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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武陵年少时     兴汉室txt下载     兴汉室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百章 纷纭未尽

    “三王之祭川也,皆先河而后海。”————————【礼记·学记】

    其他人目睹了应劭从死里逃生到再获任用的转变,一个个的眼中都燃起生的希望,开始七嘴八舌的向皇帝自荐,说自己也写过什么什么著述,可这些人的名字皇帝一个也没听说过,即便听说过的也都是些沽名钓誉之辈,而且这些人多半都是袁氏的门生故吏,皇帝就更不会从轻放过了。他厌烦的抬了抬手,朝底下闹哄哄的人群里张望了一眼:“陈琳在这里面没有?”

    陈琳捂着手掌跌跌撞撞的从人群中挤出,踉跄着跪伏一拜:“罪臣琳叩见陛下。”

    “陈琳的文章写得好。”皇帝略看了眼陈琳,手掌往旁边一挥:“其余的——”

    许褚会意,当即带着人将除了陈琳以外的所有袁氏臣僚尽皆拖走,殿上一时哀嚎不断。他们瘫软着被殿前郎像牵狗提鸡似得拖出去处斩,站在柱子下的应劭与呆滞得跪伏在地的陈琳也是吓得不轻,各自庆幸自己好歹有些长处能被皇帝看中。

    殿前郎带着一行人往殿外行去,当他们拖走郭图的时候,郭图没有反抗,反而主动的站了起来。他的目光平静而深沉,虽然没有看向任何一个人,但他知道看向他的某个视线一定会明白他最后所做的一番苦心。在轮到身负重伤的陈逸被拉扯的时候,忽然有人出面向皇帝求情,说陈逸是太傅陈蕃之子,多年含冤,一时走上歧途,念在尚无过分劣迹,请求皇帝饶他一命。

    皇帝看着倒在地上,目光桀骜不驯的陈逸,哂笑道:“既是名臣之后,理当宽宥,只是未见他有服罪之心。”

    陈逸一手捂着腰部的伤口,一边瞪视着皇帝,为他求情的人都为他捏了把冷汗,暗骂此人临死还这么糊涂,只要服罪,回乡延续陈氏血脉岂不甚好?

    “死乃人必经之常事,我又有何惧?”陈逸既不称罪臣,也不称草民,他倔强的说道:“我只是愧对先父……”

    说完这话,他的声音便低了下去,至于是愧对什么,却是无人知晓了。

    对视片刻后,还是皇帝先移开了视线,对方这怨愤的目光他很久以前就在另一个人的身上看到过,前几代昏乱的朝政给了很多人不可磨灭的伤痛。天下自董卓以后日渐紊乱,也正是因为前几代混乱的朝局让许多人失去了拥戴之心。皇帝虽然试图着手挽回,但他一旦接触到陈逸的目光,就知道有些仇怨还是化解不了的。

    皇帝挥手让人将陈逸带下去后,视线又移向田丰,说道:“田公可有什么话说?”

    “正要随吾主而去,岂有多言!”田丰慷慨一笑,站起身对皇帝拜了一拜。

    沮授突然从旁边走了出来,面色凝重的对皇帝说道:“禀陛下,田丰与臣旧识,今其不免,臣请送他一程。”

    “去吧。”皇帝这次一个冀州士人都没有赦免,包括田丰在内的许多冀州士人纷纷被押送殿外,随着他们的死,整个河北的豪强势力都将受到重创。这是战败者必须承受的代价,也是叛逆者必须接受的后果。

    沮授内心既失望又沉痛,失望于皇帝没有开口劝降、沉痛于田丰到现在还固执的要为袁绍赴死。他跟在田丰身后,直到出了殿门后,还未说话,田丰便先转过了身,问道:“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什么?”沮授一时没反应过来。

    “公与很久以前就与朝廷有过接触了吧?”田丰的脸色不喜不怒,他静静地看着一行人在殿前的广场上排排跪好,而自己则是慑于旁人对沮授的顾忌,一时没有人过来动他:“是通过沮隽么?我早前就说过,你家这个族侄很不错。”

    “元皓……”沮授忽然有些内疚,似乎想找寻一个解释,一个私下接触朝廷却不知会田丰的解释。

    “这般大的事我定然会反对你。”田丰却是看的很淡,轻声说道:“你不告诉我也是应该,谁都又私心,你我虽然交好,却不是两家交好……从今以后,冀州士人在朝中能走多远,就全依靠你了。”

    “元皓。”沮授躬身对田丰拜了一拜,他语气哽咽,低着头几度泣不成声。他承认自己在这件事上确实存在私心,也曾想过等时机成熟再说服田丰一同举事,可后来因为他的犹豫,主动与朝廷疏远了联系,才让他忘了此事。这时已有殿前郎不耐烦了,开始无视他这个谏议大夫的身份,硬生生的将田丰拉扯到属于他的位置上按跪了。

    沮授不敢再看,忙转身走了回去,他的儿子沮鹄在沮授投降之后就被袁绍关押入狱,此时得释,身上的囚服都还没换下来,见沮授上台阶的脚步不稳,忙过去将他扶住。

    只听田丰行刑时高呼道:“胜负不由己,成败在于天,惜哉,惜哉!”

    沮授突然悔恨起来,他捶胸大哭着,好像自己做了生平最错的一件事情。

    殿外隐隐传来的斩首声并未影响到殿内肃然的气氛,皇帝下令处决一批袁氏‘伥鬼’以后,又点名道:“袁公路,你还想活么?”

    皇帝是带着笑问的,语气温和,好似只要袁术求个饶,他就会放了对方似得。

    袁术却好似什么都看淡了,他很规矩的向皇帝稽首行礼道:“按理说,罪臣本不该有所请求,但罪臣伏见陛下仁厚宽爱,故斗胆相求。”

    皇帝眯着眼,问道:“你求什么?”

    “请陛下在天晴时,在将罪臣处斩。”袁术一字一句的说道,他似乎很有自信皇帝会同意他这个古怪的请求。

    皇帝意外的挑了挑眉,只是略想了一想,便点头同意了:“好,公卿子弟,死也要有个体面。”

    袁术再次于袁绍身边伏地稽首,道了声谢。

    “陛、陛下……”胆战心惊了许久之后,坐立不安的刘硕总算记得开口说话了:“臣一时糊涂……臣一时糊涂……犯下大错,有愧祖宗,还请陛下看在孝桓皇帝宗祧无继的份上……求陛下……求陛下开恩!”

    “你是一时糊涂?”皇帝被他一身抖动的肥肉给逗笑了,他不经意的往两盘看了看,眸色深了一分:“若真有心推辞这帝位,谁会推辞不掉呢?当初刘虞被袁绍、韩馥等人共议拥立的时候,他为何就拒绝得那般干脆?你身为藩王,古时多有固辞不受的故事,为何就不用上呢?”

    刘硕面色晦暗的低下了头。

    一旁的马氏却不服气的说道:“陛下未曾是太子,不也是藩王登位么?孝桓皇帝驾崩时,尚有二弟在世,若非权臣作梗,帝位如何会流转至解渎亭!”

    “放肆!”

    “大胆!”

    当即有人跳出来怒斥马氏的大逆不道,而马氏也破罐破摔,在地上不住的撒泼,说自己的儿子刘悝被人诬陷致死,又说起自己可怜的身世。她的怨恨是经年已久,怂恿刘硕称帝也不过想将这刘氏江山搅乱,马氏的神志已近乎疯癫,皇帝不得不将他们都带了下去。

    就在南皮被朝廷收服的第二天,阴沉已久的天空突然大放光彩,阳光从云层里斜射出道道金光,看到的人都将其视为祥瑞。

    也就是这一天,袁术在正午被皇帝下令斩首,与他一起受刑的还有袁绍的一众妻儿。紧接着皇帝便宣布废除伪帝‘兴平’年号,赐刘硕、马氏毒酒,并连带着废除了安平国与平原国,国相改置太守。

    在南皮收服以后,皇帝对袁氏叛逆的清算并没有因为杀了一批人而就此止步,他打算进一步罪及家属,将这些人的家产抄没,家中老小一齐流徙到雁门或者上郡去。

    皇帝认为自己要清算的只是拥立伪帝的罪犯,可殊不知这一来让许多人兔死狐悲,很多与这些人有过盘根错节关系的士人纷纷上疏请皇帝念在天下平定不易,正应施行仁政为由,罪不及家人。除了冀州士人上疏恳求以外,受到波及的汝颍士人也开始上疏劝阻。

    面对各方的阻力,皇帝没有就此罢手,而是让新归附的陈琳写了一篇措辞严厉而不失华丽的文章,在文章中除了历述袁氏大逆不道的种种罪尤,又与应劭经过合计,引用了《汉律》中族诛的条件,证明皇帝罪及家属的合法性。在文章的末尾,陈琳又将袁氏痛责了一番,更提倡天下士人要引以为戒,忠心汉室,否则百年门楣也难逃天谴。

    这篇《直陈袁氏大逆诏》以诏书的形式,一经出世,很快便公布天下,原本甚嚣尘上希望皇帝施行仁政的舆论也迅速被陈琳的文章压了下去,现在谁还冒头为罪臣家属求情,为叛逆作辩护的帽子就会被扣在头上。

    皇帝先胜一阵后,又立即传诏给汝南太守刘艾,命其将汝南袁氏的田产资财一概抄没入官,袁氏宗族子弟,无论嫡庶远近,全部都要流徙到交趾去。皇帝携大胜之威,对以袁氏为代表的一干叛逆豪强进行狠厉的清算,即便是当年光武皇帝中兴汉室,也不曾对支持王莽篡位的豪强进行清算。皇帝的这般雷霆举动,在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士人心中,再度激起动荡。

    最先引发惶恐惊惧的,却是在解渎亭主持完孝灵皇帝这一系皇祖祭祀仪式的刘虞,他通过各种渠道、各色人等,知道了皇帝在驳斥刘硕时所说的话。听到皇帝故事重提,又拿刘虞当初被差点拥立为帝的经历来说事,刘虞当时吓得站也站不稳。忙借口自己主持几个陵园的修葺、宗庙祭祀耗费了太多心力,在居处称病不见任何外人。

    他自然知道皇帝为什么时不时地总爱拿此事不放,他也更是明白为什么皇帝那番‘随口之谈’一经说出,便不出一两日就从遥远的南皮,主动传到了数百里之外的解渎。

    一边是皇帝想警告他、敲打他,一边则是有人想把他推出去带头闹事。

    刘虞独处的时候越想越怕,一夜之间头发又白了许多,此时的处境竟然比当初得知公孙瓒因自己而死还要让他恐惧。很快,刘虞在读到由官方布告、才子陈琳撰写的《直陈袁氏大逆诏》后,立即做出了决定。

    他亲自上疏请罪,不但直言自己领兵以来,在公孙瓒、以及征讨袁熙这两件事上接连失算,险些使朝廷陷入不利的局面。又深刻检讨了自己当年在担任幽州牧时,面临袁绍与韩馥的诱惑,居然只是坚持原则、严厉抵制,却没有彻底与其划清界限,甚至上疏请命讨伐。刘虞自陈有失忠义、无德无能,在奏疏的最后请皇帝褫夺自己的襄贲侯爵位,以儆效尤。

    刘虞在奏疏中的措辞用语格外讲究,既表达了自己认罪、检讨的诚意,又不使其看上去像是以退为进、借此要挟皇帝。可见刘虞为了写就这篇奏疏,着实是绞尽脑汁,当皇帝看到之后,也是明白自己达到了目的,他没有一次性夺走刘虞的侯爵,而只是削减了他一半的食邑。

    得到这样的惩处并没有让刘虞彻底安心,他又借口多病,想要辞去身上仅剩的并州刺史的官职。皇帝也不能做得太过,他也需要刘虞来怀柔诸胡,是故拒绝了刘虞的请求,还赐了不少补药给他,表示这件事就此翻篇。

    然而此事的风波尚未平息过去,眼看着昔日与自己有不少交集的豪强被官府抄没、惩处,河北士人内心惶惶之余,又从萍末的风声中听到了来自南皮的传言:皇帝似乎为了要让这项政策彻底推行下去,有意让河东太守王邑担任冀州刺史。

    听说当年河东豪强在袁绍的教唆下举兵叛乱,被皇帝亲征平定后,将河东豪强几乎全部清算根除、一扫而空,百年豪门的卫氏也一蹶不振,只留下裴氏、毌丘氏等寥寥几家。而负责主持河东战后的清算、以及一系列抑制豪强、试行种种新政的,就是这个凉州北地郡人王邑。

    在这方面,王邑可以说是经验‘丰富’。

    冀州士人们意识到皇帝意不止于此了,而颍川士人因为王邑调任冀州事不关己,竟没有了共同进退的动力。

    这让众人不得不将视线放在官职虽弱,但才智、名望却深孚众心的谏议大夫沮授身上。

写在卷后的话

    总算把这一卷写完了,简单的说一下吧。

    回顾这六百个章节,其实有许多情节并不是很满意,有一些甚至是为了赶更新而赶工出来的粗糙文字。但受限于时间精力,一时没办法逐一更改了,这次先说一下抱歉。

    感谢看到这里的读者们,谢谢你们一如既往的支持与鼓励,我在此郑重表示,本书绝不会以任何的形式烂尾或太监!

    另外,接下来的一卷将会是本书的最后一卷,战场的比重会大幅下降(总算不用写战争剧情了qaq),取而代之的是前朝的政斗与后宫的宫斗,没错你们的影子女主总算要频繁上线了!

    最后向各位提两个小小的要求,一个是关于后续的情节,希望各位能在本章说里与我多多交流、提出意见,有写的不对的尽管喷哈,我脸皮厚~

    另一个就是本书完结以后(预计八月底)的新书题材,历史类还是会选择继续写下去,但是具体是哪个朝代,我想还是交给各位读者自己来决定!各位想要我尝试什么朝代、什么人物,尽管在这个公众章节里留言,格式为:朝代+人物,比如三国初期+刘禅。

    除了在公众章节里留言以外,还强烈建议各位加一下兴汉室书友群:828294739.在群里可以尽情的催更、讨论剧情以及跟我本人当面聊剧情思路,本书完结前也会在群里进行群投票,少数服从多数,以min主的方式来决定我第二本新书写什么。

    最后再次感谢大家!鞠躬!

    对了补充一下!清朝我不写,清末民国我不敢碰(虽然很想碰)其他的时期就随便你们了!

第一章 试骑虎豹

    “臣闻君以兼览博照为德,臣以献可替否为忠。”————————【后汉书·胡广传】

    汉建安四年,七月初十。

    大驾还邺,驻跸南郊。

    燎祭天地山岳,庆汉家江山克复,颁诏赐有功:

    ‘……前将军朱儁为车骑将军、增食邑一千户,返雒阳预备迎驾;平南将军徐晃为镇南将军、蒋乡侯,节制诸军驻扬州;平北将军张辽为镇北将军、督亢亭侯,节制诸军驻幽州……太史慈为裨将军、都亭侯……’

    除了各有功之将以外,参与东征的大臣们也自司徒黄琬以下,也皆有官爵封赏不等。

    皇帝用官爵财帛犒赏随行文官武将以后,虽然军士振奋,人心归服,但皇帝除了安排徐晃、张辽二将具体主持东南、东北军务以外,对其余诸将却很少有具体的安排调动,更别说降将了。有人不禁猜测皇帝或许是要带着麾下这数万人的部队赶赴关中解决雍凉之乱、也有人对于皇帝留在邺城后迟迟不动身南下雒阳而隐隐感到担忧,像是河北还有什么事情未曾解决。

    在这个问题上,皇帝给出的解释是:“王邑尚未到冀,此地是大州,我有些话要交代给他,须得耳提面命。”

    这番话既是确定了王邑作为冀州刺史的事实,又显示出皇帝对其抱有不同寻常的期望,懂的人自然就懂了,他们从刘虞畏缩的态度知道对方一时不愿出头,于是只好亲自出面。

    这天皇帝正在召见新任巨鹿太守张导,此人是河南修武人,曾与荀谌等人参与说降韩馥让冀州。其人由于投降的早,为人又有很强的专长,归附朝廷之后不但没有被闲置冷落,反而被皇帝加以提拔,不得不说是一个异数:“巨鹿郡水系纵横,又有大泽,我听说此地年年漳水泛滥,百姓徒有良田而不能耕。眼见今年的雨水就要来了,你果然是擅长治水的,到任以后,必须以治水为第一要务。”

    张导是个精明强干的中年人,受到皇帝的重视,他很惶恐的答道:“河水本有故道,只是巨鹿历来官员任其自流,终成一害。臣愚钝,到府以后,先按旧图理其逆顺,揆其表里,然后再召集百姓修防排通,以正水路。如此必水患绝迹,人寿年丰……”

    “为什么巨鹿历来的守令宁肯加筑堤坝,也不肯修葺河道、因势利导?”皇帝摆了摆手,有些事情他看得很透彻:“因为河边被淹的良田多是寻常黎庶的,彼等黎庶为了生计,围滩、围湖垦田,河水一涨,自然就淹没了。黎庶没了田,又将怎么讨生计?洪水退去后,那淤塞的田地又将折价卖给谁?你去巨鹿要治的首先是漳水,可却不仅仅是漳水,你跟着袁绍在冀州的时日也不短了,其中分寸也当明白……”

    皇帝在站定了脚步,冲着远处招手,示意门下等候传见的几人进来,然后再对满脸惊惧不定的张导说道:“你曾为袁绍谋过事,按理说我是不该授此大任予你。姑念你有治水之才,这才用上一用,可不要让我失望。”

    张导忐忑不已的跪伏在地,口中唯唯诺诺的不知是在称谢还是试图婉拒。巨鹿豪强与官府沆瀣一气,借水患兼并田地、隐没人口,积累下大量财富,这种事情张导确有耳闻,如今皇帝要他治郡第一件事就是治水,可治水又势必会与豪强发生利益冲突。张导原以为皇帝是看中了他治水的才干,所以既无清算也无惩处,没想到竟是要看他会怎么做。

    看来巨鹿治水一事将会很难办了,张导心里盘算着,然后魂不守舍的告退离去。直到他恍惚的走出门外,才猛地回忆起刚才与他擦肩而过的人似乎格外熟悉,好像是沮授?

    “谏议大夫臣授、冀州主簿臣孚叩见陛下。”

    皇帝点了点头,让沮授与李孚两人站起身来,他看了沮授一眼,别有深意的说道:“谏议大夫只有六百石,虽掌顾问应对,却无常事可做,沮公与没有什么不满的吧?”

    “臣迷途而返,得蒙宽宥,誓要报效朝廷,岂敢有所怨怼。”沮授面不改色,当即回道。

    “善。”皇帝拊掌笑道:“我素闻你强项敢谏之名,在袁绍麾下曾多次犯颜强谏,如今反正入朝,可不要就此放下了风骨。如今朝廷需要更多诤臣,直言民弊,我才好治天下。”

    皇帝一字一句都仿佛像钉子一般刺进沮授心里,沮授脸色有些难看,他微阖双眼,低声应道:“臣谨诺。”

    强项敢谏,是沮授在袁绍麾下任事时的行事风格、也是他的本人性情,入朝之后,改换新主,这对于沮授来说却又成了一个两难的问题。皇帝威权隆重,性情比袁绍要刚强,对新附的冀州没有顾忌,沮授若是贸然强谏,很容易招致祸患;若是遇事不敢出声,却又会被人指责不忠。

    皇帝在表面上说是鼓励沮授尽管强谏,可实际上还是在为难他。

    “在邺城这几日,我查核户籍,见冀州只有三十余万户,而我记得朝廷所藏籍册之中,在孝桓皇帝时,冀州却有户口九十万。”皇帝不知从哪里拿出一份简牍,在掌心里拍了拍,轻轻叹了口气说道:“你们二位都是冀州本地士人,李孚更是冀州主簿,最是熟知籍册,可知为何短短十数年的时间,冀州民户就有三分之二绝迹不见?”

    沮授几乎是习惯性的开口说道:“冀州先有黄巾、后有黑山,然后又有公孙瓒与袁绍交战不休,灾害连年不绝。百姓逃亡山野,或露死道旁,多年以降,已成常事。如今幸赖国有明君,戡平大乱,百姓翘首只待不日至治,还复太平。”

    “说得好。”皇帝随口答道,指了指李孚:“你以为呢?”

    李孚出身贫寒,却是正经儒生,说起话来也是有板有眼:“今河北虽复,然人心未定,臣以为朝廷应宣传仁教,与民休息,如此方可使百姓黎庶操心农桑,恢复元气。”

    宣传仁教、与民休息几乎是所有士人共同的心声,皇帝一天不正式下诏确定从此与民休息的国策、收兵入库,就意味着战争的状态一天没有解除。

    “这不正在说与民休息的事么?”皇帝有意避开了关键,反问道。

    李孚却坚持道:“此乃天下万民所翘首,伏请陛下早定纶音。”

    皇帝斜睨了他一眼,没有理会这个小小的主簿。

    这时沮授开口说话了:“臣近日得闻一事,关乎冀州士民之心,不得不借此上报奏闻。”

    皇帝意有察觉,目光幽幽从手中的冀州户籍册转到沮授古井无波的脸上:“既如此,可得说上一说了。”他转头对穆顺吩咐道:“去唤贾公来,说是有要事。”

    站在一侧的穆顺轻声应诺,便躬身离开了。

    见很多如此煞有其事,李孚似乎有些紧张的看向沮授,而沮授仍旧面不改色,只是在听到皇帝单独唤了贾诩、却没有唤同样地位的荀攸时,眼神稍有些变化。他见穆顺走了出去,朗声说道:“不知陛下可还记得魏郡一战,扬威将军樊稠为张……”他立即停顿了一下,将险些说出口的‘张郃’二字及时调换成:“为蒋奇所败,其后樊将军所部不出旬月便已恢复,气势更胜以往。”

    “记得有这回事。”皇帝露出思索的神情,斟酌道:“樊稠的战报上说,他是前锋受挫,引军退后修养一阵,便又参与征讨。期间接连夺下魏郡诸县,虽未与张辽合兵攻邺,得此大功,其勋劳也不小。”

    当时参与守卫邺城的就是沮授与张郃,如今两人一个是皇帝身边的谏议大夫,一个是张辽身边的偏将军。当着沮授的面说起这段尴尬的往事,皇帝并没有觉得那里不妥,沮授也是听之任之,仿佛当初守卫邺城的不是他本人。

    沮授没有让话题偏离太远,继续说道:“非也!樊稠是在欺君!近日臣听闻魏郡各县乡民向官府申诉冤情,言樊稠为蒋奇所败以后,兵将折损,不敢向陛下道出实情、引发惩处。故以讨叛为由,就近劫夺、攻打各地坞堡,斩良善首级以充军功,抢豪强资财以为己用……魏郡百姓怒不敢言。圣天子待民仁爱,治兵甚严,岂能容樊稠乱为?”

    作为冀州主簿的李孚此时不得不硬着头皮作证沮授的说辞,这些天的确有不少劫后余生的豪强四处游说,宣扬樊稠害民之举。这件事情也很快成为一件利器,明晃晃的亮在皇帝的身前:“他还有这等事?”皇帝气恼的喊道:“穆顺、穆顺!”

    这时穆顺已经传贾诩去了,见一时没有回应,皇帝只得问向沮授:“若此事当真,大夫以为该如何处置?”

    “臣请杀樊稠以正典刑、谢士民!”沮授大义凛然的跪了下来,其身旁的李孚也紧跟着有样学样。

    “孝桓、孝灵以降,征讨杀贼,所报之数多其斩获之数,都是为了夸耀武功,以图朝廷格外赏赐。”李孚涨红着脸,很是紧张的说道:“黎庶何罪?本来在家中期盼朝廷还复太平,却横遭杀身之祸!樊稠不除,将何以示朝廷解悬之心、安河北百姓?”

    皇帝皱着眉头,一直等到贾诩过来拜见、沮授二人被托词打发离去,才稍稍得以舒解:“樊稠的事果然没有瞒下多久,此人敢说敢做,却连这等事都做不干净。”

    刚被封为河津亭侯的贾诩并没有一丝慌张,而是用一种意料之中的语气说道:“陛下久居邺城不去,不正是为的此事么?有朝廷大军在此,河北必不会生乱,如今只是事发过早,倒是有些棘手而已。”

    “樊稠是如何安排的?”皇帝问道。

    贾诩从袖子里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奏疏,双手奉给皇帝,他好像是提前知道皇帝是为了什么缘故传唤他来:“臣皆已依陛下口谕,说服樊稠请托太尉,如今太尉已……”

    “事办妥了就行,我现在先不看这个。”皇帝没有伸手去接,而是烦恼的叹了口气:“樊稠无论有没有在魏郡滥杀,我都是一定要斩他的,这些年董承没少私下犯事,如今加上樊稠这一条,足以将他踩下去!但却不是现在……”

    皇帝只觉得自己陷入了某种两难的困境,那种明显都不会讨到好处的事情,却非要他两相其害选其轻。他将手中拿着的冀州户籍册狠狠地丢在地上,愤然道:“我才封赏诸将,便有人指出樊稠的不是……杀了他,将士的军心怎么办?不杀他,难道还要为他做辩护?”

    普通将士们只会看到皇帝在犒赏三军之后不久,就立即杀了有功之将,即便是有足够的理由和罪证,这也足够给高涨的士气带来打击。他们看到皇帝为了豪强惩处樊稠,心里难免会产生疑虑、担心樊稠之死会不会只是一个开始。

    这件事若处理不好,将会对皇帝在军队中的权威、三军的风气带来极负面的影响。

    贾诩略一思索,很快挑眉道:“袁绍作乱之时,冀州皆为其叛附,魏郡豪强自然当其冲。当初张辽、樊稠等大军入魏郡时,不曾见此地豪强箪食壶浆,反而是作壁上观、以静待成败。愚臣浅见,这实在谈不上有多忠心汉室、忠心国家。”

    “所以樊稠将彼等无动于衷的豪强接连根除,倒不算是有过,反倒算是有功了?”皇帝冷哼一声,似乎还没有彻底接受贾诩的说辞。

    “是与不是,全在于什么人说、什么时候说。”贾诩幽幽说道。

    “那就让他说。”皇帝面色稍霁,他明白了贾诩的意思,无非是将这个狡辩的机会推给愿意为樊稠出头的董承,将火烧到董承身上去:“可若是仍不依不饶,拿冀州民心来说事,又该怎么办?董承未必肯全力保他。”

    “民心虽重,军心就不重要了么?朝廷才下封赏,便有议论杀将,此事为何早先不说、为何不过段时日再说?非要选在三军齐贺的当下,这真的有为陛下、为朝廷着想么?”贾诩的嘴角慢慢勾起一抹讥笑,他轻轻松松的拱手道:

    “冀州士民久附袁氏,心气浮躁,今一试之,确以为然。”

第二章 坚车载重

    “寒暑阴晴,日有课程,前者未足,后者复来,此盐之苦。”————————【上盐场图诗略】

    新任冀州刺史王邑没有让皇帝等太久,很快便轻车简从,抵达邺城。

    皇帝军营里召见了他:“河东的事情,都已交接妥当了吧?”

    “禀陛下,杜伯侯在河东做过多年郡丞,熟知河东事务,有他接任太守,必不会使朝廷新政有差。”王邑这几年劳于政务,老了许多,同时也干练了不少。

    “喔。”皇帝简单应了一声,京兆人杜畿有治繁理剧之才,是少有的良吏,出身王斌主办的第一期吏治科,熟悉皇帝的施政理念、几年来都在河东耕耘,可以说没有比他更熟悉新政、更有能力接收河东事务的人了。他开始招呼着风尘仆仆的王邑坐下,命人给对方奉茶,道:“这些年河东郡一地的税赋、产出,屡屡为司隶翘首。朝廷东征、雍凉之乱,所需粮草、民力,河东贡献甚大。如今东征已毕,雍凉将弭,河东的仓廪都可还充实?百姓可有疲困?”

    “不敢有瞒陛下,河东几年丰稔,官富民足,这两年为朝廷征战供输粮草几有百万,皆仰赖黄河、汾水、渭水转运各地,民力倒是劳累不多。”王邑就是因为运输粮草有功,不但被升迁做冀州这个大州的刺史,更是得到了一个关内侯的爵位。对于河东郡的具体情况,他作为刚卸任的主官,自然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当面说也比写就奏疏让皇帝阅看要全面:“臣奉诏赶赴冀州之前,与杜伯侯当面清点仓廪籍册,知仓储剩余稻麦、豆粟等粮秣数万斛……今年雨水充足,又是仰陛下盛德、天赐的丰年,租税当甚为可观。”

    “那盐政呢?”皇帝关心起钱的问题:“”

    “寻常盐井一日夜可产盐四石,大盐井可产盐六石。朝廷自重设盐官、专卖以来,官府屡屡开辟盐池,由曾经的二十余处增至七十余处,盐井六百余口,每日可产盐两千六百余石,一年可产盐百万石。”王邑不假思索,没有丝毫停滞的说道:“以三辅一石八百钱的盐价来论,河东盐官每年可为少府缴八亿钱。”

    “不止这个数。”皇帝很明白的说道:“各地盐价不一,我记得远在敦煌、五原,盐价至少都是千钱。”

    “唯唯。”王邑心里惊了一惊,惭愧的说道:“朝廷原只有司、并、益数州之地,民户不足,每年产盐远大于百姓所需,为使盐价不至过贱,保证官府收益,河东郡每年都有将盐存储,并未完全售出。”王邑才刚说完,便发觉皇帝正一脸戏谑的盯着他看,他畏缩的将头低了低:“如今陛下一战克平天下,海内一统,河东之盐可远销天下,每年少说也有三十余亿。”

    反正现在他已经不是河东太守,他可以在超出一定程度的合理范围之外进行数据夸大,至于具体能不能达到这个数据,那就是新太守杜畿的事了。王邑在皇帝面前吹嘘着自己在河东的种种政绩,譬如驿道、屯田、策试选官、教育、度支、考成等等,这些政绩随便单拿出一件给其他郡守,都足以成为其大夸特夸的亮点,而王邑却随处皆是,不可不说这除了他个人出色的治理能力以外,朝廷给予的大量政策与资源倾斜也起到很重要的作用。

    听完了王邑不自觉带有骄傲的陈述,皇帝满意的一笑,又感慨道:“记得当年朝廷只有司隶、并州等地的时候,一年岁入不过几千万钱。如今仅是河东盐榷便有数亿,这还没有算上其他地方的盐铁岁入,与以前比起来,局势真可谓是天翻地覆。”王邑讪讪的正要说上几句话,却见皇帝莞尔的望向他,说道:“我记得当年在河东召见你时,问你经济之道,你支支吾吾,如今倒是很擅陶朱之事了?”

    王邑心里高兴,视线忍不住往一旁陪坐的贾诩看去,作为王邑的荐主,贾诩并没有因为自己举荐的人如今步步高升而感到得意,他似乎永远都是风淡云轻的模样,让人看不出深浅。见贾诩无动于衷,王邑神色这才收敛了几分,他沉声道:“陛下当年垂询臣《管子》数篇,臣皆不能答,事后深感愧恨。陛下所言‘治国有道,不可拘泥一处,要因时而变’等语,臣铭记于心,片刻不敢忘,每日除政务以外,更是研读《管子》。如今也算知晓其中大义,回首再看河东施政,亦知治理一郡,并非只是农桑,亦需贸易、百工合力。”

    对方引用的原话就连皇帝自己都快忘记是否说过了,但皇帝从来不吝惜于对一个时刻将自己的话放在心中揣摩的下属表示赞赏,他提拔王邑本是出于平衡局势、推行河东新政的需要,如今看来倒是多一份拿他做标榜的意图了:“你能想到这里,却也是殊为不易了。”

    “河东之盐行销荆豫,绣衣使者与平准监多赖此在沿途布置,分散耳目。”贾诩在一边补充说道:“关中局势,一举一动,皆细如掌上之纹,河东盐官也功劳不小。”

    皇帝对此表示同意,绣衣使者这类情报、统计机构在各处的设立不仅是依靠游历天下的剑客游侠,更是建立固定的某处据点,以合法正规的身份采集信息。盐铁官其实就是一个很好的选择,因为任何的军事调动或举措都离不开盐铁,有时候往往不需要刻意去打探,只根据盐铁价格的波动就能做出预测。此外,除了平准监的部分人手身兼盐铁官,半公开的打探市面上讯息的同时,还有绣衣使者藏在更深处,以更为隐蔽的方式进行探报。

    这是贾诩经营数年,利用散落天下的游侠以及官盐销路所打造的两套情报体系,平准监专注于数据统计,绣衣使者专注于谍情刺探,从而成为皇帝甫出关东,而制胜天下的法宝之一。

    平准监与河东盐官为了调查市场物价、统计数据而有相关合作,这是王邑有权知道的事情,但他却不知道盐官队伍里有多少绣衣使者。这些人除了对外,对内也是一清二楚,王邑不禁冒出了一身冷汗,贾诩刚才那番话岂是为他表功?而是在警告他不要信口开河!

    但是已经晚了,皇帝见河东在王邑口中欣欣向荣,遂对其在冀州的政绩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冀州物产富饶,我大军行至渤海郡的时候,其沿海滩涂宽广,每年风多雨少,日照充足。不少百姓在此滩涂之上蓄积海水,不需煎煮,便可日晒生盐。我看此地日后可成第二个河东盐池,我既然将冀州交予你,渤海郡这一片的盐政,这二三年里,可得多些用心思。”

    皇帝口中可以晒盐的地方就是后世著名的三大盐场之一,长芦盐场,此处最远在西周的时候就有‘幽其利鱼盐’的记载,但它真正得到官方大规模开发却要等到明代。只要此地顺利开发出来,那么渤海盐将与河东盐并称于世,满足当下这个时代、整个北方的用盐需求。

    但是渤海沿岸的滩涂并未得到开发,还是一块不毛之地,只有渔民在这里偶尔晾晒海盐。皇帝将产盐的方式说得简单,王邑却深知其中的麻烦,这意味着他必须想办法迁移百姓,从无到有的建设一个河东盐池,而且给的时限仅仅是‘这二三年里’。

    除了渤海盐,皇帝还有其他的担子要压给王邑:“巨鹿连年的水患你也知道了,张导若是想干什么,你要多帮衬些。还有散落在常山、赵国境内太行山一带的草寇,彼等是黑山余众,需得用心招抚。另外,前次袁绍引塞外乌桓、鲜卑入寇幽州,有不少胡族盘踞上谷、代郡、乃至中山一代。中山归属你管,我已属意田畴来做中山相,他熟知北地胡情,你也要多将心思放在这上面。对了,还有魏郡……”

    “臣、臣谨诺。”王邑额上冷汗直流,他此前来时的自信满满早已荡然无存,随着皇帝滔滔不绝的话语,他只觉得肩头的担子越来越重、甚至有些不堪重负。

    果然还是得先试试从小州做起,皇帝提及的这些事,那件事情的背后不是阻力重重?最简单的或许就是黑山余众了,可那些黑山余众当年既然不选择跟着张燕归降朝廷,显然都是一群死硬份子,而以如今好不容易弭平战乱的冀州局势,一切都要以稳为先的。既然皇帝没有暗示他可以用暴力,那王邑就只能纯粹依靠施政的手腕,一想到其背后的难度,王邑就忍不住往贾诩那边求救般的看过去。

    王邑的为难在贾诩这里并不算难办,其实王邑也可以做,但他与皇帝并不算亲近,所以他不敢去做。

    “冀州是天下大州,自然要有大州的分量。”贾诩趁皇帝说完后,立即接口道:“先是农桑,再是产出,要将冀州治成第二个河东,这才无愧于陛下的期许。”

    “是这个话。”皇帝说道,仿佛没有留意到贾诩与王邑之间的眼神交流:“冀州户数三十万,其下却无一个郡比得上河东!袁绍治州宽严无常,苦害百姓,如今都要将他以往的弊政一一改过来。河东的种种制度、规矩很多都与其他郡县的不一样,当初实行新政,是要在河东暂时试行,如今成效显著,正是要试行于一州,时机成熟,再推行天下。期间无数心力人力,绝非一二人之功,你我君臣当要共勉。”

    贾诩无愧是最熟悉皇帝的话语,总能从皇帝的话中揣摩到对方真实意图,听到这话后,他及时应道:“陛下说的是,此事确非‘一二人之功’,王文都虽是冀州刺史,但治理地方的却是各郡太守。如今冀州新附,以往袁绍委任的太守皆不可留用,如今正是冀州革新之时,不妨在黜退之后,另择贤明委任。”

    王邑也反应过来,拱手说道:“贾公说的是,臣才智愚钝,还请陛下钦定贤明,以佐臣之不贤。”

    皇帝自然不会让王邑一个人在冀州孤军奋战,他已经打算从河东郡调王邑原来的下属、功曹刘琬来做魏郡太守,再从兖州调来以严酷闻名的满宠担任安平太守,有一干酷吏良员,相信王邑很快就能在冀州打开局面。

    君臣接着就冀州的事务交代了些话,皇帝便让他径直入邺城就任了。

    “听说王邑深得河东民心,他离开河东的时候,有不少河东吏民牵马挽留。贾公很少向我荐举人物,这个王邑确实不错,就是胆魄不足、胸襟也不够广。”皇帝品头论足道。

    胆魄不足,是王邑在皇帝面前招架不住,险些应对失措;胸襟不广,是王邑光顾着夸耀自己的政绩,无视了作为他的副手、郡丞杜畿的功劳,反而还给对方继任后的工作施加了压力。

    若是杜畿只能将河东保持现有的状态,那么一个‘萧规’、一个‘曹随’,王邑一个开拓者与杜畿一个守成者的优劣自然立判。在河东已经发展完善的情况下,杜畿要想在前任做出的好成绩上再上一层楼,已经实属不易。

    王邑在离任后还要踩后继者一脚的行为,在皇帝看来实在不算是有雅量的人,他隐约记得杜畿在一开始做河东督邮的时候,似乎有些自恃才高,看不上王邑?

    “世上岂有完人?不过用其所长而已。”贾诩不以为然的笑了笑,轻声答道,没有特意去解释王邑与杜畿之间曾经的龃龉。

    河东是新政施行的首郡,以后新政的逐渐推动,会有很多人像王邑、刘琬一样熟悉新政运作流程、施政理念的干员从河东郡走出来,担任地方上的太守、县令乃至于刺史、九卿。

    而作为第一任河东太守,王邑的政治潜能在未来几乎是无可限量的,跟那些时常荐举这个贤才、那个隐逸的人比起来,贾诩只要荐举一个人就够了。

第三章 利使吞言

    “入朝定君臣之分,卖第为子孙之谋,善始令终。”————————【旧唐书·宗室传】

    皇帝在召见王邑的那天下午,最后还是向贾诩问起了樊稠的事情:“我想来想去,樊稠不能在此时让他们拉下马。董承一份奏疏,或许并不能压住声浪,纵然是能压住,我也不愿见到如此……贾公当日献之策,虽然可行,但似乎不足以搪塞众人之口?”

    “搪塞之言,无论成效,都应由太尉亲笔奏上。”为樊稠强词辩解的话语自然要由董承说才是最好的选择,不然由皇帝说出口,即便能堵住众人议论,以后再想处置董承一系,皇帝也不便自己将自己说的话推翻。贾诩微眯着眼,抚须说道:“而这番话,并不需要所有人都听进去,只需说服其中一个最强势的就可以了。”

    “最强势的?”皇帝立即想到了他:“是沮授?”

    “陛下若信臣,臣愿为陛下做这一回说客。”贾诩主动包揽下这个任务。

    “好。”皇帝也觉察出贾诩会怎么做了,他轻轻点了点头,不可置否的说道:“我看他虽然入朝,心里仍有不平,你这回给他想要的,看看他是否会就此收心。”

    贾诩轻声应下,正要走时,却又听皇帝多此一举般的提点道:“不过,该敲打的还是要敲打,得让他警醒,我不是袁本初。虽然我听得进直言强谏,但也不是什么直言都喜欢听……还有,他得开始想想,自己以后在朝廷中该怎么做事。”

    这话稍显多余,贾诩其实比谁都知道该怎么做,所以在第二天皇帝准备召集众人商议事务之前,他预先找到了沮授。

    沮授似乎并不意外对方的到来,他在僻静处站定了,张口问道:“贾公寻我,可是有何要事?”

    “正是要来向你贺一声喜。”贾诩低声一笑,很是自然的伸手捉住了沮授的手腕,像是两个人深交已久似的:“国家夸赞令郎勇武有智谋,特下诏书,拜令郎为阴馆令。”

    阴馆县位于并州雁门郡,曾经是雁门郡的郡治,这个地方有山涧泉水,水草丰茂,是塞北少有的一块农牧皆宜的宝地。由于孝桓、孝灵以来朝廷对塞外鲜卑等族作战失利,朝廷的影响范围不得不大幅后缩,从而导致此县被鲜卑等胡人占据。后来皇帝破南匈奴重立威严于并州,新任雁门太守金尚背靠军威,又凭着自己祖上金日磾的草原贵族血裔,逐渐在雁门打开局面。

    由于此地太过偏僻,又沦陷胡族手中数十年,导致沮授不得不靠着贾诩的提示才想起大汉居然有这么个地方,他气笑道:“我膝下独此一子,如今得蒙陛下看重,我倒是要多谢文和了。”

    他以为贾诩这个凉州人是特意过来对他幸灾乐祸,却不料贾诩是一本正经的向他道喜,仿佛对于沮授来说真是什么好事一样:“我并没有说什么话,还是国家主动提及,说沮大夫虽然只能向天下人提及在邺城的功劳,但这些年为朝廷做的事,国家可是一日未忘……凡有功之臣,国家从来不吝啬封侯爵赏,如今大夫既不便赏,索性恩荫其子,也算是给大夫酬功了。”

    沮授微微动容,世人只知道他是在邺城兵尽粮绝、袁绍彻底无望的情况下才投降朝廷的,但却不知道早在几年前,他便通过沮隽、平准监等人与朝廷搭上了联系。这股联系相当隐秘,沮授身边就连亲近的田丰都蒙在鼓里,而皇帝身边也只有贾诩、荀攸、沮隽等寥寥几人知道。若是有人将沮授早已暗中投靠朝廷的事情泄露出去,那么沮授不仅将蒙上对袁绍这个故主的不忠,更将承担袁氏败亡的绝大部分责任——谁也不会相信沮授根本没有向皇帝传递过任何重要机密。

    在这个田丰、陈逸等人甘愿为叛贼袁绍殉死的行为被视为‘忠烈’的时代,很多在后世看来不可理喻的事情在此时是那么的理所当然,如果皇帝某天不小心‘夸赞’起沮授曾经的功劳,等待沮授的将会是比死还痛苦的结果。

    “后悔了?”贾诩敏锐的察觉到沮授惊惶的神色,他仍是笑着,像是一个合格的朋友对沮授嘘寒问暖:“后悔不该两面讨好,与沮隽书信往来?还是后悔该像田元皓那样,为袁绍死忠到底?沮公与,田丰虽然死了,还落个不错的声名,但他全族老弱都流放边鄙,巨鹿田氏百年经营毁于一旦,这样的身后名又有什么意思呢?”

    他伸手拍了拍沮授的肩膀,很客气的说出困扰已久的疑惑:“有时候我也弄不清你们关东人的想法,为了一个名或者义,连命都可以不要,值得么?”

    “孟子曾说‘舍生而取义者也’。”沮授兀自辩驳道。

    “可你现在没资格取义了。”贾诩将手移开了沮授的肩膀,似乎很遗憾的说道。

    “那是你!”沮授突然气恼着瞪视贾诩:“我几次收到沮隽的家书,其实都是你写的!是你哄我入瓮。”

    看到素来以冷静刚强著称的沮授在自己面前失态,贾诩无声的笑了下,继而又平静的说道:“袁绍有名无实、不堪辅佐,颍川众人只知争夺权势,而国家掌握大义,兵马强壮,足以气吞天下。这些话你也很赞同不是么?不然也不会对袁氏失望,开始向朝廷靠近了。”

    沮授面色灰败,仿佛失了血色,他泄气般颓丧着低下了头,往日咄咄逼人、锋芒毕露的他居然在贾诩面前蔫蔫的沉默了。一步错,步步错,以前他是无所顾忌的老虎,现在却被人抓住了后脖颈。

    “其实这也没什么不好。”贾诩收放自如,又开始进行劝导:“人一死了,他的抱负要靠谁来实现呢?公与,陛下很看重你刚正的性情,说你可以做不畏权贵的董宣。”

    沮授冷笑一声:“这等事情,不仅是陛下与你知道,荀公达也知道。”

    “但能将他拿来说的,却只有国家一个。”贾诩很肯定的说道。

    沮授面色稍稍缓和,这才将一颗悬着的心彻底放下。

    贾诩这时看了看沮授身后的树,又看了看远处碧空如洗的天空,悠然道:“其实我来是真的向你道喜的,阴馆这个地方虽然残破、才收复不久,但他毕竟是曾经的雁门郡治,以国家的志向,郡治迟早是要移回去的。朔方、云中、五原等郡也是都要收回来的,并北以后将大有可为,令郎还年轻,在塞北历练几年,总比待在中原安乐之处要好,不是么?”他顿了顿,又说道:“王邑到任冀州后,最首要的,就是奉诏清算冀州叛附袁绍的一干豪强……巨鹿田氏,应当也在此列,从冀州押赴雁门、上郡,千百里的路途,到了苦寒之地,每日又要受劳役,寻常人如何忍受得了呢?”

    对方一开始就表明了皇帝能掌握沮授的生死,然后又给出好处,靠着贾诩与王邑的交情,可以让王邑在清算的过程中对田氏采取较为宽厚的措施、更能将田氏族人流放到沮鹄治理的雁门郡阴馆县。有沮鹄在当地亲自照顾,雁门远隔千里,田氏可以过上与常人无异的生活——这也算是沮授多日以来,不惜甘冒触怒皇帝的风险,也要为田氏家眷争取到的最好的利益。

    “王命不可违……”沮授深吸了一口气,他的眼底飞速的闪过一丝得逞的光:“但到底是共事多年的故友,能让人少吃些苦,也算是弥补我心头憾事。”

    贾诩似若没有察觉到沮授语气里的喜悦,将双手藏在了袖子里。

    很快,在随后关于樊稠的争论中,沮授异常的保持了沉默,没有了他这样说话耿直、气势刚强的人出面,其余人也都不敢贸然带头。于是樊稠杀良冒功的事情,明面上暂时以太尉董承的示威压下而告终。

    曾受到樊稠劫掠的魏郡豪强们吞不下这口气,但随着冀州刺史王邑的到来,冀州其他郡的士人渐渐开始将视线转移到王邑本人身上,一时没有再集结起来对樊稠进行攻讦。

    王邑虽然是大儒刘宽的弟子,但因是凉州北地人,声名不曾远扬。冀州士人费力搜罗讯息,也只知道王邑在河东太守任上是以温和而坚定的施政风格著称,仗着河东豪强几乎绝迹以及皇帝的大力支持,坚定不移的贯彻着朝廷的每一项制约豪强的政策。然而冀州的具体情况与河东的并不一样,尽管经历过公孙瓒与袁绍之争、朝廷征讨河北等战役,以及皇帝对部分参与叛附袁绍的豪强进行的狠厉清算,但冀州到底是大州,豪强世家在此根深蒂固、盘根错节,他们完全可以对王邑形成强大的反对阻力。

    在王邑开始奉诏逐一清算冀州叛附豪强的时间里,彼等豪强有些不愿束手就擒,仗着坞堡家兵抵抗诏命。皇帝本来想带着大军继续留在冀州给王邑坐镇,威慑河北宵小,从而将新政的框架基本搭起来,但他已经在关东拖延太久了,已经到了必须要返程的地步,所以只留下冀州典农中郎将于禁带领李典等兵马助王邑剿抚叛逆。

    建安四年,七月二十六。

    皇帝的大驾刚刚渡过黄河,还没到雒阳,就听到了刘表从荆州传来的奏疏——皇帝的老师、太仆赵岐死了。

    太仆、都亭侯赵岐在东征之初,就奉皇帝之命南下襄阳,实行贾诩所提出的‘弊荆’之策,联络荆州豪强、士人,软硬兼施,迫使刘表半推半就的为朝廷东征筹措大量人力、物力,将荆州多年积蓄一扫而空。加之蔡瑁、黄祖等人配合甘宁率军东下,一年半载的东征时间里,荆州一直老老实实、安安分分,其中大半的功劳都要归在赵岐身上。

    赵岐已经九十多岁了,经历了几代皇帝,亲眼见证了汉室由盛转衰,又如何从天下崩坏重现中兴气象。其实早在几个月前他就病重了,那时候他强留着一口气,对在荆州意外相遇、曾经的救命恩人孙嵩说道:“汉室尚未兴复,我今日若死,如何得以瞑目!”

    而当时被皇帝收回镇南将军职务的刘表也不希望皇帝的老师死在自己的居处,于是到处为他寻医,甚至上疏请皇帝从长安调来张机为他诊治。只是赵岐年岁太大,身体元气枯竭,再好的良医也无济于事。直到听见皇帝彻底收复河北、攻破南皮的消息之后,赵岐这才满足的溘然而逝。

    刘表惊吓至极,赵岐病死在他这里,固然不是他的原因,但他此时生怕自己有什么过失被人抓到,万一皇帝因此嫌恶他,他以后还会有什么活路?

    好在赵岐当年在青州避难时的救命恩人孙嵩在很多年前就客居荆州,刘表也十分敬重他,赵岐在的时候,孙嵩就在两人之间居中调和。如今赵岐亡故,刘表必须将这里的事情原原本本的禀告给皇帝,尤其是要将自己的关系给撇清,证明自己为了赵岐已经尽最大的努力了。所以刘表找来了孙嵩,希望他能为自己去一趟邺城,可孙嵩却身心疲累的拒绝了刘表的请求,说道:

    “我身体也不行了。”孙嵩喘着气,故友死后他的身体仿佛也跟着就垮了:“使君还是另请贤明吧。”

    刘表深叹了口气,他这几日也是憔悴不少,眼圈还是红的:“放眼荆州贤士,我又能寄望于谁呢?”

    其实在与荆州黄氏、庞氏等大族分道扬镳以后,刘表已经在荆州没有真正信任的人了,然而孙嵩却不这么认为,他推荐道:“我听说义阳韩嵩,为使君征辟为从事中郎。君臣义结,此人向来忠义,使君有疑,不妨任其前去?”

    孙嵩是颇有名望的名士,对于他的话,刘表只得将信将疑的请来了孙嵩:“方今天下大定,国家驻跸于邺,我等身为臣子,理应遣使称贺。我多年不曾入朝,国家及公卿何以待我,实不自知,还请德高为我观望朝中风气。”

第四章 尔牧来思

    “夫际会之间,请命乞身,何哉?”————————【三国演义】

    当初刘表到荆州四处延聘名士,因为韩嵩名高,故欲征辟韩嵩为别驾,结果韩嵩见世道大乱,想明哲保身、拒绝征辟。刘表当时急于延揽名望,施以手段,最后迫使韩嵩低头,接受征辟。

    一想到自己是通过不道义的手段逼迫韩嵩与自己结成君臣的名分,刘表此时说完请托,就觉得心里惴惴,同时也对孙嵩的极力推荐产生了一丝不确信。

    韩嵩并没有因为自己被迫出仕而影响到自己为刘表做事的态度,他直接应承下了刘表的要求,这让刘表感到意外之余,又紧接着说道:“所谓‘圣达节,次守节’,今使君与在下君臣名分已定,自当唯将军所命是从,赴汤蹈火,纵死无辞。”

    刘表熟知韩嵩的为人,自是知道他说话多有些可信度,尚未来得及宽慰,又听韩嵩说道:“只是在去之前,还要与使君言说清楚,如今国家已定天下,再兴汉室。在下若是到了行在,国家授任某职,在下则为天子之臣,而非使君之吏。在君为君,既守天子之命,以后也不会再为使君效力了。”

    理是这个理,但刘表听着这话仍是有些刺耳,不过韩嵩既然这么说了,可见他多半是会真心实意的为刘表完成交代的事务,不会出现所托非人的情况。

    至于韩嵩能否如他所言得到皇帝的封拜,刘表对此不置一词:“既如此,奉赵公遗表、携我奏疏陈于陛前等事,就全仰赖德高了。”

    他想了想,又说:“朝廷东征,我荆州也出了不少兵马、粮草,州中士人无不欣悦相助。今朝廷封赏功臣,怎能遗落荆州、让吾等心寒?故而此次也是请功,还请德高留意、留意!”

    此行既有了共同的利益,那些与他形同陌路的豪强自然会为此出一份力,在赵岐的事情上也不会给刘表添麻烦了。

    在挑好合适的出使人选后,刘表无力的叹了口气,很疲倦的走回后室。在后室,继室蔡夫人烹好了一壶热茶,在桌案上摆好了几盘精致的点心,步履款款的将刘表迎了进来。

    “怎么了?”蔡夫人嘴角似笑非笑,她将刘表扶好坐下,将热茶端给他,再伸手轻揉着刘表的眼角:“还在为赵公的丧事忧心?”

    “我是在为以后忧心。”作为最后一个仍在割据的诸侯,刘表一直以来都很惶恐,多少年来别人或多或少只能猜出他有那份野心,但幸好刘表没来得及做。譬如刘焉做过的事他也想做,不光是乘坐天子銮驾,刘表更是梦想过有一日能郊祭天地!好在还没有让他铸下大错,现实就已经给他浇了一盆冷水。虽然刘表已经尽可能的去补救,但皇帝的态度,仍是韩嵩接下来所需要的探出的关键,他叹了口气,道:“我怕我不为国家所容。”

    蔡夫人黛眉轻抬了抬,似乎有些意外于刘表的悲观,她语气不紧不慢的说道:“还是这几天太忙累了,夫君好好歇息吧。”

    其实也无怪乎于蔡夫人的冷淡,她的弟弟蔡瑁现在已是青州刺史,曾与蔡瑁年少相识的曹操如今也是征西将军。蔡氏已经走出荆州,并不需要再仰刘表鼻息,刘表也显然无法再为蔡氏提供丝毫的助益。

    刘表轻轻嗯了一声,算是答应,他的手有一下没一下的在蔡夫人的手背上摩挲着,像是在思索着什么问题。最后,在蔡夫人忍不住想将手抽出来的时候,刘表忽然说道:“天子仁厚,连刘伯安在河北被袁绍劝进的事情都能宽宥,何况是我?如今宗亲贤才不多,我得设法让陛下见到用处……至少要先离开这。”

    蔡夫人像是被刘表提醒了什么,颜色也好看了些,虽然她的心始终向着娘家,但丈夫有权势,自己在两面也能更有好处:“离开这倒也不难。”她到底还是抽出了手,轻轻覆在刘表的手背上:“只要夫君舍得。”

    刘表没有注意到蔡夫人在他背后的神色变化,但是明白了她的意思:“你是说……要我主动辞官?”

    “不及时舍去,难道还要等人来拿么?”蔡夫人理所当然的说道:“只有夫君主动,别人才不会说夫君贪恋权势,如此先退一步,反而远离了一场是非。”

    “你说得对……”刘表喃喃道,他忽然站了起来,作势要往外走:“何不早些说与我听?韩德高都要走了!”

    说罢他便脚步匆匆的往外走去,一边让人叫回韩嵩,一边亲笔写就奏疏,他本就很有文采,在这样急迫的形势下居然让他一字不差的写出一篇斐然文章出来。在这篇奏疏里,他深刻痛陈了刘焉当年倡议重设州牧之过,不仅建议恢复刺史,更是主动辞去了荆州牧的职位,请求回到他的阳翟侯封地上去。

    在焦急的等候了几天之后,皇帝那边终于传来了消息,一边是韩嵩果如其言,被皇帝授官,拜为黄门侍郎,另一边则是皇帝允准了刘表的奏疏,从此废除州牧制度。而刘表作为最后一个州牧,则受到诏命,将接任赵岐留下的太仆,负责护送赵岐的灵柩返回长安。

    得到这样的结果,已经让刘表大感满意了,一年多以来的煞费苦心,不但逃过清算,还换来一个九卿,说什么也不亏。至于赵岐被追封了什么侯、赐了几十万治丧,这些全然不在刘表的关心之内。就连在此期间,老病垂危的孙嵩也撒手离去,刘表也只是略致悲痛,回到府中仍是自得其乐的收拾这些年来的书籍文章,准备打点行装赶赴长安。

    当然,仍旧让刘表有些感到尴尬的,则是韩嵩不但代皇帝征辟了刘表,还同时征召了黄承彦、庞德公、蒯越、刘巴、向朗、桓阶等一众荆州名士,刘表一想到以后要与这些人同朝为官,心里就十分不自在。他知道自己一时还无法从往日荆州牧的身份转变过来,于是只好在私底下跟同乡好友伊籍说些闲话:“朝廷的公车一来,荆州俊彦,为之一空!”

    此时伊籍也被朝廷征召为太学明法科的教习,仅次于博士,不日也将于刘表一同前赴长安。他摸着颔下短短的胡子,眯着眼说道:“听说国家也将冀州、兖州、徐州等地名士才俊一概征辟入朝,别说侍中、黄门侍郎、尚书这等机要,就听说三署郎都新近百人。天下英杰如川河入海,而地方又将何以润物?这可不是好事。”

    “如今郡县残破,许多地方还没有长官,或许国家是想先接触一番,再行外任吧。”刘表顾自思索着,他嘿然一笑:“无论是在何处,人多了就会吵闹,国家若是想借此削弱地方,可殊不知将他们聚在一起才更是麻烦。”

    伊籍不爱与人勾心斗角,这些年他虽然作为刘表的同乡好友,但从未接受过刘表的任何一个官职。若不是朝廷给他的这个职位正好是符合本意的,伊籍也未必会同意得那么爽快。他素有才思,这回从韩嵩传达的行程安排中好似另外想到了什么,说道:“陛下既然已驻跸雒阳,我等何不先北上朝觐,然后一同入关?走武关道虽是捷径,但路可不好走,避天子而不见,也不太合礼数。”

    “赵公的灵柩要早些归乡安葬。”刘表此时一身轻松,只想着早些去长安做他的九卿,不假思索的说道:“虽然他是帝师,但护送去雒阳后,总不能让灵柩跟着大军一路走吧?凯旋之师,自当喜庆而归,这样对赵公又有冒犯;倘或一路悲戚,又如何炫耀军威?是故分道而行,才最为妥当。”

    伊籍也想过这个,他立即反驳道:“但奉诏护送赵公回长安的只有景升一个,庞公、黄公等其他人既无此任。彼等不去雒阳先觐天子,随大军入关,反而间道西去,这未免有些蹊跷,像是有意不让我等去雒阳。”

    “这是为何?”刘表下意识的问完,脑海中立即闪现过一个念头,他忙摆手对伊籍说道:“机伯、机伯。”他的语气忽然有些激动,就连呼吸都急促了起来:“快去请韩德高来,我要问问他雒阳可是有什么争论。”

    伊籍像是明白了什么,轻声叹了口气,略一拱手便依言退下了。

    刘表在襄阳的最后几天时间里正兴冲冲打探着雒阳的消息,而近在咫尺的汝南郡,在不久之前又产生了不小的动乱。

    起因还是皇帝所下的清算诏书,要将汝南袁氏宗族、以及涉嫌叛乱的门生宾客一概流放交州,汝南向来是袁氏的本郡,宗人亲戚遍布诸县,清算的诏书打击面之广,几乎是要将汝南郡整个都清洗掉。一举铲除地方上的豪强势力,尤其是汝南这样的大郡,非常考验汝南太守刘艾的执政本领。

    考虑到朱儁诏拜车骑将军以后,不会再兼任豫州刺史,早已将其视为囊中之物的刘艾自然要更努力表现。在朝廷大军东征二袁的时候,汝南郡内的豪强虽然不乐于合作,但也没有听从袁氏的挑拨胆敢出面作乱。这让刘艾不禁小看了汝南豪强,等到清算的诏书才一下达,汝南郡内受到牵连的豪强便先发制人,一同举兵作乱。

    刘艾不知军事,幸好身边有赵岐生前从荆州调来助战的中郎将文聘辅佐,率兵接连攻下二十余座坞堡,连杀数名渠帅,这才稳定了局势。

    汝南的叛乱隐隐与河北冀州的零星叛乱相呼应,起因都是反抗皇帝狠辣的清算、株连政策,但反抗的烈度之大,范围之广,其背后的原因却不得不让人深思。皇帝因此止步于雒阳,选择驻兵河南,震慑中原局势。又出于谨慎起见,特意下发诏书,命镇南将军徐晃亲自负责此事。

    扬州,寿春。

    镇南将军、假节、蒋乡侯徐晃正召集诸将议事。

    “天子的诏书,尔等也都看过了,不消我再多言。”徐晃淡淡的扫了堂下诸将一眼,镇定的说道:“虽然袁氏已平,但江东仍有山越、贼寇为祸;汝南亦有豪强作乱;远至交州,叛将区景擅杀刺史,阻绝道路……此等皆为天子所授我‘镇南’之事。尔等新得封赏,不要以为天下太平,就拿着旧勋劳日益骄慢。”

    无论是早跟在徐晃身边已久的平越中郎将张绣、还是才刚接触徐晃的楼船将军甘宁、讨逆将军孙策等人,都已熟悉了徐晃治军严谨的行事作风,当下也不多说废话,皆谨然唱诺。

    于是徐晃开始根据诏书,布置东南一带的军事调令:先是楼船将军甘宁在历阳治水军一万,负责自柴桑至丹徒的水道;再是平越中郎将张绣,驻兵会稽,负责讨伐山越;其余将校如徐商、许定则将跟随徐晃驻守寿春。

    在宣读调令时,徐晃也将从蔡瑁麾下截留的黄忠置于中军,不单是黄忠,就连原属于孙策部将的蒋钦、陈武等人也被徐晃抽调出来。

    孙策一直按捺着性子,好不容易等到徐晃念到了他的名字:“孙伯符。”

    “末将在!”即便早从周瑜哪里得知了几分内情,孙策仍是心绪未平,回答的中气十足。

    徐晃不禁多看了他几眼,缓缓言道:“汝南的兵事,我就交给你了。明日你便带上黄盖,吕范,朱治等将,合兵马七千,赶赴汝南。”

    孙策心头一震,忍不住问道:“敢问君侯,程、韩二位将军呢?”

    “彼等都是幽州人,熟知胡情,自然要调回燕、代,归镇北将军调遣。”徐晃随意的说道,仿佛这对于他来说是一道在正常不过的调令了。

    虽是早有准备,孙策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父亲孙坚用尽一生为他留下的班底,竟然就这么被分拆了。

    “周郎。”徐晃没有理会孙策的失神,顾自看向右手边静静坐着的年轻人。

    已是奉义中郎将的周瑜忙欠身应了一声。

    “听说令郎都快周岁,你这个当阿翁的却还没回去看一眼,这可不行。”徐晃看着对方平静的脸色,轻声说道:“陛下说让你立即回长安与妻儿团聚,不能耽误了你们共聚天伦。”

第五章 旧部星散

    “当勤苦有功,以军旅陪隶,分于英豪,故爵位不加。”————————【三国志·吴书】

    徐晃做好安排部署之后,便着手打乱建制、准备把众将麾下的兵马打散重组,重新编练成军。作为朝廷在东南唯一一支正规军,未来又是可以预期的太平,皇帝就只给了他三万五千人的兵员数额。

    除去甘宁在现有基础上扩充的一万水军以外,徐晃还有独属自己的一万中军,由徐商、许定、关平等人统率。剩下兵额分配到孙策、张绣、文聘等人头上,自然就捉襟见肘,

    张绣是皇帝的亲信,又要去会稽征讨山越,所以徐晃很慷慨的拨给了他五千人的兵额,其中三千五百人从各军抽调精兵组成,剩下则在会稽当地招募。文聘所带的部众从荆州来的时候就经过精心挑选、数量不多,徐晃仍旧让他在平定汝南叛乱之后缩减至两千人。

    相比之下,同样从荆州出来的黄忠就很尴尬,他无权无势,昔日只是作为普通将领跟随蔡瑁、黄祖出征。当蔡瑁等人被调至青州的时候,东莱太守、横海校尉黄祖从二人军中抽调了大量精锐带至东莱组建水军,剩下的兵马大都老弱不堪,被安置屯田,只有几百人留在黄忠麾下。

    如果黄忠军职不高就算了,偏偏他现在已经官至中郎将,徐晃按照文聘的待遇给了他两千人的兵额,就意味着黄忠要从别人手里抽调一千多人。

    作为目前除徐晃之外、兵力最多的将领,孙策能接受裁劣取优,但无法接受自己精心训练的好儿郎就这么交给别人统率。虽然这黄忠看上去沉稳可靠,但他还是出于不信任,下意识的反对了几句。

    “你麾下究竟是孙家的兵,还是朝廷的兵?”徐晃直接说了句很严重的话,他拿着用来代表天子发号施令的旄节,仿佛拿着柄锋利的长槊:“我知你孙氏父子两代经营,麾下兵马随与征战、精锐果敢。但朝廷要的不仅是能打仗的部众,更是要听调遣。”

    他现在已经名正言顺的拥有了皇帝赐予的‘假节’,而不再是由朱儁借他使用的节杖。在朱儁迁任车骑将军,归还牦节以后,天下间就只有皇甫嵩与徐晃两个人才拥有‘节’,有了‘节’,不但可以节制诸将,代天子行令,更可以有限度的自由执法。

    像是徐晃手中的‘假节’,虽然是皇帝定下的持节权中最低的一等,但也可以在战可斩杀犯军令的人。

    孙策身为讨逆将军,即便不是徐晃一个‘假节’就能处置的,但在徐晃面前,孙策仍不敢冒犯。他连声告罪,抱拳说道:“君侯息怒,末将实无此意,只是末将不日将挥兵汝南,正是需要麾下强兵的时候。倘或就此抽离,兵将减半,仅以末将匹夫之勇,何以剿灭汝南群贼?”

    “我自会予你三千兵。”徐晃不容分说,手抚牦尾,开始分派道:“你麾下蒋钦、周泰、陈武等校,及精兵一千,调拨黄忠统率。”他又从文聘与自己麾下抽调了几百人,零零总总的拼凑给了黄忠。

    这次孙策长了教训,不敢再有异议,只是听徐晃又说道:“捕虏将军吴景,领兵三千,与孙策一同进军汝南,听其节制。”

    吴景是孙策的舅舅,是孙策最坚定的支持者,孙策从江东起兵开始,除了原班人马以外,途中还接纳了刘勋、乔蕤等袁术旧部,兵力将近三万人。结果被徐晃分拆、裁撤过后,还是剩了六千人。

    这六千人基本都是孙氏的骨干,譬如孙贲、孙辅、孙河等都是孙氏族人,黄盖、朱治、吕范等又是孙氏旧部,都是有着极深的孙氏烙印的人,既不好分调,也不好继续压缩兵力。

    徐晃心里估摸着或许这已是孙策底线了,想必这样的结果,皇帝也会感到满意。

    一番分拆重组过后,原本徐晃麾下混杂的七万多人,顺利的缩减了一半。数量虽然锐减,但军中良莠不齐的情况却得到根本性的解决,军队的精锐程度不仅更胜从前,徐晃对这支混合部队的掌控力度也得到空前的加强。

    淮南的裁军行动如火如荼的进行着,那些不够精壮的大都安置在淮南各郡县屯田,其中还算精壮的,则退居二线,充作地方郡兵。其中或多或少有些不和谐的声音,但并没有激起较大的风浪,这其中不仅是因为徐晃的个人威望,更与孙策等一行人的主动配合、尤其是徐晃身后所凭借的皇帝威权密不可分。

    这两天寿春城外动静不小,将要调去异地的将领已经匆匆营帐收拾好行装,早早的启程离开。马上要被调至幽州,入镇北将军张辽麾下的程普、韩当两员老将也在时限的最后,满心纠结的与孙策告辞:

    “少将军。”这么久了,校尉韩当还是改不了口,他抬眼上下打量着这个几乎是看着长大的年轻人,眼里满是不舍:“若是再年轻些,我等老朽如何不愿为少将军冲阵杀敌,护卫左右?只是……”

    这时他已与校尉程普二人分别骑在马上,旁边不远处是两千多准备调往张辽麾下的军队,此时部众都在城外休整,静候着长亭外的几人叙别。

    “韩公、程公。”对这两位叔伯,孙策长期以来都是极为尊重的,虽然两个长辈将要离去,他的神情却十分镇静:“二位跟随先父四处周旋、陷阵擒敌,算起来已有十数年了。二位离家千里,如今年长恋家,思念故物,是人之常情,小子不肖,岂能强求于人?”

    韩当松了口气,与程普对视一眼后,一齐抱拳说道:“少将军慷慨!”

    其实他们二人对朝廷的调令从内心生不出丝毫抗拒,这不但是因为他们可以回到阔别已久的故乡,更是因为他们可以从孙策麾下走出来,走向另一个广袤的天地。

    尽管如此,心里还是很舍不得,韩当瓮声瓮气的说道:“少将军放心,我等深受孙公大恩,立誓辅佐将军。纵然今日难敌时运,他日但有所托,任凭将军一句话!”

    程普也接下话头,跟着捋须道:“是如此,老夫这些年在江淮带兵,很是琢磨了一番水军战法。他日江东若是要大兴水军,老夫也能毛遂自荐,请命南调。”

    他素来多智,皇帝给江淮军队的定额本就只有三万五千之数,如此少的兵额居然还要挤出一万给甘宁筹办水军,可见是皇帝看到了江东水系纵横的特点。更甚者,程普还从黄祖兼任横海校尉,在东莱编练水军这一项额外任命中,得以窥见一丝皇帝对未来水军的前景规划。

    韩当不知道程普心里打算着什么,就算知道也没什么意义,他只擅长弓马骑术,这一身本事江淮没有用武之处,只有在幽州才有足够的战马供他一展所长。

    故而他以为程普这样说是为了宽慰孙策的心,也紧接着说道:“江南气候宜人,我老了以后也要常来此处,在孙公墓前饮酒叙旧的。”

    “我知道、我知道。”孙策连声说道,他也抱起拳,郑重的对两人作了一揖:“二位不嫌小子无赖,几年来倾心辅佐,便是先父泉下有灵,也当宽慰了。”

    几人再说了几句后,正要告别,却见程普忽然从水军想起了什么,才准备拉起缰绳的手立时放下了:“是了,我正有一事要告诫将军。”他在马上向孙策倾了倾身,轻声道:“黄祖此人近来似乎颇得天子倚重,以后彼此同朝为官,将军心里再有何不屈,也不能任性擅为……务必谨慎!”

    说完,程普便深深的看了孙策左右的周瑜、吕范两人一眼,似乎将今后引导孙策的重任交代给他们两人的身上。

    周瑜不发一言,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他今天跟着孙策来给程普二人送行,倒像个普通陪客,什么话也不肯交代。而吕范却是毫不在乎自己的立场,在一旁爽快的应承下来,很是笃定的说道:“程公放心,黄祖此人奢侈昏聩,纵然不得私刑报复,以后也总有的是时候。”

    他这话既是对程普的保证,同时也是对孙策的劝谕,如今两人都是官身,孙策即便再怎么想报杀父之仇,也不能甘冒这个风险。

    韩当也被提醒起来了,当初在襄阳城外,刘表与黄祖两人都是杀害孙坚的主谋,只是如今刘氏再兴汉室,刘表作为宗亲,身份比以往更要尊贵,远不是孙策能谋划的。

    相比之下,只有黄祖还有可乘之机,他贪图享乐的品性、平庸昏聩的能力,都会是害死他的主因。韩当由此劝道:“孔子有言,‘小不忍则乱大谋’,孙氏门楣尚未光大,何必为了一个匹夫断送前程?不如静待以后。”

    “善哉斯言!”孙策眼中快速掠过一片阴鸷,旋即恢复清明,他点了点头,仿佛听进去了。

    程普悄然叹了口气,右手又提起缰绳,预备驱马离开:“时候不早,我等这便走了!”

    孙策沉静的颔首,他静静地看着程普、韩当二人回到队伍里,看着他们吆喝起在道旁休息的士兵开始动身,看着队伍往地平线走去,渐渐地拉成一条看不见头的长线。当头的那两个熟悉的身影渐行渐远,孙策的脑海里仿佛潮水般汹涌的浮现出过往的一幕幕;

    从小时候韩当扶他上马,教他怎么骑射,到程普为他解说塞外风貌、燕赵美人……是他们最开始将孙策的眼界从小小的江东走出来,认识到这片广袤的天地;是他们在父亲孙坚死后,带领旧部、矢志不移的团结在他周围,尽心尽力的辅佐他……

    ‘程公程公,右北平在哪里?’

    ‘在很北的一个地方,从淮河过去,还要再跨过几条大河,那里的男儿常相聚游戏,悲歌慷慨,勇义果敢。’

    ‘那辽西呢?’

    ‘这就还要再往北去了……那里可以见到不少乌桓人,乌桓马是我见过最好的马……你小子打听我和韩义公的故乡做什么?’

    ‘这样以后我就好去幽州找你们了。’

    如今这从小当叔叔伯伯一般看待的故人即将远去了,即将返回他们的故乡了,强忍着伤痛的孙策此时再也忍不住,因为他已经意识到自己失去的是两个亲人般的人物,而不是蒋钦、周泰这样的手下。

    “伯符,我们也可以回去了……”吕范在一旁低声说道。

    孙策仿佛没有听见,他突然扬起马鞭,狠狠地抽了一通,策马往前奔去。多年的历练早已让他成为一个不会轻易悲痛、懂得隐藏自己情绪心思的大人,孙策这次失控一样的追赶着队伍,最终他勒马停留在一处小土丘上,看着底下的队伍,突然大喊道:“程公、韩公!”

    有条不紊的队伍仿佛出现了一丝阻滞,虽是如此,没有得到军令的队伍依旧缓缓前行着,走在前头的程普、韩当对孙策的呼喊置若罔闻,头也没有回。

    “照顾好我江东儿郎!”

    程普他们带走的大半是他们在江东征集的部众,孙策说不出让他们努力加餐、照顾自己的忸怩之语,便只能以这种方式说出来。

    过了一会,就在追上来的吕范以为他们没有听到的时候,背对着他们的程普突然高高扬起了右臂,一只紧握的拳头像是宣誓般、有力的直指向天。

    看到这里,孙策扬起脸笑了,他笑得很大声,很张狂,像是放下了什么,又像是找回了什么。

    在远处的韩当目视着前方,突然叹了口气,道:“真有其父风范,我等便也放心了。”

    程普这时已将举起的右臂放了下来,重新拿起马缰,幽幽说道:“若非是他身边有周公瑾,我是不敢走的。”

    “周郎与他从小长大,又是公主婿,有他在朝中照拂。伯符以后只要少些轻佻果躁,其成就一定会超过孙公。”韩当如是说道,对孙策的前程充满了信心:“我等去了幽州,哪怕没什么成就,也不算有遗憾了。”

    “我不是说这个。”程普轻轻摇了摇头,目光很是空洞的看向远处:“只有我们离得越远,他日后就越安全……周公瑾知道其中的道理,所以我才放心他。至于我们……”

    曾经在孙坚麾下最有计略的程普顿了顿,接着说道:“以后还有的时候。”

第六章 先屈义声

    “不知今之江表为贤俊匿智,藏其勇略邪?”————————【与太尉陶侃笺】

    当孙策微红着眼角从小丘下来时,周瑜已经在坡下等候很久了。

    见到他下来,周瑜先是勒紧缰绳,让坐骑掉了个头,然后等孙策来到他身边时,周瑜语气平淡的说道:“走吧。”

    他很自觉的没有提起孙策刚才的失态,孙策似乎也不愿过多的讲起这个,两人默默往寿春的方向前行了一段路,孙策突然问起道:“天子是什么样的人?”

    周瑜很认真的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好像就连他这个曾在皇帝身边侍奉许久的殿前郎也没有认真去想过。这很难回答,因为人性的复杂程度往往不是一两个词语就能形容的,但孙策似乎很迫切的想知道答案,他目光炯炯的盯看着周瑜,直盯着周瑜突然松了口气:“国家在不同人的眼里都是不一样的。”

    “这是为何?”孙策疑惑的问了句,旋即又摇摇头,说道:“我不要知道别人眼里的天子,我只想知道天子在你眼里是什么样的人。”

    “在我眼里啊……”见回避不了这个话题,周瑜淡淡的应了一声,目光放得很远很远,像在努力回忆着什么。他想起初次见皇帝时,自己按捺不住好奇的偷眼打量,却发现皇帝也在饶有兴致的观察着他,那次皇帝给他的印象是一位睿智有主见的少年天子;另一次印象深刻的则是在渭河边,皇帝呵斥他是违心入朝、心挂江东,那时皇帝站在岸边,脸上因为夕阳的缘故半隐半现,那仿佛将天下事尽握于手的自信,是继孙策之后、第二个让周瑜心折的人。

    他本想说皇帝是一个很有远略的人,极具气魄、御下有度,年纪轻轻就将关中治理的井井有条。可话刚到喉头,周瑜又忽然想起他因为孙策的事,几次甘冒风险向皇帝表态、请命,当时的场景也是让他难以忘怀,想到这里,周瑜改了口,简单的说道:“国家宽仁聪明,是个重情义的人。”

    “宽仁?”孙策很快捕捉到这两个字,他不可置信的说道:“我却是未看出来,若真对我宽心,又何必屡屡提防?如今我身为将军,手中兵马竟只比张绣那个中郎将多一千。我以前在江东的时候……”

    “不要再提以前了,伯符。”周瑜皱了皱眉头,握着缰绳的手不由得紧了紧:“你现在是朝廷正式封拜的讨逆将军,不单是你,就连你麾下的那些人都要服从诏令。倘若有一天,你见到他们开始只听朝廷的话,不要沮丧怨愤,反倒要感到高兴……你难道忘记了曹操是怎么抛下于禁、李典等部属于不顾,只留宗族亲信西去的?还有刘备、刘表麾下兵将,如今又有几人还肯多言故主一句?”

    孙策想起来皇帝对归附的割据势力的拆分瓦解并不是只针对他一个人,若是换位思考,他也不能接受在自己的军中,还有除他之外的另一支团体。

    “你说得对。”孙策其实早已接受了这样的事实,他只是不愿承认:“蒋钦这些人在我身边未有待多久,尚有任用之处,彼等离我越远,以后走得也就越远。”

    周瑜见他明白,心里也放松不少,扭头看了过去,见吕范也在另一侧静静旁听,也不顾忌:“我比你早入朝这几年,虽不敢说深知天子脾性,但也算是有所知。天子待人宽厚,主要是在有人犯了错事,只要尚有可恕,都会给人第二次机会……伯符,眼下就是天子给你的第二次机会,又何尝不是程公、韩公他们的呢?”

    三人并骑而走,一路上又说了些话,孙策便从愁闷的情绪中走出来了。他不是曹操、刘备这样有丰富阅历的前辈,孙策少年得志,二十余岁便在江东闯出一片基业,麾下文武俱全。如今一想到今后再也不能威福自专,反而要处处受制于人,心里就不是很痛快。好在有周瑜、吕范二人在旁调解,孙策英果很快适应了身份转变所带来的落差。

    他们绕着寿春城,看着不远处的田地里已有裁撤下来的屯田兵开始进行开垦,孙策忽然想到:“有一事我不甚明白,汝南的那个李通,来淮南的时候与许定同是都尉,如今为何许定成了镇南将军的中军,而李通却要被调到左冯翊做典农校尉?”

    “许定的弟弟是天子身边最受用的殿前虎贲郎许褚,其本人也足够骁勇,得到亲任是应有之意。”周瑜似乎对这些不甚关心,只淡淡说道:“至于李通,我想是另有任用吧。”李通是唯一一个徐晃麾下被调至关中的将领,不久之后也是他将要与周瑜同行上路,一想起李通清瘦精明的脸、江夏豪强的身份,周瑜仿佛琢磨到了什么。

    “喔。”孙策也只是好奇的打听一下,见周瑜也不知细故,自己也不再多问。几人走过军营辕门,眼见就要走到营帐之内,孙策忽然说道:“是了,公瑾,我最近得了一样东西,你正好可以拿去给你家那小子当玩物。”

    “是什么?”说起那个未曾见面的儿子,周瑜好笑的说道:“孩子还小,现在可不能给刀剑之类的东西。”

    “你放心,我想得周全。”孙策嘿嘿的笑着,他儿子孙绍年纪正好比周瑜的儿子大一岁,以后一同长大,称兄道弟,仍然是他这边占便宜:“这可是我侄子,以后我还要教他骑马舞剑的。”

    周瑜无奈的笑了一声,正要说话,一处营帐的后面却突然闹出了不小的动静——

    “吕子明!你今天不准拦我!”这语气怒气冲冲,声音又尖又响亮,介乎于童稚与少年之间。

    “嘿!”有人在旁边嘲笑道:“这小子有胆,长辈的名字都敢叫。”

    “他就大我几岁,算什么长辈!”一名相貌英武的少年手里提着剑,气势汹汹的啐道。

    “他是凌统?”周瑜站在帐后看了一会,悄声问道。

    孙策向那少年看了一眼,跟着道:“是凌校尉的儿子,甘兴霸渡江东下,曾率兵夜袭柴桑水寨,亲手将凌**杀。凌统这孩子死里逃生,堂兄从豫章撤军时,将其一并带了回来。我见他可怜,又有几分胆气,便留在了军中,凌操的旧部也交给他统属。”

    “凌操的旧部?”周瑜好像知道了那个少年大发雷霆的因由,看着凌统气得脸色涨红,他又问道:“他旧部有多少人,你怎么就放心让一个孩子来带着?凌操是你属下,他既然亡故,其所辖兵众自当由你调拨,在军中岂有父死子继的道理?”

    “公瑾这些年不在江东,故有所不知。”吕范见孙策神色有些尴尬,于是低声解释说道:“将军这些年兵将扩充甚速,尤其是入江东后,每到一处,便有人举兵来附。这些兵马都是彼等家兵部曲,只听其主号令,将军所能调动的,其实只是这些人,而不是这些兵。凌操虽是寒微起家,身边也跟了不少侠客,将军既然已经推行此法,便更不能只对豪强出身的将领予以优待,所以像是凌操这样寻常将校死了,身后部属也要留给他儿子……不然军中其他人都不会安心。”

    “所以一旦将领身亡,要想不让其部曲解散、继续为伯符效力,就只能将其交给子弟遗孤?”周瑜觉得有些荒谬,因为他从未在皇帝军中或是在哪里听说见过有这种‘传承’。如此说来,孙策看似兵将强壮,其实内部也是一个又一个独立的军阀,全凭孙策的个人魅力与勇武才团结在一起。这也难怪徐晃军令一下,那些有了更好选择的人立即就脱身离去。

    周瑜想问孙策为什么不着手改变这个潜移默化的规矩,但他一想到孙策自己也才只是个杂号将军,能将这么多人团聚在一起已经实属不易,更别说出手将手下人的部曲化‘私’为‘公’了。

    孙策轻声一叹,有意避开周瑜的视线:“凌操的部曲在柴桑被甘宁打的打败,只剩下八十多人,凌统早熟,交给他带着,只要不上阵,也不妨事。那些人身为凌操旧部,平日里也能多教教凌统如何打仗,这也算继承父志了。”

    周瑜心里五味杂陈,只觉得孙策这些年看似闯出了偌大的声势,但其中艰辛却非常人所知。好在这种弊大于利的部曲制虽未革除,但此后也不归孙策担心,尽管交给徐晃、黄忠等人烦恼好了:“我听凌统在此叫骂,应是不愿将凌操留给他的旧部调拨出去吧?”

    “如不是军令所迫,军中所有人我都不想调走一个。”孙策言外之意,是他已经尽可能的将精锐、骨干留在自己麾下,其他的实力不强、或是忠诚不够的则无暇去顾及了。

    “难怪他如此过激。”周瑜会意,他看着凌统像只发怒的牛犊,那秀气稚嫩的样让他想起了凌操的影子,记得很久以前,他好像见过凌操一面。

    吕范突然面有难色,说道:“其实……也不尽是这个缘故。”

    “嗯?”周瑜诧异的看了吕范一眼,就连孙策也奇怪的看了过来,像是这种八十多人的抽调,孙策根本没有放在心上,如今听吕范说起,倒像是另有隐情。

    “你想复仇,我没理由拦你,但你自己也要想清楚,这么做究竟有没有用,最后又会害死多少人!”说话的是一名年纪弱冠的青年,他穿着普通的绛色军服,身材挺拔,正对着矮他两个头的凌统说教道:“事情办成了,孙将军与我等都会受牵连;事情要是没办成,不光是牵连受死……你还对得起你死去的爹么?”

    “这是吕蒙,邓当的妻弟。”吕范在一旁介绍起在场的几个人物。

    周瑜‘喔’了一声,不作言语,或许是眼缘,他因为吕蒙一丝不苟的行装,对他有了不少兴趣。他按住了将要走出去的孙策,准备继续听前面的三四个人还准备说些什么。

    凌统听了流涕不答,手中拿着的短剑正不住的颤抖着。

    刚才在一旁起哄的将官走了过来,伸手拍了拍凌统的肩膀,像是大人哄小孩一样:“骂完了没有?骂完了咱们就要过去了,甘将军派来的督官在渡口已经等很久了。到了江上就得老实点,别人的船可不比这里的大营,能让你想骂就骂。”

    这人名叫徐盛,琅邪莒县人,因为故乡遭乱,所以南下客居吴地,在孙策统兵入吴的时候参军归附。由于投入孙策帐下的时日尚浅,算不得亲信,这次也是以假司马的身份带领从军中挑选的几百名善水战的将士,准备归入甘宁帐下。

    “我不去!”凌统一把甩开徐盛的手,生气道:“他杀了我阿翁,又要抢我的人,这凭什么!”

    “嘿。”徐盛毫不客气的嘲笑道:“别人要的是水兵,像你这样的小子,你以为人家就想要?你不想去也可以,索性回家好了,读十几年的书、或是练几年的剑,你的父仇应该就能报了。”

    周瑜听着感到不妥,徐盛既像是在激励凌统奋进,又像是在故意怂恿。甘宁作为较早一批归顺皇帝的将领,又身为楼船将军,奉诏统率江东水师,倘若与他结仇的凌统在甘宁麾下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难保不会被有心人牵连到孙策头上。

    “不行!”凌统倔强的说道:“我不去,我阿翁留下的旧部也不能走!”

    “这孩子说不通了。”徐盛摇了摇头,对方本来还算聪明,只可惜被仇恨迷住了眼。

    吕蒙却是半蹲了下来,对凌统说道:“那你告诉我,你要留下他们做什么?孙将军麾下已经不缺人了,无论是怎么调动,除非他们就此离散,不然他们终要归他人统领,而不归于你。”

    凌统眼睛里含着泪花,他至今也无法忘记哪天江上的大火、以及他父亲被甘宁一箭射中的场景。他直视着吕蒙的眼睛,都说早熟的他却暴露了孩子般的本性:“跟他有仇的不是你,你怎么会懂?我真不明白,朝廷也杀了我们不少人,为什么一转眼就成袍泽了……”

    “我不懂?”吕蒙平静的脸庞突然出现一丝狰狞,他伸手紧捏住凌统的肩膀,厉声道:“我怎么会不懂?身边那些对我好的人,我比你还要早失去!也是死在他们手里!”

第七章 置酒属客

    “坚如胶漆,昆弟不能离,岂惑于众口哉!”————————【狱中上书自明】

    吕蒙一想到成当、宋定、徐顾等长辈是如何教会他骑马、教他做斥候、教他怎么在乱世中生存下去,可那么好的人却还是死了,死在自己的面前,死在北军越骑营的刀下。都说要他忘记仇恨,可这样的深仇,教他如何忘得了!

    “那个越骑营的都伯我现在还记得名字,他叫王子服,我迟早有一天要去长安找他。”吕蒙紧紧钳着凌统的肩膀,神情凶狠,像是在赌咒发誓:“不过在那之前,你得先让自己强起来。”

    “既这么说,依我看,还是都留在我麾下好了。”孙策从他们身后走了出来,他堂堂正正的走出来,身后跟着周瑜、吕范二人:“也免得尔等调入他人麾下给我生出事端来。”

    “将军!”吕蒙等人大惊,连转身向孙策抱拳行礼。

    凌统见到孙策后,两只眼睛仍是红红的,哽咽说道:“多谢将军不弃,小子一定为将军结草衔环,死而后己。”

    “你年岁还小,打仗是很凶险的事,我身边不能留你。”孙策一句话给凌统浇了盆冷水,未等对方急切发言,他又慢悠悠说道:“不过,周郎过几日就要去长安,他好歹也是朝廷的中郎将,身边怎么也得有些护卫随从……”

    “在下愿意!”凌统欣喜道,他扬面看去,一眼便瞧见丰神俊朗的周瑜,父亲在生前赞不绝口的周公瑾。

    跟翩翩美玉一般的周瑜比起来,凌统相形见绌,只觉得自己是块污泥,又不敢直视他了。他其实很想脱口问一问对方是否还记得他父亲凌操,会不会为他取表字,可一想到当时父亲也只是嘴上说说,并没有跟周瑜提起此事,凌统便不敢贸然发问了。

    “你就是凌校尉的儿子?”周瑜温和的笑着,看着凌统自问自答道:“记得上一次见他,还是五六年前了,他给我说过许多当游侠时的故事。”他看着凌统稚嫩的面孔,少年尚未长成,但眉目之间的倔强与隐隐的英气却昭示着此子不凡:“世道往往就是如此,没什么对错之分,徐盛、吕蒙说得在理,匹夫之勇并不足道,荆轲一人再强,也抢不过秦军百万。”

    “我、我……”凌统呼吸急促,紧张得说不出话来,他心里如是想到,这样俊逸潇洒的人物,居然记得他父亲!他此时高兴地不知该说什么话,一味的说:“谨受教。”

    周瑜见状,冲孙策点点头,表示事情就此解决。只是像凌统这样的隐患,军中应该还有不少,他预备过会跟孙策商议一番,把全军上下仔细梳理一遍,最好能告知徐晃,能减少不必要的摩擦,对彼此来说都是好事。

    孙策此时看吕蒙很是顺眼,已经张口要把他调到自己帐下做亲兵了,另一边的徐盛静静地看着这两人都有了好的去处,脸色也不如何喜悦,只是静静地听他们说完,这才平淡的说道:“将军,既然此事另有了定议,在下也不带这小子走了。还劳将军另外拨人予我,在下好带去江边,甘将军派来的督官还在那等着。”

    “甘宁这么急着要人?”孙策忍不住皱起眉头,既是对甘宁对自己麾下兵马肆意抽调感到不满,同时也是对徐盛的口气感到不悦。这还没调过去,就开始有人心向着别处了。

    “说是军令火急,这两日就要收拾历阳水寨。”徐盛不卑不亢的说道。

    甘宁麾下虽然有一万水军,但要分布在柴桑、鄱阳、历阳、丹徒等处,不仅兵力分散,更要修建水寨、船坞,所需要投入的精力、资本并不是一朝一夕的。所以甘宁肩上的压力很大,对成军的事也更加急迫。

    孙策满腹不悦,忍住气道:“那你先去吧,我自会调兵予你。”

    “谨喏。”这个琅邪过来的汉子并不懂得委婉,很听话的就走了。

    周瑜看到这里,到没有多说什么,这会孙策已带着他来到军帐里,孙策从箱箧里翻找了一通,这才拿出一只檀木小盒,里头铺着锦缎,锦缎之上是一块白玉雕饰的剑格。

    剑格就是剑柄与剑身之间的连接部,又称剑镗,这块剑格白玉无瑕,状似玉锁,整体呈方形,底部的中间略尖,上面刻着龙虎纹。

    孙策说起了这块剑格的来历:“这是袁术家传玉具剑的一部分,我常见他戴在身上,当日入寿春,我在他的府邸寻了很久,最后在阶下拾到。玉具剑的其他部位都已坏损了,只这块剑格还算完好……公瑾这回拿去给你儿子把玩,等他长大了,我再寻良匠打一把利刃给它嵌上。”

    周瑜接过那块岁月留痕的白玉剑格,声势煊赫的百年豪门一朝破灭,几代名士留给后人的遗泽、家业,如今在汝南也将荡然无存。他不禁有些唏嘘的触摸着温凉的剑格,心里默然想到,或许不用再打一柄剑刃接上,找玉匠磨成玉佩到还好些。

    谢过了孙策,周瑜又与对方商定了军中的事宜以及接下来孙策进兵汝南需要注意的地方,然后便拒绝孙策的挽留,告辞离开了。

    庐江周氏很久以前就在寿春置办过产业,如今寿春收服,他自然是经常回寿春的宅邸中。

    周瑜匆匆下马,看见家仆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心里起疑。正要发问,抬眼便见到徐晃一身便装,腰杆挺直的站在屋檐之下,身后跟着关平,两人目光炯炯的看着他,好像是等候多时了。

    “君侯。”周瑜加快脚步,走到檐下向徐晃抱拳行礼道。

    “周郎不要怪我做一回不速之客。”徐晃有些歉意,他招呼周瑜走上来,与他面对面说话:“只是听说你去了城外送行,不想让你两头跑,又不想等太久,这才到你家坐一会。”他指了指周家苍头奴仆摆放在庑廊下的矮几席榻,桌案上摆着一只陶壶,喝了一半的茶碗里褐色的茶汤正飘动着水汽:“想不到烹茶之风渐从关中传至淮南了,这茶的味道比关中的要好,你府上苍头说是从庐江采的?”

    “是从六安县山中采来的野茶,哪里比得上关中的茶香。”周瑜客气的说道,伸出手臂邀徐晃一同坐下。

    徐晃欣然入座,在他身后的关平却紧跟在身后站着,尽职尽责的做好一个护卫,周瑜看了关平一眼,目光很快就移开了。

    “程普、韩当是乌程侯身边的老将,与孙伯符情同叔侄,如今他们二人去幽州了,孙伯符心里一定不好受吧?”徐晃见周瑜客气的拿茶壶为两人添满了水,轻轻道了声谢。

    周瑜放下茶壶,先拿起茶碗喝了一口,然后才慢慢说道:“世人皆伤别离,伯符与二位将军之间的恩情并非一般,有所不舍也是应该的。”

    “伯符?”徐晃细细咀嚼着这个名字,以他沉稳的个性,实在不喜欢跳脱冲动的下属,当日孙策抗拒他调兵的命令时,徐晃心里有颇有微词,如今又听周瑜这么亲近的说起,他不禁说道:“周郎,孙策此人骁雄,与项籍相似,来日必是一员猛将。只是他太过轻佻果躁,听说他很在乎有没有人胜过他,上次他还拉着人问太史子义、张儁乂武略如何,每每发问,若言不如,方能使他满意。倘或说尚有可比、或是不如,其人必激起勇斗之心……”

    周瑜低声笑了,轻轻说:“孙伯符的性情如此,他一直想结交天下英豪,其实也无恶意。君侯若是熟悉了,便会喜欢他的直率。”

    徐晃摆摆手,似乎并不想与孙策‘熟悉’,他沉默一会,突然倾身道:“按理,我本不该多嘴,但念在你少年英才,实忍不住要说一句……孙策不值得你为他做那么多。”

    周瑜眼神变了一变,没有接话,凑到嘴边的茶也没有喝。

    “天子随着诏书,另外有密信给我。”徐晃似乎认为周瑜是公主婿,多少要向着皇帝那边,于是说话也少了些顾忌:“此事用不了多久就都会知道,我不过事先告诉你……抽调程、韩二将只是第一步,待与孙策不甚亲密、或者相处时日尚短的一批将校调离以后,便先让这些人讨伐山越,此后不吝叙功、封赏,让彼等知道跟着朝廷远比跟着孙伯符要好……此外,再就是孙策,他不能回江东了。”

    “不能回江东?”周瑜挑起了眉,只觉喉头有些干涩:“那该去何处?”

    “哪里都行,或是戍守北地、或是戍守南中、再或者是去西域。”徐晃观察着周瑜的神色,心里遗憾的叹了口气:“这次先调去汝南,以后再调至别处,江东是孙氏起家之地,万不能留一只猛虎在这里。”

    周瑜神色平静,稳稳地将茶碗放置桌案上,茶水波纹不起,一滴也没有溅出来。他知道以徐晃的谨小慎微,既然敢跟他说起这个,就不怕他将此事传出去,恐怕一旦走漏了风声,与皇帝有着专属联系渠道的徐晃立即就会拿出诏书来。

    看来孙策以后想要继续壮大,光靠自己的才智是不行的了,周瑜总以为人定胜天,但没想到现实屡屡告诉他要学会屈服于时势。

    “我言已及此,周郎且好自为之吧。”徐晃推案而起,准备就此离开。

    周瑜知道他一定会将此事原原本本的转述给皇帝,心急之下,那话脱口就说了出来:“如果关云长犯法,君侯还会不会再救他一次呢?”

    他知道徐晃年轻时在河东做郡吏,曾为了失手杀人的关羽徇私开脱,纵容他逃出河东,并且抚养了关平一段时间。徐晃坦荡磊落,没有刻意隐瞒这段往事,如今周瑜将这件事提出来,就是想借此让徐晃设身处地的考虑周瑜的处境,而不是以局外人的身份劝他置身事外。

    果然,徐晃身形一震,虽然没有回头,但他身后的关平却露出了恼怒的表情,生气的瞪着周瑜。

    周瑜无视关平的敌意,也跟着站了起来,徐晃说道:“我的答案,与君侯心里的一样。”

    汉建安四年,八月中。

    河南尹,雒阳。

    留守雒阳的司徒、录尚书事黄琬,河南尹骆业、雒阳令杜袭等臣僚奉迎大驾于城郊。皇帝率诸臣工、将校斋戒,择吉日遣黄琬持节谒祠世庙,又洒扫告慰十二帝神主园陵,重置吏士奉守。

    雒阳南宫,皇帝率众人站在殿阶上,抬头仰望着焕然一新的却非殿,匾额上的字是由当世著名的书法家,尤善古文大篆、八分楷体的颍川人邯郸淳所题。皇帝似乎是为那几个苍劲古朴的题字所吸引,又像是故地重游、满心怅然,故久久未曾挪动一步。

    骆业忍不住将视线看向地位最高的黄琬,希望他能说动皇帝移步进殿,好好看一看这座费心重构的殿宇。

    “修的好啊。”皇帝终于挪步上殿了,口中的话首先就让骆业欣喜不已:“形制壮丽而不失古意,与我印象中的一般无二。”

    他带着一干人等步入却非殿,殿内虽不能说富丽堂皇,却也是处处崭新,香柏雕梁、青铜兽炉、还有中间的御座,处处都透着皇家的气概,某些细节似乎比长安的宣室殿还要好。

    却非殿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地方,是专门给皇帝的‘惊喜’,看到皇帝饶有兴致的打量着殿中的一切,骆业喜形于色,一旁的黄琬也松开了紧皱的眉头。

    皇帝似乎很满意骆业这些臣子们背着他弄的‘惊喜’,他率兵东征以来,很少有个像样的居所,好一点的就住在荒废的王宫里,差一点的就露天扎营。一年多的军旅下来,皇帝的身体虽说强健不少,但也是吃了不少苦头。

    如今苦尽甘来,是常人都会先想着休息放松,何况这还是回了‘老宅’,岂有人衣锦还乡,不把老宅装饰一新的道理?

    皇帝施施然在正中御榻坐下,接受了群臣山呼以后,他嘴角挂着虚假的笑意,第一个点了骆业的名字:“为了修这座却非殿,耗了不少民力吧?”

第八章 今却非是

    “冬十月癸丑,车驾入洛阳,幸南宫却非殿,遂定都焉。”————————【后汉书·光武帝纪上】

    骆业稽首道:“禀陛下,因为用时仓促,臣等只将却非殿稍作修缮,所耗劳役不过二三万,用粮十余万,金一百。”说罢,他又微微抬起上身,道:“汉室有赖陛下武德,天下士民重归安定,今大驾返雒,臣等岂能再让陛下营宿城郊,有失体面?”

    皇帝伸手摸了摸崭新的桌案,冷不防说道:“从二月至六月,工期还挺快的。”

    准备邀功的骆业面色一滞,觉得哪里好像有些不对。

    “黄公。”皇帝摸了下一尘不染的朱漆桌案,看了眼漆碗上的字句,将手收回了袖子里:“今年春夏,我正在做什么?”

    黄琬身子一抖,八月的热天竟让他生生打了个寒颤,皇帝这么一问他就知道事情要坏了,他硬着头皮说道:“陛下正率六军征讨袁氏叛逆,还天下太平。”

    “喔。”皇帝好像是经黄琬提醒了才记起来自己上半年做了什么事,他明知故问,语气仍与平常一般无二,就连说的话都好像听不出什么问题,就像是寒暄着天气:“那当时你又在做什么?”

    此话一出,殿中但凡有些聪明的都知道大事不妙,无不低下了头,生怕引起皇帝的注意。贾诩一副作壁上观的样子,荀攸微皱着眉头,骆业则是一脸茫然。

    黄琬背后已经生出了冷汗,这个问题他怎么回复都不好,只能避重就轻,尽量摆脱责任:“臣、臣当时正联络各方,并筹集荆、豫、兖等州粮草,以供军需。”

    “所以说骆业在修葺却非殿的时候,你身在雒阳,却耳不闻声、目不视见,不知城中有大工?”皇帝无不讽刺的说道:“你这个留守做的好啊。”

    黄琬大骇,皇帝对此事的反感已经很明显了,他说自己不知道,就是失职;说自己知道、却不做任何表示,就是失察,而跟着骆业在战事紧张的时候劳民伤财,修葺宫殿,更是大罪!

    “臣忙于军务,治雒非臣本职,然此等大事臣竟不知不觉,不曾劝阻或是上告,实属失察,此罪不可推诿,还请陛下降罪!”黄琬伏地不起,口中连连告罪,却是将骆业吓了一跳。

    骆业不知细故,也跟着稽首告饶。

    “降罪?我该降你什么罪!”皇帝好好的脸色霍然变了,他动怒道:“我在河北与三军将士风餐露宿,就想着能早一日克平祸乱,兴复汉室。而你呢!放任有关人等在这里大兴土木,是要讨谁的欢心!”

    他一把将那只漆碗掷在地上,漆碗在地上滑行了一段距离,碰在黄琬的膝盖上:“天下还未太平,你就让我享安乐了?”

    “臣等绝无此意!”黄琬汗涔涔的说道:“雒阳到底是朝廷旧都,岂能坐视荒废?河南尹起意修葺时臣也犹疑过,只是想到大战将尽,这才任他只修起却非一殿,以为天子驻跸之所,此外别无他意!”

    如果真的是只为了修个行宫供给皇帝下榻也就罢了,奈何皇帝早已摸到了风声了,彼等修宫是假,借此游说皇帝还都雒阳才是真!

    自从王莽篡逆以来,关中连年大战,吏民贫瘠,自然环境破坏,边地又屡屡羌乱未平,而光武皇帝起家河北,兴于关东,所以没有选择长安,而是以雒阳为都。

    近两百年来,雒阳一直是朝廷的都城,直到董卓专擅,焚毁南宫,强迁朝廷及河南吏民西进关西开始,雒阳城的地位便一落千丈。如今皇帝凭借关中再起,关东的政治地位眼见不保,所以许多利益攸关的关东士人便想趁着这次皇帝大胜凯旋,回师雒阳的时候游说皇帝还都雒阳。

    黄琬为此进行了一番深思熟虑,他准备了许多个理由说服皇帝还都,一是皇帝生在雒阳、长在南宫,幼年记忆深刻,足以勾动皇帝情感上的认同;二是西北羌乱、塞外诸胡内附并州,关中已经不算是‘内地’,皇帝用不着犯险立都前线;三是雒阳地近河北、兖徐等平原,粮草丰足,转运便捷,可以极大程度上满足未来京畿的粮食需求……

    此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此时在雒阳,与黄琬有着同等分量的关西士人几乎没有。在这个关东士人的主场,他们需要一锤定音,劝服皇帝还都!

    至于关西士人出身的河南尹骆业,由于他河南尹的身份、以及关西士人自马日磾等人倒台后再无一个领袖人物,导致骆业在立场上开始倒向黄琬等人。

    这次重修旧殿就是出自骆业的主意,而在南宫那么多座殿宇中选出却非殿的,则是黄琬。

    当初在骆业见河北战事势如破竹、进展顺利的时候,便起意翻修南宫,作为皇帝凯旋的驻跸之所。黄琬当时虽没有明确支持或是反对,但也暗示了骆业可以自行其是。有时候不反对,就是最大的支持。

    将其当作改换门庭的投名状以及晋升之阶的骆业见皇帝大发雷霆,连司徒黄琬都承受不住,不仅心惊胆战,跪伏求饶道:“自古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百金之子不骑衡。臣等建此偏殿,正是一片忧君之心,还望陛下恕罪!”

    “实在是擅自作主!”黄门侍郎法正丝毫不在乎对方的年岁、资历,厉声斥责道:“二三万人一日可运粮多少?十余万粮可供三万大军食用几月?河南尹不知轻重,大战之时还妄兴土木,是要将陛下以何面目示天下人!”

    骆业何曾被一个小辈这样羞辱过,即便是没有被指名道姓的黄琬,心里头也是羞愤不已。

    “耗费民财。”皇帝冷声道:“当初孝文皇帝因怜十户之财,弃修露台。今我子孙不肖,倒是不如先辈了。”说完他向外面招了招手,吩咐道:“河南尹骆业不恤民力,擅营宫室,欺君邀好,即刻解去他的印绶!以槛车发往长安,与雒阳令杜袭等有关人员,皆付廷尉治罪!”

    殿前虎贲郎许褚领会意思,走上殿来,不给骆业任何狡辩的机会,一只手就将瘫软如烂泥般的骆业给提了起来。

    “陛下恕罪、陛下恕罪!”骆业惊慌失措的左顾右看,试图在许褚的手中挣脱开来:“去年陛下率兵至雒,预备东征,臣等上疏几次请陛下重回雒阳宫室,却以‘天下未定,不愿见旧宫阙’驳回。陛下当日之语,臣等不敢忘怀,故才捐输心力,新建一殿,以供燕居……毕圭苑虽好,但到底荒凉,哪里能居天下主!还请陛下看在臣等赤诚,格外开恩!”

    皇帝没有言语,许褚也不理会骆业如何在自己手上告饶,径直将他拎了出去。

    黄琬此时也在旁谢罪道:“臣失察,亦请陛下降罪!”

    他胡须抖动着,坐视骆业修缮却非殿,本是想借此试探皇帝的态度。岂料皇帝直接将其当做一个由头,重重发落,表明了不愿还都的态度。如今箭在弦上,黄琬退却不得,只得一边认罪一边陈述本意:

    “昔周公营洛邑以宁东土,光武卜河南以兴汉室,此地乃天之所启,神之所安。当年董卓篡逆,朝廷不得已受胁西迁,残喘休息,如今陛下兴复社稷,大业既定,岂能再偏居关中,退窥天下,以伤四海之望?”

    “再迁都?”皇帝惊讶的看向黄琬,不是惊讶于这句话,而是不可置信这话居然会从谨慎有谋的黄琬口中说出来:“雒阳宫室、宗庙、官府、闾里被董卓付之一炬,二百里内无复孑遗。这些年休养生息,勉强算是有些人气,但宫室残破,你却让朝廷迁回,徒增花费不说,才安定不久的百姓再度疲于播迁,其中的怨言你可有想过?”

    “迁都长安,本是董逆专擅之乱命,陛下裁定朝政,居此为基,图谋复兴,不过权宜之计。光武皇帝以降,历代宗庙陵园皆在雒阳,陛下他日倘有悼念追思,彼此来返,殊为不便。”黄琬列出种种理由,动情动理,论说得十分周详:“如今羌乱又起,关中既成边地,朝廷还都雒阳,居中调用关东之资粮,运筹将兵,正可坐收凯旋。”

    看着皇帝拧起眉头,黄琬又提出一个折中的法子:“然关中位置紧要,百姓富庶,不可轻忽。以愚臣浅见,长安可为京都之副,关中现有之政不改、现有经营不变。倘或天时再有变故,朝廷大可从容西去,凭此为基,又图兴复。”

    他是想将关中当做朝廷的一块预留地、一条退路,倘若两三百年后汉室又有变故,朝廷还能依赖关中再起。

    皇帝甫一听见这个说辞时,居然还觉得有几分道理,关中由于数百年的开发,自然环境已经遭到极大的破坏,人口承载力下降。到东汉时期,汉朝的经济中心转移至关东,关中的自然环境在两百年的时间内得以缓慢恢复,如今皇帝若是再建都关中,假以时日关中再度人口稠密,过度榨取潜力,优势不再,朝廷就没有后退的余地了。

    只是这种说辞对皇帝并没有起到作用,他管不到两三百年后的事情,何况如何真有那一天,又岂是一块预留地就能保全的?

    “汉室才光复不久,黄公又何出乱世之言?”法正不满的皱起眉,他是极力反对还都雒阳的,这不但是出于一个关西士人对乡土的情感,更是出于战略上的考虑:“关中居高临下,有崤函之固、巴蜀之饶、雍凉之骑,其地可养百万民兵。高皇帝据此以得天下,陛下藉此以兴天下,正是我汉室龙兴之地,岂能轻弃?董卓虽倒行逆施,强自迁都,但有陛下振兴在后,其也不可不说是天意冥冥。”

    由于关东士人的几次阻击、关西式微,皇帝这次亲征所带的臣子当中,并没有与黄琬分量相当的关西士人。这也导致黄琬有足够的底气向皇帝提议,即便这次不成,到了长安,依然会有人络绎不绝的随着黄琬的表态而纷纷上书。

    法正作为黄门侍郎,年纪轻轻便建下功勋,皇帝宠信,心气骄躁之下,自然就敢与黄琬这样的老臣当庭抗辩。

    “法侍郎。”黄琬凝视着法正说道:“雒阳也有伊、洛,也有虎牢等雄关险要。光武皇帝自河北渡来,建都雒阳以中兴汉室,难不成是错的了?二百年来,历代先帝不迁关中,难道也是错的了?”

    法正被盖了个帽子,语气顿时一噎。

    “此一时,彼一时也。”车骑将军朱儁轻咳了一声,作为现场官爵、资历唯一可与黄琬相提并论的人,他说的话最为关键:“高庙以关中为基而定鼎,是以建都长安;世庙以河南为凭而中兴,是以建都雒阳。此皆一时所凭据,今陛下复以关中振兴汉室,自然要以长安为都,不然,岂不是徒伤关中士民之心?”

    “你……”黄琬轻声吐出一个字,未说完的语句便戛然而止,当时董卓迁都时,朱儁也是坚决反对的。考虑到董卓曾对朱儁的旧怨、以及朱儁在任豫州刺史时与颍川士人结下的好感,黄琬以为对方会在这件事上与自己保持一致,谁知道朱儁却不合常理。

    黄琬到底是个聪明人,他很快从朱儁的话语中捕捉到关键的字词,明明可以称高皇帝、光武皇帝,为何偏要称‘高庙’、‘世庙’?

    这显然是朱儁对自己的暗示。

    庙是供奉祭祀先祖神位的场所,按照周礼,天子只能有七庙,但汉代并没有严格按这样的规矩来,而是适应现实的政治需要,在全国广泛设立宗庙,以强化刘氏天命,团结皇族。等到了光武中兴以后,旁支继位的光武皇帝功盖前代,又想让自己的父祖入庙,于是孝明皇帝便在雒阳建了世祖庙,如此与长安的高祖庙相对。

    高庙与世庙的并立无疑划分了东汉与西汉的界限,从此光武中兴的虽是同一个‘汉’,但却是两个朝代。

    黄琬通过朱儁而明悟,皇帝虽然是孝灵皇帝的儿子,帝系并未转移,但对方显然不愿意在自己死后只得个某宗孝某皇帝的庙号与谥号。

第九章 想君小时

    “白水巡前迹,丹陵幸旧宫。”————————【重幸武功】

    在皇帝亲政伊始,便将已经废黜的兄长刘辩重新追认为帝、放在了孝灵皇帝的后面。从这件事就可以看出,皇帝早有意于为自己另立宗庙,然而以他现在的功绩,死后称宗是绰绰有余,但他只是在原有的基础上恢复汉室统治、并不算开国之君,以汉制对皇帝庙号的严苛程度,皇帝不一定能称‘祖’。

    即便作为一个后世人,皇帝也对宗庙这种盖棺定论的东西很是看重,这不仅关乎于他的后世之名,更是要为自己未来新政的延续性加一道保险。在这样的心理驱动下,皇帝势必要与东汉的首都雒阳保持距离,开创新局面,不然他所做的都是上一个朝代的延续。

    这是黄琬猛然间醒悟所得到的,若皇帝真有此念,那迁都之议,恐怕是不可再行了。

    他气势登时弱了下去,皇帝也趁势责备了黄琬几句,关中是他起家的基本盘,如今关西士人屡经敲打,势力衰微,正是他大展抱负的地方。如果回到关东士人势力范围内的雒阳,皇帝做什么都将束手束脚,关东虚浮的精神文化也会很快腐蚀掉朝廷上下的进取之心,而关中则不一样,毗邻的并州、雍凉之地胡汉杂居,矛盾重重,朔方的鲜卑又是日后的大敌。将首都定在关中,既能始终不懈、保持警惕,也能起到守国门的作用。

    鉴于黄琬在河南为前线筹备粮草、民夫,劳苦功高,所以对他的失察之罪两相抵过,仅以罚俸、罚金了事。

    迁都事关国运以及一系列的政治红利,绝不会因为现在受挫而偃旗息鼓,皇帝知道回去后还会因此争论不休,为此也做了足够的心理准备。只是让他仍感到疑惑的是,出来打头阵的居然是黄琬,而且还犯了这样低级的错误:“黄公今年有多少岁了?”

    小黄门穆顺正从一旁端来茶碗,微躬着腰略一回忆,道:“好像是五十有七了。”

    “赵公只大他四岁。”皇帝站在北宫的某处破落殿宇之中,极目张望着殿中旧物,没有接穆顺递来的茶,随口道:“可人却很精神矍铄,遇事不糊涂。黄公幼时早慧成名,在长安时理政也算正直公道,很有治乱的才干,怎么才几年的功夫,言行就这样无忌了?”

    皇帝只记得司空赵温的年纪,却不记得黄琬的年纪,足以见两人在皇帝心中的轻重,穆顺默记于心,轻飘飘的说道:“奴婢曾听过这样一个故事,是都水使者孔文举的。”

    他勾起了皇帝的好奇心,想说是孔融让梨的故事么?可这又有些文不对题,便问道:“是什么故事?”

    穆顺没有答话,伸了伸有些发酸的胳膊,将茶碗奉到皇帝的跟前。

    皇帝无声的笑了,伸手把茶碗接了过来,吹一口茶叶,浅浅的抿了一口,只在口腔里润着,没有咽下去。

    穆顺在贾诩守孝的时候曾执掌过一段时间的平准监,知道皇帝喜欢听宫外的见闻秘事,所以即便之后没有再继续统领平准,他也建立了一部分人脉为他着意打听。见皇帝总算拿走了茶碗,穆顺这才说道:“说是孔文举小时造访李公府邸,因不得门路,故诈言孔李两家奕世通好,这才进得堂室。”

    说到这里,穆顺故意顿了顿,期待着皇帝问他为什么孔融撒谎不怕被戳穿。可皇帝却咽下一口茶汤,目光看向殿角上的瓦菲,慢慢悠悠的说道:“这一段我听过,孔丘与李耳曾于周室问礼,可算世亲。”

    穆顺有些泄气,既然皇帝都知道了,那这个故事讲起来也就不新鲜了,可是既然开了口,穆顺怎么也要接着说下去。而皇帝也在一旁看到穆顺的窘境,笑话似的看向他:“你继续说,这往后面的我还没听过。”

    不论这话里安慰的成分有多大,感受到重视的穆顺还是因此提振起了精神,接着说了起来:“当时堂下众人皆叹孔文举聪慧,而太中大夫陈韪却说‘小时了了,大未必佳’。”

    皇帝忽然将手上才喝了一口的茶碗放回穆顺手里,目光瞟了穆顺一眼,似笑非笑的说道:“他可不是你说的这样。”

    穆顺被皇帝这一笑弄得心里发毛,不知道是哪里说错了。

    然而没等穆顺反应过来什么,皇帝便打发他说:“你回一趟,让杨修写一篇赋来,就说我在永乐宫。”

    穆顺见皇帝的语气与寻常无异,便答应一声,退步走了下去。

    皇帝在庭中散漫的走着,看着陈迹旧物,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未过多时,侍中、平尚书事荀攸便过来了,在他身后,有人捧着一堆需要裁夺的奏疏跟着进来了。

    皇帝看了那堆奏疏一眼,略无奈的叹了口气:“真是走到哪就跟到哪。”

    荀攸知道皇帝只是随口发几句玩笑般的牢骚,对于朝政,皇帝是从来没有松懈过的,虽不至于事无巨细、事必躬亲,但也是将大事都捏在手里。他照例说了几句官话,要不是皇帝迟迟不去却非殿,这些奏疏又急需皇帝御览,荀攸也不会带着一堆奏疏来缠皇帝。

    这些奏疏中,有部分来自青州,说是东莱太守黄祖所督练的水军略有小成,苏飞、张允等都督熟悉航道时,在东牟附近的岛屿上发现了北海王室的成员,为避战乱而来此岛,当地人称其为刘公。黄祖怀疑此人与辽东公孙度有联系,因为当年公孙度曾派人跨海而来,在沿海一带设立营州,笼络了不少本地人。

    此外,还有冀州刺史王邑呈报的关于渤海盐田的探查情况;镇南将军徐晃对淮南裁兵、屯田的后续细节敲定;幽州、汝南的军事进展;交趾太守士燮因为区景卫毅、钱博等叛将据苍梧作乱,难以向朝廷贡输,请求皇帝早日派兵打通荆交要道的祈盼……

    “公孙度已通过张辽递来降表,如今幽州才驱走部分乌桓,士民疲弊,要以休息为重,此时不宜再弄出是非。”许褚将搬来的席榻、桌案摆在一处没了亭盖、只剩一根亭柱的台基上,皇帝与荀攸两个在简陋的蔺席上坐着,指着一份奏疏说道:“既是北海王的家事,就先由该国中尉来查,以后若是未结,再移交廷尉不迟。”

    辽东太守公孙度经营多年,东征高句骊、西征乌丸,威震一方,自称辽东侯、平州牧,穿戴出行拟于天子。由于他麾下兵强马壮、地处偏远、又与乌桓等部族联系密切,皇帝不放心让张辽贸然远征。于是打算先暂时安抚,诏拜武威将军、永宁乡侯,作为交换,公孙度不仅要停止一切僭越行为,还不得阻拦管宁、邴原、王烈等避难辽东的中原名士接受朝廷征辟。

    公孙度碍于朝廷一统天下的威势与兵锋,又因为同乡故友、宁胡将军徐荣的书信劝诫,不得不忍气吞声,将僭越的冠冕与车驾藏在府库里,放任管宁等人自愿来去。

    皇帝没有把收服辽东纳入当前的安排,是因为他当前要养精蓄锐,整顿内部,等到朝廷的实力一旦恢复,别说一个辽东,就是三韩、扶余、高句骊,都要一次性征服。处理完这件事,皇帝又拿起王邑的奏疏看了看,无论是渤海盐田还是巨鹿水患,王邑都没有急功近利,而是有条不紊的推行着,皇帝看过,批几句话就当是在时刻关注了。

    不过看到奏疏的末尾,皇帝忽然放下奏疏,说道:“王邑与主簿李孚似乎有些不愉快?”

    荀攸知道王邑是在奏疏里提到了自己对李孚的不满,起因是钜鹿太守张导想疏浚河道,先要将钜鹿的民户摸查清楚,这样才好组织百姓服劳役开挖河道。然而郡中残破,没有准确的籍册,张导只好求助于王邑。王邑知道李孚就是钜鹿人,又是冀州主簿,便让他负责此事,若是钜鹿郡的民夫不够,便从邻郡调人。

    这本是件好事,却被李孚以‘冀州涂炭,骤兴大工,非百姓所望’为由拒绝,甚至要求延缓修河工。

    他们二者之间的矛盾并非不可调和、或是王邑一个冀州刺史所无法解决,只是因为王邑在清算叛逆的时候得罪过不少冀州人,为此想拿李孚做突破口,从而立稳脚跟。

    荀攸存了息事宁人的心思,简单的将王邑二人的龃龉说了一遍,然后道:“这本是地方上的小事,倘或今后形成定例,地方州郡长官与属吏不和,皆上奏御前,公告天下,则至朝廷颜面于何处?依臣看,陛下还是让王邑自行处置为好,既然陛下选中此人为刺史,其自然要有才干管好属下,不然谈何治理大州呢?”

    皇帝被荀攸说动了,李孚充其量是迂腐,不能说犯了什么大错,上位者最忌讳的就是随便拉偏架,他也着实不愿将精力浪费在这等琐事上面。王邑如果真是有能耐、有手腕的,就不会轻易的被手底下人架空,更不会因为一点挫折就放弃自己推行的主张。当下他略一颔首,将此事搁在一边,另外提起别的事:“屯田的事已有成例,徐晃要在淮南因地制宜就尽管放手去办,不用事事请奏。”

    想了想,皇帝又说道:“他是镇南将军,交州的事也一并归他统管,至于派遣何人去苍梧平乱……依我看,就拜沮隽为安远将军,吴匡为立武中郎将,两人再从荆州调集一批兵马过去。至于士燮,等交州平定后,征辟他入朝做中散大夫吧。”

    士燮是颍川名士刘陶的弟子,可能是念着一份香火情,荀攸忍不住插话道:“士威彦为交趾太守有十年之久,士氏亲族多出任交州各郡要职……朝廷一旦征辟,臣恐其会托词年迈、路途,不肯就任。”

    “荀君的意思是他会嫌官小?”皇帝嗤笑一声,他近来一直致力于将各地豪强名士征辟入朝,强干弱枝,虽然这样会导致朝廷上的权力纷争愈加复杂,但也能为地方上的改革减少阻力。士燮是交州的地头蛇,不把他调走,以后开发交州时还得看士氏的脸色。皇帝眯着眼睛,斟酌道:“士燮安定岭南,招纳流亡,怀柔诸夷,也算是有功,就再封他一个关内侯吧……先到长安来,以后还得用他。”

    荀攸没有再提出书面反对的意见,他能为素不相识的士燮多说一句话已是不易,皇帝话都说到这里,荀攸犯不着再多说什么。

    士燮不过是一个引子,如袁徽、许靖、程秉、刘熙、薛综等中原名士都在避难交州期间受过士燮的恩遇优待,为士燮说一句好话,正好可以帮袁徽这些人回报恩情。

    皇帝捡着几件重要的政务一一处理了,看着小山似的奏疏,忽然笑着说:“这段时日荀君肩上的担子不轻,承明殿与尚书台不在,每日就要代阅这些奏疏……我看你的鬓发比以前要白了些。”

    从前朝廷只有并州、益州等州的时候,各地奏疏都是直接呈递长安,即便是皇帝东征也是让长安留守的朝廷代为处理,再将无权决断的大事转呈皇帝。但随着朝廷彻底收复天下,统治疆域的扩大,加上皇帝近期又驻跸河北、河南,导致徐州、豫州、冀州等地的奏疏都默契的不再走绕过皇帝发往长安、又从长安发回皇帝的路子,而是选择直接呈交给皇帝。

    虽然在这之中省去了很多繁琐的程序、提高了行政效率、表示了归复州郡对皇帝的尊重,但无形之中也使长安的政治地位得到削弱。在长安承明殿的赵温、董承等人目前可以说只管得到并州、益州、司隶、雍凉的政务,却管不到关东的政务。因为关东所有的奏疏都绕开了承明殿,直接上呈给皇帝,接着就被皇帝以及黄琬、荀攸等随驾臣子处理了。

    这样做不仅导致他们手上的权力大打折扣,而且由于不能及时了解关东的具体情况,赵温他们也将成为睁眼瞎。从奏疏渠道的受阻一事上,感受到可能被关东给边缘化的赵温、董承等人,难得联起手来上书皇帝。表示既然大军已经凯旋、雒阳宗庙也已得到祭扫,皇帝是该及时返旆,振奋关中士民、慰劳雍凉将士。

    “在雒阳只有黄公与你两个尚书事,尚书们也大都不在此处,各地政务处理起来确实力有不逮。”皇帝听完荀攸的谦词,随手举起一副奏疏,缓缓说道:“有人称雍凉战乱未平,建议我暂时留在雒阳等候捷报,政务上的事,可就地征辟贤士为尚书;也有人建议早些移驾,回长安以后自然上下通达,烦剧立解。”

    荀攸抬头看了眼皇帝,接着又低下眉头:“陛下是想问迁都的事情?”

第十章 设师于雒

    “扑伐噩侯御方,勿遗寿幼!”————————【禹鼎】

    “迁都已有定论,不用再谈。”皇帝似乎不想知道荀攸关于迁都的态度,关东诸州郡将奏疏直接呈交到自己手中固然有极大部分人是出于尊敬、方便的需要,但也有不少别有用心者意图借助皇帝驻跸另立核心、将雒阳重塑成政治中心的既定事实。皇帝不知道荀攸在这其中起到什么作用,他只知道在大胜之后,许多自诩建有襄助之功的关东士人无不欢欣雀跃,举止也开始轻浮了起来,就连心思缜密的黄琬都犯了糊涂。

    “这呈递奏疏的事,我看现在就可以下诏,命各地刺史、太守将奏疏一律递往长安,不必送往行在……”见荀攸欲要说话,皇帝拿着奏疏的手往旁边一挥,接着道:“据雍凉最新的军报,皇甫嵩的死讯已经传开,雍凉众将无首,曹操在他们心里的威信不足,我预备这两日先派朱儁赴关中接手皇甫嵩未竟全功……再过几日,就起驾回长安,这些奏疏也就不用担心往哪头跑了。”

    荀攸心里一紧,他没想到皇甫嵩的死讯居然在这个时候泄露出去,他还以为司马懿能一直顶住压力,等到雍凉战事解决、或是皇帝回到长安时再坦白此事,可没想到会是现在……

    “臣谨喏。”既然皇帝已经打定主意要回长安,荀攸也不再多说什么,他应下后道:“车骑将军久在关东,骤然接手雍凉军事,总得耗费时日去知悉军情、整顿军旅。军情火急,倘或迁延时日,臣恐怕雍凉又要再起波折。”

    “那就让钟繇、张济等人辅佐他。此时韩遂将亡,大可以裁撤雍州,合并为凉州,改钟繇为凉州刺史。”皇帝明白荀攸的意思,他将手中的奏疏放下,轻声说道:“传诏给裴茂,命他速至弘农迎驾。”

    雍州刺史钟繇与司隶校尉裴茂因此事产生过不少摩擦,皇帝将裴茂调至弘农,让钟繇配合朱儁处理雍凉军务,正是把两人拉开,为他们之间的纷争以钟繇的胜利画下句号。

    这时穆顺手捧着一份帛书从外间走了进来,他手上捧着的正是皇帝命谒者杨修文不加点、挥笔而就的《永乐宫赋》。

    皇帝接来细细品读了一番,当他读到文中末尾的‘临南轩而向春,方负黼黻之屏风。凭玉几而按图之,想往昔之兴隆’等句时,不禁抚掌赞叹道:“杨德祖果然有捷才,明白我的心意。”他将这篇文稿递给荀攸,说道:“这两年只让他做谒者,到是屈才了。”

    在皇帝刚生下来尚未足月的时候,其母就被何皇后害死,孝灵皇帝怕其继续留在后宫会再遭到暗算,于是将他送入董太后所在的永乐宫,请董太后抚养。自此以后,皇帝就以祖母董太后的家族为外家,一直在永乐宫健康长大到九岁。

    对于皇帝来说,这座荒废已久的永乐宫比雒阳南北宫的任何一处殿宇都要有意义,杨修按照提示所撰写的这一篇文章对永乐宫昔日的盛况进行了充满想象的描述,甚至还无不隐晦的提到了皇帝幼年失恃的缘由、幸得祖母董太后的养育之恩,以及皇帝重回故地,对永乐宫的追忆。

    只是一篇简单的怀念文章,荀攸却看得眉头发皱,因为他不仅通过这篇文章知道其作者杨修背后的立场,更是直接明白了皇帝变化的态度。

    果然是他们这些人太张扬了,荀攸反思着身边的关东人对建议还都的热衷,心里想着或许正是如此,才让皇帝转移了主要矛盾,对本该捏死董氏的手忽然松了一下力度。

    “这确实是好文。”荀攸默默看完文章,双手将其奉还:“杨德祖、王仲宣,皆善属文,陛下身边有一群文学之士。”

    皇帝淡看了他一眼,伸手接过文章,随便放在一旁,张口问向穆顺:“贾公可曾来了?”

    绣衣使者贾诩正忙于审理骆业等人的案子,穆顺忙躬身道:“奴婢这便去催问。”

    “把这些奏疏也都拿下去。”皇帝一挥手吩咐完,又对荀攸说道:“黄公这几日称病,应是心中有惧。”

    荀攸欠了欠身,神色平静的说道:“只是一时气血不调,太医说没有什么大碍。”

    “那就放心了,这次回长安,但愿他能好起来。”皇帝点头说道,黄琬无论是因为愧疚惊惧而告病不出,还是真的得了疾病,皇帝此时也不打算深究下去,一切都要等到了长安后再说。

    两人又闲谈了些话,贾诩这才姗姗来迟。

    皇帝命其入座,先是问起了骆业的事情,原来在将骆业缉捕入狱的同时,贾诩麾下的绣衣使也从骆业的家中搜出了价值数十万钱的财物,都是骆业这两年任上所得,大部分是修葺却非殿时截留的款项。

    “这倒省事。”皇帝听后冷笑道:“他连廷尉狱都不用去了,直接在雒阳东市处斩吧。”

    皇帝对待贪腐向来是严惩不贷,当年关中遭遇旱蝗,负责赈济的侯汶等人因为克扣倒卖官粮被皇帝直接处死。这么些年皇帝虽然没有用雷霆手段去整肃风气,但通过刷新吏治使得关中的环境比以往好了许多。现在皇帝要杀骆业,是数罪并罚,谁也不能求饶。

    “眼下还有件事得商量。”皇帝看了看贾诩,将关中传来皇甫嵩死讯、以及准备让朱儁入关的决定都告诉对方,接着说道:“如今天下虽已平定,然山林湖泽之中仍有盗贼藏匿、汝南袁氏余孽未除、山越乌桓又得用兵。徐晃与张辽相隔甚远,难以呼应,而雒阳乃朝廷旧都,先帝陵寝所在,不可轻忽,所以我想,效仿周公设八师于雒邑的成例,从南北军中抽调精锐,另建一军驻守河南。”

    荀攸下意识的就想要拒绝,他认为这样做只会增加开支,而且这一支‘东军’的作用将锚定于镇压未来可能会有的内乱。然而荀攸却无法拒绝这个提议,皇帝不会为了什么‘天下安定’、‘与民休息’的理念而学习光武皇帝大肆裁军、放兵为农,军权永远是皇帝手中的利器,他可以在朝政上与士人们你来我往的妥协,但绝不会在这种事上低头。

    只是荀攸会知难而退,不代表别人会同意皇帝穷兵黩武的行为,可以预见的是,无论是在雒阳还是回长安,这件事都会引起纷争,稍解决不好,就会失掉好不容易聚齐的天下人心。

    贾诩是毫无疑问赞同皇帝的,或者说他在这种事情上除了支持皇帝再无别的选择:“臣记得,当年凉州羌乱,数犯三辅,朝廷遂于关中设立虎牙、扶风都尉,将兵护卫长安园陵。如今雒阳乃宗庙所在,大可援引古今之例,新设一军,以护东都。”

    在雒阳留下一支常备军,确实出自皇帝防范于未然的打算,他在阅读《东观汉记》的时候,深刻的记得光武皇帝在裁撤郡国兵之后,为了增加财赋,下诏度量天下田亩,导致各处反抗不断,最后使得度田令虎头蛇尾,不了了之。皇帝不是光武皇帝,他手中的军队不是来自世家豪强的贡献,而是靠自己招募勇士操练出来的、靠着从入伍到夜校教化、从教化到晋升,乃至于战亡抚恤以及退役安排这一亲手打造的体系所感化笼络出来的。

    兵权是皇帝推行改革的压舱石,有一支兵马在雒阳,东可以镇守中原,西可以保卫关中,南可以威服江淮,北可以控扼诸胡。一旦四方有事,这支驻扎在中心地带的机动部队随时都能赶赴战场,等以后大修道路、沟通水系,从关中到雒阳、从雒阳到四方的运兵速度将进一步增强。

    那个时候皇帝再重新丈量田地或是其他什么激烈的改革,想要武力反抗的势力如何也得掂量皇帝布置在雒阳、幽州、扬州的军事力量。

    “如今战乱初敉,关中有劲旅、燕赵有张辽、江淮有徐晃,足以威慑宵小。还请陛下怜惜民力,雒阳诸兵,在精不在多。”这是荀攸所能想出来的折中之法,留守军队的数量少一些,能尽量避免触及一些人的神经。

    “我属意在雒阳建三师,按照古例,以二千五百人为一师,算上辅兵营,一共是八千人。”皇帝点头说道,关于军队的改革是他回长安后即将着手的事情,不但是要将南北军的优越制度与经验推广各军,还要重新打造一套军制。这个时候先将东军的事情定下来,等到那时候再添加兵员也不迟:“每一师设都尉领兵,将领从南北军及殿前郎里面择选,一切比照南北军的待遇。”

    荀攸再无异议。

    于是皇帝当即仿照南北军的制度在雒阳设下解烦、解忧、解难三师,合称东军,从南北军中挑选骨干及精锐成军。

    两日后,车骑将军朱儁奉诏先行赶往关中,开始接手皇甫嵩遗留下来的未竟事业;于此同时,光禄大夫赵威孙也将代表皇帝赶往陈仓给皇甫嵩治丧,跟赵威孙一同前去的,还有侍御史邓聘,他将负责在陈仓查办关于司马懿主动坦露的罪行。

    皇帝在亲自整顿、初步编练出东军的雏形以后,也顾不得等孙策在汝南的捷报,便带着一众文武以及南北军将士赶赴长安。

    时间回到几个月前。

    汉阳郡,冀城。

    冀城是汉阳郡的郡治,同时也是雍州的州治,地处东西要隘的咽喉,是雍凉的一处重镇。自韩遂发起叛乱以来,大汉雍州刺史、建威将军钟繇便坐镇此城,牢牢把控着从雍凉入关中的便捷通道,抵挡了羌胡的几次侵犯。

    在骠骑将军皇甫嵩于右扶风诱敌深入、调动安集将军张济、虎威将军盖顺等军大破韩遂的消息传到冀城之后,满城军民欣喜若狂,士气前所未有的高涨。

    钟繇特意为此召开集会,商讨下一步该如何派兵追击穷寇。当时与会的除了州从事以外,还有汉阳太守射坚,护羌校尉杨儒、冀城令陆儁,以及去年被叛军击败、一路逃至冀城的陇西太守刘繇、陇西典农校尉马宇等人。

    刘繇因为寸功未得,又丧师失地,在得到大胜的消息后是极力主战:“如今据陈仓军报,韩遂兵众溃散,潜逃安定,十万叛军不存一二。吾等可大肆传扬此事,扰乱成公英军心,只要其麾下羌胡离散、兵众畏葸,我军便可趁势而击,一举收服陇西、金城诸郡。”

    “此议虽是可行,但……”钟繇心里其实也很想在追击穷寇的过程中多得一些功劳,雍凉实在苦寒贫瘠、又没有几个出色的大儒能与他座谈,他想着自己在雍凉踏踏实实的干了几年,可以借这个机会调走,最好是回朝廷。

    所以在建军功的事情上,钟繇虽然迫切,但也不失谨慎:“张济已携城中泰半兵马东入扶风,与盖顺一同追击韩遂。如今城中虽然旌旗不减,那也是为了迷惑成公英,可究竟可用之兵尚存几许、出兵的胜算又有几分,吾等为国家计,还得多做思量。”

    杨儒是弘农杨氏出身,多年以前,盖勋担任京兆尹,征辟名士练兵,他与士孙瑞、魏桀等人一同参与兵事,担任鸟击都尉一职。由于曾有过这一段带兵的经历,皇帝在刚亲政不久就出于笼络杨氏的需要,诏拜其为护羌校尉。

    在这几年的时间里,杨儒几乎从不参与长安内部的纷争,默默无闻的戍守在雍凉。也正因为没有什么劣迹,他的地位一直稳固至今,在弘农杨氏众人里面,也是唯一在外掌握兵权的人。

    应着钟繇的话,杨儒矜持的手抚长须,有些傲慢的拉长着语调:“当初朝廷清算李傕、郭汜等乱兵,曾拨精兵予我。数年以来,麾下五千兵马虽不说是骁勇,但也是人皆敢战。”

    “善。”刘繇忙接过话来,说道:“这半载羌胡攻城,杨公麾下即便稍有折损,想必也是能拿来一用。”说完,他便看向一边的典农校尉马宇:“我等从陇西撤兵来援,所带兵马,也还剩一二千吧?”

第十一章 奋勇争先

    “使心骄意大,岂有餍足时。”————————【明史·万国钦传】

    杨儒有些不高兴了,认为刘繇在无意间贬低了他,对此说道:“你这是什么话?老夫掌兵多年,麾下精兵,如何也比陇上屯兵要强。”

    刘繇语塞,深知自己说错了话,急忙补救道:“杨公、杨公!护羌兵马骁健,谁人不知?只是韩遂部将成公英驻兵襄武,麾下羌汉诸军计二万有余,我等纵要进击,也得多聚兵马才是。”

    他这话其实是默认了他陇西郡的兵马不强,可世上总是很难做到两面讨好,刘繇为了不得罪性情急躁的杨儒,主动忽视了随他一同从陇西逃至汉阳的典农校尉马宇。

    马宇当初身为侍中、又是曾经重臣马日磾的族亲,在朝中以前也是极有分量的。若不是马日磾被罢黜闲置,马宇又哪里会沦落到雍凉、陇西这种地方?又何至于因为不擅兵事而灰头土脸的战败逃窜、最后被上官刘繇轻忽怠慢?

    他语气里不免带了几分怨气,道:“我麾下不过是陇西屯兵,算不上久经操练。即便与杨校尉合兵,也是兵不满万,守御冀城已是不够,哪里还能再图进取?依我之见,还是在冀城坐等皇甫将军派来援军吧!听说马、盖二位将军已经在路上了,彼等战胜之师,兵力逾万,何不静待其至,再做合击?”

    马腾好歹也算是马日磾亲口承认的扶风马氏成员,想到今后马氏复兴,还得靠在自己与马腾身上,曾经瞧不起马腾的马宇此时也转变了观念,想着要为马腾多争取一些立功的机会。

    作为皇甫嵩的姻亲,汉阳太守射坚此时也不赞同钟繇、刘繇等人急于进兵的想法:“皇甫公当初的军令仅是虚作声势,以恫吓成公英不敢进兵,实则调安集将军返军攻陈仓。如今右扶风虽屡传捷报,然军令未下,援军未至,我等岂能擅自动兵?”

    别驾阎温此时也跟着附和道:“城内空虚,近日里我等小心戒慎,唯恐泄露风声,为成公英所探知。如今马腾、盖顺等军未还,我等理应坚守以待,为何反是要示弱于敌呢?”

    以射坚、阎温为首的关西士人都不同意主动进攻的主意,这让钟繇大感为难,他也觉得此事冒进,但又耐不住刘繇等人的苦苦催逼。他皱了皱眉头,抬眉看向末座的位置,呼唤道:“陆君、陆君!”

    坐在末尾的是一个年近三十的英俊男人,他容貌雄壮,身上带着江东士人特有的平静温和,此人正是冀城令陆儁,吴郡陆氏出身,已故平南将军、会稽太守陆康之子。因为陆康远在江淮,却时时不忘向长安朝廷输送贡品及孝廉,深得皇帝赞许,在几年前便诏拜其长子陆儁入朝为郎中,以示优待。陆儁为人沉默寡言,低调谦逊,担任郎中没多久便调任冀城令。

    虽说是州治、郡治之长,但在一众二千石面前,身为县令的陆儁还不够格。他也不通军事,每次集会,都知趣的在末座充数,偶尔附和几声,散会后便与州从事、郡功曹们筹措军需,也算是任劳任怨、不惹是非。

    陆儁这回也以为不会有什么事落在他头上,他刚才正在想当初江东孙氏作乱,父亲死了也没能回去居丧服孝。如今江东归附,自己或许可以在打完了韩遂之后请几天丧假,回吴郡祭扫亡父坟茔,连带着看望家中的叔伯兄弟们。

    他记得来长安的时候幼弟陆绩还只是个爱吃柑橘的孩子,离别送他的时候陆绩也是抱着橘子不撒手,直到陆儁上车后才恋恋不舍的将橘子送给他。陆儁想到当时那温馨又逗趣的时刻,忍不住轻笑一声,恍惚记得陆绩今年应该虚岁十岁了吧?还有那个年纪比陆绩大,辈分却比陆绩小的侄子陆逊……

    “陆君!”

    见对方没有反应,反倒发出一声轻笑,钟繇不禁皱了皱眉。离陆儁最近的是负责记述政令的汉阳郡吏姜冏,他将众人都将好奇的目光投过来,便放下笔,轻轻拉了下陆儁的袖子。

    “喔。”陆儁这才回过神来,既尴尬又惭愧的向众人告罪一通,继而看向钟繇:“使君有何吩咐?”

    “关乎进军之策,座中诸君各有争论,我实难抉择。陆君沉静有智,不知意下?”对陆儁的集会走神,钟繇视而不见,他谦和的垂询着,真真像是一个从谏如流的贤明上官。

    陆儁根本不擅兵家之事,他经常在这种会议上装聋作哑、藏拙掩晦,旁人对此心知肚明,见他不争风头,也没那个闲心故意让他出丑。如今被同样深知情况的钟繇将其提了出来,旁人就有些捉摸出滋味了,因为陆儁的回答几乎是显而易见的,那么提问者钟繇的回答——也可以说是显而易见的。

    果然,陆儁面露难色,他还做不到老实坦诚的揭自己的短处,直言不擅军事。“以少胜多,古来鲜有,如今韩遂大败,消息正该传遍雍凉。我军可边做整顿,边待成公英军心动摇,倘或有变,再议进兵不迟。”

    他的想法是在等待观望的过程中,马腾等军都早已经来了,那时候双方军队数量上的优势一旦逆转,出兵自然就是板上钉钉的事了。听到这个答案,钟繇自以为事情算是解决了,就连不知兵事的陆儁都认为可以相机进军,又遑论其他呢?

    于是钟繇不顾射坚等人顾虑重重的反对,下令让人散播韩遂大败的消息,鼓舞汉阳、陇西等地豪强,扰乱成公英的军心,最好能做到让其众不战自散。而与此同时,钟繇不忘扩大自己的实力,以免以后论功行赏的份额太小,在私底下特意寻到了州从事杨阜,希望他能召集汉阳等郡豪强提供家兵部曲,暂时归刺史府统一调度。

    杨阜误以为钟繇心里仍未打消在马腾等人来之前先夺此功的危险想法,同时也不愿白白将自家部曲贡献出来。若是危急存亡的关头倒也算了,偏是即将大获全胜的时候,谁也不愿意帮钟繇这个关东人出力,出口拒绝自然是应该的:“骠骑将军事前未有军令许我等趁势出兵,依在下看,既然皇甫公遣派了平狄、虎威二将军前来,可见是未有许我等独自进兵之意……使君何必执着于此呢?”

    钟繇心里着恼,自从他到雍凉以来,可以说是举目无亲故,而这些征辟的幕僚都是雍凉名士,彼此相处并不算很和谐。相比之下,汉阳太守射坚因为关西士人的缘故在雍凉如鱼得水,许多政令对钟繇来说不便于行,但经过射坚的从中转圜却能顺畅无阻。放在以前,钟繇还不明白为何地方郡守与豪强往往矛盾不可调和,现在设身处地,他才深有体会。

    “如今西北各军乘大胜之威,追击穷寇,朝廷百年无数先贤费尽心力,平羌大功就在今日。”钟繇转了话锋,心里冷笑着,不怀好意的蛊惑道:“朝廷大军分路进击,各郡岂有不群起响应的道理?眼下有不少羌贼离群四散,骚扰乡里,若是各地有豪强起兵为大军扫清道路,也不失为大功一件。”

    杨阜似有心动,皱着眉头考虑说道:“各郡各县倡义举兵,彼此相隔难以呼应,又无统属,则该如何?”

    他是想着若钟繇故事重提,还想借机掌握各家私兵,那这个功劳不争也罢。怎知钟繇此刻改了话头,语气稳稳地说道:“先将韩遂败亡的消息传遍雍凉,大可诈称韩遂已死,彼等羌胡失却贼首,安有不就地离散之理?一旦分散,便只能有赖于各地豪强分而击破,统一部署,却是不便……如今马腾等军未至,正是雍凉各家建功的时候。”

    杨阜沉稳多谋,没有当即答应下来,也没有出言反对。但钟繇的意图显然已经达到了,杨阜回去后与从弟杨岳、杨谟等人商议了一番,都认为无论如何,先散播韩遂殒命的流言,看看成公英麾下兵马的反应再说。消息传出去后不久,成公英麾下的羌胡兵果然惊慌失措,当夜便逃散数千,就连成公英也不敢继续留在汉阳郡,而是带兵移驻襄武。羌胡逃兵给地方上造成了极大的隐患。与此同时,杨阜的同乡、雍州从事尹奉、赵昂等人纷纷开始赞同钟繇的意见。

    没过多日,汉阳豪强姜隐、姚琼、孔信,南安豪强赵衢、庞恭等人接连起兵响应,在地方上与逃散的羌胡游勇展开了激烈的战斗。

    钟繇暗地里吃惊于雍凉豪强部曲极其剽悍的实力,汉季以来,各地盗贼蜂起,郡县往往无力征讨,导致各地豪强自建坞堡、编练家兵自卫。虽然钟繇也曾看过中原的坞堡成片,但关东用来防范普通山贼盗匪的坞堡尤其是常年防御羌胡的关西、雍凉坞堡可比?更别说雍凉人天生就是剽悍强健的勇士,钟繇早知道这些平日不显山露水的豪强们实力强劲,但没想到他们居然能凭一己之力剿灭散落各郡的羌胡逃兵。

    这样的实力就连钟繇都深感忌惮,又何况是皇帝呢?

    各郡战事进行的如火如荼,看得刘繇、杨儒等人眼红不已,他们等不及马腾与盖顺缓慢的速度,再度请求出兵。而这时成公英麾下兵马已不足一万,数量上的差距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就连办事谨慎的钟繇也动摇了心思。

    再等了一日,据探子称马腾等军已到了望垣,距冀城不过数十里之遥,一日可至。钟繇心里想着现在出兵还算妥当,马腾、盖顺都是关西人,若能让刘繇、杨儒建得军功,既能保障自己人、又能向杨氏示好。于是在当天的集会上,钟繇力排众议,以建威将军的身份下令支持刘繇、杨儒的进军计划。

    马宇因为谏拒不得,又不愿坐失良机,也要求带着屯兵随军。

    一时间汉阳郡现有的兵马都被集结起来,交由陇西太守刘繇、护羌校尉杨儒统率,汉阳郡实行军屯最早,屯兵最多,当下也被抽调了不少。只是射坚仍维持保守的主张,只是供给兵马粮草,没有跟着参与这项军事行动中去。

    这举措让他身边的亲近都感到奇怪,汉阳郡农曹王昶、汉阳郡典农司马杨昂特地过来造访:“据闻,钟使君想在马腾等人来援之前,先立此殊功,不但四处调集兵马,就连从长安新来不久的门下督秦谊也被指派到军中去了。我等还若无动静,真让彼等立功了,岂不是坐失良机?”

    射坚身着燕服,在自己府邸的厅堂中端坐着,他看了一眼杨昂,又接着看向王昶:“文舒,你也是这样以为的?”

    在王允这棵大树倒后,王凌作为太原王氏子弟,很是落魄了一段时间,所幸皇帝并没有忘记给王氏加恩。看在王允诛董的份上,王凌在河东平定后没多久就被拜为汉阳农曹,负责汉阳郡的民屯,一做就是五年。

    这五年的时间里,王昶比以往愈加历练,不仅督劝百姓务力农桑,更是亲自带领屯户开荒,使汉阳一郡的垦田为雍凉诸郡之冠,收获的丰厚粮草支持了好几次大的战事。射坚已经几次向皇帝称赞王昶出色的治民能力,希望能对他进行提拔,但奏疏呈上去后都杳无音信。

    对于射坚的照顾,王昶感激于心,却没有因为得不到结果而灰心丧气,反倒更加勤恳的在劝农事上。两人的关系因此也越加亲近,在外人眼中,这两个常被世人相提并论的同族兄弟,似乎各自选择了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

    “在下来此,只为了与府君说一句话。”王昶话是这么说,其实眼睛却看向了跃跃欲试的杨昂:“不得贪功。”

    杨昂顿时遭受打击,垂眉不语。

    王昶继而说道:“府君在雍州筹措一方粮草,主持此战的皇甫公又是府君姻亲,既有此功,封侯足矣,又何必再争其他?何况,即便要争,上有钟使君,下有刘府君、杨校尉,就连马德衡也不过追其末尾,府君又如何争得过呢?”

    “奈何使君之意难违,尹、赵几位州从事起先也是不愿出兵,但见到各地豪强起兵大有斩获以后,也纷纷改了口风。”射坚以手抚膺,无奈道:“有利如此,人皆逐之。我也只能将此事报与陈仓,有功则罢,倘若万一……我等也能撇清干系。”

    “这是如何一说?”杨昂莫名其妙的问道:“府君好像不看好此战?”

    射坚似乎不想在背后说人是非,砸了咂嘴,闭口不言。

    王昶接话道:“府君是不看好他们。安集将军带兵走后,汉阳无良将,竟也只能让杨校尉带兵了。”

第十二章 兵势难料

    “然兵不可使骄,骄则难制;不可使玩,玩则难用。”————————【投笔肤谈·军势第七】

    “杨校尉有何不妥吗?”杨昂原是汉中张鲁部将,自投降以后,被放置二线,调往汉阳屯田。跟其他屯田将比起来,杨昂有丰富的带兵经验,看重他这一点的射坚也不拘一格,经过几年的接触后将其视为亲近。王昶管理的民屯、杨昂管理的军屯,是射坚在汉阳大力推行屯田政策的左膀右臂:“在下听说杨校尉早在多年前便于盖公组练京兆虎牙营,论及用兵,当也无碍吧?”

    盖勋虽然忠烈刚强,但在军事上并没有什么建树,杨昂久在蜀地,误听讹言,故有此论。

    “是啊,杨公领兵,的确未尝一败。”射坚眉宇间萦绕着一股忧虑,他语气平淡,像是在平静的陈述一个事实:“因为他从未打过一次仗。”

    杨昂愣了愣,到底是在王昶渐不耐烦的目光下打消了追问的念头。射坚出于多种考虑,对钟繇等人主持的进兵行动表示不看好,既然劝阻无用,他也只能踏踏实实的吩咐王昶等人准备好大军开拔的一应军需。在这之后,他又另外将此间的情况报送陈仓,只要皇甫嵩看到了,此战若是无功有过,他就不会扯上关系,倘若有功,他也能被扯上关系。

    就在冀城军民振奋,鼓舞出城之时,远在襄武的成公英在得知韩遂‘死讯’后震惊不已,麾下部众大抵都是羌胡慑于韩遂威信而从军,如今听闻韩遂都死于皇甫嵩的兵锋之下,大军溃败,羌胡各部落酋长、氐王纷纷不告而别,带着自己的部众返回驻地。驻地在陇西的回陇西,在汉阳、安定的回汉阳、安定,有些仍不明智的氐王为了挽回部族损失,顺道屠戮了不少汉人聚落,激起各地豪强起兵自保。

    各郡战火不断,成公英部众也濒临瓦解,待他好不容易打起精神,准备决定去留的时候,发现身边只有五六千人了。

    “扶风大败,韩公生死未知,我军如今是去是留,是整兵再战,还是就此投诚,都要在今天议出一个定论了。”这些天成公英的脸上便好似苍老了十岁,甲胄在身,却显得老态龙钟,他看着座中寥寥无几的将校,默叹了口气,说道:“以老夫之意,如今战胜无望,朝廷再兴天下已事不可阻。雍凉偌大,我等就此离散,隐匿声迹倒也容易,若仍试图抵抗,恐怕……”

    “我等羌人有数十万之众,人皆可战!”底下一个氐王色厉内荏的说道,他紧接着话锋一转:“即便是降了、或是就此离散,我等不过退居沃野畜牧,朝廷又能那我等如何?”

    他口头上强硬的表示不怕朝廷的清算,但无意间却依旧透露他欲投降或逃跑的想法。

    成公英与韩遂相交莫逆,君臣义结,本来他是立志要与韩遂创下一片基业的,可如今韩遂在传闻中战死,自己连他最后一面也没见上……他本想坚持到底,奈何自己威望不足,自己所处的豪强立场又不断地催促他明哲保身、另谋出路。成公英最终虽是屈服于现实的利益,但要他就此投降给刘繇、马宇这些手下败将,却是不能:“韩公既没,钟繇不思劝降于我,反兵刃相加,是小看我等。倘若不先胜一场,立我威风,他日纵然投于彼等麾下,日子又岂能安定?”

    他打算先胜后降,将主动权拿到自己手上,好交换一个让自己更满意的职务。除此之外,成公英心中未尝不抱有一丝希望,眼下韩遂战死的流言遍布各郡,他需要捉到一个有分量的人亲口证实。

    仍留在成公英身边的都是支持他的亲信,只要成公英不违背众意、死战到底,选择什么样的投降方式他们都不会反对。

    于是成公英下令整编兵马,分出一千人护送军中家属老弱先返回金城,自己则点齐步骑五千南下准备迎击刘繇、杨儒等军,地点选在了冀城西部不远的甘谷。兵马调动之际,军中将士惶恐有之,兴奋有之,唯独一个年轻小校正安安静静的检查着鞍具,佩戴好刀鞘。

    “麴光。”成公英正在最后巡视军营,见到这个深受他欣赏的西平麴氏的年轻人,顿了顿脚步,接着向他迈了过去:“你在想什么?”

    “将军。”麴光年纪才十六七岁的样子,嘴唇上长着一圈粗硬的绒毛:“在下正想马鞍系好了没有,一会翻身上去,怕它不牢靠。”

    “这马鞍不好,初次骑马的人在马背上都坐不稳。”成公英看着那匹黑色的骏马,轻轻回忆道:“我当年随韩公去长安的时候,听说南北军的骑兵奉天子之诏改换骑装,其中有一种马鞍,人坐上去不易滑倒,便于奔驰。可惜彼处军营防范严密,我等几次刺探未果,这次起兵,也未尝在雍凉诸军当中看到,不免有些遗憾。或许在皇甫嵩的军中能看到吧。”

    麴光张口问道:“将军现在已经在想投诚之后的事了?”

    “事不可为啊。”成公英淡淡的说着,他将目光移向麴光,认真的说道:“你西平麴氏经营不易,你如今尚在,也该想这些了。”

    成公英本是想激励他以后要挑起延续家族的重任,可麴光却下意识的反驳道:“我家族兄麴演在韩公军中深得重用,这次兵入扶风将其带至左右,如今得闻败讯,也不知吉凶……麴义离家得早,我虽未曾见过,但他大败公孙瓒的名声却传遍天下。如今关东消息阻隔,我打听不到他的下落……或许他早已遭遇不测……”

    他扭头看向成公英,尚未长成的少年神色坚毅中带着痛苦:“现在家仇未报,就让我想以后的事,我做不到。”

    成公英默默盯看了对方良久,终究是没有再说什么。若非是万不得已,谁又肯轻易投降呢?就算是成公英,心里不也在想着最后出一次气,然后再大大方方的降了。朝廷要想有个稳定的雍凉,安抚他这样的本地豪强必不可少,被自己打败的钟繇在如何也得捏着鼻子认下。

    “跟死去的人相比,当下才是最重要的,你最好尽早想明白。”成公英拍了拍麴光的肩膀,垂着头走了。

    汉阳郡,甘谷。

    刘繇、杨儒等人率军万余在渭水途径的甘谷与成公英所部兵马相遇,甘谷地处山壑之中,近旁则是湍急的渭水,狭路相逢,便如两只倔强的山羊抵角相斗,互不退让。

    “只四五千人?”杨儒在高坡上俯瞰,将彼此军中虚实一览无遗,他语带不屑,故作老练的说道:“成公英麾下二万兵马皆作鸟兽散,看来他也不过如此。”

    “既然如此,当全军进击,一举破敌。”刘繇欣喜道,说着便要招呼马宇组织兵马。

    “不急如此,我先去擒贼。”杨儒说完,不待刘繇如何反应,便径直带领着麾下五千人击鼓前进。

    刘繇见状愣了一瞬,恼怒道:“弘农杨氏就是如此么?”

    马宇本就敌视杨氏众人,在刘繇身边说道:“他不顾忌我等,我等又何必顾忌他?不妨由我前往接应,以为后备,谅他也说不来什么。”

    刘繇拊掌称赞,他现在只想要的是一场由自己带领的胜利,好洗刷他失守陇西的罪过。至于是杨儒立功还是马宇立功,对他而言都没什么要紧,不过成公英麾下兵马与杨儒的似乎相差无几,稳妥起见,再加上马宇的部众也不为不可。

    他刚要下令,一旁有个年轻人忽然反对道:“前方平地狭窄,用兵攻占贵在少而不在多。两方兵马一多,必然拥挤,届时失于调度,则我军必危!”

    刘繇皱了皱眉头,定睛看去,却见那年轻人正是汉阳郡吏姜冏。见对方如此,他满不高兴的说道:“说的是,你若不想去,索性就留在我身边好了。”

    姜冏本是一番好意,见刘繇如此轻视,不由得气结。

    成公英麾下的军队,正是韩遂整合雍凉羌汉各部兵马的精锐,当那两万人逃散之后,剩余的更是强悍。杨儒所带的兵马虽然也算是训练有素,但由于他自持身份与资历,长期不肯与张济互相交流练兵之法,导致他练兵墨守成规,仍是用的当年盖勋在长安练兵的那一套。如今面对成公英所部的疯狂进攻,杨儒指挥不灵,竟然是有些招架不住。

    见此情形,成公英立即放弃与杨儒的拼杀,不动声色的引军后退,试图离开这片狭窄的战场。

    杨儒以为对方开始败退,兴奋的下令追击,哪知部众在这段窄道上挤作一团,闹哄哄的乱成了一片。

    麴光身体半伏在骑马上,全神贯注的盯看着前方,成公英也骑着马在他旁边絮絮叨叨的嘱咐道:“记住了,我等要给他们留些颜面,不能打得太过。等会只冲一次,我看杨儒这等庸人,只冲一次他就抵挡不住了,到那时我再撤兵,送书投降。”

    成公英看着麴光在马上蓄势待发的动作,双目紧盯着对方混乱军阵中的大旗,心里顿时涌出了一阵担忧:“麴光,你听到了没有?”

    麴光没有理他,仿佛已经彻底沉浸在战斗的状态之中了。

    成公英有些慌了,他担心麴光会产生意想不到的变故,当即想要将他撤换下去:“麴光!你给我……”

    麴光听到这一声后,也不等成公英后续有什么话,当即便策马冲了出去。紧跟在他身后的骑兵见状,下意识的以为那是成公英的一声号令,于是也纷纷跟着麴光策马冲了出去。

    这一千骑兵从河滩上飞快的奔驰而过,迅速阶梯了成公英下令后撤的步兵所留下的空缺,怒潮一样的骑兵直冲上河滩,对着杨儒的军队直接拦腰一击。成公英骇然,他想出声阻止但为时已晚,骑兵宛如一旁奔流的渭水瞬间冲溃了杨儒不设防的侧翼,成数条纵队迅速地穿透进散乱的军阵之中。

    杨儒军中混乱不堪,他正要率兵后撤,可退到一半有迎面赶上过来支援的马宇,马宇没料到杨儒居然会败,两支兵马猝不及防的堵塞拥挤在狭窄的谷地上,进又进不得,退又退不得,白白浪费了最后的时机。

    由于猝不及防,加之队形散乱无章,正当其锋的侧翼无不望骑惊溃,避开敌人朝两旁躲闪。这使得蹈阵的麴光等人几乎没有遇到什么抵抗,就直接穿透了杨儒部众自发组织的防御,直达腹心,几乎可以清楚的望见杨儒脸上惊恐的表情。

    这样的效果连麴光都意想不到,他非常诧异于对方居然如此不堪一击,还敢主动进攻。想到这里,本就不情愿投降的他更是没了投降这种废物的念头,他杀红了眼睛,对身边的羌胡人说道:“我听说羌人之中只服强者,殊不知我凉州汉儿也是同样!今彼等强势,我等违志归降倒也罢了,可彼等孱弱如此……狼岂能给羊作牧犬!”

    他这一番话极大的鼓舞了恃强好勇的众人,于是麴光亲自取出三支骨簇箭叼在嘴里,左手持弓,右手提矛,重又飞驰杀入。

    骑兵们在麴光的带领下早已忘却了成公英的军令,他们在军阵中四处杀掠,偶尔冲出阵外、抵达河边,旋即又转身再次入阵,任凭成公英提步兵在后如何呼喊也无济于事。年纪轻轻的麴光此时像个骁勇的战将,作战悍不畏死的他很快折服了一帮羌胡骑兵,他们随着麴光左右横行,用弓矢射杀、用长矛和弯刀砍杀敌兵。

    “此处不能留,校尉快走!”秦谊拔剑护在六神无主的杨儒身侧。

    到了这个田地,谁都无计可施,只能转身后撤,或冀图马宇能为他抵抗一段时间。可转头的功夫就见到马宇掉头跑了,杨儒气愤不已,只得留下秦谊断后,自己试图骂开拦道的溃兵,开辟一条生路。

    气势汹汹的骑兵已经涌了过来。

    秦谊自从长安来汉阳以后,还是第一次在平地上见识到祸乱朝廷两百多年、始终剿灭不掉的羌胡究竟是何等的可怕。他们强壮骁勇,以杀人为乐,他们狂呼大叫着,穿着简陋的甲衣、拿着粗糙的兵器,却比任何一支军队还要精悍。

    麴光此时已经注意到了他,口中含着的箭还剩下一支。看到秦谊挺身向他杀过来,麴光把手离开缰绳,双手持槊,胯下骏马再度提速。秦谊虽曾在吕布麾下从军征伐,但近年来只在长安担任北部尉,沉迷酒色,荒废武事,哪里还是年轻气盛的麴光的对手?

    只一个交错的功夫,秦谊便已被他一槊杆击落在地,他哇的吐出一口鲜血,脑海里嗡的一声,随即晕死过去。

第十三章 势危而走

    “子又不许,请收合余烬,背城借一,敝邑之幸,亦云从也。”————————【左传·成公二年】

    不到一会,麴光连杀带砍,一马当先,很快杀到了护羌校尉杨儒的跟前。由于逃命躲避的士兵相互践踏推挤,即便杨儒的百来名亲兵实力强劲,此时也被人流拥挤冲散到各处去了。

    惊骇不已并且行动迟缓的杨儒,连同他身边仅存的数名亲信,几乎在断后的秦谊倒下瞬间,就被披短甲持弯刀的麴光等人追上了。

    事发仓促,杨儒身边的骑兵着急忙慌之间时不时地搭箭往后射击,然而准星却不能恭维。眼见情况危急,为了保护杨儒,他身旁的两名骑兵先后调转马头回过身来,手中挥舞长矟试图阻拦麴光。

    却不料麴光马速一缓,将口中叼着的最后一支箭取了下来,弯弓搭箭,只听一声弦响,羽箭便准确命中杨儒后背。

    杨儒猝不及防,在马背上惨叫一声,随即伏倒在马上。麴光紧盯着对方的将校服饰,心里大喜,趁着左右羌骑正截杀敌兵的空隙,快马加鞭冲到了杨儒的马侧。他用左手从腰间拔出刀来,抡起便往不省人事的杨儒砍去,那刀深深的割开了杨儒颈上的皮肉,露出白森森的骨头。麴光再接再厉,几下就将奄奄一息的杨儒砍死,拿着他的首级在战场上狂呼着。

    马宇在最后一刻被麴光追赶上,知事不可为,他放弃了逃跑,而是把剑横在了自己的脖颈上,仰天悲呼一声:“战败至此,谈何生还!”

    说着便引颈自刎,他远比杨儒要有骨气,当初他在皇帝身边担任侍中,与中外沟通消息,也参与过诛董的密谋、倒王的行动,乃至于到最后他更是成了马日磾的智囊,为关西士人在朝中获得更重的分量出谋划策。他本该是扶风马氏继马日磾之后的领军人物,可这一切都伴随着关西士人的衰弱、马日磾的被黜而化作泡影。他本想着被贬至陇西屯田后踏实苦干,靠自己的一己之力止住马氏衰落的趋势,可没想到自己一败再败,到头来什么也没有,此番输了再回去,有何颜面见天下人?

    麴光看着他义不就辱的样子,忍不住在他身边多留了一会,然后整顿骑兵,继续往谷口追击。

    “走、走!”刘繇知局势不可逆转,遂下令后撤。说是后撤,其实所有人都惊慌失措,纷纷逃命。

    麴光在后面紧追不舍,意图将刘繇等人全部留在甘谷,届时冀城空虚,自己可以怂恿成公英一战而下。

    然而他到底慢了一步,刘繇等人跑得很快,越往谷口的山道越是狭窄,骑兵难行,最后麴光只得眼看着刘繇等人逃出甘谷。他并不气馁,仍试图带领骑兵出谷,只要再开阔的山谷外排好冲锋阵列,任凭刘繇先跑多远都无济于事。

    好不容易逃到了山谷之外,刘繇气喘吁吁,像是才反应过来似的,他四处张望了一番,心里陡然沉了下去:“杨校尉呢?马德衡呢?”

    “典农校尉自刎了!”姜冏在逃亡时还不忘时时回头张望敌情,他语气悲愤的说道:“我适才看见护羌校尉身后中了一箭。”

    那面军旗之下源源不断的聚集着数千步骑,有一队逡巡在外的骑兵斥候见到刘繇等人闯出山谷,开始分做两路,一队回去报信一队向这边赶了过来。

    麴光冷冷的注视着那面飘扬的‘马’字旗,犹豫了半晌,终究因为寡不敌众、以及成公英的强令而恋恋不舍的撤退回去。

    成公英打赢了胜仗,却高兴不起来,尤其是当他知道这场大胜导致杨儒、马宇两个世家大族子弟战死,成公英便知道自己的计划已经彻底落了空。而造成这一切的偏偏是他最青睐的年轻人,在麴光回来之后,成公英不满的将其叫来喝问道:“你为何不听我军令!”

    麴光气势不弱,与他针锋相对道:“在下的确是按将军的吩咐,只冲了一阵,谁知彼等孱弱不堪,居然一击则破。战场上刀剑无眼,杨儒中箭而死,尚有可说,而马宇不愿就俘,拔剑自刎,又与我等何干?”

    成公英一时语塞,他有心想将麴光军法处置,但此时眼角余光所见,跟随麴光一起冲阵的羌胡人皆是满心钦佩的站在他那边,成公英知道对方都已为麴光今日的英勇所折服,要想强行处置此人怕是不能了。

    更何况,既然投降一事目前再无希望,杀掉主战的麴光也有些得不偿失。成公英威望受损,在这几次言语交锋之际又没有占到上风,不禁有些心灰意冷,摆摆手让麴光下去了。

    麴光眉头皱了皱,虽然今日他在军中取得了巨大的威望,但心底仍旧是对成公英这个长辈尊重有加,在离开前,他抱拳问道:“不知将军接下来欲要何往?”

    成公英神色有些灰败,他勉强思索道:“事已至此,为之奈何?此时再进无用,暂且退往金城再做观望好了。”

    “可是我军新胜……”麴光正要再说。

    成公英立即说道:“新胜又如何?你还想凭眼下这四五千人打到冀城去?”他总算找到了一个教训的麴光的话头,责备道:“孺子,山谷外可是马腾的旗号!他曾经与韩公并肩的声名,你难道还没有听说过么?”

    马腾与韩遂的名头很早以前就响彻雍凉,麴氏虽然一直跟随韩遂起兵,但也久闻马腾之名。麴光年轻气盛,但也知道好歹,此时皇甫嵩确实是大败韩遂,其麾下各部兵马逐渐要派往雍凉。自己这些人趁机逃亡金城、湟中,保存实力、休养生息才是绝佳途径。

    麴光无处反驳,生硬的说道:“谨诺!”

    尽管成公英口头上说的是暂保金城,隐藏实力,但麴光却认为对方在得知韩遂死后已经彻底丧失了斗志,退守金城之后的进取都是空谈。对此,麴光急切的想知道扶风之战的前因后果,最关键的就是韩遂的生死。

    走过杂乱无章的营地,麴光在别人的带领下找到看守俘虏的地方。那是一处肮脏的马棚,挤挤挨挨的关押着数十个俘虏,人的鲜血、牲畜的粪便充斥在这个不大的棚子里。

    麴光站在外面,强忍着恶心没有进去,而是命人从里面拖出一个半死不活、浑身是血的军司马出来。

    “这是他们之中官职最大的了?”麴光看着地上这人,对方的右腿以一个别扭的姿势弯曲着,显然是折了。那人的样子麴光还是有些印象的,似乎是他追击杨儒的时候唯一一个敢回过头来拦截他的人:“就只是个军司马?”

    “回禀将军,其他都尉等人都跑得快、或是死了,只有这个人倒在地上,只被马踩了一脚,还侥幸能活着答将军的话。”拖着秦谊出来的麴氏家兵轻声说道。

    “你叫什么名字?”麴光踢了对方一脚,那一脚正好提在他曲折的右腿上,秦谊惨痛一声,呻吟的吐出两个字:“秦谊。”

    麴光看着他忍着剧痛而狰狞的面部,虽然沾满鲜血泥泞,却依稀可见对方眉宇间的英气,他说道:“我听你的口音,好像是并州人?刚才明明可以逃,为何要留下拦截我呢?”

    秦谊咬着牙没有搭话,麴光笑了一下,很随意的又踢了他一脚:“说吧,念你还有胆量转身,只要你老实回我的话,我就让人把你的腿接上——你可不想瘸着腿回并州老家吧?”

    这段话似乎说动了秦谊,可他先是被麴光一槊击落,又是被马踩了一脚,早已是内伤严重。此时即便被麴光踢了几脚,被伤痛刺激得清醒几分,但眼中的神采、话里的语气旋即如风中之烛,立时飘摇衰弱起来:“食君之禄,自当忠君之事……我必须要立下军功、我要做将军……回去、回去就能……”

    “就能什么?”麴光疑惑的问道,可秦谊两眼空洞,口中仿佛是自言自语的呢喃着,不像是在对他说话。麴光生怕他晕过去,又踢了秦谊几脚,趁着对方神志不清,抓紧时间问道:“扶风那一战究竟是怎么回事?韩公到底是与我族兄逃了,还是……你快说!”

    秦谊从迷糊的意识中回过神,抱着腿惨叫道:“她走了!她走了!”

    “哼。”麴光满意的哼了一声,他移开一直碾着秦谊伤腿的脚,微微扬了扬下巴,吩咐道:“把他丢回去。”

    秦谊此时已经阖上了眼睛,在被人拖起来的时候,他不知想起了什么,口中微弱的说着一个女人的名字:“……罗敷。”

    麴光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他听见了秦谊被拖走之前说的话,挑眉道:“居然还挂记着一个女人。”

    这时成公英的亲兵过来了,他是来奉命催促麴光早些收拾行装,准备带兵往西北撤退的。

    麴光点头言道:“我正要去寻将军,你先回去复命,我处理这些俘虏后再过来。”

    那亲兵听后,仍站着不动,说道:“将军有令,这些俘虏留着还有用处,需由在下带走。”

    “带这些废物做什么?直接坑杀了倒还干净。”麴光听说成公英还想留着这些俘虏,不满的说道。

    可那亲兵听了却不动,坚决的态度让麴光气恼不已,他立即推开对方,骑着马往成公英哪里赶去。

    “韩公还活着?”成公英心神一震,惊诧的说道。

    “是,将军若是不信,大可去问那些俘虏。”麴光观察着成公英的脸色,出声说道:“既然韩公仍在,以其人望,我等在凉州重来,此战最后胜败也未可知。”

    成公英微皱着眉,思索一阵后,还是说道:“陈仓败后,以韩公之智,必会间道安定或街亭。若走街亭,此刻当已至汉阳,可我等迟迟未听到消息,可见是街亭守军已失,皇甫嵩派了人在该处劫道,韩公转道安定……无论如何,我等都要先回榆中。”

    榆中是金城、武威、汉阳等郡交接之处,位置紧要,得此地能把控河西,失此地则金城不保。麴光认为退往榆中的同时派人打探韩遂下落,联系各处羌兵,可以在榆中整军再战。

    然而成公英却告诉了他一个更为不妙的消息:“河西四郡已叛,武威郡丞毌丘兴联合四郡起兵,不日就要到榆中去了。”

    “什么?”麴光吃了一惊,他本以为河西诸郡豪强会是他们再起的资本,没想到战败的消息传那么快,几乎是同时就发生了叛乱。

    成公英深深地看了对方一眼,河西叛乱从时间来推测显然是早有预谋,皇甫嵩谋算深远,光是靠这一点,他们还能怎么继续打下去?或许从一开始,他们就在做无谓的挣扎:“无论你我有何分歧,都要先夺下榆中,这是我等的活路。”

    汉阳,冀城。

    钟繇看着一脸羞愧欲死的钟繇,震惊的久久说不出话来。直到现在,他仍不敢相信这次出兵居然会落得惨败而归,不是说成公英兵众离散,士气低落么?不是说杨儒麾下兵马是多年精锐么?

    “这是如何一回事?”他不满的看向护送刘繇等人归来的马腾,饶是如此,钟繇也保持着冷静的头脑为自己盘算后路:“成公英等残兵就在眼前,将军为何不趁势追击?如今放彼等回到金城,再成祸患,又该如何是好?”

    马腾眉头一扬,他没想到对方在这个时候还在想着责备他,难不成这件事还要他担责么?

    “使君说的是什么话?”马腾仗着背后有皇甫嵩,又自认无错,说话也不顾忌:“甘谷中地形狭窄,贸然进兵,遇到伏兵了该如何?况且此战连杨公等人都抵之不过,末将不才,可不敢重蹈前车之辙。”

    “你!”钟繇气结,一时间无可奈何。

    他本想着经此一败,耽误大事,急于一战而定雍凉的皇甫嵩必会对他进行严厉的斥责,更甚者还会上疏弹劾他败军之罪。可钟繇在冀城提心吊胆的苦等了几日,最后等到的却只是陈仓发来的一份言辞和缓、根本算不上严谴的官方文书。

    这份文书详述了接下来马腾、盖顺两人将要进行的军事行动,希望钟繇给予支持,上下勠力齐心,毕其功于一役。至于他擅自出兵以至大败的罪过,却是轻飘飘的一笔带过,仅仅是口头上责备了几句。

    钟繇心头巨石落地,才松了口气,却又满怀疑虑的将那份看似是皇甫嵩亲笔写的文书拿在手中,反复看了又看。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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