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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武陵年少时     兴汉室txt下载     兴汉室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四章 忧郁生疾

    “虽抱雄才,处高位,反为人牵制,上下踬疑,而不能尽伸。”————————【答杜公书】

    右扶风,陈仓。

    原野上有些起风了,东南边的天空中几乎在瞬间堆起了山峦似得深色云层,这云层转眼就飘至城头,越来越厚,黑压压的悬在屋顶,风也刮得越来越急了。司马懿一副病容,穿着单衣依靠在廊下望着阴沉沉的天空,微微眯起了眼睛。

    在乌云的笼罩下,陈仓城满街满巷里的风仿佛都在欢快的呼喊着,似乎在迎接这一场滂沱秋雨。

    司马懿在水汽弥漫的秋风中狠狠咳嗽了几声,却是没有进屋的念头。府上的奴仆也不知躲哪里去了,就任由司马懿一个人孤零零的站在庑廊下,狂风吹着他身上的衣袍,衣袍紧紧贴合着他的身体,将其衬得更加瘦弱不堪,仿佛无依无靠的风中瘦竹。

    “你怎么起来了?”陈仓令司马朗刚处理完一天的公务,见天色有变,解散属吏后立即便赶了过来。作为长兄,司马朗还是很照顾这个自负多才的弟弟,他将端来的膳食与汤药放在桌案上,走过来两手扶住司马懿的肩:“快回去躺好,你受不得风。”

    “吹会风,身上也凉快一些。”司马懿有气无力的说道,他那一双渊潭似得眼睛此时也没了往日的神采,锋芒散尽,倒显得有些软弱可怜。他任凭兄长的摆布,随着他走回席榻上躺好,廊下的门被司马朗关掉了,风声顿时被隔绝在外,只透着‘呜呜’的声音:“我的额头还是很烫。”他看着司马朗,虚弱的说。

    “吹多了风,还能不烫?”司马朗责怪的看了对方一眼,用手背触碰了一下对方的额头,立即收了回去,将药碗端了起来:“怎么比昨日烫了?先把药吃了,我一会再叫人来问诊。”

    “我倒希望一直这样烫下去。”司马懿声音微弱的说着,嘴唇微张,勉强将司马朗喂来的汤药饮下:“我也不用这么为难。”

    司马朗用木勺喂了司马懿一口,听闻此言,将木勺再盛了点汤药在碗口边沿慢慢刮着:“你这是什么话?甘谷之败,该处置的是君侯、是朝中的诸公,与你有何干系?你即便想从中美言,转圜几句,此等祸事,帮不了就帮不了,尽力而为,有什么好为难的。”

    他正欲将木勺送到司马懿嘴边,送到半途,忽又收了回去:“你到底有什么事在瞒着我?”

    司马懿刚要张口去喝药,被对方这么送到一半收回去之后,有些哭笑不得:“阿兄,我何曾有事瞒你了?”

    “那你让我见一面君侯。”司马朗将木勺再度伸到司马懿的嘴边,而这时,司马懿却没有张口去接了。见司马懿面色有异,司马朗将木勺停在司马懿嘴边不动,冷冷的说:“怎么,你病了我能见,君侯病了就谁都不能见?自我到陈仓以来,可是一面都未曾见过君侯,不说请他裁决俗务,就说是省视问安,也是可以的吧?”

    司马懿苍白着脸,这次是连药也不打算张口去喝了。

    “仲达!”司马朗情绪激动,几乎半勺汤药滴落下来,将司马懿白色的单衣染成一团黑黄的污渍。他注意到自己的失态,连忙将药碗和木勺放在一边,拿起绢布为他细细擦拭起来。

    “诶!”他看着衣上怎么擦也擦不掉的污渍,重重的叹着气:“你这又是何必呢?你可知这陈仓内外,已是群情汹汹,彼等都说皇甫公数月称病,除你之外,任何人都不见,恐怕是生了变故……而在郿县的裴司隶几次扬言要过来看望,这次他率军在三辅剿灭了羌人余寇,不日就要过来了……雍州钟使君虽然还不明,但此事迟早会使其有所耳闻……”

    司马朗一番忙活,总算擦干了弟弟被打湿的衣服,可那一团污渍却怎么也擦不掉了,不但如此,就连自己的绢布上也被染上了浅浅一层药汁。他将绢布捏在手心,紧盯着病恹恹的司马懿,既是心疼又是不解的问道:“我们是兄弟!这个关头,你再想瞒,也不该瞒我。”

    “阿兄。”司马懿高热不退,其实也是心理压力太大,生生给愁病的。他缓缓的开口,睁眼看着他最亲近的兄长,喉头上下滚动着:“生死之事,谁能帮我?不是我信不过阿兄,实在是不想将阿兄连累进来。”

    “我如今是陈仓令,与你同处一城,再如何说,旁人也不会信我不知实情吧?”司马朗近来承受的压力也不算小,他特意回避了自己还是司马懿建议他来这里的事实,若是说怕连累,对方早开始怎么不怕连累?

    在司马朗的哄劝之下,司马懿终于承受不住,眼睛里流下泪来,哽咽着将皇甫嵩临终前对他的托付一一道明,听得司马朗震惊的瞠目结舌。

    “你……”司马朗吓得站起身来,他在原地慌张的踱了几步,走进前咬牙切齿的说道:“你不要命了!”

    “当时局势不安,君侯死讯一旦传出,钟、裴必会争权,而张济、徐荣等老将,又岂会诚心服膺?倘或因此而横生变故,君侯好不容易打造的局面付诸流水,君侯不但泉下难安,更如何对得起朝廷、国家?”司马懿泪流满面,说话还带着哭腔:“我本不愿,奈何君侯生前以子侄待我,授我兵法,此事又关乎重大,我岂能畏难怕死?”

    司马朗杵在原地,面色阴晴不定,连续变了几变,这才说道:“此事非你一人所能承受,将会祸及我家。我家世代经营,能有今日属实不易,你……可有想过?”

    他打心底不信以司马懿的为人会为了大义和恩情而去做这种有弊无利的事,他也不相信这么短短半年多的功夫,皇甫嵩就能将司马懿彻底改头换面。这里头一定是有什么好处或是利益,才会驱使司马懿甘冒风险去这样做,只是司马朗一时想不明白而已。

    “我这里有君侯临终写就的遗疏,里面对我极力担保。”司马懿抬起胳膊,指了指房间里的某处矮柜:“此间的事情,钟、裴二人不知晓,就连朝廷也不知晓。但我微末小子,哪里真的敢因为君侯的遗命就擅自妄为?这些兵马都是朝廷的兵,不是君侯的兵,没有私相授受的道理。”

    司马朗听完后赶紧转身在矮柜里一通翻找,最终翻找出几分帛书,看时间、落款、钤印都一一相符,这才松了口气:“你的意思是……”

    “我早已具将此事上呈天子,在此之前,君侯也为此向天子上过封事。”司马懿如是说道。

    “既然早有准备,国家为何不提前布置钟公或是裴公相佐?哪怕是从关东调来朱公都可以,不是说担心彼二者威望不足、众将无人节制么?”司马朗说到这里,自己就先明白了。

    朱儁的使用成本太大,彼在关东早已立下大功,战后封赏一定排在前列,如果再紧接着参与雍凉的战事,事后又该如何?更何况朱儁在担任豫州刺史期间,与颍川众人亲近,虽未正式挑明立场,但以皇帝的性情,不但朱儁用不得,就连钟繇都不在考虑之列。

    至于裴茂性格保守,皇帝不用他替代皇甫嵩,或许的确是出于威望的缘故。

    “用活人不如用死人。”司马懿一针见血的评说道:“既然韩遂已败,只要按着君侯生前定下的计策稳步而行,就不会再有变故。天子对此视而不见,事后将封赏赐给一个死人以及他的亲族,这对天子又会有什么损害呢?无非是把钱丢进水里,看个水花而已。”

    “国家就这么信任你?”司马朗想起来当初司马懿执意称病也要留下等待雍凉羌乱的事,虽然事态的变化早已超出了他们的预期,但司马朗仍是觉得不可思议:“可这么做,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好处?”司马懿双臂撑床,艰难的将自己的后背倚靠在几只枕头上,侧身从一边端起微凉的药碗,一手将木勺拿出,凑着碗沿喝了一小口:“马氏兄弟已归心于我,这算不算好处?只要能平安度过,即便此战没有封赏,我也不怕扭转不了名声。只要……”

    他接着低头喝药,还有一半话随着苦涩的汤药咽了下去,眼下他还有最后一个与人做交易的权力,虽然心里已经有了最好的人选,但司马懿还是得等候东边的消息。

    司马朗并没有如司马懿那般乐观,他指着手上的帛书:“你说这是君侯临终的遗疏,天下人如何肯信?你难道敢说国家早就知道此事,一切都是国家的暗许、视朱公、钟公、裴公等大臣于不顾,视雍凉大局于不顾,任由你一个小子乱来?”

    皇帝怎么做这种有损威名的事呢?一切当然得是司马懿的错,是他年轻气盛,自以为能肩挑重任、或是无法辞却皇甫嵩的托付,为大局而不惜性命。

    “所以我的命,在君侯病故的那一刻,就全交给天子了。”司马懿一口气将汤药喝完,砸了咂嘴,竟觉得这汤药并没有想象中的苦涩。

    司马朗还是感觉不到任何希望,他苦恼的说道:“都说天子生性凉薄……”

    “还有人说天子仁厚。”司马懿抢白道:“依我这些年在秘书监的见闻,仁厚、凉薄,都要因事而定。像王辅那般只以为天子容易亲近的,最后一定会折在这上面。”他稍稍转了话头,轻声说道:“当然,天意难测,我也不会将命全部依托在天子手上,还得趁这个机会另谋它事。”

    “你是说,甘谷之败?”司马朗眼睛眯了眯,拿着帛书,回到司马懿身边坐下:“你想借此为钟使君开脱?可这种事情,恐怕不是君侯能做得了主的。”

    不久之前,钟繇、杨儒等人急躁出兵,招致大败,如何处置已然成为摆在司马懿案头的第一道难题。

    若按朝野对雍凉之战的重视程度,如此要紧的关头出了差池,皇甫嵩必是要弹劾痛斥的。但如今皇甫嵩不在了,司马懿虽然暂时打着皇甫嵩的旗号,却不敢真的用皇甫嵩的语气去责备堂堂雍州刺史、建威将军。

    钟繇是颍川名士,在关东士人中颇有声望,司马懿按皇甫嵩的遗命代为行事迟早隐瞒不住,等钟繇知道了当时指责他的是司马懿这个晚辈,河内司马氏以后还怎么被关东士人接纳?

    “也不是开脱,是先将此事搁置不提,给钟公一个计功补过的机会。”司马懿将喝空的药碗放在一边,双手叠在小腹上:“只要钟公在之后审慎而行,建有微功,其余的事,自然会有人为他伸张。”

    “可你犯下的事非同一般,欺君、僭权、以下凌上,种种大罪。你不过是为钟使君暂时免受弹劾,他未必肯替你说话。”司马朗说道。

    司马懿正在低头想事情,忽然抬眸问道:“是谁帮钟公免受弹劾,使他计功补过?”

    “自然是你了。”司马朗不知道对方为什么要这么问,有些奇怪的回道。

    司马懿苍白的脸上总算挤出一抹笑容:“对,是我,不是君侯。”

    秋风呼啸了几遍过后,庭院里似乎总算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的敲窗击瓦之声在此时越发显得空寂。

    司马朗如梦惊醒,诚然,司马懿此时用皇甫嵩的权力替钟繇暂时遮掩,起初是不会有事,但在事情曝光以后,司马懿在假借权柄所做的一切事情都会被人翻出来大加挞伐。钟繇这边也不可幸免,所以他必须要站在公允的角度,承认司马懿所做的事情里有不少值得肯定,这间接也是在为司马懿开脱。

    “郎君。”门外忽然传来一个家仆的声音:“城外来了一队骑兵,说是征西将军已至左冯翊,想来问候将军起居,以及行军之事。”

    “知道了。”司马懿沙哑着声音说道,打发那人走了。

    “你有心泄露此事?”司马朗等家仆走后,忽然伸手捉住了对方枯瘦的双手,试图向对方表示自己坚定的立场:“你决定了么?若是决定了,就将你的想法尽皆告知于我,我来替你做。”

    “这不难。”得知另一个重量级人物的到来,司马懿居然还是笑着:“我总算等到了一个好时候。”

第十五章 异军东来

    “苟大意得,不以小缺为伤。”————————【管子·宙合】

    左冯翊,云阳城郊。

    大雨过后,落日重新在云层后露出一面,余辉洒在暴涨的泾水上,洒在孤单的山丘上。石缝里的野草顽强的汲取着雨水,尖尖的草叶迎风晃动,眺望夕阳斜照的河滩,在微风中仿佛还回荡着悠远的胡笳声。

    “这还是我头一次来关中。”曹操静静地看着原野上的景色,这一路从上党、河东行来,沿途的风貌给了他极深的印象:“想不到就连左冯翊这等三辅之地都有不少羌胡聚居。”

    “左冯翊的羌胡据说早已归化,北军长水营有不少是此地羌骑。”主簿王必几年前曾来过长安朝觐天子,对关中风物多少有些熟悉,他说道:“说起左冯翊何时聚居了羌人,这却是东羌覆灭之后的事了。”

    “此地水草丰茂,就在这里扎营吧。”曹操开始传令后方停止进军,扬鞭指道:“明日一早就开拔,遵从朝廷和骠骑将军的命令,尽早赶赴安定。”

    “这么早?”此时才离落日还有段时候,完全可以再走一段路程,王必困惑的四顾张望,这片原野离着云阳城还很远,而且附近也没有聚落:“何不就在云阳城外扎营?军中粮草不多,可以向云阳令递文,请其代为筹措。”

    “不要难为这些人了。”曹操翻身下马,牵马走到河滩边上,用鞭子轻轻拍打着衣服上的灰尘:“朝廷诸公也有他们的顾虑,这也是我为何途经京畿,不先入长安拜会诸公的缘故……何况几次大战下来,朝廷的粮草恐怕也所剩无几,各处都要省着用。”

    “那是因为彼等都不知道曹公的威名。”王必愤愤不平,这次曹操一入关中,长安诸公便只派了一个谒者带来两万石粮草犒军,话里话外都是在警告曹操来了关中就要老实安静、在京畿重地不能惹是生非,否则必遭严谴。

    就连往日的同僚、尚书仆射荀彧也没有任何私信传来,仿佛已经与曹操彻底断绝关系了似。王必怎么想都觉得不舒服:“连天子对曹公都信之任之,论及刘备、孙策,谁能奉诏统兵入三辅?其亲信若此,朝廷诸公还有何话可说?”

    “虎豹才降服不久,就送往家里来,谁看了都会忧心。”长史董昭冷不防开口了:“也是天子宏量,才对曹公有如此信重。”

    这个比喻并不恰当,然而董昭就是言行举止轻浮的人,王必不满地看着他,正要说些什么。曹操眸光冷意一转,开口笑道:“你这话我便不敢当了,我等得蒙天子不弃,如今也是为国家供牛马奔走而已。”

    曹操有时也对麾下这支新组建的幕僚队伍感到头疼,王必忠心有余,能力不足;魏种虽是曹操亲自举荐的孝廉,在兖州之乱的时候却弃曹操而去,让刚说完‘唯魏种且不弃孤也’的曹操颜面无光,虽其有才,但有些机密的事曹操也不肯与他商量。至于董昭,虽其才策谋略不凡,但德行品性却有瑕疵,归顺曹操以来也算有些时日了,却因为性格等等问题而与王必等人产生过不少摩擦。

    自从荀彧、郭嘉、戏志才等人不在身边以后,这一套新的幕僚班子尚未彻底磨合,许多事仍需要曹操亲力亲为,让曹操深感再无以前那样得心应手。

    曹操看着浑浊的水流,泾水边的微风将他的胡须吹得微微抖动:“眼下最首要的,便是雍凉,待我剿灭韩遂,再回长安,也就没有人拦我了。”

    从事中郎魏种刚奉命从陈仓回来,打探到许多消息,他开口说道:“如今韩遂远遁,成公英北逃,河西诸郡皆已起兵。张济、徐荣、盖顺、马腾等将争为先锋追贼杀敌,就连钟公都不甘示后,曹公要动兵雍凉,可得尽快。”

    “曹公初来关西,与雍凉诸将皆不熟识,现在又是乘胜追击穷寇的时候,参与过甚,恐怕会招致不满。”董昭不赞成魏种的建议,他理性的分析道:“然而此战乃天子钦命,是要曹公解雍凉之乱。只是事移时易,皇甫公运筹有方,一战而定,接下来扫清余寇,可谓轻便至极。战,则雍凉诸将心有怨怼;不战,则此行劳师无功,更遭非议。”

    “这就是令人为难之处。”见董昭说到了点子上,曹操重重的叹息一声,皇帝借口让他来雍凉平乱,致使他精简羽翼,裁减兵马。本以为到了此地还能有所作为,谁知在路上耽误的这段时间里,关西局势早已天翻地覆,接下来只需在皇甫嵩的带领下追击穷寇就可万事大吉,初来乍到的曹操倒显得多余了。

    他虽然本就不愿与雍凉诸将争功、闹得不愉快,但若要他一事无成,无法向朝廷诸公显示自己的能力,这也是曹操所不愿见到的。

    大军已在附近渐次扎营,有不少辅兵三五成群的在河岸边打水、捕鱼,芦苇丛中时不时有受惊的野鸭腾飞。炊烟在众人身后袅袅升起,曹洪、乐进等一干将校已经安排好了营帐,策马踟蹰在曹操身后,看见曹操这边仍在议事,一时都犹豫着不敢过来。

    曹操的目光从打水捕鱼的辅兵身上一掠而过,忽的转过身来,竟不知何时发觉了曹洪等人就在身后,他执鞭微举,呵呵轻笑了一声,招呼着彼等策马而来。

    “想不到妙才还有细致的一面。”曹操惊讶的说道,夏侯渊与族兄夏侯惇一样都是以作战勇猛著称,夏侯渊重勇轻谋,虽是良将,但到底不如曹仁稳健。本来曹操想将夏侯惇与曹仁带至身边,奈何彼等都已官至郡守,曹操不忍轻弃,于是便将彼等留在了关东。此时听到夏侯渊的表现,曹操深感欣慰,一个考虑良久的念头也慢慢的浮现成熟:“你们都要跟妙才学一学。”

    面带笑意的曹操这时立即板起了脸,对曹洪等一众人等教训道:“任何时候都不能大意,三辅又如何?倘或有变,尔等皆不在军中,兵马由谁指使?”

    曹洪、乐进等人无不低下了头,面露惭愧之色。

    于是曹操训了几句后,便打发众将回营,自己则带着董昭、王必等人再看了会泾水之后,没了劲头,这才跟着往数十步开外的营帐策马行去。

    在回营帐的路上,董昭忽然接上开始未尽的话头,张口说道:“其实出兵与众将争功与否,并不算是难事。”他骑在马上,回头看向曹操:“在下听说,按朝廷新定的军制,征西、征东、征南、征北统称四征将军,位在诸将之上,仅次于卫将军、及前后左右四将。曹公如今身为征西将军,在雍凉之地,只在骠骑将军之下,统率诸将征西,有何不可?”

    “这就是反客为主了。”王必满不赞同的说道:“皇甫公乃天下名将,朝廷所重,明公本是外将,岂能夺他的威风?”

    董昭浑不在意的一笑,看了眼不发一言的魏种,又最后看向曹操:“这得看皇甫公愿不愿意曹公夺他之威了。”

    王必忽的一愣,好似明白了什么,又好似遇见一层迷雾散不开。

    曹操此时已紧皱着眉头,沉吟了半晌,他没有急于发言,而是又仔细从魏种口中听了一遍对方在陈仓的见闻。如今雍凉战事已渐入尾声,曹操要想解决是否出兵参战、以何等程度参战的问题,就无论如何也绕不开皇甫嵩这道关。

    只是根据魏种的复述,他虽然进了陈仓,但根本没有机会见到战功赫赫的皇甫嵩,就连临时主持军务的监军谒者司马懿都身染大病,只委托了其兄、陈仓令司马朗代为接见。司马朗对皇甫嵩的身体近况顾左右而言他,连寒暄闲聊的机会都不给,便兀自传令。让魏种转递曹操,命其率兵北走漆县,就近赶往安定郡,与张济、徐荣等兵从北路入金城。

    再次说到这里的时候,众人终于知道为什么甫一听到这道军令时的怪异感是怎么回事了。自己这些人从河北千里跋涉,好不容易赶至关中,却连主将的面都没见到就要指派往战场,这未免有些轻视了。

    “曹公!”

    “主公!”

    诸将依次称呼道,偏将军曹洪与曹操最为亲近,当下领头说道:“曹公,营帐已经扎好,河边风大,要议事还是不妨回去议吧。”

    “这河水倒不如徐州的水清,也没什么好看的……主公,还是回去吧!”讨寇校尉乐进大声说道。

    “就在河边说些闲话,要真的议事,如何会不唤上尔等?”曹操玩笑似的说道,他眯起了眼镜,在人群中扫视一遍:“妙才呢?”

    “妙才说军中不能无人,所以守在营中了。”曹洪伸手拍了拍座下黄骠马不安分的头,不以为然的说道:“依我看,大可不必如此谨慎,眼下我等俱在三辅,天下再没有比这里更安定的地方了,那还需要坚守在营中?他太多虑了。”

    王必似要说话,却被董昭及时察觉,轻轻伸手拦住了他。那一双圆眼闪烁着洞悉的神采,王必不知不觉的闭上了嘴,静静听着曹操与魏种之间的问话。

    只见曹操微眯着眼,特意问了句:“如此说来,连你也未曾见到皇甫公?”

    “不但未见,就连监军谒者都不曾见到。”魏种坦诚与曹操对视,拱手说道:“据闻监军谒者这几日高热不退,也是病的不轻,城中大小事务,都暂由其兄司马朗处置。”

    “皇甫公作为骠骑将军,身边难道就没有其他长史、主簿?”曹操捋着胡须,疑惑地问道。他身为征西将军,能开府是出自皇帝特许,而骠骑将军开府是制度规定的特权,病重了由监军谒者代理,监军谒者也病重了,理当由长史代理,再不济也该及时上报朝廷。

    这种种不合逻辑的背后,一定运行着另一种逻辑。

    多年征战、御下使曹操养成了出色的领导能力和洞察力,他深觉此事并不简单,于是不由得提高警惕:“此事或有蹊跷,不可不慎。”

    他们回到营帐之中,驻守中军的夏侯渊与曹洪等人一齐迎了上来,曹操随手将坐骑交给亲兵牵走,带众将入帐就坐。一番见礼、议论完杂务之后,曹操心里已打定了主意,他看了眼但笑不语的董昭,心中微微一动,随即开口将皇甫嵩的军令简单的说了一番,继而说道:

    “当下雍凉的战局便是如此,稍有懈怠,韩遂、成公英便授首他人,我等便是白来一场,徒耗气力,也使天下人笑。”曹操按剑端坐,身形矮小却难掩他赫赫威势,他虎目四望:“国家降重任于我,不以往日劣迹见弃,我岂敢有所辜负!”

    “末将愿奉曹公之令,率兵灭贼,报答朝廷!”夏侯渊等人一齐言道。

    “善!”曹操轻喝一声,接着言道:“雍凉之战,势在须臾,我有意调遣一支精兵为先锋,先入安定,联络张济、徐荣等将,伺机攻破金城,直入湟中!”

    坐在胡床上的曹洪迫不及待的直起腰杆,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另一侧的乐进也是急不可耐的想要站起来,只是他五短身材,在胡床上虽动作不断,但到底没有曹洪引人注目。

    “此战当求速战,断不可怠慢。”曹操先是说出了选将的要求,扫视众将,最后将目光凝于一处:“妙才!”

    典军中郎将夏侯渊身子一抖,似是不可置信、又似乎冥冥之中早已注定,他抬起头,迎上曹操投来的视线。像是被曹操那充满鼓励、期许的目光所感染,夏侯渊忙拱手说道:“末将在!”

    “军中都说你‘三日五百,六日一千’,这都是对你用兵善赴急疾的夸赞。”曹操掷地有声的说道,其实他早已有所考虑,既不能当一个马前卒似得跟着一群杂号将军冲锋陷阵,又不能束手旁观,寸功未建。

    思来想去,只有从自己麾下分出一支精兵赶往雍凉,这样既能有所斩获、又不至于太过招摇,引起张济等将的反感。

    “此次我命你为先锋,领步骑精兵三千,见机行事!”

第十六章 多所告白

    “以投命之祸,临不测之机,表露心识,犹以安全。”————————【释私论】

    皇甫嵩还在世的时候就已渐渐将大事小事都委托给司马懿处置,众人早已习惯了这个备受青睐的监军谒者代其发号施令,是故在皇甫嵩死后,司马懿能出色的扮演好角色。但纸包不住火,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发现端倪,比如自皇甫嵩传言病重以后就再也没有与司马懿以外的人有所接触,以及那些为皇甫嵩诊治的医者从未出过府邸一步……

    陈仓城内外的三四千兵马都在司马朗与马超的掌控之下,城内一时没人敢说什么,可直到肩挑大局的司马懿也染病之后,事态这才开始一发不可收拾起来。先是司隶校尉裴茂说动苏则私下探听无果以后,紧接着便说动了皇甫嵩的侄子、上郡太守皇甫郦,对方既是忧心时局、更是担心叔父的身体,几次寄来书信没有得到回信之后,便派了郡丞师亮过来探望。

    随后,雍州刺史钟繇也后知后觉,以请示军略的理由,将皇甫嵩的姻亲、汉阳太守射坚给派了过来。

    这下子彻底让司马懿招架不住,对方一个是皇甫嵩的侄子、一个是皇甫嵩女婿的兄长,若是公事,司马懿倒还好推脱,可彼等都是皇甫嵩的亲属,司马懿总不能干预别人的家事。他越是遮掩,事情便越遮掩不住,司马懿本就染上了风寒,身体不爽,这时候病情加剧,终于一病不起。

    这场大病让司马懿昏迷了一整日才悠悠醒来,他醒来后抓住司马朗的手,第一句话就是:“他们还在么?”

    “那里肯走。”司马朗忧心忡忡的说道:“射府君是堂堂二千石,钟公把他请来,是笃定我等不敢硬拦。好在有孟起把守门户,我在旁好言相劝,这才劝得他们稍作休息,一切等你醒来,必会有个交代。”

    “是该有个交代了。”司马懿点了点头,将目光移至另一旁,看着静坐的马超说道:“孟起,此番多亏有你。”

    “郎君言重了。”马超在席榻上动了动身子,长久的端坐让他两股发麻:“军令如此,我岂敢违逆?更何况,二位郎君待我有恩,我也不能无义……只不过……”

    司马懿知道他话里是什么意思,他勉强挤出一抹笑容,温和的说道:“孟起想做什么,尽管说与我听,趁我现在还有力气帮你。”

    正是这话让马超下定了决心,自从那日苏则私下告诫过他以后,马超初时尚不知苏则是何意,但随着内外流言不断,纵然是决定附司马氏骥尾的马超,此时也不免心慌起来。他后知后觉的认为苏则所言甚是,当此风波之中,应趁早逃离,面色深陷进去:“末将是在想,自从来陈仓也有不少日子了,蒙郎君赏赐,拨给我二千兵马。近日来一直严加操练,盼能早上战场杀敌建功,可如今这战事……”

    醉翁之意不在酒,见对方这么说,司马懿也不揭破,既然强留无益,放他走也算是结个善缘,何况对方这回的确是帮了自己一回:“看来你是见别人在雍凉追亡逐北,自己也按捺不住了。”他笑着打趣几句,转而说道:“正好前几日武都韦府君言说彼处兵力微弱,恐阴平羌氐有异,特请我出兵。此次你既有出兵的意愿,雍凉之地诸将云集,你纵然是去了也捞不到什么,索性就去武都,虽然偏僻,但也近阴平、陇西,大有可为。”

    武都、阴平等羌早在当年南攻益州的时候就被裴茂等军顺道打过一次,眼下正是朝廷军威赫赫之际,彼等哪里还敢出来招摇。这无非是司马懿顺着马超的话往下说的托词,马超心知肚明,当下感激的谢过,如蒙大赦的松了口气,同时也迅速在心里规划好了一条从武都北上至陇西、再入金城的行军路线。

    他犹豫了一瞬,遂将这个谋划说与司马懿等人听了,司马懿肯定的答复说:“此议甚好,但是粮草还得留神,当地仓廪不足,孟起不妨多掠羌人驻地,以羌人牛羊,养我汉人之兵。”

    马超欣然接受了这个意见,他以前跟着父亲马腾征战的时候,曾见过不少敌对的羌人之间互相屠戮,以战养战对于他来说并不是个稀奇的理念。

    去留已经有了着落,马超便不再久留,问候了几句司马懿的身体之后,旋即告辞离去。话语之间没有表示任何对于皇甫嵩的关切乃至于疑问,他将空间留给司马朗两兄弟后,司马朗起身踱了半步,眉宇间萦绕着深深的忧虑:“就连此子都知道不妙了。”

    “曹操听令了么?”司马懿没有接话,而是突然转移了话题,问起了前不久才下令让其直接带兵入安定的征西将军曹操。

    司马朗闻言停步,皱了下眉,说道:“此人机警,只派了麾下郎将赴安定,自己则借口粮草不足,屯驻在漆县。”

    “他不敢去西凉,怕与诸将争功;也不敢来陈仓,怕身受牵连。”司马懿细声说道:“留着不动,却是给钟公助长了声势,可见是我赌对了。裴公再好,其身后的河东豪右也已微弱的不能给他半分助力了。”

    “有此人与钟公联手,大可以顺利接过君侯留下的空缺,团结诸将剿除残敌。”司马朗点了点头,略感宽慰的说道:“君侯生前担忧自己死后,继任者难以统御悍将,这个问题也迎刃而解了。”

    曹操这支生力军的到来,让钟繇的底气十足,他完全可以在皇甫嵩之后,借助曹操的实力,安抚、指挥诸将一致对敌。而与此同时,皇帝也率大军进入河南,不日就将返回长安。军事重心的转移让司马懿不用再苦苦承担这一切的压力,他终于可以将一切大白于天下,之后是生是死,就看自己所做的努力有没有白费了。

    “对了,太尉掾卫君昨天也从长安过来了。”司马朗忽然想了起来,说道:“卫君虽然是河东人,但当年卫固造反,跟着受到不少牵连。如今身在董太尉府中,此次过来,必是奉受使命,可见这事是连长安都有不少风声了。”

    “都来了就好,我也不想再瞒了。”司马懿重重的喘了口气,此时的他是多么渴望好好地睡上一觉,他艰难的呼吸着:“原先瞒着,是为了皇甫公的重托、是为了雍凉的大局,如今再瞒着不报,那就是我的私心了。”

    话未说完,他抬了抬手,站着的司马朗立即坐在司马懿旁边,认真的听着他说道:“都来了就好,拿好皇甫公的遗疏、遗命,我这便去见他们。”

    司马朗心里像是压了一座大山,也不再说什么,转身便出去派人将射坚、卫觊等一干人请了进来。

    “小子自知死罪,不敢仰承天恩。适时雍凉局势未安,韩遂初败,将军病入膏肓,未免韩遂等贼趁我军心慌乱之际,再作叛变。将军深思再思,不得已之下,只好将后事托付于我,命我暂掌军令,以待朝廷凯旋、或是战局再无反复之时,便将此事布告于天下。”司马懿身穿一件薄薄的单衣,一手撑着上身,下身盖着一条薄被。

    他一口气说完,便伏身朝众人一拜,泣声虽然哀切,但并没有打动众人。

    射坚在来时就从钟繇口中听到了一些不好的揣测,那时他还以为钟繇是杞人忧天,没想到来了陈仓以后,所见所闻,不得不让他往最坏的方向着想。皇甫嵩是他的姻亲,扶风射氏能有今日,除了射坚侥幸靠上了皇帝以外,皇甫嵩的襄助也极为重要。

    如今听闻皇甫嵩早已死去,射坚心头悲恸的同时,也对这段时间打着皇甫嵩名义调令行事的司马懿大为仇恨。

    射坚霍然起身,指着司马懿呵斥道:“你好大胆!”

    司马懿不愿一个人承担,双手将皇甫嵩亲笔写就的遗疏奉上:“小子岂敢擅专,奈何君侯有令,局势若此,不敢不从!遗疏在此,还请府君过目!”

    射坚冷哼一声,一把夺过司马懿手中的遗疏,一字一句的看了起来。遗疏中字字句句都是射坚熟悉的笔迹,就连内容的语气都仿佛是皇甫嵩当面。他越看越是悲痛不已,到最后竟是不忍卒读。

    卫觊在一旁声音沉沉的说话了:“皇甫公忧国之心,诚可叹息,然而国事非私事。秘不发丧、将全军托付给你一介弱冠,实在是儿戏。如今奉国家天威,屡战屡胜,倒也罢了;倘或有所不测,其又何足以谢天下?”

    “实在荒唐!”上郡郡丞师亮在一边附和道。

    司马懿趴伏在地,哀泣不语,司马朗代为出言说道:“当时情形……”

    “司隶校尉裴公、雍州刺史钟公,谁不能接过大纛,继而杀敌?”卫觊不客气的打断道,他本来只是为了例行公事,帮董承走一趟,对此事并没有多上心。谁知遇见这么骇人听闻的事情,这不禁让他大感不满:“朝中亦有太尉、卫将军,谁不能裁定大事,骠骑将军怎敢一人而决?”

    师亮不知怎么,只图嘴快,在那囫囵着说道:“莫非是皇甫公自视甚高,看不……”

    “够了。”这回是射坚在帮着司马懿说话了,他手中紧紧捏着皇甫嵩的遗疏,在打断了对方的胡言乱语之后,他明显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开口说道:“君侯用计深远,关切大局,岂是你能明白的?”

    且不说司马懿与司马朗二人是何反应,单是卫觊与师亮就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言论,诧异的看向射坚。

    师亮尚且还在云雾里,卫觊却立时明白过来,皇甫嵩这样擅自作为,明显是信不过裴茂、钟繇,乃至于董承的能力。按理来说确实如此,皇甫嵩是天下名将,自然有资格看不上任何人。而且事实也证明了他的眼光:

    钟繇贸然进兵,在汉阳损兵折将;裴茂在三辅小打小闹,最终只是剿除了韩遂丢下的散兵游勇;董承在长安争取了半年,更是没能从王斌、赵温、杨琦等人手中钻出一条带兵参战的空子。

    再看司马懿这段时间所做的一切,虽然不乏有皇甫嵩事先定下决策、司马懿萧规曹随之嫌,但此人出色的统帅能力却可见一斑。假以时日,未必不能成为朝廷新一代的大将,只是可惜……

    卫觊想到这里,猛然间回过了神,知道自己想的太远。而再思射坚骤然改变的口风,其实也不难理解,对方不愿意让死去的皇甫嵩因为这件事再得罪一大批人。

    一旦这种话传了出去,备受轻视的裴茂、钟繇等人的矛头将不会主要指向司马懿,而是指向皇甫嵩的擅自妄为。

    这无论是对皇甫嵩的身后名,还是对连带着射氏,都是极为不利的。

    师亮像是一时还没反应过来,略微不服气的说道:“本就是如此,还有什么明不明白?”

    射坚将手中的遗疏攥得更紧了,他有些着恼的说道:“你好歹也是安定富室,与君侯同处桑梓,怎么就不知为君侯遮掩呢?”

    师亮‘喔’了一声,这才明白过来,只是他虽然懊悔,但并不以为然。安定郡并不富饶,皇甫氏多年来在此地一家独大,多少豪强都因此在夹缝里生存,辛劳艰苦,所得还不如皇甫氏一丁半点。若说师亮没有趁此妒忌、落井下石,那是不可能的。

    只是师亮在看一旁的卫觊没有附和自己的意思,自己孤掌难鸣,此事便暂时咽下了。

    “兹事体大,你不得再有所隐瞒。”卫觊绕开这两人之间的争执,径直对司马懿说道:“所有的事都说清楚了么?不单是在这里详述,更是要写就奏疏,上报朝廷。”

    “谨喏。”司马懿仍伏在地上,迟迟没有抬头:“早已写好了奏疏,只等诸公看过、附尊讳其上,便可呈递国家。”

    “善,接下来你就可以安心在此养病,听候发落了。”卫觊三言两语解决完了司马懿的事,随即从席榻上站起身来,一言一行颇有领头人的风范,就好像他才是这里的主心骨——哪怕他仅仅只是一个司掌军屯的太尉掾:

    “在朝廷回复之前,我等便该议一议……”卫觊低头不着痕迹的看了眼司马懿,轻声说着,准备走出去:“此间由谁暂代职事。”

第十七章 榆中勇士

    “怀怒未发,休祲降于天。”————————【战国策·魏策四】

    该由谁暂时替代皇甫嵩领兵,这种大事不是射坚、卫觊这些人就能轻易决定的,但毫无疑问的是,在备选的数人之中,雍州刺史钟繇的优势最大。首先对方长期位于雍凉、作战在第一线,其次钟繇现在所处的位置离叛军最近,倘或是裴茂临危受命,从关中来到雍凉还得耗费不少时间。

    唯一的劣势就是钟繇在不久之前新败了一场,暴露了他军事上的短板,好在随着征西将军曹操的参战,雍凉的局势稳如泰山,钟繇只需居中调度就好了。

    射坚等人打成了非正式的默契以后,各自回去释放了皇甫嵩病故的重磅消息,这不啻于一阵惊雷轰然炸响,钟繇、裴茂、曹操、乃至于朝廷众臣得知消息后内心俱是惊骇不已,这一切都是对政治上的影响。但在军事上,彻底歼灭韩遂等羌胡叛军的趋势已经形成,皇甫嵩的死固然会损伤大量的士气,但并不会中断这得来不易的势头。

    汉阳郡,勇士县。

    一支凌乱的队伍在阴雨天里奋力疾行着,他们为首的一人努力睁着眼睛,试图从绵绵不绝的阴雨中看到前方的县城还有多远。勇士县是汉阳郡最西北的一座城池,在它的西边不远处正是金城郡的门户榆中,此地水草丰茂,曾作为羌人的牧马地,后来为汉所得,在其附近设立牧苑。直到东汉羌患不断,朝廷退缩关中,无力进取平乱,勇士县便渐渐被羌胡占据,再不复存在了。

    “勇士县附近有不少羌胡部族,素日皆尊崇于我,纵使有难,也义不辞命,只要我等到了勇士县,便可算是回家了。”这是韩遂带着一伙残兵从安定逃过来时,经常挂在嘴边用来激励人的话。

    原本直直落入地面的雨丝忽然一体倾斜了起来,阴冷的风在天地间低号着,蒋石、麴演等人满脸雨水,浑身都湿透了,也顾不得休息,不住的派人向前打探着情况。这条路年久失修,将士们不得不从马背上下来,牵着马,艰难的走在湿地里。

    “这天气太奇怪了!”蒋石伸手抹了把脸,手心里尽是雨水,他往身边甩了甩手,说道:“往年在凉州何时下过这种雨?”

    麴演紧紧牵着缰绳,他的坐骑本是一匹膘肥体壮的骏马,如今跟着他四处颠沛、分餐露宿,早已瘦骨嶙峋、精神萎靡。他心疼这匹陪伴已久的良骏,甚至连甲胄这类东西都不舍得让它载负,宁肯自己穿在身上。全副武装、又沾湿了雨水,这使麴演在雨中愈发举步维艰:“西凉又是旱又是蝗,期间还有不少羌贼盗匪,已经有不少年了,现在苍天有眼,也是该给这片地方下雨了。”

    “苍天有眼?”蒋石嘴角挂着讥讽的笑,眼看着前方迟迟不见印象中的残破县城,他脚下的步子渐渐慢了起来,幽幽说道:“十年前中原不还是说‘苍天已死’么?如今又活了?”

    “天道邈远,非你我所能探知,这是方士的事情。”麴演文绉绉的说道。

    “你就说你的话。”蒋石不耐烦的问道。

    麴演很快皱了下眉头,看也不看对方:“活不活关你什么事?”

    “就是这句话!”蒋石看了看麴演,又回头看了眼紧跟着的几个亲兵,那些个亲兵见状,主动带着后续的人马拉开一段距离。蒋石见状,不怀好意的笑笑,继而压低了声音:“所以别人活不活,关我们什么事?”

    “你想做什么?”麴演似乎并不意外对方的想法,反而是有些意动的看着他。

    蒋石就知道对方会有这样的反应,雍凉各地的大小军阀就是这样,势大的时候,就要团结一致,坐地分赃,势弱的时候,自然就要如鸟兽散,尽力保全自身。跟蒋石比起来,西平麴氏家大业大,谁也不会眼睁着跟别人往死路上走,故而说服麴演几乎不用花什么力气:“我等跟着韩公一路从关中逃回来,与其说是为他尽忠尽力,跟随不弃,倒不如说……大家只是畏惧追兵,临时搭伙西行而已,如今桑梓不远,这搭起来的伙,也该散了。”

    麴演在阴风细雨中冷笑一声,道:“听你说的神秘,还以为你要兵变造反呢。”

    蒋石脸色一变,这个念头他的确是想过,这几次战败都让他深刻认识到了朝廷的实力,投降的种子早已在他的内心深处扎根。奈何他畏惧韩遂积威多年,一直隐忍不发,眼见将要回到韩遂的老巢,蒋石心里就更不敢有所叛变的念头,只肯打些逃散的主意。

    麴演没有表明态度,倒搅得蒋石心里一起一伏的。

    “难道你想过?”蒋石反将他一军。

    “韩公已如雄狮老矣,并不可惧。”麴演很是平淡的说道,他的目光似乎透过风雨,远处阴沉沉的天穹之下,似乎有一队遣去的斥候骑马回来了。他定了定神,接着说道:“值得提防的是阎行。”

    蒋石有些得意:“所以你也不敢……”

    “战事不会就此结束的,回到金城以后,并不意味着韩公就可无忧。”麴演忽然低声说道,他的话语几乎要被风雨声掩盖:“那或许才是我等的机会……”

    “什么?”蒋石最后一句没有听清。

    正待他要追问的时候,前方忽然传来一阵忙乱的马蹄声,却是五个斥候折返回来报讯:“报!前面有百余人驱赶牛羊,堵在道中,说是武威豪侠,听闻韩公有难,特来襄助。”

    “羊?”蒋石又惊又喜,高兴地连脸上的雨水都来不及抹去:“我好久没有吃羊肉了,看来我西凉义士不少啊!”

    “彼等一直在这里么?为何听着有些不对?”麴演不安的抚摸着刀柄。

    “管他是谁,只有这百来人,稍有不对便杀光他们就是了。”蒋石神色兴奋,他已经传令向后方的韩遂禀报了,一想到马上就有肉吃,蒋石还有心情开玩笑:“除非他这些牛羊都是人假扮的。”

    麴演皱眉不语。

    很快韩遂的命令便从后方传了过来,是他的心腹阎行亲自传令,话里的大意与蒋石一致,都是抱着宁杀勿失的念头前去接触这一支突然出现、又像是等候已久的队伍。

    “在下严干,是敦煌郡人,平素里行商,常听闻韩公威名,也正有赖于此,我等行商才一路顺遂。今日闻听落魄,特奉牛羊数百,以犒三军。”说话的是一个圆脸的年轻人,长得一团和气,腰上斜挂着一把华而不实的玉具剑。

    在严干的旁边是一个气质朴素的年轻人,他打扮得像是一个随从跟在严干身边,腰上佩戴着一柄毫无修饰的剑,不像是士人佩戴做装饰之用的宝剑,倒是一柄真正的杀人利器。

    说话间阎行忍不住多朝他看了几眼,那人沉默着,朝阎行抬了抬眼皮,算是回应。

    严干尴尬的介绍道:“此人名叫张任,原来是蜀中的剑客,因犯了事,便逃到这里来了,家翁与他家早年有交情,故而收留……”

    在严干的催促下,张任这才不耐烦的打了一声招呼,阎行等人听了,确实是巴蜀口音。

    阎行又问了几句,见他身边的确是百来名家仆以及数百头闹哄哄的牛羊,心里的疑虑这才消减几分,他最后忍不住又看了张任两眼,这便招呼他们去见韩遂。

    蒋石自告奋勇的留下来清点牛羊,看他那架势,似乎当场就要杀几只羊炙烤尝鲜。麴演没兴趣在羊群里挑来拣去,与阎行一左一右,夹着严干、张任两人走了。

    他本来想说张任的口音是蜀人不假,但严干的口音也有些不像是凉州话,类似于关中那边的口音。但麴演并没有将这个疑问挑明,而是在见到严干、张任两个人的时候,他就忽然意识到,自己所想的‘机会’,或许不用等到回金城就已经来了。

    “二位义士过来辛苦,想不到老夫落魄,还能得义士襄助。”韩遂早已下令在原地简单搭建起营帐,勉强遮挡了大半风雨。虽然时不时的有雨水从营帐顶端的破洞滴下,但韩遂仍旧精神抖擞,他看着严干等人进来,兀自站在主位边,伸手虚指两侧:“请入座!”

    严干当仁不让的坐在右手席上,张任也紧挨着他坐下,阎行便与麴演等人依次在左侧坐下。

    雨天难以生火,外间过了许久才有人端上来几碗盐菜和豆豉,酒也只是很浑浊的一碗黄汤。严干低头看了一眼,毫不客气的将浑酒倒掉,朗声说道:“韩公是西凉英豪,岂能喝这等浊酒!我等此行带了几斗酒,将其满上,我等共贺一杯。”

    阎行面色变了一变,刚要说话,却被韩遂用眼神拦住。只见韩遂坐在席榻上但笑不语,他看着严干大大方方的招呼热衷于酒食的蒋石将酒端了进来,在严干准备将其打开的时候,韩遂忽然伸手拦住了:“且慢!”

    严干的动作立时一滞,他镇定的看向韩遂,作出一副不知所以的样子。

    只见韩遂缓缓从席榻上起身走来,面无表情的伸手从蒋石手中夺过一壶酒,手掌往壶上拍了一拍。

    阎行以为有异,立即站了起来,不知情的麴演下意识的以为这是个约定的信号,身后仿佛随时会冲出亲兵将严干二人斩杀在地。

    “怎么?”严干顿了顿,收起了话语里最后一丝迟疑,再度挤出笑来:“韩公是瞧不上我这酒?”

    韩遂紧紧盯着严干,那一双饱经沧桑的眼睛看过形形色色的人群,爵高者如何进,位卑者如羌奴,只要让他看上一眼,都能大致看清对方是什么样的人物。他这样审视般的看着严干,似乎也在试图从严干眼中看出可能存在的端倪。

    严干坦然的与他对视,帐内众人一时都不敢出声,阎行已经将手摸到剑柄上,手松了又松,准备随时拔出剑来。而反观另一边的张任,对方仍旧是坐在席上不动,神情轻松自若,仿佛周围剑拔弩张的气氛与他毫无干系。

    阎行看到这里,顿觉有些紧张过度,微微将手移开了剑柄。而麴演两相比较,他惊叹于韩遂的老练与敏锐,又叹服于严干的沉稳镇定,这一老一少,倒不知该敬佩哪一边了。

    过了一会,韩遂呵呵笑了声,顿时化解僵局:“西凉虽剑客勇士迭出,像你这样胆魄的客商豪侠,却并不多见。”

    “我可是个读书人。”严干忍不住说起了自己的口头禅,他笑着说道:“韩公岂能将我与寻常剑客作比?”

    “你说的是,老夫最喜欢也是读书人。”韩遂笑着答应一句,伸手邀严干落座,自己则打开酒壶,细闻一下,遂大赞道:“确是好酒,你既是客,这第一杯酒,理应我来给你倒。”

    于是韩遂亲自为严干斟了一杯酒,帐内的气氛经过这么一段插曲之后,立时随着美酒盐菜而烟消云散。蒋石在一旁痛快的喝着,韩遂却先喝了一碗,然后借口箭创未愈,不能多饮,便将空空的酒碗放下了。

    “我听说河西四郡已乱,毌丘兴与杨阿若四处攻打城邑,眼下河西近况如何,乱兵是否已迫近金城,严君可有教我?”酒过三巡之后,韩遂问道。

    严干摇了摇头,说道:“在下本来打算带着牛羊贩运至益州,才刚走到此处,便得闻河西大乱,韩公远来。实在不知内情如何,只是据我所知,从勇士往西,榆中、金城一路皆可畅行。”

    “那汉阳郡的景况呢?”韩遂一出安定便派了人去联系成公英,然而派出的许多人都石沉大海,这让韩遂暗自心惊,判断成公英遇见不测。于是更不敢久留,一路上抛弃辎重、丢下伤残弱小,这才带着两千余人马赶至。

    “韩公莫要为难我了。”严干苦笑道:“我只是一个读书人,平时也就贩卖牲畜,如何知晓千百里外的事?”

    韩遂笑了笑,便不再多问。

第十八章 专诸进爵

    “韩约肆暴,终受覆族之诛。”————————【晋书·卷一百二十五】

    韩遂是金城豪强出身,先后做过金城郡计吏和凉州从事,曾也是河西名士,几次代表州郡入雒阳上计,见过大将军何进以及他身边的一干重臣。虽然大部分的生涯都是在军旅中度过,但韩遂骨子里仍是自诩士人,在金城常常主动亲近文士、团结士心。

    他见严干谈吐不凡,气度从容,心里欢喜之下,对他的戒心也消解了不少:“当初我到雒阳上计,大将军何进闻我声名,特使人相招,我于是向他亲自面陈诛杀宦官之计……奈何其庸懦不肯,最后以身试祸,悲哉!”

    年纪大了以后,韩遂便越发喜欢亲近朝气蓬勃的年轻后进,严干本就能说会道,当年在河东范先府中做门客的时候,也是靠着他那诙谐而不失庄重的口舌,以及那副憨态老实的圆脸让所有人放下了戒备。

    韩遂也不例外,他高兴的跟严干说起自己曾经的光辉往事,试图证明自己曾也是为国为民的良吏,即便投身军旅,也是打着清除宦官的旗号……直到如今。

    过了半晌,帐外有人端了一盘盘炙烤好的羊肉进来,在这样的阴雨天,难得他们为了吃到炽热的烤肉而四处搜寻干柴。蒋石望着羊肉两眼放光,也顾不得再去喝酒,当即用小匕割下一块还滚着油脂的肉,满满的塞进嘴里大嚼起来,一边嚼着一边张口往外吐气。

    羊肉的香味与蒋石的吃相深深感染了旁人,兀自保持体面的阎行、麴演二人看着陶盘里的羊肉俱是咽了口唾沫,也拿起小匕切割起来。逃亡时仓促不已,军中不便携带的或是不重要的东西都丢弃在路上,连日以来,他们用的筷子是随手折下的树枝,就连割肉的小刀都被匕首代替。

    “我雍凉健儿性情直爽、磊落!绝非中原繁缛的礼节可比。”韩遂不以为忤,笑看了眼边吃边喝的蒋石,冲严干解释道。

    “在下远行西域、湟中,见识过不少豪放人士,我等七尺男儿,正当如此洒脱才是!”严干用凉州口音奉承说道,为了表示不嫌,他还亲自用手抓了一小块羊肉来吃。

    韩遂点了点头,他从严干口中刻意打听了不少西域、河西等地的风俗民情,倘若不是经常走动、或是土生土长的人,根本就很难说出一二。

    何况刚才端来的炙羊肉其实也是一个安全的信号,代表着外出‘捡柴’的斥候们并没有在远处发现埋伏的敌兵、甚至连大军行动的踪迹都没有,尽管韩遂对这一伙突如其来的‘义士’心存疑虑,但种种迹象却不得不让他深信——或许自己在河西威望仍在,事情尚未到绝境。

    “善!”韩遂自觉很久没这么高兴了,上一次如此酣畅痛饮,还是在与马腾合兵围攻皇甫嵩、意图攻下郿县的时候吧?可恨那时候马腾背叛了自己,而眼前这个叫严干的年轻人,却将为世人证明他韩遂在雍凉的民望!他一时忘记了自己有‘箭创’的托词,主动伸出手将要拿起酒碗:“你我相见倾心,着实该痛饮一爵!”

    正说着,韩遂的手刚要拿起酒碗,却发现碗里空空如也,却是先前喝光第一杯酒之后便再未续杯了。

    严干见状,立即放下筷箸,右手顺势屈指,在桌案上轻轻弹了一下。随即扶着桌案边角站了起来,摇摇晃晃的走到韩遂身边,很自然的拿起酒壶:“韩公英豪,就让在下来为韩公斟满!”

    “好、好。”韩遂不以为意,抚须笑道,当初他还是一个郡吏的时候,曾在雒阳建议大将军何进诛杀宦官,那时候的他也是如严干这般自信满满、激情澎湃的年轻人。

    严干双手捧着酒壶,稳稳的倒出一股深红似血的佳酿,一边倒酒一边低着头盯看酒碗,口中说道:“这蒲桃酒的酿法虽出自西域,但却是在下家仆自酿,韩公不妨多饮几碗,好尝一尝是何滋味……”

    韩遂此时正将上身往后微倾,他不经意的看向喝了有几乎三四斗酒的蒋石,于是放下心来,忽略了微跳的右眼睑:“是么?蒲桃此物我曾见过不少,有红、青、紫三种,酿酒后各有其味,不知你家用的是那种颜色的蒲桃?”

    严干此时已放下了酒壶,双手拿起酒碗,以一个晚辈的身份将其奉上。外间的细雨好似变作了暴雨,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的砸在帐篷上,帐内漏水的地方更多了,淅淅沥沥的雨水从顶部漏下来,有不少滴落在两人之间仅仅隔着的桌案上。

    韩遂见他不搭话,知道这是对方先要他喝酒,然后才能回答他的问题。于是伸出手去欲要接过,期间有几滴雨水正巧落在韩遂掌心,韩遂掌心微痛,立即将手收了回去。

    严干捧着酒碗的手不由自主的紧了紧。

    好在韩遂不是中途改了主意,而是在衣摆上将被打湿的手擦拭干净后,再度将手伸了过来。

    这次就没有什么雨水落下横插一杠了,韩遂稳稳地拿到了酒碗:“看着颜色比其他蒲桃酒要更深些,是紫——”

    ‘啪嗒——’韩遂失手将酒碗摔在地上。

    韩遂的下身、小腹间全部被蒲桃酒给染红,像是有个巨大的伤口不断的往外涌着鲜血。

    “韩公!”阎行惊叫一声,当即从席榻上站起来,拔剑欲往背对着他的严干砍去,中途却被沉默少言的张任用剑拦下。蒋石见势不妙,正要跟着起身,却突然被人按住了肩膀,回头一看,却是紧皱着眉头的麴演。

    蒋石立时明白对方是什么意思了,他那混沌的脑袋里此时正慢吞吞的思考着有的没的,就是没再想去搭救韩遂。

    韩遂低着头,张了张嘴,口中只能发出‘呃’的音节。他看着一柄插在自己小腹的短刃,眼里满是不可置信、又好像是本该如此:“你……”

    “跟你说话很有意思,但我不得不杀了你。”严干听着身后张任与阎行打斗的声音,手上捏着的匕首在韩遂的小腹间转了转,好让匕首上涂着的能麻痹人全身的药物迅速进入韩遂体内:“你可知道你不死,雍凉将永无宁日,百姓黔首也没有活路……诶。”

    严干突然叹了口气,刚才跟韩遂谈经论典,让他受益良多:“不过我还是有一点没有骗你,我真是个读书人。”

    然而这句话韩遂已经听不到了,曾经威震西陲,几乎撼动大汉国本的枭雄人物,在穷途末路之后,竟然没有死在战场上,而是十分可笑的死在了一个以读书人自居的业余刺客的手里。

    在生命最后一刻的呼吸里,韩遂几乎感受不到伤口的疼痛,反倒是无尽的解脱与释然。其实他在初平三年的那个夏天,与马腾联袂入长安受降的时候就可以从此收手,重拾他年轻时匡扶社稷的梦想。奈何他野心已巨,只想着效仿隗嚣割据雍凉,又为袁绍所诱,最终一步步错至今日。

    当时可曾料到有今日?

    韩遂已经没有机会再想这个答案了。

    严干一掌将韩遂推倒在地,转过身来环顾在场众人,在滂沱的风雨声中掷地有声的说道:“榆中已下,金城归顺,河西五万大军眈眈虎视,尔等此刻不降,更待何时!”

    “韩公!”阎行双目通红,他用尽全力试图从张任的剑下杀出一条路来,好让他能手刃了严干,奈何他武艺虽然不凡,但张任也是益州有名的胆勇之士,两人一怒一静,加之阎行肩膀上的箭创未愈,很快就落入了下风,身上连被砍了三四剑。

    张任步步稳打,他没有选择与誓死搏命的阎行硬碰硬,而是不停的辗转腾挪,终于在最后一刻,自己的利剑斩断了阎行杀敌无数、满是破损的佩剑。

    阎行看着断了一截的佩剑,刚要做出反应,张任已经一剑刺穿了他的胸膛,而与此同时,也有一柄剑从阎行的背后刺入、胸前穿出。

    麴演心道好险,幸好在找到机会拔剑赶上了,不然自己在之后投降就低一乘了:“二位将军身入敌营,谋刺贼首,勇烈胆识,令罪将佩服!”

    蒋石这时也跌跌撞撞的走了过来,将腰间的佩剑解下,丢掷一旁,也跟着单膝跪地:“我等……我等愿降!”

    张任正从阎行的尸体中把剑抽了出来,朝一旁倒地的韩遂看了一眼,道:“尔等谁愿斩下韩遂首级?”

    “我来!我来!”蒋石生怕麴演跟他抢似的,连忙从地上爬了起来,在腰间摸索了半天,最后才在地上捡到他刚才丢的佩剑,走到韩遂身边砍头去了。

    麴演不至于像蒋石这般品性低劣,他仍单膝跪地,静候接下来二人的指令。

    严干不忍心看蒋石砍头的血腥场面,径直走了过来,说道:“你现在出去,拣选一批甲胄、兵刃、战马,分给我带来的那些人。待彼等穿戴齐整了,再唤彼等过来护卫营帐。”

    麴演谨诺一声,虽然严干带来的百余人里大多是掩人耳目的老弱,但只要穿戴上甲兵,配合上韩遂的人头,就足以对全军形成威慑。当他准备下去照办的时候,一旁的张任忽然叫住了他:“且慢。”

    张任看着麴演,又时不时的留意着另一边醉酒乱砍的蒋石,说道:“麴这个姓氏不多见,你是出自西平吧?”

    “谨诺,在下正是西平人。”麴演坦诚的说道。

    “西平麴氏在当地也是不小的大族了。”张任一个在此前从未来过雍凉的益州人居然对凉州知之甚深,他不紧不慢的说道:“如今韩遂已死,朝廷在其身后的追兵不日即至,你们麴氏在当地创业不易,是我的话,我就会万分珍重。”

    西平麴氏的祖先、尚书令鞠谭在孝哀皇帝的时候被牵连获罪,全家老小被王莽流放至此,经过两百余年的经营,这才在西平打开局面,称豪一方。麴演从小就知道家族生存艰难,为此家中不少人为了振兴家业,甚至远离家乡,譬如家中最杰出的麴义更是回到了冀州平原祖籍,在哪里打拼事业。

    麴演明白张任话语里的警告,他也没想过反复,而是很顺利的将严干的吩咐执行了下去。当他带着这一百余人回来时,蒋石已经将韩遂的首级砍了下来,只可惜他喝醉了酒,有几下没砍准,导致韩遂脸上平白多了几处伤口。

    自己人全副武装之后,严干与张任这才彻底放下心来,他们两人本来是随着武威郡丞毌丘兴、杨阿若等人纠集河西四郡的兵马之后,一齐南下榆中。可在中途的时候,消息灵通的杨阿若打听到韩遂惨败、由安定逃来,以及成公英撤兵欲往榆中保全退路的消息。

    毌丘兴麾下只有区区几千人,是杨阿若坚持劝他在合适的时候起兵、再将兵马引到合适的地点去,如今可建大功。合适的时候起兵,正好是韩遂败亡的那两个月。合适的地点,自然就是眼前的榆中。

    考虑到成公英与韩遂一旦合兵,毌丘兴将难以抵挡这股‘归师’,对此,严干与张任便提议由毌丘兴、杨阿若坚守榆中与成公英对峙,他们两个生面孔则带着牛羊去‘犒军’,看能不能火中取栗。

    如果能当场取得韩遂首级自然最后,倘若不能,这一百来人在半夜里起火烧营,也能达到目的。

    最后的结果令人欣慰,老奸巨猾的韩遂终于在最后马失前蹄,前后几次的试探都让他放下了戒心,以致于身首异处。

    有了麴演、蒋石的配合,严干、张任很快整合了这一支残兵。韩遂留下的这两千余人中,有不少羌人听闻韩遂已死,纷纷哭泣着四散离去,严干也不阻挠;有些死忠者则趁机发起变乱,最终一一被张任平定。

    虽然勇士县离榆中并不算远,但顾忌着路上可能会遇见成公英,严干与张任商量之后选择往东行军,直到遇见了一路追击过来的安集将军张济与宁胡将军徐荣。

    听到韩遂身死,徐荣是不胜唏嘘对方的死法,张济则是大为懊恼来迟一步。

    然则事已至此,徐荣等人只得继续进兵,在榆中城下与毌丘兴里应外合,共同击破了成公英的兵马,成公英知再战无望,其身旁的麴光也得知麴演尚存人世,遂顺势投降。

第十九章 鼓吹焕生

    “似这等不枉了教人害,苦尽甘来。”————————【东墙记.第三折】

    韩遂、成公英一死一降,标志着最后一代羌乱势力的彻底覆灭,从此羌氐元气大伤,将再也无力对抗朝廷。此后不久,征西将军曹操赶至陈仓,与朝廷使者举祭皇甫嵩,借着个由头,钟繇、曹操、裴茂等人在陈仓进行了一次短暂的会面,最后由曹操、钟繇带兵赶赴雍凉追剿残敌,而裴茂也有了新的去向——皇帝要回长安来了。

    “车骑将军虽然奉诏总领雍凉军事,但他一到长安便止步不前,可见只是领一个虚名,雍凉的战事,仍旧是以钟、曹二人为主。”司马朗早已换下了公服,穿着一身青色的深衣,坐在司马懿的旁边,手里仍端着汤药。

    自从事情泄露以后,司马懿首当其冲被软禁待罪,司马朗身为其兄长、又是陈仓令,为期隐瞒消息提供了不少帮助,故而也被裴茂上疏弹劾,除职在家,与司马懿一起看守在这间小院落里。

    司马懿听着外间隐隐约约的哀乐声,知道这是许多人再为皇甫嵩举行一场迟到的祭奠,而自己不但身患疾病,又是戴罪之身,实在不能正式去皇甫嵩灵前致哀,心里不禁有些低落。

    “夏侯渊在汉阳、安定连拔羌人聚落,剿除不服;马超在陇西征讨羌氐无数,陇西羌人闻之丧胆。这些都是钟使君与曹将军携手之功,虽说前面打过一次冒进的败仗,但有了这些功绩,钟使君也可以将功折过……听说钟使君正准备上疏国家,仿照并州治匈奴之策,施于羌氐,改姓易俗、编户齐民、缴纳赋税。这些只要做好了,钟使君便是治羌第一人。”司马朗吹着汤药,用木勺喂着司马懿服用:“说来你也算是帮上他了,以后就看他肯不肯为你说话,只要保下这条命,就什么都好说了。”

    “成公英投降以后,马、杨二位校尉之死便无法给一个交代,杀了他,羌人又会心惧生乱,此后再不敢降;不杀他,马氏、杨氏都不会甘休,一腔怨气会施加在谁身上?”司马懿慢慢地将苦涩的汤药吞咽下去,他的眉头也没有皱一下,除了脸色仍旧苍白以外,他的神情倒是很平静:“钟公今后的麻烦才刚开始。”

    司马朗眼睛眯了眯,立时想到了关键,虽然直接杀死马宇、杨儒二人的是成公英与麴光,这两人以后必然会遭受报复。但除此之外,急于进取建功的钟繇与刘繇二人也是间接致马宇等人于死地的始作俑者,倘若他们稍微等待两天,等马腾、盖顺到了再一同进军,怎么还会发生后来的事情?

    这时有人轻轻叩响了门,司马朗放下药碗,起身走了过去,从门外接过一名看守送来的饭食。司马朗不着痕迹的看了那名看守一眼,神情自若的关门走了回来,他从盘子底下找出一张垫着的缣帛,拿起来细细的看了一番,说道:“是王辅写给你的。”

    “他定是埋怨我了。”司马懿好奇的朝兄长抬眼看去。

    司马朗再看了看,笑道:“他是埋怨你秘而不告,让他都没有机会为你打算,而不是埋怨你做这种事。”说着他又坐下,将缣帛递给了司马懿:“虽然我看他不起,但有时不得不说,此人交友倒是有几分义气。”

    “他也是嘴上说说,这回除了派人来交通传讯,别的什么事你让他做都不敢做。”司马懿面无表情的看着缣帛,帛书是王辅使人送来的,虽然上面写的是好几天前的旧闻,但对于被监禁的司马懿来说,每一道旧闻都能让他从中获取不少有用的信息。

    短短的缣帛上,除了王辅啰嗦的抱怨以外,还说了不少事,比如张济带着毌丘兴横扫河西,直抵玉门关、盖顺与马腾挥军陇上,追亡逐北、夏侯渊在成公英的带领下深入湟中征讨羌氐,只有徐荣带兵回到北地郡,准备收回北地郡沦入鲜卑部族手中的黄河一带土地。

    雍凉各地的战事正如火如荼的进行着,朝廷也开始搜集所剩无几的府库,争取打完这最后一仗,汉中的山道里运粮的队伍络绎不绝,几乎每天都会死掉不少民夫。

    司马懿在心中估算,朝廷现在这么做已经让地方上开始有些不堪重负,渐渐有从统一战争变成穷兵黩武的趋势,然而这种情况却没有一个利益攸关的大臣提出异议,反倒是全力支持皇帝扫除穷寇的决心,像是杀红了眼、想一口气解决掉所有的遗留问题。

    这个风向不对,司马懿敏锐的感到一丝不对劲,朝廷所有人上下一心,为战争做准备,那是在征讨关东、再度统一的时候,如今天下归附,只有几个边地不足道哉,这股拧起来的绳结也早就该散了,可为何偏偏仍聚在一起?

    其实朝中大臣们多出自地方豪强,朝廷为了支付几次大战的开支,已经用完了太仓里的粮食。主持军需调度的均输令糜竺甚至拉起了少府、大司农、度支部与水衡都尉,在获得皇帝诏准的情况下推行了一系列货币增发的政策,大肆铸造建安通宝,向民间、尤其是向世家豪强购买粮食。

    物价上浮势必影响到战后的经济恢复,以透支国库为代价打完了一场不必急于一时的战争,战后关于休养生息、天下少事的舆论势必占据主流,朝廷无事、少干预,这才是所有人都期望的。

    司马懿苦思冥想,然而他只知道不对劲,却没能从这个异常中想出一个答案。

    “你在想什么?”司马朗见他走了许久的神,不由得问道。

    “没有什么。”司马懿自然不会说一件自己还没想通的事情,他现在正处于生死之间,也没有兴趣研究别的事情。

    司马朗似乎想要说什么,最后还是没有开口,他知道这个弟弟最是惜命,在这种关头对方其实根本冷静不下来,他表面上越是平淡,心里就越是焦急惶恐。

    可这种情绪偏就不能流露出来,因为一旦失控会让两人的处境更危险,这种情绪在两兄弟之间心照不宣,有时说话往往说到一半就相顾无言,仿佛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

    等待宣判的日子是煎熬的,到了第二天的下午,司马懿愁的连饭都吃不下,在床榻上难受的翻了个身,忽然听到外面的哀乐之声突然大了起来,像是一支豪华的乐队正在外面奏响钟磬。

    司马懿静静地听了一会,当即立起上半身,既是惊惧又是期待的说道:“这好像是黄门鼓吹?”

    黄门鼓吹是天子的御用乐队,他往往围绕在天子卤薄之中,或是天子宴飨群臣的筵席上,或是赏赐给亲重的宠臣爱将。这是身份的象征,将一部鼓吹赐予臣子,代表着无上的殊荣。

    皇帝自然是不会这时候到陈仓来的,此时出现鼓吹,可想而知是皇帝将鼓吹当做哀荣,赐给了皇甫嵩。.

    司马懿心里不觉打鼓,他有些无法保持沉默,好像是有什么话一定要先吐为快,甚至是要得到别人的赞同他才会稍觉安心:“天子居然赐下了鼓吹?却不知有没有加羽葆、班剑,有没有给东园秘器?定然是给了,可王辅为何不提此事?他是以为死人的哀荣不重要么?真是糊涂!”

    “是、是!”司马朗在一旁看着忽然激动起来的司马懿,紧跟着顺他话往下说道:“王辅粗莽,哪里知道这里头的文章。”

    “丧事是给活人办的。”司马懿死气沉沉的脸好似突然换发了生机,他试图打开窗户往外张望,可窗户被封死了,他只能从一条窗缝里往外看见一棵棵树。他有些泄气的坐了回去,稍微平复了心情:“朝廷给君侯的哀荣越大,我等的生机也就越大。”

    “皇甫公为朝廷立下战功无数,死后有这些哀荣是理所应当……”司马朗本不想将哀荣与朝廷的态度过多的联系在一起,万一皇帝看在死者为大,放过皇甫嵩,给他颜面,却不给司马氏活路呢?

    “这不可能!”多日平静的司马懿突然暴躁起来,他仿佛被这煎熬的等待压抑到了极点:“没理由让我一个人承担,若是这样……若是这样,我就前后因由都说出来,他不想听,自然有的是人想听……”

    “你在说什么疯话?”司马朗惊骇的看着对方。

    司马懿没有理他,而是重新将思绪梳理了一番,钟繇因为自己才逃脱了战败的惩罚,对方不会不承这个情;皇甫氏因为顾忌皇甫嵩的身后名,也不会任由他人攻讦自己、从而否定自己所做的一切。

    这种支持虽然微弱,但也不能忽视,最后才得看皇帝态度。

    房门这时被人叩响了一声,也不待司马朗答话,外面的人便径自推开门走了进来。

    此人穿着公服,目光温和,一副老实人的模样,看到司马朗两兄弟后,即便对方是这样的处境,他还是自然而然的笑了起来。

    “赵君!”司马朗认出来者正是河内人、给事谒者赵咨。

    河内赵氏与司马氏是世交,当初司马朗从雒阳逃回河内,担心河内处于兵家要冲,游说乡里父老一同将家小搬至司马氏的姻亲、黎阳营监营谒者赵威孙的驻地。当时河内豪强恋旧,舍不得搬迁,只有赵咨愿意带家属同去,后来关东诸州郡起兵,大军云集河内,乱兵肆意钞掠,民人死者近半。司马氏从河东入朝以后,赵咨等人也一同随之入朝为官,赵咨为人亲善,不争权夺利,熬了许多年仍旧是一个可有可无的给事谒者。

    而如今正是这个可有可无的给事谒者,偏偏就有了代表皇帝给皇甫嵩治理丧事、慰劳诸将、甚至是看望钦犯的权力。

    故友相逢,其中一方潦倒困苦,最是让人唏嘘不已。赵咨大开房门,当着身后一众人等的面公事公办的问起了司马朗兄弟的身体近况,以及简单问了一遍事由。司马懿都一一作答,他似乎有许多事情想要知道,可刚要开口,却被一旁的司马朗抢白道:“阿翁在长安可好?”

    “……不算好。”赵咨侧头往后面看了一眼,似乎在考虑这种事该不该说,他犹豫了一下,终于在两人热切的目光下说道:“司马公在知道二位的事情以后,气得大病一场,之后便上疏请罪,说自己教子无方,并辞去了执金吾。”

    “是我不孝……”司马朗喃喃的说,忽然掩面大哭起来,哭声哀切,令赵咨身后众人尽皆动容。

    司马懿也跟着作势抹了把眼泪、哭嚎了几句,他自然不会放过这个说话的机会,于是趁着司马朗大哭的声音,他低着头凑近赵咨,小声的询问道:“跟你同往的,还有谁?”

    赵咨眯着一双小眼睛,也轻声说道:“光禄大夫赵公主持丧事,我只是随行给外间的人宣诏的,治理丧事、查明案情期间,我等也会留在此处。”

    “在这里审?不去廷尉狱?”司马懿听到来的赵威孙、赵咨都是他们的熟人,又抓到一个关键信息,早成冷灰的心里猛地窜出一丝火焰。

    旁边的司马朗哭得更悲伤了,他上气不接下气的痛哭着,一边借此发泄着心中的积郁,一边是真的在忏悔自己的不孝。

    司马朗在一边捶地痛哭,立时引起了许多人的注意,他们都在窃窃私语对方的行为,不免忽视了司马懿与赵咨的交流。

    “廷尉法公的病时好时坏,快要不行了。”赵咨看着司马朗嗓子都快哭哑了,语速飞快的说道:“奉诏审讯你的是侍御史邓聘,他是南阳人。”

    廷尉法衍重病与能否在长安审讯司马懿之间没有任何关系,何况廷尉一时审不了,廷尉正、刑部、御史中丞难道就审不得?

    司马懿从中真真切切的听到了生的希望,种种迹象表明,皇帝并没有将他随手放弃。一想到这么多天的提心吊胆、辗转反侧,想到他无数次的后悔、惊惧,如今心理上的压力给身体带来的所有不适仿佛顿时消散。

    他再也忍不住的跪伏在地,口中呜咽,跟在司马朗身侧痛声哭道:“吾等俱可活矣!”

第二十章 得此失彼

    “绌寸而信尺,小枉而大直,吾弗为也。”————————【尸子·下卷】

    汉建安四年九月。

    京兆尹,长安。

    这个时候关中的天气已经转凉了,整个三辅的官道上都秋意浓烈,京兆尹胡邈知道皇帝喜欢银杏叶,特意早在此之前便在长安城外道上移栽了不少银杏。皇帝从灞桥一路看完了杨柳,转眼便见到满目金黄,仿佛无数片金黄的鱼鳞在树上随风翻动,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有些银杏叶已经开始飘落,几乎每一阵穿过树丛的风在离去时都会带走一只只黄色的蝴蝶。满地的黄叶怎么扫也扫不完,胡邈也不许人扫,说这是黄金铺路,显得喜庆,更重要的是,他知道皇帝喜欢。

    阔别将近两年,长安百姓终于迎回了让他们远离饥馑的汉家天子,先头赶来的正是威武的北军诸营,他们衣甲精良,队列整齐,威势十足的从远处缓缓而来。

    夹道相迎的长安百姓看见这样的精锐之师,不禁呼声震天,感动流泪。

    司空、录尚书事赵温,太尉、录尚书事董承,以及卫将军王斌,尚书令吴硕,侍中杨琦等人,带领着长安凡二千石以上的留守官员,在长安东北角的宣平门外恭候大汉皇帝的凯旋之师。

    等皇帝回宫以后,立即就会发出诏书,长安将取消宵禁三日,东西市不闭,让全城百姓都为此欢呼雀跃,提前感受太平。

    一想到总算要结束这段艰苦的军旅生活,即将回到让他如鱼得水的未央宫,穆顺这几天一直都很高兴。他甚至想将自己心中的高兴传给其他人,为此,他从车辕上捡起一片金黄的银杏叶,回到车厢内展示给皇帝看:“陛下,这长安的银杏可是很久没有看到了。”

    皇帝此时在车上正与骖乘的荀攸说话,看见穆顺一脸的讨好,皇帝神色淡淡的,伸手将那片叶子接过,仔细看着叶片上的纹路,没来由的说了句:“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

    说着便将这片黄叶递给了荀攸,荀攸忙伸出两手捧着,煞有其事的样子,像是接过的不是普通的落叶,而是沉重的寄托。

    皇帝再度回头看着一脸讪笑的穆顺,平静的说道:“你还想有事瞒着我?”

    这一声宛如惊雷在耳边炸响,穆顺登时变了脸色,忙解释道:“奴婢不敢!”

    “你每日都在想些什么?”皇帝微皱着眉头,虽是怪罪,却不见得有几分动怒。他抖了抖袖子,说道:“廷尉病故这样大的事情,你为何不先告诉我?”

    虽然这种事情有别的渠道同样能让皇帝知晓,但皇帝却不喜欢穆顺自作主张。

    穆顺惊慌失措的跪伏着,战战兢兢的说出了自己的苦衷:“奴婢是想着,今日凯旋班师,是大吉大喜的日子,怎的能有这样晦气的事传诸陛下耳中?所以想着将其瞒到明日也不迟……”说着他看了荀攸一眼,似乎在埋怨对方的不识趣,这种时候还来扫皇帝的兴。

    荀攸手心里捧着黄叶,没有理会穆顺哀怨的眼神。

    “罚你半年俸,回宫后领十杖,权当长个教训,以后再敢如此,你就去上林苑扫叶子。”皇帝冷冷看了穆顺一眼,敲打过后,便说道:“去传法正过来。”

    穆顺诚惶诚恐的谢恩,立即从车子里退了出去,外间紧跟着车子的内谒者令李坚迎了上来。

    他看到穆顺额角的冷汗,知道对方是在皇帝那里挨训了,顿时觉得不值,李坚忙拉过穆顺的胳膊,在队伍中走了好远,这才道:“你又是何必?这种事本不该拦,你也知道国家明断,为何一定要瞒着呢?”

    廷尉法衍病故的消息正是李坚告知穆顺的,当时穆顺便有意将此事瞒下,李坚也是苦劝很久无果。如今看到穆顺被皇帝责备,李坚也是一副早知如此何必当初的神态,他抱怨了一通后,不禁压低了声音:“司马懿在陈仓的那件事,已经在三辅传遍了,难道还不能以此为鉴么?”

    “他?”李坚虽然资历比他老,但对方却是由自己一手提拔上来的,穆顺习惯了凡是以他为尊的相处方式,此时被李坚埋怨了一边,心下有些不悦,索性把话挑明了说道:“你懂什么?有时就得犯些错,跟其他人比起来,我等犯些小错不仅不会得到什么责罚,反而在陛下心中愈加喜欢。反倒是那些什么错都不犯的,才是……”

    说到这里,穆顺恰到好处的住了口,一脸自得的看向李坚。却是他刚才是自导自演,故意弄个纰漏,好让皇帝不轻不重的敲打他。

    李坚会意,想不到才短短几年,机灵有余、城府不足的、穆顺自从在皇帝身边侍奉之后,居然有那么大的长进。在转念间,李坚忽又想到穆顺的那番话里似乎也透露了别的意思,好像是在皇帝身边观察到了什么,不自觉的活学活用了。

    穆顺见自己一番言语唬住了对方,心里好不得意,他不再浪费时间与李坚饶舌,径直请来了黄门侍郎法正。

    这时荀攸正准备下车,法正看见他手上还捏着一片树叶,不禁有些奇怪。荀攸受了法正一揖之后,轻拱了拱手,便一言不发的拿着那片叶子走到后面的副车上去了。

    法正没有多想,接着上了车,正要行礼,却被皇帝一把拦住:“不用急着行礼,我也是才得知一件憾事。”

    皇帝直直的看着似有预感的法正,略叹了口气,无不可惜的说道:“尊君在上午的时候病故了,留了遗书,在杨沛手中代管着,你回去后便可以看到……你在河北与张辽立下不少军功,我本要派你到张辽军中继续任事的,奈何尊君病情反复,这才将你一路带回长安来。你且先好生治丧守孝,等过了孝期……”

    皇帝接下来的话法正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他一脸茫然的听着皇帝说完,又像个提线木偶似的俯首应诺——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应诺了什么。

    当法正抬起头来的时候,已经是满脸泪水,皇帝见状,也是叹息一声,自认为当初在雒阳如果少逗留几日,或许法正还能赶得上见他父亲最后一面。

    法正心神大乱,一时没有功夫去想别的,他向皇帝告了假,借了一匹马中途离开皇帝卤簿,绕开人群汹涌的宣平门,从南边寂寥无人的清明门入城,然而城中处处都是欣喜的人潮,有些干道甚至被城门校尉管制,不得通过。幸而法正身有皇帝临时赐的谕令,这才一路畅通无阻。

    到家时已经举起了哀,家里的亲眷都已换上粗布麻衣,由于全城大贺,家人不敢高声嚎哭,只跪坐在法衍的身边低声抽噎着。没有哭闹,这种低沉的抽噎反倒是更让人心中压抑,法正踉跄着跑了过去,迎面便见到其父生前对他赞不绝口的廷尉正杨沛正在他府中代办丧事。

    法正是家中独子,曾经他家潦倒穷困时鲜少有亲族帮衬,法衍当了廷尉、法正做了黄门侍郎以后又上赶着过来认亲。法正记恨当年亲族之间的寡情,法衍又是身在廷尉任上需要避嫌,坚持拒绝与昔日的亲族往来,于是这些亲族都没能在京兆附近占到好处。眼下法衍病故,在法正赶回之前,丧事便暂时由杨沛等外人一手操持。

    “你算是来了。”法衍生前的好友,技巧令鲁充满脸疲惫的迎了上来,说道:“快随我进去吧。”

    法正与二人执揖道谢,正要抬步进去,却听另一旁的杨沛说道:“法公生前一直念着你,这是他当着我与鲁令的面,口述的遗书。”杨沛从袖中拿出一份遗书,交到法正的手中,接着说道:“接待宾客,主持丧仪的事就交给你了,廷尉府还有事,我日暮的时候再过来。”

    说完,杨沛便面无表情的走了,仿佛刚刚死去的不是他的上司,而是寻常的死者。

    法正心里有些气结,亏自己父亲平日里那么关照、夸赞杨沛,谁知对方居然是这样的态度,连坐也不多坐一会。眼下廷尉还能有什么事?几乎所有人都去城外迎接皇帝大驾了,没想到杨沛也是这等趋炎附势的小人。

    “孝直,你不能多想。”鲁充注意到法正恼怒的眼神,及时解释道:“杨孔渠做事做人虽不留情面,但尊先君毕竟是提携过他,为此他心里一直是抱有感激的。”

    见法正捏着遗书,低头不语的样子,鲁充知道对方没有信,只好叹息一声,惭愧的说道:“这些天水衡都尉周公下令要再铸一批新钱出来,我忙于公事,说来也很少到尊府上一趟。尊先君的病,一直是杨孔渠请太医照顾,几乎寸步不离。直到昨天尊先君的病有所好转,又听见太医院的华公也说这几日只要心情平复,便可无碍,他这才回廷尉处理积案。”

    杨沛竟如此有人情味?

    法正有些惊讶的抬起了头,手劲不自觉的松了松,自己的父亲病情反反复复,其实多半是因为皇帝指派了华佗等名医为其诊治,这才几次将其从鬼门关救回来。本来他也是在雒阳听见法衍在华佗的调理下病情已有好转,这才放宽了心与皇帝一同随驾回朝,怎么又会变成这样?

    鲁充就是担心以法正的脾性会与杨沛产生误会,以后闹出矛盾来,如今教法衍在泉下心安?见法正的态度有所松动,鲁充又接着说道:“今日上午的时候城中都在筹备迎驾凯旋的事,尊先君顺口问了一句,知道你要随驾回来,便止不住的高兴,连声说‘吾家公卿将至’!最后被一口痰迷在喉头,当即就不行了。”

    “难道就没有寻太医么?”法正怒道。

    “留在府中的太医治不了,华公从太医院赶来的途中,被禁道的官兵拦住,绕了好大一会才来。”鲁充微阖着眼眸,无不惋惜的说道:“当时我正在城外,杨孔渠得知此事后,当即丢下待审的疑案,叫公车在路上接来了华公……可惜还是来不及。午后尊先君清醒了一阵,知道见不到你了,便口述遗言之后,最后叹了几声。”

    法正此事已经泣不成声,他几乎能够想象到父亲是多么的希望能再见他最后一面,可恨他这个不孝子,最后竟连这样的遗愿都未能实现。

    “诶。”鲁充见此,没有再多说什么,只好将右手放在法正的肩膀上以示安慰。

    年轻人单薄的肩膀此时正在抽动着,这个曾参与过多次战争,看惯了生死的年轻人,此时似乎仍不敢接受亲人去世的事实,尤其是——对方还是间接因自己而死。

    没过多久,似乎街上的喧闹声都还没有结束,一队队使者便络绎不绝的带着皇帝赐下的丧仪来到了法正家中。在诏书中,皇帝深刻回顾了法衍对朝廷的贡献,知道法衍家贫,于是赐下十万钱治丧,追封法衍为都乡侯,食邑三百户。

    皇帝的赏赐是很有讲究的,十万的赙钱给死人,都乡侯的爵位给生人。这两项赏赐彻底拴住了法正的心,他不是感动于这些钱和爵位,而是皇帝在这样喜庆的日子里,当众表示不忌讳,发出了明显的信号。

    随即便有许多本在犹豫的人立即上赶着来到法正家中致哀,法正家里也因为皇帝的背书,哭嚎起来也再无顾忌,丧事也不用刻意办的简便了。

    奉迎大驾是一件看似光鲜热闹,却很繁琐劳累的一件事,皇帝在城外接受了百官跪迎以后,便单独叫了有些体力不支的王斌随驾骖乘,亲自告祭了高庙。

    祭祀的典礼繁琐复杂,本来皇帝只需遣派太常代为告祭就可以了,但皇帝这次却坚持要亲自告祭。群臣不得法,只好拖着疲累之躯,跟着来到了高庙。

    皇帝告祭高庙自然是有他的想法,在高庙内,皇帝向太祖高皇帝当众宣读了由陈琳代笔的祭文。这祭文洋洋洒洒,除了例行公事的辞藻以外,又话锋一转,大致详述了近百年来朝纲紊乱、权臣祸国的情况。

    陈琳不愧是写的妙手文章,他的祭文前面一段就像是一个后辈向祖宗告状、诉苦自己年纪轻轻就接了一个烂摊子。紧接着后面一段立时宕开一笔,仿佛对太祖高皇帝颇为自得的说不过你的好儿孙已经重新稳定了局势,逃过了亡国的命运,刘氏的香火与大汉的国祚依然不会断绝,这不是儿孙的功劳,而是祖宗与苍天的庇佑。

    但如今天下虽然重归安定,却不能沾沾自喜、止步不前,接下来要着手的,是让大汉真正中兴。

    中兴到什么程度?

    最后才是皇帝要借这篇祭文说的话:

    ‘踵昭宣之光,绳文武之世。’

第二十一章 龙返其乡

    “四蛇从之,得其露雨。一蛇羞之,桥死于中野。”————————【咏蛇诗】

    出了一身大汗之后,皇帝终于回到阔别已久的未央宫,他暂时隔绝侍臣,留有时间在更衣后阁沐浴更衣,之后便在宣室西侧的庑廊上命人摆好了席榻,乘着凉风吹干微湿的头发。

    在高庙宣读的祭文无疑是皇帝对朝廷今后的大政方针定下了总基调,休养生息不等于无为而治,他还很年轻,他麾下还有好几个梯队的人才能够为他做事,为什么就不能努一努力,创造一个辉煌的成就呢?

    皇帝坐在廊下享受着难得安静的独处,但早已有人迫不及待的想见他了。

    “陛下,大长秋在外求见。”李坚跪得远远地,在庑廊的另一头对皇帝拜服道。

    穆顺此时正拿着一块柔软的绢布,跪在皇帝的身后,为期细细的擦拭着未曾梳起的头发。见到穆顺与皇帝如此亲近,很难想象几个时辰前皇帝才斥责过对方,李坚回想起穆顺先前所说的话,不由得佩服的看了一眼。

    “是苗祀么?”皇帝身子往后靠在凭几上,这个庑廊的视角是前殿最好的,他坐在这里能俯瞰一大片未央宫的建筑,甚至能远远的望见城墙。夕阳斜照,没有正午的那般酷烈,照在身上暖洋洋的,惬意极了:“他来做什么?”

    “应是奉了宫中贵人之命。”穆顺与苗祀很久以前便关系不佳,苗祀为人古板、又守着一股士人的傲慢,穆顺为了稳固自己的地位,经常设法不让对方频繁的接近皇帝:“陛下亲征两年,不但关中百姓,就连宫中贵人都很是想念。依奴婢看,此时天色不早,承明殿、尚书台大臣急于候见,不妨在夜里去掖庭。”

    “你说的有理。”皇帝深感赞同,这一回来还有许多事做,本也只是偷个空而已,他直直的看着远处橙黄色的落日,轻声说道:“不能一回来就将大臣放在一边,先往掖庭去,传出去不好……让苗祀回去吧!就说我晚上去椒房殿。”

    “唯唯!”李坚答应了几声,最后很是佩服的扫了穆顺一眼,便匆匆退下了。

    没过多久,皇帝的头发才擦了个半干,李坚又回来了:“大长秋说,皇后及诸贵人许久不见圣颜,想知道陛下在外面过得好不好,特严令他,非得见一面陛下的气色才走。”

    “真是胡闹,陛下岂是能随意观瞻的?”穆顺故作不满的说道:“这是谁的主意?”

    皇帝这时也慢慢转过头来,目光淡淡的看着李坚。

    李坚只得硬着头皮说道:“是、是皇后。”

    “呃。”穆顺立时哑然,皇后不见得受皇帝多少宠爱,但她的强势还是很让穆顺忌惮。

    “想也是她。”皇帝笑了,伸手从背后捏起一缕头发在掌心中探着,声音极轻微的说道:“她是怕我回来了见得第一个不是她。好端端一个皇后,姿态放这么低做什么。”接着他便将手中微干的头发放下,吩咐穆顺可以梳头束发了,又示意李坚将苗祀传进来。

    穆顺无奈,手头上麻利的为皇帝梳着头,在皇帝背后的脸色却阴沉得仿佛要滴下水来,他看着头发花白、却精神矍铄的大长秋苗祀从外间引进,努力克制着心里的敌意。

    “大长秋臣祀叩见陛下。”苗祀在庑廊的尽头稽首行礼。

    皇帝略看了对方一眼,伸手招道:“到跟前来,不是要看我的气色么?走近点,看得清楚些。”

    “奴婢不敢。”苗祀口头上道着罪,膝下却往前移了几步。

    “如何?是不是比以前黑了些?”皇帝仿佛没有注意到穆顺在他身后的脸色,兀自笑着问向苗祀。

    苗祀匆匆往皇帝脸上看了一眼,连忙伏低了身子,道:“陛下康健如初,奴婢也就安心了。”

    “皇后和两位贵人都还好吧?”既然召苗祀来了,便不能光是让他看气色,皇帝自然要顺便问些别的:“宫中可还和气?”

    苗祀虽然是大长秋,主掌皇后宫中事务,但他由于是皇帝与万年长公主指派,并不是董皇后的心腹,长期以来董皇后一直倚重的是娘家人长御,许多事情不予与闻,等若架空。但这并不代表一点权力也没有,他还担负着眼线的职责,见皇帝发问,他便将自己默默观察的动向尽皆相告。

    “善。”皇帝听完苗祀的回答,简单的回道,他忽又想起了什么,吩咐道:“从河北来的甄姬,入宫后暂定为贵人,你与掖庭令自寻一处宫室,要好生安置。”

    甄姬是随着皇帝车驾一同入宫的,对于这个河北望族之女,苗祀在来的时候便早有耳闻,也奉人之命存了几分打听的心思。听随行的人说,这个甄姬很得皇帝喜爱,是皇帝长途行军中唯一一个亲近的女眷,尤其是听见皇帝说的是‘暂定’之后,更让苗祀心里感到十分讶异。

    皇帝想起了来时甄姬有些食欲不振、精神不佳,便说道:“今日天色不早,等明日安顿以后,你再给甄贵人传太医,一应饮食起居,不得有差。”

    这话更如平地一声惊雷,震得苗祀又惊又喜,他顿失仪态的抬起头看向皇帝,几乎有些语无伦次,险些拾起了自己曾是士人的身份:“臣……奴婢遵旨!”

    皇帝颇有深意的看了他一眼,微微颔首,让他退下了。

    穆顺为皇帝束好发以后,再戴上一只寻常冠冕,便以这样的燕居打扮开始召见等候多时的重臣。

    先到的自然是司空赵温、司徒黄琬、太尉董承、尚书令吴硕、侍中杨琦、荀攸这六位有资格在承明殿处理章奏的大臣。

    他们一半是外朝官,一半是内朝官,是皇帝有意将内外朝相提并重的举措之后,又试图建立二者之间联系的尝试。

    “诸公虽未有建沙场之功,却有案牍之劳,着实辛苦了。”皇帝这时已移步至宣室,他特意命众人免去了一次趋入行礼,以示恩宠:“时候不早,我等先叙功,再议事。”

    赵温等人自然没有什么异议,于是由赵温起头,将一系列大大小小有功之臣的名单呈报给皇帝御览,每个名字的后面都有其做了那些事,承明殿初步建议应给与什么赏赐云云,只待皇帝同意,便又是一群关内侯、万钱千金的封赏下去。

    皇帝静静看了良久,其实这几场大战不单是他身边这些人参与了,更是牵涉到上上下下数万名将士官吏,甚至还有数不尽的民夫。这些人官微职轻,有些连名字都不认得,具体做了什么事情,皇帝也无法一一去认真核实,只能对赵温的品格表示充分信任。

    在名单中皇帝特意关注到一些很眼熟的名字,虽然如今还微不足道,但皇帝仍旧默默将这些名字记在心里。

    良久,皇帝这才放下叙功名单,说道:“这名册,黄公可有看过?”

    司徒黄琬因为迁都一事称病了好些日子,同时也消停了不少。

    “臣刚回承明殿不久,司空、太尉等人所拟名册,臣只是匆匆看过一眼。”黄琬在雒阳鼓动迁都,又授意关东士人将奏疏直接交往雒阳,不交长安,以抛开赵温等一行人直接形成迁都定局。这种种动作很是惹恼了赵温、董承等人,为此他们便一致达成默契,在叙功论赏的事情上做手脚。

    大的功劳,譬如黄琬、来敏这些有头有脸的人物,自然要秉持公正,不会明显的去打压。但那些数量较多、功名可有可无的一些门生故吏,便是赵温等人重点打击的对象。譬如在升迁一事上,给某人明升暗降,调为闲职;譬如严格叙功,本来有十分功劳,最后只承认八分功劳,凡此种种。

    正如一切铨选官员、论功行赏,虽然最后拍板的是皇帝,但皇帝也没有时间与精力在几百上千的名单里去一一核实、去一一分配官爵封赏。只要没有影响到名单前几排的人,后面的该怎么做,只要适可而止,不会造成负面的影响,皇帝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何况,这种赵温、董承等人出于报复的心态打压关东士人的行为,皇帝心里其实是乐见于此的。

    他象征性的问了一遍黄琬是否知情,也没有继续问他对此名册有何看法,便在名册上圈了几个名字,调整了封赏的规格,便将其交还给赵温:“封赏既已定下,便都要落到实处,决不能厚此薄彼,让有功之臣寒心。”

    董承一脸大公无私的接下了皇帝这套场面话:“臣等严守朝廷法度,凡有寸功,必细而求之,朝廷爵赏,必谨而量之。绝不使有介子之憾,也不得有冒领之功。”

    黄琬当然相信董承这番话,只不过‘细而求之’的是与董承、赵温、杨琦关系紧密的人,‘谨而量之’的自然就是他们这批人。虽然由赵温等人一手炮制的叙功名册并没有影响到黄琬这些关东核心士人的利益,但对于职处微末,却是未来根基的那些人来说,则是一个不小的打击。

    好在皇帝保留了自主权,没有将二千石以上的有功之臣交由承明殿评定封赏,他说道:“皇甫嵩功高,乃当世第一,其身虽陨,我心实哀。除鼓吹班剑以外,另赠其谥号‘壮’,其膝下子嗣,可选入太学、或入国子监,皆听其自愿。”

    “臣等谨诺。”

    众人知道皇帝已是对皇甫嵩的生平彻底盖棺定论,对于这个从平定黄巾开始便屡立战功的老将来说,皇帝到底顾念着他昔日的功德,连带着这种大错都强忍着掩盖下去了。

    不过皇甫嵩死前的‘擅自妄为’,明知内情却故作不知的皇帝可以为了表示大方而不去计较,但死者为大,生者难逃。对于司马朗、司马懿的判决,皇帝却没有将其当做无事发生,他将司马防的官爵夺去,司马朗兄弟一并废为庶人。

    从此以后,河内司马氏将陷入低谷,一段时间过去,就会有人将其遗忘,除非皇帝那天将他们重新想起来。

    “凉州的战报已到,贼首悉除,余者宵小皆不足为虑。”皇帝说起了凉州,这可以说是当下最重要的事:“眼下凉州有曹操、徐荣、盖顺、张济、马腾等数万兵马,如云集西陲,每日耗费粮草无数,苦我凉州百姓。既然凉州初定,该处便不需再留如此多的兵马,理应有所调度。”

    “陛下睿鉴。”荀攸拱手说道:“凉州已定,朝廷所患者,唯有鲜卑、乌桓,幽州有镇北将军张辽驻守,不为近忧;然并州地近关中,所辖辽阔,今仅有段煨一将驻守,兵力单薄,以愚臣浅见,还请从凉州调一员大将,赴西河、上郡防备鲜卑。”

    “我意由盖顺赴并州,他这几年在阴平历练的还算沉稳……只是在此之前,当先统合凉州兵马,再做计较。”皇帝摸着唇上长出的绒毛,斟酌着说道:“兵贵精而不贵多,凉州诸军,或许可以先将孱弱之兵裁撤一番。”

    黄琬、杨琦等人皆静默不敢言。

    站在公家的角度,眼下自然是要以休养生息为重,天下太平,刀枪入库、马放南山,然后朝廷内外安静无事,十年可致太平。当年太祖高皇帝、世祖光武皇帝平天下后都是如此,这是由乱郅治的必由之路。

    裁掉不必要、多余的士兵,让其返乡进行农垦,能够提供大量的劳力恢复地方经济,同时也能节省军费开支,缓解财政压力。

    而站在私的角度,皇帝手中时时刻刻抓着一支庞大的军队,如今倒还驾驭得住,可以后的事谁又说得准呢?

    他们本来就要劝说皇帝不要穷兵黩武,应尽早与民休息,既然皇帝主动开了口子,他们也乐见于此。

    “先让车骑将军过去主持裁兵,凉州一地,只留曹操、马腾二将便可。”皇帝松开摸着细须的手,点了点桌案,道:“拜马腾为伏波将军,助征西将军曹操守御凉州,清剿残敌。盖顺北上并州,徐荣回长安接任执金吾、其麾下兵马交由朱儁处置,至于张济……让他做河南尹。”

第二十二章 常宁之区

    “莫以豪贤故,弃捐素所爱?莫以鱼肉贱,弃捐葱与薤?”————————【塘上行】

    未央宫,常宁殿。

    殿外流云凝滞,丝风也无,殿内的气氛也是沉闷到僵直。无论是反客为主、坐在正中的董皇后,还是其下左右分列而坐的宋贵人、伏贵人,脸上的神色都不大自然。

    作为常宁殿的新主人,贵人甄宓端端正正的坐在末位,态度谦和有礼,不卑不亢,一举一动颇有大家风采。她一边斟酌着措辞回应着董皇后,伏、宋二贵人,答复些河北风情,皇帝旅途言行之类的话,一边用心观察着这形貌各异的三个人。

    娴静端庄的伏贵人是皇帝在漫漫旅途中对甄宓提到次数最多的一个人,也曾对甄宓说,她到长安之后会与伏寿很谈得来。如今看来,皇帝说的确实如此,对方的姿色或许不算是三人之中最好的,但却是最容易让人心生好感的。

    “昨晚可还睡得好?”伏寿接过宫人添来的茶碗,捧在手心未动,她面露关心:“常宁殿新建不久,我来时便闻到殿内一股气味。不然先换个居所,或是让你暂住到我那里去。一来可以等此间气味散尽,二来我也可以多与你说说话,好教些宫中规矩。”

    说完,她便看向董皇后,似乎在向她请示。

    由于未央宫早年荒废,许多功能不太重要的殿宇都年久失修,哪怕是皇帝久居长安也没有那个心思去大兴土木。董皇后入主椒房的时候特意巡视了一番掖庭,因为看不得这些断壁残垣,故而命人将那些残破的砖瓦都拣出扔了。

    拨给甄宓的常宁殿早在皇帝驻跸邺城的时候,就下诏翻修一次过,新修的殿宇总会有些残余的气味。董皇后也不喜欢闻这种翻新的味道,她看着伏寿诚恳的表情,一时竟不知对方是当着甄宓的面对她表示尊重,还是对方仅仅只是流于形式的面子功夫。

    董皇后还记得前不久翻修常宁殿时,几乎所有人都知道未央宫将入住一名新贵人,而且还是河北大族。宫内宫外都将这个河北大族之女暗比作当年的郭皇后——正如世人将皇帝比作光武第二。

    有德、有貌、有才,还未入宫便已有了诸多风言风语,董皇后为此收拾了不少人,可宫内的人迫于他的威严闭嘴了,宫外的风声却愈演愈烈。导致董皇后对甄宓的印象极坏,而且深感威胁,她不知道流言从何而起,却知道这个矛头是对准的她。

    什么第二个‘郭皇后’?河北豪族再强,不也是被废了么?

    董皇后神游归来,轻轻嗅着空气里桐油彩漆的气味,不耐烦的皱了皱眉,清声说道:“甄贵人家是河北大族,世家阀阅,规矩不比宫中的要少……伏贵人不用如此热忱,小心贻笑大方。”

    伏寿也不恼,一手抚摸着茶碗,笑着颔首答说:“殿下说的是,再说这几日就要起风了,秋雨过后,气味也将散尽了。”

    接着,她又回过头来对甄宓说道:“你这里的宫婢宦人也都是新备的,侍奉难免会有些生疏。遇见什么事不要藏着忍着,可多与皇后、我等姐妹说。”

    “掖庭令你昨日入宫时见过了?”董皇后微扬起了脸。

    “谨诺,昨日正是掖庭令将我带引入宫。”甄宓点头答谢,作为一个新人,又是皇帝的‘新宠’,她自当谨言慎行、处处小心。

    这里的女人都不简单,伏寿在她眼里看似出自一番好意,却未必没有笼络自己的意思;董皇后虽然冷言冷语,但好歹自持身份,没有明着对她做什么……

    几句话下来,甄宓对两人的性情大致有所了解,董皇后、伏寿二人都是心思细腻之辈,就连脾性温和的伏寿都多少有些城府,可唯独那位颇受皇帝宠溺的宋贵人,却了无心机,直言快语:

    “陛下不喜欢这气味。”宋都皱了皱鼻子,既嫌弃的看了眼草草修葺、却毫无个人风格的常宁殿内部,又将那杯微涩的茶放在桌案上,全然不顾座上另外三人几乎同时变了颜色:“记得几年前才修披香殿的时候,陛下就说过这样的话,还让我与伏姐姐在长公主以前在宫里住的旧殿多住了旬月,直到气味没了才搬过去。”

    “是有这事。”伏寿正在饮茶,这时放下茶碗,迎着宋都的目光笑道:“那时候气味却不似今日这般重。”

    似乎是得到了伏寿的响应一般,宋都微微扬起下巴。

    董皇后现在有些感到棘手了,皇帝如果是行军寂寞,只尝个新鲜便罢了,偏偏甄宓还疑似有孕。倘若她在宋都无意间的‘提醒’之下仍无动于衷,怠慢了甄宓,万一有何闪失,皇帝岂不会迁咎于她?

    而甄宓倘若移居别处,以皇帝现下对她的重视,对方移居哪里,皇帝也会跟着去那里,这对于许久不见皇帝的掖庭诸人来说,无异于天降福音。

    董皇后深感烦恼,她既不能随意安置甄宓,也不能将甄宓带到椒房去,一是没有这个规矩,二是这只会变相拔高对方的地位。此外她本就看不惯甄宓甫一入宫便搅动是非,哪里还能容忍对方时时刻刻就在自己眼皮底下?

    她一时都不知道该不该感谢宋都的无心之举了!

    “太医令到哪里了?”董皇后暂时抛开这个话头,兀自岔开话题,终于想起了今日的另个主角:“传了半日,怎的还不过来?”

    静静侍奉在旁的大长秋苗祀立即躬身说道:“许是在宫道上了,殿下不妨让奴婢再去催一次。”

    董皇后深深的看了对方一眼:“好。”

    未过多时,太医令脂习这才低头躬身走上殿来,他在门槛外匆匆停步,在门外跪伏行了一礼,然后才在董皇后的三请四请下趋进殿中。

    “诊出来没有。”董皇后知道这个结果事关重大,不仅关乎掖庭的稳定、自己的地位,更关乎汉室未来的走向。她微微绷起腰背,叠放在腹间的双手其中一只也不由得按在桌案上。

    正抚摸着身上华裳的宋都此时也分了心,忍不住频频把目光往脂习与甄宓这边看去。伏寿却还沉稳些,她静静地喝着那只小碗的茶,端起茶碗的动作正好遮住了她半边面容。

    本来气质大方的甄宓此时也屏住了呼吸,面色有些紧张的盯看着自己如雪的皓腕,仿佛上面写着字。

    脂习阖目沉思,闻言忙移开按脉的右手,迅速转身跪伏在地,头也不敢抬一下:“禀殿下,甄贵人身体无恙,只是路途劳顿,没有好好休息,加上河北与关中水土不同……”

    “我问的是这个么?”董皇后心里猛然一跳,像是心口被敲了一下,她压抑着嘴角欲要扬起的笑,又飞快的再度质问道:“陛下传召你来就是为了这件小事?”

    甄宓身子一抖,像被蛰到似得后知后觉收回了手,一手握着被把脉的手腕,低头不语。

    “身体大事,尤为要紧,还是听脂令怎么说吧。”伏寿见状,赶紧放下茶碗,拢了拢宽袖。听到这里时,她其实也是松了一口气。

    伏寿并不十分介意这个河北来的美人,因为她知道皇帝身边不可能只有她们三个人,从小到大的教养让她学会如何大度的接受这一切。只是再怎样大度——对于初来乍到便疑似有孕、备受关注的甄宓,伏寿心中仍是有些感到不快。

    像是自己陪伴皇帝那么久,肚子始终不见消息,甄宓若是一来就怀上皇嗣,不但整个掖庭都将被搅乱,对甄宓来说也是件弊大于利的坏事。

    如今董皇后等三人不约而同的来到甄宓的居处,不仅是为了一睹芳容、迎接新人,更是为了亲眼验证甄宓有孕的消息是否属实。

    脂习仍伏在地上:“甄贵人并无孕脉,只是太过劳顿,不适关中水土。”

    听到最后定音,甄宓轻轻叹了口气,也不知是遗憾还是庆幸。

    “既如此,你就下去开药吧,该如何调养就如何调养,切不可怠慢。”董皇后紧绷的腰背立时松了下来,她又恢复了起先雍容庄重的姿态,抬起眼不带任何感情的看向甄宓,话语里冷意依旧、敌意却少了几分:“常宁殿异味未散,不好让人安歇,这段时日就暂居披香殿吧。”

    既然没有怀孕,那甄宓的安置就不再棘手了。董皇后看出来宋都对甄宓抱有敌意,故意将两人放在一起,看能不能引出什么争端,让素来娇蛮的宋都替她打在前头。

    伏寿抬眼看向董皇后,忍不住出声说道:“长公主昔年在宫中的旧殿尚存,大可移居……”

    “长公主一家近日要携子入宫。”董皇后没有等伏寿把话说完就强硬的打断道:“陛下要在那里接见亲侄、设宴招待,倘若长公主知道自己的旧居给了甄贵人,又会作何想?”

    提及对自己有恩情的刘姜,伏寿便也不好再说,只好无奈的看了满不情愿的宋都一眼,微微摇了摇头。

    当得知甄宓怀孕只是虚惊一场之后,常宁殿内的气氛立时变得缓和起来,伏寿心里没了芥蒂,就连董皇后与宋都的脸色都好看了几分。

    董皇后摆出中宫的架子,送来了迟到的嘘寒问暖与乔迁之礼,又命苗祀立即将此事告知在宣室的皇帝,好让皇帝放心。伏寿的态度愈加真诚了几分,宋都也忍着脾性不冷不热的说了几句话。

    过后不久,到了中午,皇帝命人给甄宓赐下几样寻常物件,并同意了董皇后的建议,让甄宓暂时与宋都同住,此事便算告结了。

    董皇后便悠然与诸人一道用膳,闲话几句后,便各自离开。

    甄宓送别众人之后,脸上的笑容便再也挂不住,她不用人扶持便从榻上站了起来。

    “贵人……”有宫婢欲伸手扶她。

    “不用。”甄宓缓缓说道,她的罗裙在地上长长的拖着,很快便逶迤着移往通往殿后内室的转角:“你们自去收拾,容我暂歇一阵。”

    “可陛下有诏,今日得搬去披香殿……”还没来得及熟悉甄宓性情习惯的采女不知对方在想什么,不由得提醒道。

    “不急,日子还长呢。”

    说罢,这个恍如神女的窈窕丽人便消失在拐角处,空气中仿佛传来她一声怅然若失、又如释重负的叹息。

    “这都午后了,那些物事搬动起来又不是一两个时辰就能做好的,怎的就不急了?”采女嘴上有些不乐意,毕竟搬东西的是她而不是甄贵人,她只想尽早把一天的事忙完再好好做些自己的绣活。

    “你要是明白,那你就是贵人了。”另有一人小声嘘道。

    伏寿回到鸳鸾殿之后,没有跟着过去的采女邹氏等人立即迎了上来,才一接触到伏寿的衣袖,入手便是一片湿凉的触感:“哎呀,贵人出去一趟,这衣袖怎么湿了?”

    “是我疏忽了。”伏寿歉然的看着邹氏等人,尤其是笑着对身旁一脸担忧的赵采女说道:“喝茶的时候不留神,洒了些在袖子上,幸好衣袖颜色深,倒是无外人见我出丑。”

    邹氏不疑有他,顾自将伏寿迎入殿内,为伏寿换下了这套衣物。赵采女这时也使唤宫婢端来热汤,盛满一桶,与邹氏等人为伏寿服侍沐浴。

    洗浴的时候,冯方女一边往伏寿身上浇热水,一边好奇的问道:“都说那位新来的甄贵人美若神女,贵人今日去见了,这传言却是真的么?”

    “方女。”赵采女不满的瞪了对方一眼,冯方女讪讪的吐了下舌尖,像是做错了事一般。

    “是真的。”伏寿浑然不像是有什么心事的样子,她抬起藕臂,往冯方女的鼻头捏了一下:“美得我不忍多看一眼,也幸而我今日没有带你过去。”

    “为什么?”冯方女有些好奇、又有些不服输的说道:“难道还比我要美么?”

    邹氏见赵采女脸色不好,适时地轻推了冯方女一把,支开她去拿绢布,同时也打趣道:“连贵人都不忍多看,何况是你?当然是怕你见了,羞得到处找缝咯。”

    “又取笑我。”冯方女被邹氏挤开,佯作羞恼的转身离开。

    这自然引得伏寿开心的笑了起来。

    沐浴完之后,伏寿换上一套稍宽的衣裙,外罩一件素纱襌衣,款款坐在平日里常坐的席榻上。桌案上还放着她为皇帝未绣完的丝履,旁边还放着柄画着几叶兰草图案的团扇。

    伏寿拿起针线,正要下手,恍惚间想起传言中甄宓也会女工,又忍不住自我安慰到以后多个一起织绣的伴,可有的话聊了。想到这里,她又忍不住回想起以往与皇帝的点点滴滴,心里愁绪千结,很不是滋味。

    末了,她一针未下,知道今日是提不起心思去做这些了:“方女啊。”

    正在偷吃蜜饯的冯方女听了,立即跑来答话道:“贵人。”

    “你往日偷懒睡觉的庑廊在何处?带我去坐坐。”

    “啊?”冯方女吃了一惊,下意识的狡辩道:“我、我没有这个地方。”

    “让你去你就去。”邹氏对她使了个眼色。

    一行人很快在冯方女不太情愿的带引下来到一处不易找到的庑廊下,伏寿在摆好的蒲垫上安坐,享受着廊上吹拂的威风与树枝间透露下的阳光,身边静的连宫人行走的脚步声都听不见。她惬意的闭上了眼睛:“确实是个好地方。”

    伏寿手上仍拿着那柄团扇,扇面上的兰草稀疏有劲的生长着,其上跳跃着斑驳的阳光。

第二十三章 裁心延算

    “翠钗金作股,钗上蝶双舞。心事竟谁知,月明花满枝。”————————【菩萨蛮】

    掖庭,椒房殿。

    一身普通宫人打扮的郭女王低着头从外间走入,她手上端着烧好的茶水,进殿后还未走上几步便迎面被长御拦住。

    长御上下瞥了对方一眼,伸手将茶水接过,便以目光示意郭女王退下。郭女王也不说话,微微回了一笑,便小退几步在殿门外站好。长御见状,这才满意的转过身去,将茶水端到董皇后身边的桌案上,她拿起茶壶为斜躺在榻上小憩的董皇后倒了一杯茶,看董皇后斜躺不语,便轻声说:“要不要再派人盯着?”

    “盯着谁?”董皇后低头瞧了一眼黄澄澄的茶水,恍若未觉。

    长御压低了声音,进言道:“自然是太医令,还有……甄贵人。虽然脂令是那么说,但仍不可轻信,还是得防有灵怀皇后故事。”

    “灵怀皇后?”董皇后听了,不由得蔑笑一声:“你这话,是将本宫比做什么?何氏么?”

    “奴婢不敢。”长御连忙告罪,虽说用皇帝的生母灵怀皇后隐瞒怀孕的典故大为不妥,但她的顾虑就在这里,毕竟殷鉴不远,难保甄宓不会效仿。

    “难得你能想到这一层。”董皇后忽然轻叹了一声,欲要起身坐正,长御忙伸手去扶。董皇后一只胳膊撑在长御手上,就着动作直起身来,轻声说道:“可你知道脂习是哪里人?”

    “脂令好像是京兆人。”长御回想起脂习的长安口音。

    董皇后指了指桌案上倒好的茶碗,长御立即为她端来,她这才接着说道:“甄宓一个才来关中不久的河北人,若确实有孕,脂习凭什么要为她隐瞒?”

    “可奴婢听说,脂令与都水使者孔公颇为亲善。”长御细想了一想,说道:“这孔公可是关东人。”

    “关东人并不是一家人,彼等也分汝颍、河北、江淮,也分公羊、谷梁、左氏,岂是一家一姓所能领袖的?”董皇后喝了口茶,慢条斯理的咽下,不以为然的说道:“河北新附,甄氏虽属豪强,与孔融这些人未必能那么快走到一起去。再者说……此事关乎陛下子嗣,甄宓再敢隐瞒,也不会瞒着陛下。”

    长御轻声问道:“那么陛下?”

    “不会的。”董皇后知道长御未说出口的疑虑,她低眸看着茶碗里淡黄的茶汤,清澈的茶水连一片叶梗都没有:“陛下不是孝灵皇帝,而我……也做不了何氏啊。”

    有汉一代,凡后妃谋杀皇嗣,要么是皇帝懦弱无能,一味地溺爱宠妃、要么就是忌惮后族势大。而当今皇帝根本没有这些顾虑,董皇后也没有这样的资本,甄宓若真的怀孕,正大光明的宣告,振奋天下士民之心,何必这么藏着掖着?

    所以董皇后认为甄宓串通脂习故意隐瞒的可能性并不大,皇帝也没必要用这种方式来防着她。

    “还是殿下睿鉴,奴婢思量这么久,倒是白白担忧了一场。”长御也放下了心,笑着奉承道。

    “哼。”董皇后轻笑一声,手里把着茶碗。话虽是如此,可她心里还不能放松警惕,就今日的观察来看,甄宓也不是个懵懂不知事的:“甄宓搬去披香殿了?”

    “用膳后不久,甄贵人便搬了过去。”作为董皇后的耳目,长御时刻关注着各处的消息:“据说只带了一两只箱箧,三四个宫人,行装简便,动静也不大。”

    “她还知道不闹腾,可这个宋贵人就不好说了。”董皇后面露讥笑。

    长御也跟着笑了一声,说道:“掖庭内外都知道宋贵人娇蛮,却也不知陛下究竟喜欢她哪里,处处忍让着她。”

    “别看陛下性情冷淡,其实也是个念旧情的人呐。”董皇后很有感慨的说了句,虽然她处处看不惯宋都,但在这一点上,她也不免推己及人。走神片刻,董皇后还是吩咐道:“披香殿那边,还是命人多看顾着点,平日里吃些什么,都要留意。”

    “谨诺。”长御答道。

    甄宓固然是没有怀孕,但皇帝甫一回宫便对甄宓的高度重视,无疑是给董皇后造成了不少的危机与压力。她想着以后掖庭的女人会越来越多,自己纵然是皇后也不能太高高在上、形单影只,像伏寿、宋都这些人互相扶持,以后行事会更为有利。更何况,在皇帝东征期间,自己在长安险些蹈祸,无论是固宠还是邀宠,都需要预先筹划。

    原本新来的甄宓可以作为董皇后的笼络对象,可董皇后实在反感别人拿对方比作‘郭圣通’第二的称呼,故才并未考虑亲近。而且甄宓是大族出身,身后自然有家族扶持,未必看得上董氏。

    思来想去,董皇后考虑着要想扶持一个人做自己的帮手,这个人必须要有出色的容貌、微贱的家世,最好不能有太大的野心,便于自己掌握,此外,还得是由自己一手提拔,对方才会感恩戴德。

    这样想着,董皇后抬眼看向身旁最亲近的长御。

    长御被她看得不知所措,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好像上面沾了什么东西似得。

    “你把脸抬起来。”董皇后这样说着,便仔细打量起长御。

    长御自小流落民间,因为饥荒被父母拿去与人‘易子’,最后侥幸逃了出来。颠沛流离一段时间后,被董承的仆役带入府中,为董皇后做侍女。靠着一腔忠心以及逃荒逃难时磨砺的能力心性,长御顺利成为董皇后的心腹,随着皇后带入椒房殿,成为皇后身边地位可比侍中的长御。

    虽然忠心与能力都值得董皇后信赖,但长御从小受苦,身量不足,嗓音略为粗糙。董皇后打量许久,到底是放弃了脑海中一闪而过的念头,她像是什么也没发生似得低着头喝了口茶,忽然说道:“这茶汤不错,是谁煮的?”

    长御仿佛知道自己错失了什么大好机缘,一颗心猛地落了下去,她抿了抿嘴,说道:“是郭照。”

    听到对方连一句‘回禀’的起头都忘了说,董皇后扬了扬眉,把茶碗放在桌案上,亲热的将长御的双手执起,抚摸着长御手心的细茧,最后轻声叹了一口气,道:“你以为这掖庭是什么好去处?不要说我没有为你着想过,只等我以后生下皇子,便许你出宫,做列侯夫人,身为正室,不比一殿之主要强?”

    长御心里这才没了怨气,自己所求的只是一场富贵,别的再无他求,只要有董皇后撑腰,还怕自己享不到富贵?

    “好了。”董皇后见安抚住了长御,逐渐又恢复了冷静的语气,问道:“这郭照是有多大了?”

    “禀殿下,十二三岁应是有了。”长御放平了心态,对答起来也开始少了几分顾忌。

    “还是小了。”董皇后有些遗憾的说道,郭照近来在她跟前很受关注,为人机灵会说话,家道式微,又是从她身边带出来的,只可惜这年纪:“陛下不喜欢年岁太小的,若是十七八岁、或再往上,倒是可行。”

    长御也知道会是这个结果,当下便笑着揭过,为董皇后重新倒了新茶:“宫里人心有浮动,都是因为陛下无嗣。只要殿下生下太子,地位自然如泰山稳固,又何必劳他人扶持呢?”

    “你说得对,只可惜……”董皇后遗憾的低头看了下平坦的小腹,她忽然想起道:“上回让你寻的已生育的妇人呢?是真的能促孕?”

    “奴婢不敢隐瞒。”长御连连说道:“不然奴婢这就让彼等上来?”

    “彼等都已入宫了?现在何处?”董皇后问道。

    此事是由长御一手操办,对此也十分上心,只是当时皇帝不在宫中,这些人入宫后暂时得不到效用,便只好将彼等闲置分配了:“这些人在掖庭有的是,都是大长秋与掖庭令从民间招进来的,专在永巷等处做洒扫的活。”

    “拣两个好的唤上来,以后就留在身边,也不用做什么事,伴随行走就是了。”董皇后也不知道这个民间偏方究竟有没有用、该怎么用,她对此也没有太大信心,只好先就这么办。

    “谨诺。”长御答应一声,随即便往永巷去了。

    到了晚上,皇帝便驾临椒房殿与董皇后一同用膳,膳毕漱口,皇帝手里捧着热茶,环顾着熟悉的环境,这才道:“走到哪,还是你这里最明亮。”

    骨子里仍是现代人的皇帝心里仍向往着后世灯火通明的夜间,所以对董皇后如此铺张的点满灯烛的行为,皇帝向来是听之任之的。

    “陛下不来时,这里的灯在往日要少一半。”董皇后轻描淡写的把话头揭过,说着,便顺手将桌上的鹳雀样式的青铜灯往旁边移了移。

    皇帝听着这话,笑着喝了一口茶,语气随意的说道:“你是皇后,椒房殿是你的居处,只要你喜欢,又何必管我在或不在?”

    董皇后面色一僵,努力缓了缓面部的表情,有些僵硬的笑道:“陛下这是什么话,臣妾是陛下的妻,岂敢有所擅专。”她佯作收回摆灯的手,似若无意的往旁边挥了挥衣袖,侍候的长御立时会意,带着一众人等悄无声息的退出了椒房。

    皇帝暂不理她,只是又喝了一口茶,方才将茶碗放在桌案上,笑着看向对方:“是么?倘或长公主当日不拦着,你准备怎么做?”

    “陛下!”董皇后知道这事是不能避免的,她虽说早有准备,但事到临头仍是心里着慌,她立即离席拜倒:“当日雍凉反叛,祸延关中,朝廷诸公各言其事,无为首之人。臣妾不愿见陛下苦心经营,毁于一旦,这才想冒死出面,稳定人心,绝无一丝擅专之念!”

    “你看看,刚说了是我的皇后,是我的妻,话才说几句就跪伏做什么?”皇帝微微躬身,伸出右手捉住董皇后的胳膊:“坐下说话,我问的是你准备怎么做,不是你为何这么做。”

    董皇后这才惶恐的坐回席榻上,她从皇帝平静的目光中读出了一丝安定,缓了几口气后,她这才有些怯怯的说道:“记得陛下东征前曾有嘱咐,命臣妾看顾好宫中,臣妾念着朝廷征讨不易,关中决不能乱……”

    她听见皇帝‘嗯’了一声,遂直言道:“臣妾想着,一是要在朝中择出主事之人,再是拣选大将防御羌患。最后将此间景况一一详述、告罪于陛下,待旬月以后行在来诏,若另有任命,皆遵照施行……臣妾,便只想着安定人心,此后一事也不敢过问。”

    “这些都是你的主意?”皇帝听了之后表情没有什么变化,他一只手臂撑在桌案上,身子微倾,给了董皇后不少的压力。

    董皇后迟疑了一瞬,点头答道:“唯、唯。”

    “诶。”得到这个意料之中的答案后,皇帝忽然叹了口气,他立即离开了桌案,身子往后依靠在玉质凭几上。皇帝用手按了按眼角的穴位,微阖着眼睑,轻声说道:“你性子虽然要强,但从来都知道分寸,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不用说,你也都清楚。这些年在椒房,你也着实让我省心不少,只是这等荒唐之举……未必是你的主意吧?”

    被皇帝一语说破后,董皇后垂首不语,皇帝的话让她心里既感到熨帖、又让她十分难受。她其实并不想插手前朝的事务,她一入宫就是皇后,只要生下嫡长的太子,只要不威胁她的地位,她可以一直容忍、大度。

    可她并不只是一个人,在她的身后还有一个志大才疏的父亲,还有一个遭受劫难、亟待兴复的家族。

    董皇后喜欢皇帝,但她有时又不得不去听来自董承的要求,夹在当中的为难,又有谁替她着想过?

    好在皇帝是在其中看明白了的,这不禁让董皇后大感欣慰。

    “你家阿翁啊……”皇帝也不知该如何去说,他有时候发现自己对董承好像只一味的驱使、任用,却没有告诉他该往哪个方向去做——其实君臣默契、会意于心,本不该直言相告的。

    奈何董承好高骛远、又受不得身边人的鼓吹,这才让皇帝用着越来越不顺手、不顺心。眼下合适的替代人选尚未成长,各方势力错综复杂,皇帝也不得不收起了那份狠厉的心思,打算再将就着用,只不过这一次,为了防止董承脱离控制,皇帝选择换一种方式。

    “办事的魄力是有的,可明辨是非、吉凶的能力,比旁人要差得远了。”皇帝接着评价道。

    董皇后心里其实大松了一口气,却仿佛很为难的说道:“阿翁性急,臣妾也屡次劝过,可却不知该怎么说。”

    “以后会有的。”皇帝这时站起了身,舒展着双臂:“安寝吧。”

第二十四章 难得宠渥

    “惟德之行儆,益勤于鸾壶。”————————【袁可立晋秩兵部右侍郎夫妇诰】

    翌日,董皇后服侍着皇帝穿戴好朝服,仔细的替他整理衣襟与领口,随后又从穆顺手上接过一条大带,绕到皇帝身后,环抱着为他系在腰上。

    “昨夜到忘了问,甄贵人已经去披香殿了?”皇帝在透光的雕花窗前平展着双臂,窗外传来悦耳动听的鸟鸣声:“常宁殿才建好,确实不宜住人,是我疏忽了,幸好有你提醒我。”

    “陛下每日处理万机,自然无暇关心这等细微之事。也是大长秋、掖庭令那几个不知事,只知道遵诏而行,遇见疑难却也不说。”董皇后替皇帝把大带末端垂下的‘绅’摆弄好,亲密的贴在皇帝的背后,声音清晰的说道:“好在昨日臣妾去了常宁殿,及时调整了宫室,不然亏待了甄氏,臣妾心中也过不去。”

    侍立在附近的大长秋苗祀听见董皇后在话里话外的责备他,又看不到皇帝背对的脸色,只得跪伏谢罪。

    “是他们怠慢了。”皇帝头也不回,两手摸着精致的龙形玉带钩:“你是皇后,掖庭的事要多费心。”

    “谨诺。”董皇后漫不经心的答应一声,将佩剑、玉饰一一挂在皇帝的大带上。

    “好了。”皇帝按住了董皇后还要往上挂香囊的手,回过头说道:“不是朝会,挂这么多做什么?走起路来累赘。”

    “这些都是天子该有的威仪。”董皇后虽这样说着,但已是依言收回了拿着香囊的手,往后退了一步,含笑看着皇帝。

    穆顺立即上前为皇帝将冠戴好,最后整理了一番着装。

    皇帝虚扶剑柄,右手拨了拨腰间悬挂的玉饰,随口说道:“天子服饰只能壮威不能立威,这是锦上添花,倘若我穿布衣草鞋,尔等就不畏威于我了?”

    董皇后与一众人等微微下拜,表示岂敢。

    皇帝哈哈一笑,抬脚便往外走去,看也不看仍跪伏在地上的苗祀一眼,眼看着皇帝等人走远,他这才小心翼翼的站起来。

    董皇后服侍着皇帝一同用早膳,早膳弄得很简单,根据皇帝的吩咐,没有太油腻的肉类,只是一碗豆浆,一碗羊肉面片汤,几张胡饼,两只煮鸡子。

    包子、馒头、油条这类的食物制作简单,皇帝很早以前便提点膳房翻新了不少花样,极大丰富了宫中乃至于民间的饮食种类。但不知是入乡随俗还是别的什么缘故,皇帝很喜欢将胡饼撕碎泡在羊肉汤里的吃法,虽然这样做不甚雅观,但谁也不敢多说什么——尤其是董皇后。

    董皇后亲手为皇帝在桌案边敲碎了鸡子,替他剥壳,同时说道:“甄氏入宫之后,臣妾方才想起一事。如今有赖于陛下武功,汉室还复太平,而宫中老宦也常说多年不闻儿语。为绵延子嗣计,臣妾想着,不如趁着再兴之喜,命掖庭令遣使者赴民间广纳采女,充实掖庭。”

    这是董皇后经一番思虑后所做出的决定,如今自己的口袋里没有什么得力的人选可以让她扶持上位、作为帮衬,相比于伏寿身边的那些采女,董皇后已经在这一点上落后不少。

    是故,在天下大事安定以后,皇帝势必会将部分重心移到掖庭来,董皇后既然阻拦不了,就只能顺水推舟。

    “采选良家女?”皇帝喝下一口面汤,接过董皇后递来的手绢擦了擦嘴,不假思索的说道:“天下初定,就贸然采选,世人将如何议论我?此事不宜遽行,以后再说吧。”

    “陛下忧民之心,臣妾岂会不知?然天家事亦是天下事,依臣妾看,倒不如将采选限在三辅,彼等列侯、豪强之家,必会欣然应从。”董皇后将剥好的鸡子轻轻放在皇帝面前的漆盘内,如今她已知道该如何婉转的劝服皇帝了:“彼等四姓小侯、关中勋旧,希恩泽日久。陛下以此契机,收其人心,也未为不可。”

    采选良家女在一定程度上的确是如董皇后所说的那样,出自笼络士族豪强的用意。东汉一代,除了个别情况,皇后皆出自南阳、关西大族,这不但是顶层贵族门阀之间的血缘联姻,更是伴随着一系列的政治默契与传统。

    皇帝这才认真考虑了董皇后提出的意见,倘若仅局限于关中以及四姓小侯,倒也不是不可以作为笼络人心的方式。仔细想一想,皇帝很久以前就下意识的追恩落魄勋旧与先烈,于今到可以与这个政策两相呼应。

    “记得上一回采选良家女,还是皇姊未出宫的时候,已有三四年了吧?这一回就由你来着手去办吧。”皇帝隐约明白董皇后的心思,仍不忘叮嘱一句:“阴氏、邓氏等诸旧族,若有合适的,不妨开个口子,予以照顾。”

    董皇后微微躬身,表示明白。

    皇帝这便点了下头,继续将面前的朝食吃了个七分饱,便拿茶漱了下口,忽然愣了下,随口赞道:“你这里茶倒挺好喝的。”说罢,便起身离去了。

    董皇后饭量不大,此时早已用不下了。送别皇帝后,她便站在殿门边,将手里捏着的绢布随手丢给长御。

    采选良家女的事情,少不得掖庭令、大长秋参与其中,掖庭令早已被董皇后收服,而大长秋则不然。

    董皇后站在门边,像是才发觉似得,挥手将旁边的苗祀召了过来,说道:“这些年来我也未有亏待过你,像是常宁殿的事,遇见了不妥,当即刻上禀于我……以你的才智,怎么就看不出来呢?”

    “都是臣当时疏忽,还望殿下恕罪。”苗祀也不狡辩,再次伏地请罪。

    苗祀是坐事受宫刑的士人,骨子里自矜自傲,早年曾服侍过万年长公主,与董皇后并不是一条心。上一回还帮着长公主在椒房殿拦住董皇后,不让其入承明殿搅事,虽然在事后来看,苗祀是间接帮了董皇后,但她一想到自己的大长秋居然帮着长公主不向着自己,心里就怨气难平。

    董皇后看到这里,心头才略感快慰:“这回就算了,下回也不许如此,大长秋理应是我的心腹,不是随便哪个有年岁、有资历的宦者就能做的。”敲打过后,董皇后又接着安抚道:“苗公,你是本宫的卿臣,为我宣达旨意,管理宫中事宜,是我近旁诸侍从之首。按制度,本宫近旁的长御都比不过你,苗公,且好自为之吧。”

    苗祀低着头,俯身拜了拜,最终还是没有给出一个答复。

    董皇后心知是这个结果,也没有理会他,兀自走了。

    “这个苗祀根本就不向着殿下。”长御扶着董皇后前往侧殿休息,准备过会召见伏寿等贵人的问安,以及处理掖庭令、永巷令的奏事。长御将董皇后在席榻上扶好,接着说道:“刚才他向国家请罪,殿下大可以顺手治他罪的。”

    “敲打一番也就够了,真要拿此事治罪,陛下也未必愿意。”董皇后想到这里便有些头疼,最关键的位置上不是自己人,做起事来总是束手束脚。

    长御转了转眼珠,轻声建议道:“奴婢听说国家身边的小黄门穆顺与苗祀互不相善,在此事上,不妨……”

    “你大可以私底下去问,穆顺到底是陛下的人,别的话不要多说。还有,采选良家女的事,你与掖庭令要多多照看。”董皇后小心吩咐道,她正命人将先前皇帝喝过的茶拿来给自己倒了一碗,亲自尝了一口,眉头扬了扬:“这茶确实不错,是谁烹的?”

    皇帝接连几日都是去的椒房殿,恩遇引人侧目,采选良家女的诏书一经发现,对朝政的影响已日渐式微的勋旧们无不欣悦,董承也因此而获得了许多人的好感,连带着风评也好转了不少。

    而这些,都是归功于董皇后的一席话,得了好处的董承因此对掖庭采选良家女的事极为上心,借此与许多从南阳过来的勋旧们拉近了关系。

    助董氏涨了声势之后,皇帝便去椒房殿去的少了,开始先到伏寿的居处流连了几日,最后才姗姗来迟,像是刻意磨人的性子,来到了披香殿。

    宋都比以前更要成熟几分,再不是有脾性敢随便冲着皇帝发的娇女。在身旁郭采女的指教下,虽然此时还在因许多事耍小性子,但也只憋在心里,见了皇帝,仍是十分高兴的出面迎接。

    “陛下可算有时候过来了。”宋都毫不见礼的拉着皇帝的手,将对方一路带进披香殿的席榻上安坐:“再不来,我可要去伏姐姐那里诉委屈了。”

    “谁还能给你委屈受?”皇帝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顺着她坐下,随意打量了眼殿内的陈设、布局,又问向跟在后面进来的甄宓:“这几日在披香殿可还住得习惯?”

    “禀陛下,宋贵人和善,妾身在此处一切都好。”甄宓脸上涂着淡淡的妆,步姿盈盈得体,一切如常。

    “这几日先委屈你,至多一个月,你就住回常宁殿去吧。”这个时代没有什么甲醛,新房的气味几天就挥发干净了,皇帝让人暂时搬离,也是以防万一。他自然不信宋都真如甄宓口中所说的那般‘和善’,只是初来乍到的新人,又是寄人篱下,怎么也得说些违心之言。

    “甄宓的脾性与伏寿相近,你也得多学学这般稳重沉静。”皇帝转过头对宋都说道。

    自觉受到冷落的宋都有些不服气的说道:“她哪里像伏姐姐了?”

    甄宓面色不改,很恭顺的坐在一旁。

    宋都看了对方一眼,接着说道:“陛下,我前日翻检出一个好东西,正好可以为陛下庆贺这次亲征。”

    说着,宋都便催着郭采女去将东西拿出来,郭采女受到吩咐,脚下却不动,目光看了甄宓一眼。

    甄宓立即知趣的站了起来,托辞告退。

    宋都不明白郭采女为何要这么做,她好不容易找到个稀奇物件,正想拿出来给皇帝展示、向甄宓炫耀的,可郭采女偏偏要暗示把甄宓支开。宋都向发问,可看着郭采女转身准备东西的背影,却不好再说了。

    皇帝却是没有察觉到异样,他只当宋都小孩脾性,献宝也弄得神神秘秘,待甄宓识趣的离开后,皇帝便好笑的催促道:“究竟是什么?可别让我扫兴。”

    说话间郭采女已手端着一只漆盘过来,上面摆放着酒壶与杯爵,远远看却是不觉得稀奇,待走进了,皇帝才发现不同之处。

    那漆盘上除了一只壶一只爵以外,还摆着一只硕大的螺壳。

    螺壳有成人的手掌般大小,底部圆润而有旋纹,似鹦鹉嘴。通体朱红,透着灯光,其内部隐然有一层玉石云母般的光泽。

    “这个叫香螺卮。”宋都看着皇帝饶有兴趣的拿过镶嵌着玛瑙、翡翠的螺壳,很自得的介绍道:“这也叫丹螺产自南海,寻常丹螺每只仅比猫眼大几分,像手掌这般大的,世间再无第二个了。”

    “陛下你闻,它还有香气呢。”宋都又介绍了香螺卮的另一个特点。

    香螺卮以玉为足,以金为盖,浑然同体,丝毫不见有何雕琢之处。皇帝在手中把玩着,他在后世曾见过鹦鹉杯的文物,如今拿在手中,当作酒具,倒是第一次。

    “若是在其中盛酒,则酒色愈深、酒香愈醇。用来为陛下庆贺作爵,是再合适不过了。”郭采女殷勤的笑着,一边放下了酒壶与酒爵:“用此物饮酒,还有一处妙用……”

    “喔。”皇帝这时近距离鉴赏完了香螺卮,便将其当作寻常酒爵一样放在桌案上,好似想到了什么:“是‘不空酒’吧?”

    “陛下睿鉴,真是无所不知。”郭采女眉头一挑,讶异的说道:“此物还是奴婢等人清洗的时候才发现其中的功用,想不到陛下一眼识破。”

    “什么是‘不空酒’?”宋都好奇的问道。

    郭采女没有接话,识趣的退了下去。

    “所谓‘不空’,就是杯中酒不空。”皇帝乐得向宋都说些见识:“这螺结构特殊,极易存酒,慢慢饮的时候,卮中酒就会有一种倒之不尽、饮之不空的错觉,所以就叫‘不空酒’。”

    “喔。”宋都点了点头,这东西是很久以前她的父亲宋泓从宫外给她送来的礼物之一,长时间被保存在箱子里,前不久才被郭采女收拾出来。

    宋都向来喜欢新鲜东西,听了郭采女的话,也觉得大可以用这个香螺卮请皇帝过来,多说些话,至于这个卮有什么讲究,她却是全不在乎。

    此刻她乖觉的拿起酒壶,为皇帝满倾了一卮,一只香螺卮足足可容二升酒,为此,宋都特意提醒道:“陛下慢饮。”

第二十五章 事事难息

    “玉树琼枝,迤逦相偎傍。酒力渐浓春思荡,鸳鸯绣被翻红浪。”————————【凤栖梧】

    无论前世今生,皇帝喝过的美酒无数,有的醇香温厚、有的火辣热烈,但没有一次像是今日所饮的那样,冷冽中带着一股热流,直入小腹,流窜到四肢百骸。

    才小口饮了三四口,皇帝的脸很快就红了起来,他凤眸微阖,冷静的目光逐渐消散,像是摇曳的风中之烛。

    郭采女悄无声息的带着人将食案撤离,与殿内侍奉的宫人宦者一起退了出去,一同出去的,还有早就察觉到气氛不对的小黄门穆顺。

    皇帝自己脱下最外面的那件常服,拿着香螺卮小口啜饮,宋都对皇帝的变化恍若未觉,在小口尝了下酒之后,便皱着鼻子再不去碰,只一个劲的拈着糕点吃。

    郭采女最后一个走出殿门,当殿门关上的一刹那,殿内陡然暗沉了下来,宋都往口中送糕点的动作一顿,讶然道:“怎么把大半的灯烛都吹灭了?”

    殿内也不能说完全陷入了黑暗,还有透过窗户的夜色星光,以及角落里摆着的一棵青铜树样式的油灯。灯火点点在青铜树灯的枝杈上闪烁着,混合着星光在殿内散发出昏黄的光调。

    坐在对面的皇帝没有说话,但宋都却能分明的感受到对方的存在,他身体所散发的热量、昏暗的光影中勾画的肩膀轮廓……都是那么的清晰。

    突然寂静的殿内变得有些闷热,宋都的额头不知何时出了一层薄汗,她后知后觉的总算知道气氛似乎有些不一样了,好似随时会发生什么。她的一颗心突然跳的很快,莫名的有些慌张无措、潜意识里又有些跃跃欲试……

    “陛下……”宋都试图缓和这突然间沉闷的气氛,可当她的眼睛适应了昏暗的光线后,却突然发现原本坐在自己跟前的皇帝的轮廓消失了。

    宋都立时怕了起来,她才说出一个‘陛’字,便感到眼前一黑,腰上一紧,这一声呼唤便颤栗的噎回喉咙里。宋都被人用手环住腰,然后使劲往前一拽,便瘫软无力的扑进那具熟悉而又满是撩热酒香的怀抱里。

    宋都‘呀’的叫了一声,她紧紧抓着领口,稍一挣扎,便安静的靠着皇帝的胸膛。皇帝浑身散发着惊人的热度,透过单衣传到宋都的身上,她从未被皇帝这样紧紧地、连呼吸都充斥着**的抱着,浑身僵硬,手脚都不知该往何处放。

    皇帝灼热的呼吸喷在宋都的柔软的颈窝,随即她的耳垂忽然一凉,像是被舌尖轻轻舔舐而过。宋都浑身一颤,再也支撑不住,瘫软的向下滑倒。

    于是皇帝顺势将无力的宋都压在身下。

    “陛下、陛下……!”宋都紧闭着眼,双手推着皇帝的胸膛。

    “嗯……”回应她的是皇帝愈发粗重、难以自抑的声音,他在宋都的鬓发间暧昧的摩挲着:“这么些年了,我见你还小,便从未碰过你。”

    宋都难为情的扭过头去,皇帝这样直白的话让她的脸红的发烫。她想起有一次去寻伏寿,伏寿脸上的红晕让她吃味不已;又有时常因与皇帝共寝时没有发出该有的动静而遭到郭采女怒其不争的眼神……

    她不是以前的孩子了,该知道的事情她都知道,只是宋都再急,皇帝无动于衷,她又能如何呢?

    可这种事情一旦发生,宋都又打起了退堂鼓,她祈求道:“陛下……别……”

    皇帝呼呼喘气,低下头去寻她的嘴唇,哑着嗓子说道:“不要怕。”

    旋暖熏炉温斗帐。玉树琼枝,迤逦相偎傍。酒力渐浓春思荡,鸳鸯绣被翻红浪。

    次日晨起。

    皇帝神清气爽的走出披香殿,在他看来,昨夜的一切仿佛都脱离了自己的控制,按理说,这种事理应水到渠成,可他总觉得其中有不少窒碍之处。

    想不清楚到也没什么,权当是喝醉了酒。

    在皇帝回长安后的这几日里,一切大政小事都逐渐步入正轨,先是雍凉的好消息不断,征西将军曹操命夏侯渊、毌丘兴率军深入河湟,河西诸羌溃败投降。曹操将其一一纳服,并上奏皇帝,将彼等羌氐迁入陇上,比照并州匈奴的典例予以安置,皇帝自是予以准许。

    夏侯渊深入河湟取得大胜的同时,伏波将军马腾也带着儿子马超清剿武都、下辩等地的氐羌部族,收缴各部粮草十余万斛、金银无数。

    最后的这两场战斗,为大汉持续数百年的羌汉战争画上了圆满的句号,皇帝大喜过望,当即论功行赏,恢复了曹操被剥夺的费亭侯爵位,毌丘兴改拜金城太守,其余人等皆有封赏不等。

    在去秘书监照例与诸人读书的路上,皇帝与同车伴驾的侍中荀攸说道:“曹操在捷报中提及的这个夏侯渊倒是能征善战,我有意拜其为戊己校尉,驻敦煌郡。”

    戊己校尉是汉代派往西域的军事长官,在经略西域的过程中扮演着重要角色。

    与西汉在西域常设戊己校尉不同,东汉因与西域时通时绝,凉州羌乱更是阻绝西行之路,致使戊己校尉也时设时废。如今皇帝重新提起这一官职,其用意不言而喻。

    荀攸闻弦歌而知雅意,当即委婉的建议道:“河西四郡屡经战乱,民生不堪,供给不足。陛下有意恢廓祖业,臣不敢有异议,但请先以夏侯渊为凉州典农中郎将,专司凉州军屯事宜,期四五年后,到时再议不迟。”

    “这休养生息的话,我在邺城的时候就开始听了。”皇帝摆了摆袖子,后背倚靠着凭几,语气有些无奈何的说道:“有人生怕我会穷兵黩武,收复了天下还不满足,还要一鼓作气,去把西域、鲜卑、三韩都打下来。倘若我真是如此不明事理之人,我又如何能再兴天下?”

    “陛下睿鉴深远,天下莫知。”荀攸轻声说道,他没有说别的,皇帝刚才已经在话里同意他的意见了。

    果然,只听皇帝伸手隔空点了点,说道:“夏侯渊就如你所议,让他做凉州典农中郎将,但不要驻在汉阳,诏其移驻武威郡。今后凉州金城、河西等郡要以军屯为重,寓兵于农,他日军兴,凉州的粮草务必自给。”

    “这……”荀攸假意犯了难,说道:“以凉州的境况,没有十年恐怕……”

    “那就等十年。”皇帝斩钉截铁的说道。

    这时车驾已经行至秘书监所在的玉堂殿,穆顺叫停了奉车郎,从车外低头探进来。他刚想要开口请驾,迎面却瞅见皇帝的目光,立即识趣的把头缩了回去。

    待车驾静下来以后,皇帝这才说道:“荀君如今年齿几何?”

    荀攸神色一动,拱手回答道:“臣是孝桓皇帝永寿三年生人,于今已四十有一。”

    “四十而不惑,十年之后,也不过才五十。荀君且看朝中黄公、杨公诸人,谁不是精神矍铄、老当益壮?”皇帝接着说道:“而我年才十七,别说十年休养,就是三十年、四十年,我也不是等不得。”

    荀攸顿时有些无话可说,的确,跟他们这些人比起来,这个年纪的皇帝就是冉冉升起的太阳,他有数十年的时间可以让他从容布局、施展抱负。可荀攸等人却已渐入暮年,是如何也追赶不上的,而在他之后的那些年轻人,缺少磨炼,又有几个比得上天纵奇才的皇帝呢?

    皇帝未有觉察荀攸内心的情绪,他缓缓直起身,认真的注视着荀攸:“只是‘休养生息’是一回事,‘垂拱无为’、‘罢兵修睦’却又是另一回事。如今有不少人鼓动朝廷与民休息,究竟是想精简政务,少添民烦;还是想诸事从简,甚至不想做事?”

    荀攸在心中略叹一声,回过神来,先是向皇帝行了一礼,接着说道:“无论彼等用心用意如何,息兵休战,已是朝野公论。一是府库空虚,财赋不足,再是不只天下士民,就是从征诸军,征伐多年,也都盼着稍作休息。”

    皇帝眼神一黯,朝廷当下面临的财政危机正是他所忧虑的地方,如今他之所以迟迟不表态,仅是要看朝臣的态度。其实上次让朱儁赴凉州裁撤冗余兵马,将徐荣、张济两员大将调离军旅,这一举措已是解除了战时状态。

    如今凉州只剩曹操、马腾及新任护羌校尉皇甫郦两三万人。朝中人士见到皇帝主动裁撤凉州冗兵,分配诸军兵退伍、归乡务农仿佛得到了鼓励,请求休养生息的奏疏也愈发多了起来。

    “这些我都明白。”皇帝语气沉沉的说道:“我现在只要知道,荀君对休养生息,是如何看的?”

    荀攸几乎是想也不想的说道:“该做的事,都要做;不该做的事,都要务必减省。这才是与民休息的用意,倘若什么都不做,就想着能致太平,无异于守株待兔。”

    这话确是他的真心实意,皇帝也深信对方不是短视的人,听到这里也就明白了。荀攸认为的休养生息,其实就是把重心全部放在恢复农业生产、安抚百姓黎庶上,其余的,能少干预就少干预。

    这个目标与皇帝心中的大致相同,只是皇帝想在恢复生产的同时,有目的的组织百姓。譬如必不可少的水利设施、道路设施修建,都是不能轻易的放任自流,应要由朝廷从宏观上进行调控。

    “钟繇最近上疏请罪,是什么意思?”皇帝忽然问起来,钟繇在反攻的一开始虽然犯了轻兵冒进的错误,但当时有司马懿假借皇甫嵩的权力替他糊弄了过去。

    如今钟繇跟在曹操后面立下不少安民抚亡的功绩,两者足以相抵,然而就在凉州功告克成的时候,钟繇却突然翻起了自己的旧账。

    荀攸犹疑了一瞬,答道:“钟元常自觉在凉州任上未能怀远柔羌,致使韩遂携羌造反,危害社稷。由此归罪于己,难言胜任,想辞去凉州刺史一职。”

    “喔。”皇帝简短的总结道:“他是久在凉州,心里想回长安了。”

    荀攸没有皇帝那样直白,只是以沉默表示认同。

    皇帝出于荀攸对‘休养生息’一事上的表态,心里也考虑着钟繇的确不方便久放雍凉,于是自顾自的决定道:“那就诏他回来吧,当年他还是黄门侍郎的时候就在我身边做过近侍,还曾与张昶一同教我练字,如今张昶已然故去……”

    他说着便回顾起从前被钟繇教习楷书的时候,皇帝与他之间也有不少交情:“他请罪的奏疏让承明殿写话慰劳一番就算终了,再调他回来担任侍中。”

    “臣谨诺。”荀攸点头应道,如此一来,不仅钟繇冒进的罪过将从此揭过,其还可以回到中枢,离权力更进一层。相比人生地不熟、影响力有限的雍凉,以钟繇的名望与人脉,更适合回到长安。

    “凉州刺史之职,由武都太守韦端继任。”皇帝紧接着也安排好了钟繇之后的继任者,其实他在汉阳太守射坚与韦端之间犹豫过。

    射坚是他最初提拔的亲信之一,能力或许稍在韦端之次,但胜在忠厚。此次战事射坚的功绩也可圈可点,但与早在伐蜀期间就因运粮供输不断而立下大功的韦端比起来,射坚自然也就没什么竞争力了。

    更何况,韦端早已是比拟九卿的中二千石,钟繇凭着名望尚能压过,射坚资望不足,上卑下尊,容易埋下隐患。

    皇帝初步交代完凉州的后续事宜,又得到了荀攸的保证,心满意足的敲了敲车壁,准备下车。

    由于皇帝的车驾在门外等候了许久也不见进来,秘书监也不敢在殿内坐着等,于是自秘书令荀悦、秘书丞扈瑁以下,秘书郎王辅、裴潜等人皆在车驾十数步开外的地方垂手而立,静静恭候。

    见到皇帝与荀攸自车驾中走出,因久站而有些腿麻的荀悦不由松了口气,带着一众人等下拜行礼。

    皇帝平静的接受了诸人的行礼,招呼诸人起身,还未慰劳几句,便想起什么似的对荀攸说道:“对了,别忘了提醒尚书台,速拟一封劝农的诏书上来。”

    底下荀悦、扈瑁、桓范等人相继听到了皇帝的话,心里俱是想法不一,但反应都是一样的。

第二十六章 绳以记事

    “海内虚耗,户口减半,光知时务之要,轻徭薄役,与民休息。”————————【汉书·昭帝纪】

    未央宫,玉堂殿。

    早些年秘书监所在的位置是未央宫北的石渠阁,后被皇帝改到了玉堂殿,此处在前殿西侧,在它的附近便是金马门,两处皆是汉代文士待诏之所。

    从石渠阁移至玉堂殿,除了距离皇帝更近一些以外,还象征着秘书监渐渐从一个单纯的陪读机构,转变成具有参议、赞画的另一层意义上的‘秘书’机构。

    本来皇帝是早早就到了玉堂殿外,但皇帝谈兴未减、言犹未尽,与荀攸两人在车上不知说了些什么,出来时便催促中台拟定劝农诏。如今正是秋末,这时候下劝农诏,意义并不是年初春季那样例行公事的劝农,更是一种态度的声明,意味着朝廷今后的重心要从养兵备战,转为务力农桑。

    在殿门处听到这话的人或多或少都知道朝政的变化,不论荀悦、扈瑁二人,就是王粲、韦康这些人也都不再是童蒙无知的孩子了,知道军兴过后即是文治的他们,或多或少的对未来产生了强烈的期待。

    皇帝出征时曾也将彼等带到身边见识、历练过一番的,如今见他们之中最小的卢毓都有十五,最大的王粲也有二十一,心里想着,这些从小便在一起培养感情的亲信,也是时候开始放出去大展拳脚了。

    皇帝带着众人步入玉堂殿,他高居主座,左右分别是荀攸与荀悦叔侄,其次则是秘书丞扈瑁,秘书郎王辅、王粲、士孙萌、裴潜、桓范、韦康、韦诞、温恢、卢毓、诸葛亮。

    望着满目俊彦,更是他在长期相处中潜移默化、用心培养的干才,皇帝踌躇满志:“秘书监乃是文学之所,尔等无不是年少英才,这么些年随我读书,无论品性、才识,我都看在眼里。如今尔等也都渐已长成,譬如法孝直、杨德祖诸人,早已授任官职,步入朝堂。我也不能一直留你们在秘书监作文学待诏,这样难免屈才,为国为民,才是尔等今后的出路。”

    座上年纪最大的当属王粲,他拱手答道:“幸生于明君之世,得见汉室再兴,臣等驽马之材,愿为陛下效绵薄之力。”

    “说得好。”皇帝拊掌称赞道,紧跟着士孙萌、桓范等人也接口表态,他轻轻摆了摆手,继而说道:“我已有意留心尔等的去向,只是在此之前,我还得最后考一考尔等。”

    听说皇帝要对众人进行策试,王辅等人立时紧张起来,据说皇帝早些年定下的太学新制,凡太学生读完了书,必要经过策试,择优任职。如今因为皇帝东征的缘故,太学没有成规定例、不敢妄动,导致先后有两届学生没有经过策试,即便书读完了,但仍是在各处部门历练实习。

    今秋皇帝凯旋回朝,首要解决的就是太学策试,可皇帝还没有透露出风声,反倒是为了表示一视同仁,先让秘书监实行策试。

    众人沉心恭听,皇帝悠悠说道:“昔冠军侯封狼居胥,窦宪勒石燕然,皆以纪汉功、壮威德。今雍凉略平,我汉室二百年羌祸永绝,历数往来壮士英烈、黔首百姓,为平羌前仆后继、死而后已……昔人己矣,今人理应勒石铭之,使后世之人知朝廷守成艰难、英烈征战不易。”

    策试的内容很简单,就是要为刚结束不久的汉羌战争写一篇追古述今、歌功颂德性质的文章,这篇文章一经选中,便将被刻在石碑或是山崖上。既能祭奠英烈、宣扬武功,又能对残存羌氐起到震慑。

    众人以为会是政策性的评述,没想到仅仅只是写一篇文章,王粲、士孙萌这些有文采、擅属文的人闻之自然欣喜不已。倘若写得好,那自己的文章就将铭刻在石碑上,广为流传,更能传至千年使后人知,就跟班固在燕然山的那篇铭文一样。

    当下皇帝便命人摆上笔墨,供王粲等人奋笔疾书,就连裴潜、韦康这些人开始冥思苦想,虽然文章非其所长,写不出够资格刻在石碑上的文,但琢磨一篇像样的文章难度却也不大。

    看着身边的同僚们一个接一个的开始动笔,尤其是王粲仿佛文思泉涌,手上动作不停,王辅心里不免感到忧急。当他听到皇帝要进行策试的时候就暗道不妙,自己不会写文章,事先也没有一个准备,要他写又怎么写得出来?

    当下无法,王辅看了看眼前桌案上的彤管白纸,又犯难的抬头看向皇帝。

    皇帝也将目光移向他这边,他知道王辅的斤两,然而在出了拖着其父王斌参预朝政的事之后,皇帝居然还肯出面照拂这位二表哥。

    他缓缓从席榻上站了起来,悄悄地向王辅招了招手,示意他与自己移步去后堂,此处便留给荀悦、荀攸、扈瑁三人监考。

    王辅大大方方的站了起来,得意的看了众人一眼,高高兴兴的跟着去了。

    其实也没什么好监考的,写文章不比默写,全是要靠自己,能进秘书监的谁不是心高气傲,就算旁边无人监视,也不会在这个时候扰乱秩序。

    这是表现所有人道德自觉的时候,荀悦与荀攸二人也不会真的去监考,在皇帝带着王辅离开后,荀悦便与荀攸双双离席,将此处留给扈瑁。

    他们到也没走多远,而是往前走到殿门处,站在高高的殿台上,抬眼望着远处隐隐约约的金马门檐角,在蓝天白云之下轻轻舒了一口气。

    “每日在这里埋首经卷,叔父倒也还清闲。”荀攸看了看玉堂殿附近的环境,似乎有些羡慕。

    “老夫不比你有经世之才,也就只能多钻研学问,年内将《申鉴》写完,还有《崇德》、《正论》这几篇文章……”荀悦抚须说道,微微转身看了荀攸一眼。

    “叔父的《申鉴》,在下于军中曾仰读部分,其针砭时弊、讥刺谶讳之政论,实在是深为叹服。”荀攸微躬着腰,朝荀悦拱手说道:“如此大论,怎能只供一家藏阅,而不上呈于国家?国家爱文章,得此大论,当大浮一白。”

    荀悦眯了眯眼,显然在思索着对方突然的奉承背后是否有别的用意。荀悦在才能方面虽不如荀彧、荀攸,但也是个聪明人,不如也不会著书立说,被皇帝赏识。朝野上关于休养生息的论调他也知道,刚才皇帝当众确认了朝廷今后行政的新方向,其中多半是在车上与荀攸一番长谈的缘故。

    若是别人都以为此事就算完了,但荀悦是何等人,他身边有尚书仆射荀彧、侍中荀攸两个位在中枢的大臣,很快就明白了确定休养生息过后,紧接着就是如何休养的讨论。是大规模减免租税、还是裁撤多余的军旅,减少开支、或是放宽刑罚。

    其中的实行尺度、规模,都牵扯到无数人的利益,何况皇帝还是这样一个有主见的人,臣子们对此事的争论就愈加激烈。

    荀悦心里略明白了荀攸的想法,他微仰起面,双手负于背后,轻声说道:“天子深居宫中,心系民间,老夫与蔡公等人侍讲御前,常奉诏进谈朝廷、民间故事,陈述通达为政的体要。惜乎陛下军国事繁,侍讲时短,老夫也常有言而未尽之意,所以退而撰此论,是有志于经世……既然名为《申鉴》,著述成后,自然要上呈天子御览。”

    “叔父一书可利万民,是在下所莫及。”荀攸脸色平淡,好似这只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一样。

    “我写的书稿,你都是看过的。”荀悦有些讶异的看了对方一眼,他放开抚须的手,说道:“兴农桑、立武备、明赏罚、抑兼并。难不成你……”

    “这些论述,在下当然是仰读过的。”荀攸笃定的说道,甚至背诵了其中的某一段落、并加以诠释,以证明自己没有撒谎。

    荀悦眼底的疑惑更深了,自己这些论述中无论是修武备还是抑兼并,都是符合皇帝期望的,没想到对方却像是没有发现里头的要害,他抬手轻指了指对方:“那你……”

    “叔父来长安后,应当拜读过吧?可有说什么?”荀攸忽然问道。

    荀悦想了一想,知道对方口中的‘叔父’单是指尚书仆射荀彧,于是收回了手,说道:“文若自然是看过的,但他也没有多说什么,反倒是为我提了不少建议。”

    “我明白了。”荀攸点头。

    “我却不明白了。”荀悦纳闷的说道,他皱着眉头,左右看顾了下,见荀攸没有解释的意思,最后换了个话题:“刚才我也不明白,要说策试,历来都是就政事、经义等设问,令应试者作答。可陛下说要策试诸秘书,却仅只是写一篇文章,这是什么道理?”

    “这篇文章容易写,却不好写。”荀攸嘿然一笑,拢了拢袖子,说道:“‘历数往来壮士英烈、黔首百姓,为平羌前仆后继、死而后已’,这种话,有几个人领会得了?王粲最会写文章又如何?他能明白天子的心意么?”

    “你是说……”荀悦眼睛转了转,好像是明白了什么,他放低了声音:“这策试文采是假、考察文章也是假,借此获悉谁能猜中圣意,才是真?”

    “不是猜中圣意,而是要看谁的心与陛下最近。”荀攸微微侧身回看了一眼安静的殿内,又转过来说道:“秘书监才俊不少,但依我所见,多是州郡之才,能为卿相者不过二三。司马懿被黜、法正居丧、杨修外任……”

    说着他又侧首往后看了一眼,好似要看什么人:“卢子家的年纪还小,眼下只有诸葛孔明,还算是能摸着。”

    “诸葛亮?”荀悦脑海中率先浮现出一个翩翩君子,温仁敦厚的模样,点了点头:“此人的确不凡,不过……”他语气一顿:“其文采不如王粲,这文章可是要勒石。”

    皇帝不在乎文章好坏,只在乎文章所表达的含义,倘若两者都没有达到要求,自然也有别的解决方法。

    荀攸凭借着对皇帝的熟识,不假思索的说道:“若是没有文意俱佳的文章,陛下大可以让天下文士投书以告,如此一来,既可以广扬朝廷平羌之功、亦能为陛下网罗人才。”

    “世上恐怕没有人比你更熟知天子了吧。”沉吟了良久,荀悦很是感慨的叹了口气。

    “只是相处得久些罢了。”荀攸语气平淡,他抬头看向蓝天之下慢悠悠飘动的白云,轻微的仿佛听不到他的叹息:“天下总是能人多啊。”

    玉堂殿后,皇帝带着王辅寻了个庑廊坐下,穆顺识趣的要摆两张蔺席,转眼便被皇帝冷脸呵斥道:“还摆什么席子?让他坐了么?”

    穆顺头也不敢抬,忙将预备给王辅的蔺席给收了回去。

    “自作主张。”皇帝手指着穆顺,没好气的说道:“退下!”

    穆顺隐约知道皇帝是因何发怒,连道一声倒霉,低头弯腰、很快带着一群人退得远远的。

    “你站到下面去。”皇帝一改刚才的满面轻松笑意,冷漠的对庑廊外的庭院空地指了指:“好好晒晒,把身上的霉气晒干净了。”

    “臣身上哪有霉气?”王辅还想装傻充愣,却被皇帝严肃的表情吓到了,在庭院里老老实实的站着。

    “王氏一族都被你连累了,还说没有霉气?”皇帝略仰起头,想起入城时候见了王斌一面,王斌早已瘦骨嶙峋、精神不济,在车上却还小心翼翼的向皇帝请罪。他油然叹道:“可怜你阿翁,快五十岁了,因为你的事情,愁得不像样子。”

    “君上!”王辅立时跪了下来,匍匐在地,告饶道:“臣也只是想让朝廷渡过难关,当时情形,君上理当知晓,倘若臣不请动阿翁暂主朝局,赵公、董公等人相争,彼此不服,朝廷如何能安?关中不安,届时君上率三军远在河北,又如何能安心攻伐?”

    这样的借口皇帝已经听了无数遍了,他无动于衷:“你这么做,敢担保你没有私心?”

    王辅跪在庭院硬邦邦的地砖上,头顶着秋老虎最后的余威,汗水从额头上滑下。他汗也不敢擦,犹豫了一会,这才道:“臣……不敢隐瞒,臣确有私心。”

    “你还算老实。”皇帝冷笑着,并未轻易放过对方:“那你倒说说看,你有什么私心?”

第二十七章 暂息于事

    “盖夫秋之为状也,其色惨淡,烟霏云敛;其容清明,天高日晶。”————————【秋声赋】

    皇帝咄咄逼人的架势让王辅为难,他此时心里闪过许多个念头,但每一个念头似乎都能让皇帝当即发怒、要他好看。急切之间,王辅想起了司马懿离开长安时,临行前嘱咐的那番话:

    ‘犯错的是我,不是你……有王公在,再大的错也轮不到你,你只需服软,谨记不要欺瞒。’

    王辅回想起这段话,像是抓到救命稻草般,双目通红,语带泣声的说道:“臣听说,天下无人不愿见其家门显赫,正如无父不爱见其子年长有成。臣家本邯郸小族,家祖有道,曾任二千石,奈何守成不易……幸有伯母……”

    “答非所问,你提这个做什么?”皇帝眉头一皱,似乎很反感对方动不动就打亲情牌。

    “唯、唯!”王辅认错般稽首说道:“臣是想说,臣家寒微已久,当初伯母罹难,家君便扼腕愤恨不已,常深恨家中倘若有大臣在朝,又何至于……更不会使君上自幼受苦……如今君上御临天下,身边岂能无亲信强力?臣如此做,既是为了光大吾家,更是为了君上啊!”

    说到最后,王辅跪伏在地上,泣不成声。

    王辅额头下的石板上已经积了一滩水渍,却也不知是汗还是泪。皇帝冷着脸看着他在地上作态,明知其言不诚,沉默良久,一想到王斌白发苍苍、时日无多的样子,到底还是叹了口气:“到底是我平日给你的少了,你才会主动伸手讨要。”

    “君上……”王辅伏低身子,无法抬头去看皇帝的神情,只得通过皇帝慨然的语气判断对方的情绪。

    “幸而没有惹出什么乱子来,不然,真当我不会治你的罪么?”皇帝最后警告道。

    “臣不敢!”王辅暗地松了口气,趴在地上瓮声瓮气的说道。

    “司马懿现在何处?”皇帝忽然想起这件事的始作俑者,对方还好没有将王氏拖入皇甫嵩的旋涡中去,不然对方绝活不出陈仓。

    “司马氏已回河内了,仲达走前,说是要仗剑游学,走遍天下。”王辅心里想了想,最终鼓起勇气,微微抬起了头:“君上,司马懿他……”

    “怎么?”皇帝目光如刀,很快甩了过来。

    王辅这才想起自己还没全然脱身,哪管得了其他,立时又将头伏了下去,改口道:“臣是想说,司马懿此人辜负圣恩,如今是罪有应得。”

    皇帝冷哼一声,这才作罢:“司马懿已被罢黜,若不是他,你也没胆量做这种事,今后不许再来往!”

    “唯唯!”王辅这时不论皇帝说什么,他都是先答应下来再说。

    皇帝无奈的叹了口气,缓缓说道:“你阿翁老了,身体也弱的不像话,我大汉以孝治天下,你以后让他少操些心、多享几年福,比做什么都强,知道没有?”

    “臣知道了。”地上实在热的厉害,王辅小心翼翼的直起身,用袖子擦了擦额角的汗,像是在擦眼泪。

    “你与王粲他们在秘书监陪了我许多年,如今也是时候放出去历练了。”说着,皇帝又盯了王辅一眼:“你也该有个去处了,不然老这么闲着,又会给我惹事。”

    “臣不敢。”听到自己不仅逃过了一劫,皇帝更是要为他安排官职,王辅心里砰然作响,止不住的在想着那些官职是适合他做的。是黄门侍郎?还是城门校尉?或是去尚书台?虽然他才二十岁,但他是皇帝的表兄,骤登高位应不会有人多言才是。

    “舅父身边需要人侍奉,你阿兄现在上谷郡,所以你就不能走远,得留在长安。”皇帝慢慢说着,似乎还在为王辅的去处考虑。而王辅一颗心却已经提了起来,就等着皇帝最后拍板:“就做长安北部尉吧。”

    “啊?”王辅惊讶出声。

    皇帝冷冷的看了过去,想了一会,知道没有司马懿提醒,对方想不到那么深,故才出言提醒道:“长安北部多民宅,其地治安关系甚大,北部尉这个官职,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做得好,也就这一二年事,倘若做不好……你就一辈子在长安缉盗吧。”

    经皇帝一番点拨,王辅若有所思的退下了。

    他回到家中后,难得没有第一时间回自己屋里,而是径直跑去看望父亲王斌。

    已被皇帝拜为前将军的王斌正在躺在屋内席榻上,在他旁边站着王辅所熟识的太医院正华佗。

    看到华佗在侧,王辅先是惊了一惊,立即上前问道:“怎么回事?我阿翁怎么了?”

    “王郎。”华佗亲切的对王辅笑了笑,他暂时放下了手头上正在收拾的布包,转过身正对着王辅,矜持而不失恭敬的说道:“这两日气候炎热,明公年岁既长,受不得热。如今胸闷脑胀,只需多食些清热的东西,过几日天凉就好了。”

    听到华佗这样说,王辅这才放下心来,回顾皇帝对他的敲打,他深切的明白皇帝之所以这次放过他,全是看在他父亲王斌的面子。

    如今看到父亲有气无力的躺在席榻上,虚弱的喘着气,想到对方就是自己的顶梁柱,王辅心里满是歉疚,双眼一红,险些掉下泪来。

    “有劳华公了。”王辅松了口气,客气的对华佗说道。

    “王郎说的哪里话。”华佗的年岁、品秩比王辅大,可在王辅跟前却态度谦卑像个臣属:“陛下有诏,命老夫与张公每隔十五日便来为明公会诊一次。陛下亲爱母族,彰显孝道,足称仁爱之表啊。”

    原来是对方看上了皇帝对王氏的恩遇,所以才将姿态摆得这么低,王辅心里苦笑着,客气的送走了华佗,这才折返回来。他记得华佗的医嘱,知道父亲怕热,来时命人寻了一把蒲扇,坐在王斌的榻边为他轻轻扇起风来。

    “从宫里回来了?”王斌正闭着眼假寐,感受到身旁的阵阵微风,长长的舒了口气。

    “回来了。”王辅动作规律的在他旁边摇着扇子,他似乎听到后面有什么声响,微微留了神,一时也没放在心上:“因为承明殿的事,国家把儿子训了一顿,好在有阿翁的情分,最后还让儿子做了长安北部尉。”

    “你那是活该!”王斌没好气的说道,正准备训他,忽又感觉风小了点,疑惑的问道:“怎么了?”

    “后面是怎么了?”王辅听着后面的动静一直没听过。

    “你兄嫂在收拾行装,过几日就要启程去幽州寻你阿兄。”王斌淡淡的说道:“这回过去,最好能带一个孙子回来,我很多年没有听过婴啼了。”

    王辅这时又扇起了风,他想起兄嫂糜贞走后,她的闺中密友吴苋就再不会来串门了,心头有些不高兴的说道:“阿翁身子不好,兄嫂平常还算贤惠,今日怎么就不过来看一眼?还收拾什么行装。”

    “是我让她去收拾的。”王斌睁开眼瞪了王辅一下:“你兄嫂比你孝顺,不然,要等你从太医院请华公,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去。”

    “那我一会过去瞧瞧,看有没有能帮上的。”王辅自作主张的说道。

    “你给我老实些吧!”王斌见他分不清轻重,顿时气恼不已。

    王辅吃了一惊,忙伸手为王斌顺了顺气,连道不敢。

    “你刚才说。”见王辅被皇帝训斥一顿后比以往听话许多,王斌心里也好受了些,开口问道:“国家许了你什么官职?”

    “长安北部尉。”王辅重复了一遍,他来时就觉得这个官职有些耳熟,眼下忽然间想起来:“上一个北部尉,不就是被董承夺妻的那位么……”

    “国家还是给了你一次机会啊。”王斌淡淡的说完,似乎不想再说太多话,便将眼睛又闭了起来。

    王辅不忍心放着父亲在这里受热,心里愧疚未退,只得忍着手腕酸痛,为王斌扇着风。

    这几日王氏宅邸后院忙而不乱,院子里晒着有年头的书简、摆放着数不清的缣帛织物。

    在堂屋内,麋竺正与几个苍头仆役清点着要带去的衣物:“多带几件大氅、厚衣,陛下赐的棉被也给带上,幽州那里冷得很。”

    吴苋穿着件青色罗裙,面色白皙,像在风中娉婷而立的荷花。她饶有兴趣的在仆役们拿出来的箱子里左看右看,有些箱子里装的是花纹繁复的蜀锦、有的则是一盘一盘的珠钗金簪等首饰,其样式新奇、其价值自不用说,吴苋有些见都没见过。

    “趁着箱箧都开了,喜欢什么就拿什么,多拿一些,就当是我送你的离别之礼。”麋竺很有主妇架势的坐在上首,手里端着一碗井水冰过的酸梅汤,身后跪坐着两个侍女,一个在为她记账,一个在为她摇扇。

    “那我还是不要了。”吴苋顿时没了兴致,将手上的玳瑁簪放了回去,走到麋竺身边坐下:“难得能遇上姐姐这样说得来的,如今姐姐将要远行,以后的日子恐怕将闷闷无趣了。”

    “也不能这么说。”麋竺笑着放下茶碗,轻轻拉起对方的手:“你不日入宫,掖庭里的每一个人、每一件事,都比你想的要有趣呢。”

    “我才不想做采女!”吴苋满不高兴的说道,这件事完全是她的叔父吴匡以及两个哥哥在去年就谋算好的事。家族不单是对她的‘贵相’寄予厚望,更是因为这几次大战下来,吴匡总算从辅兵校尉转为中郎将,吴懿、吴班也在雍凉叛乱时自觉参军,投身司隶校尉裴茂麾下,立下不少功劳。

    可这些功劳并不足以让吴氏走的更远,皇帝年轻力壮,膝下无子,任谁都想把女儿送到宫里去博富贵。

    吴苋身不由己,又很怕去掖庭这样陌生的地方,自然不太乐意。

    “你不想去?”麋竺饶有兴致的上下打量着对方,玩笑似的说道:“若是不想去,我倒有一个主意。”

    “真的么?”吴苋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她紧握着麋竺的手,像是找到了救星:“是什么主意?”

    “只要有了婚约,掖庭令就会勾销姓名。”说着,麋竺促狭的笑了一笑,半是认真的说道:“我看,你不妨嫁到我家来好了。”

    “啊?”吴苋脸色一变,立时松开了手:“你二哥都取妾了。”

    “怎么会是他?”对方好歹也是陈留吴氏出身,麋竺哭笑不得,生怕对方以为自己是故意作践,忙拉过吴苋的手好生解释道:“是我家的这位季子。”

    “王辅?”想起那人轻佻不端重的样子,吴苋皱了皱眉,心里更不情愿了:“那我还是宁愿进宫做采女,大不了熬几年再出来。”

    麋竺有些讶异的挑了挑眉,正要说话。而吴苋仿佛生怕对方要为王辅做媒似的,忙不迭的告辞走了。

    吴苋离开后,麋竺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了,她伸手拿起那只盛满酸梅汤的漆碗,本来冰镇的酸梅汤因为长时间没有饮下,早已是常温了。

    一边有人过来主动将那碗还没喝过一口的酸梅汤拿去倒掉,重新从角落的冰鉴里拿出铜壶给添了一碗。

    麋竺这才小抿了半口,她自小生在豪富之家,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凡事都要讲究,这样才能配得上他糜氏的家财与地位——哪怕在传统世家看来十分可笑。

    “刚才她拿起把玩过的东西,都清点出来,装好送到她家里去。”麋竺随口一说,便送去了十数万钱的豪礼。

    “谨诺。”身后负责记账的侍女低声应道。

    “王郎的请托落了空,夫人要怎么回复?”持扇的侍女问道。

    “该怎么说就怎么说,他还能为难我不成?”麋贞将只喝了一口的凉饮放在桌上,状若无意的说道:“吴氏是打定了主意,要靠她入宫作贵人。”

    “入选的采女何其多,如何就会成了她一个?一个相士多少年前说的话,现在人都寻不见了,吴氏居然当圭臬来信着。”持扇的侍女嗤之以鼻。

    “此事不可不信。”麋贞轻轻瞥了她一眼:“以王郎的性子,吴苋倘或年满出宫,其未必不会再求取。嫁入王氏,难道不是贵相?”

    “奴婢受教。”

第二十八章 试策伊始

    “待诏吾留金马门,修书君上南薰殿。”————————【送蒋树存之官馀庆】

    皇帝看过秘书监众人的文章后赞不绝口,王粲的用词讲究,辞藻华丽,文风大气;裴潜另辟蹊径,在文章中不但详述了将士平羌的赫赫之功,还将朝廷制服南匈奴的政策结合起来,提出了治羌的思路,间接称颂了皇帝。秘书监众人的文章各有千秋,皇帝一一看过,给出评价,但并没有选出最好的一份予以镌刻成碑,而是下诏命天下文士就此作文,投书北阙。

    一时间朝野内外的士人为博此扬名的机会,纷纷在家绞尽脑汁,想写出一份可比拟燕然勒铭的文章出来。这不但可以扬名,让自己的文章在碑上流传千古,更能获得爱文学的皇帝青睐,从此飞黄腾达。许多人为颂扬平羌战事而撰写文章,有不少文章用词精妙,皇帝一一将其收录,采编成一部《平羌集》,命刊付天下。文集的刊付让所有人都与有荣焉,也让其中哪一篇文章能成为最终镌刻成碑文、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

    最终因金马门文学待诏陈琳所撰的文章被皇帝看中,予以镌刻在长安、凉州两处镌刻成碑,公诸于世。陈琳的文才自不用说,但与他同样才华横溢的也有王粲、阮瑀等人,能被皇帝从众多妙文中选出来的,主要是因为陈琳在文中不但写了历代皇帝、将士英烈为平羌所付出的努力,更是提到了百姓黔首在此战中输劳贡献的作用以及雍凉之民饱受羌氐欺凌的惨况,赋予了平羌战争极大的正义性。

    众多文人当中,也只有陈琳悟透了皇帝‘以民为本’的执政理念,他用短短八百余字便说出了皇帝的想法。当然,皇帝也通过这件事搜罗了一大批优秀文人,如应玚、繁钦、路粹等人,他将这些人都诏拜为秘书郎,每日议论文学、讲述经义。而原有的秘书郎们,大部分被皇帝外任为官,有的从县令做起,有的被派往曹操这些外将麾下担任记室,处理公文。

    秘书监经过这一次大换血,除了诸葛亮、卢毓两人因年纪尚小,没有外放,其余新补进的秘书郎都是文学之士。从一开始设立秘书监的初衷是为皇帝选拔同龄的伴读少年,到现在尽择善于辞赋的御用文人,秘书监的职能也在不经意间发生了改变。然而这一切都是润物无声,旁人只是在惋惜皇帝成年不再需要伴读,今后谁家的孩童或许再无这样的机会亲近圣躬,而不会去想秘书监今后将会发挥何等的作用。

    这一切都如荀攸当时所预料的那样进行着,皇帝考校秘书监作为一个提前放出的风声,在平羌碑文确定之后,很快便召集了兰台令史蔡邕、太学祭酒杨懿、太中大夫郑玄等大儒以及太学五科博士等十余人齐聚石渠阁,共同商定太学策试的题目。

    皇帝重视教育,从他亲政之初,便重新定下了太学制度。除了别开生面的分科授学、见习、实习等教学制度以外,还定下了策试取才的规矩。当初招收的第一批太学生早在去年就该进行策试,但皇帝远征在外,不便于行,是以这次两届太学生、共计两千人将于建安四年的十二月初,统一在太学的明堂进行策试。

    诏书既下,离正式策试尚有大半个月,早前被外放至关中各地官府的太学生们也陆续回到长安准备复习。

    一年半载的实习,让这些年轻才俊增长了许多官府见闻,也知道了学不易,做更不易。阔别许久的同窗再次相聚,回到同居数年的学舍中,秉烛夜谈,一时有说不完的话。

    治剧甲院,院内的枣树早已掉光了叶子,光秃秃的枝杈在灯光下如枯瘦的人手伸向墨蓝的天空。别处房屋内都已熄灯歇下了,唯独这一处屋子里仍点着灯,几道人影映在窗前,其中传来几人说话的声音。

    院监鲍初最后巡视了一边院内水火、门闩,走到窗前伸手敲了敲窗棂,里头的人声立时就静了下来:“时候不早了,快些睡吧!我明早只敲一遍钟!误了大事,最后可别怨我。”

    “院监先去歇息吧。”一个温和的声音从窗户里透了出来,不紧不慢的语气中带着淡淡的疲惫:“策试选官,今后或许是天涯之隔,我等还想再聊一会。”

    “游仲允。”鲍初对里面的一个人影说道:“你不是住这里的,时候不早,该回你那去了!”

    “我今晚就睡这了!”里面有个人嘻嘻哈哈的说道。

    “随你们愿吧。”鲍初打了个哈欠,在窗下又叮嘱了些小心火烛的事宜,便驼着背走到自己的偏房里睡去了。

    支走了鲍初,一个容仪出众、气质儒雅的青年这才转过脸来,对面前三人说道:“不知不觉,来太学竟也有六年了。”说话的正是张既,在他面前分别是贾逵、严象、游楚三人:“六年前,朝廷仅有关中一隅,却想不到骤然之间,国家便已重新光复天下。可惜明君在上,我等这几年未有助国家微末之力。如今策试在即,一旦任职,我等便真正为大汉臣子,多年思奋读书,终于可以有所报效。”

    “征伐天下,乃将军事。”贾逵容光焕发的说道,他这一年半载都在蓝田县某乡担任里正,前不久才回来。虽然肤色黑了些,一双眼睛却神采奕奕,他用这双眼睛看了看张既、又看了看游楚,说道:“治国安民,乃吾等臣子之事。今四海归复,宇内不起兵戈,国家开太学养士数载,正是我等报效之时。明日策试,吾等需当共勉,定要夺得上第不可!”

    策试依据成绩将分为上中下三个级第,不同的等级所授任的官职大小俱不相同,难度也不能一概而论。

    游楚打了个哈欠,伸手抓过一颗核桃,用小木锤在桌角轻轻敲碎,捡起里面的核桃仁一一吃了:“听说只有最好的两百人才能选入上第,我还是随便考一个中第好了,能回左冯翊当个县吏就行。”

    “你怎么就没有点志气呢?”张既抬了抬手,拒绝了游楚递来的核桃仁,皱着眉说道:“这两百人进入上第之后,还要到承明殿由天子主持殿试,能面见天子,是多少人求不来的机会。尊君要是知道你错过了,非得训你。”

    坐对面的严象笑呵呵的接过游楚分发的核桃仁,座中属他年纪最大,融入张既这三人的圈子最晚,性子也最是和善:“游楚学的经营科,除了转去格物的马均之辈,是学的最好的,多少师长夸赞你。依我看,大半会被都水监或将作监要了去,想回县里,恐怕不得行。”

    “那也不能把策试当做儿戏。”张既不满的看了游楚一眼,见他开始敲第三颗核桃,便拿起茶壶给他添了一碗水:“我们都要举上第,不然,你不得与我为伍。”

    “啊?”游楚犯了难,刚要说话,却被咽下一半的核桃呛到,连连咳嗽了一阵,把张既等人吓了一跳,忙灌了一壶水进去方才消停:“这不是为难我么?”游楚喘着气说道,他看了看一脸严肃犹如长兄的张既,又看了看不肯说好话的贾逵等人,只得无奈的点了点头。

    贾逵笑了一笑,忽看了严象一眼,略带惋惜的说道:“严君若是未入太学,以你之才,如今也该是一地郡守了吧?”

    严象今年已有三十四岁,第一批招录太学生的时候对年龄还不够严格,直到后面几届才开始确定入学年限。按贾逵所言,严象早年以聪慧胆识著称,六年前完全可以走孝廉的路子,任一地县令,以他的能力与声名,并不难出头。可是对方却选择了进太学读书,甘愿默默无闻六年,在当时造成了不小的轰动,连皇帝也知道了他求学心切的事,特给其破例。

    如今严象已是中年,还要与一帮二十出头的青年同殿策试,旁人如何想到不得而知,严象却是无所谓:“在太学里学到的,远比在任上独自摸索要得来的多,譬如做过一次实习县吏,他日为官,便不会为属下壅塞视听。何况得之失之,焉知我不是塞翁?”

    贾逵细细想了一番,深觉得对方说得有道理。

    “对了,傅允回来了么?”游楚忽然记起来以前严象与傅允走得很近,联想起傅允心高气傲的样子,他便忍不住打听道:“听说这次他家里直接让他去少府做了实习掾吏,照我看,他若考得好一点,能直接到中台做尚书郎吧?”

    傅允的父亲是右扶风傅睿,兄长傅巽又是皇帝超擢的吏部尚书,执掌选举考课,北地傅氏因为皇帝看重英烈傅燮的缘故,在朝中颇有分量。包括游楚在内的很多人都相信以傅允的背景,不论策试的结果如何,都会有一个好前程在等着他。

    “傅公年老多病,听说若不是这两年关中多事、不愿被人说见难而退,彼早就乞骸骨了。”严象也是关中豪强出身,与关西许多世族有过往来,知道的消息自然比游楚、贾逵这些道听途说的要详尽:“如今四海安静,傅公自然不愿在右扶风任上久居,好像是前几日便上书请辞了。”

    “傅公之子身居吏部,考选官吏,傅公为一地郡守,每年却要为吏部考校。所谓子不议父过,而吏部考课地方,又不能不议,傅公父子夹在这当中,的确是个难题。”张既听后说道:“傅公一退,傅尚书吏部便能秉公而行,做起事来也会愈加从容。”

    “不仅如此,右扶风大族众多,为此官者,无不要殚竭心力。何况日后俗事繁多,难免会力有不逮,而如今荣退,正是时候。”严象说道。

    “如此老臣,国家应该有所优待才是。”贾逵添了一句,疑惑问道:“难道没有温诏挽留,改拜朝臣?我听说九卿之中,廷尉、少府,可是一直空着。”

    贾逵是聪明人,自然明白傅睿这样的老臣一退,能给他的最大优待便是恩遇子孙,例如这一次傅允的策试……但他之所以这样问,主要还是想打听朝堂人事的动向,借此从严象口中引出最关于近一桩纷争的讨论。

    严象若有所思的看了他一眼,正要说话,却听一旁的游楚插嘴道:“再优待,也不会优待到傅允身上去。”

    众人微微有些惊讶的看着他,游楚此时难得正经的说道:“这是第一次太学策试,是要给后面立榜样的,若是现在就开幸进之门,恐怕与天子的初衷不合。”见众人沉吟不语,游楚又说道:“君不见,为了这次策试的题目,从上个月开始蔡公、杨公等人便住在了宫内石渠阁,每日供应饭食,不准见外人、不准外出,由南北军轮流值守看管,外间都说是‘软禁’。”

    “这我知道。”见游楚主动将话题转移到策试上,严象很自然的接口说道:“有不少人为此上书鸣不平,说天子将彼等诸公视同罪犯,太过轻慢失礼,但天子却对此置之不问。”

    “也是担心内外交通,坏了策试。如此可见,国家对策试视之甚重、顶着不少压力,自然也不会对傅允有何优待,这对寒士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张既似若无意的看了贾逵一眼,又对着游楚说道:“你既然知道这里的关隘,哪里还能只想着考一个‘中第’?”

    游楚讪笑着拍了拍手上的核桃碎末,说道:“这不是随口玩笑嘛。”

    张既没好气的看了他一眼。

    见天色实在不早,灯火也开始渐渐晦暗不明,严象到底是人过中年,受不住长夜,先告辞睡去了。游楚吃核桃时喝多了水,下榻寻茅厕去了,趁这个时候,张既与贾逵一边收拾桌上残局,一边细声细语:

    “我知道你想打听廷尉的事。”张既用余光看着严象入寝的房门,对贾逵说道:“但有些人知道密事,常常会视为珍宝,不予示人,并以为己用。严君与我等关系平常,尚未深交,你问他,他如何会轻易告诉你?”

    贾逵眼睛眯了眯,轻声回道:“我见他既然肯说傅公请辞的事,便是将我等视为一体了。却没想到……”

    “其人到底比我等年长十余岁,自然知道说话的分寸。”张既如是说道。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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