    眼下听皇帝仍以士为重,可‘士’能代表世家么?荀攸在脑子里飞快地想着,然后答应道:“臣谨诺。”

    “荀君以为刘备此人如何?”皇帝换了话题问道。

    荀攸想到早上在前殿听到皇帝与刘备之间的一番问对,似乎想到了什么,脱口说道:“刘备有雄才,能得众心,乃当世人杰。”

    皇帝听到荀攸口中对刘备这样的评价不禁有些讶异,他追问道:“能得众心,这要从何说起?”

    “听闻此人在徐州时便深孚众望,太常陈公、太中大夫郑公等人皆称赞其仁德。徐州士民,如今也多思之。”荀攸对刘备不吝夸赞的说道。

    或许是他这一番捧杀起到了作用,或许是皇帝目前并没有重用刘备的想法,在接下来皇帝并没有再往这个话题深入讨论,而是与荀攸接着敲定了许多细节,互相交换了彼此的想法。

    一番深谈过后,君臣二人似乎比以往更亲近了不少,在不少方面都取得了共识,比如革除积弊势在必行,这其中打击不法豪强是不得回避的根本问题。

    夜色渐深,窗外的风雪也开始停了,皇帝与荀攸将最后一口酒饮尽,与荀攸一前一后走到门外。

    此时的天穹之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轮明月,照亮着深邃的夜空,承明庐外白雪如被毯,月空之下皎然一片。

    皇帝吸了口冰凉的空气,亲热的抚着荀攸的肩,用着无限期望与勉励的语气说道:“荀君,明日过后,还有一场盛世在等着你我君臣一同打造。你我君臣相得,千万要为后世之人做榜样啊!”

    荀攸向皇帝深深的作揖拜倒。

    当他起身看到皇帝离去的背影,忽然想到,这可能是皇帝最后一次与他交心了。

    鞋履走在积雪之上发出‘嘎吱’的声响,在寂静的宫道里清晰可闻,路边时不时有积雪滑落的簌簌声,每当一处传来动静,担当护卫的殿前虎贲郎许褚、卫士令马岱等人便紧张不已、警惕的张望着四周。

    “陛下。”穆顺回头看了看跟在队伍后头的车驾,又担心的看了看黑黢黢的宫道,劝说道:“这个时候了,还是早些回去吧。”

    皇帝再度张望了一眼寂寥的夜色,觉得再无什么好看的,便从谏如流,停在原处。待穆顺将车驾唤来后,他一只脚踏入车内,头朝下看了穆顺一眼,吩咐道:“去鸳鸾殿吧。”

    当皇帝来到鸳鸾殿时伏寿早已熟睡,殿内只有几名宦者宫人轮流守夜,皇帝命穆顺免去了众人的大礼,顾自推开殿门,这种回家的感觉顿时让他紧绷的肩头一松。殿内的炭火已经将要燃尽,桌上的博山炉也不再吞吐着袅袅青烟,临窗的桌案上被外间透入的雪光照亮一片,有一柄画着兰草的团扇正摆在桌案的架子上。

    在里间隔壁有一小块空间是侍寝宫人的憩息之地,为了随时照顾贵人半夜起居,每晚都会有亲近的采女在此值夜,她们多是会轮流守夜,值守时不得休息。而直到皇帝走近,那名值夜的采女这才被身边的动静惊醒。

    “啊!”那采女在赵采女的瞪视下赶忙下榻归迎,她仿佛是才惊醒,脑子还没回过神,大晚上的居然还下意识的想要山呼:“奴婢——”

    “噤声!”赵采女忙过去将对方的嘴捂住。

    那采女的嘴巴被捂住,脸颊上的肉被挤出一点,她双目圆睁、满是惊讶,看起来倒有些娇憨。

    皇帝借由身后微弱的灯光看清了这个年轻采女的脸,只见她峨眉淡扫、眼波流转含带风情,容貌不算娇艳,却多了几分俏丽。眉眼神色像是邻家未长成的少女,但身姿已然异于常人。

    “你叫什么名字?”皇帝看到她这模样,脑海里忽然想起一个人。

    赵采女这时已放开了对方,那采女灵动的眼睛转瞬低了下去,怯生生的说道:“奴婢冯方女。”

    冯方女低头的时候,插在发后的一根金镊子便露了出来。镊子是梳妆用具,用以拔除睫毛、白发,但跟梳子一样,起初也是梳头之用,后来逐渐变成插在头发上的一件首饰。

    那根宝镊上嵌珠花,华丽非凡,皇帝看到这,仿佛是错觉一样,感觉冯方女平添了几分媚意。他下意识的说道:“你头上这宝镊好看。”

    “禀陛下,这是长公主当年清理宫中旧物,赐给贵人的,近日贵人又赐予了奴婢。”见皇帝并没有因她打瞌睡而动怒,冯方女胆子渐有些大了起来,她新得了此物,介绍时不免带有几分炫耀:“这叫千金宝镊,是雒阳南宫里的。”

    皇帝莞尔一笑,觉得对方有些意思,在以前他怎么就没有在伏寿宫中见到冯方女呢?殊不知伏寿担心冯方女性子跳脱,在皇帝面前会惹祸事,所以每次见皇帝都将冯方女打发远远的。

    “是谁呀?”帷阁里的伏寿还是被惊醒了,她察觉到重帷之外隐约点起了灯火,于是问道。

    “是我。”皇帝立即转过身往里面走去,提声说道。

    身后穆顺、赵采女等人立即带着旁人退下了。

    伏寿认出是皇帝的声音,又惊又喜的说道:“陛下……”她试图从温暖的衾被里下来行礼,却被皇帝一把按住:“这么晚了,快些歇息吧。”

    皇帝自行脱下外衣,身上仅穿着一件单衣,很快钻入了棉被里。凉气立时涌入了被中,伏寿只感觉自己立时陷入了一个微微冰凉却又熟悉的怀抱。

    “陛下怎么这么晚过来了?明日不是有正旦大朝么?”伏寿在微凉的怀抱里稍有些不适,疑惑道。

    皇帝恍若不觉,仍紧抱着怀中人,一手下意识的抚摸着伏寿背后的头发:“在宣室睡不着,见落了雪,便去承明庐与荀君说了会话。然后想起几年前的冬天,也是这般大的雪、也是正月,你在宴后温了汤给我……所以就想过来了……你可还记得?”

    “这么久的事了,也难为陛下还记在心上。”伏寿顿时感觉身上暖暖的,末了,又觉得有些不对劲,微微抬起了头:“陛下心情不好?”

    “为什么这么说。”皇帝把下巴搁在伏寿的头顶,手掌轻拍着对方的背。

    “陛下在大事前从不饮酒。”伏寿细嗅着对方身上的酒味,感受着背上轻轻的拍打,微微屈了屈膝,身子开始放松下来:“而且陛下念旧,每想起从前心情就不会很好。”

    皇帝轻轻笑了一下,低声道:“我念旧?都说我苛察待下,屑于细故。”

    “那是……”伏寿似乎想要解释,却被皇帝一手按住。

    “好了,都这么久了。”

    在黑暗中,伏寿仰着头,似乎能看到皇帝眼中的一点微光,听到皇帝略为可惜的说道:

    “人是会变的。”

第三十九章 荐璧朝觐

    “内金,示和也。束帛加璧,尊德也。”————————【礼记·礼器】

    建安五年正月初一,夜漏未尽七刻钟。

    未央宫,前殿。

    天刚蒙蒙亮,空中布满铅灰色的云层,雪落之后的空气格外清新冷冽,寒风刮骨,时不时吹散屋檐上的积雪。原本肃穆威严、整体以暗沉色调为主的巍峨前殿如今已被白雪覆盖,庄严之外更添一份壮美。

    底下站着的人群中不乏一些从关东征辟入朝,此前从未见过长安未央宫的宿老,在静静等候的时候,他们不免将眼前的一切与昔日在雒阳南宫见过的殿宇作对比:

    “未央宫前殿建于龙首山上,果然壮丽威严,非雒阳温德殿可比啊。”

    “数百年殿宇,有细微之处仍可见修葺的痕迹,可见国家立志兴复,居处俭省。”

    再这样严肃的场合居然还有人窃窃私语,站在当中的谏议大夫沮授忍不住看了过去,只见那两人分别是谏议大夫张承与其兄、议郎张范。

    此兄弟二人是河内望族,父祖两代为三公,张范颇得太傅袁隗欣赏,两家差点联姻;张承曾以‘方正’受征辟,入朝为议郎、伊阙都尉。董卓专擅朝廷,张承兄弟谋议起兵诛董,结果事议未成,兄弟几人便逃往扬州,受到袁术的庇护。

    因多次进言袁术而不被接纳,张承兄弟便寻机脱身离去,恰好去年朝廷克复天下,因两人颇有名望,故而得到公府举荐。

    袁氏故吏……

    沮授心里默默想着,自从皇帝在冀州下诏清算袁氏,所有阿附过袁氏的士人无不遭到流放、禁锢等严惩。而如今看来,朝堂之上还是有不少与袁氏干系浅的,想来也是,袁氏经营百年,门生故吏遍及天下,若真要株连,朝堂之上谁又走得脱呢?

    这时候站在人群之外的一名常侍谒者好像也发觉了这边的动静,开始往张承等人看了过来。

    张承也是许久没能步入宫廷、参与大朝,心情难免有些激动。此时看到那名年轻的谒者向他看来,饶是他年岁资历比对方大,此时也低下了头,免得被监察殿上臣子威仪的谒者抓个正着。

    没过多时,所有人被引导入内,只听钟鼓大作,皇帝身着冠冕,从一旁缓缓走出。众人皆拜伏山呼,口称万岁,如是再三,直到太常陈纪亲自将皇帝引导在御座上,钟鼓乐声乃止,百官依次起身。

    小黄门穆顺将帘子放下遮住了皇帝的御容,待君臣坐定后,大鸿胪周奂便在一旁跪奏,称:“臣等请朝贺。”

    获准之后,便有掌礼郎高声礼赞道:“皇帝延王登!”

    朝贺的顺序先是诸王,再是公侯等人。

    正旦大朝是朝觐天子的重要仪式,作为天子的藩臣,纳贡是极为重要的组成部分,玉璧无疑又是贡品里必不可少、同时也是最尊贵的一种,整个大典上只有极少数人能为皇帝献上玉璧。

    分封各地的刘氏诸王在两百年间经过绝嗣、谋反等原因,如今只剩下十余位仍奉守封国社稷。这一次大朝不仅是要庆贺兴复,皇帝更要借此诏来刘氏宗亲,宣示自己正统、大宗的地位。所以本依汉制,每五年朝觐一次藩王从今年开始集中朝贺:

    周奂在一旁依次唱赞诸王姓名:“赵王臣赦、齐王臣承等奉白璧各一,再拜贺——!”

    念在前头的诸王都是以辈分见长,他们每个人的双手都用一块兽皮或是绢帛衬垫着玉璧,玉璧的材质、大小不一,从中可以窥见各国时下的财力。

    诸王离席遥遥朝皇帝一拜,皇帝便命人撤去竹帘,从席上站起身来。于是诸王趋近跟前,伏地再拜,皇帝再坐。诸王将玉璧一一进献案上,最后又拜,这个仪式便算是结束了。

    皇帝粗略的扫视了一眼,诸王所献上的玉璧,以陈王刘宠进献的品质最好,以淮阳王刘暠所进献的最差,这是因为陈国富饶,淮阳国早年饱受黄巾等盗匪残害,其王更是弃国而走。

    这次刘暠费尽心思从其他宗室手中贷来玉璧,一心想着皇帝能让他复国之后重修宫宇。

    诸王进献过后,再是列侯,列侯之中尤以刘姓宗室为首,当他们以相同的礼节荐璧之后,最后便是三公。

    整个仪式严格有序、极具威权,一起一拜皆符合汉制。其下观礼等待的卿臣们忍不住眼含热泪,偷偷用衣袖擦拭:“丧乱十年,未料到能复见汉家威仪。”

    这是许多人心中的感慨,但也有不少人在听到陈纪高喊:“皇帝延太尉等”时,不免在心中嗤道:“也就是三公之中混进缺憾。”

    且不论有些人心中是怎么想,在听到宣礼过后,以太尉董承为首,司徒赵温、司空黄琬同时奉璧上殿,向皇帝进献。之后则是中二千石、二千石、千石等官开始进贺,按照品秩分别向皇帝献上雁雉等物。

    进献礼毕,方才开始了重头戏,皇帝命人当众宣读了诏书,传达朝廷休息养民、励志革新之意,勉励诸公卿尽心谋国,一心为民,二千石以上皆上殿呼万岁,其余在殿外亦是山呼不断。于是司空奉羹,大司农奉饭,百官受赐宴飨,朝会之后的朝宴便开始了。

    诸王正旦朝觐之后,正月的时候又入宫了一次,皇帝趁此熟悉了那些所谓的‘亲戚’,从中发现不少有才能的宗室,也发现一些才能昏聩的诸侯王。虽然都是光武皇帝之后,但彼此的血缘关系早已疏远,他们生怕皇帝会不念同宗之情,将他们的封爵降格或是剥夺——这也不是没有先例。

    所以诸王在觐见皇帝时无不诚惶诚恐,而皇帝的表现也很大方,给了不少赏赐,劝慰他们回国后修德修身、谨守宗庙。诸王纷纷称赞皇帝是当之无愧的中兴之主,俨然有光武之风。

    但在正月十四那天,诸侯王要各自启程就国的日子,皇帝忽然下了一道诏书,正式废除了乐成、下邳、济阴等绝嗣之国,改置为郡。

    长安,琅邪国邸。

    国邸是诸侯王在京师建设的住宅,以封国的名字分别命名,一般用来作为皇子就国前、或是诸侯王朝觐的临时居处。

    “我不去!”在琅邪国的邸第内,琅邪王刘熙涨红着脸,倔强的坐在席榻上,他身上裹着厚厚的锦袍,跟那些衣着寒酸的同宗比起来要更为富贵:“我又没坐事犯法,现在入宫自陈,不是自揭己短么?”

    从琅邪国带来的一众官吏、仆役此时被驱散得远远地,哪怕是炭火快要熄灭也没人擅自过来添加。

    站在刘熙面前的正是他的亲叔叔、阳都侯刘邈,同时也是朝廷的太原太守:“你有没有罪,天知道!”他手指着屋顶,面如寒霜,直把刘熙逼视得低下了头:“你与萧建在琅邪谋事,真以为没人知道么?曹操、臧霸、董昭这些人与你既不亲近,他日随时会将你检举出来。”

    “要这么做,那他们也脱不了干系!”刘熙生硬的说道。

    刘邈叹了口气,重重的说道:“所以萧建死了!”

    “叔直是为我而死。”刘熙神情落寞的说道,他想起自己的挚友在殿前自刎而自己却无能为力,两只拳头便紧紧地攥起:“不但是那个郭嘉,就连他自己也说了,他死了,便什么事都没有……他不会骗我的!”

    他当初窥见中原大乱,想效仿刘宠举兵逐鹿,于是让亲信萧建联系臧霸、曹操等人试图壮大羽翼,一开始这些人确实与他态度暧昧,多有往来,琅邪王室的威势似乎扩张到了青徐。可好景不长,本如枯树的长安朝廷飞速崛起,再次以强势的威严重临天下,臧霸这些人于是紧接着与他划清界限,甚至为了杜绝后患,逼死了萧建。

    “他们的话如何信得?萧建的话……若真的有用,你又何至于今日?”刘邈苦口婆心的说道:“现在他们几乎把自己洗干净了,而你呢?我也没让你主动认罪,连随我入宫一趟都不肯么?等明日你回琅邪以后,你我叔侄再见,又当是何时?”

    刘熙心里实在是恨透了郭嘉,可他现在光顾着想自己该如何脱身,全然没有去想该为无辜自杀的萧建报复。

    他知道这个叔叔最是心疼自己,又在朝堂上混迹多年,说的话自然不会有错,但他一想到正旦大朝时皇帝年纪轻轻却又不失威严的仪容,心里却犯了怵:“那陈王为何没有动静?”

    他若是说预谋未遂,那陈王已经是悍然起兵、自称辅汉大将军,其心昭然若揭。可自打皇帝派了作风强势的种邵担任陈国相以后,便将陈王收拾的服服帖帖,陈国的积蓄、军队全部用来支援朝廷的一系列战事。

    然而在此之后,却未见皇帝对陈国有何进一步的举动。这一次朝觐,陈王也跟没事人似得到长安来了,甚至还在私下里与其他诸侯王吹嘘自己为朝廷贡献了大量粮草兵械,建有大功。

    “他是见国家不追究,便心存侥幸,还想蒙混过去。你且看着吧,早晚陈国要出事!”刘邈冷哼一声,很不看好陈国的未来:“今日国家下诏废除了乐成、下邳等国,就是要告诫我等,既能因‘皇嗣’而封王,也能因‘绝嗣’而除国。你且起来,我等还要赶快入宫。”

    “可、可是入宫之后要做什么?”刘熙踉跄着站了起来,此际他没有主意,只能听从叔父刘邈的话:“侄儿该怎么说?”

    “你什么都不用说。”刘邈伸手为刘熙整理着衣装,一边传唤着奴仆,一边目光温和的看向对方,刘熙是他从小看到大的,一直视如己出。如今父兄传下来的琅邪国有难,他拼却性命也要保住琅邪国的宗庙:“入宫之后,一切就都交给国家。”

    说着,他又叹了口气,道:“当年曹操之父在琅邪多受先王照顾,我初次入朝时也盛赞过其人忠贞,如今他犯下那么多劣迹,还能执掌兵权为征西将军,可见国家……诶!”

    刘邈对曹操有恩,便认为曹操不会对他无义,刘熙当初也是抱有这样的想法,此时却嗤之以鼻。

    叔侄二人很快入了未央宫,在获得皇帝接见的消息后,刘邈忙伸手拉过传召的中黄门的手。两人的袖子连接处很快动了几下,刘邈亲热的笑道:“敢问中黄门姓字?”

    那年轻小宦迅速把手收了回去,不动神色的在袖子里掂了掂,勉强说道:“阳都侯唤我一声严峻就好。”

    “严黄门。”刘邈在原地停下了脚步,借此动作看似是微微躬身:“不知道陈王可来过没有。”

    “陈王?”严峻很是机灵的看了二人一眼,善于察言观色、有阅历,是穆顺将其从甘陵国带回来的理由。此时他觉得刘邈有些说不上来的奇怪,一边想着,一边慢悠悠的回答道:“陈王今日没有入宫。”

    “阳都侯问这个做什么?”他追问道。

    刘邈心里不知为何松了口气,忙笑着说道:“不知听谁说起陈王也要入宫,所以多嘴问一下。”

    多嘴问一句便花了两块金饼,严峻心忖着这个代价可有点大。

    刘熙见严峻似还要追问,便摆出琅邪王的架子,说道:“还走不走了?”

    皇帝正在查看织室进奉的新棉布,由于不断改进织造与提花的技术,织室产出的棉布也越来越结实耐用,花纹也愈加繁复美观。

    如今棉花已经推广到整个关中都有种植,皇帝来年便向将其推广到凉州、并州去,再于少府属下新设一官,专司纺织,将棉布销往天下乃至于西域,可以为朝廷增加一笔财源。

    “棉布不可仅供赏赐之用。”皇帝对在一旁陪坐的侍中邓昌说道:“我看,到明年就可以让少府招募织工,大肆兴造,如此也能让黎庶在冬日里知暖少寒。”

    邓昌摸着棉布,轻声说道:“陛下睿鉴,如今关中豪强之家皆夏着蚕纱、冬披棉衣。若能推及黎庶,来年冬天可多活万家。”

    “陛下,琅邪王到了。”穆顺眼尖,看到外面的刘熙、刘邈叔侄正在太常陈纪的带领下向这里走近。

    邓昌立即放下手中的棉布,准备从席上站起来。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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