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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武陵年少时     兴汉室txt下载     兴汉室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十五章 景年不永

    “心怊怅以永思兮,意晻晻而日颓。”————————【九叹·逢纷】

    建安六年三月。

    经过一番人事调动,诸如颍川太守徐璆迁任光禄勋,侍中、平尚书事荀攸改任中书监等等,朝廷的人事格局发生了诸多变化。承明殿的大臣数量也急剧减少,只剩下司空、录尚书事赵温,骠骑将军、录尚书事董承以及尚书令吴硕三人。对此皇帝并没有另外补进人手,甚至连杨彪也只是空有司徒虚名,却无参决政务的权力。

    宰辅人员的减少无形之中加大了赵温等人的担子,同时也增加了他们手中的权力,董承对此自然是乐在其中,没了杨琦、黄琬等人的掣肘,他大可以将自己意见完完全全的提供在奏疏的后面以供皇帝参考,平日也可以拿惶然无助的吴硕使唤教训,满足了报复的瘾。赵温也或许是因为董皇后身怀六甲、董氏正如日中天的缘故很少与董承公开唱反调。

    权力的集中、敌手的隐退、同僚的避让,都让董承真真切切的享受到了一人之下的权势。黄琬走后留下来的许多未尽的摊子也都落在董承手上,他也对得起皇帝给他的信任,新年刚过便不折不扣的执行贯彻起去年遗留下来的政策。

    有了黄琬在前面打下的底子,加之董承强硬的态度,关东关西,江南河北,天下各州郡县乡在吃了整肃吏治的苦头后宁肯耽误开春的农时也咬着牙把案检民户的事情给办完了。且不说过程、影响如何,光是看董承交上来的数字就很让人欣慰。

    自孝桓、孝灵皇帝以来,天下多难,民生凋敝,尤其是近十几年征战不休,百姓流离者不知凡几。好在皇帝光复得早,没有让社会经济进一步崩坏下去,很大程度上保存了重要的人口资源和生产资料,使得农业生产能够顺利恢复。

    “……共计有户五百七十万两千二百,口三千三百二十万二千……”

    皇帝挥了挥手,问向司掌户籍的司徒杨彪:“看来这就是确切的数字了,去年黄公在时预计天下只有二千余万人,想不到一番彻查下来,算上奴婢、佃户,竟然比光武皇帝中兴时的民户还要多。”

    光武中兴时天下只有两千一百万人,其实皇帝这一次若非案检的力度远超前代,把奴婢以及不少隐户给算了进去,剩下的数字其实也不会比光武初年多多少。

    杨彪看了一眼主动将此事揽过去、好让自己有所表现的董承,目光有些复杂:“数十年水旱疾疫、蝗虫、战祸,天下生民饿死、病死逾百万。如今朝廷几经大乱,仍能保存这等元气,实在是苍天庇佑。”

    皇帝不置可否的应了一声,底下的董承却像是得到了什么赞扬,主动提议道:“臣以为,天下民户已清,接下来朝廷理当丈量田地,以增加岁入。”

    杨彪听到这个‘度田’的建议,眉头立即跳了跳,他有心为此事进谏,最好能适当的劝皇帝谨慎。可转念又想到自己并没有参决朝政的资格,今天能到承明殿来完全是因为董承要禀报的案检户口结果与自己的职责相关。朝廷才受过一次震荡,董承正当权,自己眼下还是少生是非的好。

    于是杨彪在一边甘做个局外人不肯发声,赵温却不得不出面说几句:“度田之策虽是可行,但并非现在。如今正是开春,多少田地尚无禾苗,与荒地无异,倘若官吏只为在吏部考课博得上等、或是不识田亩,随意指荒地为田地,则籍册上徒增田亩,征收赋税时又会使黎庶多缴其数……”他找个一个折中的法子,试图先缓上一阵,以免才核实户口,接着又要在春耕的时候丈量田地,搅得人心不安,不思生产。

    皇帝听从了赵温的建议,其实他现在也没有想紧接着丈量田地,因为在此之前他还有另一件事需先解决:“夏季禾苗生长,郁郁青青,那时候就分辨得明白了,度田一事,也就等到夏天再说吧。”

    除了董承有些不情愿以外,其余人都附和了皇帝的决议。

    在离开承明殿的时候,穆顺匆匆的带着太医令脂习走了过来,皇帝没有再动身返回殿内,而是就坐在车上,隔着紧闭的车窗与外面的脂习说话:“刚回来?舅父的病情怎么样了?”

    前将军王斌在去年入冬的时候就再次罹患重病,起初家人都以为是寻常的伤寒,请太医院的华佗开了几道药方。后来情况确实有所好转,但开春以后王斌没有听医嘱,在料峭的春风里晒了会太阳,本有起色的身体立即急转直下。

    纵然有华佗等十数位名医在王斌的病榻前伺候,早已衰朽残年的王斌如何也挨不过这个春天了,华佗等人都知道王斌的病是沉疴旧疾,只能靠汤药延续,无法根治。但王斌是皇帝极为看重的人,谁也不敢让他有丝毫闪失,即便他已经药石无医,华佗等人也不敢直接向皇帝说出这个残酷的真相。

    脂习是众太医之首,见病情实在无力回天,他半被迫的受众人推举,孤身进宫禀告:“王公……恐怕不好了。”

    他声音微弱的厉害,正如他现在的胆战心惊。

    车内的年轻人立时怒喝道:“不好是什么意思!你究竟有没有用心治!”

    脂习双膝一软,当即跪在了车轮边,两手撑地,低着头说道:“陛下恕罪!王公的病根是早在其数年前居家时就有了的,常年累积下来,纵然有后天补养,但根基已坏,如今……”

    话说到这里,意思已经很明白了,就看皇帝愿不愿意接受他最敬重的亲人长辈已经回天乏术的事实。

    惶恐不安的等了半晌,脂习总算听到一句让他松了口气的话:“你再去舅父府上,继续看顾着。虽说生死有命,但该尽的力、该尽的心,还得一分不少。”

    “臣谨喏。”没有人扶他,脂习自己狼狈的从皇帝的车轮下站了起来,顾不得拍去膝上灰尘,领了口谕便匆匆折返回去。

    车驾之中久久没有动静,就连穆顺也不知该不该催促着车驾起行,也不知是否继续沿着既定的路程回温室殿。此间的动静很快惊动了承明殿中的大臣么,赵温等人接二连三的走下殿来,远远地就想使人过来探问皇帝留步不走的缘由。

    “杨公。”当杨彪等人困惑的走近时,皇帝的声音终于在车中幽幽响起。

    “臣在。”杨彪上前一步。

    皇帝的声音隔着车壁似乎多了些厚重:“以前臣子病重,有没有天子亲往探视的先例。”

    杨彪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且不管一时之间想不想得到合适的先例,嘴上先说了一个‘有’字:“所谓君之视臣如手足,陛下素来优爱臣民,仁义昭彰。昔年曾有丞相病、天子亲往探视的先例,陛下欲亲临府上,也不为不可。”

    “陛下以天子之尊驾临臣邸,臣子即便是身处病榻,也得依礼来迎,不但未有使人安歇,反倒徒增往来逢迎之疲惫。何况探视之时,臣子躺于榻上,天子坐于榻侧,尊卑颠倒……世间无有此礼,还望陛下慎重。”董承在一旁插话道,话里的意思是那样道貌岸然,心里却是嫉妒王氏能得此殊荣。

    不过董承也不是单凭这个理由就阻挠皇帝出宫,而是在他看来,以皇帝的性格作风,想要探视舅父的病情,哪里还需要从臣子这里寻找先例?难道没有先例皇帝就不会去了么?之所以这么问,恐怕就是心中犹豫,并不想劳师动众的去惊扰王斌,而又不想被人非议舅甥之间的感情。

    董承竭力让自己往这方面去想,而尽可能的忽视自己从中的那份私心。

    而皇帝居然好似默认了董承的谏阻,只吩咐内谒者令李坚去尚书台传令给兵部侍郎周瑜,让他以半个皇室成员的身份代天子到王斌府上探问病情。

    周瑜奉命紧赶慢赶,很快来到王斌府上,简单完成了公式化的礼节之后,便在长安北部尉王辅的带引下走向后室。

    王斌这时早已奄奄一息,但他听到周瑜代天子过来看望时还是很高兴的挤出微笑,他伸出枯瘦如柴的手向周瑜挥了挥,邀对方走近前来。

    “区区小病,劳你来走一趟。”王斌虚弱的说道,他上下仔细打量了周瑜一眼,心里更是欢喜:“有周郎这样的才俊辅佐国家,汉室不愁再兴,老夫于今也是无憾了。”

    “明公说的哪里话,屋外有那么多太医侍候汤药,再重的病也都能治好了。”周瑜往前走了几步,亲近的坐在王斌的榻侧。

    “是啊,不过是寒症而已,听说派往南方的张机最擅治此症,我这就请国家下诏,让张机回来给阿翁看病!”王辅眼睛里布满血丝,没头没脑的说道。

    王斌却不理他,这个话题两人已经争论过数次,他自己清楚自己的情况,绝不肯为了一点虚无缥缈的生机让正在办正事的张机千里迢迢的赶回来。

    周瑜回头看了王辅一眼,却见王辅只是嘴上说、身体却毫无动作,心下也就明白了什么。对方这话恐怕也只是安慰人的话,纵然传召张机,恐怕还没等赶回关中,王斌就先熬不住了。

第八十六章 譬如朝露

    “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论语·泰伯】

    周瑜在王斌府上又多坐了片刻,其实他也不甚清楚自己本已完成了皇帝交代的事情,对王斌嘘寒问暖,寒暄的话说到现在,已经可以借口离开了。但直到日头西斜,王斌的精神却好得很,与周瑜絮絮叨叨的,尽是说些河北的人物风情,周瑜略感兴趣,与王斌有一句没一句的说些话。

    “国家不会来了。”见周瑜时不时的走神,王斌忽然说道。

    周瑜心里一颤,他看着老人哀伤又淡然的神色,心里不知被勾动了什么,宁可装着糊涂说道:“明公多虑了,陛下还等着名公告痊愈后入宫的。”

    “是么……”王斌淡淡的应了一声,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目光暗淡了几分,语气也格外微弱。

    周瑜不知该怎么劝说对方,他隐约知道王斌与皇帝之间的关系或许并不如常人所想的那般亲密无间——至少是近几年。但不可否认的是,王斌从始至终都是坚定的站在皇帝身边,舅甥之间的感情也从未淡过。如今落到这样的地步,或许仅仅只是彼此二人心中有什么疙瘩解不开,可眼下不解开,以后……

    看着眼前这个风烛残年,眼神中固执的带着些许期待的老人,周瑜抿了抿嘴,颇善言辩的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府中诸人都有条不紊的忙碌着,每个人的心头都仿佛压着沉甸甸的巨石,谁的表情都不甚轻松,树上的鸦雀时不时的叫着,弄出些类似被惊扰的喧闹声,让人好几次误会了一墙之隔的街巷。

    王斌眼中的神采渐渐地散去,就像挂在墙上的夕阳一般,渐入垂暮。

    正当周瑜情绪低沉着想要告辞回去的时候,外面忽然传来了一阵不寻常的喧闹声。紧接着便是府上苍头跑来既激动又慌乱的说道:“陛、陛下来了!”

    王斌的喉头‘嗬、嗬’了两声,似是在为此事而高兴,周瑜见对方一时说不上话来,忙越殂代疱,顾自吩咐道:“快告诉王郎,速去门口恭迎!”

    不但是王斌、王辅,听到皇帝驾临的消息后,周瑜一颗凝重的心也跟着放松了下来。果然皇帝并不是真的冷面无情,不但念旧,还会体恤故人。

    王辅早已前去恭迎皇帝,皇帝没有与其过多寒暄,径直与出门来见的周瑜说了几句,便直接往王斌的房间行去。

    “君上……”王斌激动得有些难以自持,他颤颤巍巍的说着,试图从席榻上支撑起来行礼。

    “快扶回去!”皇帝忙招了招手,周瑜立即走上前与王辅两人将王斌重新扶回榻上。

    皇帝在周瑜刚才坐过的榻上坐了,略问了华佗、脂习等人几句,便让无关的众人都退了下去。见房间中都不是外人,皇帝轻叹了口气,目光直直的看向王斌,诚恳的说道:“我来晚了,舅父不会怪我吧?”

    “臣不敢……君上能来,臣已经不胜荣幸。”王斌语带哽咽,两眼目光炯炯的直视着皇帝,他平日是个谨慎安分的人,只有到了心神激荡的时候,才会不经意的做出这样冒犯的举动。

    皇帝也任由他直视着,就像是个晚辈认真的接受长辈的叮咛。

    “……说起来,臣也是看着君上一步步走到今天的啊。君上年岁不大,又是平天下,又是治天下,把前面几代先帝没做到的都做了……世人都说君上是古来少有的明君英主,臣心里听着高兴,可还是有些时候会想,君上在那个年纪,在寻常之家,也还只是个孩子啊。”王斌口出无忌,伸出一只骨瘦如柴的手,轻轻地放在皇帝的掌心:“纵然是高皇帝、光武皇帝,在十岁时,肩头的担子也没有君上的重。”

    皇帝眼圈微微发红,他没有说话,两手紧紧将王斌微凉的手握在掌心,试图将自己的温度传递给对方。

    “大道无情,为君者治天下也要无情,这是臣看《韩非子》时学到的,只是臣愚钝,现在看也晚了,一直也帮不上什么忙。累得君上这样的年纪就要担负重任,到了泉下,灵怀皇后必然是要说我了……”王斌已经有些意识不清了,往往上句不接下句,而皇帝却是极为认真的听着,因为对方是唯一一个没有完全把他当皇帝,而是当做一个子侄看待的人:“……君上建了秘书监,身旁有一帮同龄的青年俊彦。那时候臣在一旁见君上与他们写诗唱和、投壶射箭,那当真是一幅少年模样……那时臣就想,君上就该是这样的啊,他不该只是端坐在未央宫前殿供人参拜,永远的威仪端肃、不似凡人,他这样的年纪,本该多交几个朋友,每日高高兴兴的、尽情欢笑、肆意欢乐才对啊。”

    “阿翁。”王辅低头跪坐在一边,有些忐忑不安的呼唤道,此时王斌越说越有些冒犯失礼,皇帝不能时刻保持威严,难道要像那些寻常少年一样放浪形骸、放纵天性么?

    在大臣们眼里,一个合格的皇帝就不该有过多的人性私欲,他生来就要治理天下,所以要寡欲薄情,不能有过分的个人需求;但又要有宽仁博爱之心,时时刻刻记挂天下百姓,为百姓之忧而忧。这样的皇帝不是人,是个工具,然而在亲人王斌的眼里,皇帝就应该多些孩子气一样的东西,这些元素能够让他更像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

    王辅虽然能理解皇帝内心的孤独,但不能够理解父亲荒唐的想法,尤其是在他一年前才被皇帝狠狠敲打发作后,他更怕皇帝听到这里会不愉快,忙想出声阻止。

    “我知道、我都知道。”出奇的是,皇帝脸上并没有丝毫不悦,反倒是极认真的注视着王斌,全然像是忘记了身旁还或站或跪坐的几个人,他勉强笑着道:“舅父说的是……我以后会省得的。”

    众人都震惊住了,他们既是震动于王斌在皇帝心中的分量如此之重,让皇帝能在对方临终前言听计从;又震惊于皇帝刚才答应下来的内容。

    “臣还有一事想上禀……是关于皇长子。”王斌似乎要用完他全部的力气了,话语最后微弱不堪。

    皇帝仿佛知道他心里所想,不假思索的说道:“他已经有名字了,既是早上生的,就取个‘晞’字吧。”

    王斌其实不是在为宋氏求情,而是站在皇帝的立场上考虑皇嗣的问题,无论宋氏有什么过错,皇子始终是皇帝的骨血。旁人视若无睹,不敢进言,王斌在这关头也没有顾忌。

    心头憾事一了,王斌浑身上下都轻松了起来,他呼呼的喘着气,眼睛缓缓地阖上,似乎是要睡去了。

    他仿佛回到几年前,自己第一次在车厢内与皇帝近距离接触,彼此定下诛董之后的亲政大计;时光悠长,他又好似回到了更久之前,他的姐姐入宫前依依不舍的告别。

    如果当初他能够在姐姐遇害前及时挺身而出、如果他能在受征入朝后更积极的帮衬皇帝一把、如果在王端娶糜氏女时能态度坚决一些……

    谁也不知道这些‘如果’会带来什么结局,就连王斌也无暇去思量了。

第八十七章 寸碧遥岑

    “二人异路,东趋西步,千里之外,不相知处。”————————【易林·比之损】

    回到未央宫后,皇帝没有通知承明殿,便命中书监正式下诏封拜王斌为大将军,录尚书事,增食邑五百户。然而就在诏书下达的当晚,府上便传来消息,王斌病殁了。

    皇帝心痛不已,不仅辍朝三日以示哀悼,更给予了许多哀荣,只是这一切都挽回不了老人的性命。

    “陛下这几日太消沉了。”在晚间,伏寿站在皇帝身后,开始为对方披上一件轻薄的衣衫:“近日还要忙着春耕,可不要累着了身体。”

    “你倒是提醒我了。”皇帝对自己近来的状态避而不谈,而是转身说道:“你整日憋闷在宫中也难受,不如寻个时候去上林苑?听说那里的桃花开了,皇后说了几次要去看,这次不妨带上你们一起去?”

    “太医说这时候吹不得风。”伏寿摸着隆起的腹部,对外间的美景毫不留恋:“何况銮驾一出,沿途惊扰百姓,耽误春耕,于国于民都不好。”

    皇帝的眉眼立时温和了许多,他伸手替伏寿弄了弄散落鬓角的发丝,嘴角很自然的勾了起来:“还是你想的周全,就夏天去吧,那时候孩子也生下来了,你身体也调养的差不多了。”

    伏寿低头抚摸着小腹,但笑不语,皇帝也伸手覆在对方的手上,静静地感受着温度。

    忽然,后面的屋室内突然传来一阵婴孩的啼哭,声音微弱又尖利,紧接着便有许多人在一旁哄着、闹着,可孩子的哭声怎么也停不了。

    “才睡下,如何又哭了?”伏寿皱起眉,向旁边问道。

    身边的赵采女哪里知道发生了什么,正要移步过去看看情况,却见冯方女从屋子后面绕了过来。

    见皇帝与伏寿等人俱将目光放在自己身上,冯方女忙低下头去,像是做错事被抓了现行似的,声如蚊蚋:“奴婢不小心摔了水盆,把皇子给吵到了……”

    “真是没有轻重!”赵采女在一旁扮起了黑脸,对皇帝与伏寿说道:“此事还请交给奴婢,奴婢一定要让她知晓规矩。”

    皇帝对冯方女很有印象,他上下打量了一眼对方,只见对方肌肤赛雪,风髻雾鬓,头发上只简单插着一柄宝镊,明明是非常规矩的站立? 但一举一动? 却有种莫名的媚意。这种媚意是由内而生? 并非刻意做作,倒有几分纯粹自然。

    “你身边的人都是如你一样沉稳安静,偏偏这个冯方女活泼好动,不像是你会喜欢、留下的人。”皇帝没有理赵采女的话,而是饶有兴趣的对伏寿说道。

    伏寿心里隐约猜到了的皇帝的念头,如实答道:“太安静了也不好,一缸水里总得有游鱼才显生动。”

    “那她就是你殿内的游鱼了?”皇帝轻轻笑道,目光再次看向安静站立、眼睛却不老实的四处瞧瞧看看的冯方女。

    他还准备再就此说几句,可后面屋室内的婴孩啼哭始终不停? 反而有变本加厉的趋势,被打扰的皇帝只得暂时收了心思。

    伏寿也担忧的看了皇帝一眼,似乎想劝皇帝过去看一看。

    “还没有劝好么?”皇帝面色有些不悦,见一帮人围着长子刘晞哄来哄去? 却半点不见效? 不由得亲自说道:“平日就是这么照顾皇子的么!”

    屋内的人都惊吓的跪倒求饶,就连伏寿也面带愧色? 引为自咎。

    看着襁褓中瘦弱的婴孩,因为放声大哭而脸色涨红,眼角还挂着泪珠。皇帝起了舐犊之情,主动伸出双手将孩子从别人手中抱到了怀中。

    婴孩并没有因为进入了父亲的怀抱而停止啼哭,他一只细小的手臂从襁褓中挣了出来,哭得更厉害了。

    “郭照呢?”伏寿看到婴孩把皇帝的衣襟给扯乱了,乱挥的手甚至还打了皇帝的脸颊几拳,低声问向众人:“郭照不该看着皇子么?她去哪了?”

    “郭照将皇子哄睡后就被宋宫人叫过去了。”有人心惊胆战的抬起头答了一句,又很快的低下头。

    皇帝听到这个有些熟悉的名字,他一手抱着孩子,一手看向伏寿:“郭照?原是皇后宫里的?”

    “正是。”伏寿伸手想要将孩子从皇帝怀中接过,却被皇帝躲开,她只得回答道:“从皇子出生后,皇后便遣了郭照来照顾宋宫人与皇子起居,我见她年纪小,起初只肯让她做些杂事。谁知此人会得一手好琵琶,又会极会照顾孩子,不单宋宫人,皇子也很喜欢郭照……甚至一刻也离不得。”

    听到郭照从一个立场敏感的尴尬身份,很快从边缘融入了中心,皇帝不免对郭照小小年纪就表现的能力与才情而感到一丝惊讶。

    “来了来了!”有人如蒙大赦的低声说道。

    只见衣着素净、不施粉黛的郭照像一阵轻风似的从门外进来,朝皇帝与伏寿请罪行礼后,经过允许,便将婴孩接了过去。郭照年纪轻轻,自己都还是个青春少女,却仿佛自带有某种安抚人的魅力,啼哭的婴孩一到她怀里就立即停止了哭闹,甚至还睁开眼睛看了郭照一眼,破涕为笑。

    “孩子很喜欢她。”事后,皇帝回忆起刚才的场景,意犹未尽的对伏寿说道:“看来皇后选人也是用了心的。”

    伏寿脸上挂着浅浅的笑,没有答话,而是说:“此事倒是给我提了醒,如今我身子越发重了,每日的精力也不够,以后生下孩子更怕无心顾及大皇子……陛下体贴臣妾,不妨将大皇子另外安置,或是送回宋宫人那里去?”

    “你现在只拿他当自己亲儿子看就是了。”皇帝面色不改,徐徐说道。

    “可是陛下……”伏寿欲言又止。

    “宋都如今就住在此处,想见孩子,我可有不许她见?”皇帝似乎仍不肯缓和态度,或者说,他还不想将伏寿肩上的担子减下去:“他母子两个,只有你能照顾得好,你平日分一分心,让郭照她们好生看顾。”

    “谨喏。”伏寿无法,只得拖着疲惫的身子答应下来。

第八十八章 起于微渐

    “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烟焚。”————————【韩非子·喻老】

    王斌的丧仪隆重而盛大,不光是被赐了刚柏题凑,在治丧那天,皇帝更是亲临现场致哀,令千里迢迢从幽州赶回来的王端感激涕零。

    长安城里的人很久没有见到这样规模的葬礼了,即便这是件哀事,但止不住市民就此在茶余饭后津津乐道。有些人开始回忆起当年司徒赵谦亡故后的治丧场面,以及近来前任三公马日磾在右扶风的治丧规模,忍不住将这二者与王斌的作比较,最后得出皇帝对王氏一门的重视程度。

    既然谈论到贵族们的丧事,不可避免的就会有口无遮拦的轻狂人,在私底下谈论天子的舅舅死后是如此,那么天子本人死后又会是何等丧仪?

    冒出这种想法甚至将它诉之于口的人,正是这几日里长安城中绣衣监视的目标之一。

    作为专管长安城的绣衣使者、原长安市丞李义,最近就为了这些事忙前忙后。失言、不敬,这种罪过可大可小,全看人怎么处置,在李义看来,黎庶们的闲话是管不过来、也管不了的,只要没有形成大范围的议论,官府大可以命亭长、里长等基层官吏稍加劝诫就可以了。

    然而新任长安令左灵听到风声后偏偏不依不挠,使其为忌讳,正式行文下令要禁绝这股议论——其实是不想让人们过度谈论、艳羡王斌的丧仪。

    李义隐约明白左灵想将此事降温的意思,他的新上司、直指绣衣使者王越新官上任,初遇此事也没有马虎,而是交办给了李义。

    “这种事也还需要绣衣出手。”李义坐在旗亭里,小声的冲对面的严干抱怨道:“有的人真是得势了一两天,便忘乎所以了。”

    “任谁在那个位置都会张扬,这是人之常情。”严干一边说,一边习惯性的转头四顾,看看有没有值得警惕的身影。

    “这是不会长久的。”李义十分笃定的说道:“从古至今,有几家外戚最终得以善终?即便是有,也没有像他们家这样的气派。”他看着严干仍转着眼睛不说话,屈起指节敲了下桌子:“好了,严中郎,你在想什么?”

    “在想我想的事。”严干因为成功策动了河西四郡起兵讨伐韩遂,回朝后被策拜为六百石的中郎,成为未央宫中的一名郎卫。此刻他无心去听李义不知从何处来的厥词,四顾无闲人后,严干这才看向对方:“你不是说知道郭氏女的下落了么?把我叫来喝了半天冷茶,尽听你埋怨去了。我难道每日闲得很? 还有时候听你说故事不成?我可是个……”

    “好了好了!”李义连忙伸手打住,对方这种煞有其事、一本正经的话他已经听了无数遍了,都是互知根底的人了? 严干什么德行他还不知道:“你贵人事忙,我这就说事!”说完他还忍不住嘟囔了一句:“新任光禄勋还没到? 三署郎还能有什么事?”

    严干眉头一皱,作势就要起身。

    光禄勋徐璆确实还在入关的途中? 但早已接替宋泓、杨众的左中郎将伏完、五官中郎将刘玄等人早已准备好要在开春后烧三把火? 请退考核一批郎卫。严干自己既没有与宋氏、杨氏走的太近,本身的才能与学识也足够应付考课? 虽不惧此? 但郎卫之间弥漫的压力还是或多或少传染了他。加之这许多年过去了? 尤其是从凉州回来后重新见到郭氏兄弟,还没来得及问他们的生活起居、读书进展就被他们几番催问,勾起往事,让严干心里又愧又疚。

    严干是个守信重诺的人? 当初他与郭昱有过命的情缘,也许诺过要保护郭氏姊弟。如今郭氏兄弟在他府中照看着? 只剩下郭昱唯一的妹妹郭照不知所踪。在去凉州前,严干曾交代李义替他好生打听,如今总算有了消息,哪里还忍得了对方一个劲的顾左右而言他。

    “你向来遇事沉稳? 可一旦事情与郭氏相关,你就沉不住气了。”李义收起了玩笑的神色,缓缓说道:“你才到凉州后不久,我就已替你查到了,郭昱的妹妹确实就在董府。其中曲折不必细说,你也不用欣喜,因为我当时还没有让人去赎买郭照,此人就自董府上不见了。”

    “不见了?”严干一颗心跌落谷底,他突然有了一个不好的念头:“不见了是什么意思?是死了?”

    “比死了还让人……”李义不知该如何言说这里头的复杂程度以及其机缘巧合,他顿了顿,然后说道:“韩遂造反的时候,你远在凉州,不知道长安城内发生了一桩事……”他将董承动用权势强夺秦谊之妻、引起朝野纷纭的事给简单说了一遍。

    “这与郭照有什么关系?”严干听了一半,疑惑地说道。

    “坊间虽有人说杜氏进了董府,可董骠骑坚决不认,还大开府门供人观瞻,我派几个人充作好事者进去了,结果确实没有看到杜氏。”这件事情在李义心里其实盘桓许久,他也曾将此事报上去过,可却如石沉大海般杳无音信。

    李义琢磨不出上面的人是如何想的,有什么考虑,只得一股脑的借此机会跟严干倾诉道:“我事先便已盯住了董府,绝对不会有偷偷带人出城隐藏的事情。后来我想了一想,也只有一件事能做到让人‘消失’。”

    “什么事?”严干耐着性子问道。

    李义说起了那日里董皇后身边的亲信长御到董府看望的情形,口中吐出两个字:“入宫。”

    “你是说董承将杜氏送入宫了?”严干面色震惊,将来路不明的女子送入宫中,视宫禁如无物,董皇后的胆子也太大了!他顺着李义的话转念一想,心里更是震颤了:“难不成,郭照也在入宫的这一行人里面?”

    “多半是如此。”李义认真打量着对方的神色,他知道对方一心想着做隐士读书种田,半推半就之下才走上仕途,不想沾上事却偏有事情找上他。

    这一次的事情非同小可,往大了说完全可以拿来给与董承一记重创,又因为牵涉到郭照,李义敢肯定对方不会置身事外。

    “事已至此,你也别急。我认识一个贵人,正好可以请他来帮你。”

第八十九章 高下相倾

    “奉命今将逆党搜,须得你蔓引株求。”————————【桃花扇·逮社】

    严干没想到李义口中的‘贵人’居然是王辅,而对方除了长安北部尉的身份以外,还有一个身份就是刚刚病逝的大将军王斌次子。

    不过想一想也好理解,李义在调任绣衣使者以前便一直在担任长安市丞,除了例行的平准监搜集情报的任务以外,还有辅佐市长管理长安九市的职责。他们两个都是长安基层官吏中的重要职位,管百商的长安市丞与管治安的北部尉能够相识也在情理之中了。

    王辅身材清瘦,一双凤眼流露几分倜傥,他身上孝服尚未脱下,满脸疲惫的与人交接着公务。他的兄长王端辞去了太守的职务从幽州赶来守孝,自己今日如何也得把所有事情都放下然后安心回家。

    “李义,你来了。”王辅见到两人进来,大大方方的直呼其名,冲他们招了招手:“等我忙完再叙。”

    严干不由停下了脚步,对方如此无礼,尽管不是针对的自己,他也为李义感到不平。

    “王郎交接的倒是利落,怎么像是一丢下就再也不管的模样?”李义却是眉头也没皱一下,轻拉了下站立不动、不愿上前的严干一下。他带着面有愠色的严干走到王辅近前,轻声说道:“此番尊先君仙去,王郎悲痛之余,还是要多看顾着身体。”

    “诶。”说起亡父,王辅脸立时阴沉不少,他一时也没了心情,重重的叹了口气,然后邀李义走到一边坐下:“本来我并不想再到衙署走一遭,此事大可以交给苍头去做,可国家前日驾临府上致哀,对我说任何事都要‘有始有终’,所以我今日过来亲自了解交办……然后,还想着再邀尔等叙叙话。”

    “对了,这位是?”王辅率先坐下,仿佛才看到严干似得。

    李义看着严干到底是坐了下来,心里叹了口气,开口道:“这位是我多年相交的朋友,姓严名干,王郎不是早就想见识、结交了么?”

    王辅只想了一瞬,忽然‘喔’了一声,虽然身在孝期不能面带喜色,但他的语气中仍流露出与刚才不同的热切:“原来足下就是那位提剑走河东、河西,为国立下大功却不慕名利的剑客。”

    “我只是个读书人。”严干似乎不喜欢这么被人称呼,生硬的回了句。

    “现在也是三署郎了。”王辅满意的看了过来,他从小就向往战国四君豢养门客的风采,有了权势之后更是广交好友。

    尤其是被皇帝安排到北部尉的位置上,借这个位置他认识了许多底层的人? 譬如长安都掾扶禁,向存等。李义是在转任绣衣使者前与王辅结识的? 不然以他现在的身份? 即使是王辅也不能交往过密:“我昔年在宫中读书时,见识过不少公家子弟? 论风采,他们是第一;论胆识,你却是翘楚。”

    他很自然的说起自己的过往? 很自然的评头论足? 却让严干愈发觉得对方一无是处。

    看在李义的面子上,以及自己所来目的? 严干还是耐着性子回应了两句。

    王辅以为对方性子就是如此,加之有李义在旁八面玲珑的转圜,倒也未曾怪咎。

    直到话题兜兜转转,李义好似不经意的提到了严干在河东与郭昱匆匆结识? 然后辛苦找寻郭氏姐弟的历程。王辅也是重情重义的人? 感动于严干的义举? 连带着刚才心里对对方冷淡态度的一丝不悦也烟消云散。

    “如此说来,那个郭氏女,如今是流落到宫中去了么?”王辅问道。

    “是。”李义有意隐去了郭照中间曾留在董承府中、以及背后所牵扯到的事情? 简单说道:“只求王郎仗义,肯为出手相援,只要说动掖庭令在年底放出宫人的名册上加进她的名字,放其出宫。我等便感激不尽,今后但有差遣,自无不从!”

    李义见到王斌隆重的丧仪过后,心中愈慕王氏的权势,他这么多年想的是治民为官,而不是终日刺探隐秘的绣衣。所以趁着这个机会,他索性将本该是严干的事情揽在自己身上,借机向王辅靠拢。

    严干初时不觉其意,以为对方肯为自己做到这等程度,心里感动,也跟着低下头好言好话说了几句。

    见一直表情冷淡的严干都如此,王辅心里大为满意,一挥手做下承诺:“不就是一个采女么?只要国家或贵人们没有看上,我便可以为你提前放出来。”

    说到这里,他忽然间想到了以前常来他家的吴苋,本来他可以直接向皇帝请婚,可那时他犯了错,不敢再提这事。后来他也想让掖庭令提前放吴苋出宫,又正好遇上吴苋叔父吴匡战死交州,皇帝追恤,直接封吴苋为宫人,这下便彻底失之交臂。

    思及往事,王辅心中大为遗憾,不知不觉的走了神,恍恍惚惚的竟连李义、严干两人是何时走的都不记得了。

    “这个严干确实不错,不骄不诌,也有能力。”一个淡淡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打断了王辅的神思,他年轻的身影主动坐到了王辅的对面,正是久未露生面,一听闻王斌死讯便从河内过来的司马懿:“可也不值得你为他想这么久。”

    王辅伸手去拿茶壶想要给司马懿倒茶,动作像是试图掩饰什么。他其实根本没把心思放在严干身上,但又不肯对司马懿表露自己的真实心思,便顺着话往下道:“这个人可是被国家夸赞过的,以后一定会比李义走得长远。”

    “喔。”司马懿随口应了一声,目光很认真的注视着王辅为他倒的茶。

    他并没有听信王辅的话,司马懿太了解对方了。刚才对方的表情绝不是为了一个男人而流露出来的,司马懿虽无心了解王辅在想什么,他只是想知道这么久没见,王辅是不是还会想从前那样对他知无不言。

    可事实让司马懿有些失望,王辅学会向他保留了。

第九十章 游以自新

    “汝惟不矜,天下莫与汝争能。”————————【尚书·大禹谟】

    “他们来寻你是为了疏通宫中关节,放走一名叫郭照的宫女?”司马懿从王辅口中得知了李义此行的用意,微微眯起了眼睛。

    王辅知道每当对方做出这等神色时都意味着对某种事物感兴趣,他也不知道这个名叫郭照的女子有什么特别之处,问道:“怎么了?”

    “我只是好奇。”司马懿卖了个关子后,很快解答道:“一个四处流离的姑娘,是如何从冀州来到长安的?几年前台下还不太平的时候,这一路上可不安宁。而她一个弱女子不仅能来到长安,还能顺利的选入未央宫,这实在是……”

    “仲达你的意思是说。”王辅皱起了眉:“李义他们骗了我?”

    司马懿看了眼被他引起注意的王辅,身子往后一靠,慢慢悠悠的说道:“也不能说是骗,他们定然是没有将事说全,有所隐瞒。”

    “他们要瞒我什么?”殊不知司马懿随口猜测的话让王辅当了真,让王辅禁不住去猜。

    只是这件事看起来就像是一件寻常的请托,司马懿对此并无太多兴趣,简单说了两句,便岔开了话题。

    “我再过三天就走了。”

    “走?我以为你会就此留下。”王辅惊讶道:“留在长安不好么?国家虽是将你家罢黜,但也没有不许你再回长安。”

    “刚离开的时候确实会很不舍,毕竟长安城太大了,迄今为止还有很多地方我没走到。”司马懿露出向往的神色,但事实上他与王辅早已将长安城主要的大街小巷都逛遍了,而且长安城虽大,除了未央宫却也没什么特别的地方。王辅看着司马懿的神情,有那么一瞬间怀疑对方说的与自己所见的不是一个城:“离开的时候我是很不甘愿的,回河内老家后不久,为了排遣这股愁闷,我便开始外出游学。”

    “我见识了许多山林中的隐士,拜访了不少大儒,在游历中学到了很多东西。”司马懿将他这一年来在陈留、颍川、河南等地游历的经历用十分满意的语调详述着:“在听闻贵府噩耗之前,我本想再往江淮去一趟……”

    王辅好似才发现,对方的外形也因为这一年的游学而发生了改变:身体比以前更健康了,风吹日晒之后,白皙的皮肤也变得深沉,唯一让王辅觉得可惜的是——他看不到对方眼睛里自信、睿智的神采了。

    “我看你现在像是个普通的士人。”王辅心里有话,立即就说了出来,甚至有些失望:“你不愿回长安,难道是在逃避什么?这还有什么好逃避的?我家的恩宠你也看到了,等过些年,我自然会将你……”

    “我没有逃避。”司马懿注视着王辅,定定地说道:“我原本以为,宫中的藏书、教导国家的硕儒,足以让我在秘书监的时候学到我在家中一辈子也学不到的东西。可直到我开始外出游历,才知道国家那句‘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深意,山川、民俗、风气……这些都不是在朝中就能体会到的。如果此刻让我再与诸葛孔明相见,他必不如我。”

    王辅有些难受? 或许是他看到了一个曾经风采动人的年轻人正日渐消沉、平庸? 放弃功利,追逐另一种不可捉摸的东西,或许对方这么做只是一种保全自身的伪装? 又或许……他始终都没有真正了解到对方是怎样一个人。

    之后的两日? 王辅不知出于什么原因? 都没有再找司马懿叙旧。由于卸下了身上所有的差事? 他开始无所事事起来? 有时会跑去格物院找马均? 看他最近研制出的一种能用风帆拉动的推车;或者是跑去找扶禁、向存等几个闲聊……

    李义在第二天的时候又过来找了他一次? 目的是想问关于郭照的下文? 王辅那时才把这件忘在脑后的事情想起来。

    当时他一时脑热便脱口应承? 事后便有了悔意? 原来掖庭令程旷是董皇后一手提拔,自然知道该主动与谁疏远,王辅找上他? 反倒还会落人口实。至于以前的人脉关系就更不能帮王辅随意刺探宫闱了? 王氏如今声势虽然未见衰弱? 但许多事都开始渐不如意。

    王辅当然不会对李义说自己的难处? 他胡乱打发走了对方? 又坐下来吃起了菜。

    在北部尉任上结识的扶禁在一边等他入座后才又与向存坐下? 他笑着说道:“郭照是个美人么?竟让他们如此劳心?在下都想见一见了。”

    “别提这个事。”王辅心烦,没好气的说道。

    扶禁一愣,倒也没说什么。

    “美人?”向存仿佛想起了什么,权当个趣事说起道:“说起美人,我倒是只见过一个,那真真是不似凡人……”

    王辅被对方引起了兴趣,不禁问道:“哦?是谁家女子?难道有我在宫中见到的采女还要好么?”

    “这就难比了!”向存津津有味的说道:“但她的样貌倒是没的说,足以称得上是倾国倾城。”

    扶禁立时警惕起来,低声提醒道:“别说了。”

    “什么?”王辅没有听清,他看到了两人各异的神色,好奇的问道:“这样的女子,现在又在何处呢?”

    向存没有理会扶禁的眼色,他看向王辅,大为惋惜的说道:“只可惜这样的女子已经嫁做人妇……”

    “喔。”王辅的兴趣立即少了一半。

    向存又接着说道:“不过后来正因为她的美貌,导致她又被贵人垂涎,致使夫妻分离。”

    “喔?”

    片刻过后,并肩走在街上的扶禁与向存各自都没有说话,路过熙熙攘攘的集市,看着沿途叫卖蔬果的摊贩,扶禁恍然想起许久之前在街上匆匆掠过的那一瞥倩影。末了,他才略带埋怨的对向存说道:“你为什么要把这件事说出来?难道就不怕招惹祸患吗?”

    “我问你。”老实本分的向存今天忽然有些一反常态,他站在一处水井旁边,周围的喧闹声成功掩盖了他们之间的隐秘对话:“董氏强还是王氏强?”

    “无论是谁都足够要我们的命!”扶禁几乎是咬牙切齿的说着,本来这种事情已经逐渐被人遗忘,他也相应获得了事后的‘报酬’——掌管长安周边河渠水利。秦谊自凉州重伤回来后就开始意志消沉,无人问津,只要他们不主动提及,这件事就会这么过去。可刚才向存分明居心不良,主动给王氏送上了把柄,看王辅刚才那突然变化的脸色,扶禁就知道这件事要闹大。

    “所以才要先倚靠上最强的一方。”向存理所当然的说道:“你不是一直想做大官么?左灵、胡邈都只不过是董骠骑麾下的走狗,你一味的奉承又能讨到什么好?接近王辅不正是你近来一直想做的么?与其结好别人的走狗,不如直接踩上王氏的船,你嘴上怨我说出去了,但其实并没有拦着我,其实你心里也是想着要拿此事邀好王辅。”

    扶禁的脸色顿时阴晴不定,变化极快,脸庞隐隐流露着被人戳破后的愤怒。这本来是他一直犹豫不决,在心里不敢开口的事情,可被他视为软弱的向存却能毫不犹豫的说出来,这显得他反倒不如对方了。此刻若不是在街上,扶禁恐怕早就恼羞成怒的挥拳打他了。

    过了半晌,扶禁才忽然说道:“……你是在怪我?”

    向存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他迎上了扶禁的目光。

    “你怪我太功利,为了被人提拔,把秦谊一家给害了。”扶禁目光有些不善,他知道向存与秦谊关系默契,这么久以来一直心存愧疚,直到现在也时不时地接济对方:“所以你现在要摆这一道,你是真不要命了。”

    “有时候。”向存依稀记得曾在太学学市里听到的士人言论,觉得里面的道理很适用现在:“生与义,也是有轻重之分的。”

    说完这话,向存便走了,他不怕扶禁转头去找长安令左灵报信,他笃信对方一旦这么做了,恐怕就会第一个招致董氏的报复。

    王辅在得知这个‘惊喜’以后,哪里还顾得上李义请托的事情,他这时才猛然记起司马懿好似是要在这一天离开长安,便急忙骑马出城去寻。

    司马懿在这两天也没有再寻他,而是拜访了几个还肯与他走动的故交,便在这天的中午乘车出城,准备前往蓝田,走武关道去荆襄、再顺流直下江东。车子抵达城外长亭时,骑马赶来的王辅总算截住了对方。

    “不用相送,等我游历完荆扬,再假道青徐去河北、长城外看看。那时候折返西行,从并州回长安,你我再相会不晚。”司马懿看到王辅赶来相送,拉开车窗,很愉悦的向对方分享自己的行程安排。

    王辅有些气喘吁吁,他一手拉着马缰,一手抓住窗框,说道:“别走了,有件大事我需要你帮我一起办。”

    他将刚才打听到的事情如实说了一遍,又附加上自己的猜测:“当初国家率师东征,董承留守长安,掠夺民妇的事,你可还记得?那个秦氏妇最后不知所终,我这边已经有了人证,此事又牵扯到廷尉、京兆尹。只要我等将事情再捅出来,国家必然会过问起这件事,等那时……”

    “等那时如何?”司马懿没等对方说完便打断道:“当时这件事之所以被压下来,就是韩遂等叛军寇乱,局势危机,赵公、杨公等人才存了息事宁人之心,又想着推举尊先君,这才与董承达成一致,双双作罢。如今你又故事重提,将把赵公等人置于何地?”

    王辅哑然,这些事正是他所未曾料到的,可他又着实不甘心就此放弃这个难得的把柄。如今在旁人眼中,或许王氏依旧是皇帝眼中的母族,声势煊赫的外戚。可自从父亲走后,王辅心中便开始有了种危机感,仿佛单凭他与兄长王端,并不足以支撑起眼前这煊赫的一切。因为守丧,他与王端都辞了官,可孝期过后呢?皇帝还会给他们授予何职?

    这些都是不确定的因素,也是让王辅急于做出成绩,引起皇帝重视的原因。

    “所以我才需要仲达!”王辅一手紧紧攀着窗沿,不想让尚在行驶的马车超过去:“仲达,你留下吧,以你之智,就算此事不可,我等又何愁不能另外设法?”

    “仲正。”司马懿唤起对方的表字,神情极认真的说道:“我们都想往上走,可你有没有想过,我们凭什么坐上那个位置?”

    “就凭……”王辅刚想说,声音却像是被卡住了一样停了下来。

    凭什么呢?凭他是皇帝表兄的身份?凭司马懿年纪轻轻比同龄人甚至是比大多数人更聪明?

    他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在以前,这个问题对他而言是那么的无足轻重,仿佛这一切都是他应得的。

    看着王辅瞬间沉默下去,司马懿叹了口气,耐着性子说道:“我以前自命不凡,可直到当初皇甫公将大任托付给我,我才知道我一直想坐的位置、想做的事,其实并不如我心意。在陈仓的那段时间,我几乎夜不能寐,每时每刻都在胆战心惊,害怕自己办错了事、漏了破绽,可当着别人的面却仍要淡然自若。”

    王辅从未听起司马懿谈起这个,在他的印象中,司马懿好似对任何事都十拿九稳。可自打出了事之后,他的锐气、他的锋芒、他的骄傲,仿佛一夜之间荡然无存,被摧折的再也看不出以前的意气风发了。

    “其实我很早以前就该外出游学了,只是那时候在朝廷呆的太久,身心都执迷了,只会施些自诩聪明的伎俩。”司马懿推了推王辅扒在车窗边沿的手,不知在出神想着什么的王辅无意识的把手收了回去:“这次我想多走些地方去看看、去想想。”

    “你还会回来么!”回过神来得王辅看到司马懿的马车已然走远,不禁问道。

    这一问便让他此行真的成了送别。

    “等我有能力的时候吧。”话语伴随着马车吱呀的声音,在柳枝抽芽的古道上渐行渐远了。

第五百九十一章 兴替所存

    “马先驯而后求良,人先信而后求能。”————————【淮南子·说林训】

    京兆尹,长安。

    在得知自己的父亲忍辱负重,潜入敌营行反间之计,最后助力郿县大胜之后。马超多日以来的委屈、愤恨一扫而空,他兴奋的从席榻上跳将起来,反复不停的对面前收拾书箧的司马朗说道:“这是真的么?我阿翁没有反叛,反倒还立下大功……现在又要召唤我到陈仓军前效力?”

    司马朗手上持着一份书卷,正犹豫着此行要不要将它带上,见到马超兴高采烈的样子,颇为无奈的笑了:“有皇甫公亲自作保,此事自当无疑。”说着,司马朗又见马超高兴地坐立不安的样子,知道他是定不下心来待在这里了,又觉得此人老在自己面前跳脱实在有些烦人,遂道:“如今正是用人之际,调你至军前,正是朝廷不拘一格、彰显宽宏之意。你快回去收拾行装吧,不要再待我这,明日一早我在横城门外等你,错过了时辰,可就不等你了。”

    “唯!唯!”马超忙不迭的应诺道谢,旋即转身走了出去。

    司马朗见他如一阵风似得去了,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手上的书卷也缓缓放了下来。

    自从少府张昶劳累成疾之后,朝廷一向有序的粮草调度突然变得运转不灵,许多工作还没来得及交代就一股脑的压在大司农刘和的身上,刘和年纪尚轻,同时肩担两府职权力有未逮,承明殿为此想了许多办法,例如拣选在朝中的得力人手分赴地方为官,分担一部分地方上的运输压力;或者是另外上疏皇帝,请求改派大臣接任少府。

    出于团结各方势力的需要,向来量能任用的卫将军王斌很快根据各人荐举,考评德才,一一作出分派。在年前因病辞官、休养在家的原晋阳令司马朗也趁这个机会被拜为陈仓令,不日赴任,负责统筹皇甫嵩大军的粮草具体用度。

    此外,请求皇帝改派干员接替少府的奏疏也随着荐举的奏疏一并递往关东,在皇帝的批复下来之前,作为在少府任上数年之久的老臣,王斌自认为有必要亲自问一问张昶对于继任者的看法,顺带看望对方的病情。

    “我本就不堪此任,全赖国家不弃,仰先人恩泽,窃据此位而已。”张昶虚弱无力的说着,伸出被褥的手被王斌紧紧握住,他艰难的睁开眼睛看向对方:“当初还是卫将军将我引荐给国家,不然,我何以有今日?王公待我兄弟的大恩,我至今难忘……”

    我又何尝不是呢?

    王斌心里这样想着,话却没有说出口,他低垂着眉眼,紧握着张昶的手,在榻边不住的叹气。

    “王公问我可有继任之选,在朝中能胜于我的人太多了……可依我的意思,这里头谁都比不过自家人。”张昶两眼浑浊,努力的想看清王斌却怎么也看不清:“我知道王公心意,可内举不避亲,有些事大可不用着意避嫌……国家是历来少有的聪睿之君,王公切莫自疑,自疑反倒令人生疑,倒不如坦荡。”

    王斌低低的应了几声,张昶这才知道对方是抽噎了,他将头转到一边,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说自己最后的遗愿:“太仆赵公、廷尉法公也不好啦……眼下形势,大胜之期已是计日而已……我多想熬到那一天呐,国家喜欢我写的字,出征前还命我多去将作监,让匠人将我的八分楷体刻成泥块,传做万世垂范,可惜事情未竟……”

    等走出门时,王斌已经心情悲痛的不能站立,还是在门下的王辅一把扶住了他。父子两人一前一后的上了车,王辅便问道:“我看张公的面色不好,太医也说左右不过这几日了,少府关系钱粮榷税,张公可是有什么人物荐举?”

    不等王斌答话,王辅便径直说起自己的见解:“依我看,麋家舅哥倒是个人物,当初三辅粮荒,各家囤积粮谷,还不是靠他一力均输,平抑物价?如今让他来代掌少府,名正言顺,谁也说不上什么来。”

    他絮絮叨叨的说了半天,王斌也没有去理会,他这两年的精力本来就不好,自打今日看了张昶最后一眼,发觉自己的精神更差了。马车开始被车夫驱动,在路上颠簸了一阵,让他有了些困倦,王斌不耐的摆了摆手,说道:“让我休息一会,到府上了唤我。”

    皇甫嵩在右扶风组织的几场大胜成功赶走韩遂,化解了三辅的一次危机,三辅百姓尤其是长安市民无不欢欣喜悦,对皇甫嵩一片歌功颂德。至于朝廷诸公一向稳重,见状也只是松了一口气,因为最大的外部威胁已经解除了,临时合作的各方势力自然要开始各自算计。

    对于尚无资格跻身朝堂的马超来说,朝堂上的风云是他关切不到的,眼下最重要的事除了赶赴陈仓建功立业,就是立即去苏则在长安的家中说清事实原委,两人重归于好。

    “文师!文师!”任凭马超在门外如何叫喊,苏则也不肯出来见他一面。

    见着周围已有闲人聚在一起往这里张望,苏则身边的老仆不得不出来劝道:“这位郎君,我家主君正在守丧,实在不能见外客。”

    “那劳你进去告诉他,就说我阿翁是身受重任,不得已诈降侍贼,绝无反叛之迹!”马超认为只要真相大白,苏则自然会放下他二人之间的嫌隙,可谁知他们两人之间的症结并非如此。

    “诶!”这一点,就连作为旁观者的老仆都看得清,他叹了口气,直截了当的说道:“可这又如何呢?苏氏堡依然是被羌人攻破,我苏氏……诶!郎君请回吧!”

    这话犹如在他耳边炸响了一道霹雳,马超惊愕当场,原来事情还是要归结于自己父亲阴结韩遂,带韩遂入寇三辅。无论他父亲马腾出于什么目的,都间接造成了扶风苏氏的覆亡,难道就因为马腾是为了大方向的战略,就可以无视那些因此而丧命的百姓么?

    “我明白了。”马超两只拳头攥得紧紧地,老仆看的心惊胆战,心里想着自家的大门能不能抵得住对方的暴力。可马超盛怒之下,却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情,反倒是宣誓般的在门口说道:“你们苏氏上下百五十口人,我就给你们杀百五十个羌贼。如果他苏文师还不满意,我就杀一千五百个,直到他满意为止!”

    说罢,马超便毅然决然的转身离去。

    老仆叹了口气,也随即回到府中,向坐在案前读书的苏则说起了此事。

    苏则身着一身斩衰,劣质的粗麻衣裳就连袖口都没有缝好,露出几根麻线,将他的手腕磨得发红。他看着桌案上的一份调令,听完了老仆的叙述后,苏则神情漠然的说道:“他明日就走?”

    “是,就在横城门。”

    “那我们就走洛城门。”苏则伸手将那份调令从眼前移开,忽然有些疲惫的说道。

    洛城门地处长安城北墙诸门之中最东边的一道城门,因面对渭河,可以通达洛水而有此名。而马超要走的横城门正好是长安城北墙诸门之中最西边的一道门,两道城门都面朝渭河,双方从这里出发的一开始就会分出前后。

    老仆担忧的看了一眼桌上的那份调令,那是要调苏则去右扶风担任农曹的调令,由于苏则尚属于实习的太学生,所以这个调令直接由太学与大司农接洽,没有经过中台的批复。这是太学的师长们以及苏氏遗留在朝中的亲故对苏则的照顾,然而老仆对这份沉甸甸的‘照顾’却有他的忧虑:“主君真的要去赴任么?”

    “我没有忘记孝道,三年之丧,一天也不能少。”苏则轻声说道:“我只是要回武功县,看能不能将家人敛葬。”

    老仆知道自己会错了意,忙拱了拱手,惭愧的退下了。

    苏则独坐房中,他比马超还早一刻知道郿县之战的前因后果,如果让他站在一个皇甫嵩这个决策者的角度考虑,他多半也会选择避免正面鏖战、而是诱敌深入的战术,利用马腾里应外合,将韩遂一网打尽。这样损失最少、见效最快、获利最大。

    可是站在一个受害者家属的角度,苏则却实在不能谅解皇甫嵩乃至于马腾等人,说他是书生之见,不够冷硬决绝,他也都认了。本来苏则想着,如果马超来找他,他会继续因为迁怒而拒之不见。然而苏则虽然确实没有见马超一面,但并不是出于上述理由,而是不知该怎么去见。

    这个想法很奇怪,苏则尝试用很长的时间去琢磨明白,一年、两年、甚至是三年。

    “横城门……”

    这是马超与苏则第一次见面的地方,吃了昨日的一次闭门羹后,前来送行的马休等人担心马超会情绪低落,搜肠刮肚的想了许多措辞来开导他。可谁知马超什么话也没跟他们说,更是沉默的一人收拾好了兵甲,骑上一匹黑的发亮的骏马,紧赶慢赶的来到横城门下。

    “好了,你们都回去吧。”马超对马休、马铁等人没好气的叮嘱道:“在家里不准给我惹祸,要我知道了,当心挨一顿鞭子。”

    马休等人心有余悸的缩了缩头,默契的站立在城门下不再继续相送。

    敲打完弟弟们的马超独自骑马走过城门下长长的甬道,城门外连接着一架宽阔的渭河桥,桥上行人往来不绝,一匹体形瘦小、样子丑陋的黑嘴黄马孤零零的系在桥头的栏杆上。

    “这不是……”马超心里猛地一跳,仿佛有个念头在脑海里一闪而过。他猛地策动坐骑,几步便赶至那匹騧马跟前。那騧马显然认识马超,主动将头伸过来蹭马超的小腿。

    马超翻身下马,看见騧马身上马具齐全,四周却不见主人的身影,他知道这是苏则送给他的礼物。当初他们二人就是在这渭桥之上因为这匹騧马结缘,现在騧马如愿以偿的到了马超手中,这让他心里格外高兴。

    他当即将坐骑换成了騧马,步履轻快的走过渭桥,与桥边的司马朗等一行人汇合。

    司马朗看着马超一人双马的架势有些奇怪,道:“骏马背行装,驽马负人?这里可有什么说法?”

    “孔子都说不能‘以貌取人’,何况是马呢?”马超心里的喜悦溢于言表,仿佛那个开朗乐观的凉州健勇终于又回来了:“别看这马又瘦又丑,等一会跑起来,郎君还未必追得上呢。”

    “是么?”司马朗矜持的笑笑:“那我就等着看好了。”说完,他一勒缰绳,动作流利的趋马前行,无形间也昭显了他熟练的马术:“王辅家中有事,不会来送行了,时间紧迫,就此启程吧。”

    有赖于朝廷在关中大力兴修的驿道,一行人没用多久便赶到陈仓,监军谒者司马懿代表骠骑将军皇甫嵩出来接见,并当即拨给已被司马懿举荐为骑都尉的马超二千人马,让他守御陈仓。

    马超一来就受到如此重视与信任,让他很是高兴,他知道这段时间多亏有司马氏的照拂,父亲马腾在出兵汉阳之前也给他传信让他多与司马氏子弟亲近。马超深以为然,他想当然的认为此战过后不单是司马朗兄弟,就连保证长安治安的执金吾司马防都会有一定封赏,藉由司马氏靠上外戚王氏,如何也是他马家的仕途捷径。

    于是马超在听司马懿介绍起雍凉军情时格外认真,时不时地还出言附和。只是他尚未想清楚的是,马氏确实需要司马氏弥补在政治上的短板,但司马氏又何尝不是需要马氏弥补在军事上的短板?

    这本来是合作共赢的平等地位,但马腾等人主动将姿态放低,这让司马懿大为满意。

    “当初国家心疑王昌于覆车山一战中勋劳有伪,特加考校,若非宁胡将军出面荐举,平南将军何以进至御前,为国家熟知?”司马懿提及当初徐荣赏识徐晃的一段故事,在他对面的马超听的连连点头:“所以宁胡将军虽未在街亭伏击韩遂,又使安定生乱、韩遂脱逃。但我等也应看在平南将军的份上,多多抬举这位宿将,各自相善,才是在军中长久立足之道。”

    马超明悟,如今平南将军徐晃统领诸军降服袁术,威震江淮,是朝廷上炙手可热的人物。如果能间接的示好于彼,虽不至于站到一起,也能算是结个善缘。

    他知道司马懿是有意拿他当自己人看,不然也不会与他说这些推心置腹的话:“谨受教。”

    这段往事众所周知,任谁都会作此一举,司马懿特意拿他说给马超听,自然是要起到想要的效果。

第五百九十二章 朽株有蠹

    “臣闻于师,枳句来巢,空穴来风。”————————【风赋】

    几番话收服了马超,司马懿只眯着眼报以微笑,眼角余光却又瞥向与马超一同从长安来的兄长司马朗:“兄长从长安来,必是途径郿县了?司隶裴公可还好?”

    司马朗不知道对方问这话的用意,只捻须想了一瞬,如实道:“韩遂退走后,有不少残兵游走于扶风、京兆,裴公此时正忙于调遣兵将,平息祸乱。对了,我来时,裴公特拨冗见我一面,说忙于平乱,无暇到陈仓拜会皇甫公,故请托向皇甫公问安。”

    “明公如今身体欠安。”司马懿直言不讳,他脸色变也未变,直截了当的说道:“不然于今也不会是我来出面接待了,裴公这几次也有来书,可惜不能详细说尽此间境况,让裴公有所忧虑,却是我的不是。”

    司马朗察觉出对方这番话里的微妙,但碍于马超在场,他也不便过问太多,只得轻点了下头,再不言语。

    马超在一旁忍不住插嘴说道:“监军!我等何时进兵雍凉?”

    司马懿转头看向他,笑道:“倒也不用急,如今三辅残兵未除,前方战事未定,明公麾下之兵尚需坐镇陈仓,居中调度,以应不时。”

    “日后金城、河西方是战地,大军何不往前坐镇汉阳,如此更方便些。”司马朗插话道。

    “裴公麾下兵马多为各地屯兵,追剿羌胡残兵,恐难全制。有明公军威震慑,庶几可保万全。”司马懿想也不想就说道。

    “那索性退至郿县,与裴公合兵,先剿除残兵,再统兵西进?”司马朗忽然有些不依不挠。

    司马懿脸色变了一变,脸上还是笑着给出了解释:“这更不妥当了,大军后撤,将至前方诸将于何地?如若有变,又怎么来得及调度支应呢?”

    他的话有理有据,给出了如今非得驻兵陈仓不可的理由,但这样不前不后的位置、以及似乎有意回避与雍州刺史钟繇、司隶校尉裴茂两大实权人物见面的态度让司马朗敏锐的感觉到了异样。

    一旁的马超倒是没有刻意关切这兄弟之间的暗流,虽然司马懿拒绝了他急于求战的心思,他仍踌躇满志的打算好好在调拨给自己的两千人的部众里施展拳脚。在入太学以前他没少跟随马腾带兵作战,虽然这些年都没有亲临战阵,但与生俱来的天赋却是没有变,他摩拳擦掌,很短的时间里就将这两千人收拾服帖。

    就在司马懿着手整顿陈仓军队的时候,雍凉在钟繇、徐荣、张济、盖顺等将的带领下发起了压倒性的攻势,而在陈仓后面的右扶风,兵革也是一日未息。

    司隶校尉裴茂领兵进驻郿县后,曾派人来信提出与皇甫嵩两人就此合兵,一同进剿右扶风境内残余的羌患,然后再稳步西行。他满打满算,本以为皇甫嵩会同意这个先内后外的稳慎策略,谁知提议居然当即就被否决了,而且信使连皇甫嵩的面也没有见到。裴茂于是又派人过去,想与皇甫嵩亲自见上一面,商量接下来的方略,这个提议不仅被拒绝,更是带来了皇甫嵩以骠骑将军、督雍凉军事的名义所下的军令,命他稳驻郿县,以清剿残兵、守护京畿为要。

    裴茂是个心细的人,昔日他节制盖顺、徐晃等将南征益州的时候,常常根据诸将在言行上的细微变化而感知各自的情绪,从而调节盖顺与徐晃二者之间尴尬的气氛。如今他再度领兵,做法也是一样,皇甫嵩虽然用兵稳慎,但在大胜之后往往会乘胜追击,非得等到后方彻底清剿残兵了再动兵,这个理由在裴茂看来未免太过牵强。

    于是裴茂独自想了一夜,终不得其解,熟虑过后,便叫人四下找寻,请来了在武功县为家人敛葬之后、留下守丧的苏则。

    “家中都安排好了么?”裴茂未着公服,仅穿着件深色常服在偏室里接见来人:“我领兵以来,甫一至扶风,便扫除胡氛,下马拯济百姓,抚恤孤老。扶风苏氏乃三辅名门,我也着意留心,只可惜……”

    苏则愁容未褪,身上还穿着斩衰丧服,他嘴角牵动了下,恭敬拜道:“承蒙明公挂念,自家中遭难以后,关中多有故交出面相助。小子无知,日后怕也是难报今日之恩万一。”

    裴茂本在斟酌如何劝苏则在孝期为他办事,如今听到苏则话里委婉的拒绝之意,不禁一边感慨对方的聪明、一边深感为难起来:“其实,我今日请文师来,确有一桩不情之请。”他索性抛开云遮雾绕的辞令,直抒胸臆:“我近日闻说,在陈仓的皇甫公身体抱恙,已有数日不见外人。如今韩遂虽然败逃,但军情尤急,皇甫公乃军中柱石,一举一动,常人都得格外关切。如今据说他因病不能视事,我想着,于公于私,如何也该过去问候起居。”

    他留心观察了苏则的神色,接着说道:“只是我这边困于公事,脱不开身,只得劳累文师你了。”

    苏则有些疑惑的说道:“裴公若要遣人看望,只需门下从事、主簿一人即可。在下既无官职,又在孝期,怎么担得起此任呢?”

    “马超与文师同读太学,应当认识吧?”裴茂突然岔开了话。

    苏则似乎不太像提及这个人,迟疑了一瞬便如实答道:“谨诺,在下曾与其有过一段交情。”

    “这就是了。”裴茂拊掌道,他是刻意打听过的,马超在太学没有什么结好的朋友,只有苏则还算与他关系亲近,这也是他为什么单单来找苏则的原因:“马超现今就在陈仓,你此行正好可以见他一见。”

    苏则初时直觉这个安排有些莫名其妙,可当他看到裴茂投来的深邃目光以后,心里忽然像是明白了什么。

    这次问候起居是上不得台面的!

    苏则在右扶风治丧期间也曾留意过雍凉局势,只知大战已至最后关头,却从未听闻皇甫嵩重病不起。倘若真像裴茂所说的那样,那么前方的徐荣、盖顺等将还能继续安心的打仗么?还能继续无条件服从陈仓发出的一道道军令么?

    可以现在的情况来看,裴茂不知通过什么渠道判断出陈仓出了变故,所以想知道皇甫嵩的真实情况。如果一切安好,那不过是虚惊一场;可是如果真有什么万一……苏则不禁想到,大厦既崩,仓促之间,雍凉兵事未休,此间数万之众,又将会属意谁呢?是河东人司隶校尉裴茂,还是颍川人雍州刺史钟繇?

    如今钟繇是否察觉尚未可知,但眼前的裴茂,似乎是已经有打算了么?

    裴茂很喜欢对方的这股聪明劲,跟聪明人打交道的好处就是不需要多费口舌,往往只需一个提示就能互相会意。他这么做的确是出于对皇甫嵩身体的关切,同时也是提前未雨绸缪、做好应对不测的准备,至于其中的一点私心,则被很好的隐藏在大义里去了:“皇甫公关系甚大,确凿之前,我不敢擅做主张,只好请文师代我往陈仓走一遭。我知道文师尚在孝中,只是事关重大,不得不借文师之力,还请文师……”

    话未说完,堂堂司隶校尉、阳吉亭侯裴茂便离席近前,向苏则俯身一拜。

    苏则吓了一跳,赶忙躲到一边,以稽首大礼向裴茂回拜,惶恐道:“小子怎敢!”

    “你值得这一拜!”裴茂直起身来,目光坚毅:“如今的处境得来不易,不容出现一丝一毫的差错。皇甫公倘若重病不起、难以担起大事,朝廷必须即刻知晓,加以措置,不然局势大变……吾等有何颜再见国家?”

    在裴茂动以情理的请托下,苏则只得百般不情愿的答应了下来,只是事后冷静下来,他又不禁开始思索,如果皇甫嵩真的病重,为何不早早上报朝廷,反而将其隐瞒下来?难道皇甫嵩就不知道其中的利害么?出于对局势的关切,苏则以极高的姿态同意了裴茂对他的强求,欠了他一个巨大人情的司隶校尉以后自然会对他多加照拂,除此之外,苏则也在心里刻意回避着一个问题。

    那就是初到陈仓不久的马超是否知道这件事的隐情呢?又或者已经牵涉了多深?

    这一切的答案等到苏则在陈仓城外的军营里见到马超之后,很快就有了答案:“骠骑将军?”

    马超茫然的摇了摇头,他从见到苏则的激动中回过神来:“说起来我确实未曾见过骠骑将军,监军说骠骑将军身体抱恙,这几日都是借监军之口传达军令。”

    说到这,连马超也觉得有些不对劲了:“怎么?你觉得事情有蹊跷?”

    苏则‘嗯’了一声,微微颔首:“这么说皇甫公的确是抱恙在身,可既然如此,皇甫公为何不将事情奏报朝廷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马超摆了摆手,他手上还拿着马鞭,显然是刚从马背上下来不久:“这几日我忙着操训将军交给我的部众,连饭有时都忘了吃,那里还有闲暇想别的事。”

    苏则无奈,只好由自己琢磨了起来,既然皇甫嵩真的身染重病,那他隐瞒不报的原因又是什么?更何况这段时间内,不能视事的皇甫嵩仍在名义上发号施令,是不是意味着发号施令的人早已不是皇甫嵩本人,而是那位年轻的监军谒者司马懿?这背后究竟是皇甫嵩授意的,还是司马懿故意为之?

    “司马仲达一直在为皇甫公代传军令?”苏则问道。

    “我听人说将军很信重监军,在郿县的时候将军就将军中许多大小事情交付给监军。”马超说完,想起苏则的年纪比司马懿还要大,论才智也不比对方逊色,如今司马懿都是监军谒者了,苏则这次被孝期连累了,他日却不知能走到什么位置。不然借此机会将他引荐给司马懿,两人一起搭上王氏的船……

    苏则没察觉马超在胡思乱想着什么,他心里突然有了一个可怕的念头,或许皇甫嵩早已经死了,司马懿出于某种目的隐瞒不报。无论是出于何种原因,皇甫嵩久不露面一定会引起旁人的怀疑,届时事情泄露,所有相关的人都要被牵连!

    “事情既已问到,我也该动身回去了。”苏则感觉自己正坐在一间装满干柴的屋子里,只需要一个火星就能引燃,他第一时间就产生了逃离的想法:“我现在身有重孝,若非受人请托,推辞不得,我也不会来这里。你……好自为之吧。”

    “诶,文师!”马超见他急着要走,心下觉得奇怪,忙伸手拦住他:“你不方便留下,总得由我带你引见一下监军。我看司马氏未来气势必盛,不容小觑,我现在带你见一见,对你日后也有裨益。”

    苏则现在躲司马懿都来不及,那里还敢主动上赶着去见?他也是吓了一跳,将胳膊从马超的手中挣脱开来:“守孝之人不再庐中居丧,岂有随意出入公府私邸交游的道理?下次吧。”

    马超也知道这么做不太妥当,只得惋惜的说道:“可惜了,这次的机会难遇,更是比太学安排的实习要好数倍,你就这么错过了。”

    苏则现在只庆幸自己是在城外军营中见的马超,还没有真正入城,不然真有什么接触,那日后可是百口莫辩了。他见马超全然不知,一心还为自己着想,闻言不免动容,松口道:“你还是多看顾自己吧。城中的那位监军谒者……你若是听我劝告,这几日就最好离他远些。”

    “什么?”马超好像隐约感觉到了什么。

    苏则却没有搭理他,而是扭头朝西望去,像是西边的某个地方将要过来什么人似得。这也不难预料,皇甫嵩病重的消息将不胫而走,整个雍凉有资格、有机会顶替皇甫嵩的只有那两个人,如今裴茂已经表示了关注,另一位的反应还会慢么?

    他似乎有些明白皇甫嵩的心意了,仅仅只是疑似‘病重’,就已有人开始打起了主意。如果真的死讯传出,导致西北的局势糜烂,谁又能负起责任?

    想到这里,苏则如芒在背,忽然问道:“你知道我为何要将那马赠与你么?”

    赠马的事情正好说到马超的心坎里,他也正要提及此事,好好的当面感激苏则,却见苏则面色肃然,一时改了口:“为何?是要助我在战场上方便杀敌?”

    “不。”苏则否定道:“是要你能随时逃命。”

第五百九十三章 投石震虎

    “若功业克建,威慑四海,号令天下,谁敢不从!”————————【梁书·武帝纪上】

    汉建安四年,五月初七。

    安平国,武邑。

    这段日子皇帝也没有闲着,后方一日不稳,他就一日不得心安,更遑论率兵出击,扫清余敌了。所以他一边忙着安抚新得的冀州士民,一边厉兵秣马,除了张辽仍在用兵以外,关东的其余地方都暂时偃旗息鼓,各类粮草辎重优先用于雍凉战事。可随着朝廷一年多来下来,处处用兵,早已严重拖累了财政,根据度支部呈交的奏疏,三辅、河东等地的粮储几近枯竭,蜀粮难运,又缓不应急,关东兖州、豫州、荆州等地也是快要征调过度、支应不起。

    前方战事的节节胜利意味着后勤的沉重压力,均输令麋竺与太仓令王绛这一年都住在公府里,忙得脚不沾地,大司农刘和也常常为租税的锐减而叹息不已。压力最重的少府张昶更是为烦剧的后勤工作压垮了身体,药石无医,在前日里吐血而死。

    张昶的遗疏是与卫将军王斌的奏疏一并传送过来的,皇帝事先已得知了这个消息,在先打开了张昶的遗疏后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神情悲切:“诶!世上再无张公的字了!”

    底下众人心里有数,张昶以书法闻名于世,并无多少才干,多年来官居少府仅仅是因为当初靠对了皇帝与王斌这两棵大树。在少府任上,他既无能锐意改革,又不敢庸庸碌碌,很多事情都是皇帝推着他做,本身并没有什么建树。所以皇帝心里惋惜他,口中说的也只是对方的那一手好字。

    想到这里,饶是对张昶没多少交情的人们心里也多少有些伤感了。

    自从来到这个几乎没有娱乐活动的时代,皇帝的兴趣爱好也有选择的发展成射猎、书法、读书这些健康有益的活动。对于张昶这样闻名后世的书法家,皇帝是真的很欣赏对方的章草、隶书与八分楷体,他专注的看着张昶亲笔写就的遗疏,关注的却不是上面笔力不足、略有潦草的字迹,而是其中的内容。

    张昶除了向皇帝例行告罪,称自己大事未竟便舍皇帝而去,然后又例行提起自己的生平,最后再是小小的提了要求,希望能将他兄长张芝所撰、自己加以修订的著作《笔心论》收入石渠阁。

    这书讲的是习字写字的理论知识与技巧,出自大家之手,又是张昶的临终遗愿,皇帝自然是点头同意。收入石渠阁就意味着长期保存、流传,如果只是私家藏有,中途遭乱就很容易散佚。张昶既不忍心见到这种局面的发生,又想借此抬高自己与兄长在书法方面的地位,也算是他死前心心念念的遗愿了。

    皇帝默默将张昶的遗疏放下,又拿起王斌的奏疏,却不展开,只道:“少府司掌财赋,如今朝廷用兵,钱粮最是紧要,张公病故,朝中还有谁可堪任?”

    “均输令麋竺有经济之才,倒是适合之选。”侍中荀攸欲抑先扬,拱手说道:“只不过他资历尚浅,骤登卿位,既招致不服、又易使人骄慢。”

    皇帝大致同意荀攸的看法,何况此人有些观念尚未与皇帝真正契合,少府执掌天下山川池泽、工商矿税等杂税,虽然如今收的少,安知以后不会成为朝廷的重要财政收入?所以未来的新任少府再如何也不能像张昶这样平庸,怎么也得为皇帝独当一面才行。

    此外,又是出于别的考虑,皇帝没有直接允准王斌的推荐:“麋子仲到底还欠缺了些,只是对于当下来说,少府必得是懂经济的运筹之才。麋子仲虽资历不足,但也不妨让他暂时兼顾着少府的职事,正好借着用兵钱粮的调度,看看他的才干。”

    那些本来跃跃欲试的人忽然静了下来,麋竺虽不是板上钉钉的新任少府,但只要后勤的事办好了,有王氏在背后推一把,九卿之位还不是十拿九稳?联想到刚死的少府张昶同样与王氏关系匪浅,如果连着两任少府都是王氏门下,那这个朝廷的钱袋子可就……

    议论完了张昶的后事,又由皇帝出面给了赙钱,此事便告一段落。至于张昶仅存于世的弟弟、羽林中郎将张猛,在得知兄长去世的消息后皇帝私下派人问他是否要告假回去处理丧事,却被张猛以战事未毕、不敢轻离的说辞拒绝。后来此事传了开去,皇帝倒不觉得有什么,旁人却是认为张猛生性凉薄,也难怪他们三兄弟之间,唯有张芝、张昶两人关系亲密些。

    唯有皇帝明白张猛不是不知孝悌,他是真的因公废私、先国后家,因为皇帝在夜间巡营的时候有一次见到张猛独自为亡兄垂泪。这么想来也是,如果他们兄弟之间关系确实不好,当初皇帝在诛董之后,让张昶招其入长安、为皇帝效力的时候,张猛也就不会答应那么干脆。

    作为皇帝最开始收服的一批将领,张猛的仕途也就比盖顺要好一点,这不是皇帝不肯重用他,而多半是他自己轻敌冒进、遇事易冲动的缘故。如今张猛因为要有始有终、打好最后一战而受到非议,皇帝自然要站出来帮他说上几句话:“张猛忧劳国事,何错之有?本朝以孝治国,这‘孝’既是子女对父母,更是臣子对君父。对父母是小孝,对君父是大孝,如今朝廷克复河北,即将毕其功于一役,岂能因小失大?”

    众人面面相觑,张昶只是张猛的兄长,只是因为没有遗孤而不得不由张猛出面主持丧事,如今皇帝却将其掰扯到父子之间的‘孝’道上,这就有些不得体了。有的人开始思索长兄如父在这个语境是否可行、有的在犹豫是否要站出来当面质疑皇帝、更有少数几个明白的,则是在想皇帝究竟是否借题发挥。

    坐在中间的谏议大夫沮授已经明白不妥之处在哪里了,皇帝在试图重构忠孝的理念,让‘忠’大于‘孝’。有汉一代,忠与孝在某一层面上是平等的,甚至很多时候对宗族的‘孝’还要大于对皇帝、对汉室的‘忠’。如今皇帝正是在借此伸出他的第一步试探,也就是先放出口风试试态度,沮授心里已经看明白了一切,但由于他刚归降不久,不好出风头,又存着借此观望众人对年轻天子的威权究竟慑服到什么地步的想法,所以缄口不言。

    然而皇帝在臣子心中的威权远超乎沮授的预料,本来以为或许会有人出面谏阻,谁知一个也没有。难道在朝廷里,是没有人敢挑战皇帝威严?还是敢反驳皇帝的人远在长安,不在军前?沮授吃惊的想着,权力不是人给的,而是靠自己得来的,如果年轻天子的权力真大到旁人不敢轻易冒犯,那以后处事就该愈加谨慎,至少不能不清不楚就给人当枪使。

    座中唯一出面直言的就是荀攸,他轻轻将话题拨回去,却也没有取到真正反驳的效果:“张猛与张少府乃是兄弟,兄弟之间,当称之为‘悌’,而非是‘孝’。历代以来,多有因忠君之事而忘家者,故张猛尽心为国,不得受非议;失于悌友,也不得受褒扬。”

    皇帝对荀攸笑了一下,不再借由头往下说,他其实只用看一眼底下那些不明形势的冀州士人的样子,就已知道自己达到效果了。

    “都言河北士人耿介有性情,可我今日见那沮授,却不似传闻中敢犯颜直谏袁绍的强项。”皇帝命众人退下后,又唤上贾诩随自己四处走走,他想起沮授以及那一干冀州人低调的样子,心里既是得意又有些失望。

    “袁绍当初心存忌惮,弹压不住手下的豪强,所以才会有沮授、田丰的耿直刚烈,郭图等辈亦能几句话便左右袁绍的心意。”贾诩把两只手拢在袖子里,坦白的说道:“说到底,彼等并非真的强项,而是自凭身后有所恃,故才无恐于犯谏。”

    “所以在我这里就行不通。”皇帝手下势力分化、冗杂,他创业以来也没有过度依赖某一方,这就导致他天然的就拥有不需给任何一方好脸色的资本。不像是袁绍,来到当地士人的势力范围内,又没有能力,自然要处处受人的气。他刚才借助自己对臣子的掌控力度给了河北士人一个深刻的印象,既方便在他们心中树立自己的威权,也能将他们愣头青似得想照搬对袁绍来对皇帝的念头趁早打消。

    “贾公且等看着吧,风气如此,总会有人跳出来。”

    皇帝说完,贾诩便在他身后微微点了一下头,也不管皇帝看没看见,就像是只知点头的木偶,又像是在例行公事的听着皇帝的胸臆。

    “你来看这个。”皇帝走到一个偏僻的拐角处,示意穆顺站远处留守,便转身将一份已经打开过的封事递给贾诩。

    贾诩楞了一下旋即将双手从袖子里伸出,将袖口抖落至手腕之后,双手接过那份封事。

    “这是皇甫嵩用军中快马传来的封事。”皇帝摆手示意贾诩打开它,顾自叹了口气:“是遗疏。说起来也是第二份了,长安的法衍、荆州的赵公身体据闻报也都不好,也不知今年是怎么了……”

    贾诩一字一句的看完了皇甫嵩的遗疏,古井无波的脸上罕见的出现了震惊的神色,显然这件事是不在他掌控范围之内的:“如此胆魄,臣倒有些不信这是出自骠骑将军的本意了。”

    “贾公的意思是说。”皇帝慢悠悠的问道:“司马懿仿照皇甫嵩的笔迹,故意匿死不报,图谋兵权,甚至还敢欺君?”说到这里,皇帝也忍不住冷笑了一声:“此人胆魄是有的,但以他的才智,犯不上自寻死路。”

    司马懿年纪轻轻,在军中又没有根基,一时拿到兵权不仅没有什么用,反倒会在事后害了他全家性命,这不是一个明智的人能做出的选择。贾诩也是明白这一点,他目光一动,仍有些不敢相信的说道:“臣只知骠骑将军除了中兴汉室以外、一直以羌患为生平憾事。臣以为彼等既敢让马腾诈降,引贼寇入扶风,就是骠骑将军的胆魄了。没想到……还是臣算错了。”

    “贾公也是人,岂能处处料事如神?”皇帝笑道:“皇甫嵩隐忍、守成半生,循规蹈矩,一点错也不敢犯。他这半辈子的胆量,看来都用在当下了。”

    “司马懿的胆量也不小。”贾诩又一次提到了他:“像这种事,光是聪明还不够,有舍得置自己于死地的胆量,才是最难得的。此子不凡,以后必成大器。”

    皇帝脸上的笑容忽然散去了,司马懿是进一步、又退一步,他的作为常常让皇帝想起来就无奈。对方预见雍凉之战,设计留下来博取大功,若一直这样下去,他固然是得到了功名封赏,但皇帝厌他心思不纯,已经打算让他以后止步于此、闲置不用了。可谁知皇甫嵩居然在临死前拉了司马懿一把,让司马懿接着昧死不报的罪,抵消前功,平平安安的归家隐居。

    这样司马懿在军中积累的声望与人脉也有了,又避免了锋芒毕露引人忌惮,一进一退,得大于失,这让洞悉原委的皇帝感到有些恼怒。

    “皇甫嵩的名号仍在,的确可以避免无数纷争与变故,此人固然是为了保全大局、出此下策,但也不是他隐瞒不报的理由。”皇帝冷着脸说道:“皇甫嵩这样做,置裴茂、钟繇二人的颜面于何地?司马懿身为监军,不知劝阻,反倒推波助澜,实在难测其心。”

    贾诩沉默了一会,道:“臣以为,此例不可开,司马懿当罚,但不该在这个时候。”

    “我心里已经有计较了。”皇帝淡淡说道:“韩遂败逃,皇甫嵩没‘死’,雍凉接下来如不出意外……”

    “绣衣使前次奉诏散播于关东,但臣已在雍凉早做准备,必是无虞。”贾诩连忙拱手道。

    “有贾公这句话我就放心了,皇甫嵩病殁,这是天命,不能怪在贾公头上。”皇帝伸手将贾诩手中的遗疏拿了过来,在手心里握得紧紧的:“如今关西局势已定,张辽在幽州也屡有斩获,我看也是该动兵南皮了。”

第五百九十四章 凉飕雾晦

    “何谓隐之天?大寒甚暑,疾风暴雨,大雾冥晦。”————————【淮南子·兵略训】

    建安四年夏初,秋谷未出,但好在拥有冀州之后,大军短时间不缺粮草。五月底,皇帝趁张辽与袁熙、高干在河间大战之际,率领南北军及樊稠等部兵马出安平,沿漳水东进,直击南皮。在平原国的监军谒者鲁肃、中郎将太史慈也率于禁、李典等部兵马北上,连破重合、东光等县,在南皮城下与皇帝会师。

    此时皇帝已知雍凉羌胡不成气候,遂不再顾忌,挥军直入,途中更是将凉州的捷报晓谕三军。军中将士这半年来多是忧心乡里家小,士气不高,如今知道家乡平安,全军上下当即就振作了起来。

    南北军本就精锐,饶是南皮乃渤海重镇、袁绍起家之地,积粟十万,居然在一开始险些顶不住官军猛烈的攻势。袁绍不得不鼓起勇气登陴拒守,与几名将校喝令杀敌,这才勉强守住。大军退后,刘晔督造的霹雳车在城下一字排开,再度发挥了极具视觉冲击的作用,河北袁军从未见过这样犀利的工程兵器,一时吓得抱头鼠窜、哀嚎遍地,就连没见过此物的于禁、李典等将也是当时被吓了一跳。

    李典白着脸对于禁咋舌道:“国家有如此利器、精兵,也无怪乎能振兴汉室。”

    于禁也感慨道:“五年修养,便凭关中一隅,横扫天下。这是汉祚未绝,得天之助,还是国家一人之力?”

    他们没有继续再说下去,而是默契的对视一眼,心里既是在庆幸城中被石雨洗礼的不是自己,又在暗自坚定早已选择好的立场。

    “南北军今日上阵只是为了杀袁军锐气的。”在于禁等人后面坐镇指挥的监军谒者鲁肃目睹飞石如雨,轰飞无数砖石碎屑,早已看过霹雳车威力的他语气平淡的对太史慈说道:“南北军当用于野,接下来的攻城之战,还是要先留给于文则他们。”

    太史慈自然懂得前期攻城的时候,就是要借此最大程度上消磨于禁他们这些外兵的实力,他如今统率的兵马也有不少,零零总总算起来有两万多人。这些人里除了跟他一起打过仗的校尉陈到还算认识以外,其余人都不是他的亲近。消耗他们的实力,做起来并不难,太史慈相信只要他一声令下,多的是人为了急于表现、昭示态度,会上赶着请求打前阵。

    毕竟死的是兵,不是将,只要有功劳,一将功成万骨枯又何妨?

    只是让太史慈犯难的是,有个疑难需要与鲁肃拿个主意:“鲁君应当知道。陛下命我所节制的,实则可分为两部兵马,一部是于禁、李典等原属征西将军麾下,另一部则是关羽、张飞等原属刘侍中麾下。”说到这里,他顿了顿,观察下鲁肃的神色:“鲁君,我不知陛下属意于谁,如何才好办事呢?”

    “关、张是猛将。”沉默了一会,鲁肃看着太史慈会意的神色,忽然慢慢悠悠的转了话风:“所以厉害的,得先留在后头。”

    太史慈抿了抿唇,他此时方觉不能以貌取人,本来看着鲁肃的面貌还以为对方是个忠厚老成的,谁知想法却也这么跳脱:“我知道了。”

    你根本就不知道。

    鲁肃不着痕迹的乜斜了眼太史慈,心里忍不住想着。皇帝心里有宏图壮志,爱惜将才,借由攻城的机会消耗这些人的兵力,只是为了打磨锐气,方便以后任用驱使。他们这些人里要是有人想改换门庭,效命于皇帝,就一定得出死力表态。舍不得部众、不肯出死力的,日后自然会当做立场不坚定、被皇帝逐渐边缘化。而舍得付出代价、用实际行动来与以前划清界限、证明自己另投新主决心的,自然会在事后得到丰厚的回报。

    这段时期的攻城,就是皇帝在借此考察于禁、李典等人能否堪用。至于关羽、张飞,他二人与刘备情同手足、恩若兄弟,辗转颠沛也不曾背弃,可见这不是寻常办法就能分化的。所以在皇帝眼里,关张二人身上的标签其实比于禁等人的还要牢固。

    看着得到授意后的太史慈命人去请诸将会议,意气风发的样子,鲁肃觉得幸好对方是从皇帝身边出来的,不然这一身武略就白费了。诸将在帐下聚齐后,太史慈当面授予机宜、分派指令。由李典领兵两千配合将军樊稠进攻南门,于禁则与路招等将率兵四千进攻东门,至于关羽、张飞、陈到等部则按兵不动,充当后备。军令既下,诸将纷纷领命而去,鲁肃也亲自绕城而过,赶赴城北的皇帝军营中,将此间做好的安排一一奉告。

    “这样的布置就很好,南皮虽大,但到底不如邺城坚固。袁绍虽为主将,但麾下坚守之心也未必比得上昔日邺城守军。”皇帝手上捏着块磨刀石,正仔细擦拭着一柄长剑,这柄剑虽然剑格上的白玉被磕破了一角,略显残破,但看他珍惜小心的程度,显然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在子敬你来之前,樊稠立功心切,要请战做先锋。看他勇猛敢战的份上,我已许他三日之期,这三日由他主持攻城。”

    说到这里,皇帝顿了一顿,将手中长剑微微抬起,从侧面看过去,那柄长剑的剑刃虽然锋利,但仍是有不可磨灭的划痕。皇帝叹息一声,他的本意似乎也只是将剑刃重新磨锋利,至于其上的划痕,倒是不在关注之列了:“这三日他要怎么攻城,就怎么攻城。我已嘱咐了刘子扬,这回也同样嘱咐你一声,让太史子义他们多让着些。”

    像是刚看了剑锋的缘故,皇帝的目光里有几分寒意,这意味不明的神色让鲁肃一时难以揣测。他能通过自己的才智与观察,看出皇帝对于禁等将分化收服的心思,却由于对长安朝堂缺乏全面的认知,竟是看不出某人如日中天的背后,竟隐藏着汹涌的危机。

    鲁肃下意识的认为樊稠是当朝太尉、外戚董承的亲信,所以皇帝任用也是理所当然:“臣谨诺。”

    “你回南城时,再替我传句话下去。”皇帝此时磨好了剑,将其稳稳的插进一只崭新的鲛鞘中,鞘上缀着暗色的翡翠,除开那缺了一角的白玉剑格以外,被剑鞘遮住了划痕的长剑立时变得华贵起来。皇帝满意的点了点头,将剑交给一帮侍立的穆顺,再又看向恭敬候听的鲁肃:

    “先入城者侯,赐千金。”

    这句话仿佛是一碗补药,顿时让全军上下齐齐振奋起来,有出战任务的恨不得现在就趁夜色登城作战。不仅是普通士卒被激发出了对封侯爵赏的狂热,就连将领们也都摩拳擦掌,踌躇满志。可谁知到了第二天,天色突然昏暗,黑云从天边滚滚而来,霎时狂风大作、电闪雷鸣。

    已经立下军令状的樊稠不肯浪费时间避雨休战,催促着麾下部将、以及分布在南城、西城的于禁、李典等将合力攻城。在隐隐的雷鸣声中,将士们身披轻甲手持斫刀,在主将的号令下发起总攻。

    因为风力太大,许多守军根本无法在保持身体平衡的条件下拉开弓弦。箭矢被风吹去了准头,樊稠率大军趁势攻上城墙,挥刀乱斫,在城头展开血战。樊稠自持甲厚,冲入城头阵中乱砍乱杀,在他身上,凉州人剽悍的作风显露无遗,哪怕身中数创也浑然不觉,依旧继续砍杀。他一连砍倒了十余个人,大呼畅快,正要指使麾下随他厮杀,一声怒雷突然在头顶炸响。

    大雨如注浇下,狂风呼啸,竟都朝着城西的方向吹过去。樊稠被风雨淋得满脸是水,刚抹了一把又立即被风雨淋上,这个时候,鲜血已经顺着铠甲从他里面的戎衣浸出来,一片血红。他眼前的景象模糊了一下,樊稠登时心惊,连忙趁着昏暗的雨色朝着四周胡乱挥舞几下斫刀,便在亲信的护卫下二话不说,匆匆撤离。

    剧烈的暴雨像是天漏了一样,后续登城官军越来越少,袁军开始趁着大雨展开反击。虽然于禁在东城是顺风,作战处境不利的是袁军,但作为主将的樊稠在西城吃了亏、匆匆铩羽以后,于禁也不敢冒险恋战,顺手砍下一名袁军校尉的头,便指挥着部下退了。

    这一战在皇帝看来简直虎头蛇尾,樊稠丢下千余人不顾,匆忙撤离,折损最多;于禁步步稳慎,很大程度上保全了实力,损失最小。本来能一举克敌的战斗全因为暴雨而不得不中止,樊稠心里惊惧,这一回失败可不是上回在魏郡那么好糊弄了。在皇帝眼皮子底下失败的樊稠不敢怠慢,当夜在皇帝御营外跪伏请罪,最后皇帝还是好言劝慰了他一番,让樊稠继续戴罪立功,等雨停再战。

    在劝慰樊稠的时候,皇帝曾冷不防的说过一句让樊稠心惊胆战的话:“我记得你麾下多是凉州兵马,精锐自不用说,怎么今日在城头上还没来得及退下来,就一战而降了呢?”

    樊稠吓得差点吐露实情,他的精兵在当日早被张郃、蒋奇二人伏击歼灭,如今大都是败退时从附近坞堡劫掠强征的部曲青壮,数量虽然与当初持平,但战力已是明显下滑。这个变化自然瞒不过皇帝身边那一群谋士良将毒辣的眼睛,樊稠强颜说道:“当时有暴雨雷电,天威可怖,纵然是末将都有些腿软,遑论其他?”

    “喔。”皇帝似笑非笑,对他扬了扬手,示意他退下:“既如此,那你去吧。”

    樊稠离开之后辗转反侧的想了一夜,认为自己的事情迟早会瞒不住,尤其是当日亲手打败他的张郃,如今已经投降、归张辽统率赶往河间。如果他多说一句不该说的话,那么樊稠讳败的事迹就会立即暴露出来。他思来想去也没有办法,最终还是只能将主意打到贾诩身上。

    “贾公当年仁义,在长安城下救过卑下一命,卑下这些年无以偿还。如今事急,却还想来寻贾公开解,实在是万死!”樊稠当年投机取巧,抱上董承大腿以后便与贾诩拉开了距离。如今又厚颜相求,让他先是不断反省自责,然后再说明来意:“眼下我已犯大错,还望贾公看在朝中凉州人式微、立足不易的份上,顾念点当年共事的情谊,救卑下一把!”

    贾诩眯缝着眼睛,沉静的面容让人看不出丝毫情绪,对方夤夜造访,看似鲁莽,其实早已存了逼迫之心。此时若闹得皇帝、或是其他人知道了,贾诩就与樊稠脱不开关系了。他心里气恼,语气却仍是温和从容:“你且起来,我等凉州人势力孤单,本该同声共气。这些年你虽与我疏远,但却使我少了许多猜嫌,我倒是该谢你才是。”

    樊稠愣了一愣,竟分辨不出对方话里的真情假意,他只顾着道:“还请贾公救我一救!”

    “诶。”贾诩无奈的叹了口气,任由他跪伏在地上,轻声说道:“我救不了你,但别人能救下你。”

    “贾公是指太尉?”找董承出手帮忙确实最好,但长安到这里千里之遥,一来一回又如何赶得及?樊稠将自己的考虑如实相告,又说道:“太尉援手难伸,在下也只能央求贾公你了!”

    这话说的实在是不明智,若非贾诩心里已有定计,此时更是帮也不会帮他的:“你虽是犯了一件事,但却需要做两件事才足以挽救。第一件在于长远,就是写封言辞恳切的信,将事情说清楚,托人带去长安,请太尉看在唇亡齿寒,以及曾经同为袍泽的份上出面相帮;第二件则在于眼前,此次攻城正是大好机会,一旦攻破南皮,就是大功,那时将功折罪,我也好在天子身前为你美言几句。”

    樊稠听后高兴不已,可他又面有难色:“可是末将麾下的精兵折损过半,要说攻城……”

    言下之意,还是想让贾诩为他出破城之策。

    贾诩帮人帮到底,顺口言道:“于禁、李典、关羽等将骁勇,彼等的兵马在这三日之期里,不是都任你调用么?”

第五百九十五章 急于催攻

    “当其死在乎军检正,成其功在乎战阵详。”————————【虎钤经·卷三】

    大雨逐渐小了起来,天空仍是阴沉沉的一片,淅淅沥沥的雨点降落到地上,城墙的砖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湿滑,守城的袁军也比任何时候都要轻松。

    一个士兵艰难的从云梯上探出身,伸手摸上湿漉漉的墙砖,手指还没用力便一骨碌从城墙上滑了下去,重重的摔在泥地里。

    南皮城头几乎每处都是这样一幅场景,虽然大雨浸湿了弓弦,开不得弓,但湿滑的墙砖却给城下官军带来了不小的阻碍。他们几乎不用费事没力气就可以将站都站不稳的官军推下城墙摔死,跟昨天比起来,今天这场仗是对官军的煎熬,登上城不仅困难重重、而且损失惨重。有不少都伯前来找主将反应情况,请求暂时停兵休战,等雨停了再攻城。

    于禁听了倒还忍得住,态度坚决的说道:“军令如此,我岂能擅做主张!”

    “这样的城墙,再来一万人也爬不上去!”有都伯不满的说道:“不过多等些时日,何必要急着填命进去?底下人怨言都很大。”

    “是那些青州兵?”于禁讥讽一笑:“骄纵惯了的人,不用理他们。”他早就看那些军纪散漫的青州兵不顺眼,此时说话也不甚客气,于禁瞧了眼部将的神色,也不忍让他们寒心,便抬头看了看不见有停歇趋势的雨天,叹道:“尔等先暂缓攻城,我自去与樊将军相商。”

    “多谢将军开恩!”一群人高兴的说道。

    于禁牵马来到太史慈的营帐,迎面便见到太史慈与李典、陈到等人揭帐而出,几人碰了个面,太史慈说道:“文则来的正好,我们一起去西城。”

    这里的‘西城’指的是扎营城西的扬威将军樊稠,作为这三日攻城之期的主将,太史慈等人凡事都得先与他商量,重大事件最后再请皇帝定夺。

    樊稠此时赤着上身坐在胡床上,让一个医者包扎腰上的伤口,见到太史慈等人涌入,他不悦的挑了挑眉:“尔等都来做什么?今日不攻城了?想违军令?”

    “我等不敢违令。”太史慈抱拳向身后诸将看了看,轻声说道:“只是如今下雨,城头湿滑,将士们不便攀城作战,既无寸进,将士又多无辜损命。我等想着,不妨上奏天子,趁此雨稍作休整,等雨停日出,再振作攻城也不迟。”

    “休整?”樊稠此时就盼着明日能把军旗插在南皮城头,哪里还会再拖一段时间?若是拖得久了,皇帝或者其麾下的南北军将校们没了耐性,将攻城的任务接了过去,那樊稠自己怎么办?他冷笑道:“我许你们延期再战,天子可会许我?三日破城,是我在天子面前立下的军令状,尔等不勠力攻城,如今是要害我受罚吗?都给我回去!”

    他这一喝,身旁的医者被吓了一跳,惊惧的就要跪下。

    太史慈却没有被樊稠所吓到,他如今仍是于禁、李典等人的上司,自觉有必要将事情担起来,为他们出头:“如此大的雨,在城墙上谁也站不住,樊将军简直是视人命如草芥!陛下治军虽严,但也爱惜将士,樊将军难道就没有丝毫体悟上意么!”

    “樊将军这两日不曾出动一兵一卒,可见是真的爱惜将士了。”站在后面的关羽面若寒霜,语气沉沉的说道:“同为天子兵将,为何就只有我等的兵马不算人命?樊将军不给个交代,我关云长不服。”

    樊稠顿时一噎,关羽虽是才归附不久的将领,但他与如日中天的平南将军徐晃是同乡好友,这层关系就不得不让他小心了。更何况关羽曾经的主官刘备此时正在皇帝身边担任侍中,对方如果真要上报天听,在行动上也不是办不到。他冷静了一下,不屑道:“你区区小校,擅自插话,太狂妄,也太视军法如无物了!”

    说到这里,他看见太史慈欲要出面求情,立即抢白道:“本将明白,尔等只是患不公,我如今的伤势尔等也都见到了,不是我有意藏锋,而是实在难以登城杀敌。”说着他便伸手将身边仍跪伏在地的医者一把拉了起来,这一番动作牵到了伤口,樊稠疼的抽了口冷气,又接着让医者为自己处理腰间的创伤:“既然尔等爱惜兵卒,我又岂能强人所难!尔等这就回去,且看我凉州健儿如何攻城!”

    众人见他腰间的伤势不似作伪,又好像是要负伤攻城,本来兴师问罪的心思忽然就消散了一半,于禁心里仍保持着冷静,他知道这不是樊稠肯不肯出力作战的问题,而是在雨天根本不适合作战!再打下去,城攻不下,自己就要先损失惨重了,将士不满,又怎么会白白为你送命?到时候一齐闹将起来,恐怕后果会比现在还严重。

    于禁与李典等人对视一眼,见关羽面色稍霁,顿觉不妙,正要开口说话,身后却又进来一人——正是因事前往御营的监军谒者鲁肃。

    “樊将军的伤势好些了没有?”鲁肃憨厚的笑着,像是没有看见这里残留的剑拔弩张的氛围,他大步往前走去,俯身看了看樊稠的伤势,自顾自的说道:“在下刚从御营过来,国家特托我看望,我砍——樊将军这伤势不轻,仍要指挥调度,实在可贵。”

    樊稠闻之动容,他听到皇帝关心他的伤势,还道是贾诩在皇帝身边为他说好话起到了效果,于是作态道:“这不妨事,鲁监军来的好,我见雨小了些,正要督众将聚兵攻城。尽早攻破南皮,解决大患,我等才好回报陛下栽培之心。”

    鲁肃点了点头,深以为然的说道:“樊将军说的是,陛下不但关切将军伤情,更关切此番攻城。这不,陛下还特命偏将军领兵来做樊将军的副手,一力攻城。”

    “沮隽?”樊稠惊道:“他不是留守乐成防备高干、牵招么?陛下怎么将他调来了?”

    “刚得的消息,将军还有所不知。”鲁肃乐呵呵的笑道:“张将军在鄚县大破袁熙,高干被斩,牵招已经率部下骑兵投诚了。”

    河间,鄚县。

    午时刚过,两军遇于易水之南。平北将军张辽麾下步骑两万,以张郃统步兵列阵以待,自己则率骑兵为右翼,大军另一侧紧靠易水。甲衣齐整,杀气连连,全军上下斗志昂然,而对面的袁熙、高干等军虽是兵马众多,但此时已经闹哄哄的乱成一片。

    先是牵招所率的骑兵动了起来,然后再是紧邻的步军也丢弃军旗,哄然作乱。张辽率领骑兵亲自冲锋,与牵招所部骑兵混在一起,联手将阎柔的乌桓骑兵打的节节败退,没有了乌桓骑兵的守护,袁熙、高干等人的步兵军阵在张郃眼中简直不值一哂。监军谒者法正当即命人击鼓进军,张郃闻令亲自率领麾下士卒往前,他的军阵宛如春水洪潮冲碎坚冰,袁熙等人的部众登时碎裂开来。

    焦触、张南二将还在试图往前拦住,可他们是张郃曾奉袁绍之命一手‘培养’出来的军中新锐,行军布阵自然露出了许多破绽。而张郃正是由这些破绽寻找到突破口,以少击众,声势很快就盖过了对方。

    “将军、将军!”焦触逃命不及,忙不迭的跪下说道:“将军绕我一命,末将愿降,末将愿降!”

    张郃念在彼此曾并肩作战的份上,一时心软,正要传唤左右用绳子将他捆起来听候发落,可谁知焦触又说了一句求饶的话:“将军当年提携指教之恩,末将永世不忘,今日若是救我一命,末将此生愿供驱使!”

    “倒是会胡乱攀附。”张郃眉头一竖,他生怕自己哪里不干净会遭人中伤,此时听了焦触的话,张郃哪里还能留他性命?当即冷笑道:“左右,还不擒杀了他!”

    焦触吓得从原地跳起来,刚要试图反抗,就被十来个亲兵按在地上杀了。

    还有一个张南。

    张郃心里想到,焦触既然口出狂言,那么张南与他也是一样,此二人都留不得,得先趁机会除掉才是。

    于是张郃越战越勇,深入敌阵,全然没有以往那样稳扎稳打、步步为营的作风。而一侧的张辽也是策动铁骑,自东向西,斜对易水,向袁熙军发起冲锋。铁蹄冲锋踏地,仿佛地动山摇一般,连砂石都抖震不停。那些尚没有来得及逃走的军士,见此情形魂飞魄散,把军旗兵器全扔在了地上,只顾保命朝北边飞奔逃走。而不及逃走的则被张辽与牵招的骑兵洪流追及而撞倒在地,霎时就被踏做了肉泥。

    值此情形,袁熙败局已定,在张南、阎柔的保护下北上易京。而高干则改装易容,走间道意图潜行逃窜,结果被部下郭援所杀,最后送至张辽的手中。

    “螳臂也敢当车。”张辽吩咐张郃打点战场、清点损伤,顾自命人将高干的头封存好,准备连捷报一同送往南皮军前,他对归降的牵招说道:“子经,你知道袁熙为何会败么?”

    “是因为骄兵必败。”牵招抱拳说道:“袁熙击败刘公之后,志得意满,以为麾下精锐无当。由此轻敌冒进,先于高阳遭遇将军,未等高干与之合兵便受大败。如今又败于鄚县,则是袁熙、高干等人不听我之言,假权乱为之故。”

    “哦?”法正好奇道:“袁熙不听你什么话?”

    “在高阳时,我便建议彼等,解渎亭离此不远,倘若能派遣轻兵,劫夺刘公,则河北必然震动。张将军未战而先获一罪,受谴之下,必急于营救刘公,岂能安心与我接战?”牵招坦然说道。

    法正与张辽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的眼中看出了不同程度的惊讶。然而解渎亭在当时离高阳也不算近,刘虞也不是单枪匹马,身边还有鲜于银、鲜于辅等一干兵马保护着,何况张辽当时正在近侧,要想派轻兵劫持,并没有说的那么容易。

    “那之后呢?在鄚县你又说了什么。”法正笑了笑,继续问道。

    “什么也没讲,反倒是袁熙怪罪高干相援太慢,高干又嫌我行军迟缓,要将我军法。”牵招面有不服,他本是袁绍所举荐,如今若不是真的备受委屈、又前途暗淡,他岂会轻易脱离举主:“所以在路上接到玄德的信使后,便决议反正归顺。”

    直到现在,张辽与法正才弄清楚牵招真正归顺的原委,他们由此也都放下了心,法正说道:“幽州未破,依我之见,还是得收拾兵马,乘胜北上才是。”

    “袁熙经此一战,实力大损,陛下既拜我平北将军,我自当要负起平北重任。”张辽当仁不让的说道,接着,他便吩咐张郃整顿兵马,准备北上易县。面授军令时,他对张郃说道:“儁乂,易县是你曾攻破过的,当是熟悉无比。我将易县交给你去攻,应是正当其任了吧?”

    张郃几番辗转重回故地,心中自然是感慨良多,也是极自信的说道:“末将遵令!”

    如今张辽麾下已有了张郃、牵招两员降将,自己的直属兵马反倒被他二人隐隐压了过去,他心里提防着,有意使彼二人保持距离:“子经就跟着我,到了幽州,面对着乌桓、鲜卑等胡骑,你我骑兵还有用武之地。”

    牵招自然领命,这时法正忽然向张辽使了个眼色,张辽会意,在私下里两人见面时说道:“孝直。”此时他二人的关系已经很熟悉了:“真要将王伯方送过去?”

    “破邺城之后,连诸葛太守都退回河间了,他一个河东郡督邮,纵有随军之任,又岂有随这么远的?”法正说的正是王端,这段时间以来,王端一直在与诸葛玄负责军中粮草,在军略上也说不上什么话,能力不显,常常使很多人都下意识的忽略了他:“若陛下有心,此时怎不给他另授职务?挂着河东督邮的官,实在有些名不正言不顺。”

    “那就让他与郭援一同南下报捷?”张辽想了想说道,其实这王端一直规矩本分,但没什么大贡献,带着他也有些多余。听了法正的话之后,他又觉得总这么留着有点不妥,还是得明白皇帝的意思——再不济,也得提醒一下皇帝别忘了自己的表哥还在张辽这里。

    “这样也好,我在捷报里多为他表功,看看天子是怎么想的。”

第五百九十六章 义薄人恶

    “少没乌丸、鲜卑中,为其种所归信。”————————【三国志·卷三十】

    张郃奉命北击,不出意外的攻下了易县,而袁熙等人此时已经逃至涿县,张辽本想乘胜追击,一鼓作气将彼等彻底攻灭,却被法正适时拦住。

    “袁熙一败,幽州人心震惶,我大军不妨暂驻易县,以观其变。”法正提出的建议很符合张辽当下的处境,如果能兵不血刃的拿下幽州,自然更好,如果不能,那就需要花费很高代价去继续征讨袁熙了。

    “的确。”张辽赞同的说道:“我听说当日刘公进幽州,燕地豪强纷纷响应,起兵者云集。眼下右北平、渔阳等郡仍有义士反抗袁氏,可见明证。今我大军乘胜而来,岂有远逊于刘公当日之威名者?”

    他们嘴上说着要给幽州豪强一个表现的机会,自行将袁熙的首级斫下来献,其实张辽与法正内心清楚,他们跨越了整个冀州来到燕地,如今皇帝正纠集大军围攻南皮,粮草供应自然有一个厚此薄彼、轻重缓急。在得到高干在河间为数不多的屯粮以后,张辽也得以将兵马往前移一步,屯驻易县,对幽州形成威慑。

    当然,张辽此时粮草不足仍只是个机密,在外人看来,朝廷出征所战皆捷,无所不克,如日中天的袁氏眼见就要灰飞烟灭了,这种情况下,谁还会死心塌地的继续为袁氏卖命?幽州在袁绍手中只不过一两年,尚未经营太久,袁熙还没败的时候就已经有人配合刘虞起兵造反,此时袁熙惨败归来,便有更多的人开始意图思变了。

    涿郡容城人孙礼就是其中之一,他早年因为藏匿温恢等人而受到过公孙瓒的迫害,袁绍击败公孙瓒时他也曾举兵响应,只是他心底终究是能明辨强弱。在张辽率兵追击袁熙至易县的时候,孙礼便知道报效的机会来了,他当即请来同乡好友马台,说道:“当年卢公、温府君之遗孤曾受我庇护,如今彼二者皆已入值秘书,供事陛前。既有这层关系在,袁氏根断树折,我等岂有坐视不顾的道理?”

    马台为人轻侠好义,向来以孙礼之命是从,此时孙礼说什么自然就是什么:“德达说的有理,我听说故安县的赵犊、霍奴已经开始着手起事。只要我等起兵,与彼等两相呼应,则涿郡局势立时翻覆尔!”

    孙礼正有此意,当即拊掌称道,两人随即招徕部曲、豪侠,事不宜迟,就在当晚起兵反正。幽州别驾韩珩闻说此事,便自告奋勇率兵马千余前来讨伐,他是幽州豪强大族,以孝悌闻名,被袁熙征辟后一直为其效命。他本以为靠自己的名望能轻易慑服孙礼等人停止叛乱,谁知到城下后,孙礼便与马台设伏将其俘获。

    见韩珩是幽州名士,孙礼不敢加害,亲自劝说道:“我听说公子在涿县,胡汉等兵不过数千,将不过阎柔、张南二将,就连谋士如韩公也为我擒下。袁氏逆天而行,其败亡非天意哉?韩公年岁早已知天命,何不与我归顺朝廷,如此生死亦不愧为汉臣!”

    韩珩低头不允,固执的说道:“吾受袁公父子厚恩,今其破亡,智不能救,勇不能死,已于义有阙。若另投他主,非我所能为也!”

    马台在一旁低声骂道:“袁氏哪能与汉家天子并论,真是个老糊涂。”

    “这就是君臣之义啊。”孙礼对此并没有觉得哪里不对,反倒很敬佩韩珩的气节,他不但未将韩珩下狱,而是好生看护,留待张辽等人处置。

    孙礼倡义之后,涿郡故安县的赵犊、霍奴等人也紧随其后,一时间涿郡处处烽火,连带着广阳、渔阳等郡也再一次发起叛乱。这次的叛乱声势远比当初刘虞再度入燕还要大,因为当时朝廷尚未彻底击溃袁氏,有不少豪强心存观望,如今袁氏命悬一线,各家的心思自然不能同日而语。

    袁熙本来想一鼓作气逃至幽州州治蓟县,试图利用幽州做最后的抵抗,谁知才至涿县便得闻四面楚歌,这下连蓟县都回不去了。袁熙六神无主,拿不定主意的他只好请求阎柔能出个主意:“如今幽州各地反旗,张辽又在易县虎视眈眈,我军实危,不知将军可有良策?”

    阎柔本就不是袁氏家将,当初他所交好的乌桓、鲜卑人为了报复公孙瓒,所以才由阎柔从中牵线搭桥,与袁绍联手图谋幽州。后来袁绍坐拥三州、与袁术南北呼应,隐有占据天下半壁之势。阎柔出于自身的利益考虑,说服乌桓借兵留于河北,为袁绍效力。他与袁氏当初以利合,如今大厦已倾,袁熙还愚蠢的把阎柔当自己人,实在好笑。

    “在下为袁公效命时日尚短,今遭大变,难得将军信我!”阎柔双目含泪,紧握着袁熙的手,一副大为感动的样子。

    他不动声色的对旁边使了眼色,弟弟阎志见状,很聪明的悄悄从帐中退了出去。

    “阎将军与我共事虽不过期年之久,但彼此相交,却宛如多年旧识!”袁熙未有发觉阎柔眼底掠过的冷意,老实的说道:“前次刘虞率军伐燕地,声称要取你我二人性命。你我不还联手合兵,勠力破敌?有此深谊,吾更当信之!”

    阎柔这才恍然明白袁熙盲目轻信他的理由,对方认为当时刘虞来讨伐,也是同样的处境,自己都没有轻易言弃,如今自然也是一样。可当时的情形是刘虞私心刻意弥补曾经见死不救之过,将公孙瓒的死推脱道阎柔头上,不肯接受投降,扬言要杀阎柔以祭公孙。这才让阎柔不得不绝了临阵反戈的念头,死心塌地的与袁熙联军击破刘虞。

    如今刘虞因为战败被汉家天子冷落到解渎亭筹办孝灵皇帝这一系祖宗陵园的祭祀,负责幽州战事的则归属于一个与公孙瓒毫无关联的张辽,阎柔相信他有足够的把握可以获得张辽的接纳,前提是他只需要提供一个人首级……

    “如今也别无他法,张辽势大,吾等只能暂避锋芒为上!”阎柔紧紧抓住袁熙的手,将他牵引到主位上:“渔阳等地虽然走不通,我等却可以北上走出长城,沿长城往东,可直至辽东。只要辽东公孙度肯相接纳,借与大船,我军便可横海渡至青州,袭扰敌后,迂回呼应南皮袁公。”

    这一出将袁熙说得愣住,他以为阎柔是安慰他的居多,要想获得公孙度的同意,又是横海、又是袭扰敌后,这里的变数实在太大了。但好在是北出长城这条路还走得通,只要公孙度明白唇亡齿寒的道理,就多半会接纳他,这也不失为一条容身之计。

    “好、好,就依将军说的办!”袁熙仍保存着理智,他说道:“若非渔阳、广阳等郡豪强作乱,我军大可东走渔阳,又何必远走居庸?”

    阎柔心里哂笑,嘴上却说:“是啊,渔阳等地部众虽众,但兵马不精,倘或侥幸,不妨先率军往蓟县打一仗,试探强弱,再做定议不迟……对了,在下记得张将军曾到过渔阳,公子此时可有将其带来,正可唤他问事。”

    “张南?”袁熙麾下自从焦触死后唯一能倚重的就只有张南了,此时局势不稳,他更是时时刻刻都将张南带到身边:“自然是来了,就在帐外……”

    他话音未落,帐外忽传来几声惊呼,袁熙细听之下,竟是张南的声音。他还未说话,张南便被阎志一脚从帐外踹了进来,与他一同进来的,还有数十名相貌粗犷、身形高大的乌桓武士。

    阎柔对弟弟点了点头,他们兄弟共经患难多年,很多时候往往只需一个眼神就能领会对方的意图,这一次也是同样。阎志在阎柔与袁熙说话的时候,便出去召集亲近的乌桓人,将只带来一行亲卫的张南等人全部擒下。

    “你、你要谋害我?”袁熙惊怒不已,冷静后又是深深的愧恨:“枉我如此信你!”

    “袁家公子。”阎柔一手按着腰间剑柄,俯身拍了拍袁熙的肩膀,以一个长辈的姿态和颜悦色的说道:“我兄弟二人曾在年少时被乌丸、鲜卑部族俘虏,沦为牧羊奴,每日吃不饱穿不暖……可你知道我后来是如何得到他们的信任,被他们引为上宾的么?”

    “为什么?”袁熙阴沉着脸,强忍着跳起来逃跑的冲动,兀自坐在席上。

    “那是因为我会做生意。”阎柔回忆着往事,慢悠悠的说道:“我知道怎么帮算数都算不清的乌桓、鲜卑人将牛羊卖个好价钱,所以我在部落里积了不少名气,他们开始奉我为友宾。然后我又拿自己做生意,利用他们杀了乌丸校尉邢举,取其代之,以方便胡汉通商。最后我又拿他们当牛羊一样,与袁公——也就是你家阿翁做生意,得以率兵进入北地。如今到了公子你……”

    “所以轮到你拿我当牛羊,与张辽做生意?”袁熙讥笑一声:“你还真是个生意人。”

    “如果刘虞还被重用于北地,我或许还没有待价而沽的本事,可是现在……”阎柔低声说道,他忽然收住了口,意外的看了袁熙一眼:“你倒是冷静。”

    “事已至此,我也没有话说了。”袁熙自知信错人后,便已彻底认命,此时也不反抗,说完微闭上眼。

    阎柔微微动容,他本来为了稳重起见,想直接将袁熙的头砍下来送给张辽的,但如今他不免改了主意,更想起当时此人与张郃兵围易京、又与自己联兵攻破刘虞的事迹,其中不乏此人智勇。阎柔低声可惜道:“若袁氏诸子都如你就好了!”

    张辽、张郃等将率兵直入涿郡后,很快与孙礼、赵犊等人取得联系,诸军在督亢会师,不仅给张辽带来了兵源,更是由幽州豪强提供了些许粮草。张辽惊喜的对法正说道:“想不到幽州自公孙、袁氏割剥之后,仍有粟米之储!刘公当年在幽州行以宽惠,富裕百姓,看来是卓有成效。”

    法正挑了挑眉,道:“刘公宽惠,确乎是富裕百姓……只是一个人施政对否,张将军还是要慎言,可不要被旁人听了去。”

    张辽立时会意,他以为法正暗指的是刘虞处境不妙,自己不该为他说什么偏向性的好话。于是再不说其他,而是召集众人安排部署,由牵招领所部骑兵绕道至良乡,断绝涿县往北的退路、又命孙礼等人驻兵阳乡,联系渔阳等地义军。自己则带着张郃等步骑继续往涿县前进,他这么布置仍是为了给涿县施加压力,以达到不战而屈人之兵的目的。

    果然,在大军才离开督亢不久,涿县便传来变乱,阎柔发动兵变,将袁熙及张南生擒活捉,投降反正。

    张辽不经一战便收服了幽州半壁,高兴不已,传书报捷的同时,也正式率军进驻蓟县,分派张郃、牵招等将驻守右北平、上谷等郡。

    幽州局势大定的消息很快传入南皮,皇帝更是两度召见王端,说起幽州之事:“阎柔入胡地多年,不忘汉室,既已立功,也不妨由他做护乌丸校尉。只是刘公几次上疏称其汉儿胡心,趁隙入寇,杀公孙以降袁,擒袁熙以投朝廷,不可轻信……你怎么看?”

    王端想了一想,谨慎的道:“臣于燕地谈不上熟识,不敢妄议。只是臣以为,刘公曾治幽州经年,于长城内外,胡汉形势应自有一番见解。其言阎柔不当信用,或许也有其一份道理。”

    “是有道理,但刘公为何要与阎柔过不去、甚至势同水火,你可知道缘故?”皇帝问道。

    王端不敢再回避,犹犹豫豫的说道:“是因为蓟侯?”

    “这只是其中一处。”皇帝摆手道,跟王辅比起来,王端更显得低调谦抑,既不张扬也不放肆,如果只是一名没有背景的寻常官员,又没什么突出的能力,恐怕一辈子都熬不出头。但好在王端有他特殊的身份,他的缺点与不足,在皇帝眼中也成了优点与长处:“还有一处,就是塞外的乌桓、鲜卑。”

    王端立时恍然,幽州如今只剩一个辽东未曾归附,可辽东太远,朝廷时下着眼于南皮战事,对辽东鞭长莫及,预计很长一段时间都要在幽州施行修养的策略。既然如此,那么对幽州内外的乌桓、鲜卑等部族就要施以怀柔。

    而说起怀柔,刘虞与阎柔都有这方面的经验、能力,刘虞希望借此挽回颓势,阎柔希望借此在朝廷站稳脚跟、或许是借寇自保。所以刘虞才针对阎柔的立场,而阎柔自反正后也很积极的向张辽靠拢。

    “若是你担任上谷太守,你会怎么做?”

第五百九十七章 林檎送首

    “夫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襄阳记】

    “有公孙瓒猛政在前,燕地百姓期盼太平已久,臣若莅任上谷,愿以和静致治”这是王端思考了很久得出的答案,他一不善军略,二不善俗务,索性只有发挥谦虚谨慎的作风。

    “你能有这么稳慎,我也就放心了。”皇帝斜靠在凭几上,他两手放置腹间,手中拿着一只林檎,却也不吃,只在哪里把玩着:“打下南皮之后,朝廷一时不会再动刀兵,是故幽、并等边地州郡,务以‘安静’二字为要。”

    王端谨然唱喏,然后便像木头似的坐在原处一动不动了。历来乌桓、鲜卑入寇,往往途径上谷,此处也由此破败,沦为胡汉杂居之处。位置边鄙,又不富庶,而且靠近长城,时时会有乌桓入寇的风险。旁人若获此郡,唯恐避之不及,可王端纵使心有畏怯,在皇帝的指派下他也只是默默承受,没有说一个不字、更没有借此诉苦卖惨,祈求好处。

    这是他与亲弟弟王辅最大的不同,而正是这一点不同,让形似其父的王端在皇帝心里有着不一样的印象。

    皇帝慢悠悠转着掌心的林檎,似乎想说些什么,他低头看了看,复又抬起头说道:“你随军以来,都在张文远军中做些什么?”

    “只是在与诸葛公一同筹措粮草,救治伤员。”王端简单的将自己这一年来在军中的事情陈述了一遍,不但没有刻意为自己表功,更是诚恳的夸了别人:“诸葛公儒雅磊落,于《申》、《韩》等书大有赐教,臣与其共事,受益匪浅。”

    皇帝轻笑了一声,对方向来喜欢的是《春秋》、《左传》这类的儒家经书,如今破天荒的对法家感兴趣,可见王端也不是真愚笨。他没理会对方这番意有所指的话,而是微微倾起上身,眼看着正襟危坐的王端:“张文远破邺城、收幽州,袁氏二儿连战连擒,功劳殊大,不亚于徐公明平定江淮。”

    “你本是河东督邮,我特使你入张文远军中,不单是让你多长些见识,在此战立功才是根本。”皇帝有些疑惑道:“可你怎么就甘愿去后营做督粮官,而不肯与法孝直一起参预军谋?我记得张文远、法孝直每次议论军谋,都有让你陪坐参议吧?”

    “臣不知兵,说了也只是贻笑大方。”王端坦然的说道。

    “可功劳都是他们的,谁还会记得你一个督粮官呢?况且你督粮的功绩也比不上主持其事的诸葛玄……”皇帝微皱着眉头,握着林檎的手不知不觉收紧了些:“是了,张文远记得你,还给你添了不少功。”

    王端摇了摇头,依旧是一脸平静:“臣有多少才干,臣心里清楚。张将军如此厚爱,并不是公允之道。”

    “那你……”皇帝似乎还有话说。

    “臣能随君上东征,收复河北,已经与有荣焉。”

    皇帝愣了一下,将出口的话也一时咽了回去,他定定的看了王端好一会,忽然轻轻笑叹了一声,手里重新开始把玩起那只林檎来。他再度斜靠在凭几上,语气悠闲,像是不经意般问道:“长安的事情,你都知道多少?”

    王端眼瞳震了一震,他终于变了几分脸色,犹豫道:“臣……略有耳闻。”

    “只是耳闻?”皇帝挑了挑眉,似乎有些意外王端的表现:“那关于王辅,你又‘耳闻’了多少?”

    “王辅一时糊涂!臣若是早料到如此,当时就不该放任他留在长安照顾阿翁……”王端伏地稽首,语带惶恐:“阿翁当时伤寒初愈,臣实不忍其身旁儿女照料,所以才……王辅在京中干涉朝政,有违制度,陛下若要惩处,还请……”说到这里,他慌张的好像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刚才的冷静淡泊仿佛就是为了这一刻的仓皇求饶,皇帝看在眼里,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感受,他笑着说道:“看你说这话,可想你也不糊涂!起来吧。”

    王端深吸一口气,忐忑不安的站了起来。

    “是让你坐。”皇帝好笑的说道,这回他的嘴角是真的带些笑意了:“王辅这小子生性跳脱,好高骛远,但他心还不算坏,好歹眼里有我。你看关中现在,不是一切安稳么?他请舅父出面主持大局,正好缓和了公卿之间的关系,就这一点来说,这小子就不算有错。”

    王端刚松了口气,却又听皇帝说道:“但他是他,你是你。你若有他几分胆大,你们王氏的门楣,我也就放心了。”

    这话在王端听来实在不知真假,他虽是皇帝的表兄,但既无父亲王斌那样与皇帝的亲切、又无弟弟王辅与皇帝同在秘书监读书的亲密。彼此虽有血缘,但相处起来却与寻常君臣一样,他不敢多言,口中只唯唯诺诺,直到皇帝不耐的往他怀里丢了一物。

    定睛一看,却是皇帝适才一直拿在手中青色的林檎。

    “今日上午使人从邻近的林中摘来的,军中将士都拿这个解渴。”皇帝指着那只婴儿拳头大小的果子,虽然体积不如后世的苹果,但作为后世苹果的祖宗,其味道还算甘甜:“你也拿下去吃吧。”

    王端不知皇帝是何意,但好歹明白自己这算是过关了,他欣喜的两手捧着林檎道谢退下。在帐外,他正好遇见怀中抱着几份文书的秘书郎诸葛亮,对方优越的身高与样貌让王端很轻松辨认了出来:“你就是诸葛孔明?”

    两人互相见过面后,诸葛亮歉然笑道:“足下恕我要事在身,不便行礼。”

    “这倒无妨。”王端摆了摆手,饶有兴趣的打量着他:“我在魏郡时,常从诸葛公口中听过你的名字,他说膝下子侄辈,唯是孔明最为拔萃。”

    “可不敢当。”诸葛亮谦虚的笑了一笑,随即便要去处理公事,他向王端示意了自己怀中的文牍,王端会意,便摆手让他去了。

    幽州平定以后,皇帝只抽空传见了王端一次,浅叙一番,便将其放之脑后,开始着手处理眼下的南皮:“袁熙、袁尚等小儿留也无用,既然团聚一处,当下便一律在军前斩首,祭旗之余,也要借此号令南北军及樊稠、太史慈等部兵马,不遗余力,围攻南皮。”说着,皇帝为了表示决心,更是站了起来,脚著一双织锦袜踩在席榻上:“刘硕的‘兴平’年号都用了一年之久,我岂能再容他残吁喘息?两天,必须拿下南皮,还天下以太平!”

    “臣等谨诺!”荀攸、贾诩、高顺等文武在帐下慷慨言道。

    皇帝这时从身后接过穆顺捧来的一只长长的锦盒,吩咐道:“将袁熙等人的首级,还有这只盒子一并交给袁术,让他送到城里去。”

    侥幸逃过一死的袁术还没来得及松口气,便被人硬塞了一只锦盒,以及自家侄子的三颗人头。当他听见自己要带着这些入城去找袁绍时,顿时觉得自己还不如死了好,可任他千求万饶,负责催促他的黄门侍郎来敏只说了句:“国家说了,你若不去,就加上你的头,由袁耀一并带进城去。”

    袁耀是袁术的独子,因为年纪还小所以侥幸活命,袁术见皇帝仍将其留存于世,心里不免有了几分希望,此时只要留下血脉便是他袁术最大的祈愿了。

    于是袁术只得任命,背负着三颗人头、怀里抱着锦盒,以及皇帝没有一句话交代的命令,吃力的走到高大的城墙之下。他扯着嗓子连吼了几声,城头这才有人认出他来,惊呼了几声便放下吊篮,将他吊了上去。

    “带我去见袁本初!”一旦上得城头,原本在皇帝军中唯唯诺诺的阶下囚立时又变成了颐气指使的公卿子弟,袁术一脚踢开企图接下他身上包裹的小校,没好气的说道:“还不牵匹马来!”

    南皮城,原渤海王宫,现‘皇宫’正殿前。

    袁术看着正殿门楣上高悬的匾额,心里讥笑不已,虽然先已败亡,但一想到袁绍也将重蹈与他一样的覆辙,心中仍是不免有些变态的快意。看来我要死了,你也不会好过,还‘绍安’殿,看来你也安不了这天下。

    他冷冷的想到,一想到当袁绍看到自己背后的三颗人头时,会做出怎样的反应,嘴角就不禁勾了起来。

    殿旁的奴仆本就为大军围城而内心惶惶,此时偷眼看见袁术犹在发笑,心里不免惊骇,窃窃私语着认为袁术是在朝廷的军营里被逼疯了。

    “他人在何处?”脸色憔悴的袁绍带着郭图、逄纪等人脚步匆匆的走了过来,看见袁术站在庭中,他先是震惊的叫了一声:“公路!”

    可随后他就看见袁术背后正不住的往下淌着鲜血,还有那鼓鼓囊囊的包袱,袁绍蓦地定住了脚步:“你背的什么?”

    他语气猛地颤抖起来,手指着袁术,厉声道:“他让你来做什么?你带什么来的!”

    “你还是亲眼见一见吧。”袁术放声说完,连他也未曾发觉,自己的话语里的声音竟有些颤抖。

    立时有几名健壮的苍头从左右走上前来将他的包裹解下,连带着怀里的那只锦盒,一并送到袁绍面前。

    郭图看着那血淋淋的包裹,吓得往后退了一步。

    袁绍看着那三颗熟悉的人头摆在自己面前,两手颤抖、面色煞白,他摸着袁尚毫无生气的脸庞,抖着手试图抹去袁尚脸上的血滴,可他却怎么擦也擦不掉、怎么擦也擦不出熟悉的温度。袁绍紧捧着袁尚的首级,任鲜血沾满了双手,他才仿佛呆了般一动不动的与袁尚瞪视着。

    “明公……”逄纪试图说些什么,可他刚一开口就像是惊醒了呆滞的袁绍,他声音凄厉的哭喊着:

    “我的儿啊!”

    袁绍毫无仪态的跪趴在地上,与袁尚的头颅面对着面,额头触着额头,口中凄惨的哭喊着儿子的小名。他放下袁尚的首级,一会捧袁谭的头,一会又去捧袁熙的头,疯了似的在原地又哭又笑:“我的儿……我的儿啊……”

    他的眼泪大滴大滴的留下,与地上的鲜血混在一起,缓缓流淌着,将袁绍的膝盖都沾湿了。

    郭图似乎不敢让三位公子的血留在自己脚底下,主动往后又退了几步。

    袁术再也看不下去,对方看到自己三个儿子首级而崩溃的场景他不是没有设想过,可一旦亲眼见到,他却发现自己如何也高兴不起来,反倒是狐死兔悲,心下顿感凄凉。

    他迈步走上陛阶,来到袁绍的跟前,刚想措辞说些什么来安慰这个庶兄。岂料袁绍突然跳将起来,伸手要拔自己的佩剑,可他抽了半天却也没抽出来,反倒是顺手从身旁逄纪的腰间一下子将剑抽了出来。

    明晃晃带着寒意的剑尖直指袁术,袁绍通红着眼,盛怒道:“狗货!我袁家多年基业都被你败坏了,你竟敢来见我?”

    “你没瞧见么?我是送‘死’来了。”袁术面不改色,颇有胆气的目视着袁绍。

    兄弟两人就这么对峙着,最后还是袁绍受不住,‘哇’的一声吐出口鲜血,身子瘫软欲要跌倒。

    郭图、逄纪等人手忙脚乱的伸手扶住了他,一群人好不容易将袁绍扶到殿中歇息,过了半天袁绍才缓过气来。

    殿里有个宦官见势不妙,悄悄跑到殿后将事情禀告给了‘皇帝’刘硕。刘硕肥胖的身子正挤在一群妙龄少女之中,他醉醺醺的一把推开妃嫔端来的酒爵,焦急的问道:“袁公的身子可有事没有?”

    “都到什么时候了你还管这些。”仅隔着一道珠帘,丝竹声却也是缕缕不绝,‘太后’马氏无不讥讽的冷声道:“还是老实享受时下安乐吧。”

    刘硕习惯性的想点头应下,可他已有了几分醉意,管不住嘴埋怨道:“这皇帝当着也无趣的很,一样是锦衣玉食、一样是与美人寻欢,与做藩王时也没什么两样。早知当初……”

    话音刚落,一只青铜酒爵便从珠帘内丢了出来,狠狠地掷在刘硕的脚边:“早知什么?”

    长脸细眉的马太后脸上抹着浓粉,气势汹汹的掀起珠帘走了出来,指着刘硕骂道:“你也不想想,天下几人不想称王称帝?如今好事教你赶上,你却不乐意了?当初在博陵,你好歹是平原王,可谁正眼瞧你过?”

    刘硕被马太后管怕了,吓得像只鹌鹑,老老实实的站在原地一句话也不敢还口。

    “如今你倒是埋怨起我来了。”马太后说着抹起了眼泪,视线在宫殿的每一处角落游走着,似乎要辨识出什么:“可怜我那亲儿,当皇帝的哥哥心狠,驾崩了也不肯传位给他……可你如今住着他往日的宫殿,却还不知足……”

    刘硕的弟弟刘悝是前一任渤海王,曾在这座宫殿里居住多年,可以说处处都有他的旧迹。他此时被马太后说得心里发毛,肥胖的身子抖了一下,冲一旁好像在看热闹的宦官摆手道:

    “到前面看看去。”

第五百九十八章 君难不死

    “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尚书·太甲中】

    袁绍在席榻上艰难的喘着气,原本簇拥在他身旁的一群人早已见势不妙悄然散去了,郭图徘徊在殿柱边,尚在走与不走之间,逄纪却以让袁绍、袁术兄弟叙旧之名借机退下了。

    这时有一貌美的年轻侍妾从殿外哭泣着跑了进来,却是说袁绍的幼子袁买生了场重病、高烧不断,医者不能救治,特意哭喊着求袁绍派人在城中搜罗良医为儿子治病。

    袁绍方才想起来自己尚未绝后,还有一个病恹恹的孺子留存于世,他眼里的神采不由亮了几分,可旋即又灭了下去:“此天意亡我袁氏,岂可活乎?岂可活乎!”

    那侍妾却不管这些,她是袁买的生母,一心只想着为儿子治病。她哭哭啼啼的继续恳求着,未等袁术不耐烦,其后又大步走来一名中年妇人拉扯着侍妾的头发,硬生生的将其往后拖走,紧跟着又有几名婢女上前对侍妾拳打脚踢。

    中年妇人正式袁绍的继室刘夫人,同时也是袁谭与袁尚的生母,她生性酷妒,以往便嫉妒侍妾年轻貌美受宠爱,如今失了理智,又是这样的关头,她再也忍受不住往日积压的妒火:“你这个贱妇!袁公的身子你不去关切,到关心你那四五岁的庶子!”

    袁绍听到‘庶子’两个字,呼吸突然间急促起来,面色涨红,似乎想说些什么。袁术看在眼里,难得的为他说了句话,上前呵斥道:“你在胡说什么?快下去!”

    刘夫人这才有所顾忌,悻悻的住了口,然而在见到自己两个儿子的首级后又失控的放声大哭着,声音哀嚎又悲切,袁术听得一阵厌烦,立即拿出袁氏嫡子的风范要人将刘夫人推出去。可此间都是袁绍的人,袁氏旧人多不认他这个打败了仗又带着侄子首级放回的嫡子,一时弄得袁术很难堪,刘夫人见状,哭的更大声了。

    “滚出去!”却是袁绍突然发威,狠狠地捶了一下席榻。

    他这一声颇有气势,唬得刘夫人又哭又闹的走了。

    殿上这时已经没有什么人了,郭图、逄纪等人因为城外大军再度攻城而借口离去,只留下陈逸、耿苞两个亲信陪着袁氏兄弟长吁短叹。

    逃命似的走出殿后,郭图才松了口气,逄纪便握住了他的手腕,在他身边除了不少颍川同乡,甚至连广陵人陈琳都在其中。逄纪等人也不顾忌冀州士人见此会怎么想了,他声音急促、又带着慌张,直接在宫门外说道:“三位公子受戮,幽、冀、青三州之地无存,如今袁氏败亡已无可力挽,我等应早谋出路才是。”

    郭图重重的叹了口气,回头看了眼规格陈旧的正殿,虽然粉饰一新,但这仍旧是王宫的格局,与年轻时他所见到的雒阳南宫不可同日而语:“出路?吾等可算是助桀为虐,拥立天子,举兵造反……事到如今,哪还有什么出路?”

    “只要肯求人,何愁没有出路?”有人急声道,心中仍存有妄想:“郭奉孝不是在前将军处做军师祭酒么?还有荀友若,他不也是归降朝廷了?有荀氏、钟氏、陈氏在朝中照拂,也不是不能留得一命。”

    郭图与郭嘉算不上至亲,只是同出颍川郭氏而已,既是同宗,郭图这边无望以后,自然要将广大门楣的希望寄托在郭嘉身上。在这个情况下,自己死就死了,哪能因为自己的性命而去连累前途光明的郭嘉?

    颍川荀氏他们也是一样的道理,逄纪一行人病急乱投医,妄以为同乡之谊在哪里都能奏效,可殊不知同乡之间也会有竞争。早早上岸的荀氏、钟氏、陈氏在朝中名望卓著,如何犯得着冒风险搭救一帮败寇?这帮败寇除了给人留下随时被清算的把柄以外,又能给荀氏他们带来什么?

    逄纪等人心神大乱,早已无法分辨利害,而郭图却保持着最后一份冷静,他既已抱着必死之心,便打定主意要为宗族谋利益,这其中,就不能让他们对颍川郭氏造成一点拖累。

    “便是要出路,也不得无功而降。”郭图缓缓说道,他听见城头爆发了比以往还要响亮激烈的喊杀声,知道这一次朝廷攻城的规模与力度绝非往日可比。其实从朝廷放袁术进城就可想而知,战事已经到了最后关头,这也是他们最后一搏的机会:“不如献城,只要献城有功,或是献首平原王、袁氏,朝廷念在此功,如何不会网开一面?便是颍川荀氏、钟氏诸公也好为我等说话。”

    “献城?”众人眼前俱是一亮,一众议论起这里的可能性,而郭图则是趁机溜走了。

    “城上攻势愈烈,据说连羽林军都开始调派上来了,依我看,还是要当即做出决断才是。”逄纪话一说完,其余人纷纷附和,言说自己认识某某将校、有多少家仆可以作为助力。

    逄纪心想,自己若是带头反正,论功居首,以后的境遇也未必不会有所转机。

    这时,他听见有人问陈琳:“孔璋,你有什么打算?”

    陈琳似乎有些难以启齿,犹豫了半天才说道:“我府中还有些事,先告辞了!”说罢便不顾众人挽留,转身逃也似的走了。

    “他不会是要向袁公检举吧?”有人担忧的望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说道。

    逄纪皱着眉,摇头道:“他不是那等死忠的人,此刻检举我等,讨不了什么好处。”这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讥笑道:“我看他是忙着回去写文章了,听说当今天子除了钟爱书法以外、就是读书了。”

    众人五十步笑百步的嘲笑一声,此事也就过了。

    回到殿中,目睹完一场闹剧的袁术蓦地叹了口气:“愧对先祖啊。”

    这次袁绍难得的没有反驳他,而是喘了口气,说道:“皇帝放你回来,可是说了什么?”

    袁术摇了摇头,哂笑道:“你未必降,他未必纳,还有什么好说的呢?无非是要最后羞辱我家啊。”

    “我居然输给了一个弱冠的天子!”袁绍至今仍无法认清这一点,他愤愤不平的说道:“当初董卓策马载他回雒阳的时候,他还连话都不敢说!后来他如木偶一般被掳去长安,可有说什么做什么?却是白捡了王允的现成,得了天大的便宜!我好恨,吾道不行,皆由此人!”

    袁术听着也是颇以为然,在他们看来,皇帝亲政以后的容错实在太大了,不像他们千难万难、瞻前顾后,一时疏忽就是必死的险地。

    兄弟相见,居然没有互相埋怨、辱骂,反倒是同仇敌忾,一通埋怨着皇帝是时运好,要换个位置根本不会有如今的成就。十七岁就再兴汉室,古往今来哪有这样的奇迹?他们宁肯相信这是得天助力,也不肯相信这是皇帝个人的才智。

    这时陈逸从殿外走了过来,面色难看,在袁绍身边欲言又止。

    城头的喊杀声愈发激烈,像是催命的鼓角一样,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打进城里来——他麾下已无大将,在城外大军全力以赴的情况下,破城只是时间的问题。袁绍听得心里厌烦,索性不再去想这个闹心的事,他知道陈逸是在顾忌着袁术,于是无奈的摆手道:“都什么时候了,有什么就说吧!”

    于是陈逸便将郭图告诉给他的,关于逄纪等人的背叛尽皆说了出来,听得袁绍额角青筋暴跳:“有难不死,出亡不送。好啊,好啊……”他忽地抬头望向陈逸,眼前这人为了他劳心劳力,而袁绍至今却不能兑现帮他报父仇的诺言,他惭愧的说道:“我愧对你啊!如若想活,我可赠金予你,派人护你与耿君一同出城。”

    陈逸且笑了一笑,似乎知道父亲陈蕃的仇再也无法向汉室报复,他一直为仇恨压抑的内心忽然轻松了不少:“袁公仁厚待士,身旁岂能没有忠臣相随?”

    “好!”袁绍此时也不再顾忌什么士人体面,在榻上狞笑道:“那你这就去、带上郭图一个……这些人往日里奉承我阿谀我,如今还敢厚颜另投他主?做梦!”

    他的话语中带着杀意,虽然如今南皮将破,袁绍手中仍有一支可以调用的兵马,杀一些乱党实在绰绰有余。陈逸也不犹豫,尽管这些人里有不少曾与他的父亲陈蕃有几分交情,他也仍坚决的执行着袁绍的命令,手段冷酷,就连郭图在一旁看着都心有余悸。

    “郭公则!你这个小人!”逄纪背后挨了一剑,踉跄着倒在血泊里,他的手静静地攥着郭图的衣摆。

    郭图趁着陈逸走向远处的机会,缓缓蹲了下来,一边掰开逄纪紧握的手,一边低声说道:“不是我小人,而是你太愚钝。”

    “你以为你这样就能苟活么?你也迟早要给袁氏陪葬!”逄纪满脸鲜血,恶狠狠地说道。

    “当然不能苟活了。”郭图将逄纪的手丢到一边,叹了口气:“可我们都是要死的,就不要给人再添麻烦了……还是给我郭氏带点好处吧。”

    “都在这里了么?”陈逸环顾了满地的尸首,皱了皱眉头:“好像还少一个陈孔璋?难道他不曾牵涉其中?”

    郭图还未答话,外面便慌张的跑进来一个人叫喊道:“不好了!城门失守了!”

    陈逸大惊,当下也不管有无漏网之鱼,带着郭图等一行人匆匆返回王宫。

    袁绍这时已经坐在席榻上,开始吩咐耿苞最后一件事:“我无颜再见田元皓,此时他当在狱中笑我坐失良策,耿君代我见他一见吧。”

    耿苞简直如死里逃生,跪伏在地,由衷的感激道:“谢袁公之恩!”

    袁绍让他离去后,忽然看到那只袁术带来的锦盒:“这里头是什么?”狭长的锦盒自然不可能再装着谁的首级,此时就算是看到外甥高干的首级被塞在里面,袁绍都不会感到惊怒了。他自言自语的说着,亲手将锦盒打开。

    一道寒光从锦盒里穿刺出来,袁绍、袁术二人微眯着眼,在那剑芒闪过之后,一柄狭长的、剑刃略有残破的宝剑静静地躺在锦缎里。

    袁绍的呼吸陡然间粗重了起来,他看见那剑身上清清楚楚镌刻的两个篆字,是他当初特意嘱咐工匠铸上去的——‘思召’!

    “好利的剑……”袁绍丢掉锦盒,这时陈逸等人在殿门外叫喊着汉军入城的消息,对他来说像是没听到一样。他此时眼里似乎只有这柄失而复得的佩剑,当初为了假借天命,他特意弄出神人授剑的故事,后来在被皇帝打败后遗落沙场。

    没想到这柄剑早被皇帝捡到了,还保养的比以往更要锋利。

    “好啊,好啊!看来皇帝没少给它开锋刃!”袁绍突然狂笑起来,或许从袁术活着入城、带来他三个儿子首级的时候,自己就注定了要接受来自皇帝的嘲讽与侮辱。他看着明晃晃、还带着细微伤痕的剑刃,映照出自己面孔的同时,仿佛还能看见那一双陌生、冷漠的眼神。

    “丈夫就要有丈夫的死法,皇帝开恩,唯有此剑配斩吾首!”

    “明公住手!”陈逸试图跑进殿内阻止袁绍,却被高高的门槛绊了一跤。

    袁绍这时已经将剑横在脖子上,对呆立在旁的袁术笑了一下,那笑容既苍白、又似乎带着几分挑衅。

    然后袁术眼睁睁的看着袁绍很慢很慢的、用剑刃割开自己的喉咙表皮,然后手腕用力,将剑刃往深处割去,割到喉管时,袁绍嘴里只能发出‘嗬嗬’的含混之声。随即鲜血宛如流泉汩汩而出,将袁绍的深衣广袖染得通红。

    陈逸这时已经猛扑过来,将袁绍抱在怀里喊叫着。袁术愣怔着往后退了几步,看着陈逸抱着袁绍的身体痛哭流涕,忽然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刚才一直无动于衷、眼看着袁绍自刎的行为是何等的错误。

    他明明是巴不得对方死的啊,可为什么如今袁绍真的死在自己面前,袁术心里却会有一丝酸楚与悔恨?

    袁绍气若游丝,睁大着眼睛直直的盯着袁术。

    他连忙跌落在地,伏在袁绍身边静静地听着:

    “天……天晴了吗?”

    袁术下意识的望向殿外阴沉的天空,连日的大雨过后,天空依旧没有放晴的意思。可他似乎从袁绍的话语中听出了微弱的祈愿,临了又改了口:“天晴了。”

    “天晴了……”袁绍颤抖着嘴唇,两只瞳孔开始涣散、失神:“……就叫上孟德、孟卓他们出去打猎吧。”

    袁术身子猛地一震,他恍惚想起似乎在很久很久以前,曾与一群人鲜衣怒马,撒欢的奔驰出城,在汝南的郊外打猎。

    那一群人里记得有张邈、有曹操、有许攸,这些人有前有后,有说有笑,但跑在最前面的、最恣意张扬的、最让他怎么抽马也追赶不上的,永远都是那个立志要改变汉室的兄长。

    “阿兄……”这是时隔许多年,袁术再一次这么称呼对方。

第五百九十九章 擒虎拿蛟

    “此孰吉孰凶?何去何从?”————————【楚辞·卜居】

    南皮城上,扬威将军樊稠一身是血,带着十数个精壮的西凉精兵左突右冲,杀得城头守军节节败退,如入无人之境。

    “开了!”远处传来一阵惊呼,樊稠定睛看去,却是南皮西北角的一处城门被一队精锐的步卒打开了。紧接着便有数千甲胄、服饰统一的士卒源源不断的蜂拥入城。

    “可恶,是虎贲军!”樊稠心里气愤难平,看来皇帝所许诺‘先入城者侯’的恩赏是轮不到他了,想到自己在皇帝给的期限内不仅没能攻下南皮,甚至大失众将所望。如今自己头上还高悬着一柄利剑欲落未落,樊稠急于立功,见赵云抢先破城,心里愈发急切起来:“都给我冲下去!”

    他大吼一声,竟是弃了兵刃,两手抱起一块礌石,朝着城墙走道往下扔去。一众未来得及逃跑的守军要么被砸中,要么就惊吓的顺着走道往下滚去,很快便让开了一条畅通的下城道路。

    樊稠大喜,立即带着身旁亲兵急匆匆的跑下城去,他当先杀了几名小校,夺下几匹瘦马,便立时吩咐道:“不用管什么府库!沿路遇见人也不许追,都随我一路杀往王宫,只要俘获伪帝或袁绍,我保你们一个富贵!”

    “喏!”樊稠身边仅剩不多的凉州兵兴奋的叫喊道渤海王宫是伪帝的居所,里面除了大量的财宝,甚至是随便杀个人都能让自己升几级。他们径直往渤海王宫杀去,一路上踏死、撞死亡命无数,途径燃烧的官署、县衙他们都熟若无睹,前进速度竟然比领先的虎贲军还要快。

    在南皮城的另外一处,于禁与李典等将也逐一夺下了城头,掌控了局势。李典见远方狼烟滚滚,又派家兵打听到消息,便急着对于禁说道:“南北军都已入城了,就连樊稠也朝王宫杀去。我等建功就在此时,岂能落于人后?文则,我们也入城吧!”

    若不是与于禁一同登上城头,李典也不会象征性的征询于禁的意见,他原以为这是毋庸再议的事情,可于禁却拒绝了他:“你难道还想抢过南北军么?”

    于禁很明白自己的定位,主动脱离曹操的他们就像失去了一棵大树,在皇帝真正接纳他们之前,他们除了必要的表现以外,还需要更多的循规蹈矩。如今夺城之功眼见的轮不上的,自己这些二三流部众又何必上赶着凑热闹呢?他回头望城外望去,视线里有千余名骑兵成建制的绕城逡巡着:“这次攻城,连南北军的骑兵都不曾派上,可见天子心中仍有防范、警惕,不准任何一人能逃出城外。”

    “曼成。”于禁指了指那一队长水骑兵,试图用此佐证自己的说法:“依我之见,攻城之战既然夺不到头功……夺到了也或许是让人嫉恨,我等又何必在这上面浪费力气?索性留守这道城墙,维护城下安定,倒还算是另一条立功的途径。”

    李典眼前一亮,当即明白了于禁的意思,继续往城中心赶只会抢到一点肉末,可若是维持一方治安,自己等人履职尽责的形象可就立即树立起来了。

    “还是文则有远见!”李典由衷的佩服道,他双手抱拳略一示意,然后放下:“可笑刚才我见关羽、张飞等将随着太史子义杀入城中,气势汹然,看来他们也只是白热闹一场了。”

    于禁其实主要考虑的不是这些,只是性格使然,稳慎的用兵风格让他下意识的选择先维持秩序、再从容选择是否参与混战。除了这些因素以外,于禁顾忌着那三天在樊稠的严令下派兵攻城,损失惨重,在这最后的关头,理应保存剩余的实力。

    城中四处巷战,喊杀声、惨叫声不绝于耳,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城中接二连三的冒出数丈高的火焰,高楼、府署、府库都开始烧了起来。渤海国、南皮县的掾属、文吏们纷纷抢走财货四散而逃,就连牢狱里的狱卒也是见势不妙,早早的趁乱逃了,徒留下一群犯人在牢里大呼小叫、不停的拍着栅栏铁链。

    犯人里不乏有些交际广的,居然在这时还坐等来了几名游侠,砸开锁链,放火烧起了牢狱。一群不法之徒走上大街,胆子小的直接跑回家中,胆子大的更是打起为朝廷诛袁氏的名义,四处打家劫舍,将本就混乱的南皮城搅得愈加失控。

    在府狱的旁边是一间小小的单独院落,里面长期关押着袁绍钦定的要犯田丰。

    虽然没有经受严刑拷打、饮食起居也不曾苛待,但长期的监禁以及心理上的落魄还是使原本体态丰满的田丰急遽的瘦削下去。以至于当耿苞隔着窗户认清田丰的时候,居然还有一会认不出来:“田公。”他拍着牢门,命人尽快打开它:“在下耿苞,特来奉命救田公出去的。”

    牢门‘哐’的一声被推开,田丰静静地站在角落里,隔着土墙,侧耳听着几条街道以外的厮杀声。他察觉到身后动静,转过身来看向耿苞,既是在这种情况下他还有心情问东问西:“你是奉谁的命?”

    “当然是袁公了!”耿苞口中说道,心里却是想,有沮授投诚在前,朝廷对田丰的赦命也当不远了,自己也是冀州人,一定要攀上田丰才能偷生。

    “袁公怎么说?”田丰仍镇静的站在原地,脚下没有挪动一步。

    于是耿苞便将袁绍对他说的话转告给了田丰,他本以为这样田丰就会跟着自己走,谁知田丰却是讥笑了一声,说:“袁公可没有让你放了我,他只是命你来见我一见,现在既然见到了,耿君也可以走了。”

    “田公!”耿苞大急,走上前说道:“何必如此呢?朝廷大军已然入城,沮公在邺城时就已归降,只要田公愿意,入朝后又能再与沮公共事,何乐不为?”

    在听到沮授投降的消息之后,田丰的面色不由得变了几分,但他很快便恢复了镇定:“他归降与我有何干系?袁公不计较我放肆乱言,饶我一条性命,我已是感念不已,如今却叫我改换其主,这怎么可行!”

    “你走吧!”田丰整了整衣襟,在角落里坐了下来,他固执的说道:“最后无非是随袁公同行而已。”

    耿苞听见外面的喊杀声越来越微弱、越来越近了,心里焦急害怕,当下也顾不得将希望寄托在田丰一人身上了,拔腿便往外跑去。

    浓黑的烟雾缓缓飘至渤海王宫的屋脊上,殿内弥漫着由外面飘进的熏人烟气,似乎是有人在逃难时将王宫里的某一处点燃了。

    袁术手中拿着那柄‘思召’剑,隐隐透着寒芒的剑刃已沾上了袁绍的鲜血,袁术几次将剑刃往自己脖颈上靠近,又几次将它放了下来。他一想到袁绍残忍的亲手割开自己脖颈的样子,就不寒而栗,一个人得有多大的勇气才能亲手割破自己的喉管?袁术不敢想象,也不敢尝试,这让他一直犹犹豫豫,最后想跟着其兄一同自杀也不得而行。

    这种胆怯让袁术心里很是挫败,自己最后连这不如他么?

    袁术将剑放在一边,低头去看这袁绍冰凉僵直的身体,陈逸已经为袁绍整理好了皱乱的衣襟,将他平躺在地上。看这陈逸如此为死去的袁绍尽心尽力,袁术不禁想到那日寿春城破,自己身边却也好似没有一个所谓的忠臣,想到这里,袁术心里更是抑郁难平了。

    这时殿门外终于杀来了一队兵马,却是樊稠带着凉州兵气势汹汹的赶到了。他看见堂上的袁术,又没发现虎贲军或者其他人的身影,心头大喜,立即招呼左右走了上来:“好、好!到底是我快了一步!”

    陈逸突然发了狂似得,一把捡起思召剑,两手高举着往樊稠劈砍过去。樊稠收起了笑,一个侧身躲过,手上动作不停,佩剑横扫,一下子割破了陈逸的深衣布衫,将他的腰侧划出一道极深的伤口。

    “啐!”樊稠看着陈逸负伤倒地后,不屑的吐了口唾沫,道:“都要死了还这么折腾。”

    说着樊稠便走到袁术身边,他先是踢了一脚袁绍,若无其事的说了句:“死了啊?”然后便将手中带血的剑刃搁在袁术的肩膀上。

    袁术没有动弹,他知道自己的身子在控制不住的发抖,可他心里却没有恐惧,反倒很坦然的期待着樊稠用剑杀死他。他眼角的余光正看见陈逸下半身已被鲜血浸透,仍吃力的用双手往这边爬行过来:“你这是何必呢!”

    陈逸没有回答他,反倒是爬了一半就陷入了昏迷。

    樊稠没有在袁术身上看到他所期待的公卿子弟跪地求饶的场面,不免有些失望,二袁是主犯,在皇帝没有吩咐之前他不敢乱杀。当下只好悻悻的收回了剑,并吩咐人将其看管好,自己则带着人往王宫后面搜寻伪帝刘硕去了。

    过了一个时辰以后,南皮城内的乱象终于宣告结束,沮隽、太史慈的兵马不停的巡视全城各处街巷,严禁百姓外出,一旦有发现在街上乱跑的,无不是就地格杀。而在南城的干道上,南北军的步骑整齐的分列道路两旁,皇帝特意将大驾从城北移到城南,从南门逶迤而入。

    ‘绍安’殿的匾额已经被人拆下来了,皇帝带着一众文武施施然走进打扫好的王宫正殿之内,首先进入眼帘的,便是一个战战兢兢、不停流着油汗的肥硕男子,他穿着被拉扯得松松垮垮的天子冕服,胆怯的像只老鼠,那双小眼睛紧张的四处望着,在瞥见皇帝的时候,那男子急促的小声惊叫了一下,像是被吓到了一般。在他身旁则是安安静静的跪着一个年老妇人,镇定自若的样子与那男子形成鲜明的对比。

    在刘硕与马氏身后,则是低头跪地不语的袁术,以及躺在他旁边的袁绍的尸首。然后是陈逸、郭图等残余的袁绍幕僚,就连准备逃走的耿苞以及在狱中的田丰都被抓了过来,按官阶与名望依次跪在王宫正殿的当中听候发落。

    皇帝先是看也不看他们,径直走到主位上,他腰间佩戴的刘氏在高庙里祭祀四百多年的祖传古剑‘斩蛇’。他似乎没有小心翼翼、万般珍视这柄极具价值与象征性古剑的意思,左手只是很是随意的往剑柄上轻轻一搭,跟随在他身后的文武们已分别站立两旁,像是得到信号一般拜伏唱喏道:

    “臣等叩见陛下!”

    刘硕在殿中吓得抖颤不已,这一声山呼在他当上‘皇帝’以后不是没听到过,可从未有一次像这样让他由心底感到惧怕。他脸上的肥肉一刻不停的抖动着,差点惊吓的晕厥过去,而他旁边的‘太后’马氏则不屑的冷笑了一声。

    皇帝这时已经坐了下来,他将目光往刘硕、马氏等人身上扫了扫,悠悠然对一边的荀攸说道:“说起来,我就封陈留之前,也曾封过渤海王……如今可算是重回故国了?”

    众人没料到皇帝会想起这一遭,都已是位至至尊,为何还要怀念称王的日子呢?而举郡归降的渤海太守应劭抓住时机,及时迎合道:“是足以证陈留、渤海难以承天子之气,今陛下以弱冠之龄收纳天下,岂是二郡所足道哉?”

    皇帝闻言欣喜,抬眼看去,在荀攸的低声提醒下说道:“你就是应公?你在泰山做郡守时,曾删定律令为《汉仪》呈上我看,并有追叙前人典刑、依次驳议三十余篇。其中不乏有法家之言,非一时之仁,此等篇章我特命廷尉传阅,廷尉正杨沛尤其钟爱,回长安以后,你与他会有许多可谈的。”

    这句话不但等于放了应劭一命,更是给了他新的仕途,这让从孝灵皇帝开始为官、以博学多才闻名的应劭突然有感绝处逢生,激动的在地上咳嗽了起来。他知道自己是因为自己撰写的《汉仪》得到了皇帝的看重,于是立即顺杆往上爬,极力推销着自己:

    “罪臣几代受恩,享福不浅,近年来窃不自量力,斗胆撰写《律本章句》、《廷尉板令》、《决事比例》和《春秋断狱》等书共二百五十篇及驳议三十篇。虽未足以传后世、成一代之学,亦能希冀增进圣听。”

    皇帝觉得好笑,应劭这人做官没什么成就,但对于学术却有很高的造诣,尤其是对于律法、官制、礼仪的完善有着独树一帜的见解。据说袁绍拥立刘硕为帝,很多典章都是参考了应劭的意见,如今念他还算有些用,不妨留下一命:“侍中崔公收集藏书,编订《皇览》已有经年,应公所著篇章,待回长安后整理成篇,交付石渠阁御览。”

    应劭大喜过望,他知道自己哪里讨皇帝欢喜了,连忙称谢之余,又止不住的咳嗽了两声。

    殿前虎贲郎许褚读懂了皇帝话的意思,主动过来将应劭远远地拉到一边殿柱后面去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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