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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武陵年少时     兴汉室txt下载     兴汉室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十五章 谁说意气

    “鼎国昔未分,萧墙梗天步。呼苍复何用,龙卧独不顾。”————————【刘表庙】

    未央宫,宣室殿。

    皇帝坐在席榻上,一手撑着侧脸,似乎在想着什么。

    太仆刘表在众人走后仍旧坐在原处一动不动,虽是被皇帝单独留下,他也未见有任何忐忑惶恐的情绪,而是很安静的低头垂眸,等待着皇帝开口。

    皇帝轻轻舒了口气,在席榻上左右活动着上身,最后往前微倾,向刘表招了招手,示意他移席往前坐。

    于是刘表遵从的起身往前,径直坐到皇帝下首。

    “太仆掌乘舆御驾、天下马政,此次留你一步,正是因为你本职所在。”皇帝轻描淡写的说道:“此外,朝廷今年与鲜卑等部落通商等事,事涉牛马等牲畜交易,与你太仆有关,更与朝廷经济之策大有关隘,所以这也是让你在刚才参预的缘故。刚才诸公议论的国策,看似与太仆无关,但太仆在其中的作用不小,刘公你得多留神。”

    刘表似乎有些受宠若惊,连忙拱手拜道:“臣谨诺,马政之事,臣自莅任太仆以来,时时谨记在心。今春曾上呈奏疏,请恢复天子六厩、及边郡六牧师苑令,于汉阳、陇西、安定、北地、上郡等地重建马场,供朝廷军马之用。只是承明殿以为蓄养马匹会损耗粮草,如今朝廷用度不足,不宜放开马政,只许效光武皇帝时旧例,仅于汉阳郡设流马苑。”

    “你说的这份奏疏我见过,记得当时是黄公提出的异议。”皇帝微微扬起头,回忆道:“鲜卑分裂,各部大人自行其是,乌桓虽强但众力弱,塞北诸胡没有比得上昔年匈奴的。朝廷未来几年内不会有大战,所以承明殿诸公的意思,都觉得眼下不必要养马,与其浪费粮草,还不如将重点放在农桑。”

    “诸公老成,农桑确为朝廷大事,臣只看到太仆马厩,全然未考虑到大计,是臣的疏忽。”刘表不敢非议承明殿的决议,老老实实的承认自己的不足,那谦虚小心的样子,像是第一天步入陌生的环境。

    “你能从本职为朝廷设想便宜之策,这没有错,何况你的奏疏确实有用,只是还不到时候罢了。”皇帝抬手让稽首伏身的刘表起来,说道:“与鲜卑互市的事情,虽说是由地方上与少府统管,但彼等用盐、茶、绢布换回的牛羊马等牲畜,却是在你太仆的职责之内。对此,你有可有想过?”

    刘表眉头一抖,很是沉住气的顺着皇帝的话说道:“交易来的牛,臣以为,可以分拨各地,一部分由官府借贷给黎庶耕种,一部分可在关东等地售卖。羊也是同样,至于马匹,臣记得朝廷开启互市时曾有诏书,称民间商贾不得交易马匹,故诸胡互市所获之马,皆为太仆所有。臣以为,可从中择选良马,充作御马,或是交由边军、放之于汉阳牧苑蓄养,其驽马、老马,则交由郡国之兵,或是充作邮传驿马。”

    从平准监对皇帝提供的数据来看,经过战乱以及几次大的牛疫,民间耕牛的数量十分稀少,一头牛至少值几千钱,百姓往往是与邻舍共用才能满足耕作的需求。除此之外,马匹的价钱更是高的离谱,往往是数千钱至数万不等。民间的耕力短缺是恢复农业经济发展的一大难题,所以这也是为什么皇帝会同意开启互市的原因之一,从草原胡族手中换来牛马,可以通过售卖、借贷等各种方式交付民间,再配合上正在向关东地区逐渐推广的曲辕犁等新式农具,在短时间内生产力将会得到很大程度的提高。

    只是鲜卑人也不愚笨,牛羊尚在其次,不过是能让人耕作省些力气、饭桌上多吃些肉而已,马除了可以用于耕作,更多的还是战略资源。马背上的鲜卑人在互市时也会特意留个心眼,不会让良马流入贸易,在互市时充其量是一些体质低劣的驽马而已。草原上每逢冬天都会冻死一批牲畜,与其白白让马冻死饿死,还不如拣选一批老弱的马匹用来交换珍贵的粮食等物资。

    鲜卑人算盘打的精细,上至皇帝,下至一众大臣都心知肚明,所以目前也只能采取提高驽马与粮草的兑换比例、重金购买良马的措施。在皇帝看来,互市并不只是为了求得良马,更是为了换来牛羊这些牲畜,至于换来的驽马,皇帝与刘表想的大体类似,小部分驽马用来给郡国兵当做训练、或是交给军屯户当日常耕作工具,其中大部分则分配给亭长、或是驿道。

    亭长有了马,可以极大的方便于巡视乡里,缉捕盗贼,驿道补充了一批驿马,虽然耐力、体力方面并未达到真正驿马的标准,但也能用于官府之间平常往来公文邮传。将如今正在慢慢推行的驿道比作后世的高速公路、马比作汽车,有了交通上的优势,朝廷对地方的治理权力就会更深一步延伸,沿着每条驿道、每处乡亭,深入到最基层。再配合不断选拔、任命至乡里的太学生,皇帝相信,只要坚持下去,皇权就能延展至民间的方方面面,他也就不用太过担心政令出了长安城以后,再很难原原本本得到贯彻实施的问题了。

    “驿马要求饲养容易,能适应各地水土,体力强键,耐力强、善奔跑。如今天下无事,平常时使用驽马,到勉强堪用。等到以后边地起了烽燧,驿马就得三百、六百、乃至八百里加急,传递军务。”皇帝点了点桌案,对刘表说道:“不过这都是以后的事,太仆现在要做的是尽快培育良马,与平准监、均输监一同做好互市的事情。”

    说着,皇帝转头对侍立一旁的穆顺吩咐道:“去传鲍出、糜竺二人来。”

    这两人一个是平准令、一个的均输令,掌握着大量的民间信息以及丰厚的物资储备,皇帝是想让平准均输在互市中发挥作用,平准监负责采集各地的物价情况,均输监负责在最低价的地方进行物资采购,然后运输至互市地点与诸胡交易。交易来的牲畜,马匹统一交给太仆,羊和部分牛则交由平准监、均输监,用同样的方式贩运至内地,这一去一回,中间可以为朝廷牟取重利、顺带平抑当地物价、解决畜力不足的问题。

    见穆顺应诺一声,急匆匆的出去传召,鲍出等人官署皆在宫外,一时片刻不得入宫,皇帝便让人给刘表沏了茶,开始在这个时候谈论家常。

    “刘公是鲁恭王之后?”皇帝问道,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

    “唯唯。”刘表很谨慎的措辞道:“臣先祖正是鲁恭王之后,迄今已有数百年了,臣无才无德,徒有国家之姓而已。”

    皇帝摇了摇头,不甚同意刘表的话:“我刘氏享天下已有四百余载,其间多少宗室子弟,论才论德,几不弱于大儒名臣。此岂非祖宗有德,而苍天佑之?如今屡遭大难,宗室凋零,诸王皆唯唯守成之辈,不足与道。眼下正是大变之世,我欲改革前朝历代沉疴痼疾,重开盛世,刘公与并州刘虞、豫州刘艾等人皆为我宗室才彦,安能不图报效乎?”

    听了皇帝这话,刘表一时心惊不已,心惊之余,更是惶恐。他并不是彻头彻尾都在朝廷之中、事事跟着朝廷的脚步走的臣子,刘表在前不久还是坐镇一方、自作威福的荆州牧、镇南将军!随着叛乱造反的袁氏的覆灭,他同样身为一地诸侯,侥幸能提前看清形式,主动投靠,最后混得一个九卿已经是竭尽心力。如今皇帝却将他与刘虞、刘艾这些宗亲重臣们相提并论,刘表起初并不觉得荣幸或是自己的机会来了,而是认为皇帝这是在试探他。

    他提心吊胆的说道:“刘并州深得海内之望,臣微薄之身,岂敢与其并论?”

    “你不也曾是‘八顾’么?”皇帝提起了刘表曾经参加太学生的运动,被士人们赞许,将之与其他人并论的称号。

    这话让刘表愈加惊惧,心里更加笃定皇帝这是在试探他了。

    他有些慌张的低下了头,此前沉静淡然的风度立时无存,语气甚至带了些心虚:“当年虚名,不敢再提。”

    皇帝知道刘表是怕什么,司空赵温举荐的同乡、新任荆州刺史常洽在襄阳发现了不少当年从雒阳宫中逃至南方的工匠,虽然刘表早已私下里焚毁了僭越的车驾图纸,但这些工匠却还在。刘表还想将这些工匠献还给朝廷用来营造宫室,谁知道他赴任的仓促,将这些人留在了治所,让常洽一来便发现了蹊跷。

    好在常洽是赵温从太学荐举出去的手下人,又曾经做过荆州刺史,如今在皇帝的授意下,很能压得住荆州那边的消息。

    知道刘表心中的惧怕,皇帝就能握住把柄,更好的用他。虽然刘表不见得能力有多出色,但对方在荆州最后的时间里曾险些被当地豪强算计,双方结下梁子,让刘表用来制服荆州也是可以的,再不济也能当个招牌。

    “我听人说起过,你当年授任刺史,单骑入宜城,使人诱当地宗贼五十五人,于宴中皆斩之不留。”说到这里,皇帝不免有些唏嘘,刘表刚上任的行为与刘焉大同小异,都是孤身上任,借助一帮豪强铲除另一帮豪强,从而坐稳位置,就连历史上的刘繇也是同样,身单力薄的他在扬州很快拉起一支军旅,若不是遇见了孙策,他兴许也能守住江东。由此可见,东汉末年的时候,刘氏宗亲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无能之辈,只是刘焉最后垂垂老矣、刘表锐气尽丧,为豪强摆布,这才使汉室与中兴的机会屡屡交臂。

    皇帝看着惶恐之情流于表面的刘表,低声道:“大气魄啊。”

    “陛下!”刘表惶然,在席上稽首道:“臣当年临危受命,赴任荆襄,为了应付局面,也是不得不施以雷霆!不然,外有逆贼作乱,内有宗族拥兵,臣纵然有尊军讨不臣之心,也是力有不足啊……”

    “荆州的豪强……”皇帝沉吟一声,这时他看着穆顺已站在门外,提醒他鲍出、糜竺两人已经到了。皇帝不着痕迹的对穆顺使了个眼色,让彼等稍待,自己则轻言细语的刘表说:“刘公莫惧,当时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乱世用重典,非如此不足以惩奸邪,我岂会因此怪咎于你?”

    皇帝又好生劝了几句,这才让刘表稍稍安下心来。冷静下来的刘表心里也觉得奇怪,自己是当时朝廷名正言顺遣派的荆州刺史,在当地杀不法宗族,恢复统治秩序,按理说并没有做错,皇帝拿着个仅仅只是对他敲打,却难以真的拿他做文章。若说皇帝真要为难他,自有别的题目可说,为何偏要从这里着手?

    刘表心里念头转的飞快,其中有些想法好似是蔡夫人曾对他提起过的,细细一想,却不记得了。

    只见皇帝悠然拢了拢衣袖,轻声问道:“荆州位置偏南,不比兖、豫以及河北人烟凑集,士人盈野。但我听说其地也有不少豪强大族,彼此联姻,互通声气,刘公在荆州数年,心里应该都有数?”

    连着又敲又打之后,皇帝对刘表的称呼从‘刘公’到‘你’,又变回了尊称。刘表听到这里,不禁舒了口气,若是让他陈述荆州豪强以及彼等内部之间的关系,这却是不难,而关键在于皇帝想知道这些做什么?以及,为何偏要通过他去知道这些?

    松了口气的刘表不敢隐瞒,一五一十的将荆州的豪强大族都细致的说了个遍,譬如江夏黄氏、南阳来氏、南郡庞氏、蒯氏、马氏等等,彼等之间互有婚姻、师徒、故吏的名分。关系错综复杂,若非是长期在荆州为官,深入了解过,光凭皇帝手中最得力的平准监与绣衣使者都难以在短期内摸得这么清楚。

    在如今的荆州豪强之中,势力最大的自然是江夏黄氏,黄琬位至司徒、录尚书事、阳泉乡侯,与其同宗同族的既有黄承彦这样的大儒名士,也有黄祖这样的武将。更不用说黄琬是天下少有的能臣、名士,更与弘农杨氏有交,已经是荆州士人在朝中最强的势力……

    刘表回忆起刚才争论时,黄琬与杨琦二人彼此唱和的景象,心神有些恍然。

第五十六章 逸而忘忧

    “吾不敢为主,而为客;不敢进寸,而退尺。”————————【道德经·第六十九章】

    皇帝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继续深入,而是让穆顺将久等的鲍出、糜竺等人唤了进来。先前的会议他们没有参会的资格,如今传召他们也不是为了另外商议事务,而是将适才议定的互市内容告诉给二人,吩咐彼等与太仆共商协作。糜竺等人自然不会再说多话,他们的职责本就是平抑物价,从中为朝廷牟利,尤其是对糜竺来说,牛羊售卖向来是致富的一大秘诀,自己乘其间,大可以公私两便。

    “具体事宜,由你们自行商议,有何缺漏之处,再行禀上。”皇帝挥了挥手,示意他们退下。

    “臣谨喏。”平准令鲍出与其他人一同唱喏完,又独自言道:“陛下,此事是否应知会于司农……”

    “刘和是你的上官,你当然不能回避他了。”皇帝笑了笑,理所当然的说道。

    鲍出目光一动,也没有再说什么,自从平准监从一开始的刺探性质的职权逐渐变成采集物价等寻常信息、以佐定策的功能,平准监的权势便不复以往,被侵夺权力的绣衣所替代。作为贾诩离开平准监之后的继任者,游侠出身的鲍出并不热衷于这些终日繁琐无趣的市井消息,也不谙熟这些经济之道,如果要他选择的话,他宁可去做一个寻常都尉。

    只是鲍出守信重诺,当初贾诩对他一手提拔,并将平准监交代给他。如今平准监权势日减,他自觉有愧于贾诩,并希望能做出一番成绩,好让平准监不至于太过旁落。

    然而无论是安排严干等人西行凉州,还是其他,鲍出虽然都表现了平准监不俗的实力,但仍旧缩短不了与绣衣的差距。就像是现在,皇帝已经让平准监不避讳大司农了,若是在以前,平准令都是可以特许入宫、直接面见皇帝的!

    鲍出心中念头闪过,暗自叹了口气,好在绣衣如今与平准监算是颇有渊源,他心里不算太过失落。

    在三人走后,皇帝这才从席榻上站了起来,伸长手臂舒展了一下僵直的腰背,然后径直往帷幕之后走去。

    在重重帷幕之后,单独辟出一处小室,摆着简单的桌案席榻、案上摆着几碟精致的糕点。

    一个中年男子身着宽袖深衣,头戴梁冠,坐在席上微微眯着眼,似乎陷入了睡眠。此人相貌并不出奇,颔下留着几缕胡须,俨然一副寻常文士模样。

    跟在皇帝身后的穆顺却知道,此人虽不在承明殿、尚书台,但在皇帝眼前发挥的作用却比彼等大多数人还要强——甚至超过了荀攸。

    “贾公。”皇帝一说话,绣衣使者、河津亭侯贾诩便霍然张目,正要离席向皇帝行礼。皇帝右手一抬,衣袖挥动,便将贾诩的动作止住了。他顾自走到贾诩面前的席榻上正襟坐好,看了看桌上剩余的茶点,笑道:“前面争论的实在无趣,贾公小憩了不久?”

    知趣的穆顺立即上来将贾诩用过的茶点一个个撤了下去。

    刚才贾诩就是在这幕后,一席一桌,边吃着糕点饮着茶,边听数步之遥的承明殿诸公为了税赋的事争论不休。

    “诸公持重,事涉万民之政,不可不慎。”贾诩看着穆顺将他吃剩下的糕点一一拿走,脸色并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淡淡说道:“税赋之策,臣不谙其事,虽陛下开明,付诸于公议,但千事万端,仍要由圣意裁夺,旁人不得导引。”

    “这话,也就只有贾公能对我说了。”皇帝轻声说道,他随手指着贾诩吃剩的糕点,对穆顺说道:“拿下去赐人,不要任意丢弃。”

    “谨喏。”穆顺正往桌案上摆放新的糕点与热茶,闻言笑道:“陛下怜惜奴婢、珍惜粮谷,纵是不说,奴婢也想着要这么做。”

    皇帝轻轻一笑,没有说什么,他也确实有些饿了,伸手拈了一块雪白的糯米糕,将它放入口中吃了。这种米糕是将糯米磨成粉,加水和蜜,用箬叶裹着蒸熟而成,皇帝细细咀嚼着米糕独有的清甜与箬叶的清香,最后从口中吐出一枚枣核。

    那颗红枣被点缀在米糕之上,皇帝将米糕吃完,又将枣肉吃掉,最后将暗色的枣核吐在光滑的桌案上。

    “本想着各退一步,彼此也好姑息休养,谁知你退一步,彼欲进五步。”皇帝盯看着那枚枣核,直直白白的说道:“你让了,别人只会想你再让,世人之心,何其难足?”说完他又显得很疑惑的问贾诩:“贾公,难道我真是世人眼中的‘仁德之君’么?”

    “陛下欲行王道,则仁义播于四海;陛下欲行霸道,则威严慑于九州。”贾诩瞥了一眼那枚吐出来再无作用的枣核,直言不讳的说道:“而我汉家制度,皆霸王道杂之,明君任人施政,存乎一心,非赖于臣子。”

    “当初对王公,到底是失之于宽厚啊。”皇帝略叹了口气,谁也不知道他突然发这样的感慨是为了什么。

    世人都认为王允诛董,有功于社稷,哪怕他最后逼反了李傕、郭汜,让朝廷险些再一次陷入万劫不复的危机,也仍认为他功大于过——尤其是这个危机得到了很好的解决,并没有真正发生。

    所以拥有极高声望的王允在退出朝堂的时候,有不少不明究竟的士人为此抱憾,他们甚至不知道袁绍入上党时王允所扮演的角色。当然这一切被朝廷下意识的掩盖,因为不能揭露最有名望的大臣于叛逆同流合污,这会打击朝廷的颜面;士人们也需要重新抬起死人的幌子,尤其是那些没有真正见识过皇帝厉害、以为皇帝聪颖却宽仁的新附士人。

    这其中原委,也只有完完全全经历过的人才懂得皇帝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贾诩略微扬起眉头,他无意评说当年是非,单只是道:“宽厚与否,知道当年辛密与否,世人皆会传颂陛下宽仁、慎杀之名。而陛下睿鉴,只要不为这区区声名所困,宽严有度,天下又有何事为难?”

    “宽有了,严还不够。”皇帝心里不知在想着什么,悠悠说道:“关中这批旧臣是始终跟着我的,熟知我的脾性。而关东却不然,多少是道听途说,又未见我杀人,想着天下光复,亟待施行仁政,故而滋生骄慢之心……还以为跟从前一样。”

    “汉室德运已改,自然要不同以往。”贾诩低叹一声。

    两人虽未明言,但相处下来的默契已经互相领悟心意,万民休息,朝廷终劳,跟从前王允、马日磾、士孙瑞等人和平下野不同,皇帝这是要杀一批人了。

    “那个吴硕倒是有些能耐,当初若是侍主从一而终,如今又何止是尚书令呢?”皇帝忽然像是在夸赞其人:“此人前度上疏,称要扩招国子监生,允许各地豪富之家送子入学,每年收其束脩万钱,如此可得年入三百万。”

    贾诩没有平议尚书奏事的权力,细细听完,然后说道:“朝廷年入数十亿,为了这三百万,多出三百名才能平庸的郎官,于朝廷并无益处。”

    “足以让人动心了。”收‘建校费’这种事皇帝在后世也见过,既然吴硕有提起,那他自然不能让此事太过简单:“国子监宁缺毋滥,朝廷不能为了钱就胡乱往里面塞人,败坏了读书的风气。我已批示承明殿,凡要入学者,先交五千钱,用以策试五经,策试高第方准录入,每年束脩五万,一切所得,皆拨予太学。”

    国子监的学制与太学一样,都是五年,豪强子弟读完出来至少要花费三十万钱,不是一般的豪强根本负担不起。更何况在其他人看来,除了通过国子监与太学策试录官,更还有其他选择,只是这些人不知道有些路在今后是越走越窄、有些路是越走越宽。

    “单凭此疏,可见吴硕其心已定了。”贾诩眼眸微眯,缓缓言道:“只是骠骑将军从此失却一臂膀不提,其多年任事,有不少仰赖于吴硕的。如今吴硕背离,多少私下情事想必也会为人所知……其人恐怕……”

    说到这里,贾诩有意顿了顿语气,试探性的看向皇帝。

    董承不但关系前朝,更牵涉宫闱,纵然是贾诩,也不能在皇帝态度尚未明确的情况下多说一句。

    “改完军制之前,董承依然是董承。”皇帝简单一句话,流露着太多信息,或许在他看来,在裁完冗兵以后,董承的地位将会有变数?

    至少是不会如现在这般稳固。

    贾诩转了转心思,很快抛却这个话题,轻声说道:“吴硕此人本是尚书台小官,先后依附董卓、王允、董承,如今观其言行,似乎又倒向了杨氏。”

    杨氏与黄琬本来就联系紧密,几乎可以视同一体,今日贾诩听了一阵,发现是由吴硕起头,然后杨琦、黄琬互相配合,从而形成统一的口径与声势,引起皇帝不快。

    “杨氏?”皇帝冷笑道:“他最好是如此。”

    贾诩眉头微皱,从皇帝讥讽的话语中琢磨到了什么。

    如果不是吴硕有意投靠杨氏,难不成对方并没有与杨氏走到一起,而是出于某种目的,今日是故意将杨氏与黄琬的声势引出来、让他们打头阵,好让皇帝忌惮。

    倘若如此,吴硕背后必另有其人。

    在皇帝的提醒下,贾诩立时明白了,只是他一时还不清楚这到底是士人之间的内斗,还是一次投石问路——将势力庞大的弘农杨氏当作石子。

    这个疑问连皇帝也无法下定论,但试探也好、露头也罢,他都不会轻易放过这个契机:“如今尚书台各部皆有所司,尚书令、仆射总其成,虽名为枢要,实同九卿。只是仍循旧制,掌拟文书诏令,这就好比九卿掌草诏之权,其可乎?”

    稍一说错便会得罪整个尚书台的问题,对于贾诩来说,似乎并不是个值得考虑的疑难,他迎面望向皇帝明亮炯炯的眼神,带有深意的说道:“孝武皇帝时,诸尚书不理政务,但只顾问诏对。自光武皇帝以后,中台权重,乃有六曹之分,俨然已侵夺外朝之权。今陛下变易内朝制度,理清内外朝各司之职权,使之并立,较之孝武、光武皇帝时,尤为高明。”

    尚书台能拟诏,是因为它足够机密、亲近以及不理具体事务,如今尚书台各部都有了具体的职能,就按皇帝说的那样,岂有让少府给少府自己拟诏的道理。所以当尚书台诸事繁多,已经不够机密、不够亲近的情况下,拟诏的权力,就不再适合继续留在尚书台了。

    当然,这种大权也不会交给承明殿,皇帝有意将这个权力单独拿出来,重新赋予一个曾经有过、却又消失的职位。

    “孝武皇帝时,也不单只有尚书才省阅奏章,传达诏令。”皇帝轻声说着,像是在贾诩的提示下才想起来:“中书谒者令不也如此么?”

    贾诩目光一闪,忽然离席,对皇帝稽首一拜,像是要把刚才未能行完的礼给行完。

    皇帝一时没有说话,他伸手又拿起一块红色的糯米糕,放入口中细细咀嚼起来。这回点缀在米糕上的不是红枣,而是一颗煮熟的栗子,皇帝直接将其嚼烂一同吞吃入腹。

    中书令是为了加强皇权而设立的官职,在最初其实就是尚书令,不过被孝武皇帝改为中谒者令,后为中书谒者令。先是启用宦官,后来间或使用士人,权倾朝野,在孝元皇帝时开始出现内外朝官员互相争权,最后孝成皇帝不得不废除了中书令,由此削弱了皇权。

    尚书令与中书令原本一体,按皇帝后世人的想法,二者势必要有所分离,今后就是承明殿主决策、中书令草拟诏书、内外朝主行政。这其中,中书令草拟诏书悉听于皇帝,可以直接绕过承明殿,可以进一步加强皇权。

    皇帝喝了口已有些微凉的茶水,贾诩低调不揽权,有主见知进退,是最合适的中书令人选。只是当前尚不能一蹴而就,得先向外面放个风声:“绣衣使者执掌中外情事,遇事辄报,片刻不得怠慢。我看,贾公以后再加个‘给事中’好了。”

第五十七章 淡乎不阿

    “攫挐者亡,默默者存;位极者宗危,自守者身全。”————————【解嘲】

    给事中属于加官,可以给事宫禁之中,常侍皇帝左右,备顾问应对,参议政事。贾诩被授了给事中的加官以后,便可以从容出入宫中,有权力预闻政事,更进一步,还能代皇帝传达诏令,毕竟这可是仅次于中常侍的内廷官。

    这一切在贾诩看来仿佛都是水到渠成,他面色不惊不喜,极为平淡的接受了恩赐。

    皇帝对此习以为常,他好像从没见对方大惊失色过,似乎始终都是如此云淡风轻的模样。与贾诩相处这么久以来,皇帝有时不免也会多想,以后究竟会有什么样的事才值得贾诩惊惶呢?

    这个念头也只在他脑海中稍微过了一下,并没有往心里去,皇帝见贾诩接受了新的任命,又说道:“秘书监如今多是文学之士,写起文章来都是文不加点、挥笔立就,贾公虽不善属文,但时不时地,还是可以多随我去看一看。”

    “臣谨喏。”贾诩的眼神这才有了些变化,拱手说道。

    这两日正是休沐,官员们难得在家清静休息,皇帝治吏严谨,许多人都日常绷着一根弦,生怕因松懈犯事,是故这休沐的时候比以往更值得珍惜。

    难得休息的尚书仆射荀彧正在府中的厢房窗下与侍中荀攸一同饮茶,边欣赏庭院里渐渐开始绿荫繁茂的夏木。林木间有宛转鸣啼的鸟雀,贴墙生长的月季正绽吐出粉色的花瓣。荀彧静静看着这一切,忽然说道:“像是这样的好光景,上林苑里也有不少吧?”

    “这哪里比得了上林苑?”荀攸只淡淡一瞥,漫不经心的说道。

    说起来,荀彧到长安的这一年里还没有真正去过上林苑,一是入朝的时间还太短,再是皇帝自打亲征回来一直忙于处理后续事务,没有闲暇去上林苑。而这一次由于是宫里宋贵人怀孕的缘故,皇帝特意带着掖庭众人在初夏的时候前扶荔宫。上林苑的各处宫观虽已荒废数百年,迟迟未有修复如初,但昔日种植大量南方佳木的扶荔宫却保存了不少树种。

    两百多年的繁衍生长,再加上近年来的修整规划,扶荔宫已是郁郁葱葱,是个难得的观景郊游的地方。

    荀彧先前在话里提起的正是这个事,他见对方面色如常,不由问道:“既如此,公达你为何没有去呢?”

    作为皇帝最亲近的大臣、侍中,荀攸本也应去无疑,然而他似乎并未觉得这有何奇怪的:“侍中、侍郎都没有跟着去。”

    言下之意是皇帝没有传唤理当跟随的近侍们,这就有些帝后郊游,不宜外人的意思了。然而荀彧何等聪明,抛开这个念头,很快又问了一句:“那有谁去了?”

    “秘书监的那些以文章进用的士人。”荀攸轻轻看了对方一眼,好整以暇的说道:“还有贾文和。”

    “他?”荀彧有些讶异,对方虽有了‘给事中’的身份,得以跟在皇帝左右,但如何比得了职权相关的一干侍中、黄门侍郎们?荀彧凝神一想,觉出不对劲来,轻声说道:“此事并非无意为之……难道国家要削中台之权?”

    荀攸叹了口气,慨然道:“旁人都以为国家将诏使贾诩平尚书事,唯独叔父你却不然,与我所见略同。”他语气一顿,慢吞吞的说道:“这一次国家游上林苑,别人只看到贾诩随驾,其实这算不得有多紧要,贾诩虽不张扬、游历于朝堂之外,但这些年来出谋划策不少,深得国家信重,谁也不能看轻了他。贾诩其人的分量本就不轻,该重视的应当是彼等随驾的秘书郎……”

    “阿兄现在府中校书,不然我等同去叨扰一番?”荀彧提议道,秘书监诸郎都得以随驾,而荀悦这个秘书令却安安静静的回到家中校书,这也是不合常理之处。然而荀悦此人潜心修书,很少主动参预政治,安安分分的在秘书监充当一个顾问的角色,让皇帝很敬重他的人品与学识,却并没有授予重任的意思。

    荀彧想携对方一同前去见荀悦,心里打算的不单是想了解此次游上林的背后是否别有内情,更想打探一下自己的这个堂兄心里的真实想法。

    “侍中崔公大病一场,正在家休养,其手下《皇览》的编撰大功未遂,所以临时交给了荀伯。现在荀伯手上已有自己的《申鉴》未成,还要参与《东观汉记》的追记编集,如今又接了《皇览》的集编……还是不要去叨扰他了。”荀攸是个心里有主意的,知道皇帝给荀悦安排了这么多事务,从中窥见皇帝对荀悦的任用并没有往政务方向走,而是专攻文史。加之荀悦自己也乐在其中,荀攸等人恐怕是再有什么想法,也难以说服对方。

    “其实你我之间,彼此都想到了同一处,堂兄又如何不是如此呢?”荀彧低叹一声:“中台诸尚书如吏部、度支部、兵部等等,职权皆由国家亲自定下,诸尚书也由其一手简拔。如若因吴硕这般鼠辈,而削夺尚书权,未免太过不值,也会扰乱国家心中的设计。依我之见,尚书台如今应当削夺的不是‘职’,而是‘权’……”

    “以往尚书无职事,故能奉天子之命草拟诏令,如今诸尚书已与九卿一般无二,再使其手握政令之余,又得以拟写诏令,不仅于制违和,就连国家,心里也不想见中台如此权重。”荀攸揣摩着皇帝的心理,吴硕只是个无足轻重、又处处是把柄的小角色,皇帝真要动他,谁也不会出手作保。如今这样做,并非是针对吴硕,而是想将草拟诏书的权力收回去,并交给……另一个人。

    尚书台之所以权倾天下,为朝廷中枢,不单是因为其地处宫内,靠近皇帝、又不断侵夺公卿职权,更是因为它掌握着诏书发行的权力。自从建立尚书台以来的历次政变,无不是围绕着尚书台而进行的斗争,谁掌握了尚书台,谁就能代表最高权力发号施令。而一旦尚书台没了草拟诏书的权力,就势必会沦为与九卿等同,尚书令也不再那么清贵了。

    “诶。”荀彧幽幽叹了口气,甚为可惜的说道:“当初国家以铭《平羌碑》为由,简拔了不少文学之士,彼等又都在秘书监,这今后……诶!”他早已想到了这件事,如果皇帝要另设一个专门草拟诏书的部门以代替尚书台,用善属文、不善议政的文士,那么秘书监便是近水楼台,而作为秘书令的荀悦,又何尝没有机会呢?只可惜荀悦似乎意不在此,不欲出头与贾诩争锋。

    “著书立说,本是一条稳慎为宦的法子,荀伯打算借此慢慢养望,也算是为我荀氏助长声势。”荀攸淡淡说道。

    一个士族不但要有人在朝中出仕高官,更要有足够分量的大儒名士提高声望,荀氏以前已有荀爽等一众高士,若荀悦通过为朝廷编撰文史,足可称为大儒。这是关乎于荀氏百年的大计,荀彧想到这里,忽然抬眼看向荀攸,缓缓说道:“自从入长安以来,虽渐次熟悉了不少朝中政事、人事,但对于公达你,我却没能与之做一次深谈。”

    荀攸刚要拿至嘴边的茶碗立时顿了顿,他不急饮茶,将其放回在桌案上,略一挑眉,问道:“是关乎于朝廷今后大政?”

    “都说国家有效光武之心,如今清查户口、奴婢,他日度田,也不在话下。”荀彧轻吁出一口气:“然则观其重开盐铁专营,整肃吏治,用人选官不纯任士人,可见若是以光武皇帝相比,恐有不足……公达,国家的心思,你比我更要清楚,他日若真度田量民,到了我家,则该如何?如今杨氏、黄氏,已经有些非议了,不少人在盯看着我们,此时一举一动,你我都得同出一心才是。”

    “叔父。”荀攸凝神想了片刻,忽然说道:“敢问叔父自比黄公、杨公等人如何?”

    “论及名望,我自然不如。”荀彧目光一闪,避重就轻的说道。

    “那颍川荀氏与弘农杨氏、江夏黄氏,又如何?”荀攸追问道。

    “我知道你的意思了。”荀彧这次没有回答这个设问,而是说道:“他们出头,我们不管,当然也没有为人前驱的必要。”

    颍川荀氏如今正处于上升期,像黄氏、杨氏等大族为了保证自己的利益不受损害,势必会与皇帝起冲突。荀氏在其中出力太少,不但起不到作用,更会适得其反;而出力太多,又很容易受不住阵脚,成为别人的马前卒。

    自从关西士人没落以后,关东士人在朝中几乎一家独大,而其中又因不同的地域、实力的雄厚程度、家学之间的争端而分化为各种势力。袁氏已亡,再无大族能与杨氏比肩,其下黄氏、桓氏等族联系甚密。

    如果再没有特别大的变故,颍川荀氏很难跻身到前列,混乱才是上升的阶梯,如今荀氏虽然声望极高,那也是荀攸深受皇帝重用,许多颍川士人接连被提拔的缘故。声望若是没能成为积累,很快就会消失不见,这也是为什么荀悦选择潜心治学的缘故。

    “国家的心思,我曾揣摩许久,如今也算有所得。”对于荀彧的回复,荀攸没有做出评价,而是另外说道:“国家穷究经史,无论《太史公书》,还是《商君书》,皆无所不读。设立秘书监,除了揽才、培养亲信,也是为了自己读书之用。也正是因为如此,国家便深恨豪强武断乡曲,要挟官府,残害黎庶。”

    荀彧心里略略讶异,瞬间便恢复平静,历代有所作为的皇帝都致力于打击不法豪强,维护朝廷在地方的统治。譬如光武皇帝时,四境之内有不少豪强仍旧构筑坞堡、训练私兵,朝廷几次严令遣散,彼等非但不听,甚至还敢攻击郡县。官兵一来,立即解散为民,官兵一去,又重组成一支私兵。

    尤其是在朝廷后来政令松弛,解禁盐铁以后,无论豪强还是大族,经济实力都获得了迅猛增长,庄园经济大行其道。豪强在地方的势力渐大,自然也就会威胁到官府、乃至于朝廷的权威。

    当然,在地方残害黎庶的大多是‘新富’的小豪强,彼等渴望跻身上流,可朝堂之上却基本为大族垄断,大族又看不起彼等小豪强的做派、更不愿意分润资源。所以在东汉近二百年间,小豪强大部分都依附于宦官,以此形成一股政治势力与大族对抗。

    世族、豪强之间并非铁板一块,往往有些大族出身的士人一到任地方就会惩治豪强,并非是因为他们背叛了自己的群体,而是在道德、政见等因素之外,没有将彼等视为‘自己人’。

    “可国家如今并不只是针对那些豪强。”荀彧皱了皱眉头,回想起皇帝主导的朝廷所出的种种政策,不但是豪强,就连高门大族都受到不少的损害。譬如盐铁专营、策试选才、清查户口等等:“国家比光武皇帝更有雄心,但到底年轻,未免失之于操切。”

    他的言外之意就是,皇帝没有将豪强与大族分而治之,这样的政策执行下去,会将所有人逼到角落里。

    “这样的气魄,非寻常之君能为,历数诸位先帝,国家比任何人都有底气。”荀攸轻声提点一句,复又说道:“单不说朝廷如今兵强马壮,地方豪强几经丧乱,元气未复。就说是国家,其性情审慎,无论是在关中理政,还是亲征,都无操切激进之行,更何况还有贾诩在身旁谋略……如今,更是如此。”

    荀彧闻声说道:“难不成……”他霍然起身,从席榻上站了起来,思及皇帝的种种政策,不难看出端倪,太学招录的学生以普通豪强为众,这等于是给了小豪强一个进身之阶,用以平衡大族,盐铁专营也是大族受损最重。

    而眼下清查人口、奴婢,大族底蕴深厚,自然不惧这每年多出的钱财,对于小豪强却是一大打击。

    “就是要斗起来,两边就携不了手,国家,就始终是居中调度的国家。”荀攸缓缓说道。

第五十八章 塘水渐漫

    “夏风多暖暖,树木有繁阴。新笋紫长短,早樱红浅深。”————————【表夏十首】

    荀彧面前的茶碗自从添水之后就再未动过,他一直是性情平静沉稳的人,然而在初次遇见这种事的时候,相较于荀攸早已接受而冷淡的态度,他的内心仍旧起了波澜。

    “若依眼下情形,吴硕只是一个幌子,国家是要先将矛头指向黄司徒了?”在心里想了一瞬,荀彧脱口道:“吴硕不足为道,杨氏势力庞大、多年韬晦又抓不住漏子,唯独黄司徒则不然……”

    荀攸往窗外的绿意淡淡的瞥了一眼,似若无意的说道:“黄公屡黜屡进,可谓深得帝旨。然而其不能与赵公一般为国家谋事,动辄亲近杨氏等大族,想法、做法自然就与国家相背离,故此,纵然是再如何称之为名臣,强干善治,国家也不会容忍太久。去年群臣提议迁都,黄公与旁人倡议还都雒阳,擅自营造宫室,深忤帝心,也就那个时候便注定了有今日。”

    “黄司徒别的不说,单就其声名、城府、才干,便是旁人所不能及。倘若没有犯下大错,陛下该如何将一位朝中的名臣宿老罢黜免官呢?”荀彧像是在问对方,又像是在自问自答,他沉思着,很快便自己找寻了答案:“难道是要从荆州着手。”

    他最后这话并不是一个疑问句,而是十分确切的看向荀攸,荀攸点了点头:“荆州刺史常洽,在十多年前,他曾做过一段时间的荆州刺史。此人是蜀郡江原人,与赵司空同乡相善,这次他能以年迈之躯,重新再任职地方,与赵司空的提携举荐密不可分。如今朝廷正要清查户口、奴婢,年末吏部考课,以此为凭,常洽必会在此事上用力。哪怕黄司徒为人无可指摘,但其家族、及与其有交的荆州豪强,又岂是个个君子?割剥黎庶者、隐瞒户口及奴婢者,最后被常洽惩治了,黄司徒是说不说话呢?”

    “荆州不单是常洽吧?”常洽虽然背后站着赵温、甚至是皇帝,能力魄力尚且不说,但如果没有帮手,在面对豪强盘踞的各郡豪强,恐怕也是事倍功半。荀彧深知其中曲折,心中想了一想,低声说道:“南郡太守赖恭,忠勇刚直,为人豪义。其人曾为刘表所征辟,因为荆南零陵人,非荆北大族,故尤为信重。刘表被征入长安时,曾上疏举荐过此人,在那时国家便下诏允准,拜赖恭为南郡太守。前些日国家召集部分公卿议论租税,事后还留刘表做了一番长谈,虽说定的是在互市中与平准、均输分管牛马牲畜之事,但在鲍出、糜竺入宫之前,谁又知道谈论的什么呢?”

    荀攸似乎没有往这个方向想,他稳稳地端起茶碗,慢条斯理的说道:“刘表有何德能?他不过是比刘焉晚了几步而已,五十步笑百步,能入朝身居九卿已是国家厚爱,还敢妄想其他?”

    显然刘表在荆州私底下的蛛丝马迹并没有逃过荀攸的耳目。

    荀彧轻声一笑,摇头说道:“刘伯安在东征时犯错不小,如今呢?彼等到底是宗室,国家在这一点上,却是与光武皇帝不同。”

    兴许是疏远旁支继位的缘故,光武皇帝登基后始终对宗室有所薄待,从一开始保证彼等爵禄,到后来降为列侯,无不表达了光武皇帝对同宗诸侯王的忌惮。毕竟这些诸侯王虽说是同宗,但早已与光武皇帝没有任何关系,徒然留着封地、世袭爵位,又有何益?在这一点上,跟光武皇帝比起来,皇帝就仁义得多了,对于那些关系疏远的诸侯王,皇帝在前次正旦朝会后便继续承认了彼等的现有地位,不仅如此,还大肆启用刘氏宗亲,无论是前朝还是本朝,一律量才任用。

    除开那些最开始跟随皇帝的宗室以外,譬如刘和、刘馥、刘晔、刘桢等人,如今皆各居要职,更别说民间风传皇帝有意恢复宗师官,用以教育宗室子弟。刘氏宗亲若是从刘太公那一代算起,繁衍至今少说也有十数万人,在这十数万人的大宗族里,精英又有多少?像刘备这般徒有家名而无资财的,又有多少?

    宗亲不比豪强,在特定的时候,宗亲的晋升速度往往要快于士人,宗亲里的贤能又多为天子的助力——前提是这些宗亲能真正为天子所用。

    “宗亲也不尽然都是诸侯近支,乡里豪富,也有贫素寒微者。国家倘能拔擢贤才,以为己用,确实是一步好棋。”荀攸轻啜了口茶,忽的抬头想了一下,又接着慢慢说道:“刘繇能被起复再用,恐怕也与此脱不开干系吧?”

    原陇西太守刘繇因为在刺史钟繇的指挥下轻兵冒进,在成公英手下大败而归,损兵折将。由于钟繇在事后侥幸逃脱了惩处,刘繇也只是罢官了事,他在去岁冬天忧劳成疾,险些病故,最后是听到了皇帝将其起复为侍御史的消息后大喜过望,居然当时就好了,导致时人无不鄙夷。

    “倘若死的不是马宇、杨儒,就刘正礼这一仗,他连身都翻不得!”荀彧轻蔑的说道。

    刘繇能被皇帝重新看中,主要还是他间接害死了杨儒等大族子弟,得罪了杨氏、马氏,以后除了皇帝,谁还能对他提供庇护呢?刘繇若是从此颓丧,再无斗志,也就罢了,若是仍有一丝年少时孤身斩杀贼首的英豪气概,就应知道此时当报效谁。

    “此人眼下暂不用管他,刘表也是同样,依我之见,陛下重用宗室,以后定是会立几个标榜来。却不知是刘并州,还是那几个地方郡守……”荀攸轻轻细数着,其实他虽然不大看得起刘繇从‘垂死病中惊坐起’一事所表露的品性,但由于刘繇在凉州任职时与钟繇多有往来,与颍川士族交往还算亲密,在刘繇得罪杨氏、马氏等一干大族以后,与颍川士人维持友好关系几乎成了他唯一的选择。虽然刘繇注定会为皇帝所驱使,但彼此有这一段情分,以后说什么都是好的。

    “不可能会是刘伯安。”荀彧笃定道:“刘伯安成名已久,如今已是名动海内,这是个现成的人物,陛下绝不会用他。”

    荀攸心里也是作此判断,刘虞声望、根基早已有了,皇帝能够给对方的不多,最好的选择就是自己亲手提拔一个宗室重臣出来。这个人会是谁呢?是早已成为元老的豫州刺史刘艾?还是最近主持并州互市、巧妙保下琅邪王的太原太守刘邈?或是在冀州务力农桑、积极照搬河东的一系列新政的清河太守刘晔?又或者是在淮南颇有政绩的庐江太守刘馥?

    不知怎么,荀攸都不觉得这些权重一方的二千石、列侯会是未来最炙手可热的重臣,他们虽然能力出众,但在荀攸眼中总是缺了什么。他默默思索着,脑海中不由自主的浮现出一个不确切的人影来。

    “孟德在凉州已有年余,也该设法让他回来了。”荀彧低声说道。

    他已经从皇帝意欲对付黄琬、启用宗室的意图里察觉到了莫大的危机,在今后必然会有一次朝堂之上的势力清洗,旧有的保守势力将被大规模清退,新兴的、与皇帝步调一致的势力将会占据主流。荀氏作为正处上升期的士族,在这场预期的大变革中,又该何去何从?

    好在他们很久以前就为此商议过对策,为自己寻到了助力。

    “昔年并州匈奴贫弱,也有三万户、十数万之众,朝廷将彼等同化、编户,也是费了五年的时间。如今仍旧不能说完全功成,只是稍显安定而已。反观凉州羌氐,远非匈奴可比,其武都氐、汉阳氐等部落,饶是几次大战,至少也有数十万人。朝廷要在此施行同化之策,改姓易俗,没有十年之功,不可称小成。”荀攸不徐不缓的说道:“而在最初的时候,必然会有羌氐大人反抗,曹孟德驻兵凉州,可起威慑、讨伐之效……至少今年是调不回来的。”

    荀彧沉思片刻,悠悠的叹了一声:“只惜你我都不是有大魄力的人,不然,何须要将曹孟德扶上去?”

    “这本也是互助互补的事,一如黄司徒与杨氏。”荀攸淡淡说道,却不由得看了对方一眼,奇道:“叔父当年曾与曹孟德共事,曾深赞其有治世之才,不惜费尽心智的保他。如今却还无奈其何起来了?”

    荀彧深看对方一眼,却不答话。

    上林苑,扶荔宫。

    时值夏季,三辅暑气蒸腾、绿意盎然,上林苑更是树木繁茂,苍翠俊秀的群山连绵起伏,终南山、秦岭遥遥南望;霸陵原、乐游原一望无际。放眼望去,远处天地交际之处云海升腾,近前树木葱茏,鸟雀飞掠其间,一阵风来,枝叶沙沙作响,跳跃着点点金斑似的午后阳光。

    这时大予乐令杜夔正在林间抚琴,风声不但没有干扰他的琴声,反倒别有一番韵味,像是在有意识催动着树叶为他伴奏。

    鸟雀呼鸣,山涧隐动,数十株高大的银杏树撑开偌大的树冠,犹如伞盖一般,为人们投下满地阴凉。

    皇帝拿着本书卷在树下随意翻读着,耳旁传来善咏的雅乐郎尹齐伴随着琴曲轻声歌唱:

    “鸡鸣高树颠,狗吠深宫中。荡子何所之?天下方太平。”

    杜夔在孝灵皇帝时便是雅乐郎,精通宫廷雅乐,丝竹八音,无所不能。后来遭难逃至荆州,与一干流落至此的宫廷乐师、舞师在刘表的支持下恢复汉家雅乐。去年随着境内光复,杜夔也因其‘知音’,被诏拜大予乐令,也就是太乐令。

    或许是杜夔对演奏雅乐一道上确实极有天赋,以往对乐府不甚看重的皇帝,这些天忽然对乐曲产生了兴趣,时不时的让杜夔等一行人研制雅乐,甚至就连自己独自读书的时候都会让杜夔等人在一旁伴奏。

    这让杜夔等人不堪其扰之余,又倍感重视,无论是弹琴的杜夔,还是正在随声歌唱乐府诗的尹齐,都是十分的卖力:“刑法非有贷,柔协正乱名……”

    唱到这里时,皇帝忽然从书卷之中抬起眉,若有若无的看了尹齐一眼。

    杜夔琴声戛然而止,他目光有些惊惧的看向尹齐,又飞快的从皇帝看不出情绪的平静面孔一掠而过。

    尹齐后知后觉,立即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当即冷汗连连,面色煞白。

    刚才他唱的这首乐府诗《鸡鸣》,无论立意、曲调,都是好的,可偏就有一个致命的点被他忽视了……他忘记了避讳!

    “陛、陛下……”尹齐不知何时已跪在地上,原本清亮的声音早已颤抖着发哑,犯了君王名讳,罪不可恕。想他才从荆州来到朝廷为官不过数月,如今就要因为这个而入狱问罪么?

    一旁的杜夔见状不妙,也跟着离开琴台,到一边默默地跪伏着。

    皇帝从书卷上抬起头,脸上挂着不冷不淡的神情,正想要说些什么,身后却传来一人清脆如银铃的声音:“陛下,这歌唱得好、琴也弹得好,怎么就停下来了?”

    听到轻快的脚步声后,皇帝转过头,朝对方展颜一笑。阳光的斑点从树叶缝隙间落下,晃晃悠悠在少女的脸上跳动着,愈发显得对方嘴角的那个笑容灵动至极。

    来者正是宋都与郭采女等人,皇帝与一众人到扶荔宫后,先是与后妃聚在一起赏了会银杏,然后便支开女眷,任其在宫女宦者的服侍下去赏玩扶荔宫种植的海棠、石榴这些佳木。自己则带着一干文士来到树荫底下乘凉听曲,享受着午后难得的好时光。

    宋都缓缓走了过来,她的肚子已经微微隆起,虽然还没有到不方便行走的时候,但一举一动都有郭采女才一旁如临大敌似的帮扶着。

    皇帝看着对方,招手让她过来,又对杜夔等人略一颔首:“罢了,都退下吧。”

    于是杜夔、尹齐等人皆自松了口气,由衷庆幸还好宋都巧合的过来解围,动作却不敢怠慢,连带着陈琳等一众文士也跟着退到指定的地方避嫌去了。

    宋都尚不解其意,犹在问起缘故。

    皇帝单只是说:“他们会在附近弹奏的。”

    宋都这才笑着应了一声,立即将此事抛在脑后,她小心翼翼的坐在皇帝身边,得意的给皇帝展示着自己刚摘的几片树叶。

第五十九章 夏阳扶荔

    “异音同至听,殊响俱清越。”————————【石门岩上宿】

    悠扬的琴声在树林间的某处响起,琴音依旧清越悦耳,清风依旧在林间穿梭伴奏,然而少了一人清唱的歌喉,倒更显轻灵飘逸。

    扶荔宫主要是用来种植南方佳木异树的园囿,占地虽广,但建筑却不多。由于这里秋季的银杏受皇帝喜爱,上林苑令甚至请少府拨了笔款项,将扶荔宫的几处台阁基址稍稍修葺,以供皇帝随时游憩。

    董皇后一行人走在几株枫树下,百无聊赖的赏着枫叶,她一点儿也不喜欢眼前这些呆板笔直的木头。皇帝这次说是带掖庭诸人出来散心,说到底还不是为了满足宋都的愿望?一想到这里,董皇后内心便嫉恨无比,如今宋都的肚子一天天的变大,皇帝流连在宋都宫中的时间也越来越长,饶是宫中新选了一批采女,也仅仅只是将其中一个吴苋封为宫人——这还是看在其叔伯吴匡为国捐躯,死在交州的缘故。

    长御有些愤愤不平,一边搀着董皇后,一边抱怨似的说道:“瞧她来时一路上得意的样子,不过坐在后面的车上,笑声却能传到前面来!”

    董皇后默不答语,她走到一株高高的枫树下,终于像是耐不住性子,停下了脚步,冷冷的问道:“少说些闲话,命你打听的事呢?做了没有?”董皇后挣开长御扶着的手,往旁边轻挪了半步,侧对着长御,长而圆的面容沉了下来,不怒自威。

    她的语气非同一般的冰冷,似乎在极力克制着某种常年维持的冷静情绪,隐隐间更是有种杀意,哪怕是初夏的季节,长御迎上董皇后的这道目光后也仍不可避免的抖颤了一下。她迅速的低下头去,语速极快的说道:“殿下的嘱咐,奴婢岂敢不效力的?自从宋贵人有孕之后起,奴婢每天都会过去问候起居,贵人虽的不乐意见奴婢,但也不敢驱逐,奴婢这才得以探听张望……”

    董皇后听着对方絮絮叨叨的诉说苦劳,重重的舒了口气,没有言语。在其身后有一名身材娇小的宫女却在此刻迎了上来,主动又体贴的搀起了董皇后的手臂,此人正是郭女王。

    只听长御接着说道:“后来,奴婢侥幸寻到一名宋贵人宫中的宫婢,仔细打听了一番。原来在最初,国家与宋贵人敦伦之前,先饮了酒。”

    “我本也觉得奇怪。”董皇后静了片刻,终于抬抬手,示意一干随侍宫人往远处散去,直到他们走到视线所及、而又听不到的地方,她这才对长御说道:“陛下昔年曾对本宫谈起,人尚未长成,便着急敦伦,会极大的损伤身体基本。是故本宫与……”她说到这里时,忽的收了口,冰霜似的脸上居然有一丝消融的迹象:“宋贵人比陛下要小一岁,如今却已然怀孕。若非是陛下食言,那就是当晚难以自控,不得而为之。”

    她的想法颇有一番自我宽解的味道,当初皇帝与她说好了要等待长成才能夫妻敦伦,董皇后照搬了,如今宋都却俨然推翻了皇帝先前的说法。除非是皇帝故意拿这话哄骗董皇后,不然,就是宋都用了别的法子让皇帝禁不住诱惑,将那番养生的话抛之脑后。

    董皇后自然不肯相信是皇帝哄骗了她——这样只会让她对宋都愈加妒恨。而这些年的同床共枕,董皇后也算是了解了皇帝不少生活习惯,皇帝不酗酒、不好色、更从不尝试新奇的食物,每隔几天就会在上林苑与一干殿前郎骑马射猎,近年来还找华佗学了五禽戏,每日清早演练不辍。这种种做派,董皇后实在不能不把皇帝所言‘人为长成不宜敦伦’的话当真,是故排出这一点因由之后,能够让皇帝对宋都心起欲念,付诸行动的,必然是有外力作祟。

    这个外力,想必就是那酒了。

    “陛下极少饮酒,便是正旦大朝受百官朝贺,也是微醺而已。”董皇后疑心道:“当晚究竟是何事,竟然喝成这样?”

    “这正是要禀报殿下的了!”长御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她面色不悦的看了郭女王一眼。

    董皇后会意,她在心里踌躇了一阵,郭女王这些日子以来甚是聪明懂事,小小年纪,用起来却比任何人都要贴心。只是她虽是自己家里送来的,但并没有经过时间的考验,还不能断定对方的忠心。想到这里,董皇后留意到长御的脸色,语气一宽,对郭女王说道:“郭照,你先退下吧。”

    “谨诺,走了这么久,奴婢刚好想为殿下烹碗茶喝呢。”郭女王很爽快的答应一声,毫不拖泥带水的转身欲走,似乎对此事不感任何兴趣。

    董皇后看了她一眼,淡淡吩咐道:“嗯,多烹一些,陛下常夸你烹的茶好。”

    郭女王屈膝行了一礼,步履盈盈的转身退下了。

    长御深深地看着郭女王离去的背影,忽然对董皇后提醒道:“此人入宫之前从未听过善烹茶……烹茶一道,还是这几年从高门大族里才传开的,郭照一直在董府,以前如何学得?必是入宫之后,见上有所好,着意专攻此道。此女年纪不大,心计却深,殿下不可不防。”

    “我会放在心上的。”话是这么说,董皇后却没有太把郭女王当回事,对方只是一个宫婢,家道中落,纵然有些姿色,但尚未长开,谁还能瞧上她?而当务之急,还是要议论宋都如何魅惑君王的事:“刚才没说完的话,你接着说。”

    长御这回不敢卖关子,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奴婢寻到的那名宫婢每日只是洒扫庭除,无法进得内室,奴婢也是许诺了让她到椒房殿来,其这才愿意打听。那碗陛下与宋贵人饮酒,酒不过寻常酿造、量不过一爵,最后却……其中关窍,便在盛酒的酒器。”

    “酒器?”董皇后疑道:“酒器有何不同之处?”

    “据说那是一只南海产的香螺,足足有手掌大,是宋贵人之父从宫外送来的珍宝。”长御顺着这条线很快便打听清楚,轻声说道:“宋贵人倒是不如何,反倒是其身边的郭采女却珍而藏之,谁也不许碰,往常也不见用过,唯独陛下来的那天便借着庆贺东征大胜的由头用了……这里头就是蹊跷。”

    “香螺卮……”董皇后眼中露出些许憎恨,更有一丝贪婪之色一闪而过。

    林间的清风徐来,悠扬的琴曲仍在不知疲倦的弹奏着,董皇后不通音律,也不知这仍是上一首琴曲,还是早已更换了曲调。

    在另一边,吴苋正漫无边际的四处走着,扶荔宫苍翠的树木、清新的空气、极度贴近自然的景致并没有提起她的半分兴趣。直到如今,吴苋仍旧不能接受自己在那么多采女之中骤然被封为宫人的事实,想起入宫前自己的打算,本想安安分分的做个宫女,到时候了再出个寻个门第议论婚事。

    谁知道她那两个兄长、甚至是叔父吴匡,绞尽脑汁的想让她得到皇帝青睐,留在宫中,结果不得其法。如今却因吴匡的死而促成此事,若是吴匡泉下有知,也不知会作何感想。

    想到这里,吴苋苦笑一声,难道自己真如年幼时遇见的那个方士所言,有大贵之相?自己好不容易躲开了嫌人的王辅,入得宫来,谁知却再也出不去了。这其中也不知是因缘际会,还是早有注定。

    光武中兴以来,将宫闱去繁为简,自皇后以下,单只设了贵人、美人、宫人与采女四阶,后来采女被皇帝改成一殿宫女之首,妃嫔的近侍,宫人变成了最低等级的妃嫔。吴苋作为宫人,身边没有多少贴心的宫女宦官,在路上走着走着,居然将要走到董皇后那里都还没发觉。

    幸好有人在吴苋出神时及时伸手拉住了她,那人举止娴雅,虽同样是靠近董皇后等人所在,却落落大方的将吴苋牵走:“走路可得留心,切莫一头撞上了。”

    吴苋恍然醒悟,这才发觉自己差点走过去打搅到董皇后与长御的私语,幸好对方谈得认真、四周又有不少枫树,这才避免了尴尬。

    回过神后,吴苋方才打量起眼前替她解围的人,肌肤莹润,脸若银盆,一身流裙飘飘似仙,她惊讶的张口道:“你……”

    “虽只见了一面,却是忘了我?”那人用手绢贴着嘴角,盈盈一笑。

    宫中能有如此神仙样貌的,还能有谁?吴苋那里能忘?只是她想心里想问的却是对方为何也在此处,但既是这么说,她也不便问了:“妾岂敢忘甄贵人。”

    “你见了我都要行这样的礼,何况是见皇后?幸而我拦住了你,省却了一桩麻烦,走,我们到别处说去。”甄姬很亲热的拉起吴苋的手,占据主动,将吴苋带离这片是非之地,只是临了,她似若无意的回头望董皇后的方向看了一眼。

    在枫树之下,长御正试图建议董皇后先发制人,立即将此事告诉皇帝。如今宋贵人与郭采女恰好都在上林苑,没有防备,只要派人火速赶回未央宫,翻检一通,不出意外就能得到那只香螺卮。之后无论宋贵人再得宠幸,皇帝盛怒之下,也不会轻易饶了她。

    董皇后目光中闪烁着意味不明的神采,只要皇帝同意放手让她去查,那香螺卮里究竟有没有东西都不重要。但问题在于,皇帝会有几分相信她所说的话?会不会在宋都怀孕正当恩宠的时候放手让董皇后这么去做?

    长御的建议虽好,但实行起来并不简单,董皇后在这个时候不敢轻率,其实当她知道宋都或者郭采女与宋氏的把戏后,心里就已经冷静下来了。像是狮虎眼看着猎物走入陷阱,反而沉住了气。

    “你知道,如果有人要动我,会怎么做?”董皇后没有先提这一茬,反而没来由的说道。

    长御心里有些莫名,听到这个问题后又吃了一惊,说道:“殿下如何提起这个了?如今殿下在宫中早立威信,旁人无不慑服。骠骑将军既是天子丈人、又是舅氏,在朝中也是甚有声势,羽翼无数,有谁还能动得了殿下?”

    “刘氏的皇后,是那么好做的么?”董皇后忽然叹了口气,低声说道:“何况是元后……”

    这些年她也耳濡目染的读了些经史,历代后妃若不是外家强势,很少有善始善终的,每当看到那些外戚强大、最后却身败名裂的皇后时,董皇后便胆战心惊。她明知道这些事根本不可能在自己身上发生,但还是心有余悸。

    所以董皇后也适当收敛了锋芒,尽量不重蹈前人的覆辙,又几次三番的劝说父亲董承,让他以前人为戒,可惜女劝父,董承往往不听。

    长御见董皇后忽然神情低落,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得静静地侍立在一旁。忽然,她眼角余光似乎瞥见了不远处似乎有衣袂摆动,看那阵势,像是妃嫔经过。还没等她想看清对方是谁,耳旁却又传来了董皇后的声音:

    “要除根,得先剪除枝叶。”董皇后伸手摩挲着枫树纤弱的枝条,顺着枝条往上,手腕轻一用力,便折下一支枫叶:“如今宋泓官至左中郎将,掌左署郎选举,身旁又有一群看人眼色之徒,势力不小。”

    “所以,得请骠骑将军先设法动一动宋泓,然后才能……”长御明白了过来,张口接过话头。

    董皇后轻看了对方一眼,不再多言,然而接下来的话双方都已了然于心,自然是慢慢地向皇帝透口风。在董皇后看来,这里最重要的是,她得先弄清楚,以皇帝的精明谨慎,究竟有没有对那晚的异常起疑心。

    若是没有,那就引他起。

    “殿下。”这时郭女王已回来远远地一株树下,轻声说道:“茶已烹好了,国家那边也正在传召。”

第六十章 秘书执笔

    “有国初顾问之荣而兼隆位号,地亲势峻,言听志行。”————————【明史·冯元飙传】

    扶荔宫中,皇帝与董皇后、伏贵人、宋贵人等人一同用了午膳,便走到一处背阴的凉台上,面前就是一片青绿的林子,银杏、芭蕉等南方佳木参差生长,满眼绿色、凉风习习,煞是赏心悦目。

    董皇后坐在皇帝的旁边,一边沏茶,一边打量着眼前的一切,轻声说道:“这要是有画师能将此景画下来就好了。”

    “这个建议好。”皇帝正坐在树荫下的席榻上,看着陈琳等秘书郎们敬上的《白果赋》,这时抬起头来,往四周看了一眼。只见美人裙裾微动,曼妙身姿,在一众年轻宫女的侍奉下赏玩各式各样的树叶,或是凭栏远眺,静听雀语:“如此好景,确实该画下来,只惜宫中没有妙手……”他沉吟了一阵,还是说道:“让人回去传几名画工来,画一幅整的。皇后倒是提醒我了,等明年春天的时候,上林苑里的芍药等花开了,再让画工给你们每人都单独画一幅留存。”

    董皇后的建议得到了重视,让她感到一丝高兴,尽管皇帝紧接着给出的恩遇并不独属于她一人。董皇后面带笑意的应了下来,轻轻冲长御点了点头,又接着将沏好的茶奉给皇帝。

    “我看宋贵人的气色比以前还要好了。”董皇后将沏好的茶奉给皇帝,笑盈盈的说道:“听太医说,这几个月可多走动,但之后就要拘在屋里,不便久行。日子久了,连风都吹不得,我看她身边的郭采女办事倒还谨慎,可有些话还是要多嘱咐几句才是。”

    “此事,宋都身边人自然会放在心上,太医每日诊视,也不会有什么差池。”皇帝淡淡的说道,没有让对方插手宋贵人的事情,他接过茶轻抿了口,说道:“倒是让皇后费心了,听说你这些天问了不少太医,要他们保胎保身……没想到你对宋都如此看重,以前我却未发现。”

    “陛下说笑了。”董皇后两手恭顺的叠放在腰间,静静端坐着,说道:“我也是羡慕宋贵人,早早的就将有子嗣,不像是臣妾……”

    皇帝眸中闪过一道精光,转瞬间消失不见,他轻笑道:“原来你是羡慕了,子嗣皆有定数,强求不来。今日是宋都,他日轮到自己,尚未可知。”

    董皇后不好意思的低下了头,抿唇笑道:“其实臣妾只是意外,宋贵人年纪尚小,没想到却是宫中第一个有喜的。陛下平日也是怜惜女子,舍不得过早敦伦,如今……可见陛下也有难自抑的时候啊。”

    皇帝一愣,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他确实如对方所说,对宋都这样年纪尚小的女子没有兴趣,可是那晚上却奇怪的很,酒并没有喝多少,却像是喝醉了一般。虽说事后让穆顺私下里查了,总也没查出一个原委来,或许是这小子惫懒忘了,或许是穆顺见宋都怀孕正得宠爱,不敢相告……

    这里头真追究起来事情可就多了,好在董皇后一时不愿意主动挑破,说话点到即止,让皇帝听了进去,对此事留了心。

    不多时,长安便有一道军报转呈过来,皇帝正好借故离开,与扈从的贾诩商量道:“这是徐晃的奏疏,言说张绣在江东讨伐贼寇,斩获不小,可对阵山越时,却总是难收其效。一则是张绣麾下兵少,二则是彼等山越隐匿山林,民风剽悍,难以制之。徐晃打算将麾下兵马移驻江东,整兵三万征讨山越,这是其中详细部属,贾公看了,可还有什么高见?”

    山越是越人的后裔,散布在江东诸郡的丘陵山区,他们依阻山险,不纳赋税,抗拒官府,甚至还能自造甲兵。在混乱时期,大部分汉人也纷纷逃至山林与之混居,久而久之,山越也被称为山民、山贼,不纯粹是异族势力。随着朝廷的统治秩序开始在江东逐渐恢复,官府重新编户齐民,征收赋税,与境内这一支不服从管束、又拥有一定兵权财权的势力自然容易起冲突。

    在孙策反正,领兵北渡以后,江东没了军事上的强人压制,各处山越、贼寇极度活跃,称豪一方。紧接着在张绣奉诏渡江以后,张绣用兵常带着一股西凉人独有的莽气,很快接手了孙策离去后的烂摊子,一战杀死了丹阳山贼大帅祖郎,将贼寇的气焰立即打压了下去,同时也间接地使孙策想趁江东有乱、自己可以趁机回去的想法落空。

    只是张绣用兵虽然迅猛披靡,但到底兵少,对付寻常贼寇尚可,但对上盘桓山林的山越,却像是狼遇上刺猬一般难以下口。

    徐晃在奏疏中提出的计策很简单,他基于当前朝廷的实力尚未恢复,不宜再掀大战,所以想派兵马分别把手出山的各类要隘路口,不需山越下山与民贸易。山越虽然在山林可以进行耕织、冶炼,但类似于盐这样的必需品却是山里没有的。徐晃想先对丹阳山越进行围困、封锁,修缮藩篱,不与交锋,待其谷物将熟,纵兵芟刈,如此用不了多久,山越疲敝,便可一举攻破。

    “镇南将军此策,无需一兵一卒之费,断敌所需,可斩获全功。东南有此良将,何愁群豪不平?”贾诩先是夸赞道,然后在徐晃提出建议的基础上,简单说出自己的看法:“山越分布于荆、扬,其中荆南等郡山越势力微弱,尚不足为惧,庐江等地山越近年已为镇南将军亲自讨平,安置其民数万,淮南当是无忧。如今其焰最炽者,以丹阳、会稽、豫章三郡为盛,此三郡中,又以丹阳民风最为剽悍,有宣城、泾、陵阳、春谷诸贼,朝廷要立足江东,需先定丹阳。”

    江东的山越局势其实就数丹阳郡最不安稳,像是豫章、会稽等郡的山越贼寇,充其量是临险而守,拒绝接受官府调遣,却不敢与朝廷直接对抗。而丹阳山越往往与各地的宗部串联勾结,自称将军,起兵攻打诸县,成为江东极不稳定的因素。

    “丹阳郡山越贼人众多,不下十余万人,镇南将军为稳妥计,审慎用兵,围而困之,然后再攻之策,甚为可行。”贾诩捻须说道:“至于会稽、豫章等郡,彼等山越势力分散,在大军镇守丹阳之余,不妨遣一二劲旅,与当地郡兵一同进剿,这也是斩丹阳山越之外援,削其枝干之策。”

    “彼等山越渠帅,未必不是当地豪强,一如凉州羌人为乱,为首者不亦是麴氏这般的汉人豪强?”皇帝忽然点头说道。

    贾诩眉头一挑,说道:“江东远离关中,朝廷遥制不易,此时当先除灭山越,劝山民归平原为朝廷民户,由此可弱豪强之势。之后再行牵连、论治不迟。”江东豪强的背后涉及到庐江周氏、会稽朱氏,在皇帝没有明确表态的情况下,贾诩也不敢主动去招惹是非。

    好在皇帝也只是将此事提一提,表示自己没有忘记在山越山贼之害以外,豪强残民更甚。他抬起头回忆道:“我记得当初会稽太守陆康病死后,郡内无主,全靠其郡丞虞翻、门下督董袭、太末长贺齐等人主持郡事,不使孙策侵吞。彼等皆是忠于朝廷之辈,于今除了虞翻官至九江太守以外,董袭、贺齐二人现在何处?”

    虞翻、董袭其实是为陆康所征辟,他们效忠的更多的是故主陆康,但皇帝如此一说,贾诩也没有点破的必要,而是顺着对方的话想了一想,说道:“董袭似已调入张绣麾下,贺齐则仍在会稽任县长一职。”

    “让贺齐为会稽南部都尉,督诸县兵助讨会稽山越强豪。”皇帝将奏疏拿在手上,在掌心轻拍了拍,慢声说道:“徐晃的奏疏即刻准了,江北无事,命他早日移师东渡,围剿丹阳山越,将彼等编户齐民,归于朝廷治下,永绝此患。此外,可使人在会稽冶县一带开辟船坞,造办海船,此事也不急于一时,日后或大有用处。”

    说罢,皇帝正想让贾诩带着奏疏,回宫之后径直转述承明殿,可心里的念头一转,忽然另外有了主意:“此事紧急,宜尽早命徐晃着手去办。江南稻谷比北方早熟,若是耽误了时节,让山越收割夏粮,徐晃重兵围困之计的成效就会大打折扣。上林苑与未央宫来往不便,此事既要给承明殿、又要交付尚书台,最后诏书还是要回到我这里允准,其间耽误不少功夫。贾公不妨受累,先命这里随驾的秘书郎草拟诏书,然后宣示承明殿,命彼等依诏而行。”

    他口口声声说这件事如何紧急,其实这根本算不得紧急,只是皇帝有心利用这个由头,想借此机会从尚书台手中收回拟诏的权力。

    贾诩看着皇帝递过来的奏疏,没有丝毫犹豫,伸手便将其接过,他不急着应诺离开,而是道:“若是诸尚书不依,则该何如?”

    “今日公卿休沐,承明殿是赵公当值,值守中台的还能有几个人?”皇帝心里已经拿定了主意,笃定的说道:“若是之后起了争议,到那时我自有计较。”

    有了这句话,贾诩再不多说什么,亲自拿着这份奏疏走到秘书郎们聚集的地方,将皇帝的命令如实转述,然后仿佛是为了给他们一个消化的时间,淡淡说了句一刻钟之后来取草诏,便转身走到一旁僻静的地方赏玩枫叶去了。

    陈琳、路粹、繁钦等秘书郎们得了命令,不禁面面相觑,随即又小声的议论了起来:“诏书往往不都是由尚书台来草拟的么?怎么如今陛下竟是要让我等来拟就了?若这只是陛下一时起兴,我等却因此得罪了诸尚书,未免有些不值得啊。”

    “是啊,何况此事并非紧要,何必一定得由今日、经我等之手拟发?”应玚疑惑地说道。

    颍川人繁钦深觉不妥,皱眉拂袖道:“此举似乎有违制度,这如何能受!”

    其实所有人都知道拟写诏书的权力有多么巨大,尚书台之所以成为朝廷枢要,权倾内外,不就是因为皇帝的每一道诏书都要经过诸尚书之手么?这是代天子号令天下、驱策文武的权力,在场的秘书郎们虽大多是文学之士,不善于经世济民,但能力是一回事,想法又是另一回事。凡是文士,谁不想秉笔枢要,治国安民?面对这样的诱惑,所有人都是跃跃欲试,但都有不同的顾忌。

    毕竟能代天子拟写诏书是所有人梦寐以求的事情,如果他们不是秘书郎,而是尚书、哪怕只是个尚书郎,奉命拟诏自然在所不辞。可他们偏偏不属于尚书台,如今却皇帝却给了拟诏的机会,其中有些人并不愚笨,心里恐惧会因此卷入争斗的漩涡,一时都不敢下笔。哪怕是有些胆大的、愿意尝试的,也在考虑皇帝是否是一时兴起,或者真是急着要诏书下发,所以才临时用他们一用,事后仍旧由尚书拟诏。

    这样的话可就彻底是得罪那些尚书了。

    众人沉默了片刻,你不言我不语,而贾诩定下的时间却已快到了,时间不等人,终于,繁钦往旁边一指,道:“孔明,你文笔酣畅、简练谨严,这是连国家都赞赏不已的,这次草诏,我看就由你来拟撰吧。”

    这是看在诸葛亮深受圣眷,纵然在此事上出了错,皇帝也不会不保他。所以繁钦便想将这个差使推给诸葛亮,之后好坐享其成,其余人闻言也俱是附和不已。诸葛亮文章虽好,但到底比不了这些浸淫此道的大家,此时看众人大多夸赞起他的辞赋,诸葛亮不由皱了皱眉,目光往身旁站着的、同样深受皇帝重视的卢毓瞥了一眼,却是没有做声。

    卢毓是大儒卢植的遗孤,卢植门生故吏遍及天下,卢毓年纪虽小,但许多人都要看在卢植的份上给他几分面子与照顾。所以这也是为什么众人单只将事情推给诸葛亮,而不是推给卢毓的缘故。

    诸葛亮心里对此如火炬洞明,更是明白拟诏的好处,但他不是司马懿那般急功近利之人,行事磊落大方才是他的准则。只见他不矜不伐的说道:“诸君谬赞了!小子年轻,岂敢在诸君面前动笔?倘若此诏由我来拟撰,他日让承明殿、中台见了,岂不是笑话我秘书监无人?”

    众人一时语塞,看来看去,不禁往贾诩那边瞥去,只见背对着众人的贾诩忽的又转过身来,在枫树下往众人淡淡的看了一眼,那一眼仿佛是催促,又更像是洞彻人心。

    就在秘书郎们犹疑的时候,一旁默不作声的陈琳却不知何时写好了诏书,正搁下笔,一边吹干纸上的墨迹,一边用镇定的语气说道:“还是我来吧。”

第六十一章 文章倾台

    “学士於禁中草诏,虽宸翰所挥,亦资检讨,谓之视草。”————————【翰林志】

    贾诩并不关心这些奏疏写的怎么样,他所关心的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会是谁。刚才秘书郎们为此争执的言语并未传入贾诩耳中,但彼此之间的反应却或多或少的早已在贾诩的意料之中,当他将陈琳拟好的奏疏转呈给皇帝时候,皇帝简单扫视了几眼,点头道:“嗯,大方得体,到底是文学之士,不用删改一字。”

    又问拟诏的是谁,皇帝笑道:“是陈孔璋的手笔?我想也是,秘书监诸人俱有才学,但有这份功利心、渴望上进的,也就只有他了。”

    陈琳本是袁绍幕僚,当初南皮城破,亲附袁绍的谋臣文士都死了,唯独他与应劭因为有一技之长被皇帝看重,这才侥幸偷生。存活不易,陈琳只能尽心的去讨好、揣摩皇帝,就如同上次的《平羌碑》,正是陈琳绞尽脑汁,熬了好几个夜晚才写出来的大作。在短短的时间里,陈琳从一个袁氏旧臣,一跃而成为皇帝的文学待诏,善写文章这一最大的长处在其中起到了很大作用。

    如今陈琳倒也看明白了,只有心甘情愿的去做皇帝的口舌,不但性命无虞,便是功名利禄也会接踵而至。他经历过生死险阻,身份不纯,所以时时刻刻都保留着一颗忧谗畏讥之心,其他人则不然,即便因为性格保守而错失了这一次机会,只要身名家世仍在,就还会有更多机会等着他们。

    “有的人心有顾虑,不敢动笔,有的人不屑于此道,务求稳慎,担心过誉则毁。彼此推脱起来,倒是只有陈琳看得明白、做的利落。”贾诩难得夸奖了一个外人。

    “今天先是投石问路,秘书监文学之士虽多,但也不是所有人能为你参赞拟撰。这个陈琳倒是可以,听你的语气,想必你也是看中了他的随机应变。”皇帝将粗略看了一遍的奏疏递还给贾诩,说道:“将其拿去给符节台用印,尽快发给徐晃。”

    “谨诺。”贾诩双手接过奏疏,口中应道:“陈琳不论文辞,才学,具有所长,然则其曾为袁氏门下,秉笔拟诏,就怕会引起非议。”

    皇帝闻言,长长的舒了口气,缓言道:“犯不着担心这些,我用人从不看出身,只看他值得不值得我花心思去用。”

    这话听起来像是在说成分不好的陈琳,其实是在借此宽慰贾诩的心,因为跟陈琳比起来,贾诩曾依附董卓,参预机密,同样会引起非议。

    贾诩与皇帝心照不宣,同时也是放下心来,手持陈琳草拟的诏书,奉皇帝的吩咐赶入宫中,请来了符节令祖弼。

    “此乃国家定诏,事情经济,需速下扬州镇南将军处,还请祖令出印玺一用。”贾诩客气的说道。

    祖弼狐疑的看了眼那份奏疏,又用怀疑的目光看了看贾诩,似乎在猜想对方假传诏命的可能性。末了,他才缓缓开口道:“诏书需用尺一之牍,写在缣帛素纸上的‘诏书’,并非正统。若要盖印下发州郡,恕我不能从命。”

    “仅是未用尺一之故么?”贾诩面色不改,好整以暇的问道。

    祖弼犹疑了一瞬,答道:“贾公既然说是陛下已经对此过目、允准,在下自无异议,只是形制仍要照规矩来。”

    贾诩拊掌道:“如此便好,空白的尺一牍已经派人去尚书台索取了,还请祖令留待片刻。”说着便唤人前往尚书台索要尺一牍。

    根据汉制,朝廷诏书大都是写在一根长一尺一寸的诏板上的,故天子之诏书便有‘尺一’之称。尽管现在经过研究改进的新式造纸术已经大大减少了造纸成本、提高了纸张质量,上至朝廷官署,下至地方州郡官府都已开始用纸来撰写公文,民间也由太学、国子监开始,纸张传入高门甲第,甚至是寻常商贾之家。纸张的推行极大的挤占了缣帛、简牍的使用空间,尽管如此,在某些特殊的领域,简牍、缣帛仍旧还在投入使用,比如朝廷正式下发的诏书,依然是采取的尺一诏的传统。

    祖弼担任符节令多年,始终奉公职守,严明无私,当初就算是董卓想要索取印玺自佩,祖弼也是宁死不肯,最后在蔡邕的说情下才逃过一死。王允执政以后,十分欣赏祖弼这个幽州人不卑不亢的气节,依然将符节交予对方保管。而祖弼又是个恪守规矩的人,王允本以为他市恩在前,祖弼自当在职权范围内有所‘报效’才是,谁知皇帝一声令下,祖弼便顺从的几次交出印玺给诏书盖印——甚至没有经过大臣们的共商会议。

    世人都知道皇帝罢黜王允,靠的是马日磾、赵谦等大臣的支持;荀攸、贾诩的谋略,但鲜有人知的是,在一开始,皇帝利用诏书从尚书台夺权,便是有祖弼从中出了大力。

    贾诩对祖弼知根知底,虽然这么多年祖弼仍旧是符节令,却不敢有任何轻视——谁知道以后皇帝找到了更合适祖弼的位置,让其一跃而起呢?如今他抱着试探的心思打探着祖弼的态度,发觉祖弼对此事唯一的反对仅仅只是诏板使用的不合规矩,却没有一针见血的指出诏书由秘书郎拟写的本身就不符合汉制。

    难道祖弼是真不知道这里的关键么?恰恰是因为对方数年前亲自经历过一次皇帝在尚书台收回奏疏批阅之权,所以再度遇见这事,心里几乎是下意识的就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想到这点,贾诩心里对祖弼的评价倒是高了几分,看来对方也不尽然是泥古不化之人。

    这时已有人从尚书台拿了几根未经用过的尺一牍,贾诩随手捡出一根放在桌上,当着祖弼的面,拿过润好墨的笔在竹简上一字一句的誊写起来。未过多时,他便将陈琳所拟写的诏书抄录到那根竹简上,待竹简上的墨迹微干,贾诩这才对拿去展示给祖弼看:“眼下既已如此,应当可以用印了吧?”

    祖弼轻轻吁了口气,若说刚才听闻皇帝让秘书郎拟诏已经是使人震惊,如今亲眼看到贾诩轻描淡写的抄录誊写,俨然一副尚书令的做派,这更是让祖弼心中骇然不已。此时他已隐隐察觉到这件事背后会引来的争议,但他无力阻止、也不能阻止,只得伸手接过贾诩手中的尺一诏,上下看了看,一应无误,这才点了点头,示意身后站着的符节郎孙徽拿出随身带着的印玺,选出适合的印玺,在尺一诏上盖好一方红印。

    “在下这里要先恭贺贾公了。”祖弼将尺一诏奉还之后,别有深意的看了贾诩一眼。

    “只是肩头的担子重了,不比以前轻松自在,有什么值得恭贺的?”贾诩云淡风轻的说道,轻叹了口气,说着,又将刚才拟好的另一道尺一诏递了过去:“对了,适才却是忘了,这里还有一份,也得烦请祖令用玺。”

    祖弼立时愣了一瞬,刚才贾诩仅仅只是给他看了陈琳所拟写的一份诏书,这里一份又是从何而来的?

    仿佛看出了祖弼心中所想,贾诩轻描淡写的说道:“这是陛下的口谕,嘱我撰拟成文,一并拟诏公示诸公卿。”

    祖弼惊疑不定的拿过一看,顿时骇然失色,只见那份草诏上的内容赫然是命令尚书台今后不得擅自使用符节台印玺。

    负责拟写诏书的尚书台不能随便用玺,其所拟的诏书还能算是诏书么?祖弼心里想到,恐怕这道诏书确确实实是出自皇帝的心意,以贾诩的谨慎,绝不会擅自拟诏。而这道诏书一下,尚书台等若是没有了拟诏的权力,那么今后该是由谁拟诏呢?是整个秘书监的文学之士?还是唯独贾诩一人?

    “祖令。”贾诩屈指轻敲了敲桌案,在一旁不紧不慢的催促道:“诏书急切,不得怠慢,若是没有别的问题,还是早些用玺吧。”

    祖弼这才悠悠回过神来,他心中暗自想道,自己不过是一个管理符节的官员,此等大事,自然有皇帝与诸位大臣们争议,自己哪有置喙的权力?既然这些诏书确实出自皇帝的首肯,他身为符节令,只要按照皇帝的意思加盖印玺就是了,别的也不需要他多管。

    这两道诏书在加盖印玺之后,很快便具备了合法性,贾诩拿着它进入承明殿,今日在其中当值的正是司空、录尚书事赵温。

    “这确是陛下本意?”赵温一见到从未到过承明殿的贾诩来此,心里便有了一种奇怪的预感,当他看到那两份诏书后,吃惊道:“徐晃移师东渡,围剿山越,哪里就急于星火了?非得要在百官休沐的时候拟诏发下?还让秘书郎拟诏,以往有这样的成例么?”

    “明公。”因为赵温官居三公、被封侯爵,故而贾诩语带尊敬,口气却淡淡的:“当今天子何曾拘泥于成例?”

    赵温默然,盯看着那两份诏书沉吟了半晌,然后再抬眼看了看贾诩:“倘是如此,那尚书台将何以自处?”

    “中台诸尚书为内朝,彼等各司其职、各行其事,自然与外朝九卿比肩。”贾诩解释道:“尚书令依然可以入承明殿理政。”

    “嗯……”赵温向来以皇帝之命是从,这次既然明白皇帝决心已下,也没有考虑多久,很快便对外面人说道:“去请今日值守中台的诸尚书来。”

    说罢,赵温复又看向贾诩,目光深沉:“看来以后这承明殿,很快就会有贾公的一席之地了。”

    “不敢。”贾诩拱了拱手,谦抑道。

    皇帝削弱尚书台权力的诏书很快得到内外朝臣的反应,一直以来,尚书无论是地位还是权力,都比他们这些中二千石要尊崇,如今形势倒转,外朝臣自然乐于见到尚书们的权力收到削弱。故而对此提出异议最大的还是尚书,其中尤以尚书令吴硕为最,在休沐之后的常朝上,作为三独坐之一的他,更是直言其不可:“自光武皇帝中兴以来,天下枢要﹐在于台阁,已为定例。今有特诏,不许中台擅自调用印玺,愚臣浅见,此举只会徒增虚耗,不利于朝廷政令通达,行之有效。”

    “尚书台如今机构繁复,人员冗杂,实不足以称枢要之地。何况诏书机密,不得传于多人之手,更不得轻泄。”皇帝如是说道:“诸尚书既有职分,自然不当秉笔拟诏,不然,其如九卿何?”

    “臣还是以为,兹事体大……”吴硕低下了头,眼睛不住的往两旁看去,希望司徒黄琬与侍中杨琦能为他说上几句。

    然而这两人却各有各的打算,黄琬先是说道:“陛下睿鉴,尚书台事务繁多,确实难为机要。当年陛下收尚书台批阅奏疏之权,移至承明殿,得无此意乎?今既收尚书拟诏之权,大可将其移至承明。如此,君臣每有议论、定策,可由承明殿径直拟诏下发,无须经手中台,少一关节,多一成效。”

    杨琦跟着说道:“自陛下亲政以来,内外朝官并重,承明殿已为朝廷枢要。今既收中台之权,以正其本。则其权宜移于承明,以尊其重。”

    “时移俗易,光武皇帝倚重尚书,是鉴于前汉权臣窃命,君权旁落。昔之尚书台,仅尚书六人,秉承上意,拟诏而已。今之尚书台,凡尚书、郎、侍郎、令史无数,各有职事,拟诏之权,应有专人而行。”皇帝没有直接回应黄琬与杨琦二人的话,而且打算着要先将事情做成定局。

    吴硕心有不甘,似还有话要说,一旁的董承竟哼了一声,道:“吴子巨,你执意不可,究竟是因为你乃尚书令,还是因为你乃国家大臣?”

    “臣自然是陛下的臣子,一应为公,岂有私情?”吴硕听到这诛心之言,连忙俯身道。

    “既是如此,为何连尚书郎冯硕都明白的道理,你却是不明白?”董承说着,从一旁拿起一份尚书郎冯硕单独进上的奏疏。

第六十二章 议论不一

    “金城谁献议,老作尚书郎。”————————【紫荆关】

    未央宫,尚书台。

    匆匆走过建礼门,满腹怨怒的尚书令吴硕入中台后第一件事就是找那个与他撞了名讳的、尚书郎冯硕的麻烦。

    “诸尚书都正在议论、未有定论的事,偏你区区一个尚书郎便敢上疏奏事,你眼里可还有我等么?”刚才吴硕还想与皇帝抗辩几句,试图为自己、以及尚书台多争取几分权益,可董承倒好,直接拿冯硕的奏疏来堵他的嘴。这让吴硕再想坚持,也只能是显得自己别有私心,而冯硕却是大公无私:“实在是谀臣行径!”

    尚书仆射荀彧隔壁听到这里的动静,很快起身赶来,看到怒气冲冲的吴硕,又看了看围在一旁的诸人,微微皱眉,轻声道:“诸君都各自忙去吧。”

    “都留在这!”吴硕这一次并没有给荀彧面子,作为尚书令,且不说其个人的品性,他在中台的权威还是很大的。吴硕留下了诸位尚书以及尚书侍郎们,指了指冯硕,将刚才的事简单说了一遍:“冯郎一人之见,向天子与承明殿诸公倡议分中台拟诏之权,另假于他人。如此公忠,实在是我等所不能及,只是他一人之行,擅自为之,倒把我等衬托得拙劣不堪了!”

    一想到刚才的情形,吴硕可不觉得自己里外不是人了么?而且当着皇帝以及那些人的面,暴露出自己在尚书台多年,居然连一个尚书郎都管不了,这传出去像话么!

    “还有这种事?”刑部尚书郭溥喉结上下滚动着,像是喉咙里有痰一样,含糊不清的说道:“虽是你一人之言,可尽管上疏陛下,但你也代表了我尚书台。如今你虽是迎合了上意,但又置我等于何地?”

    郭溥在尚书台年纪最长,须发皆白,向来安静守成,少生事故。于今是冯硕此举的确大为不妥,他光顾着自己,丝毫没有考虑到一干同僚的处境,郭溥这才出面指责了几句。

    “使诸君增忧,在下实在愧甚。”冯硕口中这样说着,但是面上却并没有认错的意思,他抬头看了吴硕一眼后,迅速的低了下来:“职权更易,古来有之,我等大臣自当一心为国家便宜计。今中台多事,各有职司,实不便于再秉笔拟诏,徒然使中外非议。陛下乃古之少有明主,权分权合,在乎一心,尤其是我等所能置喙?若因不舍拟诏之权而申议拒之,则我等以后行事还能秉持公心么?”

    “此何等谬言!”吴硕从鼻子里不屑的喷出气,冷哼了一声:“现在人们都知道你一心奉公,我等却成了贪权小人了!”

    他这话隐隐将自己与其他尚书们绑在一起,将冯硕孤立与对立面。

    “冯郎此举虽然孟浪,且不说对错与否,到底也算是一心为公。吴公责备一通也就罢了,切莫动怒,否则传至外朝,我等的脸上也不好看。”荀彧轻声说道,似乎是想在一边打圆场。

    吴硕却是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冯硕已经上奏天听,为皇帝所知,自己若是用尚书令的身份去威逼惩处,反倒不妥。只是别人或许不明白冯硕此举的用意,他却是再明白不过了,迎合上意,不惜违逆舆论,这种事他很早以前就做过了。也正是因为他处处逢迎权臣,办事得力,自己才能从一个微末之职直跃为尚书令。正因为自己就是走这条路的,所以才会对模仿他的后继者百般戒备。

    “哼。”吴硕面色不善的看了冯硕一眼,没有再继续追究下去,而是说道:“今日既然谈论及此,不妨就说一说这件事吧!我等为国家拟诏无数,拟写诏书不是写文章那样简单,其中措辞严厉与否、行文规矩,熟悉典章制度、风土人情,乃至于天下官吏、军士的籍贯、经历种种皆清楚分明。可以说放眼朝中,再没有人比我等尚书、侍郎更适合此务了。”

    郭溥等人左右相顾了一下,犹疑着点了点头,其实他们最多也就点点头,真要他们一致表态,从明面上对皇帝削弱中台大权表示反对,就郭溥而言,他们还不敢贸然集中声势表态,这样就真的成贪恋权势了。

    “此事……陛下自然有他的远虑。”吏部尚书傅巽说道:“若是便宜,此事还有何可置喙之处?若是不利于朝廷,吾等自然要上疏谏言。只是……”他环顾了一眼在座众人,慢慢说道:“于今之事,既已下承明殿,有诏书在前。我细思量之也未觉不妥,也不知有何争论不可的地方?”

    “傅公悌。”吴硕有些不满的看着他,轻轻向前迈了一步,似乎有从气势上逼迫的意思:“吏部督责公卿、郡县各僚属,每年上计、考课,荐举征辟之才的考察策试,凡此种种,吏部所辖繁巨。倘或失了此权,单凭公文,谁又会敬遵吏部,敬遵中台威权?”

    傅巽不为所动,他摇了摇头,说道:“蒙陛下特诏,我等尚书已是二千石官,比同郡守,但仍次于诸卿,更遑论三公。能得诏命考课天下僚属,难道仅是此威权么?即便无此权,底下官吏僚属,谁敢不把考课放在心上?”

    他这一番话无疑点醒了众人,诚然,如今各尚书手中的职权比以往要大很多,外朝治民,内朝治吏。无论是吏部、度支部、兵部,还是其他,外朝相关臣子僚属谁不敬畏?难道他们敬畏的仅仅只是拟写诏书所附加的威权么?如今随着尚书台职权的扩大,在聪明人的眼中,拟写诏书的权力已然成了一个鸡肋,自己每日的公事都忙不过来,就算继续留在手中,也只是让那些身份低微的尚书郎们去写,留之何用?反倒是会引起皇帝猜忌,成为外朝官们攻讦的手段。

    如果能趁此机会将其抛开,自然是再好不过了,当然,这其中皇帝若是能进一步规范尚书台的职权,严加确定内朝治吏的准绳,这样就更好了。

    吴硕无可奈何,他忘记北地傅氏一族从来就深得皇帝重用,哪里会担心大权旁落?可他实在是从这件事中察觉到了危机,明白皇帝这次似乎不单单是针对尚书台,很有可能是针对的他。吴硕无法,只得求助似的望向荀彧,希望他能站出来为他说上几句。

    可荀彧却没有站在他这一边,而是闭口不言。

    自知犯了众怒的冯硕见此,更是抓住最后一丝机会说道:“事已至此,徒说无意,有赖天子圣明,吾等谨遵诏令即可。”

    “你倒是会说这些话,既如此,当初又何必擅自上疏,让我等难堪呢?”吴硕没好气的说道。

    “同样是为朝廷做事,上疏谏言,难道还要分说得与说不得的么?”说话的却是守尚书郎中刘巴。

    吴硕见就连一个才入尚书台未满一年的尚书郎中都敢反驳自己,不禁气恼至极,他狠狠一挥袖,转身离去:“罢了罢了,任由尔等为之好了!”

第六十三章 去来有定

    “无望其速成,无诱于势利,养其根而俟其实。”————————【答李翊书】

    尚书台正如皇帝所言的那样,人员繁多,守不住机密,更履行不了拟写诏书这样至关重要的职责。这本就是个耳目众多的地方,在其发生争论后,不消一个多时辰,消息便已传到了有心人的耳朵里。

    最得意的自然是董承,他许下不少好话,这才摆手让那名通风报信的尚书郎离开,然后轻声一笑:“吴硕小人,早年在董卓手下没少残害士人,这些年得我的庇佑才安全无事,如今弃我而去,还妄想与士人结好。简直是做梦!眼下依尚书台形势、国家心意,我看他俨然是走到绝路了。”

    一心想着报复吴硕的董承此时没有动手就见对方深陷泥淖,心里是何其快意,他得意的拍了拍在他腿上撕纸玩的一岁小儿,眼底流露一丝暖意。时隔这么多年,他总算是又有了一个儿子,以前的儿子因各种缘故中途夭折,如今董承更是将眼前的独子视若珍宝,只要闲在家里无时无刻不都要将其带在身边,即使是与胡邈等亲信商议时也是如此。

    京兆尹胡邈坐在下首,看着那小子将一份朝廷公文撕扯成几块,又把桌案上的笔砚扫乱,而董承却丝毫不以为然。胡邈由是笑了笑,将目光移往他处,说道:“吴硕如今虽是在朝廷、尚书台失了颜面,但对他来说,这未必不是一种保身的手段。以属下对吴硕此人的了解,他尚不至于如此愚笨贪权,胆敢抗议天子……他这么做,定然是有缘由的。”

    董承随手拦住了儿子吃向嘴里的小拳头,将儿子拳头里紧捏着的纸团抠了出来,一边细细问道:“有什么缘由?”

    “君子与小人,敢问董公更喜欢用哪一个?”胡邈轻声问道。

    长史卫觊不经意的皱了皱眉,目光看向董承。

    “我不论这些。”这是一个不好当着两人的面回答的选择,董承很机警,当即说道:“君子不乏虚名,小人不乏干才,谁能为我所用,我便用谁。”

    “董公深谙用人之道,属下佩服之至。”胡邈先是奉承道,然后说:“吴硕虽是小人,但不得不说有些才干。为官至今,其几度辗转门户,已为人所厌弃,可谓是一身都是错处,任何弹劾都能置其于死地。可他仍旧存于当今,董公可知为何?”

    董承冷哼了一声,轻捏着儿子柔软的掌心,他儿子因为没有吃到纸而对他施以粉拳:“还不是我一直在保着他?”

    “不。”默不作声的卫觊突然说道:“因为他不重要。”

    “什么?”董承惊讶了一声,手上的劲不由大了一分,将儿子给捏得哭了起来。

    “把他抱下去!”董承终于失去了耐心,对外面的人喊了一句。

    伺候在门外的秦庆童立即躬身小跑着进来,动作熟练的将孩子抱起,嘴上稍稍哄了两句,孩子的哭闹便结束了。得了董承的示意,秦庆童行了一礼,又接着将孩子抱了出去。

    “卫伯觎,你刚才说什么?”在屋子内静了下来后,董承面色有些不善,重复道:“他好歹也是尚书令,得入承明殿的大臣,在你口中居然不重要?”

    胡邈警惕的看了眼大言不惭的卫觊,心中暗道这样的话明明可以用更委婉的方式说出来,又何必故意激怒董承?难不成还是想借此吸引对方的注意,好取代吴硕留下的位置?

    “正因为他不重要,所以董卓、王司徒接连失势,其皆如丧家之犬,急于另投权臣门下。这便是没有了遮风挡雨的大树,任谁都能轻易的让他死,而他又是惯于见风使舵,是故王司徒诛董,没有视之为大患;王司徒失人臣礼,与国家颉颃,亦未首先将之诛除。”卫觊低声道:“斩将夺旗才是首要,吴硕不过是微末之人,有何重要一说?”

    没了保护伞,才会波及到下面乘凉的人,吴硕虽说是尚书台的长官,但副手有荀彧,属下诸尚书各司其职,他最大的权力也只是在承明殿议论政务。如今连拟诏的权力都已被剥夺,动不动他,已经不是主要了。

    “正因其无足轻重,又满身错处,所以吴硕才能继续安稳的坐在尚书令的位置上。不然,换一个道德君子在位,没有错处可以拿捏,更让人不好用。”胡邈一语点破。

    “即便他不重要,这尚书令的位置却极是要紧,朝中已经有不少要弹劾吴硕的风声了。”董承轻轻说了一句。

    “让吴硕下,换一个颍川人或是弘农人、荆州人上?这对陛下来说,又有何益呢?”胡邈嘿的一声笑了,他身子往前倾了倾:“就属下观之,前些日子吴硕风头很盛,暗中多得司徒黄公、侍中杨公等人支持。于是陛下心里有了忌惮,加之董公推波助澜一番,很快陛下便将刀口砍向这次的尚书台。而黄、杨二公未必真看得起吴硕,要收其为下属,不过是故意引陛下砍这一刀。吴硕一倒,任谁上都有好处。”

    “那国家的意思?”董承问道。

    卫觊立即张口答说:“陛下显然看破了这点,所以如今只是针对尚书台,从未点明吴硕一句不是。”

    “这话里确有几分道理。”董承点了点头,忽然笑了起来:“不过我看,这吴硕再如何费尽心思的试图保全、四处攀附,他也是好不了多久了。”

    尚书台的风波很快便告一段落,其拟撰诏书的权力无可避免的被皇帝收了回去,暂时交给秘书郎拟办。只是这种事终归得有个特定的部门专管,而不是由侍读性质的秘书监负责。

    所以在皇帝再一次提高了尚书的品秩之后,再一次接见了贾诩:“今后绣衣使者的事情,都交代好了?”

    “回禀陛下,都已办好,王公是成名已久的剑客豪侠,无论是入益州,还是行雍凉、关中,彼皆是得心应手。”贾诩轻声说道,作为他的继任者,王越已经开始逐渐接手绣衣使者的大小事务,贾诩也趁这个机会从谍报中完全脱身,从此不沾任何一点关系。

    “嗯。”皇帝轻轻应了一声表示肯定:“王越有经验、有能力、又有资望,是在你之后最好不过的人选。这次就算让你举荐,也无人能出其右吧?”

    贾诩点头称是,平准监与绣衣使者两个系统都是出自他一人之手,哪怕是他已经尽量不在其中树立党羽,也不可避免的有平准令鲍出深笃信义,视为贾诩故吏。

    如今眼见就要艰难转身,从幕后走上前台,像是与绣衣使者这样敏感的地方,干系还是越少越好。

    看来以后还要花不少时间打消皇帝的顾虑了,贾诩心中如是想到。

    “等王越他们能上手之后,贾公也就可以卸掉此任了。”皇帝眯了眯眼,笑道:“中书监的有关制度,也可以开始筹备了。”

第六十四章 府君嘱吏

    “季冬之夕,君自听朝,论罚罪刑杀,亦终五日。”————————【管子·立政】

    时间一晃就进入了早秋,京兆尹胡邈忙完了一天的烦剧琐事,正吩咐人在府后摆好宴席,准备过会延请长安令左灵过来畅叙私谊。嘱咐完毕,他捏着胡须原地踱着步子,又让人将上任已有半年的京兆郡丞苏则给请了过来。

    由于苏则是朝廷任命的郡丞,所以他与胡邈之间并没有什么所谓的辟举之情,君臣之义。胡邈不肯完全放心的信任他,当着他的面做起事来也不是无有顾忌,虽然他一直在劝说董承凡事尽量附和皇帝的主张,只有迎合皇帝的新政,才能巩固自身的权位。

    可说是这样说,做是这样做,一旦新政影响到自己身上时,胡邈才会明白那些人对新政表示不满的原由。单是郡县长官私自征辟的权力越来越小,即便征辟了也要受到吏部的严加考核来说,郡县长官的权力就几乎是缩水了大半——据说从今年开始,所有地方郡县的‘丞’,都要出自朝廷任命,不接受主官举荐,自然也杜绝了地方豪强出任的情况。

    因为没有缔结‘君臣之义’,不是自己人,做起事来又绕不开这个副手,胡邈在苏则接到传唤过来时很是想了一番合适的措辞。

    面对这个由皇帝亲自安排前程的太学生,胡邈矜重而不失客气的说道:“文师,你到京兆也有半年了,此间的事务,大抵也都熟悉了吧?”

    “承蒙明府照拂提携,晚辈这半年也是受益良多。太学里学到的东西往往还不够,正如国家所言,凡事要亲以身践,然后才能致所知。”苏则客套的回答道,胡邈虽然一直以来名声不佳,是董承的心腹,但品格是一回事,能力却是另一回事。

    随着朝廷重新在关中扎稳脚跟,京兆很快再度成为天下的中心,无论是西北的胡人,还是东南的客商,人烟凑集,长安九市繁华热闹,几乎昼夜不歇。郡内的屯田、民田、宫苑井然有序,百姓安居乐业,虽然其中不乏有京兆靠近朝廷,先收到政策东风与资源倾斜的缘故,但足见胡邈治民的能力。

    苏则说的确也是老实话,纸上得来终觉浅,郡丞是京兆尹的副手,在这样的一个大郡为官,的确让他学到了很多东西。

    “你说得好。”胡邈赞许的点头说道:“我是个务实不务名的人,想来关西民风淳朴,大抵如此。若你好端端一个太学高才,刚才只说些虚言塞责我,我便是要瞧你不起了。”

    “属下不敢。”苏则拱手说道。

    胡邈看了眼外间的天色,摆手一指桌案:“这是今年新炒的茶。”

    苏则忙拿起茶碗举手谢过,与之对饮一口,然后再缓缓放下。

    饮茶之风虽是从皇帝手中、从宫廷流传出来,但饮茶的方式如今尚未统一,各家有各家的口味与喝法。譬如有的人家会遵循古法,将茶捣成末,用开水伴着葱、姜、橘子等物浇泡。或是将茶叶与谷物一起调煮,做成粥茶、茶羹。听说鲜卑、羌氐那边近来还有用牛羊奶煮茶的风气,不知真假。

    苏则在心里腹诽着,还好胡邈没有其他大族家里墨守旧俗的习惯,府中烹茶严格按照宫中烹茶的方式进行,虽然味道寡淡,但喝起来却原汁原味,比其他混杂了各种作料的‘茶’要清新不少。

    胡邈砸了咂嘴,也不知是不甚满意这味道还是意犹未尽:“府上诸多事务、佐吏,你说你都熟悉了,那么底下诸县邑,可曾去过?”

    苏则不知其意,只轻声答道:“说来惭愧,属下只曾去过霸陵、新丰几县,若说遍历诸县,熟知属县情势,却是不敢乱言。”

    胡邈这才好生说道:“眼看着快到十月了,又是一年上计,今年吏部考课殿最,京兆乃天下诸郡国之首,万万不能在这个时候落到后面。往年都是河东政绩为天下第一,听说新太守杜畿治民更为了得,今年想也是如此。我也不奢求别的,但只求其次,能胜过扶风、冯翊就好了。”

    苏则隐约明白对方说的什么意思,左冯翊种拂为人耿直,常看不惯胡邈,右扶风董凤虽然与胡邈同是出自董承门下,但彼此也都不对付。他知道京兆今年办事最得力的长安令王凌改任雒阳,新上任的左灵一时没有顺利接手,各县邑的官吏调动搞得许多政务推行出了不少窒碍,所以胡邈有些心急,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京兆的事务,寻常人上手都不容易,如今事情渐已熟稔,量我京兆府上下不乏良才,剩下这半年也足以完成考课。”苏则张口宽慰道:“明府也不用太过忧心了。”

    “底下那些人,有办事得力的,也有庸碌无为的。”胡邈假意叹了一声,看向苏则:“京兆本就以长安为重,诸陵为辅,如今长安也还放心,就是其他地方,非得敲打提点一番不可。我本来属意督邮为我督察县乡,宣达政令,但他的性子你也知道,为人太苛察。如今是使之以宽,不是使之以严的时候。”

    说到这里,胡邈有意观察了一番苏则的神情,见对方没什么变化,方才缓缓说道:“我想着,你是郡丞,足以代我行事,又是新面孔,合该到下面各处走走,多熟悉其中烦剧,你看如何?”

    “属下正好也有此意。”苏则试图推辞几句:“只是不知底细,不敢贸然动身,唯恐下面不服。”

    “你是天子亲自点选的太学高才,论及人品、学问、家世,谁还敢瞧你不起?”胡邈哈哈一笑,毫不吝啬的夸赞道:“与文师齐名的几人,如今或为郡曹县令,或为公掾卿属。如今虽是不用再策试比较一场,但官途漫漫,世人谁还不会将彼此分出高下呢?”

    苏则听出了胡邈话里的激将,他淡笑一声,对于这件事,他确实有一丝争强好胜的心。何况被胡邈这几番话一说,自己也不便于推诿不去,只是在心里细想了一想,这里头肯定是有些胡邈不便为的麻烦想让自己去淌。

第六十五章 假手他人

    “为民兴利除害,正民之德,而民师之。”————————【潜夫论笺校正·班禄】

    京兆,上雒县。

    上雒位于京兆东南,临近秦岭,多山多水,顺着丹江及武关道往南便是蓝田县,再往南去则是荆州。这是一处通衢之地,几度关中民乱,流民窜逃,皆沦落至此垦辟山林为生,有朝一日若战火蔓延到这里,他们便会再从武关南下荆州。只是因为皇帝的出现而改变了这一切,随着关中的安定,不少流民开始返乡,也有些家中无地的,便在此成为屯户或是自耕农,久而久之,这里的民户不减反增,成为一个大县。

    现任的上雒令是年底方从关东调来、曾任东武平县仓曹掾的荆州人庞统。

    因为是荆州年青一代颇有声名的士人,又是参与过朝廷讨伐袁绍、筹办过后方粮草,所以攻城之后,庞统旋即被拜为县令。按道理说,如庞统这般的能力才华,其为县邑之长,理应是很快就能取得一番政绩的,然而自从庞统到任,不仅没有做出什么成绩,反而因为他在县内将俗务一应委任给掾属,导致上雒县的治理水平比前任要差了许多。尤其是朝堂首重的几件要务,如清查户籍、奴籍,更改奴婢算钱等等,竟是一点消息都没有。

    今年可能不光是上雒县在京兆吏曹的考课不得过,恐怕还会连带着整个京兆在吏部的考课成绩。

    庞统的不作为与对政策的冷处理让胡邈深感不满,他最初的想法是直接弹劾对方,但见庞统如此明目张胆的样子,心里又忍不住多想,担心对方在搞什么花样。于是抱着这样一个想法,又顾忌着司徒黄琬的势力,胡邈便想让苏则去投石问路,借此将关西士人掺和进来——这往里再深一层,就是苏则所不了解的事了。

    郡丞的公车一路风尘仆仆,总算在下午的时候赶到了上雒县。

    车驾在一处岔路口的大桑树旁停下,晃动的车身将犹在沉思来意的苏则惊醒,他掀帘看了看窗外,发现还在路边,正要说话,只见一名身材健壮的年轻车夫从车辕上跳了下来,走到车窗边:“苏丞,我们不如先去本县馆舍,先沐浴饱餐,再传上雒县官吏来见?”

    苏则没有先答他这番话,而是满意的点点头:“这才短短半年,你就有如此长进,比你阿兄要强多了。”

    眼前这健壮车夫正是马超的二弟马休,年纪轻轻便有一副好体格,本来是想走卫士令马岱的途径,入宫担任卫士。但马超却将其直接塞给了苏则,让其担任苏则的护卫兼车夫,因为马超始终记得苏则多少是因为他们而家破人亡,这一来是给苏则赔罪,二来也算是给苏则一个可以放心驱使的帮手。

    “在下不敢,只是跟着苏丞,多少学到了些皮毛。”马休说道,从苏则担任郡丞开始一直到现在,他已经跟着苏则半年有余,从一开始的怨气与轻视到现在的佩服,中间是因为见证了多次苏则展露出的过人才华。耳濡目染之下,马休也多少有了些见识,知道像是苏则这样的郡丞造访县邑,得先摆足威势,让县令县长等人都来觐见才是。虽然郡丞只是秩六百石,与上雒令庞统平级,但由于苏则出身正,又来自郡府,多少要压地方一头。

    所以他们赶路过来,一般都是先做好充足的休息,以逸待劳。

    然而苏则并没有打算这么做,在随口肯定了马休一句后,他继而说道:“不需使通传这些旧俗,你径自驾车前往县邸就是。”

    马休心有疑惑,但也没有多说什么,只好依言而行。在问清道路以后,马休重新跳上车辕,挥动鞭子,沿着仅容两车并行的道路往前驶去。

    上雒县邸中不时有几名小吏正捧着文书在正堂内进进出出,很是忙碌的样子。本该由县令坐的主位空置无人,而在其次席却俯身坐着一名年轻人,他面容黝黑、五官坚毅,一双有神的眼睛睁正目不转睛的看着UU小说一行行的字迹。

    在年轻人身前的桌案上摆着一堆一堆案牍文书,每当他批完一份,便头也不抬的将其拿起往前一递,随即会有小吏伸手接过,并将其拿下去交付负责对应事务的掾属。

    匆忙翻读文书、提笔批阅期间,年轻人偶尔几个展袖的动作,露出了他佩在腰间的一柄剑,以及一块穿着黄绶的铜印。

    依汉制,凡秩比二百石至六百石的官员,皆用铜印黄绶。

    能批阅全县的文书,坐在次席,又佩戴着铜印黄绶的,除了上雒令庞统以外,便只有本县县丞了。

    在批完一份文书之后,县丞轻舒了口气,庞统不治县务,将一摊子事全部托给他管,可把他累得够呛。早知如此,当时就不该轻信对方的话,远远地从荆州跑过来,拿四百石的俸,干六百石的事。

    “诶……”县丞轻叹了口气,放下笔,休息的同时问向一旁的主簿:“若我没忘记日子的话,今日是郡丞苏君要来吧?”

    “唯。”主簿答道:“按路途,今日下午就会入城,依以往的规矩,苏郡丞会先入馆舍休憩。晚上的时候再由本县设宴相邀,以款待贵客。”

    “这个时候想也是已经到了。”那县丞抬头看了看天色,又低头看了看所剩不多的文书,轻舒了口气,像是放下了某块巨石:“劳你去馆舍一趟,代县君与我招待苏丞,陪坐闲话几句,我随后就到。”

    那主簿刚低声应了句‘喏’,门外忽然便传来门亭长惊慌的声音:“徐、徐县丞,京兆的苏郡丞来了!”

    徐县丞猛然一惊,抬头往外看去,还未来得及将笔放下,便见两个人一前一后的从门口走来。走在前面的那人身材颀长,面容俊秀,昂扬一股大家风度,正是京兆郡丞苏则。在其身后跟着的却是护卫马休,马休腰间配着长剑,替苏则推开门口的阻拦,一路护送至此,正准备离去之际,忽然往徐县丞腰际看了一眼,目光一闪,随即退至门边。

    “足下就是本县县丞?”苏则看了对方一眼,语气温和的说道。

    徐县丞楞了一下,连忙从席上站起,拱手说道:“正是,在下徐庶,颍川人。因与庞士元情谊不浅,今其任职上雒,特辟我为其助力。”徐庶心里苦笑着,没想到对方做法如此不拘常理,一下打乱了自己的部署。如今对方已然杀到,自己只得硬着头皮去招架了:“尊驾请坐,庞令一会就到。”

    说罢,他连连摆手示意主簿速去后堂叫庞统来,徐庶则好奇的打量着对方。

    殊不知苏则也在观察着徐庶:“徐君是异乡人?看来已是经过吏曹的策试了?”

    随着皇帝对征辟荐举的制度进行一系列整改,以往凭借着裙带、同乡、师徒而形成的利益链条渐渐出现了裂痕。如今诸郡已经可以征辟异地士人为曹掾,县一级也可以征辟异乡人为县丞,极大的破坏了豪强对地方权力的垄断。

    除此之外,被征辟的士人也会统一接受上一级吏部或是吏曹的考核,从多方面通过之后方可正式任职,享受朝廷俸禄。而如果被征辟者在三年以内出现名不副实、才能不堪的情况,征辟者就会受到不同程度的连带责任。

    这种针对征辟双方的种种限制,使得许多有权力征辟的人不敢再随意征辟,每次征辟时无不尽心尽力的去考察,不再是如以往那样随征随用。举孝廉不如鸡的现象开始得到遏制,察举征辟制在太学策试制度逐渐兴起的情况下,也不知不觉的焕发出了生机。

    徐庶就是走的县令庞统征辟、京兆吏曹考核通过、正式授任的路子。经过这一个流程出来的官吏,才干往往超过同人:“其实我早就向往关中风物,如今正好得到友人相邀,其也说好不与我结君臣之义,只论兄弟情谊。于是我便走武关道过来,顺利通过吏曹策试,选中为官。”

    说到这里,徐庶忍不住多看了苏则一眼,跟自己比起来,对方才算是真正的少年成名,一朝策试后,出来便是六百石的郡丞。听说以后会变动郡县曹掾的品秩,郡丞会提高到一千石,对方今后的前程几乎不可限量。

    “原来是这样。”苏则点了点头。

    “尊驾不愧是太学高才,能在殿试中得到天子青睐……天子有识人之明,听说尊驾被诏拜京兆郡丞时,我便对庞令说这是京兆百姓的福气。”徐庶有些生硬的说着奉承的话,黝黑的面膛流露出一丝不自然:“如今见尊驾四处省视,单车访求民疾,片刻也不得闲。实在是让人佩服,只是……”

    “求民之瘼,自当务急。”苏则淡淡一笑,略去此事,目光往徐庶桌案上的文书轻轻一扫,径直说道:“我来时便见了不少人手捧公文出入,又见你这桌案,难道这些是上雒县一天的公务?看样子,都要赶上京兆一郡了。”

    这个问题有些不好回答,上雒县不大,一天的公务其实并不多,但经不住庞统在哪里拖拉不办啊!徐庶虽然是县丞,有一定的权限处理琐事,但那些重要的事情只能由庞统自己出面,可庞统却偏要将其压下来!

    徐庶犹豫了会,他不愿找借口遮掩,在苏则这样的聪明人面前,撒谎是没有用的,只得避重就轻的说道:“时近秋收,底下乡亭,总有诸多繁务需要处理。往日里倒还清闲,比不得京兆郡府。”

    “是么?”有人上前为苏则送了碗茶,想到那县令庞统现在还没出现,不禁有些恼意:“徐君是将县令的事都一起忙了吧?”

    徐庶脸色变了一变,好在他脸色本来就黑,就是有一瞬间的变化旁人也看不出来,他立即接口说道:“尊驾言重了!”

    其实这些天他打听到苏则从长安过来要查上雒县的政务时,便一直在忙这件事,因为庞统对苏则的到来全然不放在心上,依旧该吃吃该喝喝,但徐庶却不敢大意怠慢。在他看来,这若是没有办好,岂不是给背后的胡邈、董承送上了把柄?

    所以徐庶便想着在苏则来时尽量派人去拖住,自己则将挤压的公务全部清完,这样也好有个交代。至于对方若是质问其为什么迟迟没有开展清查户籍、奴婢的工作,徐庶这边也已想到了合适的措辞。

    然而苏则暂时并没有往这个方向问,他手上已拿着一份让马休来时从半道上截下来的文书,看了看上面的内容与徐庶给出的解决批示,点头说道:“徐君为县丞屈才了,你应该做这个县令。”

    徐庶脸色有些不好看,正要说些什么,只听后堂忽然传来一声漫不经心的呵欠:

    “我一直说徐元直有州郡之才,如骐骥可至千里,旁人都道不信,没想到未曾见面的苏郡丞却与我所见略同。”

    苏则目光微沉,将文书放下,缓缓转头看去——

    一个相貌平凡、个子稍矮的年轻人正慢慢悠悠的踱步上前,腰间简单的系着一块黄绶铜印。这个其貌不扬的男人正是上雒令庞统,他打着哈欠在空置已久的主位上坐下,由于两人都是六百石官,彼此见面,也仅是平礼。

    “庞县令倒是清闲,烦剧琐务,竟统统交给下属去做,传扬出去,也算是深谙无为之道了。”苏则只简单看了一眼对方,很快便将视线挪了开去。

    “若是无为而得治,又殊为不可呢?”庞统仿佛没有听出话语里的一根刺,坦然的笑着说道。

    苏则冷声道:“朝廷倡导有为,而县令却称无为,倘若得治,倒也罢了,可贵县果真如此么?身为县令,却从不理事,将公务尽皆委托下属,案牍积压,百姓之苦不得诉,朝廷之政不得通。上雒县民户隐匿,豪强蓄奴者众,县邑贫瘠,你见此就只是无为而已?”

    “我道是什么事。”庞统在苏则的逼问下全然不改他轻描淡写的态度,他玩味的看向徐庶,笑着说道:“原来是嫌我没做事。”

第六十六章 功利之习

    “非百里才也,使处治中、别驾之任,始当展其骥足耳。”————————【三国志·卷四十五】

    苏则看着庞统让徐庶将未完成的公务一一读出来,然后当即说出相应的措施,上雒虽然比不上长安,但也算一个大县,县中的烦剧不是寻常县长就能一瞬间解决的。而庞统却似乎想也没有想,刚听徐庶念完、甚至是才念到一半就说出某样事该如何去做。倘若庞统是信口胡诌倒还罢了,偏偏苏则仔细听了一会,发觉庞统所言并非无的放矢,不仅许多地方与苏则刚才听到耳朵里、心中所想的相一致,甚至有些措施天马行空,跳出了窠臼,让苏则开了眼界。

    渐渐的,苏则看向庞统的目光不再是轻视不屑,而是随着徐庶案头上公文的减少、愈加郑重起来。对方既然不是酒囊饭袋,有这样的能力和效率,又何必事事撒手不管,全部抛给下属去做呢?难道是不屑于做这些事?

    “好了,都办完了。”庞统一派轻松的说道,眉宇间有些散漫:“接下来料想也是在秋收以后才有事忙了。”

    徐庶将整理好的案牍转交给主簿,嘱咐其拿下去照办,一边听到庞统的话,微微挑眉,打着圆场道:“苏君未入馆舍便匆匆至此,我等未有出迎,实在是失礼。适才已略备饭菜,如若不嫌,不妨一同前去?”

    他是有意将此事告一段落,奈何苏则并不相饶,反是说道:“这便是算完了么?”苏则哼了一声,说道:“朝廷早有诏书,要详查各地民户,以备口算。如今三辅各地皆在着手此事,为何你上雒县毫无动静?”

    “动静?”庞统挥手止住了徐庶要说话的动作,轻声说道:“上雒县民户籍册在建安二年便造过一次,还要再做一次么?”

    苏则心里有点气,刚对其产生的一丝好感顿时消散:“那各家奴婢的籍册呢?贵县可做了?这可是新出的诏令。”

    见苏则不依不饶,徐庶有些担忧的往庞统看了几眼,只见庞统不知何时收回了轻描淡写的模样,表情难得有些正经。

    庞统深深地与苏则对视着,过了会,方才说道:“查是可以,但此间的事,恐怕苏丞不一定兜得住。”

    请查户口、将奴婢登记造册本就是一桩得罪本地豪强的事,然而其他人最多是留几分情面,不让关系弄得太难堪;庞统却更是直白,直接甩手不查,在外人看来几乎形同包庇,同时也成了众矢之的。苏则此时正是为此事而来督办的,庞统是典型,他在京兆尹胡邈的软硬兼施下来到这里,却被对方以言语威胁,这让他一时难以自抑。

    “朝廷有诏令,臣子自当奉行。”苏则眼皮一跳,在心里很快想了一想,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但他仍旧不改颜色,说道:“若是人人畏难,那凭谁领会国家的深心!”

    “苏丞果然有古大臣之风啊。”庞统慨然叹了一声,他自然也不是畏难的人,做出这等模样也是另有目的。他说着看向徐庶,用眼神示意了一下,说道:“既如此,那就查吧。”

    徐庶似乎有些明白了什么,不用庞统再仔细吩咐,旋即下去了。

    “请苏丞在后面稍待静观。”庞统向苏则邀请道,苏则看向他的目光闪烁,也不说话,兀自从榻上起来,从容走到屏风之后去了。

    未过多时,徐庶很快便领着几名衣着光鲜的人进来,苏则听着堂上各自通报姓名,正是上雒县有数的几家豪强。

    “上雒县小,豪强富室也就尔等几家,如今朝廷有诏令发下,命我查清民户,以备口算。除百姓之外,各家蓄养奴婢、佃户、门客之徒,一概造册登记,纳入算钱,不得有误。”庞统说着便伸了伸手,县主簿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没有挪步。

    庞统眉头一扬,正要说话,却听其中一个豪强说道:“庞君,我等皆良善之家,只是祖宗有德,传下几顷薄田,族中子弟繁多,平日里大家也都是一齐耕织、一齐收获。纵然有几个奴婢奉行伺候差事,总也不过数十个,又何谈佃户、门客之类?庞君若要清查造册,不需劳县里掾吏,我等自行报上籍册就是了。”

    “是啊。”又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附和道:“区区琐事,何须劳烦掾吏?我等自行命人递请籍册就是。”

    这两人都曾都在朝廷、地方做过六百石官,在上雒县一干豪强之中声望最大,有他们两个领头,本县出身的主簿脚下仿佛生了根,站的更稳了。庞统丝毫不觑这些个前辈倚老卖老,他冷笑一声,对其中一名老者说道:“赵公!”他这一声立时压住了蠢蠢欲动、想跟着附和的众人:“我家在荆州当地,也算是豪富之家,襄阳庞氏的声名,你可曾听闻?这些搪塞推脱之辞,我见的多了,你又何必欺我不晓人情事理呢?”

    “庞君既然知道……既然知道……”意图被人戳破,赵姓老人喉间含混不清的嘟哝道。

    “既然知道,那就该按我说的去做了。”庞统嘿然一笑,也不待他人要如何开口,径直对徐庶笑道:“主簿我请托不动,徐县丞应该会给我这个薄面吧?”

    那主簿闻言,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徐庶也不多话,笑着应了,很快有走了下去。不多时徐庶去而复返,身后却是跟着本县的几个亭长、游徼,这些人有老有少,有的是手脚伤残,有的是脱发花白,虽然年龄、身体都有不同,但他们眼神中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狠厉之色,却在无形中暗示着他们似乎来自于同一个地方。

    苏则在屏风后暗自窥见,发觉这些人似乎都是从军旅中退下来的士卒,尤其是那些断手跛脚、面带伤疤的,分明就是战场上退下来的伤员。因为朝廷对士卒的抚恤安置政策,得以转业成为县尉、贼曹或是亭长维护一地治安。伤残、或是到了年龄的将士退出军旅之后会被分配到合适的岗位上继续发光发热,这个安置政策起初只是在南北军中实行,后来逐渐被皇帝拓展至天下各军。如今随着大战将息、裁兵等政策的推行,有越来越多的中下层将士成为基层负责治安的官吏。

    这些人并不是出自寻常的察举征辟,更不是出自豪强大族,他们往往都是庶民出身,蒙受皇帝恩惠,没有因为年老或是伤残被朝廷一脚踢开,而是继续得到重用,由兵变官。尽管他们的素质与才能都良莠不齐,比不上寒门乃至于豪强士人,但他们对皇帝忠心的程度、以及对政策的贯彻力度,却是比任何群体更甚!

    苏则隐隐猜到庞统要干什么了,县里的掾吏大都与当地豪强关系盘根错节,指挥不动也不放心让他们去做这种事。

    而这些退伍士卒出身的亭长、游徼们长期在乡里任职,熟悉民情,行事更没有太多顾忌,长期的军旅生涯让他们养成了服从上命的习惯。只要庞统这个上雒县最高官员发话,这些人哪还有不敢从命的?

第六十七章 民户委输

    “方今八月案比之时,谓案验户口次比之也。”————————【东观汉记】

    很快,在庞统的一声令下,上雒县的亭长、游檄纷纷领命而去,堂下众人皆叫苦不迭,忙要说话挽回,庞统却一改和气的态度,冷硬的拒绝了一干人等。

    “元直!”庞统冲徐庶招了招手,嘱咐道:“今日诸公不回去了,命厨下预备膳食款待诸公。”

    “庞君不必如此麻烦……”老者赶忙说道:“秋收快到了,家中还有不少琐事,我等还是早些回去的好。”

    既然事情已无法挽回,便只好尽早回到自家的庄园里去。他们虽然是乡曲豪强,势力比不过那些州郡大族,家中好歹也有几队护卫、打手,只要把门一堵上,任是亭长再强横,也不能随便擅闯良人之家、检括户口吧!

    庞统已是看破了众人的把戏,为避免这些人回家之后通风报信、或是充作地头蛇阻挠亭长清查户籍,他早已做好了将众人扣留在此的打算。

    “别急着走。”

    话音刚落,便有一队县兵不知从何处出来堵住了门。

    “庞君,你这是何意?”老者见状,心里不但不生气,反倒冷静了下来,他面上假作动怒,愤然道:“我曾为治书侍御史的时候,可不曾见过还有这样的律令,堂堂大汉县令,居然还可以无缘由软禁士人了?”

    庞统还是不够周详,苏则在屏风后暗自想到,这等若是直接授人以柄,倘或这其中有人告了上去,其中是非对错,光庞统一个人就能辩清吗?这样想着,苏则仍旧屏气息声,在屏风后静静地看着庞统接下来要怎么做。

    “这话又是从何说起呢?”庞统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笑着说道:“诸位难得来这么齐全,本官莅任以来,也没有几次好好的与诸公论道。今日得了机会,何不趁此与诸公好生叙谈一番?时候不早,先请坐等用饭,饭毕,我再有一份要事需与诸公商议。涉及朝廷政令,官府公务,还请诸公留步,莫要轻离啊。”

    他这一段话说着,理由充分,语气又不容置疑。众人一时没了脾气,守在门口的县兵又是守护府衙安危的,更是名正言顺,此时他们出也出不去,气焰被打了一半,一个个皆不便再言,不然依对方混不吝的性格,说不准又是一个‘妨碍公务’的罪名。庞统见众人安分了不少,轻轻点了点头,又唤来了上雒县尉王琰,当着众人的面嘱咐道:“快要入秋,山里说不得有些盗贼出来祸乱,县尉执掌本县安防,还有劳与徐县丞好生巡视,不得有误。”

    重建郡县兵制以后,郡县守令的军权得到大幅度削弱,虽然郡尉、县尉品秩低于守令,但在平常情况下,二者之间并不统属。但王琰官居此职数年不得升迁,又人过中年,锐气全无,眼下来了个很有背景的上官,王琰自然要极力奉承,他忙客气的应了一声:“多谢庞君指点,属下就这去办,绝不让上雒县有任何宵小敢生事端。”

    “我常年见人以斩贼多少计功,殊不知境内无贼,方可称之为最。”庞统赞许的说道:“今年上计,我为你请功!”

    王琰高兴地应诺而去,竟好似没有看到堂中一众人等惊疑不定的神色。

    庞统这是什么意思?有人不禁在心里想道,难不成他一个小小县令,竟还敢动兵不成?还有的人已经开始担忧起来,担心没有自己在家约束,那些欺侮乡里小民惯了的子弟会忍不住与下乡的亭长们刀兵相向,若是自己这边先动了兵……

    想到这严重后果的人不在少数,见庞统彻底撕破脸来要彻彻底底的将本县民户清查明白的态势,他们也不客气,很快想出反制的法子:“听说京兆郡丞已然来到本县督查政务,既是要议事,何不将郡丞一并请来?”

    其余人好似抓到救命稻草,你一言我一句的附和着说‘是啊是啊’。

    庞统仿佛知道他们会有这么一说,轻声道:“诸公不忙,等饭毕,我自然会请苏郡丞出面共议。”

    站在屏风之后的苏则此时已经对庞统大有改观,心定之下,他稍往后退了一步,径直坐在预留的席榻上,好整以暇的等着下午。

    这一等就是几个时辰,直到用过饭后,天色渐渐暗沉下来,庞统仍是无动于衷的样子。这个‘甩手’县令难得看起了过往的公文,任凭等得不耐烦的众人纷纷上前询问何时议事,也都置之不理。

    直到门下传来一阵熙攘之声后,庞统这才慢悠悠抬起头来,却见那些被派出的亭长们已然在徐庶的带领下回来复命。没有顾忌、训练有素的亭长们很快便针对性的将上雒县的几家最大的豪富家中嫡庶亲族、奴婢荫户,甚至连浪迹四方的侠客们都登记在册。

    最后统计出来的人口数量几乎是他们自行申报的数倍以上,庞统知道短短一个下午根本无法完全统计出所有的民户,但只要将这几个最有势力的豪强统计完毕,剩下普通百姓也就不难统计了。

    “做得很好。”庞统轻抚着徐庶送上来的籍册,满意的说着,全然没有把众人灰白的神色放在眼里:“去这么久,可有遇见什么阻碍?”

    “有几家人豢养的侠士门客,意图带着家兵部曲反抗,都被当场擒拿。”为首的一个亭长满脸匪气,他原是北军中垒营的普通营兵,生的人高马大,能背负重甲急奔。只可惜在作战时被马踩断了一只手,脏腑也出了问题,这才不得已退下阵来。

    侠客善击剑,有真能力的并不多,大都是花架子,哪里比得了这些从尸山血海杀出来的转业亭长们?他们还道是亭长跟以前一样好欺负,仗着背后豪强的势想鼓起反抗,谁知一脚踢到了铁板。

    “你们怎么敢!”有不少人惊慌的说道,他们尚且不知道被拿作典型的是谁家,但还是为亭长们的大胆而惊怒。

    “冲撞朝廷官吏,阻碍政令,依汉律,当罚城旦舂!”庞统冷声言道,随即转过身去,慢慢悠悠的对屏风后面等候已久的苏则说道:“苏君,我说的可对?”

第六十八章 临歧片言

    “琐琐常流,碌碌凡士,焉足以感其方寸哉!”————————【晋书·列传第五十二】

    京兆郡丞苏则的突然出现着实吓了众人一跳,他们很快就明白过来这是苏则与庞统二人之间设计好的,气恼之下,又义愤填膺起来,甚至想借此插科打诨。然而苏则比庞统更不好对付,这些强宗豪右他幼年在右扶风没少见过,私匿人口、横行乡里,朝廷、百姓都容不得,苏则哪里还会给这些人情面。

    “查验不实,尔等都要依律论处。”苏则指了指前后不一的两份户口籍册,一份是各家自行申报的户籍,一份是刚才由亭长们查验的籍册,他厉色道:“清查民户、奴婢,重订算赋,这是朝廷几次诏令重申、务必严整不懈的事。今日彼等犯下此罪,扰乱朝廷政令,本应处以重罪。念彼等经营不易,只要在这份新的籍册上签字证实,尔等便可各自还家,从此无扰。”

    有些人闻言已有意动,他们跟苏氏、庞氏比起来着实是‘小家小户’,真要动用严法,恐怕也没谁会为他们说话。只是有些人仍梗着不应声,庞统见状,在一边好声好气的劝道:“诸公就签了吧!依新的算赋,左右不过每年给朝廷多缴些钱,这钱放在手上又能买几亩地、几石粮?如今朝廷清查天下户籍,不但尔等豪富之家,就连我荆州黄氏、蔡氏等大族亦不得免,奉劝诸公还是莫要自误啊。”

    话已至此,众人心知无法挽回,只好勉强咽下了这个损失,依言在亭长们查出的籍册上签字证实,然后也不待庞统在哪里假意留饭,惶惶的散了。

    “今日亏得有苏郡丞最后相助,不然,我未必能有如此轻松。”庞统挥退了众人,独自带着徐庶邀苏则在堂后雅室坐下,笑着恭维道。

    苏则饶有兴趣的看了庞统一会,方才说道:“纵然我不如此,庞令仍旧能轻易解此疑难,所以不必为我奉承。”他淡淡的接下这个话茬,紧接着转口道:“我殊为不解的是,以足下之才,分明能不懈其事,治理好一县之域,为何要诸事不理,置朝廷政令于不顾,做这等颟顸之举呢?”

    “郡丞何必说这些?”庞统有些不自在的笑了笑,亲自为苏则倒了碗茶:“本县的公务虽有迟延,但都已办好。依今天的形势,朝廷清查民户的诏令,想必也不出这一个月就能办完,郡丞何必再提前事呢?”

    “我只是在想,倘若我没有上雒县一行,足下还会不会这般‘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苏则一针见血的问道,他直直的注视着庞统的眼睛:“是会在某个时候像今日这般行事,还是一如以往,将其全委县城,自己却置之不理?”

    徐庶在两人之间左右望了望,神情有些尴尬,皱着眉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庞统却固执抬了抬茶碗,敬道:“郡丞看来都明白了,既然这样,我们还是饮茶吧!”

    几人稍谈了一会,面对苏则的追问,庞统始终避重就轻,他们几度没有谈及重点,苏则只好简单吃了顿饭,便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去了。

    在城中的小道上,依旧是马休在前驾车,路面不平,在晃晃悠悠的车铃声中,苏则靠着车壁,忽然传出话来问道:“仲称,你今日看那县丞徐庶,可觉得有何不同?”

    “徐县丞?”马休在车辕上疑惑道,渐渐想起了徐庶走起路来稳健的步伐,以及腰间佩着的一柄绝非装饰之用的利剑:“适才迎面走过时,在下着意看了眼他的虎口、步履,可断定对方早年必然做过游侠。听城中人说,此人本是颍川人,曾客居荆州,与荆州一干人等交好,庞令为官后不忘故友,便特意将其征辟。依在下在城中所打听到的,此人因为庞令不理公务、常常主持县事,故而在上雒县的声望早已超过了庞令。”

    “今日之后就不一定了。”苏则淡淡的叹了声,几乎用马休听不清的声音轻轻说道:“由此可见,庞士元非百里之才,使处治中、别驾之任,才勉强展其骥足。他一县公务不足以表露其才干,所以弃事不理,留待我来给他撑场面,他才好转变自己的声名……当然,他未必没有借此推一把故友徐庶的意思。如此,却是置我于何地?也难怪京兆尹非得指我来,或许是他看出什么了也不一定。”

    诚然,庞统欲扬先抑,半日处理完半年积压的政务,展现出了惊艳的才干,用不了多久就会传遍京兆乃至三辅。而徐庶在此前独当一面,所展露出来的才能也将引人瞩目。苏则自然不会甘愿在这其中担任一个不好的角色,很快,他便想到了借此东风,留在上雒配合起庞统大范围的清查户籍,将此间的形势主动拟好文书上呈,自己同时也塑造成了善于明辨是非、举荐人才的‘伯乐’,庞统自然不会扫这个面子,彼此很快就达成了默契。

    临近八月的时候,京兆尹上雒县率先完成户籍的更新造册,查明数量之详细、准确,为三辅之最。胡邈将此事视为一件大功绩,大书特书,详细的呈报给了皇帝,皇帝也乐意拿上雒做个典型,着重赏了胡邈、苏则、庞统等人。临近的右扶风董凤见状,也不甘示弱,也开始学着催促同样是太学策试高第、陈仓令张既,拿陈仓做典例清查户籍,关中各郡很快争先恐后的开展了一场清查人口的行动,不仅各县豪强富室,就连势力庞大的关西世族高门也渐有些不厌其烦。

    在这个背景下,苏则很快收到了胡邈的手令,要赶紧回长安去。经过这几天的交往,庞统与其也算是有几分交情,对各自的才华也算有所了解,在离去的那一天,庞统特意带着县丞、尉等掾吏赴城门相送。庞统等人一留再留,苏则一辞再辞,总算将其送至长亭之外,车队随从也在路尽头不见踪影。

    庞统兀自命各掾吏回去任事,经历过庞统的种种手段之后,本地富室豪强出身的掾吏们再也不敢轻视这个年纪不大的县令,更不敢阳奉阴违。在他们恭恭敬敬的回城之后,庞统带着徐庶在城墙边晃悠一圈,又重新回到送别苏则的长亭中,就着未用完的残羹剩茶,在萧萧的西风中浅谈慢饮着。

    “上雒县算是给关中开了个好头。”徐庶毫不嫌弃的拿了半块糕点放入嘴中,咂咂嘴,拍掌道:“如今三辅、河东、汉中等郡皆将其视为要务,再打以前随意糊弄的主意——尤其是弘农太守高府君因怠慢诏令,被罢黜免官以后,关中各郡县守令,任谁也不敢在随意松懈。”

    始作俑者庞统在一旁苦笑道:“彼等都学着我用亭长生事,查起来不敢留情面,恐怕关西大族都要恨上我了。”

    “恨你?”徐庶嗤笑一声,道:“关东关西早年互不相容,如今更是为甚,你又何惧这一恨?更何况,若不是有那位‘伯乐’将你举荐出来,大力支持,上雒县何至于报至未央?要说恨,这件事里谁起的头,就最该去恨谁。”

    “诶。”被对方一语戳破,庞统也不再故作姿态,他很认真的感慨道:“苏文师聪敏有才干,实在是一个难得的人物,他日位至公卿,想必也不是难事——只是在此之前,他还得多在州郡之中历练,这次他算是吃亏了。”

    徐庶顿了一顿,还是问道:“听说关西士人虽然早已势弱不堪,但也有其余蕴在,我等再去踩上一脚,此事真的妥当么?”

    “妥当不妥当自有黄公他们去思虑。”庞统说道:“清查户籍一事,国家催促得急,不是随便应付就能了事的。黄公主持此事,自然不能怠慢大意,让人抓住错处。而关东兖豫、荆州等处不好严查细究,便只好将力往关中去使。只要年底能拿关西诸州郡的户籍交差,关东诸州尽管慢慢去清查,再多得些时候。”

第六十九章 风扶关西

    “夫风生于地,起于青蘋之末。”————————【风赋】

    长安,未央宫。

    上雒县对民户的彻底清查给各郡树立了一个榜样,但皇帝并没有只着眼于关中对民户的清查力度有多大,而是通过横向的比较,点出了关东在此次清查行动中的不足:“关东诸州,就连豫州、兖州都颇有成效,为何荆州与冀州却迟迟不见进展?到底是地方郡县守令庸钝无能,还是有豪强富室多加阻挠?黄公,你是总管此事的,你怎么看?”

    “臣以为,各地民情、风俗皆有不同,关中、豫州等地久行新政,早先在推行屯田时便打下根基,做了不少清查的政务。彼等仰知朝廷制度、深谙国家用心,是故诏令一下,便有立竿见影之效。”司徒、录尚书事黄琬早有准备,他不急不缓的说道:“而荆州等地新附,朝廷简拔的郡县守令才赴任不久,一时未见成效,还请国家对彼等放宽时限,命尔等先熟悉民务,然后再奉施政令。”

    “今年上计,必须有个粗略的籍册,朝廷现今存放的民户籍册,还是数十年前的,长此以往,该如何因时施策?”皇帝不满的说道,潜台词却是认可了黄琬的建议:“此事关乎诸多国策,司徒还得多用些心,不能只着眼于一处。”

    黄琬忙俯首称是:“臣谨喏。”

    “诶!”政事暂时告一段落后,皇帝突然叹了一声:“马日磾去了,司徒可曾听闻?”

    曾经帮助皇帝亲政驱逐王允、后因事被免的马日磾在前些日里病死在家中,这件事黄琬早有耳闻,也曾象征性的派晚辈去给了赙钱。马日磾虽是免官在家,但好歹也曾位列三公,他的故去很快便上报至朝廷,为皇帝得知。黄琬心里隐约知道皇帝这时提出的意思,轻声应道:“臣已听闻,马翁叔是当今大儒,又是辅佐过陛下的大臣。其故去后,多少门生弟子赶来致哀,这在关中也算是件大事了。”

    “马氏儒生,除了他,也就是马融了。”皇帝点了点头,接着又问道:“承明殿可有商议过要给什么哀荣?”

    “这个……”黄琬愣了愣,马日磾跟现今的承明殿诸人都没什么情分、关系也不算好,汉家也没有非得给每一位死去大臣哀荣的制度,所以哪还会有人主动去提什么哀荣?他谨慎的答道:“事关名器具,臣等不敢擅议,一切都等陛下裁夺。”

    “马日磾以前纵有千般不是,也有一样好。”皇帝感慨万千的说道,他吩咐起黄琬:“黄公不妨与董承等人一同议论,是给多少赙钱,要不要议谥?明天就把章程报来,再派人过去。”

    “臣谨喏。”黄琬只得应下,皇帝让他给一个昔日的政敌商办丧仪等事,根本是在故意敲打他,显然,皇帝是对他所办的事情有些不满了。

    在回去后,他与负责襄助他的守尚书郎中、族侄黄射说道:“近来要多看着些关中,想办法弄出些惹眼的事来。”

    “什么样的‘事’才算惹眼?”黄射皱眉问道:“不论好坏?”

    “不论好坏。”黄琬肯定的重复了一遍,他必须要将朝野的视线转向关中,皇帝再善于洞察,也不会有足够的精力去关注所有的事情。黄射是他当下最亲近、最适合的人选,黄琬担心他年纪轻轻不知道利害,脑筋一转,先为他思量出明策:“京兆上雒的事情之后,右扶风也紧随其后,不甘示弱?”

    “唯,右扶风董凤一直都在催促陈仓令张既做表率,好像是以为只要是太学策试出来的,苏则能做到,张既也能做到。”黄射不解其意,只是如实的说道:“可他偏偏就不想想,上雒县真能这么顺利,真是苏则一人之功么?要不是我们……”

    “这个事先暂且不提。”黄琬轻声打断道:“董凤是个狡猾的,他正是京兆人,三辅豪强大家之间往往关系错综。他口上说是要效仿胡邈来一次狠厉的,可他手底下的人都不是关东来的庞士元,谁会肯真正尽心办事?而董凤只知催促张既,紧盯着陈仓这个偏僻的地方,可见他心里明白极了,只是要拿陈仓做个样子给朝廷看看他也不比胡邈差而已。”

    “那我等要怎么做?”黄射知道对方定然是想到主意了,乖觉的问道。

    “班、马、耿、窦。”黄琬一字一句的说道:“并称扶风四大著姓,如今茂陵马氏与耿氏却势力尚存,这两家都有人在朝中,董凤不会贸然去得罪这两家。而平陵班、窦两家早已不成气候,董凤却没有去动,你道是为何?”

    黄射猜测道:“必是想着国家体恤旧勋,譬如北地傅氏、南阳邓氏。这两家虽久被遗忘,但谁也说不准国家哪天就想起来了?”

    “云台二十八功臣,国家难道每一家都给恩恤了么?”黄琬冷笑一声,大方点拨道:“左不过是因时而用罢了。”看着黄射若有所思的神情,他接着说道:“我且问你,平陵除了这两家,近年来谁的风头最盛?”

    “平陵宋氏?”黄射陡然从口中跳出了一个名望,他忙醒悟过来,伸出一只手悄然往掖庭的方向指了一指,低声道:“那不是……”

    “贵人得宠时尚且如此,何况如今有孕?”黄琬缓缓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拍了拍黄射的肩膀,神情莫测的说道:“宋氏没少在扶风一带经营家财,侵吞他家土地,董凤背后靠的是董承,你说他为何至今不发一声?”

    “他在两头看好?”黄射震惊的说出自己的猜想,这念头有些出乎意料,但又在意料之中。

    “你又如何知道董承等人就没有预谋呢?”黄琬若有所指的说了一句,但话只说了一半,立即又转过了话题:“右扶风董凤尽盯着陈仓不放,为何就不肯费心去查平陵的民户籍册?你在尚书台把这事挑出来,董承自然会循着这个由头去找宋氏的麻烦。近来宫中也不太平静,到时候,所有人就只会盯着关中的热闹。”

    “宫中怎么不平静了?”听着蹊跷,黄射多嘴的问了一句。

    黄琬神色晦暗不明的说:“以后你就知道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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