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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武陵年少时     兴汉室txt下载     兴汉室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十章 衔愆效命

    “汝不知夫螳螂乎,怒其臂以当车辙,不知其不胜任也。”————————【庄子·人间世】

    依照皇帝接见诸侯王、列侯的礼制,侍中应该在皇帝站立相迎的时候跟着高声唱赞:“皇帝为诸侯王、列侯起!”然后负责引导前行的太常会在一旁跟着唱和,于是双方见礼,依次坐下。

    即便是接见丞相,皇帝也是照此礼节,在这个皇权尚未到达巅峰的时代,君臣之间的礼节充分体现了皇帝对王侯、大臣的尊重,以及对应的地位。

    在琅邪王刘熙与阳都侯刘邈相继入殿的时候,侍中邓昌早已站立,就准备等皇帝站起后再依例唱赞,然而皇帝并没有站起来的举动,而是仍关注着手上的棉布,好像棉布上面的花纹是绘着山川的地图。

    邓昌有些急了,不但是皇帝失礼,更是他没有尽到劝导的责任:“陛下……”

    这时陈纪已经带着刘熙等人进来了,看到皇帝仍坐着无动于衷,陈纪与刘熙等人的脸色俱是一变。刘邈的神色中是带着惊骇,而陈纪则是有些不悦,他直言谏道:“陛下,王侯觐见,依制当起。”

    皇帝好像是这才看到他们了一样,随手将手上的棉布放下,慢条斯理的站起身来,虽然态度并无任何轻慢,但就是给人一种轻视。

    陈纪吸了口气,不敢再作强谏,与邓昌二人互相完成了唱赞,便皱着眉,一副不高兴的样子退下去了。

    “听说你明日就要启程回琅邪了?”皇帝抬手让穆顺将桌上的棉布收拾到一边,转头对面色忐忑的刘熙说道:“行程都已打点好了?你们琅邪国历代先王有德,近年来各处丧乱,青徐之间几次兵燹都未祸及王宫,你的家底可比淮阳王丰厚多了。”

    “一切都是有赖陛下之德。”刘熙战战兢兢的说道:“其实袁谭、吕布、昌豨等逆入寇琅邪时,国中也是遭乱,多年积蓄为之一空。好在故室尚存,局势平静后方才启封,得以献金助战。”

    琅邪国曾有两个国都,孝王刘京曾建都莒,穷极伎巧,殿馆壁带皆饰以金银。在几度残破后,刘熙还能从故存的地宫中发掘少数珍藏,在朱儁入沛县督战时献出报效。

    “听说袁谭入琅邪时对你还算尊重?”皇帝好奇的问道。

    “唯唯。”刘熙额头不知觉的冒出了汗:“这是因为……”

    “因为你在国中改称了‘兴平’的年号?”皇帝面无表情的淡淡回道。

    “陛下!”

    两人脸色大变,皆惊惶的拜伏在地。

    这个事情他们很想解释,但又无从解释,当时刘硕在袁绍的支持下称帝,袁谭兵威临于城下,刘熙既不能、也不敢违逆袁氏的意志。如今刘熙自己的事情还没抖露出来,皇帝俨然是要翻前面的旧账,这让他该怎么答话?

    刘邈在一边接话说道:“当时形势迫于人,琅邪国无兵无卒,为保全国中祭祀,不得不如此,还望陛下睿鉴!”

    “当时多少士人争相附之,何况是琅邪王呢?此事确实不能太过苛求。”皇帝点点头,似乎为刘邈所说动,他继而言道:“无兵无卒,这倒没什么要紧的,昔年吴楚七国,能抗天下乎?怕的就是‘有心’,阳都侯,你以为呢?”

    话头一时转向了刘邈,他倒是比侄子要沉稳多了:“陛下睿鉴,今朝廷威临海内,莫敢不从。陛下施行仁政,万民莫不悦服,此之谓人心所向。纵有奸猾不知大势,也是徒惹人笑耳。”

    皇帝深深的看了刘邈良久,感慨说道:“话虽是这个道理,可我身居此位,却是一日不敢懈怠啊。”

    “陛下是为万民计,治国自然要如履薄冰。”刘邈低声奉承道。

    皇帝思索了一阵,忽然望着刘邈说道:“你还身担着太原太守,治理一郡十六县,民户十万,也不得轻心大意。”

    他话里像是很看重刘邈,但似乎意有所指,刘邈回过味来,立即接口说道:“臣身为宗室,亦为臣子,愿为陛下走牛马、填沟壑,恪守职事,何敢不从?”

    这还算是个聪明人。

    皇帝心里想到,宗室里有才能的不多,身居高位而且能用的目前只有刘邈以及豫州刺史刘艾。与其他朝代末期不同,汉代末期有太多出类拔萃的刘氏宗亲,他们都各有长才,只是都是一盘散沙,没能充分发挥出真正的潜力。

    若是能将这些有才能的宗亲都利用起来,未尝不能成为皇帝推行改革的助力,毕竟他们不是世家豪强,今后改革的领域大多数都涉及不到他们身上——前提是皇帝能完全驾驭这把双刃剑,不让宗室里出现一个过于强势而有声望的领袖。

    道德完人是皇帝所不需要的,刘邈虽然才干不算特别突出,但好歹有把柄在,只要对方听话……

    “正旦大朝之后,幽州有三郡乌丸、并州有鲜卑等族首领请开市互贸,你久在并州,应当知道吧?”皇帝在得到刘邈确切的答案后,又接着问道:“前度镇北将军张辽因此上疏,将互市视为资敌,极力反对,想要整军备战。而刘公却上疏赞成,想借此开边境和平……你是如何看的?”

    ‘刘公’便是并州刺史刘虞,在回到并州后,他又重新开始处理起并州的民政夷务。早在他担任幽州牧的时候便一力促成与塞外乌丸的互市,赢得了偌大的声望,但也招致了公孙瓒的仇视。

    后来幽州数年间没有胡患,刘虞将其归功于自己怀柔,而公孙瓒却认为是自己曾经几次征伐换来的和平。

    如今因为边患的事情,张辽与刘虞又起了异议,这一次刘虞的坚持多少有些底气不足,因为他知道自己比不了张辽更得圣眷。然而刘虞的观念得到不少人的认可,不少朝臣认为当下最好是边境无事,少起争端。

    刘邈深知这里面的关隘,斟酌一番后,他语速缓慢的说道:“依臣之见,镇北将军与刘公其实都没有错。不互市,是为了避免敌人因此强大;互市,也是为了避免边境滋生战祸。”

    此时他仍稽首伏在地上,皇帝没有唤起,他也只能以这个姿势对答道:“如今塞外,鲜卑大人轲比能虽有智勇,但未能统率各部,眼前暂可称无虑。而三郡乌丸部族虽少,人马却精,又近居辽西等地,久之必为大患。”

    “你是说,鲜卑可以互市,乌丸却不得交通?”皇帝领会了刘邈的意思,这与他心里想的或多或少有些一致。

    “即便是对于鲜卑,彼恭顺之部族,可与之互市,彼不恭顺之部族则与之隔绝。”刘邈自从入仕便是在太原,长期与匈奴、鲜卑人打交道,如今匈奴人早已改汉姓、移汉俗,比照汉民编户纳赋役。虽然没有以前自在,但许多底层的匈奴人都享受到了安稳的日子,不用再忧愁今日去何处放牧、也不用忧愁没有粮食铁器。

    对于匈奴人逐渐忘却自己旧身份的境况,朝廷看在眼里,其他的异族如鲜卑、乌桓也看在眼里,当日他们之中的贵族们自然不会放弃特权去过这种日子,但羡慕匈奴人在汉地衣食无忧、能够自由贸易却是事实。

    “塞外风俗与中原大为迥异,讲求恃强凌弱,不讲仁义道德。”刘邈以自己这些年的观察见闻,配合着一丝对皇帝的揣摩,微微抬起身子:“中原粮谷、布帛、铁器是塞外所需,倘或有一恭顺之部族因此而富,其他部族眼红之下,要么,会率众归顺朝廷,祈求恩赏、要么,会互相侵夺。届时漠北人人离心,局势动荡,朝廷可借此休养生息,十数年后,不需精兵,亦能得克敌之功。”

    皇帝感觉不可思议,原本随意靠在凭几上的他此时慢慢挺起腰背,手抚桌案:“这都是你想出来的?”

    这种想法卓有远见,确实不像是刘邈这个名不见经传的人物所能想出来的。

    然而刘邈偏偏低下了头,笃定的说道:“此乃愚臣浅见。”

    皇帝为此想了一想,声音也放缓了些:“既然这样……”他好似才看到始终跪伏在地,不敢作声的刘熙:“都起来吧,琅邪王。”

    “臣谨诺。”刘熙在地上早已跪的两腿发酸,他不知道自己的叔父是用了什么法子,能让皇帝不再追究前过。此时他总算得到皇帝如同赦免的一句,忙坐回席上,应声答道。

    “你是宗室,如今是刘氏的天下,应要比士人更知道忠义。”皇帝略带警告的说道:“淮阳王虽遇黄巾,弃国而走,但到底没有留下附贼。如今我也许他复国,倒没有太过惩处。你也是同样,念在昔年琅邪孝王有贤名,今大罪可免,小罪难逃,不然何足以儆效尤,明白了么?”

    “臣谨诺。”刘熙高兴地心头一跳,压抑着喉间喜悦,低声应道。皇帝的意思他也稍许明白,可怜淮阳国本就地少,最后不仅没能得到朝廷的厚赏,还被分走了两个县。如今琅邪国也应该是同样,虽然刘熙贵为诸侯王,早已没有治民的权力,但土地一分走,自己的租税势必会相应的削弱,琅邪王室本就元气大伤,如何还能割肉?一时倒有些舍不得。

    在他犹豫的瞬间,一旁的刘邈便急不可耐的帮他果断应承了下来:“东莞、东安、莒县等地本为城阳郡,后封为王土,再赐予琅邪。孝王时因莒县有城阳景王祠屡兴不安,后竟致迁都开阳,乃得免二王同居。可见琅邪与城阳不适一体,今请分之,以重建城阳郡。”

    “此事可下承明殿议。”皇帝一时没有给出具体的答复,而是看了眼刘熙:“毕竟是祖宗封赐的茅土,琅邪王确有此意,可具名上疏陈请。”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臣、臣不敢有所异议,琅邪国地广人众,臣常惶恐不能自守,今可退守修德,谨保王室。”刘熙此时也反应过来,努力在皇帝面前补救道。

    皇帝微微颔首,转头对穆顺说道:“将这里的棉布赐给琅邪王。”

    “臣无功不敢受赏。”这回刘熙学聪明了,立即拒绝道。

    “那就赐给阳都侯。”皇帝也不在乎是赐给谁,总归是表个态,他又带着打量的目光看向刘邈,道:“阳都侯适才提议的方法大有可行之处,乌丸是眼前之患,不可使其壮大。而盘踞并北的步度根这几年来还算恭顺,他今年派人朝觐,提议互市,我这里的意思,是暂且答应他。不过条件是彼等退出朔方,释放归还汉人奴隶。”

    历史上的并州早已大部分沦为了胡人牧马之地,直到晋朝统一也没能完全收回来,一方面是三国分裂、实力不允许,另一方面是南匈奴、鲜卑等族早在并州扎了根,实力盘根错节,积重难返。

    如今皇帝早在经略河东时便趁着南匈奴作乱,派徐荣、段煨一举扫荡王庭,将匈奴编户齐民,推行汉化,收复了西河、定襄、上郡等故土,进一步将异族的势力往北压缩。就连乌桓也成了治下之民,与当地官府互不侵犯。

    时至今日,并州只有朔方、云中、五原三郡仍在鲜卑的控制之下,而这三郡也是战略要地,朝廷必须要将其夺回来,鲜卑也视其为膏腴,不肯轻易舍弃。好在朝廷已经匡复天下,锋芒正盛,有南匈奴覆亡在前,互市之利在后,威逼利诱之下,步度根也只得做出让步。

    “互市的地点限制在美稷,互市的货物也要有所限制,可用粮谷、布帛、珠玉珍奇交换牛马羊等牲畜,而铁器等物一律不得入市。”皇帝对互市的规矩做出严格的要求,虽然尚未交付承明殿共同商议通过,但他的语气却已是板上钉钉:“政策由朝廷定下,你在并州要全力督促此事,胆敢违者,不须管是几世三公,皆依法严惩!”

    “臣谨诺。”皇帝的命令无疑是一副重担压在刘邈的肩上,刘邈既欣慰自己尚有被皇帝看上的价值,又为难于这一项决定:“只是……臣只是太原太守,美稷乃西河郡所辖,两地距离遥远,今后既要治太原之民、又要理美稷之市,恐怕难以两全。”

    刘邈以为皇帝会将他调任西河太守,西河郡地域广大但民户稀少,他可以有足够的精力放在互市上,可是皇帝却给了他一个模棱两可的回复:“现在不好管,以后就管得到了。”

第四十一章 微过细故

    “画者谨毛而失貌,射者仪小而失大。”————————【淮南子·说林训】

    “今日实在是多亏叔父相助。”离开温室,琅邪王刘熙已满头是汗,想走到刘邈的侧后以示恭敬,却被时刻注意尊卑的刘邈推到了前面走着。论辈分,刘邈是他叔父,论礼法,刘熙才是琅邪国的大宗,刘邈作为刘熙的亲叔父,也只能算是小宗。

    “此事不可再,你以后谨守开阳,好好做你的琅邪王,不要再犯事了。”刘邈仿佛一瞬间老了十岁,他语气沉重的说道:“不然,谁也救不了你!”

    刘熙经过此事后也变得老实了,皇帝的威严他也看到了,不是他在王宫召见国相时的那种水平。受了教训、又听了叔父的告诫,他唯唯诺诺的再三保证,刘邈这才放下心来,紧绷的脸色也好看了些。

    “对了叔父,刚才那些话你是怎么想到的?”逃过一劫的刘熙脚步轻快,开始有心情问起别的起来:“明明没有谈这件事,却在最后把事情避过了,可恨侄儿才智鲁钝,不然倘若能学到几分,又何至于……”

    刘邈忽然在车驾边停了下来,表情一时变得很严肃,这样的说辞与应对,哪里是他能想出来的?不过他答应过对方,既然选择要保下琅邪国的宗庙,以后就得拼命。

    “你不用管是怎么想到的。”刘邈冷冷的说道,他很少用这种冷冰冰的语气对侄子说话:“走吧。”他朝宫道前后看了几眼,仿佛是担心某处宫门随时会有人出来。

    见刘邈表情不似玩笑,刘熙不敢再问,老老实实走出了未央宫。

    当这一对叔侄走后,确实有人从一处隐蔽的角落里走了出来,此人正是太尉长史董凤。

    董凤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敏锐的觉得他们之间的神情似乎有些异样,但由于隔得太远,没能听清话语,只好将好奇心压住。等来到承明殿后,方才将刚才的事告诉给了董承:“虽不知其中有何事,但依我之见,这里头一定有蹊跷……”

    “你自己都说了不知有何事,又怎能说有蹊跷呢?”董承满不在乎的摆了摆手,他当前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眼下虽然才正月十四,离皇帝定下的过年休沐还剩一天,但他却不在家中守着怀孕的侍妾,而是早早的来到了承明殿值守,不光是为了表现,更是为了借此掩饰心中的不安。

    过年期间在家中无所事事,让他胡思乱想了许多,或许只有让自己忙起来、让自己时时刻刻接近权力的中心,才能让自己心中的危机感稍稍淡去。

    “外间的风传愈来愈烈了。”董承手拿着铁钎慢条斯理的挑着本就燃得很旺的炭盆,炭火在他的拨弄下飞出几点火星,在他的脸上照出晦暗不明的光影:“那几个所谓的混账名士,国家有难时,不思为汉臣报效奋死命,反而一口气跑到辽东避难。如今朝廷开恩,特派公车征辟他们回来,居然还敢大放厥词,非议重臣!”

    他手中的铁钎立时犹如一柄长剑,将那堆炭火猛的打散,无数烧红的炭块跌落到地板的各个角落,迸溅出灿烂的火星。

    董承豁然站起,盛怒之下,让董凤一时恍然像是见到了多年以前、董承在董卓帐下执掌兵马,杀伐果决的景象。

    “董公息怒,董公息怒!”炭火跌落的木质地板上已有些开始传来烧焦的气味,董凤闻着室内的烟灰,连忙俯身拜倒。

    “我若真是‘董公’,他们都得死!”这个称呼本是董承最喜欢听的,可现在听起来却感觉是莫大的讽刺。当初董卓在,四世三公的袁氏都能说杀就杀,如今几个辽东野地里冒出来的名士肆意抨击,而自己却只能干坐在这里,无可作为!

    董凤吓得脸色苍白,这时门外已有人听到了动静,开始敲门问讯,他忙过去开门找借口打发那名小吏走了,这才转过身来,哀哀劝道:“岂不闻祸从口出,宫禁之中,务必慎言啊!”

    “你别以为只有我一个人这么想。”董承仍站在原地,刚才发泄了一通,他的气也消了些许,此时抬脚轻踢了下纹丝不动的青铜炭盆,冷冷说道:“今天他们敢非议我,明天就敢非议天子!要不是天子此时还顾重声名,否则他们这帮人……哼!”

    “唯、唯。”董凤一边在嘴上附和着,一边弯着腰用铁钎将地上散落的火炭一一捡起,放回炭盆里。只是火炭都被及时捡了起来,未能酿成火灾,但是炭火给地板造成的灼痕与满屋子弥漫的烟雾却怎么也散不尽。

    “既然董公知道国家的心思,又何必在这里动怒呢?”董凤此时将最后一块将要熄灭的炭块放回炭盆,把铁钎搁在顺手的位置,轻声对董承说道:“敢问董公,董卓、王允与如今管宁等名士何如?”

    “彼等哪里比得了?”董承从鼻子里呼出一口气,其实说到这里,他心里差不多也明白了,将要重新坐下,却有些不耐烦的挥了挥袖子:“屋子里尽是烟,何不把窗开了、灌些风进来?”

    董凤笑了一声,知道对方是气彻底消了,于是又走过去将窗户开了一条缝,好让冰冷的寒风吹进来却又不至于把屋子的温度吹冷。

    “你刚才还想说什么?”董承这时已经坐了下来,看着眼前黯淡的炭盆,还试图伸手放在上面烤着余温:“这两日承明殿没有外人,赵温许多年没有回蜀中,这回告假了;黄琬这两年一到冬天就身子不好,不敢出门受风;杨琦、荀攸又常侍奉在国家身侧,至于吴硕……不提也罢。你尽管说你的。”

    董凤于是坐到对方的身边,开始重新拿起铁钎拨弄着炭盆内的余烬,想将火再度燃起来:“董公既然明白王允等人与管宁不可并论,便可知国家连前者都能忍得、赢得,何况是区区几个名士?”

    “可如今朝野的舆论愈发难制。”董承如何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他想到这里仍有些犯愁:“国家的态度……我着实捉摸不透,万一国家此时顾惜声名,选择忍让,那我这个‘太尉’岂不是要拱手让人?”

    当初皇帝让他做这个太尉的时候不是没有想到过舆论的非议,但他需要让士人少一个核心位置,同时也想打破非士人有德望者不为三公的政治潜规则。试想皇帝都让一个武夫出身的外戚做了三公,以后再出个桑弘羊、张汤,有何不可呢?

    皇帝需要董承的时候,愿意为他承担压力、无视这些舆论。可皇帝现在的想法究竟有没有变,变成了什么样,这一点连董承都不太清楚。他只能通过宫中的渠道得到一丁半点让人欣慰的消息:皇帝并没有完全抛弃他。

    “自光武皇帝中兴以来,一切大事皆归于台阁,三公只备位而已。”董凤看的很透彻,他总算弄起了一点火光,重新燃起的炭火将他的眼睛照得闪闪发亮:“不录尚书事的三公,徒有名望而无实权,今后能有何作为?以在下之见,公可以让太尉,但绝不能让出承明殿。”

    “我让?”董承从对方的话语中捕捉到一个关键的字。

    “唯唯。”董凤将铁钎再度放下,对董承拱了拱手,在与吴硕渐行渐远以后,他便成为了对方身边为数不多的幕僚智士:“倘若国家不愿为董公与士人相争,与其听候诏书,倒不如洒脱大方一些,先让出这个位置,然后看他们去抢。”

    “嗯……”董承沉吟道,这个意见他勉强听了进去,不过还是有些没底:“我让了,还能是‘录尚书事’么?”

    “历代外戚,谁不是大将军、骠骑将军录尚书事呢?”董凤劝说道:“大将军等职实为内事,还更接近国家。”

    “其实你这话,胡邈也劝过我。”董承如是说道,浑然没有注意董凤脸色有些变化:“他说只要中宫稳固,天子还愿意用我,我在哪里都不会失势。”

    “胡公此言大善。”董凤与胡邈彼此之间有些不对付,听到胡邈与自己想到一起去了,不禁有些不高兴。

    长安,琅邪国邸。

    刘邈匆匆将刘熙送到居处,交代了几句话后,便将皇帝赏赐的棉布放下,就要出门。可他还未来得及走,自己身边的奴仆便匆匆过来禀告道:“适才主君不在,有两人说是阳都县民,为主君献上了年礼。”

    “阳都县民?”刘邈虽然是阳都侯,但食邑不过一千户,他也只收地租、不管民事,二者之间没有严格意义上的统属关系,更谈不上千里迢迢在长安为他送礼了:“这两人叫什么名字?”

    “好像是两兄弟,姓诸葛。”那奴仆有些紧张,仔细回想起来,并从怀中掏出一份名剌:“说是当年承蒙主君照顾、引荐,以前没有机会,今年共处长安,可以略表敬谢。”

    “诸葛?”刘邈恍然想起了什么,记得初平四年的时候,他的兄长、琅邪顺王刘容薨逝,自己与王端等一行人奉诏往琅邪治丧、顺带征辟关东士人。在回程的途中,他向王端举荐了与自己有往来的诸葛氏,由于他与诸葛氏的交情并不算太深,只是在举荐自己属地内的人才后便将至遗忘——几百年如今诸葛玄官至河内太守,诸葛瑾、诸葛亮兄弟年少英才,他也从未将其视为举荐之功。

    更没有想过会得到他们的回馈。

    “彼等是何时造访的?”刘邈将名剌收入袖子里,追问道。

    奴仆答道:“好像是殿下与主君入宫以后。”

    宣平里的某处宅邸中,诸葛家的两兄弟正对坐弈棋。

    “下午还要去刘公那里奉礼吧?”说话的人刚放下一颗白子,他的颧部微窄,看起来脸有些长,破坏了整体的风度。除此之外,他与对面的弟弟都是一样的浓眉大眼,宽唇直鼻。

    “是太仆刘公?”诸葛亮几乎是不假思索般,很快便在棋盘中的某处落下棋子:“叔父曾是他征辟的属吏,单论私谊,我等晚辈也该代为拜见……晚一些去吧。”

    “怎么?”诸葛瑾年纪比对方大,心智更为成熟,却也不免开起了玩笑:“你还想让刘公为你留饭?”

    “刘公素有名望,自荆州至长安,要拜会他的客人太多,去早了不方便。”诸葛亮屈指在棋盘上敲了敲,示意该对方落子了。

    诸葛瑾不紧不慢的拈着棋子,低头看了眼棋局,不急着思索该如何挽回棋盘上的颓势,而是慢悠悠的说道:“是么?那这一盘棋……赢的去?”

    “阿兄棋艺精妙,我认输。”诸葛亮把身子往后一靠,相貌堂堂的他居然有些无赖的样子。

    “孔明。”诸葛瑾哭笑不得,他把棋子随意往棋盘上一丢,瞬间用外力击散了局势:“难得对方有意!”

    “我还得再想想。”诸葛亮知道他说的什么,微微摇了摇头。

    “你今年都要十八了!”诸葛瑾苦苦劝道,江夏黄氏是荆州大族,世代公卿,能与之联姻对诸葛氏来说简直是高攀,只是对方有意,自己这个弟弟却不知还在犹豫什么:“别人弱冠之时,早已娶妻生子了。”

    “阿兄你现在不也没有孩子么?”诸葛亮一语道破,他又接着拿别人回避道:“国家与我同龄,也是没有子嗣,如国家的话说那就是‘都还年轻,急什么?’”

    诸葛瑾知道对方与皇帝恰好是同年同月同日生,或许也正是因为这个的缘故,导致皇帝特别青睐诸葛亮。甚至连出征袁氏,都让诸葛亮在皇帝与荀攸、贾诩议事时旁听,这是当时所有随军的秘书郎都没有的待遇。

    有皇帝的宠信,诸葛氏前途无量,与江夏黄氏的距离也说不上太悬殊。

    “这种话你要少说。”诸葛瑾有些担心皇帝迟迟没有子嗣会是受了诸葛亮的晚育观念影响,连忙道:“免得给自己、给家里惹祸。”

    “我知道了。”诸葛亮比对方早入仕几年,道理都清楚,但他出于对兄长的尊敬,仍是恭顺的答应道。

    “那你一会去不去拜访?”诸葛瑾不依不饶,仍是没忘记刚才的话题,甚至有些唠叨:“那可是江夏黄氏。”

    “让我再想想。”这个事情对于诸葛亮来说也有些头疼,他不是看不上黄氏的女儿,而是从头至尾都在斟酌其中的利弊,除此之外,他更还有一事没有弄懂:“不是说荆州黄氏、庞氏等大族皆与刘公不睦么?这次怎么会想起过府做客了?”

    “谁说不睦了?”诸葛瑾长期在太学读书,知道的很少:“刘公做荆州牧数年,声名远播,怎么会与州中士人不睦?”

    “此事我也是半猜半听……”诸葛亮一边将自己所知道的告诉诸葛瑾,一边仔细在心里思索着荆州士人对刘表态度上的转变一定有他的原因。

    促成这个转变的或许是某件事、或许是某个人、或许是二者兼有。

    好像有什么名字刚才从耳朵边一闪而过,自己大意给忽略了:“阿兄。”他不得不求助于对方:“你刚才说了什么人没有?”

第四十二章 才易其然

    “舜有臣五人,而天下治。”————————【论语·泰伯】

    建安五年春,二月初七。

    经过蔡邕等人的共同评阅,最后择选出十份最优秀的策试卷,由皇帝排出次序后,亲自在宣室召见了前五个人。

    这五人分别是司马芝、诸葛瑾、苏则、张既、贾逵,其中四个都是治剧科,只有司马芝一人是明法科出身。根据皇帝的亲自排序,前五名里没有一个明经,这不但是因为那五个都是耳熟能详的人物,更因为皇帝要借此表明重实务、轻虚名的信号,以此拔高治剧科的地位。

    治剧科相当于后世的行政管理,教导太学生如何进行综合性的政务工作,相比于专业性强的经济、经营,治剧科的学生将会是吏治优良的基石。

    皇帝在宣室例行公事的对诸葛瑾等人劝勉了一番,叮嘱众人不要忘记‘为国为民’四个字以及殿试的题目‘何为民忧,何为民乐’。诸葛瑾等人都是第一次近距离的接触皇帝,他们发觉高高在上的天子其实年纪比他们还要年轻,但是说起话来却威势十足,虽然并未冷面相对,但不苟言笑的姿态也让人心里发憷。

    太学策试就此告一段落,殿试诸生大部分按成绩被分配到卿署,比如经济科多在少府、大司农,经营科多在将作监、都水监等地,有不在朝廷的,也被安排到地方的相应位置如郡曹、县长之类。

    这些安排全由吏部负责,皇帝最后进行确认,除了将几个熟悉的名字特意进行安排以外,其他的都没有什么问题。

    比如游楚就被授任为枹罕长,那个地方前些年才从叛贼宋建手中收回来,由于地处偏僻,枹罕羌多于胡,农桑不兴。

    在别人眼中这无疑是块险地,游楚却是大大咧咧的将任命的凭证文书与县长的铜印黄绶塞到箱箧里,一边对张既等人说道:“别看这个枹罕长只有三百石,大小也是一方之守,百里之内皆我为主,其他人就算做了州吏、郡曹,又哪里比得了我自在?”

    “你这么想也好。”张既弯腰替他收拾书简,取笑道:“每月有四十斛粮,在凉州,一石粮有数百钱吧?折算起来,可比关东诸县令长的俸禄要丰厚许多。”

    “俸禄都是半粮半钱,我也就刚好够吃的。”游楚嬉笑着说道:“好在陇西那个地方多羌氐,可以常吃羊肉,那里的胡乐我也想听听,以后再见时说不定我都会胡笳了。”

    “听听、听听。”贾逵满面春光的站在门边,此时忍不住笑着说道:“还没到任呢便想着自己,天子说的‘为国为民’,全给忘记了。”

    众人立即高兴的笑了起来,但笑声之下,难掩深深地别离之哀。他们都知道,朝廷授官以后,此身便不自由,以后天南地北,再也难以像今日这般谈笑了。

    “也不知道国家会将你们授予何职。”对于张既他们名列前茅的五个人,皇帝没有让吏部主持,而是要亲自为他们规划了去向。这无论分到什么职位,都是身负圣恩,比其他人都要贵重。

    游楚将整理好的箱箧盖上,转过身来说道:“听说严象被拜为巨鹿郡户曹,我想你们五个总不会比人差吧?”

    张既看了看贾逵,摇头说道:“一切等候天命,也不是我等能做主的了。”

    游楚伸手拍了拍张既的肩,作为与他关系最亲近的好友,他是最希望对方能有一个广阔的舞台,只有这样,才不会委屈了对方的才华。

    过了两日,张既等五人被太学仆射潘勖唤至明堂,当着一众人等的面授予了皇帝亲批的授职诏书。

    诸葛瑾与司马芝被留在朝廷,分别为司空掾与廷尉奏曹掾,一个是公府、一个是卿署,虽是各得其所,但高低已见。而苏则也留在了长安,正式接替了左灵,担任京兆郡丞一职。而张既与贾逵分别外放,一个是陈仓令,一个是南皮令。

    陈仓与南皮都是大县,陈仓是三辅西方重镇,常年为大军屯驻之所,前次又在这里出了不少事,皇帝将张既派往此处正是为了恢复陈仓这个枢纽。

    至于南皮,不久之前还是渤海国的国都、刘硕称帝的伪京,贾逵善于谋断,有他在哪里,既能扫清袁氏余毒、又能积极配合渤海盐田的开发。

    皇帝对这五个人的安排可谓是用心良苦,在赵温从蜀中回来后,他甚至还玩笑道:“诸葛瑾为人敦厚清雅,不逊其弟,如今给司空作掾属,司空该如何谢我?”

    “三府无私吏,彼等都是陛下的掾属。”赵温轻声说道,他眉宇间萦绕着淡淡的隐忧,似乎有什么烦恼,最后犹豫了会,还是说道:“臣从蜀中回,于益州诸事多有略闻。如今南中蛮夷未经驯服,踞县称王、占洞称侯者比比皆是,虽畏惧朝廷天威,不敢造次,可南中汉民多因此饱受残虐,假以时日,恐必有兵祸,陛下不可不察。”

    “南中?”皇帝皱了皱眉,神情严肃的说道:“为何益州刺史从未提过此事?”

    “邯郸商近年来许是忙于供应粮草东下长江、或是北出武都,精力仅专注于蜀郡等富盛之地,无暇他顾。”赵温委婉的提到,其实邯郸商不是不知道南中复杂的矛盾,而是存在着侥幸的心理。

    像是这种矛盾,万一解决不好,直接酿成大乱,最后又是谁的责任?而若是不去管他,任由这样发展下去,几年之内或许都不会有问题,那时候邯郸商早已借着筹粮的功劳运作关系,调任他处了。只要南中在他任内不出事情,他就没有费心思去折腾的必要,至于以后盖不盖得住,会出什么乱子,也就与他无关了。

    这其中的门道,不用赵温挑明,皇帝只略想一瞬,便就明白过来。他心头微恼,邯郸商可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主动去挤烂疮,可那些本地的豪强大族却与此利益攸关,所以才会说动赵温。

    “臣以为,此时不急于派兵,可下诏促使益州刺史关切此事。若说原先邯郸商可以筹措军粮,无暇顾及为由推脱,但诏书既下,谅他也不敢不奉诏行事。”赵温在来时的路上就想好了建议,进言说道:“由刺史、南中四郡太守施以怀柔,蜀中派驻一员大将,以备不测。如此恩威并施,蛮夷必垂首顺服。”

    “此事得从长计议。”皇帝缓缓呼出一口气,如今虽境内安静,但四面都有不少隐忧,北有乌丸、鲜卑;东南有山越;西南有蛮夷……然而事得一件一件做,饭得一口一口吃,那么多困境都渡过了,还怕这些?

    “对了。”皇帝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人物,语气不冷不淡的问道:“傅干不是在犍为做过几年的属国都尉么?他现在是陇西太守?用个别的理由把他诏来,就此事好好问一问他。这几年里,他在犍为任上都做了些什么,蛮夷肆虐地方,他就一点都没有作为么?”

    经过几次损兵折将,原陇西太守刘繇早已被罢黜,取而代之的则是当时从蜀地北上参与追剿韩遂、立下微功的傅干。其实傅干在犍为任上不是没有留意到当地的情况,只是当时整个朝廷上下都在关注着中原、一切以兴复天下为重,哪里还有余暇关注西南边鄙的小事?

    皇帝让赵温传傅干入京仅是了解情况,并没有任何用兵的想法,至多是效仿历史设立一个庲降都督,用来南抚夷越。而在当前,军事上将要进行的一番动作极大的牵扯了皇帝的心神,开春之后,他将车骑将军朱儁传唤进宫。

    自光武皇帝中兴以后,偃武修文,大规模的裁撤、废除郡国兵,只保留了边境的几处营兵以及中央禁军。这样做虽然极大的缓解了军费,裁撤的士兵也成为了务力农桑、恢复经济的主要劳动力,但也导致朝廷的军事力量出现大规模的滑坡,日后无论是羌汉战争还是平定民乱,频繁的靠着出动南北军来解决。

    郡**事力量的薄弱也导致地方应对叛乱的能力削弱,地方豪强结坞堡自守,操练家兵,俨然成为了替代郡国兵的地方军事力量。皇帝尤记得自己在蔡邕等人编的《东观汉记》里看过,当初光武皇帝度田,天下各郡叛乱此起彼伏,朝廷难制,最后度田也不了了之。

    如今皇帝鉴于前车之覆辙,出现这种局面自然不会全靠南北军四处救火,所以他早做筹谋,放张辽、徐晃、太史慈等人镇守关东。然后着手恢复郡国兵制、更戍制,这次传召朝中硕果仅存的宿将朱儁,正是为了商讨此事:“朱公于雍凉主持裁兵,一切可还顺利?”

    “有陛下诏书在,诸将倾力配合,臣裁撤兵马,几乎无有阻碍。”朱儁穿着一件绯色的武官朝服,瓮声瓮气的说道:“雍凉原有数万人马,经裁撤过后,只余精卒二万五千,分别由征西将军曹操、伏波将军马腾、护羌校尉皇甫郦统属。”

    他开始向皇帝当面汇报雍凉裁兵的成果,裁撤、解散兵马这种事朱儁以前也做过不少,但从未像这次一样接触那么多新奇的制度:“所裁兵马略有三万余,其中老弱被纳入当地军屯,部分因伤残而被裁撤者,量其功绩,分别荐举至各县为贼曹、亭长等职。”

    “朱公以为这退伍安置之法,可有推而行之之处?”皇帝眼望着朱儁,轻声问道。

    朱儁闻言,略作沉吟,道:“彼等伍长、什长、乃至于都候,熟悉军旅,一旦归入阡陌,弃械荷锄,终日劳作,难免会心生不平。朝廷将彼等富有经验的老卒安排为亭长、贼曹,负责缉捕盗贼,维持地方安定,确实可发挥效用。只是……”

    “难道还有什么不妥之处?”皇帝知道朱儁经验丰富,定是从中看到了什么不当,只要对方说出来,自己就得想办法解决。

    朱儁伸手拈着胡须,沉声说道:“其实也不能说不妥,只是臣以为,纵是亭长、贼曹,每日也逃不了案牍之累。每日往来公文不断,彼等老卒久在行伍,来于草莽,哪里能读得懂公文、识得了律令?南北军有教化科,每夜传授文字,军士自然要比其他军旅多才,但……”

    “此事我已与潘勖谈起过,以后教化科不仅是为南北军将士教习文字,还要为各地郡国兵、屯田兵、边营兵提供教化。其教习,皆有当地郡学择选学生教授,为期一年,给其俸禄。”皇帝对此早已想到,从上至下建立一整套教育机构势必会带来社会上读书人的数量增加,而官位却是有限的,为了预先安排以后将会冗余的读书人,皇帝现在就得安排分流的渠道。

    去军队做教化扫盲、或是去边境宣化蛮夷、还是到乡野传授文字,都是这些人未来的出路,而不仅仅只有做官这一条。

    “臣久在军旅,见过地方兵马,也见过昔年三河五校,但没有一支兵马有如南北军之气魄。倘若退伍、教化之法能推行天下,我大汉不出数年,便将有数十万劲旅。”朱儁不禁动容说道,底层士兵多目不识丁,当兵纯粹是为了口饭吃,如今皇帝不仅要传授他们认字学法,还要在他们退伍后安排官身。

    这样的待遇就是历数以前也是从未听过,对底层士卒的优待高效率的转化为军队上下对皇帝的忠诚,不仅如此,文化素质得到提升的士卒在理解将令、服从指挥等方面比那些普通军队还要更加精锐。

    如果在原来,朱儁对南北军横扫天下的原因仅局限于充足的训练、精良的军械,那么到现在,皇帝对南北军的种种优待也是其中一个重要原因。由小见大,皇帝对普通的士兵都尚且如此着想,对万民黎庶又会是如何呢?

    “除此之外,可还有别的弊处么?”皇帝很认真的看着朱儁,接着又问道。

    “还有。”朱儁忙回过神来,想起这一件弊处,他的心就怦的一跳:“那就是军中选举之法。”

第四十三章 郡国正卒

    “罢轻车、骑士、材官、楼船士及军假吏,令还复民伍。”————————【后汉书·光武帝纪】

    “军中选举将官,不同于朝廷策试选士之法,仅由将校视其战功、勇略而定。倘若承平之时,海内无事,朝廷将何以选拔将才?”朱儁声若洪钟,直接指出他所预见的弊端:“倘若将校无德,任意荐举私人、勾结势力,或因贿赂而进庸才,朝廷选将之法将不存矣!”

    他这一番话掷地有声,皇帝听后沉吟不语,难得的没有像刚才那样立即给出解决的答案。

    中下层将校的提拔虽然从规矩来说要听从太尉府的安排,但太尉府并不能细致入微的了解每支军队的具体情况,所以大部分都是参考一军主将的推荐。几乎是主将荐举的理由足够充分、上报的战功经得起查,所举荐赏赐升迁的都会得到准许。

    如今大战刚刚平息,皇帝所倚重的张辽、徐晃、沮隽、太史慈等将并不是会徇私枉法的人。到目前为止,军中将校的提拔选举制度还处于良好的态势,可若是到了以后,军制败坏,又该怎么解决?

    半晌,皇帝微微挪了挪身子,双手放在膝上,十分客气的问道:“不知以朱公之见,此事该当如何?”

    “臣以为,军司马以下,可由四方将军,持节而定,并将名册呈报朝廷以备询。军司马以上,则报于太尉,严加考校,凡有所举,必有应查,再以兵部监之。”朱儁低头看着眼前的桌案,沉声说道:“至于校尉以上,则由陛下裁夺。”

    这其实只是将提拔制度进一步细化,还是没有给出具体的解决方法,皇帝虽有些不甚满意,但也不能对朱儁太过苛求。毕竟若是按士人文臣的想法,解决方式就是大规模的裁兵,兵没了、将没了,自然就没有这些问题了。

    见朱儁说完了话,皇帝这才开口说道:“办法虽好,但不能治本。”

    “臣愚钝……”朱儁脸色微变,双手往下一拜。

    “起来吧。”皇帝云淡风轻的伸手搭住了朱儁,将对方扶起,顺手拍了拍对方的肩:“做官,就像是爬山,官做得越大,爬的也就越高,离地面也就越远。在山脚的时候,尚且能听到民间的疾苦,可到了山腰、乃至于顶,可就什么都听不到了。”

    看着朱儁所有所思的神情,皇帝自己动手为双方倒满了茶碗,接着说道:“无论是军旅,还是乡里,你我身在庙堂、高高在上,都不好管,也管不好。所以要防微杜渐,病根既在军旅,自然要从军旅上想办法……”

    “陛下是说……”朱儁揣摩着皇帝的心思,试探性的说道:“监军谒者?”

    “监军谒者只设于将军之侧,只有特诏才会设于校尉。”皇帝知道文人监军有太多的弊端,对这件事看的十分慎重,他说道:“校尉之上,有监军谒者从旁监理,凡举荐将官、报捷录功等疏,一定要从旁附名。”

    朱儁微微颔首,似乎明白了皇帝的意思,如今四方将军以上都有相应的僚属机构,皇帝除了设立监军谒者之外,还可以设置一些僚属在将军身侧处理日常文事。

    比如征西将军曹操麾下有长史、记室等吏,太尉可以直接派遣相关掾吏入各将军幕中,司掌录功举荐等事。让将校只管带兵打仗,后勤、征兵、赏罚,皆交付他人。

    想到这里,朱儁恍然记起前段时间皇帝命秘书监等人试作《平羌碑文》,从中拣选秘书郎分别派任官员,像是王粲就被派到曹操麾下担任记室,负责撰写章表文檄,涉及一应公文。

    这会不会是皇帝提前未雨绸缪,对各地军旅进行的一次布置?

    朱儁如此想着,只听皇帝接着说道:“而校尉以下,虽不设监军谒者及属吏,但可使军中教化科代为佐理。彼等于军中每夜教习士卒,试想还有谁会比他们更了解军旅最底层的情况?恐怕是校尉都不能熟知数千人的品性样貌吧?”

    按照皇帝刚才的想法,夜校以后可是会安排到百夫长,将成为继太学、郡学以后,另一个对底层人士进行教化的领域。教化科的教习多选拔自太学生或是当地郡学,一年一换,与领兵者牵扯不深,让他们在一旁监管、附名,的确能很大程度上解决军中出现山头的问题。

    “陛下睿鉴,臣不胜服膺之至。”朱儁由此对皇帝心悦诚服的说道。

    皇帝的确有意将教化科与军旅深度的结合起来,在配合退伍分配的制度,未来一大批受过忠君教育、掌握基本学识的士兵将走上基层治理的职位。为皇帝将权力延伸至乡里亭聚,这些人中能力是其次,忠心才是最重要的。

    假以时日,教化科将会从太学分离出来,两者并行,为皇帝培养源源不断的基层官吏,为他的改革打下坚实的基础。

    “将军记室令史今后直属兵部,陟罚臧否也由其参与。”皇帝果然是提到了记室的作用,只不过他并没有将其交由太尉管理,而是端起热茶慢慢饮着,一边说道:“东征之前,我曾与承明殿诸公共同议过太尉职权,其专司朝廷军屯经营、粮草转运供给、各处城防修缮、征调民夫等事。而兵部则掌联络军心、抚恤退卒、团练郡兵,二者各有统属,譬如左右手,可为我助力。”

    太尉与兵部都跟朱儁没什么关系,他此时在想的是,兵部一旦掌握退卒、考功,其权力可是直接压过太尉了。

    “以前兵部草创,暂由黄门侍郎邓昌代之,今邓昌已迁为侍中,此职暂缺。”皇帝似乎看出了朱儁的想法,缓缓说道:“今后兵部必须要熟知军旅、知晓兵事,做过监军谒者、在军中任事数年方可。不能单凭士人名望而授,这是要成为定制的。”

    “陛下睿鉴。”朱儁尚在慢慢消化皇帝所提出的种种想法,忽然有些不知所措,自己虽是车骑将军,但手上并无实权。皇帝说的这些都是要经过承明殿的,自己知道又能如何?

    “今日唤朱公来,还是为的一件事。”皇帝绕了一个圈子,总算说到了正题:“昔年天下多事,朝廷兵制屡有破例。譬如校尉本为二千石,其位尊贵,但如今校尉、犹如昔年之百夫长。”

    朱儁不由得竖起了耳朵,随着朝廷频繁用兵,以往尊贵稀少的中郎将、校尉的地位急剧下降,沦为普通的中层军官,而杂号、重号将军日益增多。可这几个官职的品秩都没有多大的差距,重新量定军制等级已然成为朝廷军事改制的首要之事。

    “朝廷多事,昔年天下仅有中郎将、校尉数十人,便是都尉尚有千石。”朱儁仿佛有些明白皇帝唤他来的用意了:“如今各军皆有校尉,大可重定品秩,譬如校尉依汉制为二千石,可减为千石,云云。”

    “趁着时下无事,我有意改订军制。”皇帝倾起上身,将手中茶碗放下,低声言道:“先裁撤各地冗余兵马,仿照凉州裁兵之例,或选派为吏、或退至屯田等等。其间诏郡国重建郡国兵,一县二百人至五百人不等,一郡可有千余郡兵,恢复更戍制度。”

    汉代有一千余县,战乱过后、民生凋敝,皇帝打算裁并一批人口不足、民生荒废的县邑。按照一个县三四百常备兵的设想,天下将有数十万的郡国兵,而这其中的花费平摊到当地的财政,犹如杯水车薪。

    郡设郡尉、县设县尉,以分走郡守县令的兵权,平常时期县尉只有征集训练的权力,如果需要剿除匪徒,在经过上级郡尉的准许后才可以出兵。若是较大的匪患,则由州刺史向朝廷请令,由郡尉征集各县兵马一同征讨。

    除了郡国兵以外,还有屯田兵,他们也是分散到诸县,忙时为农,闲时训练。虽然战力不一定高,但可以为当地郡县兵提供粮草军资,必要时也可以参与作战。

    如今曹操、张辽、徐晃等人的兵马只能算是特设,等到皇帝真正逐渐解决各类矛盾、问题以后,这些兵马都是要大量裁撤的。所以在地方上,皇帝需要长期依靠的就是郡国兵与屯田兵,而这两套体系分别归属于太尉与兵部。

    “屯田兵、郡国兵为天下永安之根基,决不可有一日轻忽怠慢。屯田养兵,郡兵守地,既能减少支费,又能保全地方。”皇帝踌躇满志的向朱儁叙说着自己的想法:“在此之外,还得有边营兵、禁兵以为常备。”

    边营兵是指象林营、虎牙营、雍营、黎阳营、渔阳营、度辽营等设立在边境军事要地的长期驻兵,这类兵制从光武皇帝废除郡国兵以后便开始逐渐设立。边营兵属于地方常备军的一种,人数虽少却精锐能战,在其之上,便是守护长安的南北军以及守护雒阳的东军。

    禁兵负责拱卫朝廷、边营兵负责整军备战、郡国兵负责靖安地方、屯田兵负责提供军需,彼此互为表里,各有用途。这就是皇帝试图打造的军事体系,朱儁在脑海里飞快的算计了一通,得出这样的一支军队,总数至少要上百万,这未免太骇人听闻、异想天开了!

    “陛下,先不说屯田之产出能否供应天下数十万军兵之用,单说除去粮草,还有军械、战马等物,今后耗资不下数千万,而朝廷国用……”朱儁虽认为皇帝这套体系从逻辑上没有多大问题,郡国兵、屯田兵虽多,但平时最高长官不过是郡尉、屯田中郎将,不用担心会出现武将难制的情况,但出于现实的考虑,这个计划实在有些想当然:“此事甚重,还请陛下特开朝议,命人进献良言,三思而后行。”

    “前汉的时候,郡国兵遍施天下,那时各地尚无屯田兵以产出资军用,而郡国兵亦能行之百年。”这种事情下朝议会得到怎样的结果皇帝不用想也知道,他微微皱起了眉。

    西汉时能够顺利实行的郡国兵制,难道到了现在就行不通了?

    朱儁皱起了眉头,仿佛有什么东西坠在眉尖似的,他低声说道:“臣愚钝,窃观今后天下必太平无事,朝廷养这么多兵马做何为之呢?”

    历代皇帝想尽办法的削减地方军队,强干弱枝,巩固皇权。以至于当时的常备军只有雒阳的南北军与度辽、黎阳等边营兵,皇帝就是靠着掌握南北军以震慑地方、保证皇权。但地方一旦起了民乱,南北军往往疲于奔命,面对羌乱、黄巾这样大规模的叛乱,又不得不依靠诸将自行征募兵马……

    这一切有了郡国兵与屯田兵就能改观么?朱儁以为并不尽然,可皇帝态度坚决,自己又难以谏阻。对方想重设郡国兵的用意,朱儁心里或多或少的清楚,但他却不愿去想。

    “自然是为了将民乱消弭于细微之中了。”皇帝淡淡说道:“大抵民乱,皆由一乡一县始,以往朝廷无有郡国兵马,乡里有民起事,很快便蔓延至全县全郡,乃至于各郡响应。届时层层传报,朝廷才调兵遣将,而为时已晚。”

    他看向朱儁,对方是平过民乱的,对此应该深有体会:“倘若县内有二三百兵,民乱初起,只待郡尉准许、调发羽檄,便可一举剿除。如此,不比以前要便捷么?”

    军队分为四类,后勤、抚恤、录功、征兵等权各有职司,互不统属,再加上皇帝重建的羽檄、符节、诏书等调兵制度,这样的军事体系可以说是很完美了。只要后来的执行者不出差错,足以保护这个庞大帝国长长久久的延续下去。

    “朝廷不可徒倚强兵,只要君明臣贤,屡出善政、德政,天下黎庶衣食俱足,又何至于生起民乱?”朱儁担心这样会舍本逐末,只重一味镇压、不知纾解民困。

    “为国为民,自然要以文治为本!”皇帝义正辞严的说道:“然武功亦不能轻废,光武皇帝欲度民田,而天下险些再乱,安知不是自废武功之故?”

    见皇帝直言光武皇帝的过失,丝毫没有为祖宗遮掩的余地,朱儁大惊失色,赶忙离席稽首。

    “朱公。”皇帝从席上站了起来,走到朱儁身边:“整顿天下军旅,这几年内就要办好。自皇甫公去后,朝中宿将,唯有你一人而已!”

第四十四章 庶官乃和

    “让,推贤也。义,广德也。德广贤至,又何患矣。”————————【国语·晋语】

    “臣以为此事宜缓不宜急,如今天下稍安,倘若再征大军,恐怕会搅动士民之心。”朱儁定了定心神,试图劝道:“不妨先裁撤诸将冗余兵马,以裁兵之名,将彼等发回原籍,其精壮者任本县兵,其次为屯田兵。”

    眼下地方上的将领除了徐晃、张辽、曹操以外,还有驻兵交州的沮隽、驻兵并州的盖顺与段煨,以及臧霸、关羽、陈到、夏侯惇等好一批顺势归顺的地方军头。

    朱儁自然不会主动去得罪徐晃这些将领,他选择是将刀口举向臧霸、关羽这些没什么靠山、手中虽有兵马但并不算多的杂牌军。

    这一提议也符合皇帝乃至于朝廷集权的需要,当初统一天下的进展迅速,荆州、兖州等地不战而降,有太多的私人武装以及归降的将领仅仅只是给予职位收编了事。只有最开始的文聘、蔡瑁、孙策等将,在战争的过程中通过诏令归属朝廷统率,然后逐渐削弱裁减。

    “此议甚好。”皇帝点头赞许道:“今年先裁各地杂军,发放原籍任用,其所属将校,也一律改置郡尉、屯田校尉等职。”

    “彼等归顺不久,又多为当地豪右,骤然裁撤,恐怕……”朱儁故作为难的样子。

    “天下大事,怕的不是难做,而是不做。”皇帝笑指着他说道:“此事确要得罪不少人,但朝中唯独朱公有这样的魄力与威望,所以要将重担压在你肩上。”

    “可这些多是太尉职事……”朱儁皱着眉头,他虽常年混迹军旅之中,但不是说就对朝堂的规矩一无所知:“臣请与太尉、兵部一同协理。”

    “你是说董承?”皇帝轻笑一声,往别处踱了几步:“他那太尉还能做多久?”

    皇帝早已给朱儁在长安赏赐了府邸,朱儁在宫中与皇帝商议完大计后,便面色凝重的回到住处。

    在他的住处,军师祭酒郭嘉像没把自己当外人似的,堂而皇之的坐在庑廊下,靠在专属于朱儁、公侯才能拥有、铺着细罽的竹木凭几上。

    “又抢我的位置坐。”朱儁不满的冲郭嘉挥了挥袖子,倒也没有驱赶对方起来让位,而是主动坐在另一边,轻捶了捶腿:“你就不能多顾忌一点颍川郭氏的名声?”

    “为了保持名声而不能身心自在,何必呢?”一旁的火炉上摆着只铁架,郭嘉用筷箸在铁架上夹起一块被炙烤出油水的肥瘦相间的羊肉,简单在浅底小漆盘里蘸了蘸盐,然后放在口中咀嚼了起来。

    “要是出了我这道门,天底下怕是没人能容你这般肆意了吧?”朱儁苦笑的说道,此时的他仿佛不是什么车骑将军、钱塘侯,而是一个忘年之交,破格为郭嘉倒满了茶。

    “倒也是。”郭嘉手拿着空筷,他想起年初时与其他颍川人一起在城外聚会欢宴,荀攸、陈群、辛毗这些人都是谨言慎行,处处奉行礼法的。郭嘉夹在里面像是个异类,尤其是与陈群格格不入,两人冷言冷语的说了几句后,彼此谁也不搭理谁。

    郭嘉想起年初的聚会,越发觉得朱儁对他的包容,这样的待遇,除了他以外,也只有曹操给过他了。

    说着,郭嘉低头看了眼朱儁倒满的茶碗,没好气的说道:“我可不爱饮茶,明公家里的酒呢?我问了贵府的奴仆,都不肯给我,害得我干吃了半天炙肉。”

    “天子才下过诏,这几年要禁酒。”朱儁没好气的看着他,顾自给自己倒了碗茶水:“你再肆意,也不能不把天子的诏书当回事,若被人检举了,我可保不了你。”

    郭嘉无法,只得苦着脸伸手拿起茶碗大口饮了,顿时面露难色,皱起眉说道:“这太涩了。”

    “太医们都说,茶能解腻消食。”朱儁说着自己也拿起茶象征性的喝了一口,向郭嘉伸了伸,示意道:“草原上的鲜卑、乌丸等族饮用确有奇效,价值百金,等闲求也求不到。”

    在朱儁府上找不到酒喝的郭嘉有些兴致缺缺,他含糊的应了一声,直接步入正题,问道:“这次奉诏入宫,天子可是说了什么?”

    朱儁正用干净的绢布缓缓擦拭着筷箸,他的动作仔细而又缓慢,像是擦拭着佩剑一样认真:“天子有意改定军制,恢复郡国兵,将屯田兵定为常制。”

    他稍微整理了一番思路,将今日的诏对大致向郭嘉说了一遍。

    “善。”郭嘉听了十分欣喜,他从铁架上夹起一块肉,蘸盐之后送到朱儁的碗里:“看来明公要拜太尉了。”

    朱儁伸筷夹肉的动作一顿,接着又跟没事似的将肉夹到口中,吃了几口便咽了下去,玩笑似的说道:“我若是太尉,奉孝可愿应我征辟,担任长史?”

    “固所愿,不敢请耳。”郭嘉毫不犹豫的答应了下来,眼下他离开了朱儁其实也没有别的出路,从县令规规矩矩的做起并不符合他的性格。他只喜欢在背后给人出谋划策,三言两句就能为人解决事情、点明方向,又何必亲自去做具体的俗务呢?

    曹操虽然与他性情最是相投,但凉州未来不会有太大的功勋可建,曹操也不能给予郭嘉更多。所以跟着位高权重的朱儁,亲自参与、甚至制定军事改革的政策,这项改革势必阻力极大,困难重重,正适合郭嘉这种喜欢刺激的性格。

    “太尉长史秩千石,署诸曹事,但有征辟,谁不愿就车赴任呢?”郭嘉说笑似的打趣道:“何况在下还没坐过公车呢。”

    “是么?那定要让你坐上一回了。”朱儁也跟着玩笑道,接着,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叹了口气,道:“说起征辟,自去年闹到今年都未停歇的舆论,也正是因此而起啊。”

    这股舆论不但未曾停歇,反而未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降温,开始愈演愈烈,自从董承以太尉之尊参与正旦大朝后,攻击他的人便不在少数。

    郭嘉并未参与这股风气,但也不妨碍他对此作出评价:“以如今的形势看,董承势必难保三公之位,天子锐意改制,自然不会随便让哪个名士做太尉,故而此职舍明公其谁?”

    朱儁面未有自得之色,而是笼上一层忧虑:“做了太尉,就得搅进纷争中去……”他若有深意的看了郭嘉一眼,缓缓说道:“老夫能自保么?”

    郭嘉沉默的咀嚼着口中肉食,这回他的吃相倒是慢条斯理,而后更是饮了口在他眼中‘难喝’的茶。待他磨磨蹭蹭做完这一切后,方才抬起头看向朱儁,说道:“明公毋庸劳心自保,在下自能保全明公。”

    朱儁沉默了会,忽然道:“因为这是郭奉孝说的话,对么?”

    “对。”郭嘉哈哈笑道,向朱儁举起茶碗,犹如举起酒爵:“是我郭奉孝说的。”

    这句话当然只代表郭嘉,别人苦心积虑的挤走了董承,就是为了让三公多出一个位置。朱儁因为与郭嘉的关系、以及曾任豫州刺史的经历,势必会与颍川士人走得很近,想独善其身、置身事外,几乎是做不到的事。

    “不过明公也不用为以后想的那般艰难。”玩笑一阵后,郭嘉接着为朱儁考虑道:“改定军制非同小可,天子势必会让明公专主其事,所以……”

    “所以我未必能入承明殿?”朱儁立时会意道,这个结局虽然有些遗憾,但未必不是一条保全的路径。

    不录尚书事,就参与不了其他繁杂的政务,更不用与其他人发生争执,自己大可以利用好太尉的职权,埋头专心把军改推行下去。

    时间很快到了二月底,看着朝野舆论未止,皇帝始终不肯为董承发声,受到属下提醒的他很快做出了相应的举措。

    在准备让位之前,董承自然要先妥善安置自己太尉府中的僚属们,譬如上疏向皇帝举荐自己的长史董凤,请求让其接替傅睿,担任右扶风。

    奏疏上呈后一时没了声息,直到两天后才得到皇帝的准许,董承大喜过望,这样无疑昭示着他在皇帝心中并不是无有用处。于是在安顿好属下后,董承心情复杂的向皇帝请辞,说自己任太尉以来,‘深感不安、战战兢兢,唯恐难负此任’,只是朝廷多兴军事,这才不得不忝居其位,如今天下已定,又听说时有贤者于是乐得让贤。

    奏疏是出自河东卫觊之手,不仅将自己厚颜居公位的行为解释的冠冕堂皇,而且把自己描述的十分委屈,说皇帝先让他做司隶校尉,后让他做骠骑将军、太尉,一切都是坚决听奉皇帝的安排,实在无比恭顺。

    不仅皇帝看了微感诧异,就连群臣看了也是叹服,只不过众人都是知道董承性情的,惊讶过后,他们更多的是对这份奏疏背后作者产生了兴趣。

    建安五年三月初,皇帝正式下诏回应管宁等人拒绝征辟所引发的风波,三度挽留、遭到董承三度固辞以后,先是罢黜了太尉董承,接着又拜其为骠骑将军,仍旧录尚书事。

    看起来只是更换了一个职位,承明殿的权力结构并没有多大的变化,可随着人员的变动,一切都开始有所不同。

    董承不再担任三公后,皇帝没有等多久便径直下诏,拜车骑将军朱儁为太尉。朱儁不敢奉诏,立即谦让给太常陈纪,说他是名儒硕老,以至德称世。

    颍川陈氏自上一代名士陈寔起家,屡为三公僚属,声名震于天下,只可惜陈寔除了盛名、最高不过千石。与其他世二千石、世出三公的士族比起来,终究差了些底蕴。

    如今陈寔的儿子陈纪年逾古稀,同样是享有海内清望,也较前代更进一步,成为九卿之一的太常,可说是继承并光大颍川陈氏的家业了。但在其子、侍御史陈群看来,其父应该还可以再进一步才对。

    “你太性急了!”陈纪猛地咳嗽一阵,坐在榻上,吃力的看着眼前正是年轻的儿子:“谦让只是做做样子,我若真受了,那才让两边人的脸色都不好看。”

    “诶!”陈群自然也是知道这个道理,只是眼看着三公距离陈氏如此之近,却又遥不可及,眼睁睁的看着别人例行公事的谦让,如何让人甘心?

    皇帝重实务之吏,自打入长安以来,陈群先是到吏治科耐着性子学习一阵,然后踏踏实实做了两年县令,今年才调回来担任侍御史,从外转了一圈,自己仍旧是六百石,几乎是没什么前进。可见皇帝在选官一事上并不看重个人的声名德行,更看重实绩。

    要是在以前,有董承这样的人担任三公,历代皇帝早就当即从善如流,给予变动了。可如今光是要董承让出三公都那么的艰难,可知以后并不是随便谁有名望、有德行就能做三公的,像是颍川荀爽,在一百天内从布衣直升三公的‘奇迹’,几乎是不可能再有了。

    “儿子明白这个道理,只是……”陈群看着陈纪老态龙钟的样子,忍不住叹了口气:“我原以为荀君等人会为此争上一争的。”

    “若是国家下诏共议,倒还可以为之一争,但如今诏书独断,已是不能封驳了。”陈纪知道对方心里的担忧,他这几年蹉跎在县,并没有养出什么声名,又没得到皇帝的青睐。所以担心自己以后在朝中会达不到祖辈的高度,甚至迈不过二千石这道坎。

    陈纪看着儿子清隽的眉宇,对方本来心高气傲,但事情处处不如心意,让他很是挫败了一场。如今自己是没有机会了,衰弱的身躯也支撑不了几年,以后颍川陈氏还得要靠对方:“为人要审时度势,静待时机。为父此生止步于此足矣,你只要潜心用事,何愁不能更进一步?”

    “儿子谨受教。”陈群遂打消心里最后一丝念头,恭敬的回答道。

    陈纪深深吐出一口气,然后说道:“这些天,你要多看以前的卷宗,侍御史这个位置以后或许会很重要。”

第四十五章 刚卯既央

    “以五彩丝系臂,名曰辟兵,令人不病瘟。”————————【荆楚岁时记】

    皇帝将拜车骑将军朱儁为太尉,朱儁辞让太常陈纪,陈纪不受,再另让光禄勋杨彪,亦不受,于是朱儁只得受命,正式担任太尉一职。

    这一番调整虽然并未完全如士人的本意,但好歹朱儁比董承更加名正言顺,他有着董承无与伦比的声望,家里也是豪族,而且此事过后他们也不好在得寸进尺,继续开罪朱儁,于是便偃旗息鼓,舆论很快平息下去。

    皇帝从谏如流,采纳众议替换了更有德望的人担任三公以后,管宁等人在民间的声望水涨船高,朝中也开始有人重新向皇帝举荐,希望能征辟这些贤士。而皇帝却对此不闻不问,任由贤士在野也毫不动心,反倒是把与管宁等人一起避难辽东、又一起受征回来,但并没有参与半道下公车讥讽董承的乐安人国渊给提拔为太仓令。

    国渊是太中大夫郑玄的高徒,清廉、正直,他的任职并没有什么问题,可在对比起来,却像是特意做给管宁等人看的——尤其是紧随其后不久,郑玄便升任了光禄大夫。

    汉建安五年三月二十。

    刚配上太尉的印绶后不久,朱儁便承受诏书,与骠骑将军董承、兵部尚书李固等人开始策划裁撤各地冗余兵马,将其另行安置。皇帝并没有直言要如何如何,只是希望通过这样不公开的方式,逐一恢复旧制。

    不然,一旦知道皇帝裁兵后又变相的增了兵,朝野又会闹起来,所以此事还是让他们后知后觉的好。

    “君上既然有诏裁兵,那就先从彼等杂号将校开始。”骠骑将军董承大手一挥,丝毫没有顾忌朱儁的想法,顾自决议道:“青州的怀义校尉臧霸、河北的校尉陈到、关羽、张飞、朱灵、路招……对了还有那个夏侯惇,彼又是陈留太守又是折冲校尉,陛下早有诏旨,太守今后只管治民,不涉军务……这些都可以裁了!”

    朱儁知道对方是故意给自己摆出这幅强势的样子,好让他在之后的行事中占据主动,然而他并没有将这个看在眼里,而是挑眉道:“既如此,扬威将军樊稠该不该裁呢?”

    这戳到了董承的软肋,在京畿之内,皇帝是不允许出现除南北军以外的其他军队的,可樊稠是他的依仗,哪里还经得起动?他立时急了,想发怒却又不可,脸上惊怒不定,最后才沉下气来,缓和了语气,开始恭敬的说道:“朱公,哪些该裁,哪些不该裁,还是要好好商量才是。”

    “哦?”朱儁嘲弄的看了董承一眼,好笑的问道:“那谁不该裁呢?”

    “这……”董承犹豫了一下,决定开门见山:“譬如樊稠,此人屡建大功,从君上亲政时便护卫左右,是功臣,哪里能轻易裁撤?”

    朱儁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如是说道:“是这个道理,可京畿不能留外军。”

    “那就请调至外地!”董承立即顺着话,试图说服对方:“盖顺、段煨在并州互不统属,正好缺个主将以总其成。”

    “善,此议干脆就请董将军上疏天子?”朱儁揶揄的笑着说道。

    “这……”董承哑了火,这件事他能做早就做到了,可天子看不上樊稠,自己也徒呼奈何。

    一旁的兵部尚书李固等两人交锋过后,这才笑着打圆场:“既然如此,还是先做详议,再呈天子裁夺好了。”

    未央宫,宣室殿。

    一岁多的周循在殿内颤颤巍巍的走着,他每走一步,脸上的肉就会浪似得抖动一阵,看得近旁的黄门、宫女们忍俊不禁。

    “来,到舅舅这来!”皇帝笑着向周循伸出了双手,在他的手上有一根用五彩丝线编成的绳子,上面穿着一只小小的玉刚卯。随着皇帝手上的动作,玉刚卯周身镌刻的几个金字闪闪放光,吸引着孩子的注意。

    周循很新奇的打量着这个陌生的地方,他似乎很怕生,怯怯的走两步便停了下来,时不时地回头看看母亲还在不在。看到母亲慈爱的目光后,周循这才往前走着,忽然,他脚下一软,身子立即倒了下去。

    在场人的脸色立时大变,万年长公主刘姜更是从席榻上站了起来,可周循并没有摔倒,而是知道伸手扶住一旁的桌案,屁股翘的老高,一脸懵懂无知的回过头对着刘姜憨憨的咧嘴笑了一下。

    “嘿、嘿。”

    刘姜这才松了一口气,缓缓的坐下了。

    “这小子不错。”皇帝被他逗得哈哈大笑,于是等不及似得起身,大步迈过去一把将周循抱起。周循身上肉肉软软,皇帝刚入手便觉得沉甸甸的,心里更是喜欢了,他索性将周循抱回自己的坐席上,让周循坐在自己的怀里,用五彩丝串起的玉刚卯在他眼前晃了晃,逗他:“叫舅舅。”

    周循半张着小嘴,一只手指仍扒拉着唇角,口水不知觉的从中缓缓流了出来。他一时被那只漂亮的丝线与玲珑剔透的玉刚卯吸引住了,竟然忽视掉了自己正在一个陌生人的怀里,嘴上很听话的重复道:“旧、旧。”

    “诶!”皇帝很快答应了一声,亲自将五彩丝线绑在周循的小胳膊上,这种五彩丝线叫做长命缕,又称避兵缯,五种颜色代表五方与五行。而玉刚卯又是汉代最流行的护身符,能辟邪除瘟,此物需要在正月卯日卯时动刀,一个时辰内刻完方有效用。

    那玉刚卯正是今年由尚方监的良匠所雕刻,用的是最上等的白玉,皇帝特用来送给自己的外甥。

    周循此时正好奇的摸着手腕上突然多出的一个玉饰,眼睛专注的盯着,好像在考虑可不可以吃。

    皇帝似乎很喜欢小孩子,哪怕周循在他身上蹭了不少口水,皇帝脸色也没有丝毫不愉。看对方是那么发乎内心的喜爱,不似作伪,刘姜心里不仅放松不少,更是因此而感到高兴。

    “这孩子就喜欢闪闪发亮的东西,侍女头上的步摇、阳光下的铜镜、还有他阿翁腰上的带钩。只要这些东西从他眼前晃了一下,他准得吵着要拿,不给就在那里哭,把府里折腾得不行。”刘姜苦笑着摇摇头:“他长大以后恐怕是个爱钱的。”

    “钱有什么不好?”皇帝不以为然,对周循笑着哄道:“舅舅以后送你一座金山。”

    “君无戏言。”刘姜像是把话当了真,揶揄的笑着说道:“孩子不记得,我可是会替他记住的。”说着,她像是找人见证似得,转头看了穆顺一眼:“别人也都看着的。”

    穆顺装傻充愣的笑了一下,没有搭话。

    “等他及冠以后再来向我讨吧。”皇帝这才将目光从周循胖嘟嘟的脸上移开,无奈的看了对方一眼,没好气的说道:“皇姊为母之后,与以前大不一样了。”

    刘姜愣了一瞬,语气趋于平淡:“怎么不一样了?”

    于是皇帝回忆起以前刚认识的刘姜,那时候对方性子清冷孤傲,不与人亲近,宫里没有人不畏惧她的。长大以后成亲生子,这座冰山却肉眼可见的融化了,虽然语气依然是淡淡的,可一提到周循,她的眼里就会流转着柔和的光。

    见皇帝没有说话,刘姜也不再执着于这个话题,而是关心的说道:“宫中那几位都有些年了,虽然宠幸一直未曾断过,可始终无所出。上次听说河北来的甄姬身体不适,误以为有孕,结果空欢喜一场……陛下这么喜欢孩子,难道就不急么?”

    “孝武皇帝而立之年才有嫡长,我还年轻,没什么好急的。”皇帝对这个事确实不急,该来的总会来,历史上的刘协有好几个儿女,既然身体上没问题,皇帝也不在乎继续等着。

    “听说这次皇后为陛下择选了不少采女,里面或许有不少好的。皇嗣关乎统绪,陛下不能不把它放在心上。”刘姜竖起眉头。

    “知道了。”皇帝拉长着语调回答道,他伸出手指戳着周循的掌心,想逗他去抓握。皇帝光顾着逗弄着怀里的周循,头也不抬的说道:“我昨日召见了傅彦材。”

    听到这个名字,刘姜神情不变,甚至连眉毛都没有挑一下,她温和的目光全然放在儿子身上:“哦?”

    皇帝听着她不以为然的语调,抬起了头,定定的看着对方:“问了些他在南中的事情,如今他已是陇西太守,以后比他先父不会差……从前的事情也该放下了。”

    “从前的事早已经放下了,是陛下在一直在念着。”刘姜有些不客气的说道。

    这样的话也只有刘姜身为皇姐才能对皇帝说,穆顺吓得额头冒出冷汗,站在一旁更不敢作声。

    “真的么?”皇帝的脸色有些不好看,他任由周循在他怀里胡乱抓着,往刘姜身上望了一眼:“那块玉你不常戴着了?”

    “一件旧刚卯,早忘记放哪里去了。”刘姜习惯性的把手往腰间摸了摸,说道:“好在陛下赏赐了一块新的。”

    “既然忘了,当时在椒房殿外拦住皇后,又是为了什么呢?”皇帝问道,当时刘姜入宫阻止董皇后入宣室为董承撑腰,不就是为了要让傅干从不毛之地的犍为属国都尉任上脱身么?

    “他什么都不知道,何必因为这样而委屈一个贤才呢?”刘姜说的很是自然,一心为朝廷考虑到:“当年先皇已经亏待了傅公,如今何必再亏待他?”

    “你说得对,在这件事上,他也算是无辜……忘记最好,白白记住这些有什么用?别人也未必记得你。”皇帝看也不看便伸手将周循意图扯他帽璎的小手捉住,他惩罚似的捏了捏周循肉乎乎的手,又抱着他放在一边的地上站好,拍了拍周循的小屁股,将他转向刘姜:“回去吧!”

    周循一乐,咧着嘴流着口水的朝刘姜小跑过去了。

    刘姜忙伸手将其揽住,又是好一番上下抚弄,然后便拉着周循的小手,站起将要向皇帝告辞。

    “你我姐弟,本不用这般见外。”皇帝冲她摆了摆手,也从席上站了起来:“以后可多带孩子入宫看看,这会还早,你去一趟鸳鸾殿吧,伏寿很早就想见你和孩子了。”

    于是刘姜缓步走出殿外,她的心头一时有些沉重,像是灌了铅似得,可硬是要说为了什么而愁闷,她却又说不出口。当年怀春的少女如今早已长成,记忆里的一切都已远去、模糊,如果现在让她来说,她自己也不知道当初为什么秘书监那么多人里面,唯独看上了并不算十分耀眼的傅干。

    或许是在那匆匆一瞥中,对方某个阴郁的眼神触动过她,让她想起在过去,自己忍着仇恨,对何皇后等人强颜欢笑,甚至忘记了那早已不记得名字的生母。

    可现在想起以前的多愁善感,刘姜却有些感到好笑,随之便是释然。皇帝说得对,仅仅只是自己望了他一眼,而对方根本不知道大汉最尊贵的长公主居然曾对他初开情窦。

    等到了鸳鸾殿,正式决心放下的刘姜重又恢复了庄重的神态,她笑着与伏寿叙旧,一起逗了会周循,方才在伏寿恋恋不舍的目光下离开了。

    在通往北宫门的路上,车驾势必会途径石渠阁与天禄阁,刘姜途径故地,不由想起旧事。回到府邸后,她便立即让人翻检出那块很久以前被她捡到的玉刚卯。这块刚卯做工简单、质朴,雕刻它的人肯定是个生活在边塞的玉匠,有着凉州人特有的雄浑。

    “来人。”刘姜唤过一名长公主府的员吏,将刚卯交给了他,对其吩咐说道:“拿着它去陇西邸,直接找太守傅干,就说是你不知从何处捡到的,归还故主。”

    那块玉刚卯是傅燮在傅干儿时送给他的,从小到大一直佩戴在身上,可直到许多年前在宫中担任秘书郎读书的时候却有一日弄丢不见了。那时他苦苦找寻,问遍了当值的员吏与黄门,甚至惊动了皇帝,都没能找寻他的下落。

    如今当傅干接过那块失而复得的玉刚卯,看着上面熟悉的字迹,心里在一瞬间的错愕过后,很快又是迷惑。

    为什么是长公主府的员吏捡到的这块刚卯?为什么时隔这么多年才给他还回来?他又是从何得知这就是自己的呢?

    这些问题,傅干永远都不会知道了。

第四十六章 苦心周详

    “治天下之大具有二,文与武也。”————————【三国志·魏书十三】

    “怎么了?”在傅干身后,一个容貌瑰伟端正的男人走了过来,他穿着一件宽袖深衣,头上戴着青色玉簪,正是如今尚书台最有权势的几个尚书之一,北地人、吏部尚书傅巽。

    他见傅干被人唤了出去,迟迟没有回来,便过来问一下。

    傅干与傅巽是同宗兄弟,如今傅氏能在朝中占据一席之地可以说最开始是沾了傅干父亲的光。他们彼此本来交往密切,但由于傅干远赴南中为官多年,好不容易回来了又被外派陇西,连长安都没回过。

    这次难得被皇帝召见进京,傅巽自然而然的要来郡国邸与他叙叙旧。

    “没什么。”傅干将刚卯收回怀中,他潜意识的认为这不是什么值得宣扬的事情,简单含糊了几句便与傅巽一同走了回去。

    两人回到屋内,末席上还坐着一个年轻人,他比傅干等人年纪都要小,眉角微挑,看起来是个从小娇惯的。

    “刚才说到哪了?”傅干重新坐到主人的位置上,看了看跟着坐下的傅巽,又看向那个年轻人:“是说到公直的太学策试吧?我一直没有回来,去益州的时候你才刚入太学,想不到如今都已授官了……不知道选任的是哪里?”

    两人之间一直有书信往来,傅干知道傅巽的这个亲弟弟靠自己的能力顺利进入了殿试,只是最后得到什么样的结果,傅巽却没来得及告诉他——想来也不过是县长、郡曹之类,有做吏部尚书的傅巽照顾,地方也不会差到哪去。

    只是他看着傅允的脸色有些不好,不知道是怎么了。

    “我让他去朔方了。”傅巽端起茶碗饮了一口,语气平缓的说道:“年初时鲜卑大人步度根归还朔方郡、及赎还所虏汉民,那里久失汉化,缺少官吏,我就给他捡了个临戎县担任县长。”

    临戎位在河套西南,早已沦为鲜卑等部族的牧马地,那里民户稀少、城池残破,规格虽是一郡郡治,但是连内地最小的县都不如。但倘非如此,傅允也不会年纪轻轻,便直接担任郡治的长官。

    “怎么会给他安排这样一个去处?”傅干疑惑的看着这两个亲兄弟。

    “就是!”傅允立即搭腔说道:“那地方统共不过几百户汉人,一眼过去全是荒草,我过去还真成‘牧’民了!”说完,他颇为憋屈的看向傅干:“那些不如我的庶民,做得里长都能管百家!”

    “你有什么能耐我最清楚,不过是仗着比他们多读些书、多见闻些朝中故事,便以为自己比他们厉害了?你看看左冯翊的张既、河东的贾逵,他们就能得到天子召见、亲自授官,你呢?殿试末尾,素日里与你相善的严象都才兼文武,任职巨鹿郡丞,我还得为你找个合适的地方,不至于日后埋没了你!”傅巽恨铁不成钢的说道。

    他们的父亲傅睿任职地方,疏于管教,傅允又没有跟傅巽、傅干一样经历过董卓等人乱政擅权的日子,在太学这种寒素充盈的地方,自然会生出娇气。

    傅巽莅任吏部尚书以来,在尚书台以知人之鉴见称,褒贬、简拔、考课臣工始终公允持正,令人信服,连皇帝在用人时也会参考他的意见。如今虽然是他负责在殿试后对太学生进行除职,但他绝不会因为傅允而败坏了自己多年积累的声望。所以不管父亲傅睿怎么想、傅允怎么不愿,他都表现得一视同仁——至少是表面上要如此。

    所谓长兄如父,傅巽比傅允大了十几岁,知道的事必然比他要多些。眼下傅允在此表示不满,却也不敢拒不赴任,而旁观者傅干更是清楚对方为傅允可算是煞费苦心的挑了一个好地方。

    “朔方郡的太守是谁?”傅干问道。

    “陈国梁习。”傅巽说出一个让对方十分陌生的名字。

    果然,傅干一脸茫然,他愣了一瞬,紧接着问道:“他以前任过何职?我怎么没听说过?”

    “此人以前做过郡纲纪,后来自荐吏治科,学习一年后直接授任河东皮氏长,后又历任郑县与武功县,所在皆有治名。如今才任安邑令不过半年,因为朔方郡归复朝廷,陛下便将其超擢,虽只是以郡丞之职试守其郡,但已与太守无异。”傅巽总管天下各级官吏的考课,对于那些政绩特别突出的会特意留心。

    这个梁习确实是有能力,重要的是,当年主管吏治科的王斌似乎很是欣赏他的才华,而且皇帝心里也一直记着他的名字。

    傅干此时偷空看了傅允一眼,发觉他已然坐定不动,显然是从这个梁习身上听出了异样,自己未来的这个‘上官’,似乎不是什么寻常的平庸太守。

    “朔方荒凉,久不为汉制,又近塞外诸胡,朝廷光是文治,恐怕尚不能将朔方紧握手中。”傅干总算为傅允的表现感到一丝欣慰,又低声说道:“用武则先威,用文则先德,威德相济,而后王道备矣。朔方有梁习主政事,那朝廷属意谁主戎事呢?”

    “郡尉是校尉陈到,他田子泰在豫州任沛相时招募的军士,与太史子义入青徐讨伐袁术、袁谭。如今朝廷要裁撤天下冗兵杂将,散归郡县,陈到虽是因此调任郡尉,但好歹是边郡,日后有的是机会立功,跟其他将校比起来要好多了。”由于陈到并没有多少出名的事迹,傅巽对他的观感有些一般。

    傅干点点头,说道:“此人也算是始终效命于朝廷,虽不是如徐、张等将为南北军出身,但也比其他人要好。”

    “是啊。”傅巽嘴上轻飘飘的说道,这里反倒是另一个人让他很是留意:“此人或许不算什么,但在他身边为副贰的,却不一般。”

    傅允好奇的插了句嘴:“是谁?”

    “你现在知道问了?”傅巽讥笑了一声,看着傅允讪笑着的把头低了下去,他遂看向傅干,语气神秘的说道:“其实这个人尚未定下,只是那天我去宣室觐见天子、想请示有关殿试诸生的授职事宜,却听到天子在殿内玩笑似的说——”

    他停顿了一下,谨慎的站起来开门往外看有没有可疑的人,然后再坐回席上,模仿着当日皇帝的语气说道:“子脩!你不是想学霍去病么?就去朔方吧!”

    “子脩?”这回不但是傅允,连傅干也起了好奇心:“这是谁的表字?”

    “‘子脩’就是征西将军的长子,殿前羽林郎曹昂!”傅巽压低着声音说道:“那时郡尉多半已定下是陈到了,曹昂去朔方,不正是做副手的么?”

    守朔方太守梁习、郡尉陈到、别部司马曹昂……

    傅干心里琢磨了一瞬,很快便叹息一声:“朔方郡以后大有可为啊。”说罢,他又佩服的看向傅巽:“到底是你想的周全,我本来以为,你会将公直调至陇西,让我就近看顾,谁知道……你为他寻了一个更好的去处。”

    “我也不盼他在朔方能做出什么大事来。”傅巽淡淡的看了眼傅允,轻声说道:“梁习是深在帝心的人物,曹昂是征西将军的儿子,征西将军与颍川荀氏等家关系匪浅……你只要善于结纳,以后的仕途就会很顺利了!”

    傅允愣愣的看着傅巽,哽咽着说不出话来,这些天以来,他一直认为兄长正直的不近人情,要把他丢到朔方那个苦寒之地,可谁知道这背后处处都是为他深思熟虑。

    “阿兄……”

    “你能入殿试,已经是比那一千多太学生要出色了。”傅巽看着对方,自从父亲乞骸骨回乡以后,傅氏一族便只有他与傅干两个身居高位,不得不加把力气培养后辈:“去了朔方以后,千万不要让我失望啊!”

    “我知道、我知道……”傅允深恨最初的自己自视清高,以为自己背靠大族,将会比谁都有好前程。所以在听到要去临戎这等偏远的地方后,心里落差之大,一时难以接受,更觉得会在他人面前抬不起头来。

    如今听到兄长为了自己各种谋划,甚至冒着风险打听来隐秘的消息,与这个比起来,自己先前那别扭的孩子脾气又算得了什么呢?

    “想不到一转眼间,公直也长大了,我记得他以前身前身后全是仆役,自小就娇气。”傅干在门口看着傅允登上马车,与门下的傅巽说道。

    “现在还是有些骄慢,希望到朔方以后,能将其磨掉。”傅巽说出自己心底对傅允的另一层期望,临走前,他与傅干执手相对,依依不舍道:“也别说他了,光是你我,长成不也是一瞬的事么?我比你虚长几年,当初我为尚书郎的时候,你还在秘书监读书,那时候你还因傅公的事……咳,不说了,那时还如公直这般年轻,你现在不会那么想了吧?”

    说完,傅巽紧紧的盯看着傅干,不漏过对方脸上任何一丝细小的变化。

    “天命如此,如今明君在世,我一人岂能不惜百姓黎庶?”傅干早在当年南征益州时便已开始放下,如今听到傅巽提起,不免觉得好笑。

    可惜他话没说好,傅巽听了似乎仍有些不甚满意,但对方都成家生子,两人既非一脉、自己也不好拿族兄的身份去告诫他。

    在驽马不耐烦的踏蹄声中,傅巽临行前又提道:“凉州与其他州郡不同的是,这几年除了务力农桑,还要做好归化羌氐的事。朝廷的诏书你也见过了,如今并州匈奴皆已改汉姓、习汉俗、编户齐民,缴纳赋役,与寻常汉民无异。凉州羌氐大败过后,一时归服、不敢造次,要趁着这个时候仿照并州的成例,在凉州推行汉化……此事一旦办好,在天子的心里,并不亚于农桑。”

    “此事我也曾听闻。”傅干并不觉得这件事很简单就能办到,毕竟匈奴当时是彻底残破衰弱,几乎只能任人鱼肉。而羌氐却不一样,虽然没有统一的领袖,但各个部族的实力还是很强大,他们如今只是畏惧朝廷的兵威,不见得会甘心交出权力、接受汉化:“并州与凉州的情形不同,汉化之策,恐怕没有那么容易。”

    “并州诸郡上计的时候,我曾留心听过他们汉化的方法,阻止此策的往往都是那些酋长、大人,而那些寻常的羌民,却不管这些,只要比以前过得好,谁愿意一辈子给人牧羊放马?”傅巽大方的指教道:“彼等匈奴人,每日耕种养家,生活安定,以后开办了郡学县学,孩子也可以去读书、做官。你再让他们回到以前,过动辄被部族大人们鞭笞打骂、视若奴婢的日子,他们准得闹事不可。”

    傅干微微动容,他在南中不知隔绝了多少朝廷的消息,实也不知这项政策如此得底层的民心。

    “你也不用担心情形不同,用不了多久,朝廷就会有诏书,赐彼等羌氐大人、酋长汉姓汉服,封拜为侯,携家人入住长安蛮夷邸,与那些降服的匈奴单于、左右贤王住在一起。没有这些人的阻挠,朝廷还会从并州调来一批得力的县令到凉州,你推行此事只会顺利无比。即便中间生了乱子……征西将军难道是等闲的?”

    傅干点了点头,朝廷在凉州布有重兵威慑,如今韩遂已死,全然不惧羌氐有谁敢领头作乱。重压之下,再以利诱各部族首领入朝,割断首领与部族之间的联系,留下来的自然就可任意处置了。

    “阿兄,天要晚了!”傅允在掀开车帘,急着说道:“今晚不如就住下吧。”

    傅巽明早还要入宫,留宿不方便,遂先不与傅允答话,顾自望着傅干说道:“虽说你与我是兄弟,但年末的考课,我可是不会留半分情面的。”

    “知道了,去吧。”傅干拱手送别了傅巽等人,转身回到房内,孤身一人坐在桌边,从怀里掏出那枚陈旧的玉刚卯。那玉刚卯似乎承载了太多的感情,傅干深情的看着那枚刚卯,抚摸着上面的划痕——那是很多年前,汉阳被羌氐围困,傅燮命人带自己突围的时候留下的。

    除了这划痕,还有傅燮最后对他交代的话。

    ‘今朝廷不甚殷纣,吾德亦岂绝伯夷……汝有才智,勉之勉之。’

    当年的很多是非到现在已经辩不清楚,傅干自己到现在也很迷惑,或许他现在应该恨的是那些羌氐,而不是……

    仿佛为了佐证这个想法,他在逐渐陷入黑暗的室内轻轻呼唤了一声:

    “阿翁——”

第四十七章 御临二院

    “今所在近山处皆有之,此烧青石为灰也。”————————【本草图经】

    在昔日的北宫故址,也就是如今的格物院,皇帝正与侍中荀攸、杨琦等人造访其间,格物院祭酒韩暨正带着一行人向皇帝介绍由他改进的水排:“旧时冶作马排,每一熟石要用马百匹;后来更作人排,又费功力。臣检索案牍,查昔南阳太守杜公造水排冶铁,用力少而见功多。可惜南阳屡遭变乱,罕有流传,臣遂以长流为水排,试造其器,计其利益,或许不如杜公之思精妙,但亦是三倍於前,足堪农用。”

    皇帝并不懂技巧制作,只是为了表示对新式农具的重视,特意看了会那副严丝合缝的水排,煞有其事的点了点头,然后问道:“拿到外间用过了么?”

    “试用过了,确有其利。”韩暨忙回答道:“铁官称若有此物,可多冶铁器,锻造锄镰等农具。”

    “如今各地郡县都要设置铁官专卖铁器,农具是农人安身立命之物,终日不可轻弃。眼下关中各地大都已以旧换新、用上了新农具,这两年在关东等地也要着手推行……尤其是铁官,不得售以高价。”皇帝不忘借此对身旁的荀攸、杨琦两人吩咐道。

    “臣等谨诺。”

    韩暨知道皇帝喜欢实用的技巧之物,只可惜他于此道的才智不如马钧独有天赋、张固别有家传,一直以来都因自己没有独立做出一件东西而耿耿于怀。如今总算有所成就,而且还是应用于农事的,怎么能不趁此机会大肆介绍一番?

    他接着又带皇帝看了耙、耖、碾等物,都是近些年或是在皇帝提点、或是自行研制出来的农具,皇帝看着这些农具,忽然回头看了众人一眼,没来由的说道:“我忽然想起一事。”

    皇帝看向素来沉静从容的荀攸,问道:“荀君可会农事?譬如播种、施肥、收割、脱粒等等?”

    “这……”荀攸面色有几分尴尬,很坦然的承认了自己的短处:“臣不曾务力过农桑。”

    皇帝料想也是如此,当下也不感到惊讶,反倒是又问向杨琦:“那杨公呢?”

    “臣也不曾。”杨琦比荀攸要有底气得多,他不卑不亢的说道,仿佛并不觉得这是件丢脸的事情。

    “那你们呢?”接下来皇帝没有一个个去问了,而是看向随驾过来的一众侍中、黄门侍郎等人,甚至包括东道主韩暨,他们的回答大同小异,俱是回答没有做过农活。

    就连幼年家境贫寒的刘备,也只是随母亲织席贩履,长大后与一众游侠作乐,并不熟悉农事。

    皇帝仿佛是刚知道什么好笑的事情,刚开口说道:“看来你们都没有做过……”

    “臣、臣做过。”这个回答像是延迟了似得、十分突兀的从人群中传了出来。

    格物院佐史张固脸色顿时大变,忙伸手扯了下身旁马钧的胳膊,提醒他不要多嘴。可惜话已出口,皇帝留意到了这里,想要说的话没了消息,却把目光投向这里。

    “是谁在说话?”杨琦见有人答话之后立即没了后文,不禁提声问道。

    张固周围的人群立时散了一半,马钧紧张的跪了下来,结巴着说道:“是是是、下下下吏……”

    “是马钧么?”皇帝这时已露出笑来,往前走了几步:“起来吧,倒是许久没见到你了,你年纪还轻,以前兴许帮家人做过农事,现在却未必记得了。”

    张固悄悄往后退了一步,轻轻踢了马钧一脚,要他顺着皇帝主动给的台阶往下说。

    “是、是,臣现在确实记不太清了。”马钧也不知道怎么就突然心直口快了,这么多人里面就他实诚答话。

    “那就是了。”皇帝不以为忤,权当这是一个小插曲,复又提起刚才的话题说道:“格物院的人没有做过农事,却要研制便于农事的工具;我等不是农耕,却还要劝本农桑……说起来,此事岂不可笑?”

    “陛下,治民者非是只识农桑即可,亦需通晓经济、剧务。至于农桑,但知顺应天时,无故不扰民即可。”见皇帝一句话便将众人都贬低了一遍,杨琦忍不住出头说道。

    “所以太学就有五科授业,学业有专攻,以后各科入各职,各专其事,就不用怕外行教内行了。”皇帝提起这个不是没有缘由,近来多有人对兵部尚书的任职条件有所异议,他一直有意将官职专业化、细化,在这个问题随时都要旗帜鲜明:

    “农事也是一样,回去后传诏劝农令,命他让京兆农曹划出几顷屯田拨给格物院。今后凡是新兴农具皆于此地试行,再下诏命天下各郡国举荐熟悉农事、富有经验的老农,将其户家小迁至格物院属下,不需缴纳赋役,只管在田间尝试农具、试种各式作物。”皇帝看向韩暨,沉吟道:“韩公,此事交办予你。”

    韩暨当即明了皇帝心意,他应诺之后,又拱手道:“愚臣浅见,待农具经过试用无误、新的农耕之法可致增产,当由朝廷推行天下。”

    “你能这么想,也不枉我交代予你了。”皇帝赞许的答道,然后又在格物院的其他营造、冶炼等科看了看学生。

    格物院除了研制农用、军用器械以外,还有培养人才的功能,去年年底便跟着太学的日程同样进行了内部的策试,只是没有机会参与殿试,而是直接上报吏部,分配到将作监、都水监以及尚方监等专业性的衙署去了。

    如今都水使者孔融属下有一大半是来自太学经营科与格物院营造科,这些都是精通算术、水利、工程的人才。皇帝打算着,今年年底再调入一批人,趁着农闲的时候先整治关中水利,然后再将出色的升迁到各地郡县担任都水官。

    等皇帝巡看完了格物院以后,便在韩暨的恭送下登上车驾,启程赶往离格物院不远的太医院。

    待大驾离开后,格物院众人逐一站了起来,依照韩暨的吩咐各自忙各自的事去了。

    张固松了口气,又心有余悸看向身旁的好友马钧,忍不住埋怨道:“也真不知你今日是怎么了,以前倒看你不爱说话,今日当着天子的面怎么就敢说话了?也幸好天子记得你,不然放在别人身上……”

    当年他们两人奉命在灵台修复地动仪的时候,遭逢大旱,曾近距离见过皇帝一面,没想到皇帝记忆这么好,现在还记得马钧这个人的名字。

    马钧人还是那么老实,瓮声瓮气的说道:“我看国家都那么问了,总不能谎作不知吧?”

    “我以前家穷,朝廷寻到我的时候还在乡里躬耕畎亩呢,论及农事,我难道不比你明白?可你见我没有说,也应该知道此事不该贸然说话才对。”张固不如马钧有巧思,但在做官这方面却比他要明白:“你我只是小小的佐史,他们那些中郎、郎中都不敢说话,我们哪有说话的余地?你以后还是看明白些吧,别总把心思都放在那些工具上。”

    “喔。”马钧挠了挠头,他一开始只想着读书入仕,得个微末的官做。可后来发现当官并不适合他,同样是拿四五百石的俸禄,与其跟别人勾心斗角,还不如在这里做‘木工’。

    张固叹了口气,他虽然有家学,但志不止于此,与马钧相比自然多了几分计较。

    两人正要转身离去时,身后忽然急匆匆跑来一个人,张固回头一看立时吓了一跳,却是皇帝身边的一个中黄门。

    严峻喘着气跑到两人跟前,也不理会张固,径自对马钧说道:“国家刚吩咐我过来,问你是否知道‘石灰’?”

    石灰是山里几乎随处可见的石头,早在上古时代便有先民将石灰运用到房屋建筑,只不过这时候运用的多是石灰粉末,经过烧制的生石灰还要在隋唐以后才开始出现。

    马钧自小在山间行走,也见过不少人用石灰铺地防潮,自然知道此物。当他作出肯定的答复后,严峻接着说道:“国家说,古书上有记载,石灰煅烧后加水便如泥浆,晒干则如磐石。要你据此试验它还有何妙用,一有成效,即刻报韩公呈上。”

    严峻匆匆忙忙的脱离队伍赶来,又说了一大通,见马钧愣在原处走神,心头有些不悦,耐着性子说道;“你记住了没有?”

    “记住了记住了!”张固忙拉了拉马钧,对严峻陪着笑脸说道:“他这人确是如此,一想到这些事情就会不管旁人,还请尊驾千万宽待。”

    “呆子。”严峻嘀咕了一声,反正吩咐已经带到,剩下的也不关他的事了。

    皇帝在太医院时正准备与华佗、张机等人说起防治疾疫的医书,当初太医院与太医署合作编撰此书的时候许多人都敝帚自珍,不肯露出真才实学。导致医书的质量不高,许多有价值的方法居然还是皇帝最初提出的几点。

    当时没时候腾出手来收拾,眼下自然要提起此事,可今天似乎偏就有些事情不顺,话头刚启,便有交州的急报传了过来。

    华佗、张机等人一时都被排除在正堂的外面,皇帝看着荀攸与杨琦这两个在身边的大臣,简要说道:“吴匡由交趾南攻林邑,在九真道遇瘴疠、不服水土,将士不战而亡者七八,吴匡身染重病,回军后不久就死了。眼下沮隽的兵马在交趾也病了不少,已引兵退往南海,上疏请求休战。”

    安远将军沮隽麾下只有万余人,其中大半被吴匡带去南征林邑区连,如今损失惨重,而交州又没了极具声望的士燮留守,夷民骄横,谁也不知会引起什么动荡。

    杨琦想了一想,赶紧说道:“可命镇南将军拣选锐士劲卒,派往南海,以壮沮隽声威。至于林邑等地偏僻荒远,不如暂且搁置,待将士熟悉交州气氛之后,再作征讨不迟。”

    “说起来,吴匡与沮隽争论战和,还是我准许其南征林邑的。”皇帝蓦地叹了口气,遗憾的说道:“那时想着林邑小县,非辽东这般大郡;区连又远逊于公孙度,吴匡虽是偏师,未必不能毕其功于一役……诶,平白损兵折将,是我大意失策了。”

    杨琦等人忙稽首谢罪,不敢让皇帝一人自咎,当初他们虽然也试图劝过,但也是都没把一个林邑县放在眼里,所以劝一遍也就听之任之了,谁知道会发生这等事。

    “交州瘴疠盈野,丧乱以来,有自中原入交州者鲜有存焉,沮隽、吴匡等将麾下皆自河北、荆州来,遇疫是意料之中。而镇南将军麾下也多为中原士众,贸然选派兵将南下,若不服水土,再遇瘴疠,则该如何?”荀攸谢罪之后,立即反驳了杨琦的意见,向皇帝建言道:“为今之计,一是传召士燮,询其交州风土、及治疫良方;再是命沮隽驻守番禺,征募交州土人从军,彼等土人久居本地,必不惧瘴疠。期年之后,方可徐徐进图。”

    一个是建议派出现成的军旅,虽然可以短期内解决林邑,但需要付出惨重的代价;另一个是建议就地征兵,但军队的重新训练并不简单,而且交州土人不习汉俗,成军的时间会更长……

    皇帝在心里斟酌良久,最后还是不想白白浪费精兵,选择了稳妥的意见:“荀君说得在理,还请明日代我见一见士燮,看他有什么话说。朝廷在交州用兵,当地郡守、大族为何事先没有丝毫提点留意?”

    这是要让荀攸出面敲打士燮了,皇帝不想出面接见也宣示着对士燮的不满,士燮如果真的聪明,就应将该说的话都说清楚。

    “还有刺史庞羲。”杨琦忽然提起说道:“此人年初时上表自荐治交之策云云,如今时过三月,仍只行至荆州。如今交州不安,朝廷宜下诏催促其尽快赴任。”

    皇帝点了点头,接着说道:“我听说交州瘴疠不绝,不但是外乡民,本地黎庶也是多受妨害。如今正好就在太医院,去将华佗、张机二人招来,问他们谁愿带太医与诸生去一趟交州。”

第四十八章 思精韵高

    “论治则曰立志,论事则曰从权。”————————【左传·襄公二十七年】

    朝廷有太医署、太医院两个衙署,前者是以医为主,诊治皇帝以及公卿大臣,后者则是以分科教习医学生、诊治三辅士民为主。

    太医令脂习出身京兆大族,无论医术还是经术都有很高的造诣,为人慷慨大度,深得士人尊重,但也仅仅是尊重。可若是有什么疑难杂症、或是问朝廷哪位太医医术最高明,人们都不会第一个将脂习考虑在内,而是会在华佗与张机二人之间犹豫不决。

    华佗既善于外科,也善于汤药,张机着重于研究医理,熟悉风寒痹症,诊治脉案。他们二人在医术上不相伯仲,但论及为人处世,却并不相同。华佗或多或少有一颗功利之心,常常为达官贵人诊病,而张机却喜欢走访民间,不辞辛劳的为百姓诊治。

    当然,世人皆为名利庸庸碌碌,在皇帝看来二者的人品都没有什么好褒贬的,华佗也不是不为黎庶治病、张机也不是不登朱门,只是各自的偏好不一样罢了。

    所以在面对谁主动请命南下交州、诊治军士的问题,二者各自给了不一样的答案。

    华佗凝眉沉吟许久,最终仿佛是下定了决心,沉声答道:“臣以为,军士疾疫俱是同样的症候,只要远离卑湿之地,用一味药多加诊治,痊愈倒是不难。眼下难的便是南方瘴疠,该处卑湿多蚊虫,朝暮之时、山间弥漫妖雾,蔽人耳目,害人肺腑……朝廷要想大治南方,必得先治此瘴疠方可。”

    “从长远计,确是如此。”皇帝漫不经心的拨弄着案头的医书,那是他刚才让穆顺从一边的箱箧里随意翻检出来的,他点头说道:“我记得太史公说‘楚越之地,地广人稀,饭稻羹鱼……不待贾而足……无饥馑之患’,只惜瘴疠横行,北来流民难以为生,多少良田藏于湖泽。倘若能解决此道,兴治南方,岂不比辟土千里要强?”

    道理是这个道理,可南方瘴疠多种多样,要想研制药方,不但要冒着生命危险,还要花费许多年的时间。华佗心里想着,自己对风寒等疫症并不擅长,若真去了交州,未必能在短期内攻成归来……

    “愚臣浅见。”华佗斟酌着说道:“不妨征召南方巫、医,采集众方,让太医院先有个了解,然后再组织南下。不然,太医署诸医及太医院诸生皆不熟瘴疠,贸然南行,虽不说无济于事,但也难成大用。”

    “先采集病症、偏方,征调良医共商疾症,的确不失为一个稳妥的办法。”皇帝轻声说道,从而转头看向张机:“张君以为呢?”

    张机年岁与华佗相仿,但更为仙风道骨、出尘绝世。皇帝有时候以为,像对方这样气质的人,不适合做官,反倒适合入山修道。只听张机捋着胡须,缓缓说道:“臣以为,华公所言的确妥善,只是凡事必要‘亲以身践’,长安远离江南,中原医者不识瘴疠,谈何究其病理?是以与其征辟良医入朝,倒不如从选拔良医南下,就在当地探寻究竟。”

    “这么说,张君是想毛遂自荐了?”皇帝笑着说道。

    杨琦在一旁插话说道:“张院副是荆州人,熟知南方水土人情,想必也曾遇到过瘴疠。若说南下诊视疾疫,确实是合适的人选。”

    张机本无入仕之心,只是禁不住故友乡人的劝说、以及自己也想来看看传闻中的太医院是何等模样,这才动身来到长安。如今蹉跎岁余,虽然太医院教习弟子,可以救治万民,满足了张机的愿望,但张机也因为繁琐的教学与出诊,耽误了他最牵挂的著书事业。

    如今正好得了个机会,能够从碌碌的长安返回乡野,张机自然当仁不让:“臣不才,愿往交州诊视瘴疠。”

    “善,张君果有古良医之风。”皇帝赞许的看了张机一眼,当即说道:“传诏太医署、太医院拣拔良医,随张君南下交州。再命荆、扬、益、交四州郡国察举良医一名,公车传送长安。”说完,他忽然想起一事,像是对张机的行为预先做出犒赏,又像是出于某种趣味:“即日起,张君入台试守尚书郎中,随行南下诸医,皆听其令,许上奏疏。”

    尚书郎往往从孝廉中选取,初入台称‘守尚书郎中’,满一年称‘尚书郎’,满三年后方称‘侍郎’。即便是如今尚书台经过皇帝的改制,以尚书、侍郎为重,其下的官职却是没有变。

    张机曾经被举为孝廉,皇帝这一任命也是恰到好处,华佗在一旁看得眼热,却是无话可说。

    在皇帝另外赏下安车、衣物,摆驾离开后,华佗悄悄将张机拉到一边,说道:“仲景南行,是为拯百万生民,佗不得随之,心中实在愧甚。”

    “元化。”两人都是医术高超之辈,平常有许多谈得来的地方,早已视为医术上彼此竞争的对手、同时又是伙伴。张机说完叹了口气,他知道对方并不是贪生怕死,而是顾忌的地方比他多:“你知道我为什么想要南下治瘴疠么?”

    “是为了南方百姓?”华佗应声说道。

    “我是南阳人,孝灵皇帝的时候天下多次大疫,南阳当时也是瘟疫流行,多少人因此丧生。我南阳张氏也因此人口凋零……”张机淡淡的说起往年故事,在他那清澈的双眼中饱含着回忆与哀伤。

    “那时天下何处不是如此呢?”华佗叹了一声,复又说道:“我那时便已开始行医救人,料想仲景亦如是吧?”

    孰料张机自嘲的一笑,也不避短:“当时我熟读医书,自诩精通,便出手为乡人诊治。结果十个人里有八个药石无医,最后我眼看着亲戚故友因伤寒疾疫而亡,自己却束手无力……”他长长的叹了口气,眼睛不知在何时已经红了:“元化,你有过治不好人、反倒把人治死的么?”

    “我……”华佗早已陷入震惊当中,他不肯相信当今医术与他并肩的张机张仲景,在年轻的时候居然是个治死过人的‘庸医’!华佗深吸一口气,平复着心情,缓缓说道:“伤寒之症本就难寻病理,不易救治,即便是良医也难保自身……仲景当时还年轻,此事也不能全怪你。”

    “所以我从那时丢掉了家传的经书,一心穷究医理,发誓要除绝天下伤寒,只有这样,我才能对得起那些死在我眼前的亲友。”

    张机是何等风度翩翩的人,一旦谈及过往,便难免情感流露。华佗是第一次看到张机失态的样子,一时之间他也不知该说些什么,这次张机请命南下,未尝没有他的私心,可他的私心又是为了谁呢?

    华佗再一次为自己感到惭愧了,他拍了拍张机的肩,神情凝重的说道:“我有几个劣徒,在沛国时便跟随在我身边,药理也算知道大略。如今到了长安以后,见不到那些繁多的病症,我常担心他们会因此少了见识、沦为庸才。如今正好仲景不日南下,倘若不嫌,就把吴普、樊阿几人带走吧。”

    张机南行要遇到许多艰难险阻,自然不会拒绝华佗的高徒,他感激的连连道谢,华佗却是心中有愧般不愿接受。

    “我还有几个病人未能得到治愈,离开前恐怕无暇诊治,彼等的病症、药方我会留下,还劳元化为我看顾一二。”在回自己居处之前,张机有些不放心的托付道:“除此之外,还有哪些医学生……”

    “这些我都省得。”华佗摆摆手让对方放心,他忽然想起一事,问道:“王粲现在凉州,仲景可有给他药?”

    “给了,服不服用,便是他的事了。”张机叹息一声。

    “此人年纪轻轻,你却说他活不过四十,任谁都会生气的。”华佗摇了摇头,在张机回去收拾东西之后,他又向徒弟交代了出行的事宜。末了,华佗忽然想到,自己或许也不能长久沉迷于俗事,最起码——自己要将那份青囊里的东西写完。

    在长长的御道上,皇帝的大驾正从原路往北宫门回去,今日视察了格物、太医两院,收获确实不少。以马钧的聪明才智,不难发现从石灰到水泥之间的联系,从而延伸出钢筋水泥、或是三合土,对于道路、堤坝、城墙等建筑都有大用。

    至于南方的瘴气,眼下没机会得到金鸡纳霜,但好歹有遍布天下的青蒿,张机有治理伤寒的丰富经验与高超医术,要攻破这道关卡其实不难——西汉时的《五十二病方》中就有过青蒿入药的记载。

    因为皇帝没有在太医院等地耽误太长时间,见天色还早,皇帝拉了拉车厢内的绳索,摇响了外间的铃铛,穆顺立时敲开车门朝内探了探首。

    “到长公主府上去。”皇帝朝穆顺吩咐完,这才又向骖乘的荀攸、杨琦二人解释道:“说起来,长公主自从建府以后,我还未去过一次呢。”说完不待两人回复,顾自说道:“刚才说到哪里了?”

    “说到了南中诸事。”荀攸轻声道。

    皇帝要到长公主的私府去,他与杨琦这些外人不便跟随,用不了多久是要半途下车的,所以有什么政务要长话短说,尽快决断。

    “是了,南中。”皇帝正色道:“前几天傅干特意奉诏入长安,向承明殿详细叙述了一通,自赵公点出南中异样之后,益州刺史邯郸商也接连上疏自陈……依我之见,南中就如病情,越早根治越好。”

    “陛下睿鉴。”杨琦微微闭着眼睛,他近来总感到头晕,不知是坐久了还是因为在车中受到摇晃的缘故:“只是眼下南中蛮夷畏惧天威,不敢起事,又凭恃朝廷距此偏远,发兵不易,故有恃无恐。然朝廷素以仁义治天下,岂能生事于人,失理于先?此事还是从长计议的好。”

    “如今不能动兵,但也不能听之任之,更不能不加以防范。假若以后突然生事,益州无将,邯郸商又不知兵事,届时应付得了么?”皇帝看着眼前茶碗里的水随着车身的摇晃不断出现细微的涟漪,却无一滴溅出来。

    “太尉与骠骑将军正在议论裁兵,朝廷不能在这个时候于益州新添一军,那样既与陛下裁兵休息之意相悖,又会使蛮夷有所惊动。”荀攸看了眼杨琦,旋即低下了目光,淡淡说道:“臣以为,不妨设置一职专管南中诸事,其职权可比照护匈奴中郎将、护羌校尉等。”

    “护蛮校尉?”皇帝应声说道,又立即否定了这个称呼:“还是叫庲降都督吧,南抚夷越,以定纲纪,此职在战时可领南中五郡郡兵,平时兼管夷务。”

    “陛下。”穆顺敲了敲车门,提醒快要到长公主府了。

    皇帝这便命车速放缓,好让荀攸、杨琦等人换车各自回去,临去前,皇帝已想好了一系列的任命:“交州现今兵力微弱,命沮隽自行募本地土人参军的同时,再命捕虏将军吴景,即日携所部兵马三千人南下接应,震慑不服。”

    吴景是孙策的舅舅,现今仍跟随着孙策驻兵汝南,皇帝不但再一次调走了孙策仅剩的部下,更是连他自己也被调派他处:“孙策麾下兵马不俗,就地裁撤为郡兵倒是埋没了,索性就去南中庲降蛮夷吧。”

    庲降就是降服的意思,孙策的兵马在经过徐晃几次三番的裁撤过后,只剩下六千人,此次吴景带走一半入交州,剩下的也将要伴随他到荒僻的南中去。也不知那不毛之地的南中最后是被孙策降服,还是降服孙策。

    皇帝驾临长公主府并没有提前多久传报,万年长公主刘姜仓促之间在阶下相迎,姐弟见面,又是私邸,没有多少繁文缛节,两人便一前一后往里面走去。

    在途径一行跪伏稽首的家臣、奴仆时,皇帝忽然站定,视线从人群中看到一个为首的身材短小、相貌并不出众士人。

    在看了一眼这个士人后,皇帝继续抬步往里走去,一边随口问道:“张松此人如何?”

    那士人正是益州人张松,朝廷收复益州的时候,他与其兄积极的与来敏接洽,密谋献州归复,事后又积极配合大军维持益州治安、稳定民心。在当时的入蜀主将裴茂的举荐下,大批益州士人被征辟入朝,张松也是其中之一。

    他先是进入吏治科熟悉政事,然后授任县长、郎中、侍郎。就在不久之前,刘姜刚派人送走玉刚卯、了却一段心事之后,张松立即就被拜为公主家令,掌公主家中诸事。

    听皇帝问起新到任的公主家令,刘姜目不斜视的望着眼前的道路,不以为然的说道:“彼若不言,吾几失之。”

    “用人唯贤,岂可以貌取人?”皇帝忽然揶揄说道:“而且……你不觉得周公瑾比以往更英俊些了么?”

    “啐。”刘姜难得脸颊微红,想要瞪皇帝一眼。

    就在刘姜想用什么话反驳皇帝的时候,后室的院落里突然传来一阵犹如流水淙淙的琴声。

第四十九章 弦歌如诉

    “相逢狭路间,道隘不容车。不知何年少?夹毂问君家。”————————【相逢行】

    “这是何人所奏?”皇帝站在庑廊下,静静地听完一曲,边说着便要上前。

    刘姜立刻拦住了他,遥指着对面池畔的小楼,说道:“是蔡公的次女,贞姬。”

    “原来是她……”皇帝轻叹一声,数年之前他在天禄阁也曾听过这样的琴声,如流水淙淙、如珠落玉盘,令人听而神往。可惜那时未能一见,如今记起来,被抛之脑后的记忆再度浮现,却是要了此遗憾。

    刘姜仍旧拦着皇帝,不愿让他走下庑廊:“如今可不便见她。”

    “为何?”皇帝问道。

    “蔡贞姬已经许人,再过数月就要成婚了。”刘姜身边没什么闺阁好友,除开兄嫂唐姬以外,也只有蔡贞姬常来府中与她消遣解闷。说道对方即将嫁人,以后不常相见,刘姜的语气也是有些不舍。

    果然,皇帝的语气夹带了几分失望,他在原处站定,不再看向那处琴楼:“是许了谁家?”

    “泰山羊氏,‘悬鱼太守’的儿子羊衜。”刘姜轻声说道:“当年蔡公亡命江海,远迹吴会。往来依泰山羊氏照顾,恩情难谢,于是与羊衜许下婚配。”

    “羊衜……”皇帝仔细回想起来,沉吟道:“他如今好像是泰山郡丞?”

    “唯。”刘姜的目光一直停留在皇帝脸上,似乎想及时读出皇帝表情的变化:“自蔡公入长安以后,关东关西断绝联系,这婚配一事就耽误了。如今海内归复,泰山郡重归朝廷属下,于是羊氏便托人来信,想要兑现婚约。”

    说到这里,刘姜犹豫了下,目视着皇帝说道:“这羊衜曾有一妻,是孔融的女儿。如今其妻病故,家中仍有一小子羊发……”

    “续娶也是正妻,蔡公不会那么糊涂,让女儿予人为妾。”皇帝有些兴趣缺缺,转身欲走。他是很喜欢蔡贞姬弹的琴曲,可他连对方一面都未曾见过,犯不着因琴声而将人留下。更何况,对方早有婚约,自己身边不缺人,更不能做那种事。

    虽然不可避免的会有遗憾,比如再也听不到这样灵动的琴曲,但也只能让他遗憾下去。

    在庑廊中慢慢走着,皇帝忽然像是不经心的问起道:“皇姊刚才那番话似乎别有用意?”

    刘姜眉头挑了挑,伸手将皇帝邀至一间正面敞开正对一方池水花园的暖室:“我不懂陛下的意思。”

    皇帝走进暖室,坐在正中的席榻上,面前就是一派春意盎然的庭院绿色。他抖了抖衣袖,一手置于桌案、一手搁在凭几的扶手上:“你是为了蔡氏女着想、还是为了我呢?”

    刘姜眉头竖起,强言道:“我可没有让陛下去见蔡氏女。”

    话刚说完,已经进了门的穆顺愣了一愣,立时挥手把其他闲杂人都赶出去了。

    “我不是孝武皇帝。”皇帝深吸了一口气,淡淡说道。

    “即便是孝武皇帝,也不会做那等事。”刘姜反驳道,她像是有些不高兴:“陛下似乎多虑了。”

    “也许吧。”皇帝似是而非的说道,终止了这个不愉快的话题,他向穆顺问道:“周公瑾什么时候回来?”

    穆顺正在门边接待两个粉嘟嘟的小子,弯着腰将他们请进来,听到皇帝的话,不禁直了直背,答道:“已经派人去宫里传了,周侍郎即刻就到。”

    周瑜如今已从中郎将调入中台,成为兵部侍郎,协助尚书李固处理裁兵、郡兵都试等军务。皇帝这次一时兴起到公主府来,主要不是为了公事,而是想看看姐姐与姐夫感情怎么样,好了却一桩心事。

    穆顺引进来的两个小孩一个是周循,另一个经介绍是孙策的儿子孙绍。原来孙策早已将子弟送入长安托周瑜安置,其弟孙权、孙翊被送入太学读书,孙绍年纪还小,便与周循从小相处,互为玩伴。

    “旧、旧!”周循还没到怕生的年纪,看到皇帝,主动迈开小腿跑了过去,他张着手臂,手腕上还系着那只皇帝赠给他的玉刚卯。

    皇帝展开了笑颜,将周循一把揽入怀中。

    在庭院的另一边,临近水池的琴楼中,两名女子正相对而坐,其中一名女子年纪稍长,眼眸沉静,衣着华丽,正是怀园贵人唐氏。而在她的面前,坐在一台琴后的则是一名素装少女,容颜秀丽素净,白皙粉嫩,似朵含苞欲放的莲花。

    “今日就弹到这里吧。”唐姬伸头往窗外看了看,刚才还是影影绰绰一大帮人在对面,如今已无声息的全走完了。她知道皇帝是不会过来的,心里也从未想过皇帝会过来,静坐了一会后,待对方将一曲琴弹完了,唐姬这才看向对方:“桥氏。”

    那女子正是当初袁术麾下大将桥蕤的次女,孙策于江东反正,攻入淮南,为了笼络袁术余部以及报答桥蕤对他的恩情,孙策将大桥纳为妾侍。后来出于兄弟情谊,试图结下一段佳话的他又将小桥送给了周瑜。

    周瑜碍不住情面只得暂时收下,并未想好如何处置,而刘姜那时刚生一子,得知此事后心里或多或少总归有些不高兴。

    唐姬想到这里,心里默默叹息一声,看向小桥的目光不由带着些怜惜:“你回去休息吧。”

    “是。”小桥怯生生的站了起来,往门口走了几步,忽然停下了,像是下了某种决心、又或是看唐姬心善好说话,轻声问道:“今日不该是由我弹的,对么?”

    她的声音与她的琴声一样好听,像林间的泉水淙淙,清澈灵动。唐姬这时叹了口气,也不计较对方的失礼举动,语气笃定的说道:“不,就该是由你弹的。”

    蔡贞姬已经回去备嫁了,不可能再轻易出门,况且,无论她能不能来公主府,在此弹琴的只能是小桥。

    小桥没有再问下去的余地,一手提起裙角,迈着轻盈的步子离开了。

    与公主府仅一里之遥的长街上,刚刚目睹了皇帝大驾卤簿经过的两个少年正聚在一起啧啧称奇:

    “你瞧见那一队羽林骑了么?实在太威武了。”说话的正是吕蒙,他此时坐在敞车的车辕上,拍了拍身旁驾车人的肩膀,惊叹道:“本以为镇南将军麾下的兵马已是天下精锐,却没想到南军更是犹如天兵。有此雄军,也难怪朝廷不出十年便重定天下……”

    “我知道了,你说够没有?”驾车的少年正是凌统,他不耐烦的将吕蒙搭在他肩上的手打了下去。

    两个少年从孙策的军中退出来后便作为周瑜的护卫来到长安,暂时充当周瑜的御者、侍从。随着时间的流逝以及周瑜的说教,两人虽然仍对仇人抱有恨意,但已经逐渐对朝廷放下了心中的抵触,不再那么仇视。

    毕竟如今仍是汉室的天下,冤有头债有主,他们以后就算有心,也只能向甘宁这些人报复。

    当然,现在说这些仍旧遥远,此时年轻人向往的始终是精良的甲兵、威武的骏马。

    “诶,你说,郎君为何不让我们进南北军啊?”吕蒙叹息一声,双手枕在脑后,两条腿在车下抖动着:“我们不是进太学读书的料子啊。”

    “一切都听郎君的。”凌统抿着嘴,显然他也不是很理解周瑜的想法,两人更擅长行军打仗,按道理说,以周瑜的权力,让他们顺利进入南北军不是不行。只是周瑜已为他们想好了前程,凌统虽是不解,但也愿意接受。

    “诶凌公绩,我怎么觉得,你被郎君送了表字以后,这心就有些变了。”吕蒙扭过头去,好奇的看着他。

    凌统熟练的将车驾转了个弯,驶向另一条道路,淡淡的说道:“你懂什么。”

    “是是是我不懂。”吕蒙其实心里明白,周瑜一介清贵士人,能以长辈的身份给凌统这样的卑贱人物赐字,已是格外的恩遇。不光是凌统,倘若是吕蒙得到某个名士的赐字,心里肯定也是会将对方当做亲长来尊重的。

    他轻舒了口气:“也罢,太学也好,孙将军的弟弟也在太学里,你我进去了不愁找不到伴。”

    凌统嘴抿得更紧了,挥手抽了一鞭。

    他们本该是在北宫门等待周瑜退值出宫,一同接他回府的,可这时候皇帝突然驾临府上,周瑜急于应命,从尚书台出来后来不及乘车,索性骑马先行,留了他们两个在后面慢悠悠的走着。

    再往前不远就是被羽林、虎贲等禁军封闭的道路,所有车马都不得通行,吕蒙与凌统正要下车拿出凭证过去。忽然有一人牵着马向他们走来,吕蒙上一刻还在笑的脸立时严肃了起来。

    “怎么了,阿蒙?”凌统觉得有些不对,转头正欲看他,却见吕蒙身手敏捷的从车上跳了下去。

    “你站住!”吕蒙拦住了那个人,表情是前所未有的严肃。

    那人跛着一只脚,身上是司马的穿戴,马虽然是匹老马,但看它脖子上的烙印就能知道是军马。

    见吕蒙毫无来由就当街拦住一名陌生司马,凌统惊骇不已,当即将车停在一边,也跟着跳了下来:“阿蒙你做什么?”

    “你们两个……”王子服被人拦住去路正有些着恼,但一见到吕蒙,面上登时露出一抹冷笑:“原来你小子还没死?”

    他看向吕蒙的视线带着不加掩饰的仇恨,当年就是因为这个人的,害自己从马上掉下摔跛了腿。不但再也不能骑马冲锋,而且还从北军越骑营退了出来,在蓝田这个偏僻的小县担任典农司马。

    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王子服一想起自己昔日的北军同僚如今已是都尉、校尉,而自己只能终日碌碌于田野,偶尔在农闲时带领屯兵操练。

    自己本该大有成就的一生,在汝南突袭孙策军营的那个夜晚,都被这小子毁了!

    “死也要先杀了你!”吕蒙作势要拔出腰间的佩剑,却被凌统眼疾手快的按住了。

    “阿蒙!前面就是天子卤簿,你冷静些,不要找死!”凌统低声喝道,他生怕对方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在皇帝的大驾不远处拔剑,与刺驾无异。

    王子服显然明白这个道理,他歪了歪头,得意的向吕蒙露出自己的一截脖子,无比挑衅的说道:“小斥候,这里是长安,不是让你胡乱撒野的汝南。来了这里,就得讲规矩,既是要讲规矩,你一介黎庶,遇见典农司马,就得避道行礼。”

    凌统这时已经看到王子服身后的皇帝卤簿有了些动静,似乎在那里的羽林郎发觉到了这里的冲突。他连忙使出力气将吕蒙硬按住,好在他力气比吕蒙要大,一番折腾将吕蒙拖到了车边。

    王子服看到那辆有家族标记的敞车,眼中目光闪动了一下,终是有了些忌惮,嘴上却说道:“不错,小斥候现在给高门驾车,比以前有长进了。”

    “这里发生了什么事?”一名执金吾缇骑策马过来,面带戒备的喝问道。

    “没有、没有!”在这个时候,凌统比吕蒙显得更冷静些,他连忙拿出自己身上所携的凭证,递给对方看:“我等是公主府的御者,奉命驾车回府。”

    那名缇骑验看了一番,面色稍缓,却仍谨慎的说道:“现在不能进去,到一旁等着吧。”

    “唯、唯。”凌统立即听命,拉着吕蒙走到一边。

    王子服在听到凌统的介绍后,眼里妒色一闪而过,他先是向缇骑自报了身份:“在下蓝田县典农司马王子服,奉命至太尉府交办差事。”在缇骑回去后,王子服便牵着马往吕蒙这边走了几步,悠悠说道:“小子,不是我不给你机会,只是……你动不了我。”

    “哼!”在王子服示威似的走后,吕蒙气的一拳打在车辕上,坚固的车辕立时被他打松了一块。

    “就是刚才那人在汝南杀了你那视为叔父的长辈?”凌统见他盛怒之中,却不言语,不免有些唏嘘。眼前这人在劝他暂忍杀父之仇的时候说的何等轻巧,可一旦遇见王子服,却比谁都不能自控。

    今日若不是他及时拦住,吕蒙这剑一旦拔出,就算不是被认定为刺客当场格杀,也会因为试图伤害朝廷官员而入狱。

    “我一定要让自己变强。”吕蒙紧紧抓这车辕,涨红的面部朝下,不让凌统看到他眼里的凶光。他咬牙切齿的说道:“一定要!”

    “诶。”凌统不知怎么叹了口气,他一直认为变强的最快途径就是从军作战,积累军功,凭他们的实力与战场经验,很快就能走上去。可周瑜却并没有给他们安排这条路,而是要他们入太学闷声读五年书。

    虽然凌统心中无比遵从周瑜的任何指令,但也不免在心中会问,这样真比从军还要好么?

第五十章 抽弦促柱

    “鸣筝金粟柱,素手玉房前。”————————【听筝】

    长安,万年长公主府。

    兵部侍郎周瑜总算回到了府中,由于是骑马过来,他到府的时候并不比皇帝入室与刘姜叙话要晚多久。

    从外面大堂走入后府花园尚且有百步的距离,周瑜匆匆走在庑廊中,耳边忽然听到一首琴曲最后的尾音。他脚下匆忙的步伐不由得放缓了,甚至到最后居然停在了原地,安静的听着那一首琴曲由淙淙流水、变为婉转莺啼,又如月光下照、森林皎洁。

    “好、好。”周瑜赞赏的点了点头,旋即又摇了摇头,一副甚为可惜的样子。

    负责带引的公主家令张松跟在后面静听了一会,忍不住问道:“这琴声虽妙,却有何不同,竟使周郎止步?”

    “你说这话,就证明你尚未听懂此曲。”周瑜脚步轻轻的在庑廊里走着,表情怅然,似乎仍在回味:“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弹奏此曲的人,必然不俗。只可惜……她最后的曲调没有收好,本该是挫而后扬,如鹤腾飞,岂料沉郁到底,未免不佳……”

    张松喜欢实际,不爱风雅,于乐曲一道并不如周瑜懂得鉴赏,甚至连对方琴声有误都能听出来。

    且见对方口中正悠悠吟着几个曲调,竟是将刚才的琴曲略作修整,哼唱出来的确比先前的要昂扬。

    周瑜虽是急匆匆的赶回来觐见皇帝,但临到门口,却不能气喘吁吁的进去拜见。张松照例带周瑜更换了常服,气度从容的往敞厅内走去,路上,周瑜仍对那琴曲恋恋不忘,他问道:“府上从未有过这等技艺的乐师,刚才的琴曲是出自何人之手?”

    说罢,他不免有些疑惑,自问自答道:“听起来仿佛是蔡公次女所弹,但曲中的思绪却非如此……倒像是身世凄苦、哀怨其生。”

    “今日府上没有邀外客。”张松没想到冷静多智的周瑜在私底下也有痴迷琴曲的一面,他细想了想,说道:“喔,今早怀园贵人到了府中,现在还没走……”

    “我来时没听说贵人正在前面与陛下说话?”周瑜皱了皱眉,凝声问道。

    “贵人未曾出面,想必是公主殿下没有告知……”话说出口,张松心里也是一突,后知后觉的发现了什么。

    他急遽抬头看了一眼,只见在他身前走着的周瑜正皱眉沉思,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这是何意?”周瑜低语一声,加快了脚步,很快便看到前面敞厅外战立的若干羽林虎贲卫士,见此,他冲张松低语吩咐道:“劳张令去查一查,适才在琴楼奏曲的是何人?”

    “谨诺。”张松虽是公主家令,但周瑜作为公主的丈夫,还是能驱使他的。就此他停下脚步站在原地,在周瑜往前走了几步后,他忽的问道:“敢问周郎,找到了该如何做?”

    周瑜脚步一顿,他的语气由一开始的轻松自若变得有些凝重,他依旧往前走着,轻轻抛下一句:“先查吧。”

    皇帝没坐多久便等来了周瑜,这时他怀里抱着外甥周循,孙绍早已被人领了下去。皇帝先是让行完礼的周瑜落座,像是一家人似的捡了些寻常小事来闲话。

    周瑜不知对方心意,也与刘姜两人一言一语的附和着,他们两人彼此说话是长时间相处产生的默契,不似刻意作伪,皇帝看在眼里,心中大为满意。

    “上回你举荐的那个九江蒋干,在大鸿胪担任治礼郎,年末的时候与鲜卑等族往来,为互市、归还汉民的事出了不少力气。此人仪容尚佳,又以才辩见称,以后可以效张骞、班超等人出使诸胡、游历各国。”皇帝状似随意的提起道:“江淮多才士,你以后但识其才,尽可荐举于我……明珠投于江湖而不问,难道是贤主之世该有的吗?”

    “臣谨诺。”周瑜挺了挺腰背,向皇帝拱手谢道。江淮不乏有才之士,但缺的只是一个举荐的渠道和凭仗,例如张昭、秦松、陈端等人,难道不是名士吗?只是因为他们曾跟随孙策,身上有着难以洗刷的污点,朝中纵有人想举荐也是有心无力。

    而这次是皇帝给了周瑜一个机会,让他可以树恩于江淮士人,壮大庐江周氏的声势。当然,代价则是周瑜要始终以皇帝为马首是瞻,他是皇帝的姐夫,单就这一点来看,周瑜与皇帝的关系就密不可分。

    周循似乎第一次看到父亲对别人这么恭敬,尤其是对方虽朝着皇帝,但也间接对着皇帝怀中的自己,不由得拍掌乐了。

    “把孩子给我吧。”刘姜在一旁说话了,似乎看出了些许窘境:“别把孩子惯坏了。”

    皇帝轻笑了一声,也任由穆顺将周循从他怀中抱走。周循被抱走后,皇帝只觉怀里一空,腿上压力顿减,复又浅笑道:“最近的事情可还好做?”

    他问的自然是裁减杂兵归属郡县的军务,这项事到如今开展已有旬月,太尉朱儁与骠骑将军董承、兵部尚书李固三人先是将司隶、并州、益州的军旅清理了一遍。

    “凉州地方早先已被朱公裁撤过一次,如今边营兵、郡国兵、屯田兵各守其职,制度严密。外人看来,仅有征西将军所部二万五千人,一旦有事,顷刻能聚兵数万……此可为关东诸州典范。”周瑜语调不急不缓的陈述道:“至于关中、益州、并州等地,皆为陛下平复天下之根本,早有制度在,整顿起来也不是难事。”

    郡国兵制度早在皇帝收复并州的时候就开始重建,配合着各地屯田兵,无论是南下益州、还是平袁氏之乱、克服羌患,二者都发挥了极大的作用。而正因如此,有不少本来退居屯田二线的将校又因战功重新得到启用,回到了一线将校的行列,大大加强了几个军制系统内的人员流动与积极性。

    “接下来,朱公等人就要开始着手关东的军旅。”周瑜说道:“臣以为,幽州、扬州诸兵将已为镇北、镇南二位将军裁撤整顿不久,诸制度比同关中,不宜再行更置。所以可先从豫州、兖州、徐州三地进行,然后再是青州、冀州、荆州。”

    “先内后外,这个思路很好。”豫、兖、徐三州不乏有大量豪强率部曲自保乡里、然后归附朝廷,获封将职的军旅。虽然零零散散,不足为惧,但在这个时候把他们遣散、调配,足以见周瑜准确摸到了皇帝的心思。

    皇帝听周瑜说了些自己入职兵部后的所见所闻,像是对这些不怎么感兴趣,又像是早已听过了,沉吟一会后,有些突兀的说起道:“南中蛮夷的处置,已经有了眉目。”

    周瑜正端起一碗茶准备喝,闻言动作一顿。

    “南中诸郡设庲降都督一职,管军务夷务,定的人选是孙策。”皇帝状若无意的看着周瑜的神色,语气慢慢的说道:“还有他身边的吴景,也即将去交州辅佐沮隽,补上吴匡死后留出的空缺。”

    “庲降都督以前虽未有过,但此时设立,恰好可弥补南中之虚弱。”周瑜脸色不变,只是没有继续喝那碗还没喝的茶,将其稳稳地放下:“交州亦然,孙策、吴景虽属镇南将军所部,但镇南将军麾下诸兵将各有其分。彼等年前曾奉命清剿汝南残贼,眼下汝南平定,正是要另外指派去处。”

    “你能这么想就好。”皇帝很欣慰的点了点头,又向默不作声的刘姜看了一眼,轻声说道:“天下各处兵马,除了曹操、张辽、徐晃等将以外,都要被裁撤。孙策麾下不乏精锐,彼也如其父一般骁勇善战,朝廷总得人尽其用才是……南中是个建功的好去处,你与孙策熟悉,不妨先将这个消息在朝廷诏命下来之前告诉他。”

    周瑜也不撇清自己与孙策的关系,立即领命道:“臣谨诺。”

    他心里不由想到,中郎将吴匡才因为南方瘴疠而病死军中,皇帝紧接着便安排了孙策、吴景二人南下。当初伏波将军马援讨伐五溪蛮,士卒多得疫而死,就连主帅马援都一病不起。南中与交趾更是比荆南还要偏僻荒远,想到这里,周瑜不禁为孙策担忧起来。

    “大丈夫有舍有得,孙策非同常人,知道该怎么做。”皇帝淡淡的说了句,作势将要起身离去。

    周瑜、刘姜赶紧起来相送,几人走到那处与琴楼隔池相望的庑廊下的时候,刘姜这才想起来开口留皇帝用膳,却被皇帝回绝:“不用了,你们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

    说完,他别有深意的望了两人一眼,便离开了公主府。

    周循有些依依不舍的告别了皇帝舅舅,此时他也有些累了,揉了揉眼睛,恹恹欲睡。刘姜吩咐人将他带下去照顾,而这时张松也从旁边听到一个仆役的禀告,神情微变,上前跟周瑜耳语了一阵。

    两人这时正往池畔的小道上走着,周瑜眉头微皱,说道:“国家驾临,你让桥氏躲起来弹琴,未免太冒失了。”

    “怎么?”刘姜转头看着周瑜,笑着反问道:“她弹琴不好听么?”

    “我说的是这个么?”周瑜有些不能理解刘姜的作为,或者说,他不愿意去理解:“还有,为何不让怀园贵人出来拜见陛下?倘若让人知道了,倒显得我等有心作祟。”

    “我这里不比宣室殿,私下相见,她方便出来么?一个寡嫂,只有避人的,没有主动过去迎人的。”刘姜振振有词的说道。

    “那桥氏又是怎么回事?”周瑜语气一顿,往身后摆了摆袖子。眼角余光瞥了眼池水,只见倒影中紧跟着的张松等人立即放缓了脚步,远远地吊在后面,他这才接着说道:“她难道不是主动迎的?”

    “难得见周郎如此在乎一个侍妾。”刘姜目光变得有些冷淡,把脸转了回去,正对着跟前的小路。

    周瑜以为她还在吃醋,又重新解释了一遍:“我没把她当做侍妾,只是挚友所赠,我不便辞……”

    “那我就可以处置了。”刘姜冷冷的打断道,末了,似乎觉得自己的态度不太客气,便缓了缓语气,说道:“周郎真不知道么?我这可是为了你……还有那个随时会给你招惹是非的‘挚友’。”

    周瑜深吸了一口气,有心反驳,却一时找不到话。

    诚然,刘姜的想法很对,以桥氏姐妹为纽带,加强皇帝与孙策的联系,好让皇帝打消对孙策的疑心与防备。这样做,不但孙策以后不用担心性命安危,周瑜也不用夹在中间为难。

    可皇帝他愿意么?从今天的表现来看,皇帝似乎并没有为琴声所打动。

    “还不用急,陛下最念旧情。”刘姜似乎很笃定的说道,她目光一转,又看向周瑜:“就跟周郎一样,孙策此人我虽未见过,但其为人勇力,桀骜难驯,当初在江东几乎割据一方,甚至……还险些连带了你。纵然如今侥幸归顺,那也是周郎你一力为之,可单凭你,还能一直保着他么?现在你只是一个尚书侍郎,关系不大,倘若以后利益攸关,这孙策就是你的软肋!”

    刘姜语气顿了顿,试图劝说道:“我都明白的道理,周郎岂会不明白?陛下刚才的意思很浅显了,你若真顾着自己,又何止是现在这般?”

    “尽管如此,我还是选择相信他。”周瑜沉吟道,缓缓从胸中吐出一口气:“这次陛下调他入南中,依我看正是一个机会,远比我以前想让他留在镇南将军麾下要好。曹操、刘备能做到的事情,他难道就做不到?更何况还有我在。”

    刘姜挑了挑眉,傅干在南中任职属国都尉,数年间几乎一事无成,她因此看不出南中将有什么机会。是军功么?真等南中起了叛乱那一天,还用得着他孙策麾下三千人马?

    不过,这种想法只能藏在心里,对于自家夫君的才智,刘姜向来是相信的:“周郎既这么说,也就是我此番做对了?”

    两人已绕着不大的池水走了半圈,来到那处琴楼,此时的琴楼早已空无一人,而琴却依然摆放在中间的桌案上。

    “不。”周瑜屈指勾动了几根琴弦,发出一连串清脆的铮铮声,他的目光若有所思:“这回我什么都不做,让他在南中自己闯。”

第五十一章 缘定珠结

    “秋风兰蕙化为茅,南国凄凉气已消。”————————【题郑所南兰】

    汉建安五年四月。

    未央宫,掖庭。

    新近纳入的采女照例是要绘制图形,进呈上览,跟前面几次不一样的是,以往皇帝无心广纳妃嫔,所以采女图形都是交由董皇后。如今皇帝要延绵子嗣,这些采女图形自然要恢复惯例,一概交由皇帝。

    所以负责绘图的画工不敢怠慢,又是低头描形,又是凝神打量。采女们或坐或站,穿着各式好看的衣服,摆出自认为好看的动作,宛如木偶泥塑般动也不动。

    画室内安静的只剩下笔尖在纸上留下的沙沙声。

    “吴采女、吴采女!”一个画工有些不耐烦的说道:“你这个样子,我画上去可不会好看。”

    坐在角落里的吴苋正黯然神伤的看着某一处,她的目光中满是哀愁与悲戚,自从得知叔父吴匡在交州遇瘴疠而死,吴氏一族顿时倾倒了顶梁柱。今后家族该何去何从,一时间所有人都惶惶无措,对吴苋来说更是如此。

    本来在入宫之前,心疼她的亲兄长吴懿曾信誓旦旦的对她保证:“在宫中只管平安待满三年,三年过后,倘若没有恩遇,我再将你迎出宫另择嫁娶。”

    吴苋本来只想在宫中安安静静的待三年,可她连三个月都没待到,就突然听闻了吴匡的死讯。家里顿时因此乱了套,本来对她入宫只是一步不必要的闲棋,到如今这个地步,就连吴懿也不由得改了口,对她传信说:“我们家少了凭恃,以后都要靠自己了。”

    ‘靠自己’其实就是‘靠吴苋’,像是她哪两个哥哥吴班、吴懿,在没了长辈照顾以后,在朝廷将举步维艰、沦为别人的马前卒。吴苋心里其实非常明白,三年之后,怕是想出宫都不得了。

    因为家里人想方设法也会为她打点关系,就如同现在这样,哪怕她在被画肖像时无精打采,也会有画师主动提醒她。

    吴苋勉强打起精神,拿起手绢在眼角擦了擦,她如今情绪低落,既是因为不久之前才失去一位从小待她不薄的亲人,同时也是为了自己以后不自由的命运。

    那画师轻轻哼了一声,便开始不管不顾的埋头画了起来。已经提醒到这个份上了,画师自诩也对得起收的那笔钱财,像是别的画师,任你如何走神都不会提醒半句!

    “都先别画了,宫里有喜事,每人都出来领赏!”身材瘦高的掖庭左丞不知何时带着一行人来到这里,高声将众人都喊了出去。

    有人眼尖,看到来者手里捧着的正是一匹匹新织的缣帛,顿时兴奋地窃窃私语起来,有些机灵的装着胆子问道:“左丞,今日是什么喜事啊?”

    “宋贵人有孕!”掖庭左丞说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他侧身看了看那些缣帛,示意道:“国家有诏,宫中诸人皆有赏赐,还不谢恩?”

    于是在场所有人尽皆朝着前殿的方向跪了下去,稽首称谢。

    吴苋茫然的跟着众人稽首伏身,又跟着站起,直到手上不知何时接过一段沉甸甸的缣帛,这才回过神来。

    宋都怀孕着实出乎人们的意料,可一想到她以往颇受皇帝的宠爱,能够第一个怀孕,倒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

    这回不比去年甄姬入宫那般虚惊一场,经过太医的反复诊治,终于确诊是近四个多月的身孕。

    “我开始还以为是我胖了呢。”宋都摸着肚子,腼腆的笑着。

    “睡的也比以往要多了。”皇帝略有责怪、又无可奈何的说道:“你就没有一点察觉么?”

    “我又没生过孩子。”宋都故意耍了小性子,偏偏皇帝就那么受了,这让她觉得自己肚子里孕育的生命似乎给她带来了更不一般的待遇。

    第一时间过来道贺的伏寿无奈的笑了笑,她的目光里里外外的打量了一阵,忽然指着院内的一处秋千说道:“先将此物拆了吧,免得你见了心痒,忍不住要玩。”

    “你说的是。”皇帝赞同道,不由分说,立即让穆顺派人将那秋千拆了去。

    “别啊!”宋都见自己喜欢的东西一样一样的被皇帝与伏寿指出来,然后被穆顺、郭采女等人分别弄走,不由得委屈起来。

    伏寿只好出言安慰着她:“你且耐着性子忍一忍吧,等皇嗣生下来之后就好了。”说罢,她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宋都微微隆起的小腹,倘或是别人,她的心情未必有现在这般平静,但对方是宋都,伏寿也只能为对方感到高兴。

    “这里就留给你们叙话吧,宣室那里还有事,我晚些时候再过来。”皇帝起身准备离开,他的目光随意的在伏寿带来的宫女中间扫了一扫,然后对伏寿说道:“我知道你们感情好,以后有空就多来陪她解闷,有缺什么东西,直接派人找中藏府令、内者令他们要。”

    “谨诺。”伏寿站起身,身姿盈盈的拜了一拜。

    宋都似乎在为皇帝才来一会便要离开有些不高兴,坐在席榻上没有起身,皇帝也只包容的笑了一笑,又对郭采女叮嘱了几句,便离开了。

    “怎么了?”伏寿见宋都有些兴致不高的样子,又想起刚才的情景,索性趁这个机会提醒道:“你既怀了子嗣,今后是要为人母的,凡事都要逐渐稳重些,切不可再像以前那样孩子脾气。尤其是与陛下相处的时候,撒娇尚可,但不能过了度,否则就是有失尊重。”

    宋都正有些新奇的抚摸着小腹,不太明白的说道:“可陛下从未说过我什么。”

    “那是因为他宠着你……”伏寿想说‘宠’往往只是一时的,可在这个时候,她忽然有些说不出口。

    好在宋都也不笨,她低下头看着自己手掌覆着的小腹,轻声说着,语气里带着无限的满足:“那就让他一直宠着我不就好了?”

    郭采女听了医嘱,将屋子里的各类盛放着甜腻果脯的食盒、几种样式不一,像是用来把玩装饰的酒器统统收了起来,笑着插话道:“贵人有了皇嗣,以后平安诞下皇子,国家只会比以前更要恩宠!”

    千辛万苦总算换来了这么个结果,郭采女志得意满,当着伏寿的面,一时有些忘形。

    赵采女不悦的轻哼一声,开始走上前帮郭采女收拾起东西。她先是将宋都心心念念的琵琶放进锦盒里,然后起身看了看,寻到一个合适的角落,将锦盒抱起,想将其放到一处敞开的橱柜里去。

    “诶、诶!”郭采女余光很快瞥见对方的这一动作,连忙放下手上的东西,急道:“那里的东西可不能碰。”她立即关上了橱柜,似乎是觉得自己反应过度,顺势抢过赵采女怀中的锦盒,像是珍贵这架琵琶似得:“你不知道地方,还是让我来放吧。”

    赵采女觉得有些莫名其妙,狐疑的看了对方几眼。

    “这些酒具为何不与那螺壳放在一起?”宋都看着两人之间发生的小插曲,一脸茫然的说道:“就是上回只用过一次的螺壳,为何不都放在那橱柜里?”

    “酒具不能放在殿内。”伏寿轻轻笑着说道,无形之间给解了围:“我知道你不饮酒,但闻了酒气对身体也不好,以后陛下夜宿于此,吩咐饮酒,可万不能答应他。”

    “这我自然晓得。”宋都好似是想起了什么,脸颊一红,悄悄低下了头。

    宋都怀孕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未央宫,用不了多久便能传遍长安,朝野内外都将知道数年来默无声息的掖庭总算要迎来阔别已久的一声啼哭。虽然还不知道性别,但怀孕的消息足以让人欣喜万分。

    “宋都的父亲、中散大夫宋泓被拜为左中郎将,赏赐丰厚……”长御在椒房殿有些战兢的说着自己打听来的消息。

    “丰厚?”董皇后突然冷哼了一声,她的手紧紧攥着一只金步摇,面色发白,冷冰冰的讥讽道:“这也算丰厚?他拜大将军了么?”

    长御赶紧顺着她的话往下说道:“宋泓无才,性子又与宋都一样疏阔,哪里做得了大将军?”

    董皇后的脸色这才稍稍缓和了些。

    长御松了口气,接着说道:“其实殿下也不用太过动怒,且不说宋都肚中是男是女尚未可知,即便是怀了,谁又能确保其平安生产呢?彼等豪强阀阅之家,孳息衰薄的缘故,难道只是怀不了孩子吗?”

    董皇后脸色一变,目光突然变得危险起来,长御仿佛有所期待的看着她,似乎只要她一声令下,宋都怀的孩子就将化为乌有。

    “本宫不能做这等事。”过了很久,董皇后方才舍弃了那危险的想法,艰难的做下这个决断:“国家睿智英察,非柔仁之君,一经察觉,你我都将毙命。”

    长御也是一心为董皇后打算,眼下宋都将要威胁到董皇后的地位,她作为董皇后的亲信,必须为其考虑:“此事只要详备……”

    “不行!”董皇后语气低沉,似乎在勉力压抑着冲动,她狠厉的看了长御一眼,警告道:“倘若你不听本宫吩咐,擅自作为,莫怪本宫无情!”

    “奴婢谨诺!”长御面色惊慌的跪伏说道。

    皇帝要做有德之君,要配有德之妇,我不能那么做、不能那么做……董皇后在内心苦苦挣扎着,她此时心中充满了不忿、不甘以及怨望。明明是她第一个得到的皇帝,明明是她在床笫陪伴皇帝的时间最长,为何偏就是那个宋都!

    掖庭令不是说去年年末,皇帝才与宋都……这一切怎么会那么快!

    本以为宋都娇憨无城府,是最好对付的一个,长久以来,董皇后随着地位的巩固居然忽视了宋都的威。眼下这一遭,让董皇后震怒之余,更是不愿意相信自己苦心孤诣、肚子仍没有动静,而对方得来的如此简单。

    “这里一定有隐情!”董皇后不啻以最大的恶意揣测着宋都,试图抽丝剥茧,但眼下却没有任何眉目。

    “你起来。”董皇后深吸了一口气,总算克服了几乎溢于言表的负面情绪,重新又是椒房殿那位庄重严明的董皇后:“明日你从宫中拣选些东西,亲自去披香殿代本宫赏给宋都……”

    “殿下……”长御惊讶的看着董皇后,实在不明白她为何在这个时候还要展示大度。

    董皇后立时横了对方一眼,接着换上一种和善大方、不嫉不妒的堂堂中宫气度:“宋贵人肚子里的、是陛下的第一个皇嗣,她的身子将是整个掖庭最金贵的。谁也不能有所冒犯,传令宫中,倘或有什么闪失,立即赐死!”

    这是她反复思量之后所下的决定,董皇后看得很明白,宫中的妃嫔除了宋都以外,一个是与宋都交好的伏寿、一个是初来乍到的甄姬。假如宋都有什么差池,第一个被怀疑、有充足动机的便是董皇后自己!

    尽管她心里恨极,也不能做这种掩耳盗铃的蠢事,更不能让别人有这个机会。

    “除此之外,你每天都去披香殿代本宫问候起居,不用带什么东西赏她。”董皇后在最后还刻意提醒了一句,她打断了长御试图提出异议的话语,压低了声音说道:“每日去披香殿的时候,要暗中仔细查一查,宋都或是她身边的人,有无动静!”

    长御目光一闪,立时明悟,当即答应了下来。

    在这时,掖庭令捧着一堆卷轴在殿外求见,董皇后不知何意,只听掖庭令说道:“这些采女的绘图本该交由国家御览,但国家说现在无暇看这些,就命奴婢奉交殿下自行定夺,择一二人为‘宫人’即可。”

    依汉家制度,宫人并不是指宫女,而是位在贵人、美人之下的一级妃嫔称号。其实在宫人之下,还有采女也算皇帝的妃嫔,只是采女素来是直接从民间采选入宫,人数众多,皇帝并不想一下子就拥有这么多低级妃嫔。于是在亲政伊始便将采女从妃嫔等级中剔除,单只作为宫廷女官。

    董皇后好不容易压下的烦闷在掖庭令送来图画离去之后,终于宣泄了出来,她一把将这些图画推落在地,愤愤的说道:“还选这么多有何用!”

    她全然忘记了当初是自己提出要选纳采女的。

    端茶进来的郭女王恰好看到这一幕,她脸色不变,走路时小心翼翼的避开满地的图画,将茶放在董皇后的桌案上。

    董皇后似乎还想发作,可一见那是皇帝曾夸口赞赏不已的茶,转瞬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郭女王默不作声的跪在地上将图纸一一捡起来收好,长御眼看着她做完,便走过去伸手抢过图纸,沉声道:“你下去吧。”

    “谨诺。”郭女王向董皇后行了礼,低着头乖觉的退下了。

    董皇后这时饮了茶,情绪已然平静,开始沉着气准备随便翻看几张采女的绘图。

    可能是刚才被打乱了顺序的缘故,放在第一张的,却是一名眉宇间略带忧愁、气质娴静的女子。

第五十二章 节用赋税

    “是以百姓疾耕力作,而饥寒遂及己也。”————————【盐铁论?未通第十五】

    未央宫,宣室殿。

    为了更好的适应经济恢复,解决当前朝廷的财政困难,皇帝决议召集卿臣共商国是。他先是在腹内有了底稿,然后再扩大会议的对象,除开录尚书事的重臣之外,涉及财政的九卿如太仆刘表,大司农刘和,少府王绛,度支部尚书韩斌等人也都受到传诏,要在宣室制定出一整套经济改革的政策与方案。

    会议的一开始,刘和、王绛等人便一一禀告了去年的财赋、今年年初到现在的收支、以及现下仓廪的充实情况。其实不用多问便知道,朝廷连年大战,动辄十数万兵民调动,过后还有犒赏、抚恤、正旦大朝,一连串下来,别说新收复的关东诸州郡,就连才恢复生产不久的关中等地也有些吃不消。

    所以也这是皇帝需要顺应舆论提出‘与民休息’国策的外部因素。

    至于其他因素,皇帝也需要借此在不触及豪强大族根本利益的情况下,改变一些税收制度,缓解一直以来黎庶肩上的负担。

    “自开国以来,凡田租大抵三十税一,偶有十五税一、十税一,却不为常事。孝桓、孝灵以降,朝廷多事,师旅屡兴,用度不足,故行什一之税。”司徒、录尚书事黄琬知道今天集议的主题,首先言道:“今军民屯田万顷,岁入百万斛,粮储差积。为天下兴复之计,臣请一如汉家旧制,诏郡国收田租三十税一,以纾民难。”

    什一之税本来早在皇帝亲政时便着手废除,关中等地也多恢复了三十税一的祖制,然而朝廷征讨袁氏、韩遂等势力,几年之内多出用兵、粮草供不应求,不得已之下,只得暂时恢复了什一之税。不但进一步压榨了普通黎庶,更是连豪强地主也深受其害。

    如今黄琬出于多方面的考虑,提议皇帝再度恢复三十税一,既有利于国,也有利于民。

    “嗯,如今下发诏书,正当其时。”皇帝不假思索,当即同意了这项建议。

    三十税一已经是历代最低的税率了,按照如今二到三斛的亩产,五口之家,治田百亩,每年收谷二百至三百斛,只需向朝廷上交七到十斛的粮食。但这仅仅只是田租,交完田租后除去每人每月一石半的口粮,还剩一百五六十石。

    若按三十钱每石的价格算,农户到手的只有四千多钱,这四千多钱里包括了一年之中的种种花销,比如社闾尝新、祖宗祭祀;衣服、油盐、农具的添置;还有疾病与红白喜事的花费,钱也就花的差不多了。

    这些花销里甚至还没有包括赋税,而且是以平常年份每石三十钱计算,若是遇到歉收的年份,虽然粮价上涨,但粮食歉收,农户过得依旧艰难。

    皇帝在宫中没少看过《汉书》以及相关籍册,知道这三十税一的田租对百姓来说并没有多大的用处,因为加在百姓头上的除了田租,还有沉重的赋税与更役。遇到天灾,大量自耕农破产,将田地卖给地主豪强,沦为佃农。佃农需向地主豪强缴纳十分之五的田租,而地主豪强却只需要向朝廷缴纳三十分之一的田租。

    而由于黎庶沦为佃农,户籍被豪强隐匿,不需缴纳其他赋税,就会使朝廷财源紧缩,无法应付各项开支;不需提供各种劳役,官府就无力组织水利等工程。于是生产环境恶劣,自耕农破产的可能性就越大,便开始了一个死循环,直到流民问题越来越严重,产生一系列社会动荡……

    皇帝知道这里面的猫腻乃至于危害,历代屡次减免田租,初衷虽是缓解百姓的税收压力,但最后得到好处的却是兼并土地数百上千顷的豪强地主。

    本来该交十税一、十五税一的豪强,顿时让朝廷减少到三十税一,天下谁不支持这样的‘仁政’呢?

    但是仍然保持高田租又会持续加重黎庶的负担,所以三十税一虽然要恢复,以后却一定要改。至少改成累进税制,按占田多少缴纳不同比例的田租,这样才公平。

    只是这种程度的改革是建立在各地田亩、户籍清楚的基础上,如今目前皇帝尚且不便大规模度田,眼下还是得先致富于民,然后……

    “百姓之困,主要并非田租,而是赋敛。”皇帝语气有些凝重,他轻点着少府王绛呈上的籍册,说道:“如今算赋每口一百二十钱,口赋每口二十三钱,此外还有更赋、户调、刍稿,凡此种种,百姓之困苦多矣,又岂是区区田租之减而得以解脱的?”

    “臣以为,轻徭薄赋,乃休息之本。年初朝廷已下诏书,天下郡国,非农闲不得兴徭役。内地郡国之兵,取消戍边,仅守本县。由此更赋可大减,百姓减轻劳累,不耽误农桑,来年必然仓廪丰足,百姓乐业。”黄琬知道皇帝这样说的意图,是为了减少赋敛,让百姓留足余粮。然而他这样迎合着说,自是有他的想法在里面,并不单单是公家计。

    “朝廷减租减赋,如此一来,今年财赋愈少,明年的用度恐怕会愈加艰难。”坐在后排的大司农刘和忍不住插嘴说道。

    “朝廷的财赋,说到底还是要为了百姓。”侍中、平尚书事杨琦冷声说道,他从席上微微转身侧头瞪着刘和:“官不与民争利,孔子有言‘百姓足,君孰与不足乎’?是百姓的休息重要,还是朝廷的财赋重要?”

    刘和年轻名浅,不敢与杨琦正面抗辩,只愣了一下,便不再答话。

    “陛下既已下与民休息之诏,其言各类琐事杂役酌情减免,省天下诸郡县不急务。朝廷用度,自然要能减则减,臣请度支部严核公卿诸府署用度,可自臣始。”黄琬大义凛然的说道,并主动建议要求在公卿诸府署建立由度支部分派的机构,用以检查各项钱财使用,缩减开支。

    皇帝一直希望将具有会计审计功能的度支部以及组织人事、考课政绩的吏部在中央公卿诸府署、地方郡县都建立分支机构,建立一个从上到下畅通无比的渠道,加强控制与监管。可惜这个企图一直遭到各方的抗拒和阻拦,直到现在他才只在地方上的河东郡以及中央的太尉府建立了相应的机构。

    如今听到黄琬主动让步,让度支部严控各官府的预算开支,皇帝有些拿不准对方的打算,他抬眼看了看身为颍川人的度支部尚书韩斌,忽然问道:“荀君有何高见?”

    侍中、平尚书事荀攸似乎早知道皇帝会有此一问,不紧不慢的答道:“朝廷以‘休息’为重,减轻赋役,是年初陛下于承明殿早已议定之事。如今正当节流减赋,以养民力,可先自公卿诸府署始,设立度支郎,以审用各府署财计。一二年后,再行之天下,如河东例。”

    “看来荀君也是这样想的。”皇帝点了点头,心里这时已经明白了,他忽然说道:“既是如此,吏部也遣派诸郎,如度支例,分派朝廷公卿诸府署好了,年末也可据此考课,综归吏部评议功过。”

    皇帝这一下,终于得以将内朝的两个机构在外朝建立分支,在一定程度上实现了他‘内朝管政,外朝管务’的制度设计理念。

    以尚书台为首的诸部尚书,按照皇帝最初对他们职权的划分,无论是吏部还是刑部、度支部,都是针对的外朝公卿乃至地方郡国的职能部门。沿着这个轨迹发展下去,内朝并不专管具体的民事,只面向对官吏的控制与监管,而外朝则专门负责具体的事务,面对的是社会治理的各个方面。

    随着皇帝一直以来的调整,外朝公卿逐渐恢复以往的实权,但内朝在失去了从公卿手上抢夺的权力之后,又获得了牵制、乃至于凌驾外朝之上的权力。以后制度逐渐走向正轨,尚书台将失去拟诏的权力,成为纯粹的政务机构。

    这时内外朝互相牵制、平行并立,承明殿众分相权,皇帝居中调度,在扩大皇权的同时也能起到权不偏废的作用。

    “臣谨诺,吏部、度支部遣派郎吏入诸府署,可先由朝廷始,再议行诸郡国。”黄琬知道皇帝迟早会将这个制度慢慢推行下去,于今倒不如做个交换,换取近年对朝廷财赋的‘节用’。

    “筑水利,兴郡学,这也是承明殿议定过的。”司空、录尚书事赵温在这件事一锤定音后,立即提出异议:“朝廷用度不足,无以雇佣工,非农闲又不得兴劳役。那么这几年修驿道、堤坝、沟渠、学校的钱,又该从何处出呢?难道这也要省罢了不成?”

    “这些无不需数年之功,难道还能一蹴而就不成?”杨琦反驳道:“可以让地方郡县官府在农闲的时候,组织力役兴建。”

    要减轻百姓的负担,就得减轻赋役,朝廷的收入一旦减少,就不得不实行‘节用’,许多事情就得能免则免,想办也办不成。

    “今后百姓劳役,只得在农闲时候。官府若不得已,要在农闲时候组织力役,该县之事报于郡,该郡之事报于州,该州之事报于工部。核准之后,方可实行,如有妄自作为,当交付廷尉治罪。”皇帝将工程按规模大小规定了层层审批流程,在确保减少屡兴大工的同时,也考虑到了对百姓耽误农时的补偿:“被组织的黎庶,一概减免当年田租,并另行给予佣值不等。”

    在以往,‘役’都是无偿的义务劳动,参与劳役要自备口粮,不参与还要出钱雇人代役。往往是每个男丁每月要出三百钱雇人代役,这也叫做更赋。

    如今皇帝将无偿的义务劳动时间从全年缩小到农闲时候,又规定其余时间参与劳役将获得减免田租以及佣值补偿,极大的减轻了黎庶的负担。

    只是无形间势必会徒增官府的开支,面对黄琬提出的异议,皇帝说道:“该省则省,该用则用,总不能因着‘节用’二字,便什么事都不做了。”

    此话一出,黄琬像是感受到什么似得,忽然不说话了。

    一直沉默的骠骑将军、录尚书事董承这时自觉有了插言的机会,开口道:“臣自奉诏量兵裁夺以来,略做算计,凡天下冗余兵将,予以裁至屯田自给,每年可省军用百万钱。”从裁兵到现在只过去了一两个月,董承便迫不及待的趁朱儁不在,想借机邀功了:“今郡国兵制虽复,然地方兵卒轮戍边地之制稍有改动,不用再多劳费,如此又能再省更赋。”

    轮戍制度在最开始出现于春秋战国时期,那时诸侯国疆土不大,内地戍卒往来便利。但随着国家疆域的扩大,轮戍制度就有些不合时用,一年戍边、一年戍京城,有时候去了不一定回来。所以这个制度到最后又变成了百姓出钱免戍,无形中又多了一层税。

    让边营兵与边郡担任戍边的责任,内地郡国兵只在本郡内部轮戍,这是皇帝与朱儁等人早已定好了的:“这确实可以省去无用之费,但内地郡兵戍边可免,每年仍需从诸郡拣选精锐材官、骑士为兵卫。往来支费供给,由卫尉出,这一制度不能变。”

    黄门冗从负责御前,光禄勋属下的郎卫负责宫殿门户及殿内警卫,卫尉属下的兵卫负责未央宫禁,执金吾与城门校尉负责长安城防,南北军负责镇守京畿三辅,这些分别组成了拱卫在皇帝身周的不同军事力量。

    让各郡精锐入宫担任卫士,既能加强彼等对皇帝的忠心以及对朝廷的凝聚力,也能提高禁军的精锐程度。

    董承得到了皇帝的肯定,忙低头应诺了一声。

    近来他因为宋都怀孕的事多有苦恼,更因此勾起了从太尉退至骠骑将军的隐忧,不得不将巩固地位的希望寄托于全心全力的为皇帝办好差事,要让自己有用,皇帝才会继续用他。

第五十三章 何算其人

    “量吏禄,度官用,以赋于民。”————————【汉书·食货志】

    在孝桓皇帝时,天下有户口一千余万,人口五千六百多万。这是极盛时期,其后灾祸不断,水旱饥疫、羌胡叛乱、流民起义,导致全国的人口、户数大量减少。以至于在三国末期,全国总人口只有七百余万,当然,这其中不乏豪强大族隐匿人口、黎庶藏匿山林的情况,可其中因为战乱、疾疫、饥荒等原因而死亡的人口最少也有千万之数。

    如今皇帝提早中断了割据混战的趋势,消弭兵乱,建立起行之有效的统一制度。没有了大规模战乱、疾疫等等,全国的人口总量应该是一个很可观的数字,按皇帝的估计,除开逃逸山林、被豪强隐匿的人口,如今的总人口至少在三千万左右。

    为了增加人口、鼓励垦殖,除了提供一个稳定的社会环境和生产环境以外,还可以从税收的方面进行调节人口生育。少府负责征收人口税,供给皇室,自任职以来,王绛就此事有过一番了解,他新官上任,势必要提出自己的主张,才能表现自己的能力:“臣历数以往诸帝,所征算赋有增有减,并非一例不变,皆因当时局势而有所变更。”

    算赋的数额偶尔有因特殊情况而减轻的,比如皇帝巡行外出对途径郡县的恩典、鼓励流民归乡垦田、受过兵燹天灾的地区,一般最少的时候只收四十钱,最多的时候收一百六十钱。

    每年的算赋是除开更赋以外,压在平民身上最沉重的负担之一,百姓没了田地,也要缴纳人口税,所以才会四处流亡,逃避催征。如今的主流政策是轻徭薄赋,对此,王绛的想法是:“可将算赋由每年一百二十钱暂减为八十钱,孩童口赋改征二十钱,仍以七岁起征。”

    虽然这么做会使少府损失近十亿钱的岁入,但也意味着民间将多十亿钱的流通,百姓手里有更多富余,背负的压力也会减轻。

    王绛提出此议的初衷只是在于‘薄赋’,而皇帝却想到了通过税收去调节人口总量。在他看来,不仅是如今的三千万左右的人数,就算是鼎盛时期五千多万的人数,放在后世连一省的人口都不如。其中固然有后世生产力大发展的因素,但以中国土地之广袤,在古代足以养育上亿人口。

    在保持人口承载力和自然环境的情况下,提高生育、增加人口,无论是在内地恢复、发展经济,还是大规模由官方主导移民南方,都是大有可为的。

    “少府所言,的确是老成谋国。”皇帝出言赞同道,王绛由太仓令升任少府才几个月,稳重有余,威望不足。皇帝见他的建议颇有几分独到,几乎触到了税收调节的边了,可知其思维并没有因年纪而僵化,所以自然要当着重臣的面抬一抬对方:“算赋、口赋,不单是只征民钱则已,还要成为朝廷调控人口、扶老助幼的工具。”

    众人一时有些茫然,皇帝轻轻看了赵温一眼。

    赵温沉吟片刻,忽然道:“臣记得,孝武皇帝时曾免民八十以上家两人算赋,以示敬老。孝章皇帝时,曾免生产子女之家三年算赋,及孕妇之夫一年算赋。依陛下所言,如今大战方歇,天下户口凋敝,减免算赋以奖励生育,不多费朝廷一钱,却可达实效。”

    “今时正可效仿前代制度,百姓怀孕生产、孝敬老人耗费颇多,朝廷宜当减免,以优待老幼。”杨琦点了点头,深表赞同的说道:“朝廷以孝治天下,此举颇合仁义。”

    过去对于算赋数额的变化,有许多现成的例子可以参考,稍作斟酌便可用来作为自己的建议。黄琬家学渊源、又久居中台,遍读典籍,很快说道:“可令男女十五以上三十未嫁娶者五倍其算,以促其婚配。地方三老,宜促民嫁娶,早成家室。”

    “五倍的算赋有些多了,改成三倍好了,年龄提高到二十岁尚可。”皇帝既是不忍心五倍算赋所造成的负担,又难以接受十五岁就催逼结婚的政策。而且政策抓得太严,难免会出现地方官员为了政绩胡乱婚配的情况,这里面还是得再议。

    黄琬自然没有什么异议,点头称是。

    “今天下之民,北多南少、东多西少。以往关东、河北之地,一郡便养百万民,而益州、交州之民尚不及中原大郡,其土地不可谓不膏腴,却民户稀少。所谓损有余而补不足,若能募中原多余之民,迁之于南,任其屯垦,岂不两便?”尚书令吴硕也想到了一点,也主动的提出自己的建议:“朝廷不妨应募无地之民徙往他处,凡是如此,皆免去三年算赋。”

    吴硕这样说是有先例可循的,早在孝武皇帝时期便有官府募民屯垦边地,譬如朔方、五原、河西诸郡。只是这些地方的自然环境都比内地要恶劣,吴硕却想到了移民气候温暖适宜的南方,不得不说他也是各有想法的人。

    王绛在一旁看到众人七嘴八舌的对口赋、算赋修修改改,大有将‘薄赋’彻底贯彻其中之意。按照他们的改法,今年的算赋与口赋最后收上来恐怕还没有去年的一半,再加上深受裁减的更赋,少府收上来的钱少了,王绛在朝廷上说话的分量也要轻了。

    他心里未免有些懊悔如何提起了算赋,让他们有了裁减的借口,虽有心挽回,但在一众重臣面前王绛却是有苦难言。

    “这样与屯田又有何异?”刘和身为大司农,属下主管民屯,利益相关的事情,他自然要插上一嘴,无意间倒是为王绛解了围:“依臣之见,可由官府尽收当地无主之地,募流民屯垦,或是移至边地屯田。由大司农于各郡县分设农曹掾,与军屯互为表里,以成其事。”

    “分田之术,屯户与官府向来以四六、或对半而分,虽免徭役,然屯户仍有不便。”吴硕自觉被刘和否议,面上有些不好看,略提了声调说道:“当年朝廷募民屯田,是为安顿流民,充盈粮储。如今仍议民屯,田租形同十税四、五,似与朝廷恢复‘三十税一’之策有所抵牾,倘屯户与黎庶相闻其详,心中难免会多有不平。”

    “古人言,民患寡而患不均。”黄琬深深看了吴硕一眼,难得的附和了一次对方的话:“如今天下罢战,不妨赐田予屯户,任其自力,与寻常农户无异。至于军资粮储,仰赖各地军屯可矣。”

    “仅关中一地民屯,每年可供太仓数百万斛。朝廷屡次征伐,民屯出力甚巨,如今岂能一言顷废?”这简直是要削夺大司农的权柄,刘和年轻气盛,仗着与皇帝亲信,直接在殿内言道:“臣万不敢附议!”

    “屯户与黎庶田租不均,迟早会生事端!”话题一旦牵扯到现有的屯田制度,杨琦当即抓住契机,很快与黄琬等人达成一致:“田租能缴三十税一,又何必与官府五五对分?据说这两年为了支应战事,屯户田租已是十税六、七,生存艰难,不得不另外种稗子为口粮!昔年朝廷征战急需,不得不如此,到也好说。如今虽海内太平,然长此以往,屯户必逃亡四散,流民势将蜂起……安静不易,此事不可不慎,还望陛下睿鉴。”

    按杨琦、黄琬等人的说法,屯户与自耕农同样是给官府交租,一个是十税四、五,一个即将恢复三十税一的低租税,两相比较,自然会引来屯户心中不平。可是屯户早先就是破产的无地农民,朝廷收留彼等、给予田地以及生产工具,平常时期又不用服徭役。

    在生产方面,屯户可以不违农时,集中力量兴修水利,有条件精耕细作,能极大的提高粮食亩产。虽是五五对分,其实落到手里的,跟流亡时衣食无依相比已经好太多了。

    如今将屯田分配给屯户,散做自耕农,虽然为朝廷省去了一层管理的麻烦,但彼等从此抵御风险的能力就变低了,此外还要重新承受更赋等等。稍有不慎又会走上经营不善、破产、被豪强兼并的老路……

    黄琬、杨琦等人提出这个意见固然有多半是出乎公心,希望能缓解屯户沉重的剥削、弥合屯户与自耕农之间的矛盾,防患于未然。但另一方面,又未尝没有自己的私心——即便连他们自己都不曾发觉这一点。

    这正是地主豪强为了兼并土地而发自本能的体现。

    殿内以吴硕挑头,黄琬、杨琦皆支持就此改革民屯,董承私下揣摩皇帝意图,有心站皇帝这一边,与刘和出言驳斥了几句,却因言辞不利、能力不足而暂落下风。而王绛是只顾保全,与事不关己的太仆刘表一样,坐在原处不敢出声,荀攸与赵温也是静默一旁,将棘手的事情抛给了皇帝。

    皇帝见状,心里不由得叹息一声。虽然赵温虽是立场与他一致,但性格有些保守,其麾下又是一众益州豪强出身的士人,办起事来束手束脚,难以独当一面。而董承才能一般,魄力不足,又有种种缺陷;至于荀攸……有时就连皇帝也摸不清对方内心深处的想法。

    “一味的公平并非是最好的。”皇帝内心叹了口气,每到这个时候,他是多么迫切的需要一名既有能力又有魄力,党羽性质纯粹、掣肘甚微的人物替他站在前面……这样能省多少事!

    皇帝语气淡淡的,这恍如平常的话语一出口,像是有着某种魔力,很快便平息了刘和一人独对黄琬数人的论争。所有人不约而同的静看着席上端坐的皇帝,都在心中咀嚼着对方刚说的那句以及接下来要说的话:“我听说豪强之家,蓄养奴婢、佃客以千数,其田租皆以五五对分,甚者剥削更酷,平常也要为豪强修葺院墙、整理沟壑、养蚕缫丝、酿酒煮盐,一年四季终日无闲。”

    他静静地看着神情默然的众人,抛下一问:“为何佃客艰难至此,也不见其抛弃豪强,散归四野呢?”

    “陛下岂不闻流民甚巨,除了天灾致使、奸吏刻薄以外,亦有豪强武断乡曲,肆意盘剥之故。”杨琦拱了拱手,义正辞严的说道:“先是赋税沉重、苛政猛烈,百姓不堪其苦,卖儿售田,投身豪强,而后不胜盘剥,便再次逃散。于是流民集聚,众以数十万,官府难制,乃成大祸!往日之鉴,今日不得不思之虑之,陛下岂能因屯田相较于豪强,而竟以为常事!”

    “既是如此,那就严惩豪强!”董承总算找到了插话的余地,他先是放出狠话吓了众人一跳,然后退求其次,缓和了语气说道:“至于民屯,不妨修改田租,用官牛者,由五五改为四六,未用官牛者,由四六改为三七。屯户本就不用服徭役,如此一来,就不会再有何异议了。”

    其实从性质上来说,地主豪强用租佃制度剥削佃户,并进一步将佃户组成自己的部曲家兵,朝廷的屯田制也是利用国家权力,将流民变成国家的佃户,并供养国家的军队。

    所以两者之间在本质上是没有分别的,反而屯田制的存在更能限制地主豪强兼并土地、招纳流民,维护国家的统一与强大。

    这是关于生产资料与劳动力的争夺,或许地主豪强并没有具体意识到这一点,但他们已经本能、自发的做出了抵触。

    “就依董公说的办!”皇帝当即说道。

    他是第一次如此称呼董承,董承面色一喜,尚未表态,赵温、刘和也紧跟着附和,就连始终像个局外人的的刘表也点头称是。

    “屯田乃复兴根本,不得轻易言弃。”皇帝看着黄琬等人仍要再说,便摆了摆手,将此事定下基调:“今后劝农令及各郡县之农曹掾,不但是管理民屯,更要及时组织百姓务力农桑,兴修水利沟渠,精耕细作,比于屯田。”

    一家一户的自然经济难以抵御风险,索性就让制度成熟的民屯长官接过基层劝农官员的权力,负责组织百姓修建水利,共同劳作。在配套官府借贷耕牛种子等政策,不仅能提高产量,还能提高抗风险的能力。

    “募民屯垦南方,也先依民屯制度行之,以后时势有变,再议论不迟。”说到这里,皇帝若有深意的看了刚才挑起事端的吴硕一眼。

第五十四章 倍算其赋

    “三公以下诸有奴婢者,率一口出钱三千六百。”————————【汉书·王莽传】

    吴硕本就心虚,被皇帝这么看了一眼后,几乎吓得丧胆,再也不敢说话。

    关于算赋与更赋的改定便商量到这里,皇帝最后调整了百姓算赋的年龄范围,原来的算赋是从十五岁到五十六岁,现在改为二十岁到五十岁。

    口赋的年龄范围也从七岁至十四岁调整为十三岁至二十岁,并特别强调了入郡学县学者免除口赋,以鼓励贫民送子弟进学。

    通过对算赋与口赋的征收年龄段的调整,将进一步缓解百姓的生存压力。不但减少了人口税的征收数额,为了鼓励生育子女、赡养老人,还特意增加了政府的补助:“凡产子女者,从一岁至三岁由少府赐每人每年十五钱,七十岁以上的老人,其每年寿诞皆由乡里给米粮资赡。”

    在以往的时候,人口税沉重,百姓甚至抛弃老人、不敢生子,社会风气败坏,经济发展停滞。皇帝对人口税进行的调整,正好是对症下药,只是这么一来,朝廷势必要多出额外的开支,以及……

    “臣以为,如今仓廪不丰,用度艰难,天下符合此规的老少如何也有数百万之众,每年为此付出逾亿……是否会难为少府?”杨琦话题一转,居然为少府考虑了起来。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皇帝笑着看向王绛,轻声说道:“这里减免了,其他地方自然要有多补益。如今豪强之家蓄养奴婢者不在少数,彼等不事生产,不缴租税、不服徭役,又聚众恃强,朝廷屡禁不绝。彼等算赋自然要比寻常黎庶的要多些,依我看,其成人,加五倍算赋;其小儿,加三倍口赋,得来的钱,最好是充入少府,发散于民。”

    “陛下,这……”黄琬有些犹豫,每家豪强蓄养僮仆不少,如果每个都要缴纳五倍算赋,一年下来也不是小数目:“恐怕要从长计议。”

    “此时大有裨益,相信诸公忠心为国,应无有再议。少府。”皇帝唤出王绛,只见王绛立即离席,来到正中间行礼跪坐:“适才关乎算赋、口赋、更赋等等变动,关乎未来数年的财赋,尚书台今日就会有诏书下来,你务必将之推行各地郡县,不得有误。”

    王绛当即应命,有事可做总比无事可做要好,今天他本来只想稍作进言,预算少收些赋税,十亿以下的损失以如今的少府来说还是承受得起,同时也能邀好于皇帝,坐稳位置。可谁想到,这么多大臣纷纷借题发挥,将少府重要的一项税源‘人口税’裁减到最低。

    要不是这两年盐铁专营权归少府,成为少府收入的重要支柱,王绛恐怕回去后恐怕要受不少属下的非议,因为主掌山川池泽、口算供养天子的少府每年收不到多少钱,以后在朝廷上又能有多大的话语权呢?

    “臣谨诺!”王绛自知肩头担子很大,他期限在大司农担任太仓令的时候,每日只需与那些掾吏打交道,各地转运漕谷解送、粮储存取只需详细记录籍册就好了。如今一跃迁至少府,方知为官之难,少府下面管着宫里宫外,什么太医、太官、符节,甚至连黄门宦者、尚书台都在其名下。

    王绛以前只是一介六百石官,突然被越级提拔,时间一长,势必会出现能力无法掌控局面的问题,正如今天这样。他潜心思索着今后还是尽量不要乱说话,还是像以前一样安分守己,低调做事好了。

    皇帝没有想到对方新官上任的热情还没多久就因为这场集议而浇灭,他任用王绛无非是看在当初三辅旱蝗的时候,对方倾力支持糜竺与三辅豪强进行平抑粮价的‘战争’。由此留下了较好的印象,又考虑到对方的年龄,这才让他充作少府以为过渡之用。

    今天观其言语,知道对方不是没有想法的人,皇帝便想着给对方多添些事,不能光当个摆设:“少府即日起要着手清查天下民户,不得有一处疏漏,此乃当务之急。朝廷历年战乱,百姓流离,许多旧籍册还是孝桓、孝灵皇帝时的,如今修改了赋税,怎能不重新登记造册,按册征缴?”

    “陛下睿鉴。”赵温担心王绛一人难以应承,主动出声答应道:“可即命尚书台拟诏,命天下各郡国详细案核户籍,清点民户,以供官府所需。”

    只有详细查清人口总数、分布、性别与年龄结构,朝廷不仅能精确的征收赋税、组织徭役,更能根据这一信息针对性施策。田亩的数量目前触动的太多,不好彻底清查,可民户关乎财政、经济,皇帝再如何也要将其查个清楚明白。

    “年末时要责令吏部,将此纳入考绩,倘若郡守县令案核不实,皆以渎职懈怠交付廷尉论处!”皇帝厉声道,他知道如果不施加压力那些官僚定会糊弄应付。

    “陛下,这未免……”杨琦眉头一皱,似乎有话要说。

    董承在一旁不阴不阳的说道:“杨公,先前还算是有理可说,如今彼等食君之禄,自然要忠君之事,清查户口,有利于国,地方郡县守令必当奉行,办不好,就得依法论处……这可没什么好为其开脱的。”

    杨琦愣了一愣,将要说的话一时咽了下去。

    其实董承大可以等杨琦把话说完然后再作定论,如今杨琦尚未说话,谁又知道对方是想为郡县长官伸张治吏之难、为官不易呢?

    “臣以为,清查户数,可分为民户、屯户、军户三者。”赵温径直略过了董承对杨琦的讥讽,稳重的说道:“分别由少府、大司农、太尉案核清算,最后将三分籍册汇之于司徒,形成总籍,今后以为定例。”

    “按以前的制度,每帝崩,辄清查天下户口及垦田之数,以见其增减之差。然其间隔或长或短,不足以为朝廷定是施策。”皇帝如今也是熟知朝政典章制度了,只有熟知这些弊政的底细,他才不会轻易被人糊弄。

    人口与田亩清查自光武皇帝以降,每代皇帝都清查过一次,虽然保证了籍册的实时更新、稳定税源。但这样的规矩有极大的漏洞,比如皇帝一生只能在新君即位的时候查一次,这中间十几年的人口增减、赋税征收、政策制定,朝廷难道还要拿十几年前清查的人口数据当参考么?

    而且东汉一代继位的新君大多幼弱、或是旁宗继位。天子没有权威,朝政操于外戚之手,每年的核查人口,无非是走走形式,到了五千万的顶峰后,每年的数字就再也没有较大的波动。这对于没有遭受大灾大难的东汉中期来说,这个数据值得是存疑的——尤其是在孝桓皇帝亲政后,原本在冲、质两个幼帝时期持续下降的人口,在清查过后居然突增近千万。

    皇帝随口废掉了这个存在缺陷的人口普查制度,另行规定道:“今年是戊寅年,以后每逢‘寅、申’两个年份,皆诏命地方清查户口,更新籍册。”

    将一代皇帝清查一次,改为每隔六年清查一次,不仅增加了清查的频率,而且能使后来的皇帝在权威树立的情况下主导某次清查,不至于因幼弱新立而受到蒙蔽。

    “朝廷才诏告天下,今后少事,欲令百姓休息。”杨琦觉得这样的频率太高,会形成官吏频繁扰民不止的现象,违背朝廷与民休息的初衷,他将自己的担忧说了出来,同时也知道这件事不可更改,便建议延长清查的时限:“还请陛下睿鉴。”

    “六年休息聚力,之后天下就未必少事了。”皇帝语气平淡的说道。

    诚然,休养生息、天下少事,是皇帝根据当前的局势,与大臣们一致妥协的结果。但这并不代表要一直休养无事下去,在皇帝眼中,随着国力、经济的恢复,或许还不需要六年。

    杨琦语塞,转眼瞧见黄琬望过来的深深目光,一时无奈,在心里叹息。

    皇帝有主见有决断又有眼界,他们这些人虽是号称宰辅,但能影响皇帝决策的机会实在不多。这样的皇帝足够英睿倒也还好,臣子只顾埋头办事即可,别的不用操心。可皇帝每每有些独树一帜的想法,背后的深意往往令人心惊,像是黄琬、杨琦这样的老臣,如何放得下心来呢?

    “案核天下户口的事,由司徒总其成。”皇帝点了黄琬的名,太尉朱儁未录尚书事,无形中低黄琬一等。而清查人口是关乎国计的大事,让一个宰相牵头,底下少府、大司农等部门辅佐,可以极大地发挥效用:“这是十数年来首次案核户口,是要为今后做典例的。黄公,切不可有误啊。”

    司徒掌人民事,这说起来的确是黄琬的分内之事,可被赋予重担的黄琬迎面正对上皇帝深邃的目光时,心头还是忍不住一跳,旋即低下头应诺了一声。他素能准确的揣摩圣意,这一次不用细想也知道,皇帝将事情交给他,以后出了什么差池,责任也是他的。

    “赵公所言民户、屯户、军户三者之外,还有一项,少府务必详查。”皇帝盯看着王绛,沉声说道:“少府即日起制定奴籍,将现存的官奴婢一一造册。命地方豪强、大户蓄奴者自行谒官府呈报家中奴婢数量、年龄等等,由地方官府登记造册,发给凭证。”

    皇帝这话一出,让王绛等人心里犯起了嘀咕,朝廷自己的官奴婢倒还好说,彼等大都在盐池、矿井、织室担任劳工,少府统计起来也方便——当然官奴婢不用多此一举缴纳算赋。

    主要是彼等豪强,刚刚这才定下奴婢加收五倍算赋的政策,一个成年奴婢,豪强一年便要为其缴纳四百钱,而普通豪强谁家没有几百上千的奴婢?更大一点的,仆役数千上万都有,每年光是为奴婢缴纳的算赋都是个惊人的数字。

    有这个政策在前,彼等豪强怎么会主动、坦诚申报?

    偏偏皇帝心里已有了主意,他说道:“没有官府发给的凭证、不在官府籍册上的,一律不视为奴婢。豪强不得任意刑杀,驱使劳役,违者重罪。彼等奴婢既无凭证、又不在籍册上,倘若受到豪强欺凌,可径直讼于官府,允其自告,官府不准不受其辞状!”

    以前的君主只是下诏释放奴婢、不准虐待杀伤奴婢的诏令跟这个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皇帝先是给奴婢上户口,没有户口的官府一概不承认是奴婢、而将其视为自由民,豪强就没有权力任意处置。

    一旦处置了,那些奴婢大可以逃亡他处,因为他们不在奴婢的籍册上、没有凭证,豪强就不能证明他们是自己的私有财产。更何况,皇帝还准许不在籍册上的奴告主,授官府以柄,趁机打压豪强的权势。

    这个政策一出,相信大多数豪强宁肯主动将名下奴婢登记在册,每年为奴婢付出数万甚至十数万的算赋,也要得到一个保障,保住自己的私有财产不凭空消失。

    掌握了全国的奴婢数量,皇帝就能借此对天下豪强的数量、强弱以及拥有的财赋有个大致的了解,不但能增加岁入,还能削弱豪强的经济实力。

    解决了最重要的一项,后续的的便好处置多了,皇帝废除了东汉末年以来额外向百姓征收实物的户调制。至此,朝廷的税源大减,可以想见未来数年的财政状况都不容乐观,除了叮嘱在场旁听的度支部尚书韩斌将度支郎分派到公卿府署,厉行审计以外,还要着手开源。

    未来几年冀州的海盐将大规模开发,加上扬州的淮盐,以及盐铁酒榷的施行,朝廷尚且不用担心大规模的赤字。轻农税重商税,宁可用危机倒逼改革,也不随意增加农民负担,这是皇帝未来规划的政策走向。

    然而在众人散去后,皇帝还是将太仆刘表单独留了下来。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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