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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武陵年少时     兴汉室txt下载     兴汉室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十四章 庶官乃和

    “让,推贤也。义,广德也。德广贤至,又何患矣。”————————【国语·晋语】

    “臣以为此事宜缓不宜急,如今天下稍安,倘若再征大军,恐怕会搅动士民之心。”朱儁定了定心神,试图劝道:“不妨先裁撤诸将冗余兵马,以裁兵之名,将彼等发回原籍,其精壮者任本县兵,其次为屯田兵。”

    眼下地方上的将领除了徐晃、张辽、曹操以外,还有驻兵交州的沮隽、驻兵并州的盖顺与段煨,以及臧霸、关羽、陈到、夏侯惇等好一批顺势归顺的地方军头。

    朱儁自然不会主动去得罪徐晃这些将领,他选择是将刀口举向臧霸、关羽这些没什么靠山、手中虽有兵马但并不算多的杂牌军。

    这一提议也符合皇帝乃至于朝廷集权的需要,当初统一天下的进展迅速,荆州、兖州等地不战而降,有太多的私人武装以及归降的将领仅仅只是给予职位收编了事。只有最开始的文聘、蔡瑁、孙策等将,在战争的过程中通过诏令归属朝廷统率,然后逐渐削弱裁减。

    “此议甚好。”皇帝点头赞许道:“今年先裁各地杂军,发放原籍任用,其所属将校,也一律改置郡尉、屯田校尉等职。”

    “彼等归顺不久,又多为当地豪右,骤然裁撤,恐怕……”朱儁故作为难的样子。

    “天下大事,怕的不是难做,而是不做。”皇帝笑指着他说道:“此事确要得罪不少人,但朝中唯独朱公有这样的魄力与威望,所以要将重担压在你肩上。”

    “可这些多是太尉职事……”朱儁皱着眉头,他虽常年混迹军旅之中,但不是说就对朝堂的规矩一无所知:“臣请与太尉、兵部一同协理。”

    “你是说董承?”皇帝轻笑一声,往别处踱了几步:“他那太尉还能做多久?”

    皇帝早已给朱儁在长安赏赐了府邸,朱儁在宫中与皇帝商议完大计后,便面色凝重的回到住处。

    在他的住处,军师祭酒郭嘉像没把自己当外人似的,堂而皇之的坐在庑廊下,靠在专属于朱儁、公侯才能拥有、铺着细罽的竹木凭几上。

    “又抢我的位置坐。”朱儁不满的冲郭嘉挥了挥袖子,倒也没有驱赶对方起来让位,而是主动坐在另一边,轻捶了捶腿:“你就不能多顾忌一点颍川郭氏的名声?”

    “为了保持名声而不能身心自在,何必呢?”一旁的火炉上摆着只铁架,郭嘉用筷箸在铁架上夹起一块被炙烤出油水的肥瘦相间的羊肉,简单在浅底小漆盘里蘸了蘸盐,然后放在口中咀嚼了起来。

    “要是出了我这道门,天底下怕是没人能容你这般肆意了吧?”朱儁苦笑的说道,此时的他仿佛不是什么车骑将军、钱塘侯,而是一个忘年之交,破格为郭嘉倒满了茶。

    “倒也是。”郭嘉手拿着空筷,他想起年初时与其他颍川人一起在城外聚会欢宴,荀攸、陈群、辛毗这些人都是谨言慎行,处处奉行礼法的。郭嘉夹在里面像是个异类,尤其是与陈群格格不入,两人冷言冷语的说了几句后,彼此谁也不搭理谁。

    郭嘉想起年初的聚会,越发觉得朱儁对他的包容,这样的待遇,除了他以外,也只有曹操给过他了。

    说着,郭嘉低头看了眼朱儁倒满的茶碗,没好气的说道:“我可不爱饮茶,明公家里的酒呢?我问了贵府的奴仆,都不肯给我,害得我干吃了半天炙肉。”

    “天子才下过诏,这几年要禁酒。”朱儁没好气的看着他,顾自给自己倒了碗茶水:“你再肆意,也不能不把天子的诏书当回事,若被人检举了,我可保不了你。”

    郭嘉无法,只得苦着脸伸手拿起茶碗大口饮了,顿时面露难色,皱起眉说道:“这太涩了。”

    “太医们都说,茶能解腻消食。”朱儁说着自己也拿起茶象征性的喝了一口,向郭嘉伸了伸,示意道:“草原上的鲜卑、乌丸等族饮用确有奇效,价值百金,等闲求也求不到。”

    在朱儁府上找不到酒喝的郭嘉有些兴致缺缺,他含糊的应了一声,直接步入正题,问道:“这次奉诏入宫,天子可是说了什么?”

    朱儁正用干净的绢布缓缓擦拭着筷箸,他的动作仔细而又缓慢,像是擦拭着佩剑一样认真:“天子有意改定军制,恢复郡国兵,将屯田兵定为常制。”

    他稍微整理了一番思路,将今日的诏对大致向郭嘉说了一遍。

    “善。”郭嘉听了十分欣喜,他从铁架上夹起一块肉,蘸盐之后送到朱儁的碗里:“看来明公要拜太尉了。”

    朱儁伸筷夹肉的动作一顿,接着又跟没事似的将肉夹到口中,吃了几口便咽了下去,玩笑似的说道:“我若是太尉,奉孝可愿应我征辟,担任长史?”

    “固所愿,不敢请耳。”郭嘉毫不犹豫的答应了下来,眼下他离开了朱儁其实也没有别的出路,从县令规规矩矩的做起并不符合他的性格。他只喜欢在背后给人出谋划策,三言两句就能为人解决事情、点明方向,又何必亲自去做具体的俗务呢?

    曹操虽然与他性情最是相投,但凉州未来不会有太大的功勋可建,曹操也不能给予郭嘉更多。所以跟着位高权重的朱儁,亲自参与、甚至制定军事改革的政策,这项改革势必阻力极大,困难重重,正适合郭嘉这种喜欢刺激的性格。

    “太尉长史秩千石,署诸曹事,但有征辟,谁不愿就车赴任呢?”郭嘉说笑似的打趣道:“何况在下还没坐过公车呢。”

    “是么?那定要让你坐上一回了。”朱儁也跟着玩笑道,接着,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叹了口气,道:“说起征辟,自去年闹到今年都未停歇的舆论,也正是因此而起啊。”

    这股舆论不但未曾停歇,反而未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降温,开始愈演愈烈,自从董承以太尉之尊参与正旦大朝后,攻击他的人便不在少数。

    郭嘉并未参与这股风气,但也不妨碍他对此作出评价:“以如今的形势看,董承势必难保三公之位,天子锐意改制,自然不会随便让哪个名士做太尉,故而此职舍明公其谁?”

    朱儁面未有自得之色,而是笼上一层忧虑:“做了太尉,就得搅进纷争中去……”他若有深意的看了郭嘉一眼,缓缓说道:“老夫能自保么?”

    郭嘉沉默的咀嚼着口中肉食,这回他的吃相倒是慢条斯理,而后更是饮了口在他眼中‘难喝’的茶。待他磨磨蹭蹭做完这一切后,方才抬起头看向朱儁,说道:“明公毋庸劳心自保,在下自能保全明公。”

    朱儁沉默了会,忽然道:“因为这是郭奉孝说的话,对么?”

    “对。”郭嘉哈哈笑道,向朱儁举起茶碗,犹如举起酒爵:“是我郭奉孝说的。”

    这句话当然只代表郭嘉,别人苦心积虑的挤走了董承,就是为了让三公多出一个位置。朱儁因为与郭嘉的关系、以及曾任豫州刺史的经历,势必会与颍川士人走得很近,想独善其身、置身事外,几乎是做不到的事。

    “不过明公也不用为以后想的那般艰难。”玩笑一阵后,郭嘉接着为朱儁考虑道:“改定军制非同小可,天子势必会让明公专主其事,所以……”

    “所以我未必能入承明殿?”朱儁立时会意道,这个结局虽然有些遗憾,但未必不是一条保全的路径。

    不录尚书事,就参与不了其他繁杂的政务,更不用与其他人发生争执,自己大可以利用好太尉的职权,埋头专心把军改推行下去。

    时间很快到了二月底,看着朝野舆论未止,皇帝始终不肯为董承发声,受到属下提醒的他很快做出了相应的举措。

    在准备让位之前,董承自然要先妥善安置自己太尉府中的僚属们,譬如上疏向皇帝举荐自己的长史董凤,请求让其接替傅睿,担任右扶风。

    奏疏上呈后一时没了声息,直到两天后才得到皇帝的准许,董承大喜过望,这样无疑昭示着他在皇帝心中并不是无有用处。于是在安顿好属下后,董承心情复杂的向皇帝请辞,说自己任太尉以来,‘深感不安、战战兢兢,唯恐难负此任’,只是朝廷多兴军事,这才不得不忝居其位,如今天下已定,又听说时有贤者于是乐得让贤。

    奏疏是出自河东卫觊之手,不仅将自己厚颜居公位的行为解释的冠冕堂皇,而且把自己描述的十分委屈,说皇帝先让他做司隶校尉,后让他做骠骑将军、太尉,一切都是坚决听奉皇帝的安排,实在无比恭顺。

    不仅皇帝看了微感诧异,就连群臣看了也是叹服,只不过众人都是知道董承性情的,惊讶过后,他们更多的是对这份奏疏背后作者产生了兴趣。

    建安五年三月初,皇帝正式下诏回应管宁等人拒绝征辟所引发的风波,三度挽留、遭到董承三度固辞以后,先是罢黜了太尉董承,接着又拜其为骠骑将军,仍旧录尚书事。

    看起来只是更换了一个职位,承明殿的权力结构并没有多大的变化,可随着人员的变动,一切都开始有所不同。

    董承不再担任三公后,皇帝没有等多久便径直下诏,拜车骑将军朱儁为太尉。朱儁不敢奉诏,立即谦让给太常陈纪,说他是名儒硕老,以至德称世。

    颍川陈氏自上一代名士陈寔起家,屡为三公僚属,声名震于天下,只可惜陈寔除了盛名、最高不过千石。与其他世二千石、世出三公的士族比起来,终究差了些底蕴。

    如今陈寔的儿子陈纪年逾古稀,同样是享有海内清望,也较前代更进一步,成为九卿之一的太常,可说是继承并光大颍川陈氏的家业了。但在其子、侍御史陈群看来,其父应该还可以再进一步才对。

    “你太性急了!”陈纪猛地咳嗽一阵,坐在榻上,吃力的看着眼前正是年轻的儿子:“谦让只是做做样子,我若真受了,那才让两边人的脸色都不好看。”

    “诶!”陈群自然也是知道这个道理,只是眼看着三公距离陈氏如此之近,却又遥不可及,眼睁睁的看着别人例行公事的谦让,如何让人甘心?

    皇帝重实务之吏,自打入长安以来,陈群先是到吏治科耐着性子学习一阵,然后踏踏实实做了两年县令,今年才调回来担任侍御史,从外转了一圈,自己仍旧是六百石,几乎是没什么前进。可见皇帝在选官一事上并不看重个人的声名德行,更看重实绩。

    要是在以前,有董承这样的人担任三公,历代皇帝早就当即从善如流,给予变动了。可如今光是要董承让出三公都那么的艰难,可知以后并不是随便谁有名望、有德行就能做三公的,像是颍川荀爽,在一百天内从布衣直升三公的‘奇迹’,几乎是不可能再有了。

    “儿子明白这个道理,只是……”陈群看着陈纪老态龙钟的样子,忍不住叹了口气:“我原以为荀君等人会为此争上一争的。”

    “若是国家下诏共议,倒还可以为之一争,但如今诏书独断,已是不能封驳了。”陈纪知道对方心里的担忧,他这几年蹉跎在县,并没有养出什么声名,又没得到皇帝的青睐。所以担心自己以后在朝中会达不到祖辈的高度,甚至迈不过二千石这道坎。

    陈纪看着儿子清隽的眉宇,对方本来心高气傲,但事情处处不如心意,让他很是挫败了一场。如今自己是没有机会了,衰弱的身躯也支撑不了几年,以后颍川陈氏还得要靠对方:“为人要审时度势,静待时机。为父此生止步于此足矣,你只要潜心用事,何愁不能更进一步?”

    “儿子谨受教。”陈群遂打消心里最后一丝念头,恭敬的回答道。

    陈纪深深吐出一口气,然后说道:“这些天,你要多看以前的卷宗,侍御史这个位置以后或许会很重要。”

第四十五章 刚卯既央

    “以五彩丝系臂,名曰辟兵,令人不病瘟。”————————【荆楚岁时记】

    皇帝将拜车骑将军朱儁为太尉,朱儁辞让太常陈纪,陈纪不受,再另让光禄勋杨彪,亦不受,于是朱儁只得受命,正式担任太尉一职。

    这一番调整虽然并未完全如士人的本意,但好歹朱儁比董承更加名正言顺,他有着董承无与伦比的声望,家里也是豪族,而且此事过后他们也不好在得寸进尺,继续开罪朱儁,于是便偃旗息鼓,舆论很快平息下去。

    皇帝从谏如流,采纳众议替换了更有德望的人担任三公以后,管宁等人在民间的声望水涨船高,朝中也开始有人重新向皇帝举荐,希望能征辟这些贤士。而皇帝却对此不闻不问,任由贤士在野也毫不动心,反倒是把与管宁等人一起避难辽东、又一起受征回来,但并没有参与半道下公车讥讽董承的乐安人国渊给提拔为太仓令。

    国渊是太中大夫郑玄的高徒,清廉、正直,他的任职并没有什么问题,可在对比起来,却像是特意做给管宁等人看的——尤其是紧随其后不久,郑玄便升任了光禄大夫。

    汉建安五年三月二十。

    刚配上太尉的印绶后不久,朱儁便承受诏书,与骠骑将军董承、兵部尚书李固等人开始策划裁撤各地冗余兵马,将其另行安置。皇帝并没有直言要如何如何,只是希望通过这样不公开的方式,逐一恢复旧制。

    不然,一旦知道皇帝裁兵后又变相的增了兵,朝野又会闹起来,所以此事还是让他们后知后觉的好。

    “君上既然有诏裁兵,那就先从彼等杂号将校开始。”骠骑将军董承大手一挥,丝毫没有顾忌朱儁的想法,顾自决议道:“青州的怀义校尉臧霸、河北的校尉陈到、关羽、张飞、朱灵、路招……对了还有那个夏侯惇,彼又是陈留太守又是折冲校尉,陛下早有诏旨,太守今后只管治民,不涉军务……这些都可以裁了!”

    朱儁知道对方是故意给自己摆出这幅强势的样子,好让他在之后的行事中占据主动,然而他并没有将这个看在眼里,而是挑眉道:“既如此,扬威将军樊稠该不该裁呢?”

    这戳到了董承的软肋,在京畿之内,皇帝是不允许出现除南北军以外的其他军队的,可樊稠是他的依仗,哪里还经得起动?他立时急了,想发怒却又不可,脸上惊怒不定,最后才沉下气来,缓和了语气,开始恭敬的说道:“朱公,哪些该裁,哪些不该裁,还是要好好商量才是。”

    “哦?”朱儁嘲弄的看了董承一眼,好笑的问道:“那谁不该裁呢?”

    “这……”董承犹豫了一下,决定开门见山:“譬如樊稠,此人屡建大功,从君上亲政时便护卫左右,是功臣,哪里能轻易裁撤?”

    朱儁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如是说道:“是这个道理,可京畿不能留外军。”

    “那就请调至外地!”董承立即顺着话,试图说服对方:“盖顺、段煨在并州互不统属,正好缺个主将以总其成。”

    “善,此议干脆就请董将军上疏天子?”朱儁揶揄的笑着说道。

    “这……”董承哑了火,这件事他能做早就做到了,可天子看不上樊稠,自己也徒呼奈何。

    一旁的兵部尚书李固等两人交锋过后,这才笑着打圆场:“既然如此,还是先做详议,再呈天子裁夺好了。”

    未央宫,宣室殿。

    一岁多的周循在殿内颤颤巍巍的走着,他每走一步,脸上的肉就会浪似得抖动一阵,看得近旁的黄门、宫女们忍俊不禁。

    “来,到舅舅这来!”皇帝笑着向周循伸出了双手,在他的手上有一根用五彩丝线编成的绳子,上面穿着一只小小的玉刚卯。随着皇帝手上的动作,玉刚卯周身镌刻的几个金字闪闪放光,吸引着孩子的注意。

    周循很新奇的打量着这个陌生的地方,他似乎很怕生,怯怯的走两步便停了下来,时不时地回头看看母亲还在不在。看到母亲慈爱的目光后,周循这才往前走着,忽然,他脚下一软,身子立即倒了下去。

    在场人的脸色立时大变,万年长公主刘姜更是从席榻上站了起来,可周循并没有摔倒,而是知道伸手扶住一旁的桌案,屁股翘的老高,一脸懵懂无知的回过头对着刘姜憨憨的咧嘴笑了一下。

    “嘿、嘿。”

    刘姜这才松了一口气,缓缓的坐下了。

    “这小子不错。”皇帝被他逗得哈哈大笑,于是等不及似得起身,大步迈过去一把将周循抱起。周循身上肉肉软软,皇帝刚入手便觉得沉甸甸的,心里更是喜欢了,他索性将周循抱回自己的坐席上,让周循坐在自己的怀里,用五彩丝串起的玉刚卯在他眼前晃了晃,逗他:“叫舅舅。”

    周循半张着小嘴,一只手指仍扒拉着唇角,口水不知觉的从中缓缓流了出来。他一时被那只漂亮的丝线与玲珑剔透的玉刚卯吸引住了,竟然忽视掉了自己正在一个陌生人的怀里,嘴上很听话的重复道:“旧、旧。”

    “诶!”皇帝很快答应了一声,亲自将五彩丝线绑在周循的小胳膊上,这种五彩丝线叫做长命缕,又称避兵缯,五种颜色代表五方与五行。而玉刚卯又是汉代最流行的护身符,能辟邪除瘟,此物需要在正月卯日卯时动刀,一个时辰内刻完方有效用。

    那玉刚卯正是今年由尚方监的良匠所雕刻,用的是最上等的白玉,皇帝特用来送给自己的外甥。

    周循此时正好奇的摸着手腕上突然多出的一个玉饰,眼睛专注的盯着,好像在考虑可不可以吃。

    皇帝似乎很喜欢小孩子,哪怕周循在他身上蹭了不少口水,皇帝脸色也没有丝毫不愉。看对方是那么发乎内心的喜爱,不似作伪,刘姜心里不仅放松不少,更是因此而感到高兴。

    “这孩子就喜欢闪闪发亮的东西,侍女头上的步摇、阳光下的铜镜、还有他阿翁腰上的带钩。只要这些东西从他眼前晃了一下,他准得吵着要拿,不给就在那里哭,把府里折腾得不行。”刘姜苦笑着摇摇头:“他长大以后恐怕是个爱钱的。”

    “钱有什么不好?”皇帝不以为然,对周循笑着哄道:“舅舅以后送你一座金山。”

    “君无戏言。”刘姜像是把话当了真,揶揄的笑着说道:“孩子不记得,我可是会替他记住的。”说着,她像是找人见证似得,转头看了穆顺一眼:“别人也都看着的。”

    穆顺装傻充愣的笑了一下,没有搭话。

    “等他及冠以后再来向我讨吧。”皇帝这才将目光从周循胖嘟嘟的脸上移开,无奈的看了对方一眼,没好气的说道:“皇姊为母之后,与以前大不一样了。”

    刘姜愣了一瞬,语气趋于平淡:“怎么不一样了?”

    于是皇帝回忆起以前刚认识的刘姜,那时候对方性子清冷孤傲,不与人亲近,宫里没有人不畏惧她的。长大以后成亲生子,这座冰山却肉眼可见的融化了,虽然语气依然是淡淡的,可一提到周循,她的眼里就会流转着柔和的光。

    见皇帝没有说话,刘姜也不再执着于这个话题,而是关心的说道:“宫中那几位都有些年了,虽然宠幸一直未曾断过,可始终无所出。上次听说河北来的甄姬身体不适,误以为有孕,结果空欢喜一场……陛下这么喜欢孩子,难道就不急么?”

    “孝武皇帝而立之年才有嫡长,我还年轻,没什么好急的。”皇帝对这个事确实不急,该来的总会来,历史上的刘协有好几个儿女,既然身体上没问题,皇帝也不在乎继续等着。

    “听说这次皇后为陛下择选了不少采女,里面或许有不少好的。皇嗣关乎统绪,陛下不能不把它放在心上。”刘姜竖起眉头。

    “知道了。”皇帝拉长着语调回答道,他伸出手指戳着周循的掌心,想逗他去抓握。皇帝光顾着逗弄着怀里的周循,头也不抬的说道:“我昨日召见了傅彦材。”

    听到这个名字,刘姜神情不变,甚至连眉毛都没有挑一下,她温和的目光全然放在儿子身上:“哦?”

    皇帝听着她不以为然的语调,抬起了头,定定的看着对方:“问了些他在南中的事情,如今他已是陇西太守,以后比他先父不会差……从前的事情也该放下了。”

    “从前的事早已经放下了,是陛下在一直在念着。”刘姜有些不客气的说道。

    这样的话也只有刘姜身为皇姐才能对皇帝说,穆顺吓得额头冒出冷汗,站在一旁更不敢作声。

    “真的么?”皇帝的脸色有些不好看,他任由周循在他怀里胡乱抓着,往刘姜身上望了一眼:“那块玉你不常戴着了?”

    “一件旧刚卯,早忘记放哪里去了。”刘姜习惯性的把手往腰间摸了摸,说道:“好在陛下赏赐了一块新的。”

    “既然忘了,当时在椒房殿外拦住皇后,又是为了什么呢?”皇帝问道,当时刘姜入宫阻止董皇后入宣室为董承撑腰,不就是为了要让傅干从不毛之地的犍为属国都尉任上脱身么?

    “他什么都不知道,何必因为这样而委屈一个贤才呢?”刘姜说的很是自然,一心为朝廷考虑到:“当年先皇已经亏待了傅公,如今何必再亏待他?”

    “你说得对,在这件事上,他也算是无辜……忘记最好,白白记住这些有什么用?别人也未必记得你。”皇帝看也不看便伸手将周循意图扯他帽璎的小手捉住,他惩罚似的捏了捏周循肉乎乎的手,又抱着他放在一边的地上站好,拍了拍周循的小屁股,将他转向刘姜:“回去吧!”

    周循一乐,咧着嘴流着口水的朝刘姜小跑过去了。

    刘姜忙伸手将其揽住,又是好一番上下抚弄,然后便拉着周循的小手,站起将要向皇帝告辞。

    “你我姐弟,本不用这般见外。”皇帝冲她摆了摆手,也从席上站了起来:“以后可多带孩子入宫看看,这会还早,你去一趟鸳鸾殿吧,伏寿很早就想见你和孩子了。”

    于是刘姜缓步走出殿外,她的心头一时有些沉重,像是灌了铅似得,可硬是要说为了什么而愁闷,她却又说不出口。当年怀春的少女如今早已长成,记忆里的一切都已远去、模糊,如果现在让她来说,她自己也不知道当初为什么秘书监那么多人里面,唯独看上了并不算十分耀眼的傅干。

    或许是在那匆匆一瞥中,对方某个阴郁的眼神触动过她,让她想起在过去,自己忍着仇恨,对何皇后等人强颜欢笑,甚至忘记了那早已不记得名字的生母。

    可现在想起以前的多愁善感,刘姜却有些感到好笑,随之便是释然。皇帝说得对,仅仅只是自己望了他一眼,而对方根本不知道大汉最尊贵的长公主居然曾对他初开情窦。

    等到了鸳鸾殿,正式决心放下的刘姜重又恢复了庄重的神态,她笑着与伏寿叙旧,一起逗了会周循,方才在伏寿恋恋不舍的目光下离开了。

    在通往北宫门的路上,车驾势必会途径石渠阁与天禄阁,刘姜途径故地,不由想起旧事。回到府邸后,她便立即让人翻检出那块很久以前被她捡到的玉刚卯。这块刚卯做工简单、质朴,雕刻它的人肯定是个生活在边塞的玉匠,有着凉州人特有的雄浑。

    “来人。”刘姜唤过一名长公主府的员吏,将刚卯交给了他,对其吩咐说道:“拿着它去陇西邸,直接找太守傅干,就说是你不知从何处捡到的,归还故主。”

    那块玉刚卯是傅燮在傅干儿时送给他的,从小到大一直佩戴在身上,可直到许多年前在宫中担任秘书郎读书的时候却有一日弄丢不见了。那时他苦苦找寻,问遍了当值的员吏与黄门,甚至惊动了皇帝,都没能找寻他的下落。

    如今当傅干接过那块失而复得的玉刚卯,看着上面熟悉的字迹,心里在一瞬间的错愕过后,很快又是迷惑。

    为什么是长公主府的员吏捡到的这块刚卯?为什么时隔这么多年才给他还回来?他又是从何得知这就是自己的呢?

    这些问题,傅干永远都不会知道了。

第四十六章 苦心周详

    “治天下之大具有二,文与武也。”————————【三国志·魏书十三】

    “怎么了?”在傅干身后,一个容貌瑰伟端正的男人走了过来,他穿着一件宽袖深衣,头上戴着青色玉簪,正是如今尚书台最有权势的几个尚书之一,北地人、吏部尚书傅巽。

    他见傅干被人唤了出去,迟迟没有回来,便过来问一下。

    傅干与傅巽是同宗兄弟,如今傅氏能在朝中占据一席之地可以说最开始是沾了傅干父亲的光。他们彼此本来交往密切,但由于傅干远赴南中为官多年,好不容易回来了又被外派陇西,连长安都没回过。

    这次难得被皇帝召见进京,傅巽自然而然的要来郡国邸与他叙叙旧。

    “没什么。”傅干将刚卯收回怀中,他潜意识的认为这不是什么值得宣扬的事情,简单含糊了几句便与傅巽一同走了回去。

    两人回到屋内,末席上还坐着一个年轻人,他比傅干等人年纪都要小,眉角微挑,看起来是个从小娇惯的。

    “刚才说到哪了?”傅干重新坐到主人的位置上,看了看跟着坐下的傅巽,又看向那个年轻人:“是说到公直的太学策试吧?我一直没有回来,去益州的时候你才刚入太学,想不到如今都已授官了……不知道选任的是哪里?”

    两人之间一直有书信往来,傅干知道傅巽的这个亲弟弟靠自己的能力顺利进入了殿试,只是最后得到什么样的结果,傅巽却没来得及告诉他——想来也不过是县长、郡曹之类,有做吏部尚书的傅巽照顾,地方也不会差到哪去。

    只是他看着傅允的脸色有些不好,不知道是怎么了。

    “我让他去朔方了。”傅巽端起茶碗饮了一口,语气平缓的说道:“年初时鲜卑大人步度根归还朔方郡、及赎还所虏汉民,那里久失汉化,缺少官吏,我就给他捡了个临戎县担任县长。”

    临戎位在河套西南,早已沦为鲜卑等部族的牧马地,那里民户稀少、城池残破,规格虽是一郡郡治,但是连内地最小的县都不如。但倘非如此,傅允也不会年纪轻轻,便直接担任郡治的长官。

    “怎么会给他安排这样一个去处?”傅干疑惑的看着这两个亲兄弟。

    “就是!”傅允立即搭腔说道:“那地方统共不过几百户汉人,一眼过去全是荒草,我过去还真成‘牧’民了!”说完,他颇为憋屈的看向傅干:“那些不如我的庶民,做得里长都能管百家!”

    “你有什么能耐我最清楚,不过是仗着比他们多读些书、多见闻些朝中故事,便以为自己比他们厉害了?你看看左冯翊的张既、河东的贾逵,他们就能得到天子召见、亲自授官,你呢?殿试末尾,素日里与你相善的严象都才兼文武,任职巨鹿郡丞,我还得为你找个合适的地方,不至于日后埋没了你!”傅巽恨铁不成钢的说道。

    他们的父亲傅睿任职地方,疏于管教,傅允又没有跟傅巽、傅干一样经历过董卓等人乱政擅权的日子,在太学这种寒素充盈的地方,自然会生出娇气。

    傅巽莅任吏部尚书以来,在尚书台以知人之鉴见称,褒贬、简拔、考课臣工始终公允持正,令人信服,连皇帝在用人时也会参考他的意见。如今虽然是他负责在殿试后对太学生进行除职,但他绝不会因为傅允而败坏了自己多年积累的声望。所以不管父亲傅睿怎么想、傅允怎么不愿,他都表现得一视同仁——至少是表面上要如此。

    所谓长兄如父,傅巽比傅允大了十几岁,知道的事必然比他要多些。眼下傅允在此表示不满,却也不敢拒不赴任,而旁观者傅干更是清楚对方为傅允可算是煞费苦心的挑了一个好地方。

    “朔方郡的太守是谁?”傅干问道。

    “陈国梁习。”傅巽说出一个让对方十分陌生的名字。

    果然,傅干一脸茫然,他愣了一瞬,紧接着问道:“他以前任过何职?我怎么没听说过?”

    “此人以前做过郡纲纪,后来自荐吏治科,学习一年后直接授任河东皮氏长,后又历任郑县与武功县,所在皆有治名。如今才任安邑令不过半年,因为朔方郡归复朝廷,陛下便将其超擢,虽只是以郡丞之职试守其郡,但已与太守无异。”傅巽总管天下各级官吏的考课,对于那些政绩特别突出的会特意留心。

    这个梁习确实是有能力,重要的是,当年主管吏治科的王斌似乎很是欣赏他的才华,而且皇帝心里也一直记着他的名字。

    傅干此时偷空看了傅允一眼,发觉他已然坐定不动,显然是从这个梁习身上听出了异样,自己未来的这个‘上官’,似乎不是什么寻常的平庸太守。

    “朔方荒凉,久不为汉制,又近塞外诸胡,朝廷光是文治,恐怕尚不能将朔方紧握手中。”傅干总算为傅允的表现感到一丝欣慰,又低声说道:“用武则先威,用文则先德,威德相济,而后王道备矣。朔方有梁习主政事,那朝廷属意谁主戎事呢?”

    “郡尉是校尉陈到,他田子泰在豫州任沛相时招募的军士,与太史子义入青徐讨伐袁术、袁谭。如今朝廷要裁撤天下冗兵杂将,散归郡县,陈到虽是因此调任郡尉,但好歹是边郡,日后有的是机会立功,跟其他将校比起来要好多了。”由于陈到并没有多少出名的事迹,傅巽对他的观感有些一般。

    傅干点点头,说道:“此人也算是始终效命于朝廷,虽不是如徐、张等将为南北军出身,但也比其他人要好。”

    “是啊。”傅巽嘴上轻飘飘的说道,这里反倒是另一个人让他很是留意:“此人或许不算什么,但在他身边为副贰的,却不一般。”

    傅允好奇的插了句嘴:“是谁?”

    “你现在知道问了?”傅巽讥笑了一声,看着傅允讪笑着的把头低了下去,他遂看向傅干,语气神秘的说道:“其实这个人尚未定下,只是那天我去宣室觐见天子、想请示有关殿试诸生的授职事宜,却听到天子在殿内玩笑似的说——”

    他停顿了一下,谨慎的站起来开门往外看有没有可疑的人,然后再坐回席上,模仿着当日皇帝的语气说道:“子脩!你不是想学霍去病么?就去朔方吧!”

    “子脩?”这回不但是傅允,连傅干也起了好奇心:“这是谁的表字?”

    “‘子脩’就是征西将军的长子,殿前羽林郎曹昂!”傅巽压低着声音说道:“那时郡尉多半已定下是陈到了,曹昂去朔方,不正是做副手的么?”

    守朔方太守梁习、郡尉陈到、别部司马曹昂……

    傅干心里琢磨了一瞬,很快便叹息一声:“朔方郡以后大有可为啊。”说罢,他又佩服的看向傅巽:“到底是你想的周全,我本来以为,你会将公直调至陇西,让我就近看顾,谁知道……你为他寻了一个更好的去处。”

    “我也不盼他在朔方能做出什么大事来。”傅巽淡淡的看了眼傅允,轻声说道:“梁习是深在帝心的人物,曹昂是征西将军的儿子,征西将军与颍川荀氏等家关系匪浅……你只要善于结纳,以后的仕途就会很顺利了!”

    傅允愣愣的看着傅巽,哽咽着说不出话来,这些天以来,他一直认为兄长正直的不近人情,要把他丢到朔方那个苦寒之地,可谁知道这背后处处都是为他深思熟虑。

    “阿兄……”

    “你能入殿试,已经是比那一千多太学生要出色了。”傅巽看着对方,自从父亲乞骸骨回乡以后,傅氏一族便只有他与傅干两个身居高位,不得不加把力气培养后辈:“去了朔方以后,千万不要让我失望啊!”

    “我知道、我知道……”傅允深恨最初的自己自视清高,以为自己背靠大族,将会比谁都有好前程。所以在听到要去临戎这等偏远的地方后,心里落差之大,一时难以接受,更觉得会在他人面前抬不起头来。

    如今听到兄长为了自己各种谋划,甚至冒着风险打听来隐秘的消息,与这个比起来,自己先前那别扭的孩子脾气又算得了什么呢?

    “想不到一转眼间,公直也长大了,我记得他以前身前身后全是仆役,自小就娇气。”傅干在门口看着傅允登上马车,与门下的傅巽说道。

    “现在还是有些骄慢,希望到朔方以后,能将其磨掉。”傅巽说出自己心底对傅允的另一层期望,临走前,他与傅干执手相对,依依不舍道:“也别说他了,光是你我,长成不也是一瞬的事么?我比你虚长几年,当初我为尚书郎的时候,你还在秘书监读书,那时候你还因傅公的事……咳,不说了,那时还如公直这般年轻,你现在不会那么想了吧?”

    说完,傅巽紧紧的盯看着傅干,不漏过对方脸上任何一丝细小的变化。

    “天命如此,如今明君在世,我一人岂能不惜百姓黎庶?”傅干早在当年南征益州时便已开始放下,如今听到傅巽提起,不免觉得好笑。

    可惜他话没说好,傅巽听了似乎仍有些不甚满意,但对方都成家生子,两人既非一脉、自己也不好拿族兄的身份去告诫他。

    在驽马不耐烦的踏蹄声中,傅巽临行前又提道:“凉州与其他州郡不同的是,这几年除了务力农桑,还要做好归化羌氐的事。朝廷的诏书你也见过了,如今并州匈奴皆已改汉姓、习汉俗、编户齐民,缴纳赋役,与寻常汉民无异。凉州羌氐大败过后,一时归服、不敢造次,要趁着这个时候仿照并州的成例,在凉州推行汉化……此事一旦办好,在天子的心里,并不亚于农桑。”

    “此事我也曾听闻。”傅干并不觉得这件事很简单就能办到,毕竟匈奴当时是彻底残破衰弱,几乎只能任人鱼肉。而羌氐却不一样,虽然没有统一的领袖,但各个部族的实力还是很强大,他们如今只是畏惧朝廷的兵威,不见得会甘心交出权力、接受汉化:“并州与凉州的情形不同,汉化之策,恐怕没有那么容易。”

    “并州诸郡上计的时候,我曾留心听过他们汉化的方法,阻止此策的往往都是那些酋长、大人,而那些寻常的羌民,却不管这些,只要比以前过得好,谁愿意一辈子给人牧羊放马?”傅巽大方的指教道:“彼等匈奴人,每日耕种养家,生活安定,以后开办了郡学县学,孩子也可以去读书、做官。你再让他们回到以前,过动辄被部族大人们鞭笞打骂、视若奴婢的日子,他们准得闹事不可。”

    傅干微微动容,他在南中不知隔绝了多少朝廷的消息,实也不知这项政策如此得底层的民心。

    “你也不用担心情形不同,用不了多久,朝廷就会有诏书,赐彼等羌氐大人、酋长汉姓汉服,封拜为侯,携家人入住长安蛮夷邸,与那些降服的匈奴单于、左右贤王住在一起。没有这些人的阻挠,朝廷还会从并州调来一批得力的县令到凉州,你推行此事只会顺利无比。即便中间生了乱子……征西将军难道是等闲的?”

    傅干点了点头,朝廷在凉州布有重兵威慑,如今韩遂已死,全然不惧羌氐有谁敢领头作乱。重压之下,再以利诱各部族首领入朝,割断首领与部族之间的联系,留下来的自然就可任意处置了。

    “阿兄,天要晚了!”傅允在掀开车帘,急着说道:“今晚不如就住下吧。”

    傅巽明早还要入宫,留宿不方便,遂先不与傅允答话,顾自望着傅干说道:“虽说你与我是兄弟,但年末的考课,我可是不会留半分情面的。”

    “知道了,去吧。”傅干拱手送别了傅巽等人,转身回到房内,孤身一人坐在桌边,从怀里掏出那枚陈旧的玉刚卯。那玉刚卯似乎承载了太多的感情,傅干深情的看着那枚刚卯,抚摸着上面的划痕——那是很多年前,汉阳被羌氐围困,傅燮命人带自己突围的时候留下的。

    除了这划痕,还有傅燮最后对他交代的话。

    ‘今朝廷不甚殷纣,吾德亦岂绝伯夷……汝有才智,勉之勉之。’

    当年的很多是非到现在已经辩不清楚,傅干自己到现在也很迷惑,或许他现在应该恨的是那些羌氐,而不是……

    仿佛为了佐证这个想法,他在逐渐陷入黑暗的室内轻轻呼唤了一声:

    “阿翁——”

第四十七章 御临二院

    “今所在近山处皆有之,此烧青石为灰也。”————————【本草图经】

    在昔日的北宫故址,也就是如今的格物院,皇帝正与侍中荀攸、杨琦等人造访其间,格物院祭酒韩暨正带着一行人向皇帝介绍由他改进的水排:“旧时冶作马排,每一熟石要用马百匹;后来更作人排,又费功力。臣检索案牍,查昔南阳太守杜公造水排冶铁,用力少而见功多。可惜南阳屡遭变乱,罕有流传,臣遂以长流为水排,试造其器,计其利益,或许不如杜公之思精妙,但亦是三倍於前,足堪农用。”

    皇帝并不懂技巧制作,只是为了表示对新式农具的重视,特意看了会那副严丝合缝的水排,煞有其事的点了点头,然后问道:“拿到外间用过了么?”

    “试用过了,确有其利。”韩暨忙回答道:“铁官称若有此物,可多冶铁器,锻造锄镰等农具。”

    “如今各地郡县都要设置铁官专卖铁器,农具是农人安身立命之物,终日不可轻弃。眼下关中各地大都已以旧换新、用上了新农具,这两年在关东等地也要着手推行……尤其是铁官,不得售以高价。”皇帝不忘借此对身旁的荀攸、杨琦两人吩咐道。

    “臣等谨诺。”

    韩暨知道皇帝喜欢实用的技巧之物,只可惜他于此道的才智不如马钧独有天赋、张固别有家传,一直以来都因自己没有独立做出一件东西而耿耿于怀。如今总算有所成就,而且还是应用于农事的,怎么能不趁此机会大肆介绍一番?

    他接着又带皇帝看了耙、耖、碾等物,都是近些年或是在皇帝提点、或是自行研制出来的农具,皇帝看着这些农具,忽然回头看了众人一眼,没来由的说道:“我忽然想起一事。”

    皇帝看向素来沉静从容的荀攸,问道:“荀君可会农事?譬如播种、施肥、收割、脱粒等等?”

    “这……”荀攸面色有几分尴尬,很坦然的承认了自己的短处:“臣不曾务力过农桑。”

    皇帝料想也是如此,当下也不感到惊讶,反倒是又问向杨琦:“那杨公呢?”

    “臣也不曾。”杨琦比荀攸要有底气得多,他不卑不亢的说道,仿佛并不觉得这是件丢脸的事情。

    “那你们呢?”接下来皇帝没有一个个去问了,而是看向随驾过来的一众侍中、黄门侍郎等人,甚至包括东道主韩暨,他们的回答大同小异,俱是回答没有做过农活。

    就连幼年家境贫寒的刘备,也只是随母亲织席贩履,长大后与一众游侠作乐,并不熟悉农事。

    皇帝仿佛是刚知道什么好笑的事情,刚开口说道:“看来你们都没有做过……”

    “臣、臣做过。”这个回答像是延迟了似得、十分突兀的从人群中传了出来。

    格物院佐史张固脸色顿时大变,忙伸手扯了下身旁马钧的胳膊,提醒他不要多嘴。可惜话已出口,皇帝留意到了这里,想要说的话没了消息,却把目光投向这里。

    “是谁在说话?”杨琦见有人答话之后立即没了后文,不禁提声问道。

    张固周围的人群立时散了一半,马钧紧张的跪了下来,结巴着说道:“是是是、下下下吏……”

    “是马钧么?”皇帝这时已露出笑来,往前走了几步:“起来吧,倒是许久没见到你了,你年纪还轻,以前兴许帮家人做过农事,现在却未必记得了。”

    张固悄悄往后退了一步,轻轻踢了马钧一脚,要他顺着皇帝主动给的台阶往下说。

    “是、是,臣现在确实记不太清了。”马钧也不知道怎么就突然心直口快了,这么多人里面就他实诚答话。

    “那就是了。”皇帝不以为忤,权当这是一个小插曲,复又提起刚才的话题说道:“格物院的人没有做过农事,却要研制便于农事的工具;我等不是农耕,却还要劝本农桑……说起来,此事岂不可笑?”

    “陛下,治民者非是只识农桑即可,亦需通晓经济、剧务。至于农桑,但知顺应天时,无故不扰民即可。”见皇帝一句话便将众人都贬低了一遍,杨琦忍不住出头说道。

    “所以太学就有五科授业,学业有专攻,以后各科入各职,各专其事,就不用怕外行教内行了。”皇帝提起这个不是没有缘由,近来多有人对兵部尚书的任职条件有所异议,他一直有意将官职专业化、细化,在这个问题随时都要旗帜鲜明:

    “农事也是一样,回去后传诏劝农令,命他让京兆农曹划出几顷屯田拨给格物院。今后凡是新兴农具皆于此地试行,再下诏命天下各郡国举荐熟悉农事、富有经验的老农,将其户家小迁至格物院属下,不需缴纳赋役,只管在田间尝试农具、试种各式作物。”皇帝看向韩暨,沉吟道:“韩公,此事交办予你。”

    韩暨当即明了皇帝心意,他应诺之后,又拱手道:“愚臣浅见,待农具经过试用无误、新的农耕之法可致增产,当由朝廷推行天下。”

    “你能这么想,也不枉我交代予你了。”皇帝赞许的答道,然后又在格物院的其他营造、冶炼等科看了看学生。

    格物院除了研制农用、军用器械以外,还有培养人才的功能,去年年底便跟着太学的日程同样进行了内部的策试,只是没有机会参与殿试,而是直接上报吏部,分配到将作监、都水监以及尚方监等专业性的衙署去了。

    如今都水使者孔融属下有一大半是来自太学经营科与格物院营造科,这些都是精通算术、水利、工程的人才。皇帝打算着,今年年底再调入一批人,趁着农闲的时候先整治关中水利,然后再将出色的升迁到各地郡县担任都水官。

    等皇帝巡看完了格物院以后,便在韩暨的恭送下登上车驾,启程赶往离格物院不远的太医院。

    待大驾离开后,格物院众人逐一站了起来,依照韩暨的吩咐各自忙各自的事去了。

    张固松了口气,又心有余悸看向身旁的好友马钧,忍不住埋怨道:“也真不知你今日是怎么了,以前倒看你不爱说话,今日当着天子的面怎么就敢说话了?也幸好天子记得你,不然放在别人身上……”

    当年他们两人奉命在灵台修复地动仪的时候,遭逢大旱,曾近距离见过皇帝一面,没想到皇帝记忆这么好,现在还记得马钧这个人的名字。

    马钧人还是那么老实,瓮声瓮气的说道:“我看国家都那么问了,总不能谎作不知吧?”

    “我以前家穷,朝廷寻到我的时候还在乡里躬耕畎亩呢,论及农事,我难道不比你明白?可你见我没有说,也应该知道此事不该贸然说话才对。”张固不如马钧有巧思,但在做官这方面却比他要明白:“你我只是小小的佐史,他们那些中郎、郎中都不敢说话,我们哪有说话的余地?你以后还是看明白些吧,别总把心思都放在那些工具上。”

    “喔。”马钧挠了挠头,他一开始只想着读书入仕,得个微末的官做。可后来发现当官并不适合他,同样是拿四五百石的俸禄,与其跟别人勾心斗角,还不如在这里做‘木工’。

    张固叹了口气,他虽然有家学,但志不止于此,与马钧相比自然多了几分计较。

    两人正要转身离去时,身后忽然急匆匆跑来一个人,张固回头一看立时吓了一跳,却是皇帝身边的一个中黄门。

    严峻喘着气跑到两人跟前,也不理会张固,径自对马钧说道:“国家刚吩咐我过来,问你是否知道‘石灰’?”

    石灰是山里几乎随处可见的石头,早在上古时代便有先民将石灰运用到房屋建筑,只不过这时候运用的多是石灰粉末,经过烧制的生石灰还要在隋唐以后才开始出现。

    马钧自小在山间行走,也见过不少人用石灰铺地防潮,自然知道此物。当他作出肯定的答复后,严峻接着说道:“国家说,古书上有记载,石灰煅烧后加水便如泥浆,晒干则如磐石。要你据此试验它还有何妙用,一有成效,即刻报韩公呈上。”

    严峻匆匆忙忙的脱离队伍赶来,又说了一大通,见马钧愣在原处走神,心头有些不悦,耐着性子说道;“你记住了没有?”

    “记住了记住了!”张固忙拉了拉马钧,对严峻陪着笑脸说道:“他这人确是如此,一想到这些事情就会不管旁人,还请尊驾千万宽待。”

    “呆子。”严峻嘀咕了一声,反正吩咐已经带到,剩下的也不关他的事了。

    皇帝在太医院时正准备与华佗、张机等人说起防治疾疫的医书,当初太医院与太医署合作编撰此书的时候许多人都敝帚自珍,不肯露出真才实学。导致医书的质量不高,许多有价值的方法居然还是皇帝最初提出的几点。

    当时没时候腾出手来收拾,眼下自然要提起此事,可今天似乎偏就有些事情不顺,话头刚启,便有交州的急报传了过来。

    华佗、张机等人一时都被排除在正堂的外面,皇帝看着荀攸与杨琦这两个在身边的大臣,简要说道:“吴匡由交趾南攻林邑,在九真道遇瘴疠、不服水土,将士不战而亡者七八,吴匡身染重病,回军后不久就死了。眼下沮隽的兵马在交趾也病了不少,已引兵退往南海,上疏请求休战。”

    安远将军沮隽麾下只有万余人,其中大半被吴匡带去南征林邑区连,如今损失惨重,而交州又没了极具声望的士燮留守,夷民骄横,谁也不知会引起什么动荡。

    杨琦想了一想,赶紧说道:“可命镇南将军拣选锐士劲卒,派往南海,以壮沮隽声威。至于林邑等地偏僻荒远,不如暂且搁置,待将士熟悉交州气氛之后,再作征讨不迟。”

    “说起来,吴匡与沮隽争论战和,还是我准许其南征林邑的。”皇帝蓦地叹了口气,遗憾的说道:“那时想着林邑小县,非辽东这般大郡;区连又远逊于公孙度,吴匡虽是偏师,未必不能毕其功于一役……诶,平白损兵折将,是我大意失策了。”

    杨琦等人忙稽首谢罪,不敢让皇帝一人自咎,当初他们虽然也试图劝过,但也是都没把一个林邑县放在眼里,所以劝一遍也就听之任之了,谁知道会发生这等事。

    “交州瘴疠盈野,丧乱以来,有自中原入交州者鲜有存焉,沮隽、吴匡等将麾下皆自河北、荆州来,遇疫是意料之中。而镇南将军麾下也多为中原士众,贸然选派兵将南下,若不服水土,再遇瘴疠,则该如何?”荀攸谢罪之后,立即反驳了杨琦的意见,向皇帝建言道:“为今之计,一是传召士燮,询其交州风土、及治疫良方;再是命沮隽驻守番禺,征募交州土人从军,彼等土人久居本地,必不惧瘴疠。期年之后,方可徐徐进图。”

    一个是建议派出现成的军旅,虽然可以短期内解决林邑,但需要付出惨重的代价;另一个是建议就地征兵,但军队的重新训练并不简单,而且交州土人不习汉俗,成军的时间会更长……

    皇帝在心里斟酌良久,最后还是不想白白浪费精兵,选择了稳妥的意见:“荀君说得在理,还请明日代我见一见士燮,看他有什么话说。朝廷在交州用兵,当地郡守、大族为何事先没有丝毫提点留意?”

    这是要让荀攸出面敲打士燮了,皇帝不想出面接见也宣示着对士燮的不满,士燮如果真的聪明,就应将该说的话都说清楚。

    “还有刺史庞羲。”杨琦忽然提起说道:“此人年初时上表自荐治交之策云云,如今时过三月,仍只行至荆州。如今交州不安,朝廷宜下诏催促其尽快赴任。”

    皇帝点了点头,接着说道:“我听说交州瘴疠不绝,不但是外乡民,本地黎庶也是多受妨害。如今正好就在太医院,去将华佗、张机二人招来,问他们谁愿带太医与诸生去一趟交州。”

第四十八章 思精韵高

    “论治则曰立志,论事则曰从权。”————————【左传·襄公二十七年】

    朝廷有太医署、太医院两个衙署,前者是以医为主,诊治皇帝以及公卿大臣,后者则是以分科教习医学生、诊治三辅士民为主。

    太医令脂习出身京兆大族,无论医术还是经术都有很高的造诣,为人慷慨大度,深得士人尊重,但也仅仅是尊重。可若是有什么疑难杂症、或是问朝廷哪位太医医术最高明,人们都不会第一个将脂习考虑在内,而是会在华佗与张机二人之间犹豫不决。

    华佗既善于外科,也善于汤药,张机着重于研究医理,熟悉风寒痹症,诊治脉案。他们二人在医术上不相伯仲,但论及为人处世,却并不相同。华佗或多或少有一颗功利之心,常常为达官贵人诊病,而张机却喜欢走访民间,不辞辛劳的为百姓诊治。

    当然,世人皆为名利庸庸碌碌,在皇帝看来二者的人品都没有什么好褒贬的,华佗也不是不为黎庶治病、张机也不是不登朱门,只是各自的偏好不一样罢了。

    所以在面对谁主动请命南下交州、诊治军士的问题,二者各自给了不一样的答案。

    华佗凝眉沉吟许久,最终仿佛是下定了决心,沉声答道:“臣以为,军士疾疫俱是同样的症候,只要远离卑湿之地,用一味药多加诊治,痊愈倒是不难。眼下难的便是南方瘴疠,该处卑湿多蚊虫,朝暮之时、山间弥漫妖雾,蔽人耳目,害人肺腑……朝廷要想大治南方,必得先治此瘴疠方可。”

    “从长远计,确是如此。”皇帝漫不经心的拨弄着案头的医书,那是他刚才让穆顺从一边的箱箧里随意翻检出来的,他点头说道:“我记得太史公说‘楚越之地,地广人稀,饭稻羹鱼……不待贾而足……无饥馑之患’,只惜瘴疠横行,北来流民难以为生,多少良田藏于湖泽。倘若能解决此道,兴治南方,岂不比辟土千里要强?”

    道理是这个道理,可南方瘴疠多种多样,要想研制药方,不但要冒着生命危险,还要花费许多年的时间。华佗心里想着,自己对风寒等疫症并不擅长,若真去了交州,未必能在短期内攻成归来……

    “愚臣浅见。”华佗斟酌着说道:“不妨征召南方巫、医,采集众方,让太医院先有个了解,然后再组织南下。不然,太医署诸医及太医院诸生皆不熟瘴疠,贸然南行,虽不说无济于事,但也难成大用。”

    “先采集病症、偏方,征调良医共商疾症,的确不失为一个稳妥的办法。”皇帝轻声说道,从而转头看向张机:“张君以为呢?”

    张机年岁与华佗相仿,但更为仙风道骨、出尘绝世。皇帝有时候以为,像对方这样气质的人,不适合做官,反倒适合入山修道。只听张机捋着胡须,缓缓说道:“臣以为,华公所言的确妥善,只是凡事必要‘亲以身践’,长安远离江南,中原医者不识瘴疠,谈何究其病理?是以与其征辟良医入朝,倒不如从选拔良医南下,就在当地探寻究竟。”

    “这么说,张君是想毛遂自荐了?”皇帝笑着说道。

    杨琦在一旁插话说道:“张院副是荆州人,熟知南方水土人情,想必也曾遇到过瘴疠。若说南下诊视疾疫,确实是合适的人选。”

    张机本无入仕之心,只是禁不住故友乡人的劝说、以及自己也想来看看传闻中的太医院是何等模样,这才动身来到长安。如今蹉跎岁余,虽然太医院教习弟子,可以救治万民,满足了张机的愿望,但张机也因为繁琐的教学与出诊,耽误了他最牵挂的著书事业。

    如今正好得了个机会,能够从碌碌的长安返回乡野,张机自然当仁不让:“臣不才,愿往交州诊视瘴疠。”

    “善,张君果有古良医之风。”皇帝赞许的看了张机一眼,当即说道:“传诏太医署、太医院拣拔良医,随张君南下交州。再命荆、扬、益、交四州郡国察举良医一名,公车传送长安。”说完,他忽然想起一事,像是对张机的行为预先做出犒赏,又像是出于某种趣味:“即日起,张君入台试守尚书郎中,随行南下诸医,皆听其令,许上奏疏。”

    尚书郎往往从孝廉中选取,初入台称‘守尚书郎中’,满一年称‘尚书郎’,满三年后方称‘侍郎’。即便是如今尚书台经过皇帝的改制,以尚书、侍郎为重,其下的官职却是没有变。

    张机曾经被举为孝廉,皇帝这一任命也是恰到好处,华佗在一旁看得眼热,却是无话可说。

    在皇帝另外赏下安车、衣物,摆驾离开后,华佗悄悄将张机拉到一边,说道:“仲景南行,是为拯百万生民,佗不得随之,心中实在愧甚。”

    “元化。”两人都是医术高超之辈,平常有许多谈得来的地方,早已视为医术上彼此竞争的对手、同时又是伙伴。张机说完叹了口气,他知道对方并不是贪生怕死,而是顾忌的地方比他多:“你知道我为什么想要南下治瘴疠么?”

    “是为了南方百姓?”华佗应声说道。

    “我是南阳人,孝灵皇帝的时候天下多次大疫,南阳当时也是瘟疫流行,多少人因此丧生。我南阳张氏也因此人口凋零……”张机淡淡的说起往年故事,在他那清澈的双眼中饱含着回忆与哀伤。

    “那时天下何处不是如此呢?”华佗叹了一声,复又说道:“我那时便已开始行医救人,料想仲景亦如是吧?”

    孰料张机自嘲的一笑,也不避短:“当时我熟读医书,自诩精通,便出手为乡人诊治。结果十个人里有八个药石无医,最后我眼看着亲戚故友因伤寒疾疫而亡,自己却束手无力……”他长长的叹了口气,眼睛不知在何时已经红了:“元化,你有过治不好人、反倒把人治死的么?”

    “我……”华佗早已陷入震惊当中,他不肯相信当今医术与他并肩的张机张仲景,在年轻的时候居然是个治死过人的‘庸医’!华佗深吸一口气,平复着心情,缓缓说道:“伤寒之症本就难寻病理,不易救治,即便是良医也难保自身……仲景当时还年轻,此事也不能全怪你。”

    “所以我从那时丢掉了家传的经书,一心穷究医理,发誓要除绝天下伤寒,只有这样,我才能对得起那些死在我眼前的亲友。”

    张机是何等风度翩翩的人,一旦谈及过往,便难免情感流露。华佗是第一次看到张机失态的样子,一时之间他也不知该说些什么,这次张机请命南下,未尝没有他的私心,可他的私心又是为了谁呢?

    华佗再一次为自己感到惭愧了,他拍了拍张机的肩,神情凝重的说道:“我有几个劣徒,在沛国时便跟随在我身边,药理也算知道大略。如今到了长安以后,见不到那些繁多的病症,我常担心他们会因此少了见识、沦为庸才。如今正好仲景不日南下,倘若不嫌,就把吴普、樊阿几人带走吧。”

    张机南行要遇到许多艰难险阻,自然不会拒绝华佗的高徒,他感激的连连道谢,华佗却是心中有愧般不愿接受。

    “我还有几个病人未能得到治愈,离开前恐怕无暇诊治,彼等的病症、药方我会留下,还劳元化为我看顾一二。”在回自己居处之前,张机有些不放心的托付道:“除此之外,还有哪些医学生……”

    “这些我都省得。”华佗摆摆手让对方放心,他忽然想起一事,问道:“王粲现在凉州,仲景可有给他药?”

    “给了,服不服用,便是他的事了。”张机叹息一声。

    “此人年纪轻轻,你却说他活不过四十,任谁都会生气的。”华佗摇了摇头,在张机回去收拾东西之后,他又向徒弟交代了出行的事宜。末了,华佗忽然想到,自己或许也不能长久沉迷于俗事,最起码——自己要将那份青囊里的东西写完。

    在长长的御道上,皇帝的大驾正从原路往北宫门回去,今日视察了格物、太医两院,收获确实不少。以马钧的聪明才智,不难发现从石灰到水泥之间的联系,从而延伸出钢筋水泥、或是三合土,对于道路、堤坝、城墙等建筑都有大用。

    至于南方的瘴气,眼下没机会得到金鸡纳霜,但好歹有遍布天下的青蒿,张机有治理伤寒的丰富经验与高超医术,要攻破这道关卡其实不难——西汉时的《五十二病方》中就有过青蒿入药的记载。

    因为皇帝没有在太医院等地耽误太长时间,见天色还早,皇帝拉了拉车厢内的绳索,摇响了外间的铃铛,穆顺立时敲开车门朝内探了探首。

    “到长公主府上去。”皇帝朝穆顺吩咐完,这才又向骖乘的荀攸、杨琦二人解释道:“说起来,长公主自从建府以后,我还未去过一次呢。”说完不待两人回复,顾自说道:“刚才说到哪里了?”

    “说到了南中诸事。”荀攸轻声道。

    皇帝要到长公主的私府去,他与杨琦这些外人不便跟随,用不了多久是要半途下车的,所以有什么政务要长话短说,尽快决断。

    “是了,南中。”皇帝正色道:“前几天傅干特意奉诏入长安,向承明殿详细叙述了一通,自赵公点出南中异样之后,益州刺史邯郸商也接连上疏自陈……依我之见,南中就如病情,越早根治越好。”

    “陛下睿鉴。”杨琦微微闭着眼睛,他近来总感到头晕,不知是坐久了还是因为在车中受到摇晃的缘故:“只是眼下南中蛮夷畏惧天威,不敢起事,又凭恃朝廷距此偏远,发兵不易,故有恃无恐。然朝廷素以仁义治天下,岂能生事于人,失理于先?此事还是从长计议的好。”

    “如今不能动兵,但也不能听之任之,更不能不加以防范。假若以后突然生事,益州无将,邯郸商又不知兵事,届时应付得了么?”皇帝看着眼前茶碗里的水随着车身的摇晃不断出现细微的涟漪,却无一滴溅出来。

    “太尉与骠骑将军正在议论裁兵,朝廷不能在这个时候于益州新添一军,那样既与陛下裁兵休息之意相悖,又会使蛮夷有所惊动。”荀攸看了眼杨琦,旋即低下了目光,淡淡说道:“臣以为,不妨设置一职专管南中诸事,其职权可比照护匈奴中郎将、护羌校尉等。”

    “护蛮校尉?”皇帝应声说道,又立即否定了这个称呼:“还是叫庲降都督吧,南抚夷越,以定纲纪,此职在战时可领南中五郡郡兵,平时兼管夷务。”

    “陛下。”穆顺敲了敲车门,提醒快要到长公主府了。

    皇帝这便命车速放缓,好让荀攸、杨琦等人换车各自回去,临去前,皇帝已想好了一系列的任命:“交州现今兵力微弱,命沮隽自行募本地土人参军的同时,再命捕虏将军吴景,即日携所部兵马三千人南下接应,震慑不服。”

    吴景是孙策的舅舅,现今仍跟随着孙策驻兵汝南,皇帝不但再一次调走了孙策仅剩的部下,更是连他自己也被调派他处:“孙策麾下兵马不俗,就地裁撤为郡兵倒是埋没了,索性就去南中庲降蛮夷吧。”

    庲降就是降服的意思,孙策的兵马在经过徐晃几次三番的裁撤过后,只剩下六千人,此次吴景带走一半入交州,剩下的也将要伴随他到荒僻的南中去。也不知那不毛之地的南中最后是被孙策降服,还是降服孙策。

    皇帝驾临长公主府并没有提前多久传报,万年长公主刘姜仓促之间在阶下相迎,姐弟见面,又是私邸,没有多少繁文缛节,两人便一前一后往里面走去。

    在途径一行跪伏稽首的家臣、奴仆时,皇帝忽然站定,视线从人群中看到一个为首的身材短小、相貌并不出众士人。

    在看了一眼这个士人后,皇帝继续抬步往里走去,一边随口问道:“张松此人如何?”

    那士人正是益州人张松,朝廷收复益州的时候,他与其兄积极的与来敏接洽,密谋献州归复,事后又积极配合大军维持益州治安、稳定民心。在当时的入蜀主将裴茂的举荐下,大批益州士人被征辟入朝,张松也是其中之一。

    他先是进入吏治科熟悉政事,然后授任县长、郎中、侍郎。就在不久之前,刘姜刚派人送走玉刚卯、了却一段心事之后,张松立即就被拜为公主家令,掌公主家中诸事。

    听皇帝问起新到任的公主家令,刘姜目不斜视的望着眼前的道路,不以为然的说道:“彼若不言,吾几失之。”

    “用人唯贤,岂可以貌取人?”皇帝忽然揶揄说道:“而且……你不觉得周公瑾比以往更英俊些了么?”

    “啐。”刘姜难得脸颊微红,想要瞪皇帝一眼。

    就在刘姜想用什么话反驳皇帝的时候,后室的院落里突然传来一阵犹如流水淙淙的琴声。

第四十九章 弦歌如诉

    “相逢狭路间,道隘不容车。不知何年少?夹毂问君家。”————————【相逢行】

    “这是何人所奏?”皇帝站在庑廊下,静静地听完一曲,边说着便要上前。

    刘姜立刻拦住了他,遥指着对面池畔的小楼,说道:“是蔡公的次女,贞姬。”

    “原来是她……”皇帝轻叹一声,数年之前他在天禄阁也曾听过这样的琴声,如流水淙淙、如珠落玉盘,令人听而神往。可惜那时未能一见,如今记起来,被抛之脑后的记忆再度浮现,却是要了此遗憾。

    刘姜仍旧拦着皇帝,不愿让他走下庑廊:“如今可不便见她。”

    “为何?”皇帝问道。

    “蔡贞姬已经许人,再过数月就要成婚了。”刘姜身边没什么闺阁好友,除开兄嫂唐姬以外,也只有蔡贞姬常来府中与她消遣解闷。说道对方即将嫁人,以后不常相见,刘姜的语气也是有些不舍。

    果然,皇帝的语气夹带了几分失望,他在原处站定,不再看向那处琴楼:“是许了谁家?”

    “泰山羊氏,‘悬鱼太守’的儿子羊衜。”刘姜轻声说道:“当年蔡公亡命江海,远迹吴会。往来依泰山羊氏照顾,恩情难谢,于是与羊衜许下婚配。”

    “羊衜……”皇帝仔细回想起来,沉吟道:“他如今好像是泰山郡丞?”

    “唯。”刘姜的目光一直停留在皇帝脸上,似乎想及时读出皇帝表情的变化:“自蔡公入长安以后,关东关西断绝联系,这婚配一事就耽误了。如今海内归复,泰山郡重归朝廷属下,于是羊氏便托人来信,想要兑现婚约。”

    说到这里,刘姜犹豫了下,目视着皇帝说道:“这羊衜曾有一妻,是孔融的女儿。如今其妻病故,家中仍有一小子羊发……”

    “续娶也是正妻,蔡公不会那么糊涂,让女儿予人为妾。”皇帝有些兴趣缺缺,转身欲走。他是很喜欢蔡贞姬弹的琴曲,可他连对方一面都未曾见过,犯不着因琴声而将人留下。更何况,对方早有婚约,自己身边不缺人,更不能做那种事。

    虽然不可避免的会有遗憾,比如再也听不到这样灵动的琴曲,但也只能让他遗憾下去。

    在庑廊中慢慢走着,皇帝忽然像是不经心的问起道:“皇姊刚才那番话似乎别有用意?”

    刘姜眉头挑了挑,伸手将皇帝邀至一间正面敞开正对一方池水花园的暖室:“我不懂陛下的意思。”

    皇帝走进暖室,坐在正中的席榻上,面前就是一派春意盎然的庭院绿色。他抖了抖衣袖,一手置于桌案、一手搁在凭几的扶手上:“你是为了蔡氏女着想、还是为了我呢?”

    刘姜眉头竖起,强言道:“我可没有让陛下去见蔡氏女。”

    话刚说完,已经进了门的穆顺愣了一愣,立时挥手把其他闲杂人都赶出去了。

    “我不是孝武皇帝。”皇帝深吸了一口气,淡淡说道。

    “即便是孝武皇帝,也不会做那等事。”刘姜反驳道,她像是有些不高兴:“陛下似乎多虑了。”

    “也许吧。”皇帝似是而非的说道,终止了这个不愉快的话题,他向穆顺问道:“周公瑾什么时候回来?”

    穆顺正在门边接待两个粉嘟嘟的小子,弯着腰将他们请进来,听到皇帝的话,不禁直了直背,答道:“已经派人去宫里传了,周侍郎即刻就到。”

    周瑜如今已从中郎将调入中台,成为兵部侍郎,协助尚书李固处理裁兵、郡兵都试等军务。皇帝这次一时兴起到公主府来,主要不是为了公事,而是想看看姐姐与姐夫感情怎么样,好了却一桩心事。

    穆顺引进来的两个小孩一个是周循,另一个经介绍是孙策的儿子孙绍。原来孙策早已将子弟送入长安托周瑜安置,其弟孙权、孙翊被送入太学读书,孙绍年纪还小,便与周循从小相处,互为玩伴。

    “旧、旧!”周循还没到怕生的年纪,看到皇帝,主动迈开小腿跑了过去,他张着手臂,手腕上还系着那只皇帝赠给他的玉刚卯。

    皇帝展开了笑颜,将周循一把揽入怀中。

    在庭院的另一边,临近水池的琴楼中,两名女子正相对而坐,其中一名女子年纪稍长,眼眸沉静,衣着华丽,正是怀园贵人唐氏。而在她的面前,坐在一台琴后的则是一名素装少女,容颜秀丽素净,白皙粉嫩,似朵含苞欲放的莲花。

    “今日就弹到这里吧。”唐姬伸头往窗外看了看,刚才还是影影绰绰一大帮人在对面,如今已无声息的全走完了。她知道皇帝是不会过来的,心里也从未想过皇帝会过来,静坐了一会后,待对方将一曲琴弹完了,唐姬这才看向对方:“桥氏。”

    那女子正是当初袁术麾下大将桥蕤的次女,孙策于江东反正,攻入淮南,为了笼络袁术余部以及报答桥蕤对他的恩情,孙策将大桥纳为妾侍。后来出于兄弟情谊,试图结下一段佳话的他又将小桥送给了周瑜。

    周瑜碍不住情面只得暂时收下,并未想好如何处置,而刘姜那时刚生一子,得知此事后心里或多或少总归有些不高兴。

    唐姬想到这里,心里默默叹息一声,看向小桥的目光不由带着些怜惜:“你回去休息吧。”

    “是。”小桥怯生生的站了起来,往门口走了几步,忽然停下了,像是下了某种决心、又或是看唐姬心善好说话,轻声问道:“今日不该是由我弹的,对么?”

    她的声音与她的琴声一样好听,像林间的泉水淙淙,清澈灵动。唐姬这时叹了口气,也不计较对方的失礼举动,语气笃定的说道:“不,就该是由你弹的。”

    蔡贞姬已经回去备嫁了,不可能再轻易出门,况且,无论她能不能来公主府,在此弹琴的只能是小桥。

    小桥没有再问下去的余地,一手提起裙角,迈着轻盈的步子离开了。

    与公主府仅一里之遥的长街上,刚刚目睹了皇帝大驾卤簿经过的两个少年正聚在一起啧啧称奇:

    “你瞧见那一队羽林骑了么?实在太威武了。”说话的正是吕蒙,他此时坐在敞车的车辕上,拍了拍身旁驾车人的肩膀,惊叹道:“本以为镇南将军麾下的兵马已是天下精锐,却没想到南军更是犹如天兵。有此雄军,也难怪朝廷不出十年便重定天下……”

    “我知道了,你说够没有?”驾车的少年正是凌统,他不耐烦的将吕蒙搭在他肩上的手打了下去。

    两个少年从孙策的军中退出来后便作为周瑜的护卫来到长安,暂时充当周瑜的御者、侍从。随着时间的流逝以及周瑜的说教,两人虽然仍对仇人抱有恨意,但已经逐渐对朝廷放下了心中的抵触,不再那么仇视。

    毕竟如今仍是汉室的天下,冤有头债有主,他们以后就算有心,也只能向甘宁这些人报复。

    当然,现在说这些仍旧遥远,此时年轻人向往的始终是精良的甲兵、威武的骏马。

    “诶,你说,郎君为何不让我们进南北军啊?”吕蒙叹息一声,双手枕在脑后,两条腿在车下抖动着:“我们不是进太学读书的料子啊。”

    “一切都听郎君的。”凌统抿着嘴,显然他也不是很理解周瑜的想法,两人更擅长行军打仗,按道理说,以周瑜的权力,让他们顺利进入南北军不是不行。只是周瑜已为他们想好了前程,凌统虽是不解,但也愿意接受。

    “诶凌公绩,我怎么觉得,你被郎君送了表字以后,这心就有些变了。”吕蒙扭过头去,好奇的看着他。

    凌统熟练的将车驾转了个弯,驶向另一条道路,淡淡的说道:“你懂什么。”

    “是是是我不懂。”吕蒙其实心里明白,周瑜一介清贵士人,能以长辈的身份给凌统这样的卑贱人物赐字,已是格外的恩遇。不光是凌统,倘若是吕蒙得到某个名士的赐字,心里肯定也是会将对方当做亲长来尊重的。

    他轻舒了口气:“也罢,太学也好,孙将军的弟弟也在太学里,你我进去了不愁找不到伴。”

    凌统嘴抿得更紧了,挥手抽了一鞭。

    他们本该是在北宫门等待周瑜退值出宫,一同接他回府的,可这时候皇帝突然驾临府上,周瑜急于应命,从尚书台出来后来不及乘车,索性骑马先行,留了他们两个在后面慢悠悠的走着。

    再往前不远就是被羽林、虎贲等禁军封闭的道路,所有车马都不得通行,吕蒙与凌统正要下车拿出凭证过去。忽然有一人牵着马向他们走来,吕蒙上一刻还在笑的脸立时严肃了起来。

    “怎么了,阿蒙?”凌统觉得有些不对,转头正欲看他,却见吕蒙身手敏捷的从车上跳了下去。

    “你站住!”吕蒙拦住了那个人,表情是前所未有的严肃。

    那人跛着一只脚,身上是司马的穿戴,马虽然是匹老马,但看它脖子上的烙印就能知道是军马。

    见吕蒙毫无来由就当街拦住一名陌生司马,凌统惊骇不已,当即将车停在一边,也跟着跳了下来:“阿蒙你做什么?”

    “你们两个……”王子服被人拦住去路正有些着恼,但一见到吕蒙,面上登时露出一抹冷笑:“原来你小子还没死?”

    他看向吕蒙的视线带着不加掩饰的仇恨,当年就是因为这个人的,害自己从马上掉下摔跛了腿。不但再也不能骑马冲锋,而且还从北军越骑营退了出来,在蓝田这个偏僻的小县担任典农司马。

    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王子服一想起自己昔日的北军同僚如今已是都尉、校尉,而自己只能终日碌碌于田野,偶尔在农闲时带领屯兵操练。

    自己本该大有成就的一生,在汝南突袭孙策军营的那个夜晚,都被这小子毁了!

    “死也要先杀了你!”吕蒙作势要拔出腰间的佩剑,却被凌统眼疾手快的按住了。

    “阿蒙!前面就是天子卤簿,你冷静些,不要找死!”凌统低声喝道,他生怕对方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在皇帝的大驾不远处拔剑,与刺驾无异。

    王子服显然明白这个道理,他歪了歪头,得意的向吕蒙露出自己的一截脖子,无比挑衅的说道:“小斥候,这里是长安,不是让你胡乱撒野的汝南。来了这里,就得讲规矩,既是要讲规矩,你一介黎庶,遇见典农司马,就得避道行礼。”

    凌统这时已经看到王子服身后的皇帝卤簿有了些动静,似乎在那里的羽林郎发觉到了这里的冲突。他连忙使出力气将吕蒙硬按住,好在他力气比吕蒙要大,一番折腾将吕蒙拖到了车边。

    王子服看到那辆有家族标记的敞车,眼中目光闪动了一下,终是有了些忌惮,嘴上却说道:“不错,小斥候现在给高门驾车,比以前有长进了。”

    “这里发生了什么事?”一名执金吾缇骑策马过来,面带戒备的喝问道。

    “没有、没有!”在这个时候,凌统比吕蒙显得更冷静些,他连忙拿出自己身上所携的凭证,递给对方看:“我等是公主府的御者,奉命驾车回府。”

    那名缇骑验看了一番,面色稍缓,却仍谨慎的说道:“现在不能进去,到一旁等着吧。”

    “唯、唯。”凌统立即听命,拉着吕蒙走到一边。

    王子服在听到凌统的介绍后,眼里妒色一闪而过,他先是向缇骑自报了身份:“在下蓝田县典农司马王子服,奉命至太尉府交办差事。”在缇骑回去后,王子服便牵着马往吕蒙这边走了几步,悠悠说道:“小子,不是我不给你机会,只是……你动不了我。”

    “哼!”在王子服示威似的走后,吕蒙气的一拳打在车辕上,坚固的车辕立时被他打松了一块。

    “就是刚才那人在汝南杀了你那视为叔父的长辈?”凌统见他盛怒之中,却不言语,不免有些唏嘘。眼前这人在劝他暂忍杀父之仇的时候说的何等轻巧,可一旦遇见王子服,却比谁都不能自控。

    今日若不是他及时拦住,吕蒙这剑一旦拔出,就算不是被认定为刺客当场格杀,也会因为试图伤害朝廷官员而入狱。

    “我一定要让自己变强。”吕蒙紧紧抓这车辕,涨红的面部朝下,不让凌统看到他眼里的凶光。他咬牙切齿的说道:“一定要!”

    “诶。”凌统不知怎么叹了口气,他一直认为变强的最快途径就是从军作战,积累军功,凭他们的实力与战场经验,很快就能走上去。可周瑜却并没有给他们安排这条路,而是要他们入太学闷声读五年书。

    虽然凌统心中无比遵从周瑜的任何指令,但也不免在心中会问,这样真比从军还要好么?

第五十章 抽弦促柱

    “鸣筝金粟柱,素手玉房前。”————————【听筝】

    长安,万年长公主府。

    兵部侍郎周瑜总算回到了府中,由于是骑马过来,他到府的时候并不比皇帝入室与刘姜叙话要晚多久。

    从外面大堂走入后府花园尚且有百步的距离,周瑜匆匆走在庑廊中,耳边忽然听到一首琴曲最后的尾音。他脚下匆忙的步伐不由得放缓了,甚至到最后居然停在了原地,安静的听着那一首琴曲由淙淙流水、变为婉转莺啼,又如月光下照、森林皎洁。

    “好、好。”周瑜赞赏的点了点头,旋即又摇了摇头,一副甚为可惜的样子。

    负责带引的公主家令张松跟在后面静听了一会,忍不住问道:“这琴声虽妙,却有何不同,竟使周郎止步?”

    “你说这话,就证明你尚未听懂此曲。”周瑜脚步轻轻的在庑廊里走着,表情怅然,似乎仍在回味:“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弹奏此曲的人,必然不俗。只可惜……她最后的曲调没有收好,本该是挫而后扬,如鹤腾飞,岂料沉郁到底,未免不佳……”

    张松喜欢实际,不爱风雅,于乐曲一道并不如周瑜懂得鉴赏,甚至连对方琴声有误都能听出来。

    且见对方口中正悠悠吟着几个曲调,竟是将刚才的琴曲略作修整,哼唱出来的确比先前的要昂扬。

    周瑜虽是急匆匆的赶回来觐见皇帝,但临到门口,却不能气喘吁吁的进去拜见。张松照例带周瑜更换了常服,气度从容的往敞厅内走去,路上,周瑜仍对那琴曲恋恋不忘,他问道:“府上从未有过这等技艺的乐师,刚才的琴曲是出自何人之手?”

    说罢,他不免有些疑惑,自问自答道:“听起来仿佛是蔡公次女所弹,但曲中的思绪却非如此……倒像是身世凄苦、哀怨其生。”

    “今日府上没有邀外客。”张松没想到冷静多智的周瑜在私底下也有痴迷琴曲的一面,他细想了想,说道:“喔,今早怀园贵人到了府中,现在还没走……”

    “我来时没听说贵人正在前面与陛下说话?”周瑜皱了皱眉,凝声问道。

    “贵人未曾出面,想必是公主殿下没有告知……”话说出口,张松心里也是一突,后知后觉的发现了什么。

    他急遽抬头看了一眼,只见在他身前走着的周瑜正皱眉沉思,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这是何意?”周瑜低语一声,加快了脚步,很快便看到前面敞厅外战立的若干羽林虎贲卫士,见此,他冲张松低语吩咐道:“劳张令去查一查,适才在琴楼奏曲的是何人?”

    “谨诺。”张松虽是公主家令,但周瑜作为公主的丈夫,还是能驱使他的。就此他停下脚步站在原地,在周瑜往前走了几步后,他忽的问道:“敢问周郎,找到了该如何做?”

    周瑜脚步一顿,他的语气由一开始的轻松自若变得有些凝重,他依旧往前走着,轻轻抛下一句:“先查吧。”

    皇帝没坐多久便等来了周瑜,这时他怀里抱着外甥周循,孙绍早已被人领了下去。皇帝先是让行完礼的周瑜落座,像是一家人似的捡了些寻常小事来闲话。

    周瑜不知对方心意,也与刘姜两人一言一语的附和着,他们两人彼此说话是长时间相处产生的默契,不似刻意作伪,皇帝看在眼里,心中大为满意。

    “上回你举荐的那个九江蒋干,在大鸿胪担任治礼郎,年末的时候与鲜卑等族往来,为互市、归还汉民的事出了不少力气。此人仪容尚佳,又以才辩见称,以后可以效张骞、班超等人出使诸胡、游历各国。”皇帝状似随意的提起道:“江淮多才士,你以后但识其才,尽可荐举于我……明珠投于江湖而不问,难道是贤主之世该有的吗?”

    “臣谨诺。”周瑜挺了挺腰背,向皇帝拱手谢道。江淮不乏有才之士,但缺的只是一个举荐的渠道和凭仗,例如张昭、秦松、陈端等人,难道不是名士吗?只是因为他们曾跟随孙策,身上有着难以洗刷的污点,朝中纵有人想举荐也是有心无力。

    而这次是皇帝给了周瑜一个机会,让他可以树恩于江淮士人,壮大庐江周氏的声势。当然,代价则是周瑜要始终以皇帝为马首是瞻,他是皇帝的姐夫,单就这一点来看,周瑜与皇帝的关系就密不可分。

    周循似乎第一次看到父亲对别人这么恭敬,尤其是对方虽朝着皇帝,但也间接对着皇帝怀中的自己,不由得拍掌乐了。

    “把孩子给我吧。”刘姜在一旁说话了,似乎看出了些许窘境:“别把孩子惯坏了。”

    皇帝轻笑了一声,也任由穆顺将周循从他怀中抱走。周循被抱走后,皇帝只觉怀里一空,腿上压力顿减,复又浅笑道:“最近的事情可还好做?”

    他问的自然是裁减杂兵归属郡县的军务,这项事到如今开展已有旬月,太尉朱儁与骠骑将军董承、兵部尚书李固三人先是将司隶、并州、益州的军旅清理了一遍。

    “凉州地方早先已被朱公裁撤过一次,如今边营兵、郡国兵、屯田兵各守其职,制度严密。外人看来,仅有征西将军所部二万五千人,一旦有事,顷刻能聚兵数万……此可为关东诸州典范。”周瑜语调不急不缓的陈述道:“至于关中、益州、并州等地,皆为陛下平复天下之根本,早有制度在,整顿起来也不是难事。”

    郡国兵制度早在皇帝收复并州的时候就开始重建,配合着各地屯田兵,无论是南下益州、还是平袁氏之乱、克服羌患,二者都发挥了极大的作用。而正因如此,有不少本来退居屯田二线的将校又因战功重新得到启用,回到了一线将校的行列,大大加强了几个军制系统内的人员流动与积极性。

    “接下来,朱公等人就要开始着手关东的军旅。”周瑜说道:“臣以为,幽州、扬州诸兵将已为镇北、镇南二位将军裁撤整顿不久,诸制度比同关中,不宜再行更置。所以可先从豫州、兖州、徐州三地进行,然后再是青州、冀州、荆州。”

    “先内后外,这个思路很好。”豫、兖、徐三州不乏有大量豪强率部曲自保乡里、然后归附朝廷,获封将职的军旅。虽然零零散散,不足为惧,但在这个时候把他们遣散、调配,足以见周瑜准确摸到了皇帝的心思。

    皇帝听周瑜说了些自己入职兵部后的所见所闻,像是对这些不怎么感兴趣,又像是早已听过了,沉吟一会后,有些突兀的说起道:“南中蛮夷的处置,已经有了眉目。”

    周瑜正端起一碗茶准备喝,闻言动作一顿。

    “南中诸郡设庲降都督一职,管军务夷务,定的人选是孙策。”皇帝状若无意的看着周瑜的神色,语气慢慢的说道:“还有他身边的吴景,也即将去交州辅佐沮隽,补上吴匡死后留出的空缺。”

    “庲降都督以前虽未有过,但此时设立,恰好可弥补南中之虚弱。”周瑜脸色不变,只是没有继续喝那碗还没喝的茶,将其稳稳地放下:“交州亦然,孙策、吴景虽属镇南将军所部,但镇南将军麾下诸兵将各有其分。彼等年前曾奉命清剿汝南残贼,眼下汝南平定,正是要另外指派去处。”

    “你能这么想就好。”皇帝很欣慰的点了点头,又向默不作声的刘姜看了一眼,轻声说道:“天下各处兵马,除了曹操、张辽、徐晃等将以外,都要被裁撤。孙策麾下不乏精锐,彼也如其父一般骁勇善战,朝廷总得人尽其用才是……南中是个建功的好去处,你与孙策熟悉,不妨先将这个消息在朝廷诏命下来之前告诉他。”

    周瑜也不撇清自己与孙策的关系,立即领命道:“臣谨诺。”

    他心里不由想到,中郎将吴匡才因为南方瘴疠而病死军中,皇帝紧接着便安排了孙策、吴景二人南下。当初伏波将军马援讨伐五溪蛮,士卒多得疫而死,就连主帅马援都一病不起。南中与交趾更是比荆南还要偏僻荒远,想到这里,周瑜不禁为孙策担忧起来。

    “大丈夫有舍有得,孙策非同常人,知道该怎么做。”皇帝淡淡的说了句,作势将要起身离去。

    周瑜、刘姜赶紧起来相送,几人走到那处与琴楼隔池相望的庑廊下的时候,刘姜这才想起来开口留皇帝用膳,却被皇帝回绝:“不用了,你们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

    说完,他别有深意的望了两人一眼,便离开了公主府。

    周循有些依依不舍的告别了皇帝舅舅,此时他也有些累了,揉了揉眼睛,恹恹欲睡。刘姜吩咐人将他带下去照顾,而这时张松也从旁边听到一个仆役的禀告,神情微变,上前跟周瑜耳语了一阵。

    两人这时正往池畔的小道上走着,周瑜眉头微皱,说道:“国家驾临,你让桥氏躲起来弹琴,未免太冒失了。”

    “怎么?”刘姜转头看着周瑜,笑着反问道:“她弹琴不好听么?”

    “我说的是这个么?”周瑜有些不能理解刘姜的作为,或者说,他不愿意去理解:“还有,为何不让怀园贵人出来拜见陛下?倘若让人知道了,倒显得我等有心作祟。”

    “我这里不比宣室殿,私下相见,她方便出来么?一个寡嫂,只有避人的,没有主动过去迎人的。”刘姜振振有词的说道。

    “那桥氏又是怎么回事?”周瑜语气一顿,往身后摆了摆袖子。眼角余光瞥了眼池水,只见倒影中紧跟着的张松等人立即放缓了脚步,远远地吊在后面,他这才接着说道:“她难道不是主动迎的?”

    “难得见周郎如此在乎一个侍妾。”刘姜目光变得有些冷淡,把脸转了回去,正对着跟前的小路。

    周瑜以为她还在吃醋,又重新解释了一遍:“我没把她当做侍妾,只是挚友所赠,我不便辞……”

    “那我就可以处置了。”刘姜冷冷的打断道,末了,似乎觉得自己的态度不太客气,便缓了缓语气,说道:“周郎真不知道么?我这可是为了你……还有那个随时会给你招惹是非的‘挚友’。”

    周瑜深吸了一口气,有心反驳,却一时找不到话。

    诚然,刘姜的想法很对,以桥氏姐妹为纽带,加强皇帝与孙策的联系,好让皇帝打消对孙策的疑心与防备。这样做,不但孙策以后不用担心性命安危,周瑜也不用夹在中间为难。

    可皇帝他愿意么?从今天的表现来看,皇帝似乎并没有为琴声所打动。

    “还不用急,陛下最念旧情。”刘姜似乎很笃定的说道,她目光一转,又看向周瑜:“就跟周郎一样,孙策此人我虽未见过,但其为人勇力,桀骜难驯,当初在江东几乎割据一方,甚至……还险些连带了你。纵然如今侥幸归顺,那也是周郎你一力为之,可单凭你,还能一直保着他么?现在你只是一个尚书侍郎,关系不大,倘若以后利益攸关,这孙策就是你的软肋!”

    刘姜语气顿了顿,试图劝说道:“我都明白的道理,周郎岂会不明白?陛下刚才的意思很浅显了,你若真顾着自己,又何止是现在这般?”

    “尽管如此,我还是选择相信他。”周瑜沉吟道,缓缓从胸中吐出一口气:“这次陛下调他入南中,依我看正是一个机会,远比我以前想让他留在镇南将军麾下要好。曹操、刘备能做到的事情,他难道就做不到?更何况还有我在。”

    刘姜挑了挑眉,傅干在南中任职属国都尉,数年间几乎一事无成,她因此看不出南中将有什么机会。是军功么?真等南中起了叛乱那一天,还用得着他孙策麾下三千人马?

    不过,这种想法只能藏在心里,对于自家夫君的才智,刘姜向来是相信的:“周郎既这么说,也就是我此番做对了?”

    两人已绕着不大的池水走了半圈,来到那处琴楼,此时的琴楼早已空无一人,而琴却依然摆放在中间的桌案上。

    “不。”周瑜屈指勾动了几根琴弦,发出一连串清脆的铮铮声,他的目光若有所思:“这回我什么都不做,让他在南中自己闯。”

第五十一章 缘定珠结

    “秋风兰蕙化为茅,南国凄凉气已消。”————————【题郑所南兰】

    汉建安五年四月。

    未央宫,掖庭。

    新近纳入的采女照例是要绘制图形,进呈上览,跟前面几次不一样的是,以往皇帝无心广纳妃嫔,所以采女图形都是交由董皇后。如今皇帝要延绵子嗣,这些采女图形自然要恢复惯例,一概交由皇帝。

    所以负责绘图的画工不敢怠慢,又是低头描形,又是凝神打量。采女们或坐或站,穿着各式好看的衣服,摆出自认为好看的动作,宛如木偶泥塑般动也不动。

    画室内安静的只剩下笔尖在纸上留下的沙沙声。

    “吴采女、吴采女!”一个画工有些不耐烦的说道:“你这个样子,我画上去可不会好看。”

    坐在角落里的吴苋正黯然神伤的看着某一处,她的目光中满是哀愁与悲戚,自从得知叔父吴匡在交州遇瘴疠而死,吴氏一族顿时倾倒了顶梁柱。今后家族该何去何从,一时间所有人都惶惶无措,对吴苋来说更是如此。

    本来在入宫之前,心疼她的亲兄长吴懿曾信誓旦旦的对她保证:“在宫中只管平安待满三年,三年过后,倘若没有恩遇,我再将你迎出宫另择嫁娶。”

    吴苋本来只想在宫中安安静静的待三年,可她连三个月都没待到,就突然听闻了吴匡的死讯。家里顿时因此乱了套,本来对她入宫只是一步不必要的闲棋,到如今这个地步,就连吴懿也不由得改了口,对她传信说:“我们家少了凭恃,以后都要靠自己了。”

    ‘靠自己’其实就是‘靠吴苋’,像是她哪两个哥哥吴班、吴懿,在没了长辈照顾以后,在朝廷将举步维艰、沦为别人的马前卒。吴苋心里其实非常明白,三年之后,怕是想出宫都不得了。

    因为家里人想方设法也会为她打点关系,就如同现在这样,哪怕她在被画肖像时无精打采,也会有画师主动提醒她。

    吴苋勉强打起精神,拿起手绢在眼角擦了擦,她如今情绪低落,既是因为不久之前才失去一位从小待她不薄的亲人,同时也是为了自己以后不自由的命运。

    那画师轻轻哼了一声,便开始不管不顾的埋头画了起来。已经提醒到这个份上了,画师自诩也对得起收的那笔钱财,像是别的画师,任你如何走神都不会提醒半句!

    “都先别画了,宫里有喜事,每人都出来领赏!”身材瘦高的掖庭左丞不知何时带着一行人来到这里,高声将众人都喊了出去。

    有人眼尖,看到来者手里捧着的正是一匹匹新织的缣帛,顿时兴奋地窃窃私语起来,有些机灵的装着胆子问道:“左丞,今日是什么喜事啊?”

    “宋贵人有孕!”掖庭左丞说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他侧身看了看那些缣帛,示意道:“国家有诏,宫中诸人皆有赏赐,还不谢恩?”

    于是在场所有人尽皆朝着前殿的方向跪了下去,稽首称谢。

    吴苋茫然的跟着众人稽首伏身,又跟着站起,直到手上不知何时接过一段沉甸甸的缣帛,这才回过神来。

    宋都怀孕着实出乎人们的意料,可一想到她以往颇受皇帝的宠爱,能够第一个怀孕,倒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

    这回不比去年甄姬入宫那般虚惊一场,经过太医的反复诊治,终于确诊是近四个多月的身孕。

    “我开始还以为是我胖了呢。”宋都摸着肚子,腼腆的笑着。

    “睡的也比以往要多了。”皇帝略有责怪、又无可奈何的说道:“你就没有一点察觉么?”

    “我又没生过孩子。”宋都故意耍了小性子,偏偏皇帝就那么受了,这让她觉得自己肚子里孕育的生命似乎给她带来了更不一般的待遇。

    第一时间过来道贺的伏寿无奈的笑了笑,她的目光里里外外的打量了一阵,忽然指着院内的一处秋千说道:“先将此物拆了吧,免得你见了心痒,忍不住要玩。”

    “你说的是。”皇帝赞同道,不由分说,立即让穆顺派人将那秋千拆了去。

    “别啊!”宋都见自己喜欢的东西一样一样的被皇帝与伏寿指出来,然后被穆顺、郭采女等人分别弄走,不由得委屈起来。

    伏寿只好出言安慰着她:“你且耐着性子忍一忍吧,等皇嗣生下来之后就好了。”说罢,她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宋都微微隆起的小腹,倘或是别人,她的心情未必有现在这般平静,但对方是宋都,伏寿也只能为对方感到高兴。

    “这里就留给你们叙话吧,宣室那里还有事,我晚些时候再过来。”皇帝起身准备离开,他的目光随意的在伏寿带来的宫女中间扫了一扫,然后对伏寿说道:“我知道你们感情好,以后有空就多来陪她解闷,有缺什么东西,直接派人找中藏府令、内者令他们要。”

    “谨诺。”伏寿站起身,身姿盈盈的拜了一拜。

    宋都似乎在为皇帝才来一会便要离开有些不高兴,坐在席榻上没有起身,皇帝也只包容的笑了一笑,又对郭采女叮嘱了几句,便离开了。

    “怎么了?”伏寿见宋都有些兴致不高的样子,又想起刚才的情景,索性趁这个机会提醒道:“你既怀了子嗣,今后是要为人母的,凡事都要逐渐稳重些,切不可再像以前那样孩子脾气。尤其是与陛下相处的时候,撒娇尚可,但不能过了度,否则就是有失尊重。”

    宋都正有些新奇的抚摸着小腹,不太明白的说道:“可陛下从未说过我什么。”

    “那是因为他宠着你……”伏寿想说‘宠’往往只是一时的,可在这个时候,她忽然有些说不出口。

    好在宋都也不笨,她低下头看着自己手掌覆着的小腹,轻声说着,语气里带着无限的满足:“那就让他一直宠着我不就好了?”

    郭采女听了医嘱,将屋子里的各类盛放着甜腻果脯的食盒、几种样式不一,像是用来把玩装饰的酒器统统收了起来,笑着插话道:“贵人有了皇嗣,以后平安诞下皇子,国家只会比以前更要恩宠!”

    千辛万苦总算换来了这么个结果,郭采女志得意满,当着伏寿的面,一时有些忘形。

    赵采女不悦的轻哼一声,开始走上前帮郭采女收拾起东西。她先是将宋都心心念念的琵琶放进锦盒里,然后起身看了看,寻到一个合适的角落,将锦盒抱起,想将其放到一处敞开的橱柜里去。

    “诶、诶!”郭采女余光很快瞥见对方的这一动作,连忙放下手上的东西,急道:“那里的东西可不能碰。”她立即关上了橱柜,似乎是觉得自己反应过度,顺势抢过赵采女怀中的锦盒,像是珍贵这架琵琶似得:“你不知道地方,还是让我来放吧。”

    赵采女觉得有些莫名其妙,狐疑的看了对方几眼。

    “这些酒具为何不与那螺壳放在一起?”宋都看着两人之间发生的小插曲,一脸茫然的说道:“就是上回只用过一次的螺壳,为何不都放在那橱柜里?”

    “酒具不能放在殿内。”伏寿轻轻笑着说道,无形之间给解了围:“我知道你不饮酒,但闻了酒气对身体也不好,以后陛下夜宿于此,吩咐饮酒,可万不能答应他。”

    “这我自然晓得。”宋都好似是想起了什么,脸颊一红,悄悄低下了头。

    宋都怀孕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未央宫,用不了多久便能传遍长安,朝野内外都将知道数年来默无声息的掖庭总算要迎来阔别已久的一声啼哭。虽然还不知道性别,但怀孕的消息足以让人欣喜万分。

    “宋都的父亲、中散大夫宋泓被拜为左中郎将,赏赐丰厚……”长御在椒房殿有些战兢的说着自己打听来的消息。

    “丰厚?”董皇后突然冷哼了一声,她的手紧紧攥着一只金步摇,面色发白,冷冰冰的讥讽道:“这也算丰厚?他拜大将军了么?”

    长御赶紧顺着她的话往下说道:“宋泓无才,性子又与宋都一样疏阔,哪里做得了大将军?”

    董皇后的脸色这才稍稍缓和了些。

    长御松了口气,接着说道:“其实殿下也不用太过动怒,且不说宋都肚中是男是女尚未可知,即便是怀了,谁又能确保其平安生产呢?彼等豪强阀阅之家,孳息衰薄的缘故,难道只是怀不了孩子吗?”

    董皇后脸色一变,目光突然变得危险起来,长御仿佛有所期待的看着她,似乎只要她一声令下,宋都怀的孩子就将化为乌有。

    “本宫不能做这等事。”过了很久,董皇后方才舍弃了那危险的想法,艰难的做下这个决断:“国家睿智英察,非柔仁之君,一经察觉,你我都将毙命。”

    长御也是一心为董皇后打算,眼下宋都将要威胁到董皇后的地位,她作为董皇后的亲信,必须为其考虑:“此事只要详备……”

    “不行!”董皇后语气低沉,似乎在勉力压抑着冲动,她狠厉的看了长御一眼,警告道:“倘若你不听本宫吩咐,擅自作为,莫怪本宫无情!”

    “奴婢谨诺!”长御面色惊慌的跪伏说道。

    皇帝要做有德之君,要配有德之妇,我不能那么做、不能那么做……董皇后在内心苦苦挣扎着,她此时心中充满了不忿、不甘以及怨望。明明是她第一个得到的皇帝,明明是她在床笫陪伴皇帝的时间最长,为何偏就是那个宋都!

    掖庭令不是说去年年末,皇帝才与宋都……这一切怎么会那么快!

    本以为宋都娇憨无城府,是最好对付的一个,长久以来,董皇后随着地位的巩固居然忽视了宋都的威。眼下这一遭,让董皇后震怒之余,更是不愿意相信自己苦心孤诣、肚子仍没有动静,而对方得来的如此简单。

    “这里一定有隐情!”董皇后不啻以最大的恶意揣测着宋都,试图抽丝剥茧,但眼下却没有任何眉目。

    “你起来。”董皇后深吸了一口气,总算克服了几乎溢于言表的负面情绪,重新又是椒房殿那位庄重严明的董皇后:“明日你从宫中拣选些东西,亲自去披香殿代本宫赏给宋都……”

    “殿下……”长御惊讶的看着董皇后,实在不明白她为何在这个时候还要展示大度。

    董皇后立时横了对方一眼,接着换上一种和善大方、不嫉不妒的堂堂中宫气度:“宋贵人肚子里的、是陛下的第一个皇嗣,她的身子将是整个掖庭最金贵的。谁也不能有所冒犯,传令宫中,倘或有什么闪失,立即赐死!”

    这是她反复思量之后所下的决定,董皇后看得很明白,宫中的妃嫔除了宋都以外,一个是与宋都交好的伏寿、一个是初来乍到的甄姬。假如宋都有什么差池,第一个被怀疑、有充足动机的便是董皇后自己!

    尽管她心里恨极,也不能做这种掩耳盗铃的蠢事,更不能让别人有这个机会。

    “除此之外,你每天都去披香殿代本宫问候起居,不用带什么东西赏她。”董皇后在最后还刻意提醒了一句,她打断了长御试图提出异议的话语,压低了声音说道:“每日去披香殿的时候,要暗中仔细查一查,宋都或是她身边的人,有无动静!”

    长御目光一闪,立时明悟,当即答应了下来。

    在这时,掖庭令捧着一堆卷轴在殿外求见,董皇后不知何意,只听掖庭令说道:“这些采女的绘图本该交由国家御览,但国家说现在无暇看这些,就命奴婢奉交殿下自行定夺,择一二人为‘宫人’即可。”

    依汉家制度,宫人并不是指宫女,而是位在贵人、美人之下的一级妃嫔称号。其实在宫人之下,还有采女也算皇帝的妃嫔,只是采女素来是直接从民间采选入宫,人数众多,皇帝并不想一下子就拥有这么多低级妃嫔。于是在亲政伊始便将采女从妃嫔等级中剔除,单只作为宫廷女官。

    董皇后好不容易压下的烦闷在掖庭令送来图画离去之后,终于宣泄了出来,她一把将这些图画推落在地,愤愤的说道:“还选这么多有何用!”

    她全然忘记了当初是自己提出要选纳采女的。

    端茶进来的郭女王恰好看到这一幕,她脸色不变,走路时小心翼翼的避开满地的图画,将茶放在董皇后的桌案上。

    董皇后似乎还想发作,可一见那是皇帝曾夸口赞赏不已的茶,转瞬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郭女王默不作声的跪在地上将图纸一一捡起来收好,长御眼看着她做完,便走过去伸手抢过图纸,沉声道:“你下去吧。”

    “谨诺。”郭女王向董皇后行了礼,低着头乖觉的退下了。

    董皇后这时饮了茶,情绪已然平静,开始沉着气准备随便翻看几张采女的绘图。

    可能是刚才被打乱了顺序的缘故,放在第一张的,却是一名眉宇间略带忧愁、气质娴静的女子。

第五十二章 节用赋税

    “是以百姓疾耕力作,而饥寒遂及己也。”————————【盐铁论?未通第十五】

    未央宫,宣室殿。

    为了更好的适应经济恢复,解决当前朝廷的财政困难,皇帝决议召集卿臣共商国是。他先是在腹内有了底稿,然后再扩大会议的对象,除开录尚书事的重臣之外,涉及财政的九卿如太仆刘表,大司农刘和,少府王绛,度支部尚书韩斌等人也都受到传诏,要在宣室制定出一整套经济改革的政策与方案。

    会议的一开始,刘和、王绛等人便一一禀告了去年的财赋、今年年初到现在的收支、以及现下仓廪的充实情况。其实不用多问便知道,朝廷连年大战,动辄十数万兵民调动,过后还有犒赏、抚恤、正旦大朝,一连串下来,别说新收复的关东诸州郡,就连才恢复生产不久的关中等地也有些吃不消。

    所以也这是皇帝需要顺应舆论提出‘与民休息’国策的外部因素。

    至于其他因素,皇帝也需要借此在不触及豪强大族根本利益的情况下,改变一些税收制度,缓解一直以来黎庶肩上的负担。

    “自开国以来,凡田租大抵三十税一,偶有十五税一、十税一,却不为常事。孝桓、孝灵以降,朝廷多事,师旅屡兴,用度不足,故行什一之税。”司徒、录尚书事黄琬知道今天集议的主题,首先言道:“今军民屯田万顷,岁入百万斛,粮储差积。为天下兴复之计,臣请一如汉家旧制,诏郡国收田租三十税一,以纾民难。”

    什一之税本来早在皇帝亲政时便着手废除,关中等地也多恢复了三十税一的祖制,然而朝廷征讨袁氏、韩遂等势力,几年之内多出用兵、粮草供不应求,不得已之下,只得暂时恢复了什一之税。不但进一步压榨了普通黎庶,更是连豪强地主也深受其害。

    如今黄琬出于多方面的考虑,提议皇帝再度恢复三十税一,既有利于国,也有利于民。

    “嗯,如今下发诏书,正当其时。”皇帝不假思索,当即同意了这项建议。

    三十税一已经是历代最低的税率了,按照如今二到三斛的亩产,五口之家,治田百亩,每年收谷二百至三百斛,只需向朝廷上交七到十斛的粮食。但这仅仅只是田租,交完田租后除去每人每月一石半的口粮,还剩一百五六十石。

    若按三十钱每石的价格算,农户到手的只有四千多钱,这四千多钱里包括了一年之中的种种花销,比如社闾尝新、祖宗祭祀;衣服、油盐、农具的添置;还有疾病与红白喜事的花费,钱也就花的差不多了。

    这些花销里甚至还没有包括赋税,而且是以平常年份每石三十钱计算,若是遇到歉收的年份,虽然粮价上涨,但粮食歉收,农户过得依旧艰难。

    皇帝在宫中没少看过《汉书》以及相关籍册,知道这三十税一的田租对百姓来说并没有多大的用处,因为加在百姓头上的除了田租,还有沉重的赋税与更役。遇到天灾,大量自耕农破产,将田地卖给地主豪强,沦为佃农。佃农需向地主豪强缴纳十分之五的田租,而地主豪强却只需要向朝廷缴纳三十分之一的田租。

    而由于黎庶沦为佃农,户籍被豪强隐匿,不需缴纳其他赋税,就会使朝廷财源紧缩,无法应付各项开支;不需提供各种劳役,官府就无力组织水利等工程。于是生产环境恶劣,自耕农破产的可能性就越大,便开始了一个死循环,直到流民问题越来越严重,产生一系列社会动荡……

    皇帝知道这里面的猫腻乃至于危害,历代屡次减免田租,初衷虽是缓解百姓的税收压力,但最后得到好处的却是兼并土地数百上千顷的豪强地主。

    本来该交十税一、十五税一的豪强,顿时让朝廷减少到三十税一,天下谁不支持这样的‘仁政’呢?

    但是仍然保持高田租又会持续加重黎庶的负担,所以三十税一虽然要恢复,以后却一定要改。至少改成累进税制,按占田多少缴纳不同比例的田租,这样才公平。

    只是这种程度的改革是建立在各地田亩、户籍清楚的基础上,如今目前皇帝尚且不便大规模度田,眼下还是得先致富于民,然后……

    “百姓之困,主要并非田租,而是赋敛。”皇帝语气有些凝重,他轻点着少府王绛呈上的籍册,说道:“如今算赋每口一百二十钱,口赋每口二十三钱,此外还有更赋、户调、刍稿,凡此种种,百姓之困苦多矣,又岂是区区田租之减而得以解脱的?”

    “臣以为,轻徭薄赋,乃休息之本。年初朝廷已下诏书,天下郡国,非农闲不得兴徭役。内地郡国之兵,取消戍边,仅守本县。由此更赋可大减,百姓减轻劳累,不耽误农桑,来年必然仓廪丰足,百姓乐业。”黄琬知道皇帝这样说的意图,是为了减少赋敛,让百姓留足余粮。然而他这样迎合着说,自是有他的想法在里面,并不单单是公家计。

    “朝廷减租减赋,如此一来,今年财赋愈少,明年的用度恐怕会愈加艰难。”坐在后排的大司农刘和忍不住插嘴说道。

    “朝廷的财赋,说到底还是要为了百姓。”侍中、平尚书事杨琦冷声说道,他从席上微微转身侧头瞪着刘和:“官不与民争利,孔子有言‘百姓足,君孰与不足乎’?是百姓的休息重要,还是朝廷的财赋重要?”

    刘和年轻名浅,不敢与杨琦正面抗辩,只愣了一下,便不再答话。

    “陛下既已下与民休息之诏,其言各类琐事杂役酌情减免,省天下诸郡县不急务。朝廷用度,自然要能减则减,臣请度支部严核公卿诸府署用度,可自臣始。”黄琬大义凛然的说道,并主动建议要求在公卿诸府署建立由度支部分派的机构,用以检查各项钱财使用,缩减开支。

    皇帝一直希望将具有会计审计功能的度支部以及组织人事、考课政绩的吏部在中央公卿诸府署、地方郡县都建立分支机构,建立一个从上到下畅通无比的渠道,加强控制与监管。可惜这个企图一直遭到各方的抗拒和阻拦,直到现在他才只在地方上的河东郡以及中央的太尉府建立了相应的机构。

    如今听到黄琬主动让步,让度支部严控各官府的预算开支,皇帝有些拿不准对方的打算,他抬眼看了看身为颍川人的度支部尚书韩斌,忽然问道:“荀君有何高见?”

    侍中、平尚书事荀攸似乎早知道皇帝会有此一问,不紧不慢的答道:“朝廷以‘休息’为重,减轻赋役,是年初陛下于承明殿早已议定之事。如今正当节流减赋,以养民力,可先自公卿诸府署始,设立度支郎,以审用各府署财计。一二年后,再行之天下,如河东例。”

    “看来荀君也是这样想的。”皇帝点了点头,心里这时已经明白了,他忽然说道:“既是如此,吏部也遣派诸郎,如度支例,分派朝廷公卿诸府署好了,年末也可据此考课,综归吏部评议功过。”

    皇帝这一下,终于得以将内朝的两个机构在外朝建立分支,在一定程度上实现了他‘内朝管政,外朝管务’的制度设计理念。

    以尚书台为首的诸部尚书,按照皇帝最初对他们职权的划分,无论是吏部还是刑部、度支部,都是针对的外朝公卿乃至地方郡国的职能部门。沿着这个轨迹发展下去,内朝并不专管具体的民事,只面向对官吏的控制与监管,而外朝则专门负责具体的事务,面对的是社会治理的各个方面。

    随着皇帝一直以来的调整,外朝公卿逐渐恢复以往的实权,但内朝在失去了从公卿手上抢夺的权力之后,又获得了牵制、乃至于凌驾外朝之上的权力。以后制度逐渐走向正轨,尚书台将失去拟诏的权力,成为纯粹的政务机构。

    这时内外朝互相牵制、平行并立,承明殿众分相权,皇帝居中调度,在扩大皇权的同时也能起到权不偏废的作用。

    “臣谨诺,吏部、度支部遣派郎吏入诸府署,可先由朝廷始,再议行诸郡国。”黄琬知道皇帝迟早会将这个制度慢慢推行下去,于今倒不如做个交换,换取近年对朝廷财赋的‘节用’。

    “筑水利,兴郡学,这也是承明殿议定过的。”司空、录尚书事赵温在这件事一锤定音后,立即提出异议:“朝廷用度不足,无以雇佣工,非农闲又不得兴劳役。那么这几年修驿道、堤坝、沟渠、学校的钱,又该从何处出呢?难道这也要省罢了不成?”

    “这些无不需数年之功,难道还能一蹴而就不成?”杨琦反驳道:“可以让地方郡县官府在农闲的时候,组织力役兴建。”

    要减轻百姓的负担,就得减轻赋役,朝廷的收入一旦减少,就不得不实行‘节用’,许多事情就得能免则免,想办也办不成。

    “今后百姓劳役,只得在农闲时候。官府若不得已,要在农闲时候组织力役,该县之事报于郡,该郡之事报于州,该州之事报于工部。核准之后,方可实行,如有妄自作为,当交付廷尉治罪。”皇帝将工程按规模大小规定了层层审批流程,在确保减少屡兴大工的同时,也考虑到了对百姓耽误农时的补偿:“被组织的黎庶,一概减免当年田租,并另行给予佣值不等。”

    在以往,‘役’都是无偿的义务劳动,参与劳役要自备口粮,不参与还要出钱雇人代役。往往是每个男丁每月要出三百钱雇人代役,这也叫做更赋。

    如今皇帝将无偿的义务劳动时间从全年缩小到农闲时候,又规定其余时间参与劳役将获得减免田租以及佣值补偿,极大的减轻了黎庶的负担。

    只是无形间势必会徒增官府的开支,面对黄琬提出的异议,皇帝说道:“该省则省,该用则用,总不能因着‘节用’二字,便什么事都不做了。”

    此话一出,黄琬像是感受到什么似得,忽然不说话了。

    一直沉默的骠骑将军、录尚书事董承这时自觉有了插言的机会,开口道:“臣自奉诏量兵裁夺以来,略做算计,凡天下冗余兵将,予以裁至屯田自给,每年可省军用百万钱。”从裁兵到现在只过去了一两个月,董承便迫不及待的趁朱儁不在,想借机邀功了:“今郡国兵制虽复,然地方兵卒轮戍边地之制稍有改动,不用再多劳费,如此又能再省更赋。”

    轮戍制度在最开始出现于春秋战国时期,那时诸侯国疆土不大,内地戍卒往来便利。但随着国家疆域的扩大,轮戍制度就有些不合时用,一年戍边、一年戍京城,有时候去了不一定回来。所以这个制度到最后又变成了百姓出钱免戍,无形中又多了一层税。

    让边营兵与边郡担任戍边的责任,内地郡国兵只在本郡内部轮戍,这是皇帝与朱儁等人早已定好了的:“这确实可以省去无用之费,但内地郡兵戍边可免,每年仍需从诸郡拣选精锐材官、骑士为兵卫。往来支费供给,由卫尉出,这一制度不能变。”

    黄门冗从负责御前,光禄勋属下的郎卫负责宫殿门户及殿内警卫,卫尉属下的兵卫负责未央宫禁,执金吾与城门校尉负责长安城防,南北军负责镇守京畿三辅,这些分别组成了拱卫在皇帝身周的不同军事力量。

    让各郡精锐入宫担任卫士,既能加强彼等对皇帝的忠心以及对朝廷的凝聚力,也能提高禁军的精锐程度。

    董承得到了皇帝的肯定,忙低头应诺了一声。

    近来他因为宋都怀孕的事多有苦恼,更因此勾起了从太尉退至骠骑将军的隐忧,不得不将巩固地位的希望寄托于全心全力的为皇帝办好差事,要让自己有用,皇帝才会继续用他。

第五十三章 何算其人

    “量吏禄,度官用,以赋于民。”————————【汉书·食货志】

    在孝桓皇帝时,天下有户口一千余万,人口五千六百多万。这是极盛时期,其后灾祸不断,水旱饥疫、羌胡叛乱、流民起义,导致全国的人口、户数大量减少。以至于在三国末期,全国总人口只有七百余万,当然,这其中不乏豪强大族隐匿人口、黎庶藏匿山林的情况,可其中因为战乱、疾疫、饥荒等原因而死亡的人口最少也有千万之数。

    如今皇帝提早中断了割据混战的趋势,消弭兵乱,建立起行之有效的统一制度。没有了大规模战乱、疾疫等等,全国的人口总量应该是一个很可观的数字,按皇帝的估计,除开逃逸山林、被豪强隐匿的人口,如今的总人口至少在三千万左右。

    为了增加人口、鼓励垦殖,除了提供一个稳定的社会环境和生产环境以外,还可以从税收的方面进行调节人口生育。少府负责征收人口税,供给皇室,自任职以来,王绛就此事有过一番了解,他新官上任,势必要提出自己的主张,才能表现自己的能力:“臣历数以往诸帝,所征算赋有增有减,并非一例不变,皆因当时局势而有所变更。”

    算赋的数额偶尔有因特殊情况而减轻的,比如皇帝巡行外出对途径郡县的恩典、鼓励流民归乡垦田、受过兵燹天灾的地区,一般最少的时候只收四十钱,最多的时候收一百六十钱。

    每年的算赋是除开更赋以外,压在平民身上最沉重的负担之一,百姓没了田地,也要缴纳人口税,所以才会四处流亡,逃避催征。如今的主流政策是轻徭薄赋,对此,王绛的想法是:“可将算赋由每年一百二十钱暂减为八十钱,孩童口赋改征二十钱,仍以七岁起征。”

    虽然这么做会使少府损失近十亿钱的岁入,但也意味着民间将多十亿钱的流通,百姓手里有更多富余,背负的压力也会减轻。

    王绛提出此议的初衷只是在于‘薄赋’,而皇帝却想到了通过税收去调节人口总量。在他看来,不仅是如今的三千万左右的人数,就算是鼎盛时期五千多万的人数,放在后世连一省的人口都不如。其中固然有后世生产力大发展的因素,但以中国土地之广袤,在古代足以养育上亿人口。

    在保持人口承载力和自然环境的情况下,提高生育、增加人口,无论是在内地恢复、发展经济,还是大规模由官方主导移民南方,都是大有可为的。

    “少府所言,的确是老成谋国。”皇帝出言赞同道,王绛由太仓令升任少府才几个月,稳重有余,威望不足。皇帝见他的建议颇有几分独到,几乎触到了税收调节的边了,可知其思维并没有因年纪而僵化,所以自然要当着重臣的面抬一抬对方:“算赋、口赋,不单是只征民钱则已,还要成为朝廷调控人口、扶老助幼的工具。”

    众人一时有些茫然,皇帝轻轻看了赵温一眼。

    赵温沉吟片刻,忽然道:“臣记得,孝武皇帝时曾免民八十以上家两人算赋,以示敬老。孝章皇帝时,曾免生产子女之家三年算赋,及孕妇之夫一年算赋。依陛下所言,如今大战方歇,天下户口凋敝,减免算赋以奖励生育,不多费朝廷一钱,却可达实效。”

    “今时正可效仿前代制度,百姓怀孕生产、孝敬老人耗费颇多,朝廷宜当减免,以优待老幼。”杨琦点了点头,深表赞同的说道:“朝廷以孝治天下,此举颇合仁义。”

    过去对于算赋数额的变化,有许多现成的例子可以参考,稍作斟酌便可用来作为自己的建议。黄琬家学渊源、又久居中台,遍读典籍,很快说道:“可令男女十五以上三十未嫁娶者五倍其算,以促其婚配。地方三老,宜促民嫁娶,早成家室。”

    “五倍的算赋有些多了,改成三倍好了,年龄提高到二十岁尚可。”皇帝既是不忍心五倍算赋所造成的负担,又难以接受十五岁就催逼结婚的政策。而且政策抓得太严,难免会出现地方官员为了政绩胡乱婚配的情况,这里面还是得再议。

    黄琬自然没有什么异议,点头称是。

    “今天下之民,北多南少、东多西少。以往关东、河北之地,一郡便养百万民,而益州、交州之民尚不及中原大郡,其土地不可谓不膏腴,却民户稀少。所谓损有余而补不足,若能募中原多余之民,迁之于南,任其屯垦,岂不两便?”尚书令吴硕也想到了一点,也主动的提出自己的建议:“朝廷不妨应募无地之民徙往他处,凡是如此,皆免去三年算赋。”

    吴硕这样说是有先例可循的,早在孝武皇帝时期便有官府募民屯垦边地,譬如朔方、五原、河西诸郡。只是这些地方的自然环境都比内地要恶劣,吴硕却想到了移民气候温暖适宜的南方,不得不说他也是各有想法的人。

    王绛在一旁看到众人七嘴八舌的对口赋、算赋修修改改,大有将‘薄赋’彻底贯彻其中之意。按照他们的改法,今年的算赋与口赋最后收上来恐怕还没有去年的一半,再加上深受裁减的更赋,少府收上来的钱少了,王绛在朝廷上说话的分量也要轻了。

    他心里未免有些懊悔如何提起了算赋,让他们有了裁减的借口,虽有心挽回,但在一众重臣面前王绛却是有苦难言。

    “这样与屯田又有何异?”刘和身为大司农,属下主管民屯,利益相关的事情,他自然要插上一嘴,无意间倒是为王绛解了围:“依臣之见,可由官府尽收当地无主之地,募流民屯垦,或是移至边地屯田。由大司农于各郡县分设农曹掾,与军屯互为表里,以成其事。”

    “分田之术,屯户与官府向来以四六、或对半而分,虽免徭役,然屯户仍有不便。”吴硕自觉被刘和否议,面上有些不好看,略提了声调说道:“当年朝廷募民屯田,是为安顿流民,充盈粮储。如今仍议民屯,田租形同十税四、五,似与朝廷恢复‘三十税一’之策有所抵牾,倘屯户与黎庶相闻其详,心中难免会多有不平。”

    “古人言,民患寡而患不均。”黄琬深深看了吴硕一眼,难得的附和了一次对方的话:“如今天下罢战,不妨赐田予屯户,任其自力,与寻常农户无异。至于军资粮储,仰赖各地军屯可矣。”

    “仅关中一地民屯,每年可供太仓数百万斛。朝廷屡次征伐,民屯出力甚巨,如今岂能一言顷废?”这简直是要削夺大司农的权柄,刘和年轻气盛,仗着与皇帝亲信,直接在殿内言道:“臣万不敢附议!”

    “屯户与黎庶田租不均,迟早会生事端!”话题一旦牵扯到现有的屯田制度,杨琦当即抓住契机,很快与黄琬等人达成一致:“田租能缴三十税一,又何必与官府五五对分?据说这两年为了支应战事,屯户田租已是十税六、七,生存艰难,不得不另外种稗子为口粮!昔年朝廷征战急需,不得不如此,到也好说。如今虽海内太平,然长此以往,屯户必逃亡四散,流民势将蜂起……安静不易,此事不可不慎,还望陛下睿鉴。”

    按杨琦、黄琬等人的说法,屯户与自耕农同样是给官府交租,一个是十税四、五,一个即将恢复三十税一的低租税,两相比较,自然会引来屯户心中不平。可是屯户早先就是破产的无地农民,朝廷收留彼等、给予田地以及生产工具,平常时期又不用服徭役。

    在生产方面,屯户可以不违农时,集中力量兴修水利,有条件精耕细作,能极大的提高粮食亩产。虽是五五对分,其实落到手里的,跟流亡时衣食无依相比已经好太多了。

    如今将屯田分配给屯户,散做自耕农,虽然为朝廷省去了一层管理的麻烦,但彼等从此抵御风险的能力就变低了,此外还要重新承受更赋等等。稍有不慎又会走上经营不善、破产、被豪强兼并的老路……

    黄琬、杨琦等人提出这个意见固然有多半是出乎公心,希望能缓解屯户沉重的剥削、弥合屯户与自耕农之间的矛盾,防患于未然。但另一方面,又未尝没有自己的私心——即便连他们自己都不曾发觉这一点。

    这正是地主豪强为了兼并土地而发自本能的体现。

    殿内以吴硕挑头,黄琬、杨琦皆支持就此改革民屯,董承私下揣摩皇帝意图,有心站皇帝这一边,与刘和出言驳斥了几句,却因言辞不利、能力不足而暂落下风。而王绛是只顾保全,与事不关己的太仆刘表一样,坐在原处不敢出声,荀攸与赵温也是静默一旁,将棘手的事情抛给了皇帝。

    皇帝见状,心里不由得叹息一声。虽然赵温虽是立场与他一致,但性格有些保守,其麾下又是一众益州豪强出身的士人,办起事来束手束脚,难以独当一面。而董承才能一般,魄力不足,又有种种缺陷;至于荀攸……有时就连皇帝也摸不清对方内心深处的想法。

    “一味的公平并非是最好的。”皇帝内心叹了口气,每到这个时候,他是多么迫切的需要一名既有能力又有魄力,党羽性质纯粹、掣肘甚微的人物替他站在前面……这样能省多少事!

    皇帝语气淡淡的,这恍如平常的话语一出口,像是有着某种魔力,很快便平息了刘和一人独对黄琬数人的论争。所有人不约而同的静看着席上端坐的皇帝,都在心中咀嚼着对方刚说的那句以及接下来要说的话:“我听说豪强之家,蓄养奴婢、佃客以千数,其田租皆以五五对分,甚者剥削更酷,平常也要为豪强修葺院墙、整理沟壑、养蚕缫丝、酿酒煮盐,一年四季终日无闲。”

    他静静地看着神情默然的众人,抛下一问:“为何佃客艰难至此,也不见其抛弃豪强,散归四野呢?”

    “陛下岂不闻流民甚巨,除了天灾致使、奸吏刻薄以外,亦有豪强武断乡曲,肆意盘剥之故。”杨琦拱了拱手,义正辞严的说道:“先是赋税沉重、苛政猛烈,百姓不堪其苦,卖儿售田,投身豪强,而后不胜盘剥,便再次逃散。于是流民集聚,众以数十万,官府难制,乃成大祸!往日之鉴,今日不得不思之虑之,陛下岂能因屯田相较于豪强,而竟以为常事!”

    “既是如此,那就严惩豪强!”董承总算找到了插话的余地,他先是放出狠话吓了众人一跳,然后退求其次,缓和了语气说道:“至于民屯,不妨修改田租,用官牛者,由五五改为四六,未用官牛者,由四六改为三七。屯户本就不用服徭役,如此一来,就不会再有何异议了。”

    其实从性质上来说,地主豪强用租佃制度剥削佃户,并进一步将佃户组成自己的部曲家兵,朝廷的屯田制也是利用国家权力,将流民变成国家的佃户,并供养国家的军队。

    所以两者之间在本质上是没有分别的,反而屯田制的存在更能限制地主豪强兼并土地、招纳流民,维护国家的统一与强大。

    这是关于生产资料与劳动力的争夺,或许地主豪强并没有具体意识到这一点,但他们已经本能、自发的做出了抵触。

    “就依董公说的办!”皇帝当即说道。

    他是第一次如此称呼董承,董承面色一喜,尚未表态,赵温、刘和也紧跟着附和,就连始终像个局外人的的刘表也点头称是。

    “屯田乃复兴根本,不得轻易言弃。”皇帝看着黄琬等人仍要再说,便摆了摆手,将此事定下基调:“今后劝农令及各郡县之农曹掾,不但是管理民屯,更要及时组织百姓务力农桑,兴修水利沟渠,精耕细作,比于屯田。”

    一家一户的自然经济难以抵御风险,索性就让制度成熟的民屯长官接过基层劝农官员的权力,负责组织百姓修建水利,共同劳作。在配套官府借贷耕牛种子等政策,不仅能提高产量,还能提高抗风险的能力。

    “募民屯垦南方,也先依民屯制度行之,以后时势有变,再议论不迟。”说到这里,皇帝若有深意的看了刚才挑起事端的吴硕一眼。

第五十四章 倍算其赋

    “三公以下诸有奴婢者,率一口出钱三千六百。”————————【汉书·王莽传】

    吴硕本就心虚,被皇帝这么看了一眼后,几乎吓得丧胆,再也不敢说话。

    关于算赋与更赋的改定便商量到这里,皇帝最后调整了百姓算赋的年龄范围,原来的算赋是从十五岁到五十六岁,现在改为二十岁到五十岁。

    口赋的年龄范围也从七岁至十四岁调整为十三岁至二十岁,并特别强调了入郡学县学者免除口赋,以鼓励贫民送子弟进学。

    通过对算赋与口赋的征收年龄段的调整,将进一步缓解百姓的生存压力。不但减少了人口税的征收数额,为了鼓励生育子女、赡养老人,还特意增加了政府的补助:“凡产子女者,从一岁至三岁由少府赐每人每年十五钱,七十岁以上的老人,其每年寿诞皆由乡里给米粮资赡。”

    在以往的时候,人口税沉重,百姓甚至抛弃老人、不敢生子,社会风气败坏,经济发展停滞。皇帝对人口税进行的调整,正好是对症下药,只是这么一来,朝廷势必要多出额外的开支,以及……

    “臣以为,如今仓廪不丰,用度艰难,天下符合此规的老少如何也有数百万之众,每年为此付出逾亿……是否会难为少府?”杨琦话题一转,居然为少府考虑了起来。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皇帝笑着看向王绛,轻声说道:“这里减免了,其他地方自然要有多补益。如今豪强之家蓄养奴婢者不在少数,彼等不事生产,不缴租税、不服徭役,又聚众恃强,朝廷屡禁不绝。彼等算赋自然要比寻常黎庶的要多些,依我看,其成人,加五倍算赋;其小儿,加三倍口赋,得来的钱,最好是充入少府,发散于民。”

    “陛下,这……”黄琬有些犹豫,每家豪强蓄养僮仆不少,如果每个都要缴纳五倍算赋,一年下来也不是小数目:“恐怕要从长计议。”

    “此时大有裨益,相信诸公忠心为国,应无有再议。少府。”皇帝唤出王绛,只见王绛立即离席,来到正中间行礼跪坐:“适才关乎算赋、口赋、更赋等等变动,关乎未来数年的财赋,尚书台今日就会有诏书下来,你务必将之推行各地郡县,不得有误。”

    王绛当即应命,有事可做总比无事可做要好,今天他本来只想稍作进言,预算少收些赋税,十亿以下的损失以如今的少府来说还是承受得起,同时也能邀好于皇帝,坐稳位置。可谁想到,这么多大臣纷纷借题发挥,将少府重要的一项税源‘人口税’裁减到最低。

    要不是这两年盐铁专营权归少府,成为少府收入的重要支柱,王绛恐怕回去后恐怕要受不少属下的非议,因为主掌山川池泽、口算供养天子的少府每年收不到多少钱,以后在朝廷上又能有多大的话语权呢?

    “臣谨诺!”王绛自知肩头担子很大,他期限在大司农担任太仓令的时候,每日只需与那些掾吏打交道,各地转运漕谷解送、粮储存取只需详细记录籍册就好了。如今一跃迁至少府,方知为官之难,少府下面管着宫里宫外,什么太医、太官、符节,甚至连黄门宦者、尚书台都在其名下。

    王绛以前只是一介六百石官,突然被越级提拔,时间一长,势必会出现能力无法掌控局面的问题,正如今天这样。他潜心思索着今后还是尽量不要乱说话,还是像以前一样安分守己,低调做事好了。

    皇帝没有想到对方新官上任的热情还没多久就因为这场集议而浇灭,他任用王绛无非是看在当初三辅旱蝗的时候,对方倾力支持糜竺与三辅豪强进行平抑粮价的‘战争’。由此留下了较好的印象,又考虑到对方的年龄,这才让他充作少府以为过渡之用。

    今天观其言语,知道对方不是没有想法的人,皇帝便想着给对方多添些事,不能光当个摆设:“少府即日起要着手清查天下民户,不得有一处疏漏,此乃当务之急。朝廷历年战乱,百姓流离,许多旧籍册还是孝桓、孝灵皇帝时的,如今修改了赋税,怎能不重新登记造册,按册征缴?”

    “陛下睿鉴。”赵温担心王绛一人难以应承,主动出声答应道:“可即命尚书台拟诏,命天下各郡国详细案核户籍,清点民户,以供官府所需。”

    只有详细查清人口总数、分布、性别与年龄结构,朝廷不仅能精确的征收赋税、组织徭役,更能根据这一信息针对性施策。田亩的数量目前触动的太多,不好彻底清查,可民户关乎财政、经济,皇帝再如何也要将其查个清楚明白。

    “年末时要责令吏部,将此纳入考绩,倘若郡守县令案核不实,皆以渎职懈怠交付廷尉论处!”皇帝厉声道,他知道如果不施加压力那些官僚定会糊弄应付。

    “陛下,这未免……”杨琦眉头一皱,似乎有话要说。

    董承在一旁不阴不阳的说道:“杨公,先前还算是有理可说,如今彼等食君之禄,自然要忠君之事,清查户口,有利于国,地方郡县守令必当奉行,办不好,就得依法论处……这可没什么好为其开脱的。”

    杨琦愣了一愣,将要说的话一时咽了下去。

    其实董承大可以等杨琦把话说完然后再作定论,如今杨琦尚未说话,谁又知道对方是想为郡县长官伸张治吏之难、为官不易呢?

    “臣以为,清查户数,可分为民户、屯户、军户三者。”赵温径直略过了董承对杨琦的讥讽,稳重的说道:“分别由少府、大司农、太尉案核清算,最后将三分籍册汇之于司徒,形成总籍,今后以为定例。”

    “按以前的制度,每帝崩,辄清查天下户口及垦田之数,以见其增减之差。然其间隔或长或短,不足以为朝廷定是施策。”皇帝如今也是熟知朝政典章制度了,只有熟知这些弊政的底细,他才不会轻易被人糊弄。

    人口与田亩清查自光武皇帝以降,每代皇帝都清查过一次,虽然保证了籍册的实时更新、稳定税源。但这样的规矩有极大的漏洞,比如皇帝一生只能在新君即位的时候查一次,这中间十几年的人口增减、赋税征收、政策制定,朝廷难道还要拿十几年前清查的人口数据当参考么?

    而且东汉一代继位的新君大多幼弱、或是旁宗继位。天子没有权威,朝政操于外戚之手,每年的核查人口,无非是走走形式,到了五千万的顶峰后,每年的数字就再也没有较大的波动。这对于没有遭受大灾大难的东汉中期来说,这个数据值得是存疑的——尤其是在孝桓皇帝亲政后,原本在冲、质两个幼帝时期持续下降的人口,在清查过后居然突增近千万。

    皇帝随口废掉了这个存在缺陷的人口普查制度,另行规定道:“今年是戊寅年,以后每逢‘寅、申’两个年份,皆诏命地方清查户口,更新籍册。”

    将一代皇帝清查一次,改为每隔六年清查一次,不仅增加了清查的频率,而且能使后来的皇帝在权威树立的情况下主导某次清查,不至于因幼弱新立而受到蒙蔽。

    “朝廷才诏告天下,今后少事,欲令百姓休息。”杨琦觉得这样的频率太高,会形成官吏频繁扰民不止的现象,违背朝廷与民休息的初衷,他将自己的担忧说了出来,同时也知道这件事不可更改,便建议延长清查的时限:“还请陛下睿鉴。”

    “六年休息聚力,之后天下就未必少事了。”皇帝语气平淡的说道。

    诚然,休养生息、天下少事,是皇帝根据当前的局势,与大臣们一致妥协的结果。但这并不代表要一直休养无事下去,在皇帝眼中,随着国力、经济的恢复,或许还不需要六年。

    杨琦语塞,转眼瞧见黄琬望过来的深深目光,一时无奈,在心里叹息。

    皇帝有主见有决断又有眼界,他们这些人虽是号称宰辅,但能影响皇帝决策的机会实在不多。这样的皇帝足够英睿倒也还好,臣子只顾埋头办事即可,别的不用操心。可皇帝每每有些独树一帜的想法,背后的深意往往令人心惊,像是黄琬、杨琦这样的老臣,如何放得下心来呢?

    “案核天下户口的事,由司徒总其成。”皇帝点了黄琬的名,太尉朱儁未录尚书事,无形中低黄琬一等。而清查人口是关乎国计的大事,让一个宰相牵头,底下少府、大司农等部门辅佐,可以极大地发挥效用:“这是十数年来首次案核户口,是要为今后做典例的。黄公,切不可有误啊。”

    司徒掌人民事,这说起来的确是黄琬的分内之事,可被赋予重担的黄琬迎面正对上皇帝深邃的目光时,心头还是忍不住一跳,旋即低下头应诺了一声。他素能准确的揣摩圣意,这一次不用细想也知道,皇帝将事情交给他,以后出了什么差池,责任也是他的。

    “赵公所言民户、屯户、军户三者之外,还有一项,少府务必详查。”皇帝盯看着王绛,沉声说道:“少府即日起制定奴籍,将现存的官奴婢一一造册。命地方豪强、大户蓄奴者自行谒官府呈报家中奴婢数量、年龄等等,由地方官府登记造册,发给凭证。”

    皇帝这话一出,让王绛等人心里犯起了嘀咕,朝廷自己的官奴婢倒还好说,彼等大都在盐池、矿井、织室担任劳工,少府统计起来也方便——当然官奴婢不用多此一举缴纳算赋。

    主要是彼等豪强,刚刚这才定下奴婢加收五倍算赋的政策,一个成年奴婢,豪强一年便要为其缴纳四百钱,而普通豪强谁家没有几百上千的奴婢?更大一点的,仆役数千上万都有,每年光是为奴婢缴纳的算赋都是个惊人的数字。

    有这个政策在前,彼等豪强怎么会主动、坦诚申报?

    偏偏皇帝心里已有了主意,他说道:“没有官府发给的凭证、不在官府籍册上的,一律不视为奴婢。豪强不得任意刑杀,驱使劳役,违者重罪。彼等奴婢既无凭证、又不在籍册上,倘若受到豪强欺凌,可径直讼于官府,允其自告,官府不准不受其辞状!”

    以前的君主只是下诏释放奴婢、不准虐待杀伤奴婢的诏令跟这个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皇帝先是给奴婢上户口,没有户口的官府一概不承认是奴婢、而将其视为自由民,豪强就没有权力任意处置。

    一旦处置了,那些奴婢大可以逃亡他处,因为他们不在奴婢的籍册上、没有凭证,豪强就不能证明他们是自己的私有财产。更何况,皇帝还准许不在籍册上的奴告主,授官府以柄,趁机打压豪强的权势。

    这个政策一出,相信大多数豪强宁肯主动将名下奴婢登记在册,每年为奴婢付出数万甚至十数万的算赋,也要得到一个保障,保住自己的私有财产不凭空消失。

    掌握了全国的奴婢数量,皇帝就能借此对天下豪强的数量、强弱以及拥有的财赋有个大致的了解,不但能增加岁入,还能削弱豪强的经济实力。

    解决了最重要的一项,后续的的便好处置多了,皇帝废除了东汉末年以来额外向百姓征收实物的户调制。至此,朝廷的税源大减,可以想见未来数年的财政状况都不容乐观,除了叮嘱在场旁听的度支部尚书韩斌将度支郎分派到公卿府署,厉行审计以外,还要着手开源。

    未来几年冀州的海盐将大规模开发,加上扬州的淮盐,以及盐铁酒榷的施行,朝廷尚且不用担心大规模的赤字。轻农税重商税,宁可用危机倒逼改革,也不随意增加农民负担,这是皇帝未来规划的政策走向。

    然而在众人散去后,皇帝还是将太仆刘表单独留了下来。

第五十五章 谁说意气

    “鼎国昔未分,萧墙梗天步。呼苍复何用,龙卧独不顾。”————————【刘表庙】

    未央宫,宣室殿。

    皇帝坐在席榻上,一手撑着侧脸,似乎在想着什么。

    太仆刘表在众人走后仍旧坐在原处一动不动,虽是被皇帝单独留下,他也未见有任何忐忑惶恐的情绪,而是很安静的低头垂眸,等待着皇帝开口。

    皇帝轻轻舒了口气,在席榻上左右活动着上身,最后往前微倾,向刘表招了招手,示意他移席往前坐。

    于是刘表遵从的起身往前,径直坐到皇帝下首。

    “太仆掌乘舆御驾、天下马政,此次留你一步,正是因为你本职所在。”皇帝轻描淡写的说道:“此外,朝廷今年与鲜卑等部落通商等事,事涉牛马等牲畜交易,与你太仆有关,更与朝廷经济之策大有关隘,所以这也是让你在刚才参预的缘故。刚才诸公议论的国策,看似与太仆无关,但太仆在其中的作用不小,刘公你得多留神。”

    刘表似乎有些受宠若惊,连忙拱手拜道:“臣谨诺,马政之事,臣自莅任太仆以来,时时谨记在心。今春曾上呈奏疏,请恢复天子六厩、及边郡六牧师苑令,于汉阳、陇西、安定、北地、上郡等地重建马场,供朝廷军马之用。只是承明殿以为蓄养马匹会损耗粮草,如今朝廷用度不足,不宜放开马政,只许效光武皇帝时旧例,仅于汉阳郡设流马苑。”

    “你说的这份奏疏我见过,记得当时是黄公提出的异议。”皇帝微微扬起头,回忆道:“鲜卑分裂,各部大人自行其是,乌桓虽强但众力弱,塞北诸胡没有比得上昔年匈奴的。朝廷未来几年内不会有大战,所以承明殿诸公的意思,都觉得眼下不必要养马,与其浪费粮草,还不如将重点放在农桑。”

    “诸公老成,农桑确为朝廷大事,臣只看到太仆马厩,全然未考虑到大计,是臣的疏忽。”刘表不敢非议承明殿的决议,老老实实的承认自己的不足,那谦虚小心的样子,像是第一天步入陌生的环境。

    “你能从本职为朝廷设想便宜之策,这没有错,何况你的奏疏确实有用,只是还不到时候罢了。”皇帝抬手让稽首伏身的刘表起来,说道:“与鲜卑互市的事情,虽说是由地方上与少府统管,但彼等用盐、茶、绢布换回的牛羊马等牲畜,却是在你太仆的职责之内。对此,你有可有想过?”

    刘表眉头一抖,很是沉住气的顺着皇帝的话说道:“交易来的牛,臣以为,可以分拨各地,一部分由官府借贷给黎庶耕种,一部分可在关东等地售卖。羊也是同样,至于马匹,臣记得朝廷开启互市时曾有诏书,称民间商贾不得交易马匹,故诸胡互市所获之马,皆为太仆所有。臣以为,可从中择选良马,充作御马,或是交由边军、放之于汉阳牧苑蓄养,其驽马、老马,则交由郡国之兵,或是充作邮传驿马。”

    从平准监对皇帝提供的数据来看,经过战乱以及几次大的牛疫,民间耕牛的数量十分稀少,一头牛至少值几千钱,百姓往往是与邻舍共用才能满足耕作的需求。除此之外,马匹的价钱更是高的离谱,往往是数千钱至数万不等。民间的耕力短缺是恢复农业经济发展的一大难题,所以这也是为什么皇帝会同意开启互市的原因之一,从草原胡族手中换来牛马,可以通过售卖、借贷等各种方式交付民间,再配合上正在向关东地区逐渐推广的曲辕犁等新式农具,在短时间内生产力将会得到很大程度的提高。

    只是鲜卑人也不愚笨,牛羊尚在其次,不过是能让人耕作省些力气、饭桌上多吃些肉而已,马除了可以用于耕作,更多的还是战略资源。马背上的鲜卑人在互市时也会特意留个心眼,不会让良马流入贸易,在互市时充其量是一些体质低劣的驽马而已。草原上每逢冬天都会冻死一批牲畜,与其白白让马冻死饿死,还不如拣选一批老弱的马匹用来交换珍贵的粮食等物资。

    鲜卑人算盘打的精细,上至皇帝,下至一众大臣都心知肚明,所以目前也只能采取提高驽马与粮草的兑换比例、重金购买良马的措施。在皇帝看来,互市并不只是为了求得良马,更是为了换来牛羊这些牲畜,至于换来的驽马,皇帝与刘表想的大体类似,小部分驽马用来给郡国兵当做训练、或是交给军屯户当日常耕作工具,其中大部分则分配给亭长、或是驿道。

    亭长有了马,可以极大的方便于巡视乡里,缉捕盗贼,驿道补充了一批驿马,虽然耐力、体力方面并未达到真正驿马的标准,但也能用于官府之间平常往来公文邮传。将如今正在慢慢推行的驿道比作后世的高速公路、马比作汽车,有了交通上的优势,朝廷对地方的治理权力就会更深一步延伸,沿着每条驿道、每处乡亭,深入到最基层。再配合不断选拔、任命至乡里的太学生,皇帝相信,只要坚持下去,皇权就能延展至民间的方方面面,他也就不用太过担心政令出了长安城以后,再很难原原本本得到贯彻实施的问题了。

    “驿马要求饲养容易,能适应各地水土,体力强键,耐力强、善奔跑。如今天下无事,平常时使用驽马,到勉强堪用。等到以后边地起了烽燧,驿马就得三百、六百、乃至八百里加急,传递军务。”皇帝点了点桌案,对刘表说道:“不过这都是以后的事,太仆现在要做的是尽快培育良马,与平准监、均输监一同做好互市的事情。”

    说着,皇帝转头对侍立一旁的穆顺吩咐道:“去传鲍出、糜竺二人来。”

    这两人一个是平准令、一个的均输令,掌握着大量的民间信息以及丰厚的物资储备,皇帝是想让平准均输在互市中发挥作用,平准监负责采集各地的物价情况,均输监负责在最低价的地方进行物资采购,然后运输至互市地点与诸胡交易。交易来的牲畜,马匹统一交给太仆,羊和部分牛则交由平准监、均输监,用同样的方式贩运至内地,这一去一回,中间可以为朝廷牟取重利、顺带平抑当地物价、解决畜力不足的问题。

    见穆顺应诺一声,急匆匆的出去传召,鲍出等人官署皆在宫外,一时片刻不得入宫,皇帝便让人给刘表沏了茶,开始在这个时候谈论家常。

    “刘公是鲁恭王之后?”皇帝问道,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

    “唯唯。”刘表很谨慎的措辞道:“臣先祖正是鲁恭王之后,迄今已有数百年了,臣无才无德,徒有国家之姓而已。”

    皇帝摇了摇头,不甚同意刘表的话:“我刘氏享天下已有四百余载,其间多少宗室子弟,论才论德,几不弱于大儒名臣。此岂非祖宗有德,而苍天佑之?如今屡遭大难,宗室凋零,诸王皆唯唯守成之辈,不足与道。眼下正是大变之世,我欲改革前朝历代沉疴痼疾,重开盛世,刘公与并州刘虞、豫州刘艾等人皆为我宗室才彦,安能不图报效乎?”

    听了皇帝这话,刘表一时心惊不已,心惊之余,更是惶恐。他并不是彻头彻尾都在朝廷之中、事事跟着朝廷的脚步走的臣子,刘表在前不久还是坐镇一方、自作威福的荆州牧、镇南将军!随着叛乱造反的袁氏的覆灭,他同样身为一地诸侯,侥幸能提前看清形式,主动投靠,最后混得一个九卿已经是竭尽心力。如今皇帝却将他与刘虞、刘艾这些宗亲重臣们相提并论,刘表起初并不觉得荣幸或是自己的机会来了,而是认为皇帝这是在试探他。

    他提心吊胆的说道:“刘并州深得海内之望,臣微薄之身,岂敢与其并论?”

    “你不也曾是‘八顾’么?”皇帝提起了刘表曾经参加太学生的运动,被士人们赞许,将之与其他人并论的称号。

    这话让刘表愈加惊惧,心里更加笃定皇帝这是在试探他了。

    他有些慌张的低下了头,此前沉静淡然的风度立时无存,语气甚至带了些心虚:“当年虚名,不敢再提。”

    皇帝知道刘表是怕什么,司空赵温举荐的同乡、新任荆州刺史常洽在襄阳发现了不少当年从雒阳宫中逃至南方的工匠,虽然刘表早已私下里焚毁了僭越的车驾图纸,但这些工匠却还在。刘表还想将这些工匠献还给朝廷用来营造宫室,谁知道他赴任的仓促,将这些人留在了治所,让常洽一来便发现了蹊跷。

    好在常洽是赵温从太学荐举出去的手下人,又曾经做过荆州刺史,如今在皇帝的授意下,很能压得住荆州那边的消息。

    知道刘表心中的惧怕,皇帝就能握住把柄,更好的用他。虽然刘表不见得能力有多出色,但对方在荆州最后的时间里曾险些被当地豪强算计,双方结下梁子,让刘表用来制服荆州也是可以的,再不济也能当个招牌。

    “我听人说起过,你当年授任刺史,单骑入宜城,使人诱当地宗贼五十五人,于宴中皆斩之不留。”说到这里,皇帝不免有些唏嘘,刘表刚上任的行为与刘焉大同小异,都是孤身上任,借助一帮豪强铲除另一帮豪强,从而坐稳位置,就连历史上的刘繇也是同样,身单力薄的他在扬州很快拉起一支军旅,若不是遇见了孙策,他兴许也能守住江东。由此可见,东汉末年的时候,刘氏宗亲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无能之辈,只是刘焉最后垂垂老矣、刘表锐气尽丧,为豪强摆布,这才使汉室与中兴的机会屡屡交臂。

    皇帝看着惶恐之情流于表面的刘表,低声道:“大气魄啊。”

    “陛下!”刘表惶然,在席上稽首道:“臣当年临危受命,赴任荆襄,为了应付局面,也是不得不施以雷霆!不然,外有逆贼作乱,内有宗族拥兵,臣纵然有尊军讨不臣之心,也是力有不足啊……”

    “荆州的豪强……”皇帝沉吟一声,这时他看着穆顺已站在门外,提醒他鲍出、糜竺两人已经到了。皇帝不着痕迹的对穆顺使了个眼色,让彼等稍待,自己则轻言细语的刘表说:“刘公莫惧,当时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乱世用重典,非如此不足以惩奸邪,我岂会因此怪咎于你?”

    皇帝又好生劝了几句,这才让刘表稍稍安下心来。冷静下来的刘表心里也觉得奇怪,自己是当时朝廷名正言顺遣派的荆州刺史,在当地杀不法宗族,恢复统治秩序,按理说并没有做错,皇帝拿着个仅仅只是对他敲打,却难以真的拿他做文章。若说皇帝真要为难他,自有别的题目可说,为何偏要从这里着手?

    刘表心里念头转的飞快,其中有些想法好似是蔡夫人曾对他提起过的,细细一想,却不记得了。

    只见皇帝悠然拢了拢衣袖,轻声问道:“荆州位置偏南,不比兖、豫以及河北人烟凑集,士人盈野。但我听说其地也有不少豪强大族,彼此联姻,互通声气,刘公在荆州数年,心里应该都有数?”

    连着又敲又打之后,皇帝对刘表的称呼从‘刘公’到‘你’,又变回了尊称。刘表听到这里,不禁舒了口气,若是让他陈述荆州豪强以及彼等内部之间的关系,这却是不难,而关键在于皇帝想知道这些做什么?以及,为何偏要通过他去知道这些?

    松了口气的刘表不敢隐瞒,一五一十的将荆州的豪强大族都细致的说了个遍,譬如江夏黄氏、南阳来氏、南郡庞氏、蒯氏、马氏等等,彼等之间互有婚姻、师徒、故吏的名分。关系错综复杂,若非是长期在荆州为官,深入了解过,光凭皇帝手中最得力的平准监与绣衣使者都难以在短期内摸得这么清楚。

    在如今的荆州豪强之中,势力最大的自然是江夏黄氏,黄琬位至司徒、录尚书事、阳泉乡侯,与其同宗同族的既有黄承彦这样的大儒名士,也有黄祖这样的武将。更不用说黄琬是天下少有的能臣、名士,更与弘农杨氏有交,已经是荆州士人在朝中最强的势力……

    刘表回忆起刚才争论时,黄琬与杨琦二人彼此唱和的景象,心神有些恍然。

第五十六章 逸而忘忧

    “吾不敢为主,而为客;不敢进寸,而退尺。”————————【道德经·第六十九章】

    皇帝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继续深入,而是让穆顺将久等的鲍出、糜竺等人唤了进来。先前的会议他们没有参会的资格,如今传召他们也不是为了另外商议事务,而是将适才议定的互市内容告诉给二人,吩咐彼等与太仆共商协作。糜竺等人自然不会再说多话,他们的职责本就是平抑物价,从中为朝廷牟利,尤其是对糜竺来说,牛羊售卖向来是致富的一大秘诀,自己乘其间,大可以公私两便。

    “具体事宜,由你们自行商议,有何缺漏之处,再行禀上。”皇帝挥了挥手,示意他们退下。

    “臣谨喏。”平准令鲍出与其他人一同唱喏完,又独自言道:“陛下,此事是否应知会于司农……”

    “刘和是你的上官,你当然不能回避他了。”皇帝笑了笑,理所当然的说道。

    鲍出目光一动,也没有再说什么,自从平准监从一开始的刺探性质的职权逐渐变成采集物价等寻常信息、以佐定策的功能,平准监的权势便不复以往,被侵夺权力的绣衣所替代。作为贾诩离开平准监之后的继任者,游侠出身的鲍出并不热衷于这些终日繁琐无趣的市井消息,也不谙熟这些经济之道,如果要他选择的话,他宁可去做一个寻常都尉。

    只是鲍出守信重诺,当初贾诩对他一手提拔,并将平准监交代给他。如今平准监权势日减,他自觉有愧于贾诩,并希望能做出一番成绩,好让平准监不至于太过旁落。

    然而无论是安排严干等人西行凉州,还是其他,鲍出虽然都表现了平准监不俗的实力,但仍旧缩短不了与绣衣的差距。就像是现在,皇帝已经让平准监不避讳大司农了,若是在以前,平准令都是可以特许入宫、直接面见皇帝的!

    鲍出心中念头闪过,暗自叹了口气,好在绣衣如今与平准监算是颇有渊源,他心里不算太过失落。

    在三人走后,皇帝这才从席榻上站了起来,伸长手臂舒展了一下僵直的腰背,然后径直往帷幕之后走去。

    在重重帷幕之后,单独辟出一处小室,摆着简单的桌案席榻、案上摆着几碟精致的糕点。

    一个中年男子身着宽袖深衣,头戴梁冠,坐在席上微微眯着眼,似乎陷入了睡眠。此人相貌并不出奇,颔下留着几缕胡须,俨然一副寻常文士模样。

    跟在皇帝身后的穆顺却知道,此人虽不在承明殿、尚书台,但在皇帝眼前发挥的作用却比彼等大多数人还要强——甚至超过了荀攸。

    “贾公。”皇帝一说话,绣衣使者、河津亭侯贾诩便霍然张目,正要离席向皇帝行礼。皇帝右手一抬,衣袖挥动,便将贾诩的动作止住了。他顾自走到贾诩面前的席榻上正襟坐好,看了看桌上剩余的茶点,笑道:“前面争论的实在无趣,贾公小憩了不久?”

    知趣的穆顺立即上来将贾诩用过的茶点一个个撤了下去。

    刚才贾诩就是在这幕后,一席一桌,边吃着糕点饮着茶,边听数步之遥的承明殿诸公为了税赋的事争论不休。

    “诸公持重,事涉万民之政,不可不慎。”贾诩看着穆顺将他吃剩下的糕点一一拿走,脸色并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淡淡说道:“税赋之策,臣不谙其事,虽陛下开明,付诸于公议,但千事万端,仍要由圣意裁夺,旁人不得导引。”

    “这话,也就只有贾公能对我说了。”皇帝轻声说道,他随手指着贾诩吃剩的糕点,对穆顺说道:“拿下去赐人,不要任意丢弃。”

    “谨喏。”穆顺正往桌案上摆放新的糕点与热茶,闻言笑道:“陛下怜惜奴婢、珍惜粮谷,纵是不说,奴婢也想着要这么做。”

    皇帝轻轻一笑,没有说什么,他也确实有些饿了,伸手拈了一块雪白的糯米糕,将它放入口中吃了。这种米糕是将糯米磨成粉,加水和蜜,用箬叶裹着蒸熟而成,皇帝细细咀嚼着米糕独有的清甜与箬叶的清香,最后从口中吐出一枚枣核。

    那颗红枣被点缀在米糕之上,皇帝将米糕吃完,又将枣肉吃掉,最后将暗色的枣核吐在光滑的桌案上。

    “本想着各退一步,彼此也好姑息休养,谁知你退一步,彼欲进五步。”皇帝盯看着那枚枣核,直直白白的说道:“你让了,别人只会想你再让,世人之心,何其难足?”说完他又显得很疑惑的问贾诩:“贾公,难道我真是世人眼中的‘仁德之君’么?”

    “陛下欲行王道,则仁义播于四海;陛下欲行霸道,则威严慑于九州。”贾诩瞥了一眼那枚吐出来再无作用的枣核,直言不讳的说道:“而我汉家制度,皆霸王道杂之,明君任人施政,存乎一心,非赖于臣子。”

    “当初对王公,到底是失之于宽厚啊。”皇帝略叹了口气,谁也不知道他突然发这样的感慨是为了什么。

    世人都认为王允诛董,有功于社稷,哪怕他最后逼反了李傕、郭汜,让朝廷险些再一次陷入万劫不复的危机,也仍认为他功大于过——尤其是这个危机得到了很好的解决,并没有真正发生。

    所以拥有极高声望的王允在退出朝堂的时候,有不少不明究竟的士人为此抱憾,他们甚至不知道袁绍入上党时王允所扮演的角色。当然这一切被朝廷下意识的掩盖,因为不能揭露最有名望的大臣于叛逆同流合污,这会打击朝廷的颜面;士人们也需要重新抬起死人的幌子,尤其是那些没有真正见识过皇帝厉害、以为皇帝聪颖却宽仁的新附士人。

    这其中原委,也只有完完全全经历过的人才懂得皇帝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贾诩略微扬起眉头,他无意评说当年是非,单只是道:“宽厚与否,知道当年辛密与否,世人皆会传颂陛下宽仁、慎杀之名。而陛下睿鉴,只要不为这区区声名所困,宽严有度,天下又有何事为难?”

    “宽有了,严还不够。”皇帝心里不知在想着什么,悠悠说道:“关中这批旧臣是始终跟着我的,熟知我的脾性。而关东却不然,多少是道听途说,又未见我杀人,想着天下光复,亟待施行仁政,故而滋生骄慢之心……还以为跟从前一样。”

    “汉室德运已改,自然要不同以往。”贾诩低叹一声。

    两人虽未明言,但相处下来的默契已经互相领悟心意,万民休息,朝廷终劳,跟从前王允、马日磾、士孙瑞等人和平下野不同,皇帝这是要杀一批人了。

    “那个吴硕倒是有些能耐,当初若是侍主从一而终,如今又何止是尚书令呢?”皇帝忽然像是在夸赞其人:“此人前度上疏,称要扩招国子监生,允许各地豪富之家送子入学,每年收其束脩万钱,如此可得年入三百万。”

    贾诩没有平议尚书奏事的权力,细细听完,然后说道:“朝廷年入数十亿,为了这三百万,多出三百名才能平庸的郎官,于朝廷并无益处。”

    “足以让人动心了。”收‘建校费’这种事皇帝在后世也见过,既然吴硕有提起,那他自然不能让此事太过简单:“国子监宁缺毋滥,朝廷不能为了钱就胡乱往里面塞人,败坏了读书的风气。我已批示承明殿,凡要入学者,先交五千钱,用以策试五经,策试高第方准录入,每年束脩五万,一切所得,皆拨予太学。”

    国子监的学制与太学一样,都是五年,豪强子弟读完出来至少要花费三十万钱,不是一般的豪强根本负担不起。更何况在其他人看来,除了通过国子监与太学策试录官,更还有其他选择,只是这些人不知道有些路在今后是越走越窄、有些路是越走越宽。

    “单凭此疏,可见吴硕其心已定了。”贾诩眼眸微眯,缓缓言道:“只是骠骑将军从此失却一臂膀不提,其多年任事,有不少仰赖于吴硕的。如今吴硕背离,多少私下情事想必也会为人所知……其人恐怕……”

    说到这里,贾诩有意顿了顿语气,试探性的看向皇帝。

    董承不但关系前朝,更牵涉宫闱,纵然是贾诩,也不能在皇帝态度尚未明确的情况下多说一句。

    “改完军制之前,董承依然是董承。”皇帝简单一句话,流露着太多信息,或许在他看来,在裁完冗兵以后,董承的地位将会有变数?

    至少是不会如现在这般稳固。

    贾诩转了转心思,很快抛却这个话题,轻声说道:“吴硕此人本是尚书台小官,先后依附董卓、王允、董承,如今观其言行,似乎又倒向了杨氏。”

    杨氏与黄琬本来就联系紧密,几乎可以视同一体,今日贾诩听了一阵,发现是由吴硕起头,然后杨琦、黄琬互相配合,从而形成统一的口径与声势,引起皇帝不快。

    “杨氏?”皇帝冷笑道:“他最好是如此。”

    贾诩眉头微皱,从皇帝讥讽的话语中琢磨到了什么。

    如果不是吴硕有意投靠杨氏,难不成对方并没有与杨氏走到一起,而是出于某种目的,今日是故意将杨氏与黄琬的声势引出来、让他们打头阵,好让皇帝忌惮。

    倘若如此,吴硕背后必另有其人。

    在皇帝的提醒下,贾诩立时明白了,只是他一时还不清楚这到底是士人之间的内斗,还是一次投石问路——将势力庞大的弘农杨氏当作石子。

    这个疑问连皇帝也无法下定论,但试探也好、露头也罢,他都不会轻易放过这个契机:“如今尚书台各部皆有所司,尚书令、仆射总其成,虽名为枢要,实同九卿。只是仍循旧制,掌拟文书诏令,这就好比九卿掌草诏之权,其可乎?”

    稍一说错便会得罪整个尚书台的问题,对于贾诩来说,似乎并不是个值得考虑的疑难,他迎面望向皇帝明亮炯炯的眼神,带有深意的说道:“孝武皇帝时,诸尚书不理政务,但只顾问诏对。自光武皇帝以后,中台权重,乃有六曹之分,俨然已侵夺外朝之权。今陛下变易内朝制度,理清内外朝各司之职权,使之并立,较之孝武、光武皇帝时,尤为高明。”

    尚书台能拟诏,是因为它足够机密、亲近以及不理具体事务,如今尚书台各部都有了具体的职能,就按皇帝说的那样,岂有让少府给少府自己拟诏的道理。所以当尚书台诸事繁多,已经不够机密、不够亲近的情况下,拟诏的权力,就不再适合继续留在尚书台了。

    当然,这种大权也不会交给承明殿,皇帝有意将这个权力单独拿出来,重新赋予一个曾经有过、却又消失的职位。

    “孝武皇帝时,也不单只有尚书才省阅奏章,传达诏令。”皇帝轻声说着,像是在贾诩的提示下才想起来:“中书谒者令不也如此么?”

    贾诩目光一闪,忽然离席,对皇帝稽首一拜,像是要把刚才未能行完的礼给行完。

    皇帝一时没有说话,他伸手又拿起一块红色的糯米糕,放入口中细细咀嚼起来。这回点缀在米糕上的不是红枣,而是一颗煮熟的栗子,皇帝直接将其嚼烂一同吞吃入腹。

    中书令是为了加强皇权而设立的官职,在最初其实就是尚书令,不过被孝武皇帝改为中谒者令,后为中书谒者令。先是启用宦官,后来间或使用士人,权倾朝野,在孝元皇帝时开始出现内外朝官员互相争权,最后孝成皇帝不得不废除了中书令,由此削弱了皇权。

    尚书令与中书令原本一体,按皇帝后世人的想法,二者势必要有所分离,今后就是承明殿主决策、中书令草拟诏书、内外朝主行政。这其中,中书令草拟诏书悉听于皇帝,可以直接绕过承明殿,可以进一步加强皇权。

    皇帝喝了口已有些微凉的茶水,贾诩低调不揽权,有主见知进退,是最合适的中书令人选。只是当前尚不能一蹴而就,得先向外面放个风声:“绣衣使者执掌中外情事,遇事辄报,片刻不得怠慢。我看,贾公以后再加个‘给事中’好了。”

第五十七章 淡乎不阿

    “攫挐者亡,默默者存;位极者宗危,自守者身全。”————————【解嘲】

    给事中属于加官,可以给事宫禁之中,常侍皇帝左右,备顾问应对,参议政事。贾诩被授了给事中的加官以后,便可以从容出入宫中,有权力预闻政事,更进一步,还能代皇帝传达诏令,毕竟这可是仅次于中常侍的内廷官。

    这一切在贾诩看来仿佛都是水到渠成,他面色不惊不喜,极为平淡的接受了恩赐。

    皇帝对此习以为常,他好像从没见对方大惊失色过,似乎始终都是如此云淡风轻的模样。与贾诩相处这么久以来,皇帝有时不免也会多想,以后究竟会有什么样的事才值得贾诩惊惶呢?

    这个念头也只在他脑海中稍微过了一下,并没有往心里去,皇帝见贾诩接受了新的任命,又说道:“秘书监如今多是文学之士,写起文章来都是文不加点、挥笔立就,贾公虽不善属文,但时不时地,还是可以多随我去看一看。”

    “臣谨喏。”贾诩的眼神这才有了些变化,拱手说道。

    这两日正是休沐,官员们难得在家清静休息,皇帝治吏严谨,许多人都日常绷着一根弦,生怕因松懈犯事,是故这休沐的时候比以往更值得珍惜。

    难得休息的尚书仆射荀彧正在府中的厢房窗下与侍中荀攸一同饮茶,边欣赏庭院里渐渐开始绿荫繁茂的夏木。林木间有宛转鸣啼的鸟雀,贴墙生长的月季正绽吐出粉色的花瓣。荀彧静静看着这一切,忽然说道:“像是这样的好光景,上林苑里也有不少吧?”

    “这哪里比得了上林苑?”荀攸只淡淡一瞥,漫不经心的说道。

    说起来,荀彧到长安的这一年里还没有真正去过上林苑,一是入朝的时间还太短,再是皇帝自打亲征回来一直忙于处理后续事务,没有闲暇去上林苑。而这一次由于是宫里宋贵人怀孕的缘故,皇帝特意带着掖庭众人在初夏的时候前扶荔宫。上林苑的各处宫观虽已荒废数百年,迟迟未有修复如初,但昔日种植大量南方佳木的扶荔宫却保存了不少树种。

    两百多年的繁衍生长,再加上近年来的修整规划,扶荔宫已是郁郁葱葱,是个难得的观景郊游的地方。

    荀彧先前在话里提起的正是这个事,他见对方面色如常,不由问道:“既如此,公达你为何没有去呢?”

    作为皇帝最亲近的大臣、侍中,荀攸本也应去无疑,然而他似乎并未觉得这有何奇怪的:“侍中、侍郎都没有跟着去。”

    言下之意是皇帝没有传唤理当跟随的近侍们,这就有些帝后郊游,不宜外人的意思了。然而荀彧何等聪明,抛开这个念头,很快又问了一句:“那有谁去了?”

    “秘书监的那些以文章进用的士人。”荀攸轻轻看了对方一眼,好整以暇的说道:“还有贾文和。”

    “他?”荀彧有些讶异,对方虽有了‘给事中’的身份,得以跟在皇帝左右,但如何比得了职权相关的一干侍中、黄门侍郎们?荀彧凝神一想,觉出不对劲来,轻声说道:“此事并非无意为之……难道国家要削中台之权?”

    荀攸叹了口气,慨然道:“旁人都以为国家将诏使贾诩平尚书事,唯独叔父你却不然,与我所见略同。”他语气一顿,慢吞吞的说道:“这一次国家游上林苑,别人只看到贾诩随驾,其实这算不得有多紧要,贾诩虽不张扬、游历于朝堂之外,但这些年来出谋划策不少,深得国家信重,谁也不能看轻了他。贾诩其人的分量本就不轻,该重视的应当是彼等随驾的秘书郎……”

    “阿兄现在府中校书,不然我等同去叨扰一番?”荀彧提议道,秘书监诸郎都得以随驾,而荀悦这个秘书令却安安静静的回到家中校书,这也是不合常理之处。然而荀悦此人潜心修书,很少主动参预政治,安安分分的在秘书监充当一个顾问的角色,让皇帝很敬重他的人品与学识,却并没有授予重任的意思。

    荀彧想携对方一同前去见荀悦,心里打算的不单是想了解此次游上林的背后是否别有内情,更想打探一下自己的这个堂兄心里的真实想法。

    “侍中崔公大病一场,正在家休养,其手下《皇览》的编撰大功未遂,所以临时交给了荀伯。现在荀伯手上已有自己的《申鉴》未成,还要参与《东观汉记》的追记编集,如今又接了《皇览》的集编……还是不要去叨扰他了。”荀攸是个心里有主意的,知道皇帝给荀悦安排了这么多事务,从中窥见皇帝对荀悦的任用并没有往政务方向走,而是专攻文史。加之荀悦自己也乐在其中,荀攸等人恐怕是再有什么想法,也难以说服对方。

    “其实你我之间,彼此都想到了同一处,堂兄又如何不是如此呢?”荀彧低叹一声:“中台诸尚书如吏部、度支部、兵部等等,职权皆由国家亲自定下,诸尚书也由其一手简拔。如若因吴硕这般鼠辈,而削夺尚书权,未免太过不值,也会扰乱国家心中的设计。依我之见,尚书台如今应当削夺的不是‘职’,而是‘权’……”

    “以往尚书无职事,故能奉天子之命草拟诏令,如今诸尚书已与九卿一般无二,再使其手握政令之余,又得以拟写诏令,不仅于制违和,就连国家,心里也不想见中台如此权重。”荀攸揣摩着皇帝的心理,吴硕只是个无足轻重、又处处是把柄的小角色,皇帝真要动他,谁也不会出手作保。如今这样做,并非是针对吴硕,而是想将草拟诏书的权力收回去,并交给……另一个人。

    尚书台之所以权倾天下,为朝廷中枢,不单是因为其地处宫内,靠近皇帝、又不断侵夺公卿职权,更是因为它掌握着诏书发行的权力。自从建立尚书台以来的历次政变,无不是围绕着尚书台而进行的斗争,谁掌握了尚书台,谁就能代表最高权力发号施令。而一旦尚书台没了草拟诏书的权力,就势必会沦为与九卿等同,尚书令也不再那么清贵了。

    “诶。”荀彧幽幽叹了口气,甚为可惜的说道:“当初国家以铭《平羌碑》为由,简拔了不少文学之士,彼等又都在秘书监,这今后……诶!”他早已想到了这件事,如果皇帝要另设一个专门草拟诏书的部门以代替尚书台,用善属文、不善议政的文士,那么秘书监便是近水楼台,而作为秘书令的荀悦,又何尝没有机会呢?只可惜荀悦似乎意不在此,不欲出头与贾诩争锋。

    “著书立说,本是一条稳慎为宦的法子,荀伯打算借此慢慢养望,也算是为我荀氏助长声势。”荀攸淡淡说道。

    一个士族不但要有人在朝中出仕高官,更要有足够分量的大儒名士提高声望,荀氏以前已有荀爽等一众高士,若荀悦通过为朝廷编撰文史,足可称为大儒。这是关乎于荀氏百年的大计,荀彧想到这里,忽然抬眼看向荀攸,缓缓说道:“自从入长安以来,虽渐次熟悉了不少朝中政事、人事,但对于公达你,我却没能与之做一次深谈。”

    荀攸刚要拿至嘴边的茶碗立时顿了顿,他不急饮茶,将其放回在桌案上,略一挑眉,问道:“是关乎于朝廷今后大政?”

    “都说国家有效光武之心,如今清查户口、奴婢,他日度田,也不在话下。”荀彧轻吁出一口气:“然则观其重开盐铁专营,整肃吏治,用人选官不纯任士人,可见若是以光武皇帝相比,恐有不足……公达,国家的心思,你比我更要清楚,他日若真度田量民,到了我家,则该如何?如今杨氏、黄氏,已经有些非议了,不少人在盯看着我们,此时一举一动,你我都得同出一心才是。”

    “叔父。”荀攸凝神想了片刻,忽然说道:“敢问叔父自比黄公、杨公等人如何?”

    “论及名望,我自然不如。”荀彧目光一闪,避重就轻的说道。

    “那颍川荀氏与弘农杨氏、江夏黄氏,又如何?”荀攸追问道。

    “我知道你的意思了。”荀彧这次没有回答这个设问,而是说道:“他们出头,我们不管,当然也没有为人前驱的必要。”

    颍川荀氏如今正处于上升期,像黄氏、杨氏等大族为了保证自己的利益不受损害,势必会与皇帝起冲突。荀氏在其中出力太少,不但起不到作用,更会适得其反;而出力太多,又很容易受不住阵脚,成为别人的马前卒。

    自从关西士人没落以后,关东士人在朝中几乎一家独大,而其中又因不同的地域、实力的雄厚程度、家学之间的争端而分化为各种势力。袁氏已亡,再无大族能与杨氏比肩,其下黄氏、桓氏等族联系甚密。

    如果再没有特别大的变故,颍川荀氏很难跻身到前列,混乱才是上升的阶梯,如今荀氏虽然声望极高,那也是荀攸深受皇帝重用,许多颍川士人接连被提拔的缘故。声望若是没能成为积累,很快就会消失不见,这也是为什么荀悦选择潜心治学的缘故。

    “国家的心思,我曾揣摩许久,如今也算有所得。”对于荀彧的回复,荀攸没有做出评价,而是另外说道:“国家穷究经史,无论《太史公书》,还是《商君书》,皆无所不读。设立秘书监,除了揽才、培养亲信,也是为了自己读书之用。也正是因为如此,国家便深恨豪强武断乡曲,要挟官府,残害黎庶。”

    荀彧心里略略讶异,瞬间便恢复平静,历代有所作为的皇帝都致力于打击不法豪强,维护朝廷在地方的统治。譬如光武皇帝时,四境之内有不少豪强仍旧构筑坞堡、训练私兵,朝廷几次严令遣散,彼等非但不听,甚至还敢攻击郡县。官兵一来,立即解散为民,官兵一去,又重组成一支私兵。

    尤其是在朝廷后来政令松弛,解禁盐铁以后,无论豪强还是大族,经济实力都获得了迅猛增长,庄园经济大行其道。豪强在地方的势力渐大,自然也就会威胁到官府、乃至于朝廷的权威。

    当然,在地方残害黎庶的大多是‘新富’的小豪强,彼等渴望跻身上流,可朝堂之上却基本为大族垄断,大族又看不起彼等小豪强的做派、更不愿意分润资源。所以在东汉近二百年间,小豪强大部分都依附于宦官,以此形成一股政治势力与大族对抗。

    世族、豪强之间并非铁板一块,往往有些大族出身的士人一到任地方就会惩治豪强,并非是因为他们背叛了自己的群体,而是在道德、政见等因素之外,没有将彼等视为‘自己人’。

    “可国家如今并不只是针对那些豪强。”荀彧皱了皱眉头,回想起皇帝主导的朝廷所出的种种政策,不但是豪强,就连高门大族都受到不少的损害。譬如盐铁专营、策试选才、清查户口等等:“国家比光武皇帝更有雄心,但到底年轻,未免失之于操切。”

    他的言外之意就是,皇帝没有将豪强与大族分而治之,这样的政策执行下去,会将所有人逼到角落里。

    “这样的气魄,非寻常之君能为,历数诸位先帝,国家比任何人都有底气。”荀攸轻声提点一句,复又说道:“单不说朝廷如今兵强马壮,地方豪强几经丧乱,元气未复。就说是国家,其性情审慎,无论是在关中理政,还是亲征,都无操切激进之行,更何况还有贾诩在身旁谋略……如今,更是如此。”

    荀彧闻声说道:“难不成……”他霍然起身,从席榻上站了起来,思及皇帝的种种政策,不难看出端倪,太学招录的学生以普通豪强为众,这等于是给了小豪强一个进身之阶,用以平衡大族,盐铁专营也是大族受损最重。

    而眼下清查人口、奴婢,大族底蕴深厚,自然不惧这每年多出的钱财,对于小豪强却是一大打击。

    “就是要斗起来,两边就携不了手,国家,就始终是居中调度的国家。”荀攸缓缓说道。

第五十八章 塘水渐漫

    “夏风多暖暖,树木有繁阴。新笋紫长短,早樱红浅深。”————————【表夏十首】

    荀彧面前的茶碗自从添水之后就再未动过,他一直是性情平静沉稳的人,然而在初次遇见这种事的时候,相较于荀攸早已接受而冷淡的态度,他的内心仍旧起了波澜。

    “若依眼下情形,吴硕只是一个幌子,国家是要先将矛头指向黄司徒了?”在心里想了一瞬,荀彧脱口道:“吴硕不足为道,杨氏势力庞大、多年韬晦又抓不住漏子,唯独黄司徒则不然……”

    荀攸往窗外的绿意淡淡的瞥了一眼,似若无意的说道:“黄公屡黜屡进,可谓深得帝旨。然而其不能与赵公一般为国家谋事,动辄亲近杨氏等大族,想法、做法自然就与国家相背离,故此,纵然是再如何称之为名臣,强干善治,国家也不会容忍太久。去年群臣提议迁都,黄公与旁人倡议还都雒阳,擅自营造宫室,深忤帝心,也就那个时候便注定了有今日。”

    “黄司徒别的不说,单就其声名、城府、才干,便是旁人所不能及。倘若没有犯下大错,陛下该如何将一位朝中的名臣宿老罢黜免官呢?”荀彧像是在问对方,又像是在自问自答,他沉思着,很快便自己找寻了答案:“难道是要从荆州着手。”

    他最后这话并不是一个疑问句,而是十分确切的看向荀攸,荀攸点了点头:“荆州刺史常洽,在十多年前,他曾做过一段时间的荆州刺史。此人是蜀郡江原人,与赵司空同乡相善,这次他能以年迈之躯,重新再任职地方,与赵司空的提携举荐密不可分。如今朝廷正要清查户口、奴婢,年末吏部考课,以此为凭,常洽必会在此事上用力。哪怕黄司徒为人无可指摘,但其家族、及与其有交的荆州豪强,又岂是个个君子?割剥黎庶者、隐瞒户口及奴婢者,最后被常洽惩治了,黄司徒是说不说话呢?”

    “荆州不单是常洽吧?”常洽虽然背后站着赵温、甚至是皇帝,能力魄力尚且不说,但如果没有帮手,在面对豪强盘踞的各郡豪强,恐怕也是事倍功半。荀彧深知其中曲折,心中想了一想,低声说道:“南郡太守赖恭,忠勇刚直,为人豪义。其人曾为刘表所征辟,因为荆南零陵人,非荆北大族,故尤为信重。刘表被征入长安时,曾上疏举荐过此人,在那时国家便下诏允准,拜赖恭为南郡太守。前些日国家召集部分公卿议论租税,事后还留刘表做了一番长谈,虽说定的是在互市中与平准、均输分管牛马牲畜之事,但在鲍出、糜竺入宫之前,谁又知道谈论的什么呢?”

    荀攸似乎没有往这个方向想,他稳稳地端起茶碗,慢条斯理的说道:“刘表有何德能?他不过是比刘焉晚了几步而已,五十步笑百步,能入朝身居九卿已是国家厚爱,还敢妄想其他?”

    显然刘表在荆州私底下的蛛丝马迹并没有逃过荀攸的耳目。

    荀彧轻声一笑,摇头说道:“刘伯安在东征时犯错不小,如今呢?彼等到底是宗室,国家在这一点上,却是与光武皇帝不同。”

    兴许是疏远旁支继位的缘故,光武皇帝登基后始终对宗室有所薄待,从一开始保证彼等爵禄,到后来降为列侯,无不表达了光武皇帝对同宗诸侯王的忌惮。毕竟这些诸侯王虽说是同宗,但早已与光武皇帝没有任何关系,徒然留着封地、世袭爵位,又有何益?在这一点上,跟光武皇帝比起来,皇帝就仁义得多了,对于那些关系疏远的诸侯王,皇帝在前次正旦朝会后便继续承认了彼等的现有地位,不仅如此,还大肆启用刘氏宗亲,无论是前朝还是本朝,一律量才任用。

    除开那些最开始跟随皇帝的宗室以外,譬如刘和、刘馥、刘晔、刘桢等人,如今皆各居要职,更别说民间风传皇帝有意恢复宗师官,用以教育宗室子弟。刘氏宗亲若是从刘太公那一代算起,繁衍至今少说也有十数万人,在这十数万人的大宗族里,精英又有多少?像刘备这般徒有家名而无资财的,又有多少?

    宗亲不比豪强,在特定的时候,宗亲的晋升速度往往要快于士人,宗亲里的贤能又多为天子的助力——前提是这些宗亲能真正为天子所用。

    “宗亲也不尽然都是诸侯近支,乡里豪富,也有贫素寒微者。国家倘能拔擢贤才,以为己用,确实是一步好棋。”荀攸轻啜了口茶,忽的抬头想了一下,又接着慢慢说道:“刘繇能被起复再用,恐怕也与此脱不开干系吧?”

    原陇西太守刘繇因为在刺史钟繇的指挥下轻兵冒进,在成公英手下大败而归,损兵折将。由于钟繇在事后侥幸逃脱了惩处,刘繇也只是罢官了事,他在去岁冬天忧劳成疾,险些病故,最后是听到了皇帝将其起复为侍御史的消息后大喜过望,居然当时就好了,导致时人无不鄙夷。

    “倘若死的不是马宇、杨儒,就刘正礼这一仗,他连身都翻不得!”荀彧轻蔑的说道。

    刘繇能被皇帝重新看中,主要还是他间接害死了杨儒等大族子弟,得罪了杨氏、马氏,以后除了皇帝,谁还能对他提供庇护呢?刘繇若是从此颓丧,再无斗志,也就罢了,若是仍有一丝年少时孤身斩杀贼首的英豪气概,就应知道此时当报效谁。

    “此人眼下暂不用管他,刘表也是同样,依我之见,陛下重用宗室,以后定是会立几个标榜来。却不知是刘并州,还是那几个地方郡守……”荀攸轻轻细数着,其实他虽然不大看得起刘繇从‘垂死病中惊坐起’一事所表露的品性,但由于刘繇在凉州任职时与钟繇多有往来,与颍川士族交往还算亲密,在刘繇得罪杨氏、马氏等一干大族以后,与颍川士人维持友好关系几乎成了他唯一的选择。虽然刘繇注定会为皇帝所驱使,但彼此有这一段情分,以后说什么都是好的。

    “不可能会是刘伯安。”荀彧笃定道:“刘伯安成名已久,如今已是名动海内,这是个现成的人物,陛下绝不会用他。”

    荀攸心里也是作此判断,刘虞声望、根基早已有了,皇帝能够给对方的不多,最好的选择就是自己亲手提拔一个宗室重臣出来。这个人会是谁呢?是早已成为元老的豫州刺史刘艾?还是最近主持并州互市、巧妙保下琅邪王的太原太守刘邈?或是在冀州务力农桑、积极照搬河东的一系列新政的清河太守刘晔?又或者是在淮南颇有政绩的庐江太守刘馥?

    不知怎么,荀攸都不觉得这些权重一方的二千石、列侯会是未来最炙手可热的重臣,他们虽然能力出众,但在荀攸眼中总是缺了什么。他默默思索着,脑海中不由自主的浮现出一个不确切的人影来。

    “孟德在凉州已有年余,也该设法让他回来了。”荀彧低声说道。

    他已经从皇帝意欲对付黄琬、启用宗室的意图里察觉到了莫大的危机,在今后必然会有一次朝堂之上的势力清洗,旧有的保守势力将被大规模清退,新兴的、与皇帝步调一致的势力将会占据主流。荀氏作为正处上升期的士族,在这场预期的大变革中,又该何去何从?

    好在他们很久以前就为此商议过对策,为自己寻到了助力。

    “昔年并州匈奴贫弱,也有三万户、十数万之众,朝廷将彼等同化、编户,也是费了五年的时间。如今仍旧不能说完全功成,只是稍显安定而已。反观凉州羌氐,远非匈奴可比,其武都氐、汉阳氐等部落,饶是几次大战,至少也有数十万人。朝廷要在此施行同化之策,改姓易俗,没有十年之功,不可称小成。”荀攸不徐不缓的说道:“而在最初的时候,必然会有羌氐大人反抗,曹孟德驻兵凉州,可起威慑、讨伐之效……至少今年是调不回来的。”

    荀彧沉思片刻,悠悠的叹了一声:“只惜你我都不是有大魄力的人,不然,何须要将曹孟德扶上去?”

    “这本也是互助互补的事,一如黄司徒与杨氏。”荀攸淡淡说道,却不由得看了对方一眼,奇道:“叔父当年曾与曹孟德共事,曾深赞其有治世之才,不惜费尽心智的保他。如今却还无奈其何起来了?”

    荀彧深看对方一眼,却不答话。

    上林苑,扶荔宫。

    时值夏季,三辅暑气蒸腾、绿意盎然,上林苑更是树木繁茂,苍翠俊秀的群山连绵起伏,终南山、秦岭遥遥南望;霸陵原、乐游原一望无际。放眼望去,远处天地交际之处云海升腾,近前树木葱茏,鸟雀飞掠其间,一阵风来,枝叶沙沙作响,跳跃着点点金斑似的午后阳光。

    这时大予乐令杜夔正在林间抚琴,风声不但没有干扰他的琴声,反倒别有一番韵味,像是在有意识催动着树叶为他伴奏。

    鸟雀呼鸣,山涧隐动,数十株高大的银杏树撑开偌大的树冠,犹如伞盖一般,为人们投下满地阴凉。

    皇帝拿着本书卷在树下随意翻读着,耳旁传来善咏的雅乐郎尹齐伴随着琴曲轻声歌唱:

    “鸡鸣高树颠,狗吠深宫中。荡子何所之?天下方太平。”

    杜夔在孝灵皇帝时便是雅乐郎,精通宫廷雅乐,丝竹八音,无所不能。后来遭难逃至荆州,与一干流落至此的宫廷乐师、舞师在刘表的支持下恢复汉家雅乐。去年随着境内光复,杜夔也因其‘知音’,被诏拜大予乐令,也就是太乐令。

    或许是杜夔对演奏雅乐一道上确实极有天赋,以往对乐府不甚看重的皇帝,这些天忽然对乐曲产生了兴趣,时不时的让杜夔等一行人研制雅乐,甚至就连自己独自读书的时候都会让杜夔等人在一旁伴奏。

    这让杜夔等人不堪其扰之余,又倍感重视,无论是弹琴的杜夔,还是正在随声歌唱乐府诗的尹齐,都是十分的卖力:“刑法非有贷,柔协正乱名……”

    唱到这里时,皇帝忽然从书卷之中抬起眉,若有若无的看了尹齐一眼。

    杜夔琴声戛然而止,他目光有些惊惧的看向尹齐,又飞快的从皇帝看不出情绪的平静面孔一掠而过。

    尹齐后知后觉,立即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当即冷汗连连,面色煞白。

    刚才他唱的这首乐府诗《鸡鸣》,无论立意、曲调,都是好的,可偏就有一个致命的点被他忽视了……他忘记了避讳!

    “陛、陛下……”尹齐不知何时已跪在地上,原本清亮的声音早已颤抖着发哑,犯了君王名讳,罪不可恕。想他才从荆州来到朝廷为官不过数月,如今就要因为这个而入狱问罪么?

    一旁的杜夔见状不妙,也跟着离开琴台,到一边默默地跪伏着。

    皇帝从书卷上抬起头,脸上挂着不冷不淡的神情,正想要说些什么,身后却传来一人清脆如银铃的声音:“陛下,这歌唱得好、琴也弹得好,怎么就停下来了?”

    听到轻快的脚步声后,皇帝转过头,朝对方展颜一笑。阳光的斑点从树叶缝隙间落下,晃晃悠悠在少女的脸上跳动着,愈发显得对方嘴角的那个笑容灵动至极。

    来者正是宋都与郭采女等人,皇帝与一众人到扶荔宫后,先是与后妃聚在一起赏了会银杏,然后便支开女眷,任其在宫女宦者的服侍下去赏玩扶荔宫种植的海棠、石榴这些佳木。自己则带着一干文士来到树荫底下乘凉听曲,享受着午后难得的好时光。

    宋都缓缓走了过来,她的肚子已经微微隆起,虽然还没有到不方便行走的时候,但一举一动都有郭采女才一旁如临大敌似的帮扶着。

    皇帝看着对方,招手让她过来,又对杜夔等人略一颔首:“罢了,都退下吧。”

    于是杜夔、尹齐等人皆自松了口气,由衷庆幸还好宋都巧合的过来解围,动作却不敢怠慢,连带着陈琳等一众文士也跟着退到指定的地方避嫌去了。

    宋都尚不解其意,犹在问起缘故。

    皇帝单只是说:“他们会在附近弹奏的。”

    宋都这才笑着应了一声,立即将此事抛在脑后,她小心翼翼的坐在皇帝身边,得意的给皇帝展示着自己刚摘的几片树叶。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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