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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武陵年少时     兴汉室txt下载     兴汉室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十九章 夏阳扶荔

    “异音同至听,殊响俱清越。”————————【石门岩上宿】

    悠扬的琴声在树林间的某处响起,琴音依旧清越悦耳,清风依旧在林间穿梭伴奏,然而少了一人清唱的歌喉,倒更显轻灵飘逸。

    扶荔宫主要是用来种植南方佳木异树的园囿,占地虽广,但建筑却不多。由于这里秋季的银杏受皇帝喜爱,上林苑令甚至请少府拨了笔款项,将扶荔宫的几处台阁基址稍稍修葺,以供皇帝随时游憩。

    董皇后一行人走在几株枫树下,百无聊赖的赏着枫叶,她一点儿也不喜欢眼前这些呆板笔直的木头。皇帝这次说是带掖庭诸人出来散心,说到底还不是为了满足宋都的愿望?一想到这里,董皇后内心便嫉恨无比,如今宋都的肚子一天天的变大,皇帝流连在宋都宫中的时间也越来越长,饶是宫中新选了一批采女,也仅仅只是将其中一个吴苋封为宫人——这还是看在其叔伯吴匡为国捐躯,死在交州的缘故。

    长御有些愤愤不平,一边搀着董皇后,一边抱怨似的说道:“瞧她来时一路上得意的样子,不过坐在后面的车上,笑声却能传到前面来!”

    董皇后默不答语,她走到一株高高的枫树下,终于像是耐不住性子,停下了脚步,冷冷的问道:“少说些闲话,命你打听的事呢?做了没有?”董皇后挣开长御扶着的手,往旁边轻挪了半步,侧对着长御,长而圆的面容沉了下来,不怒自威。

    她的语气非同一般的冰冷,似乎在极力克制着某种常年维持的冷静情绪,隐隐间更是有种杀意,哪怕是初夏的季节,长御迎上董皇后的这道目光后也仍不可避免的抖颤了一下。她迅速的低下头去,语速极快的说道:“殿下的嘱咐,奴婢岂敢不效力的?自从宋贵人有孕之后起,奴婢每天都会过去问候起居,贵人虽的不乐意见奴婢,但也不敢驱逐,奴婢这才得以探听张望……”

    董皇后听着对方絮絮叨叨的诉说苦劳,重重的舒了口气,没有言语。在其身后有一名身材娇小的宫女却在此刻迎了上来,主动又体贴的搀起了董皇后的手臂,此人正是郭女王。

    只听长御接着说道:“后来,奴婢侥幸寻到一名宋贵人宫中的宫婢,仔细打听了一番。原来在最初,国家与宋贵人敦伦之前,先饮了酒。”

    “我本也觉得奇怪。”董皇后静了片刻,终于抬抬手,示意一干随侍宫人往远处散去,直到他们走到视线所及、而又听不到的地方,她这才对长御说道:“陛下昔年曾对本宫谈起,人尚未长成,便着急敦伦,会极大的损伤身体基本。是故本宫与……”她说到这里时,忽的收了口,冰霜似的脸上居然有一丝消融的迹象:“宋贵人比陛下要小一岁,如今却已然怀孕。若非是陛下食言,那就是当晚难以自控,不得而为之。”

    她的想法颇有一番自我宽解的味道,当初皇帝与她说好了要等待长成才能夫妻敦伦,董皇后照搬了,如今宋都却俨然推翻了皇帝先前的说法。除非是皇帝故意拿这话哄骗董皇后,不然,就是宋都用了别的法子让皇帝禁不住诱惑,将那番养生的话抛之脑后。

    董皇后自然不肯相信是皇帝哄骗了她——这样只会让她对宋都愈加妒恨。而这些年的同床共枕,董皇后也算是了解了皇帝不少生活习惯,皇帝不酗酒、不好色、更从不尝试新奇的食物,每隔几天就会在上林苑与一干殿前郎骑马射猎,近年来还找华佗学了五禽戏,每日清早演练不辍。这种种做派,董皇后实在不能不把皇帝所言‘人为长成不宜敦伦’的话当真,是故排出这一点因由之后,能够让皇帝对宋都心起欲念,付诸行动的,必然是有外力作祟。

    这个外力,想必就是那酒了。

    “陛下极少饮酒,便是正旦大朝受百官朝贺,也是微醺而已。”董皇后疑心道:“当晚究竟是何事,竟然喝成这样?”

    “这正是要禀报殿下的了!”长御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她面色不悦的看了郭女王一眼。

    董皇后会意,她在心里踌躇了一阵,郭女王这些日子以来甚是聪明懂事,小小年纪,用起来却比任何人都要贴心。只是她虽是自己家里送来的,但并没有经过时间的考验,还不能断定对方的忠心。想到这里,董皇后留意到长御的脸色,语气一宽,对郭女王说道:“郭照,你先退下吧。”

    “谨诺,走了这么久,奴婢刚好想为殿下烹碗茶喝呢。”郭女王很爽快的答应一声,毫不拖泥带水的转身欲走,似乎对此事不感任何兴趣。

    董皇后看了她一眼,淡淡吩咐道:“嗯,多烹一些,陛下常夸你烹的茶好。”

    郭女王屈膝行了一礼,步履盈盈的转身退下了。

    长御深深地看着郭女王离去的背影,忽然对董皇后提醒道:“此人入宫之前从未听过善烹茶……烹茶一道,还是这几年从高门大族里才传开的,郭照一直在董府,以前如何学得?必是入宫之后,见上有所好,着意专攻此道。此女年纪不大,心计却深,殿下不可不防。”

    “我会放在心上的。”话是这么说,董皇后却没有太把郭女王当回事,对方只是一个宫婢,家道中落,纵然有些姿色,但尚未长开,谁还能瞧上她?而当务之急,还是要议论宋都如何魅惑君王的事:“刚才没说完的话,你接着说。”

    长御这回不敢卖关子,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奴婢寻到的那名宫婢每日只是洒扫庭除,无法进得内室,奴婢也是许诺了让她到椒房殿来,其这才愿意打听。那碗陛下与宋贵人饮酒,酒不过寻常酿造、量不过一爵,最后却……其中关窍,便在盛酒的酒器。”

    “酒器?”董皇后疑道:“酒器有何不同之处?”

    “据说那是一只南海产的香螺,足足有手掌大,是宋贵人之父从宫外送来的珍宝。”长御顺着这条线很快便打听清楚,轻声说道:“宋贵人倒是不如何,反倒是其身边的郭采女却珍而藏之,谁也不许碰,往常也不见用过,唯独陛下来的那天便借着庆贺东征大胜的由头用了……这里头就是蹊跷。”

    “香螺卮……”董皇后眼中露出些许憎恨,更有一丝贪婪之色一闪而过。

    林间的清风徐来,悠扬的琴曲仍在不知疲倦的弹奏着,董皇后不通音律,也不知这仍是上一首琴曲,还是早已更换了曲调。

    在另一边,吴苋正漫无边际的四处走着,扶荔宫苍翠的树木、清新的空气、极度贴近自然的景致并没有提起她的半分兴趣。直到如今,吴苋仍旧不能接受自己在那么多采女之中骤然被封为宫人的事实,想起入宫前自己的打算,本想安安分分的做个宫女,到时候了再出个寻个门第议论婚事。

    谁知道她那两个兄长、甚至是叔父吴匡,绞尽脑汁的想让她得到皇帝青睐,留在宫中,结果不得其法。如今却因吴匡的死而促成此事,若是吴匡泉下有知,也不知会作何感想。

    想到这里,吴苋苦笑一声,难道自己真如年幼时遇见的那个方士所言,有大贵之相?自己好不容易躲开了嫌人的王辅,入得宫来,谁知却再也出不去了。这其中也不知是因缘际会,还是早有注定。

    光武中兴以来,将宫闱去繁为简,自皇后以下,单只设了贵人、美人、宫人与采女四阶,后来采女被皇帝改成一殿宫女之首,妃嫔的近侍,宫人变成了最低等级的妃嫔。吴苋作为宫人,身边没有多少贴心的宫女宦官,在路上走着走着,居然将要走到董皇后那里都还没发觉。

    幸好有人在吴苋出神时及时伸手拉住了她,那人举止娴雅,虽同样是靠近董皇后等人所在,却落落大方的将吴苋牵走:“走路可得留心,切莫一头撞上了。”

    吴苋恍然醒悟,这才发觉自己差点走过去打搅到董皇后与长御的私语,幸好对方谈得认真、四周又有不少枫树,这才避免了尴尬。

    回过神后,吴苋方才打量起眼前替她解围的人,肌肤莹润,脸若银盆,一身流裙飘飘似仙,她惊讶的张口道:“你……”

    “虽只见了一面,却是忘了我?”那人用手绢贴着嘴角,盈盈一笑。

    宫中能有如此神仙样貌的,还能有谁?吴苋那里能忘?只是她想心里想问的却是对方为何也在此处,但既是这么说,她也不便问了:“妾岂敢忘甄贵人。”

    “你见了我都要行这样的礼,何况是见皇后?幸而我拦住了你,省却了一桩麻烦,走,我们到别处说去。”甄姬很亲热的拉起吴苋的手,占据主动,将吴苋带离这片是非之地,只是临了,她似若无意的回头望董皇后的方向看了一眼。

    在枫树之下,长御正试图建议董皇后先发制人,立即将此事告诉皇帝。如今宋贵人与郭采女恰好都在上林苑,没有防备,只要派人火速赶回未央宫,翻检一通,不出意外就能得到那只香螺卮。之后无论宋贵人再得宠幸,皇帝盛怒之下,也不会轻易饶了她。

    董皇后目光中闪烁着意味不明的神采,只要皇帝同意放手让她去查,那香螺卮里究竟有没有东西都不重要。但问题在于,皇帝会有几分相信她所说的话?会不会在宋都怀孕正当恩宠的时候放手让董皇后这么去做?

    长御的建议虽好,但实行起来并不简单,董皇后在这个时候不敢轻率,其实当她知道宋都或者郭采女与宋氏的把戏后,心里就已经冷静下来了。像是狮虎眼看着猎物走入陷阱,反而沉住了气。

    “你知道,如果有人要动我,会怎么做?”董皇后没有先提这一茬,反而没来由的说道。

    长御心里有些莫名,听到这个问题后又吃了一惊,说道:“殿下如何提起这个了?如今殿下在宫中早立威信,旁人无不慑服。骠骑将军既是天子丈人、又是舅氏,在朝中也是甚有声势,羽翼无数,有谁还能动得了殿下?”

    “刘氏的皇后,是那么好做的么?”董皇后忽然叹了口气,低声说道:“何况是元后……”

    这些年她也耳濡目染的读了些经史,历代后妃若不是外家强势,很少有善始善终的,每当看到那些外戚强大、最后却身败名裂的皇后时,董皇后便胆战心惊。她明知道这些事根本不可能在自己身上发生,但还是心有余悸。

    所以董皇后也适当收敛了锋芒,尽量不重蹈前人的覆辙,又几次三番的劝说父亲董承,让他以前人为戒,可惜女劝父,董承往往不听。

    长御见董皇后忽然神情低落,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得静静地侍立在一旁。忽然,她眼角余光似乎瞥见了不远处似乎有衣袂摆动,看那阵势,像是妃嫔经过。还没等她想看清对方是谁,耳旁却又传来了董皇后的声音:

    “要除根,得先剪除枝叶。”董皇后伸手摩挲着枫树纤弱的枝条,顺着枝条往上,手腕轻一用力,便折下一支枫叶:“如今宋泓官至左中郎将,掌左署郎选举,身旁又有一群看人眼色之徒,势力不小。”

    “所以,得请骠骑将军先设法动一动宋泓,然后才能……”长御明白了过来,张口接过话头。

    董皇后轻看了对方一眼,不再多言,然而接下来的话双方都已了然于心,自然是慢慢地向皇帝透口风。在董皇后看来,这里最重要的是,她得先弄清楚,以皇帝的精明谨慎,究竟有没有对那晚的异常起疑心。

    若是没有,那就引他起。

    “殿下。”这时郭女王已回来远远地一株树下,轻声说道:“茶已烹好了,国家那边也正在传召。”

第六十章 秘书执笔

    “有国初顾问之荣而兼隆位号,地亲势峻,言听志行。”————————【明史·冯元飙传】

    扶荔宫中,皇帝与董皇后、伏贵人、宋贵人等人一同用了午膳,便走到一处背阴的凉台上,面前就是一片青绿的林子,银杏、芭蕉等南方佳木参差生长,满眼绿色、凉风习习,煞是赏心悦目。

    董皇后坐在皇帝的旁边,一边沏茶,一边打量着眼前的一切,轻声说道:“这要是有画师能将此景画下来就好了。”

    “这个建议好。”皇帝正坐在树荫下的席榻上,看着陈琳等秘书郎们敬上的《白果赋》,这时抬起头来,往四周看了一眼。只见美人裙裾微动,曼妙身姿,在一众年轻宫女的侍奉下赏玩各式各样的树叶,或是凭栏远眺,静听雀语:“如此好景,确实该画下来,只惜宫中没有妙手……”他沉吟了一阵,还是说道:“让人回去传几名画工来,画一幅整的。皇后倒是提醒我了,等明年春天的时候,上林苑里的芍药等花开了,再让画工给你们每人都单独画一幅留存。”

    董皇后的建议得到了重视,让她感到一丝高兴,尽管皇帝紧接着给出的恩遇并不独属于她一人。董皇后面带笑意的应了下来,轻轻冲长御点了点头,又接着将沏好的茶奉给皇帝。

    “我看宋贵人的气色比以前还要好了。”董皇后将沏好的茶奉给皇帝,笑盈盈的说道:“听太医说,这几个月可多走动,但之后就要拘在屋里,不便久行。日子久了,连风都吹不得,我看她身边的郭采女办事倒还谨慎,可有些话还是要多嘱咐几句才是。”

    “此事,宋都身边人自然会放在心上,太医每日诊视,也不会有什么差池。”皇帝淡淡的说道,没有让对方插手宋贵人的事情,他接过茶轻抿了口,说道:“倒是让皇后费心了,听说你这些天问了不少太医,要他们保胎保身……没想到你对宋都如此看重,以前我却未发现。”

    “陛下说笑了。”董皇后两手恭顺的叠放在腰间,静静端坐着,说道:“我也是羡慕宋贵人,早早的就将有子嗣,不像是臣妾……”

    皇帝眸中闪过一道精光,转瞬间消失不见,他轻笑道:“原来你是羡慕了,子嗣皆有定数,强求不来。今日是宋都,他日轮到自己,尚未可知。”

    董皇后不好意思的低下了头,抿唇笑道:“其实臣妾只是意外,宋贵人年纪尚小,没想到却是宫中第一个有喜的。陛下平日也是怜惜女子,舍不得过早敦伦,如今……可见陛下也有难自抑的时候啊。”

    皇帝一愣,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他确实如对方所说,对宋都这样年纪尚小的女子没有兴趣,可是那晚上却奇怪的很,酒并没有喝多少,却像是喝醉了一般。虽说事后让穆顺私下里查了,总也没查出一个原委来,或许是这小子惫懒忘了,或许是穆顺见宋都怀孕正得宠爱,不敢相告……

    这里头真追究起来事情可就多了,好在董皇后一时不愿意主动挑破,说话点到即止,让皇帝听了进去,对此事留了心。

    不多时,长安便有一道军报转呈过来,皇帝正好借故离开,与扈从的贾诩商量道:“这是徐晃的奏疏,言说张绣在江东讨伐贼寇,斩获不小,可对阵山越时,却总是难收其效。一则是张绣麾下兵少,二则是彼等山越隐匿山林,民风剽悍,难以制之。徐晃打算将麾下兵马移驻江东,整兵三万征讨山越,这是其中详细部属,贾公看了,可还有什么高见?”

    山越是越人的后裔,散布在江东诸郡的丘陵山区,他们依阻山险,不纳赋税,抗拒官府,甚至还能自造甲兵。在混乱时期,大部分汉人也纷纷逃至山林与之混居,久而久之,山越也被称为山民、山贼,不纯粹是异族势力。随着朝廷的统治秩序开始在江东逐渐恢复,官府重新编户齐民,征收赋税,与境内这一支不服从管束、又拥有一定兵权财权的势力自然容易起冲突。

    在孙策反正,领兵北渡以后,江东没了军事上的强人压制,各处山越、贼寇极度活跃,称豪一方。紧接着在张绣奉诏渡江以后,张绣用兵常带着一股西凉人独有的莽气,很快接手了孙策离去后的烂摊子,一战杀死了丹阳山贼大帅祖郎,将贼寇的气焰立即打压了下去,同时也间接地使孙策想趁江东有乱、自己可以趁机回去的想法落空。

    只是张绣用兵虽然迅猛披靡,但到底兵少,对付寻常贼寇尚可,但对上盘桓山林的山越,却像是狼遇上刺猬一般难以下口。

    徐晃在奏疏中提出的计策很简单,他基于当前朝廷的实力尚未恢复,不宜再掀大战,所以想派兵马分别把手出山的各类要隘路口,不需山越下山与民贸易。山越虽然在山林可以进行耕织、冶炼,但类似于盐这样的必需品却是山里没有的。徐晃想先对丹阳山越进行围困、封锁,修缮藩篱,不与交锋,待其谷物将熟,纵兵芟刈,如此用不了多久,山越疲敝,便可一举攻破。

    “镇南将军此策,无需一兵一卒之费,断敌所需,可斩获全功。东南有此良将,何愁群豪不平?”贾诩先是夸赞道,然后在徐晃提出建议的基础上,简单说出自己的看法:“山越分布于荆、扬,其中荆南等郡山越势力微弱,尚不足为惧,庐江等地山越近年已为镇南将军亲自讨平,安置其民数万,淮南当是无忧。如今其焰最炽者,以丹阳、会稽、豫章三郡为盛,此三郡中,又以丹阳民风最为剽悍,有宣城、泾、陵阳、春谷诸贼,朝廷要立足江东,需先定丹阳。”

    江东的山越局势其实就数丹阳郡最不安稳,像是豫章、会稽等郡的山越贼寇,充其量是临险而守,拒绝接受官府调遣,却不敢与朝廷直接对抗。而丹阳山越往往与各地的宗部串联勾结,自称将军,起兵攻打诸县,成为江东极不稳定的因素。

    “丹阳郡山越贼人众多,不下十余万人,镇南将军为稳妥计,审慎用兵,围而困之,然后再攻之策,甚为可行。”贾诩捻须说道:“至于会稽、豫章等郡,彼等山越势力分散,在大军镇守丹阳之余,不妨遣一二劲旅,与当地郡兵一同进剿,这也是斩丹阳山越之外援,削其枝干之策。”

    “彼等山越渠帅,未必不是当地豪强,一如凉州羌人为乱,为首者不亦是麴氏这般的汉人豪强?”皇帝忽然点头说道。

    贾诩眉头一挑,说道:“江东远离关中,朝廷遥制不易,此时当先除灭山越,劝山民归平原为朝廷民户,由此可弱豪强之势。之后再行牵连、论治不迟。”江东豪强的背后涉及到庐江周氏、会稽朱氏,在皇帝没有明确表态的情况下,贾诩也不敢主动去招惹是非。

    好在皇帝也只是将此事提一提,表示自己没有忘记在山越山贼之害以外,豪强残民更甚。他抬起头回忆道:“我记得当初会稽太守陆康病死后,郡内无主,全靠其郡丞虞翻、门下督董袭、太末长贺齐等人主持郡事,不使孙策侵吞。彼等皆是忠于朝廷之辈,于今除了虞翻官至九江太守以外,董袭、贺齐二人现在何处?”

    虞翻、董袭其实是为陆康所征辟,他们效忠的更多的是故主陆康,但皇帝如此一说,贾诩也没有点破的必要,而是顺着对方的话想了一想,说道:“董袭似已调入张绣麾下,贺齐则仍在会稽任县长一职。”

    “让贺齐为会稽南部都尉,督诸县兵助讨会稽山越强豪。”皇帝将奏疏拿在手上,在掌心轻拍了拍,慢声说道:“徐晃的奏疏即刻准了,江北无事,命他早日移师东渡,围剿丹阳山越,将彼等编户齐民,归于朝廷治下,永绝此患。此外,可使人在会稽冶县一带开辟船坞,造办海船,此事也不急于一时,日后或大有用处。”

    说罢,皇帝正想让贾诩带着奏疏,回宫之后径直转述承明殿,可心里的念头一转,忽然另外有了主意:“此事紧急,宜尽早命徐晃着手去办。江南稻谷比北方早熟,若是耽误了时节,让山越收割夏粮,徐晃重兵围困之计的成效就会大打折扣。上林苑与未央宫来往不便,此事既要给承明殿、又要交付尚书台,最后诏书还是要回到我这里允准,其间耽误不少功夫。贾公不妨受累,先命这里随驾的秘书郎草拟诏书,然后宣示承明殿,命彼等依诏而行。”

    他口口声声说这件事如何紧急,其实这根本算不得紧急,只是皇帝有心利用这个由头,想借此机会从尚书台手中收回拟诏的权力。

    贾诩看着皇帝递过来的奏疏,没有丝毫犹豫,伸手便将其接过,他不急着应诺离开,而是道:“若是诸尚书不依,则该何如?”

    “今日公卿休沐,承明殿是赵公当值,值守中台的还能有几个人?”皇帝心里已经拿定了主意,笃定的说道:“若是之后起了争议,到那时我自有计较。”

    有了这句话,贾诩再不多说什么,亲自拿着这份奏疏走到秘书郎们聚集的地方,将皇帝的命令如实转述,然后仿佛是为了给他们一个消化的时间,淡淡说了句一刻钟之后来取草诏,便转身走到一旁僻静的地方赏玩枫叶去了。

    陈琳、路粹、繁钦等秘书郎们得了命令,不禁面面相觑,随即又小声的议论了起来:“诏书往往不都是由尚书台来草拟的么?怎么如今陛下竟是要让我等来拟就了?若这只是陛下一时起兴,我等却因此得罪了诸尚书,未免有些不值得啊。”

    “是啊,何况此事并非紧要,何必一定得由今日、经我等之手拟发?”应玚疑惑地说道。

    颍川人繁钦深觉不妥,皱眉拂袖道:“此举似乎有违制度,这如何能受!”

    其实所有人都知道拟写诏书的权力有多么巨大,尚书台之所以成为朝廷枢要,权倾内外,不就是因为皇帝的每一道诏书都要经过诸尚书之手么?这是代天子号令天下、驱策文武的权力,在场的秘书郎们虽大多是文学之士,不善于经世济民,但能力是一回事,想法又是另一回事。凡是文士,谁不想秉笔枢要,治国安民?面对这样的诱惑,所有人都是跃跃欲试,但都有不同的顾忌。

    毕竟能代天子拟写诏书是所有人梦寐以求的事情,如果他们不是秘书郎,而是尚书、哪怕只是个尚书郎,奉命拟诏自然在所不辞。可他们偏偏不属于尚书台,如今却皇帝却给了拟诏的机会,其中有些人并不愚笨,心里恐惧会因此卷入争斗的漩涡,一时都不敢下笔。哪怕是有些胆大的、愿意尝试的,也在考虑皇帝是否是一时兴起,或者真是急着要诏书下发,所以才临时用他们一用,事后仍旧由尚书拟诏。

    这样的话可就彻底是得罪那些尚书了。

    众人沉默了片刻,你不言我不语,而贾诩定下的时间却已快到了,时间不等人,终于,繁钦往旁边一指,道:“孔明,你文笔酣畅、简练谨严,这是连国家都赞赏不已的,这次草诏,我看就由你来拟撰吧。”

    这是看在诸葛亮深受圣眷,纵然在此事上出了错,皇帝也不会不保他。所以繁钦便想将这个差使推给诸葛亮,之后好坐享其成,其余人闻言也俱是附和不已。诸葛亮文章虽好,但到底比不了这些浸淫此道的大家,此时看众人大多夸赞起他的辞赋,诸葛亮不由皱了皱眉,目光往身旁站着的、同样深受皇帝重视的卢毓瞥了一眼,却是没有做声。

    卢毓是大儒卢植的遗孤,卢植门生故吏遍及天下,卢毓年纪虽小,但许多人都要看在卢植的份上给他几分面子与照顾。所以这也是为什么众人单只将事情推给诸葛亮,而不是推给卢毓的缘故。

    诸葛亮心里对此如火炬洞明,更是明白拟诏的好处,但他不是司马懿那般急功近利之人,行事磊落大方才是他的准则。只见他不矜不伐的说道:“诸君谬赞了!小子年轻,岂敢在诸君面前动笔?倘若此诏由我来拟撰,他日让承明殿、中台见了,岂不是笑话我秘书监无人?”

    众人一时语塞,看来看去,不禁往贾诩那边瞥去,只见背对着众人的贾诩忽的又转过身来,在枫树下往众人淡淡的看了一眼,那一眼仿佛是催促,又更像是洞彻人心。

    就在秘书郎们犹疑的时候,一旁默不作声的陈琳却不知何时写好了诏书,正搁下笔,一边吹干纸上的墨迹,一边用镇定的语气说道:“还是我来吧。”

第六十一章 文章倾台

    “学士於禁中草诏,虽宸翰所挥,亦资检讨,谓之视草。”————————【翰林志】

    贾诩并不关心这些奏疏写的怎么样,他所关心的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会是谁。刚才秘书郎们为此争执的言语并未传入贾诩耳中,但彼此之间的反应却或多或少的早已在贾诩的意料之中,当他将陈琳拟好的奏疏转呈给皇帝时候,皇帝简单扫视了几眼,点头道:“嗯,大方得体,到底是文学之士,不用删改一字。”

    又问拟诏的是谁,皇帝笑道:“是陈孔璋的手笔?我想也是,秘书监诸人俱有才学,但有这份功利心、渴望上进的,也就只有他了。”

    陈琳本是袁绍幕僚,当初南皮城破,亲附袁绍的谋臣文士都死了,唯独他与应劭因为有一技之长被皇帝看重,这才侥幸偷生。存活不易,陈琳只能尽心的去讨好、揣摩皇帝,就如同上次的《平羌碑》,正是陈琳绞尽脑汁,熬了好几个夜晚才写出来的大作。在短短的时间里,陈琳从一个袁氏旧臣,一跃而成为皇帝的文学待诏,善写文章这一最大的长处在其中起到了很大作用。

    如今陈琳倒也看明白了,只有心甘情愿的去做皇帝的口舌,不但性命无虞,便是功名利禄也会接踵而至。他经历过生死险阻,身份不纯,所以时时刻刻都保留着一颗忧谗畏讥之心,其他人则不然,即便因为性格保守而错失了这一次机会,只要身名家世仍在,就还会有更多机会等着他们。

    “有的人心有顾虑,不敢动笔,有的人不屑于此道,务求稳慎,担心过誉则毁。彼此推脱起来,倒是只有陈琳看得明白、做的利落。”贾诩难得夸奖了一个外人。

    “今天先是投石问路,秘书监文学之士虽多,但也不是所有人能为你参赞拟撰。这个陈琳倒是可以,听你的语气,想必你也是看中了他的随机应变。”皇帝将粗略看了一遍的奏疏递还给贾诩,说道:“将其拿去给符节台用印,尽快发给徐晃。”

    “谨诺。”贾诩双手接过奏疏,口中应道:“陈琳不论文辞,才学,具有所长,然则其曾为袁氏门下,秉笔拟诏,就怕会引起非议。”

    皇帝闻言,长长的舒了口气,缓言道:“犯不着担心这些,我用人从不看出身,只看他值得不值得我花心思去用。”

    这话听起来像是在说成分不好的陈琳,其实是在借此宽慰贾诩的心,因为跟陈琳比起来,贾诩曾依附董卓,参预机密,同样会引起非议。

    贾诩与皇帝心照不宣,同时也是放下心来,手持陈琳草拟的诏书,奉皇帝的吩咐赶入宫中,请来了符节令祖弼。

    “此乃国家定诏,事情经济,需速下扬州镇南将军处,还请祖令出印玺一用。”贾诩客气的说道。

    祖弼狐疑的看了眼那份奏疏,又用怀疑的目光看了看贾诩,似乎在猜想对方假传诏命的可能性。末了,他才缓缓开口道:“诏书需用尺一之牍,写在缣帛素纸上的‘诏书’,并非正统。若要盖印下发州郡,恕我不能从命。”

    “仅是未用尺一之故么?”贾诩面色不改,好整以暇的问道。

    祖弼犹疑了一瞬,答道:“贾公既然说是陛下已经对此过目、允准,在下自无异议,只是形制仍要照规矩来。”

    贾诩拊掌道:“如此便好,空白的尺一牍已经派人去尚书台索取了,还请祖令留待片刻。”说着便唤人前往尚书台索要尺一牍。

    根据汉制,朝廷诏书大都是写在一根长一尺一寸的诏板上的,故天子之诏书便有‘尺一’之称。尽管现在经过研究改进的新式造纸术已经大大减少了造纸成本、提高了纸张质量,上至朝廷官署,下至地方州郡官府都已开始用纸来撰写公文,民间也由太学、国子监开始,纸张传入高门甲第,甚至是寻常商贾之家。纸张的推行极大的挤占了缣帛、简牍的使用空间,尽管如此,在某些特殊的领域,简牍、缣帛仍旧还在投入使用,比如朝廷正式下发的诏书,依然是采取的尺一诏的传统。

    祖弼担任符节令多年,始终奉公职守,严明无私,当初就算是董卓想要索取印玺自佩,祖弼也是宁死不肯,最后在蔡邕的说情下才逃过一死。王允执政以后,十分欣赏祖弼这个幽州人不卑不亢的气节,依然将符节交予对方保管。而祖弼又是个恪守规矩的人,王允本以为他市恩在前,祖弼自当在职权范围内有所‘报效’才是,谁知皇帝一声令下,祖弼便顺从的几次交出印玺给诏书盖印——甚至没有经过大臣们的共商会议。

    世人都知道皇帝罢黜王允,靠的是马日磾、赵谦等大臣的支持;荀攸、贾诩的谋略,但鲜有人知的是,在一开始,皇帝利用诏书从尚书台夺权,便是有祖弼从中出了大力。

    贾诩对祖弼知根知底,虽然这么多年祖弼仍旧是符节令,却不敢有任何轻视——谁知道以后皇帝找到了更合适祖弼的位置,让其一跃而起呢?如今他抱着试探的心思打探着祖弼的态度,发觉祖弼对此事唯一的反对仅仅只是诏板使用的不合规矩,却没有一针见血的指出诏书由秘书郎拟写的本身就不符合汉制。

    难道祖弼是真不知道这里的关键么?恰恰是因为对方数年前亲自经历过一次皇帝在尚书台收回奏疏批阅之权,所以再度遇见这事,心里几乎是下意识的就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想到这点,贾诩心里对祖弼的评价倒是高了几分,看来对方也不尽然是泥古不化之人。

    这时已有人从尚书台拿了几根未经用过的尺一牍,贾诩随手捡出一根放在桌上,当着祖弼的面,拿过润好墨的笔在竹简上一字一句的誊写起来。未过多时,他便将陈琳所拟写的诏书抄录到那根竹简上,待竹简上的墨迹微干,贾诩这才对拿去展示给祖弼看:“眼下既已如此,应当可以用印了吧?”

    祖弼轻轻吁了口气,若说刚才听闻皇帝让秘书郎拟诏已经是使人震惊,如今亲眼看到贾诩轻描淡写的抄录誊写,俨然一副尚书令的做派,这更是让祖弼心中骇然不已。此时他已隐隐察觉到这件事背后会引来的争议,但他无力阻止、也不能阻止,只得伸手接过贾诩手中的尺一诏,上下看了看,一应无误,这才点了点头,示意身后站着的符节郎孙徽拿出随身带着的印玺,选出适合的印玺,在尺一诏上盖好一方红印。

    “在下这里要先恭贺贾公了。”祖弼将尺一诏奉还之后,别有深意的看了贾诩一眼。

    “只是肩头的担子重了,不比以前轻松自在,有什么值得恭贺的?”贾诩云淡风轻的说道,轻叹了口气,说着,又将刚才拟好的另一道尺一诏递了过去:“对了,适才却是忘了,这里还有一份,也得烦请祖令用玺。”

    祖弼立时愣了一瞬,刚才贾诩仅仅只是给他看了陈琳所拟写的一份诏书,这里一份又是从何而来的?

    仿佛看出了祖弼心中所想,贾诩轻描淡写的说道:“这是陛下的口谕,嘱我撰拟成文,一并拟诏公示诸公卿。”

    祖弼惊疑不定的拿过一看,顿时骇然失色,只见那份草诏上的内容赫然是命令尚书台今后不得擅自使用符节台印玺。

    负责拟写诏书的尚书台不能随便用玺,其所拟的诏书还能算是诏书么?祖弼心里想到,恐怕这道诏书确确实实是出自皇帝的心意,以贾诩的谨慎,绝不会擅自拟诏。而这道诏书一下,尚书台等若是没有了拟诏的权力,那么今后该是由谁拟诏呢?是整个秘书监的文学之士?还是唯独贾诩一人?

    “祖令。”贾诩屈指轻敲了敲桌案,在一旁不紧不慢的催促道:“诏书急切,不得怠慢,若是没有别的问题,还是早些用玺吧。”

    祖弼这才悠悠回过神来,他心中暗自想道,自己不过是一个管理符节的官员,此等大事,自然有皇帝与诸位大臣们争议,自己哪有置喙的权力?既然这些诏书确实出自皇帝的首肯,他身为符节令,只要按照皇帝的意思加盖印玺就是了,别的也不需要他多管。

    这两道诏书在加盖印玺之后,很快便具备了合法性,贾诩拿着它进入承明殿,今日在其中当值的正是司空、录尚书事赵温。

    “这确是陛下本意?”赵温一见到从未到过承明殿的贾诩来此,心里便有了一种奇怪的预感,当他看到那两份诏书后,吃惊道:“徐晃移师东渡,围剿山越,哪里就急于星火了?非得要在百官休沐的时候拟诏发下?还让秘书郎拟诏,以往有这样的成例么?”

    “明公。”因为赵温官居三公、被封侯爵,故而贾诩语带尊敬,口气却淡淡的:“当今天子何曾拘泥于成例?”

    赵温默然,盯看着那两份诏书沉吟了半晌,然后再抬眼看了看贾诩:“倘是如此,那尚书台将何以自处?”

    “中台诸尚书为内朝,彼等各司其职、各行其事,自然与外朝九卿比肩。”贾诩解释道:“尚书令依然可以入承明殿理政。”

    “嗯……”赵温向来以皇帝之命是从,这次既然明白皇帝决心已下,也没有考虑多久,很快便对外面人说道:“去请今日值守中台的诸尚书来。”

    说罢,赵温复又看向贾诩,目光深沉:“看来以后这承明殿,很快就会有贾公的一席之地了。”

    “不敢。”贾诩拱了拱手,谦抑道。

    皇帝削弱尚书台权力的诏书很快得到内外朝臣的反应,一直以来,尚书无论是地位还是权力,都比他们这些中二千石要尊崇,如今形势倒转,外朝臣自然乐于见到尚书们的权力收到削弱。故而对此提出异议最大的还是尚书,其中尤以尚书令吴硕为最,在休沐之后的常朝上,作为三独坐之一的他,更是直言其不可:“自光武皇帝中兴以来,天下枢要﹐在于台阁,已为定例。今有特诏,不许中台擅自调用印玺,愚臣浅见,此举只会徒增虚耗,不利于朝廷政令通达,行之有效。”

    “尚书台如今机构繁复,人员冗杂,实不足以称枢要之地。何况诏书机密,不得传于多人之手,更不得轻泄。”皇帝如是说道:“诸尚书既有职分,自然不当秉笔拟诏,不然,其如九卿何?”

    “臣还是以为,兹事体大……”吴硕低下了头,眼睛不住的往两旁看去,希望司徒黄琬与侍中杨琦能为他说上几句。

    然而这两人却各有各的打算,黄琬先是说道:“陛下睿鉴,尚书台事务繁多,确实难为机要。当年陛下收尚书台批阅奏疏之权,移至承明殿,得无此意乎?今既收尚书拟诏之权,大可将其移至承明。如此,君臣每有议论、定策,可由承明殿径直拟诏下发,无须经手中台,少一关节,多一成效。”

    杨琦跟着说道:“自陛下亲政以来,内外朝官并重,承明殿已为朝廷枢要。今既收中台之权,以正其本。则其权宜移于承明,以尊其重。”

    “时移俗易,光武皇帝倚重尚书,是鉴于前汉权臣窃命,君权旁落。昔之尚书台,仅尚书六人,秉承上意,拟诏而已。今之尚书台,凡尚书、郎、侍郎、令史无数,各有职事,拟诏之权,应有专人而行。”皇帝没有直接回应黄琬与杨琦二人的话,而且打算着要先将事情做成定局。

    吴硕心有不甘,似还有话要说,一旁的董承竟哼了一声,道:“吴子巨,你执意不可,究竟是因为你乃尚书令,还是因为你乃国家大臣?”

    “臣自然是陛下的臣子,一应为公,岂有私情?”吴硕听到这诛心之言,连忙俯身道。

    “既是如此,为何连尚书郎冯硕都明白的道理,你却是不明白?”董承说着,从一旁拿起一份尚书郎冯硕单独进上的奏疏。

第六十二章 议论不一

    “金城谁献议,老作尚书郎。”————————【紫荆关】

    未央宫,尚书台。

    匆匆走过建礼门,满腹怨怒的尚书令吴硕入中台后第一件事就是找那个与他撞了名讳的、尚书郎冯硕的麻烦。

    “诸尚书都正在议论、未有定论的事,偏你区区一个尚书郎便敢上疏奏事,你眼里可还有我等么?”刚才吴硕还想与皇帝抗辩几句,试图为自己、以及尚书台多争取几分权益,可董承倒好,直接拿冯硕的奏疏来堵他的嘴。这让吴硕再想坚持,也只能是显得自己别有私心,而冯硕却是大公无私:“实在是谀臣行径!”

    尚书仆射荀彧隔壁听到这里的动静,很快起身赶来,看到怒气冲冲的吴硕,又看了看围在一旁的诸人,微微皱眉,轻声道:“诸君都各自忙去吧。”

    “都留在这!”吴硕这一次并没有给荀彧面子,作为尚书令,且不说其个人的品性,他在中台的权威还是很大的。吴硕留下了诸位尚书以及尚书侍郎们,指了指冯硕,将刚才的事简单说了一遍:“冯郎一人之见,向天子与承明殿诸公倡议分中台拟诏之权,另假于他人。如此公忠,实在是我等所不能及,只是他一人之行,擅自为之,倒把我等衬托得拙劣不堪了!”

    一想到刚才的情形,吴硕可不觉得自己里外不是人了么?而且当着皇帝以及那些人的面,暴露出自己在尚书台多年,居然连一个尚书郎都管不了,这传出去像话么!

    “还有这种事?”刑部尚书郭溥喉结上下滚动着,像是喉咙里有痰一样,含糊不清的说道:“虽是你一人之言,可尽管上疏陛下,但你也代表了我尚书台。如今你虽是迎合了上意,但又置我等于何地?”

    郭溥在尚书台年纪最长,须发皆白,向来安静守成,少生事故。于今是冯硕此举的确大为不妥,他光顾着自己,丝毫没有考虑到一干同僚的处境,郭溥这才出面指责了几句。

    “使诸君增忧,在下实在愧甚。”冯硕口中这样说着,但是面上却并没有认错的意思,他抬头看了吴硕一眼后,迅速的低了下来:“职权更易,古来有之,我等大臣自当一心为国家便宜计。今中台多事,各有职司,实不便于再秉笔拟诏,徒然使中外非议。陛下乃古之少有明主,权分权合,在乎一心,尤其是我等所能置喙?若因不舍拟诏之权而申议拒之,则我等以后行事还能秉持公心么?”

    “此何等谬言!”吴硕从鼻子里不屑的喷出气,冷哼了一声:“现在人们都知道你一心奉公,我等却成了贪权小人了!”

    他这话隐隐将自己与其他尚书们绑在一起,将冯硕孤立与对立面。

    “冯郎此举虽然孟浪,且不说对错与否,到底也算是一心为公。吴公责备一通也就罢了,切莫动怒,否则传至外朝,我等的脸上也不好看。”荀彧轻声说道,似乎是想在一边打圆场。

    吴硕却是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冯硕已经上奏天听,为皇帝所知,自己若是用尚书令的身份去威逼惩处,反倒不妥。只是别人或许不明白冯硕此举的用意,他却是再明白不过了,迎合上意,不惜违逆舆论,这种事他很早以前就做过了。也正是因为他处处逢迎权臣,办事得力,自己才能从一个微末之职直跃为尚书令。正因为自己就是走这条路的,所以才会对模仿他的后继者百般戒备。

    “哼。”吴硕面色不善的看了冯硕一眼,没有再继续追究下去,而是说道:“今日既然谈论及此,不妨就说一说这件事吧!我等为国家拟诏无数,拟写诏书不是写文章那样简单,其中措辞严厉与否、行文规矩,熟悉典章制度、风土人情,乃至于天下官吏、军士的籍贯、经历种种皆清楚分明。可以说放眼朝中,再没有人比我等尚书、侍郎更适合此务了。”

    郭溥等人左右相顾了一下,犹疑着点了点头,其实他们最多也就点点头,真要他们一致表态,从明面上对皇帝削弱中台大权表示反对,就郭溥而言,他们还不敢贸然集中声势表态,这样就真的成贪恋权势了。

    “此事……陛下自然有他的远虑。”吏部尚书傅巽说道:“若是便宜,此事还有何可置喙之处?若是不利于朝廷,吾等自然要上疏谏言。只是……”他环顾了一眼在座众人,慢慢说道:“于今之事,既已下承明殿,有诏书在前。我细思量之也未觉不妥,也不知有何争论不可的地方?”

    “傅公悌。”吴硕有些不满的看着他,轻轻向前迈了一步,似乎有从气势上逼迫的意思:“吏部督责公卿、郡县各僚属,每年上计、考课,荐举征辟之才的考察策试,凡此种种,吏部所辖繁巨。倘或失了此权,单凭公文,谁又会敬遵吏部,敬遵中台威权?”

    傅巽不为所动,他摇了摇头,说道:“蒙陛下特诏,我等尚书已是二千石官,比同郡守,但仍次于诸卿,更遑论三公。能得诏命考课天下僚属,难道仅是此威权么?即便无此权,底下官吏僚属,谁敢不把考课放在心上?”

    他这一番话无疑点醒了众人,诚然,如今各尚书手中的职权比以往要大很多,外朝治民,内朝治吏。无论是吏部、度支部、兵部,还是其他,外朝相关臣子僚属谁不敬畏?难道他们敬畏的仅仅只是拟写诏书所附加的威权么?如今随着尚书台职权的扩大,在聪明人的眼中,拟写诏书的权力已然成了一个鸡肋,自己每日的公事都忙不过来,就算继续留在手中,也只是让那些身份低微的尚书郎们去写,留之何用?反倒是会引起皇帝猜忌,成为外朝官们攻讦的手段。

    如果能趁此机会将其抛开,自然是再好不过了,当然,这其中皇帝若是能进一步规范尚书台的职权,严加确定内朝治吏的准绳,这样就更好了。

    吴硕无可奈何,他忘记北地傅氏一族从来就深得皇帝重用,哪里会担心大权旁落?可他实在是从这件事中察觉到了危机,明白皇帝这次似乎不单单是针对尚书台,很有可能是针对的他。吴硕无法,只得求助似的望向荀彧,希望他能站出来为他说上几句。

    可荀彧却没有站在他这一边,而是闭口不言。

    自知犯了众怒的冯硕见此,更是抓住最后一丝机会说道:“事已至此,徒说无意,有赖天子圣明,吾等谨遵诏令即可。”

    “你倒是会说这些话,既如此,当初又何必擅自上疏,让我等难堪呢?”吴硕没好气的说道。

    “同样是为朝廷做事,上疏谏言,难道还要分说得与说不得的么?”说话的却是守尚书郎中刘巴。

    吴硕见就连一个才入尚书台未满一年的尚书郎中都敢反驳自己,不禁气恼至极,他狠狠一挥袖,转身离去:“罢了罢了,任由尔等为之好了!”

第六十三章 去来有定

    “无望其速成,无诱于势利,养其根而俟其实。”————————【答李翊书】

    尚书台正如皇帝所言的那样,人员繁多,守不住机密,更履行不了拟写诏书这样至关重要的职责。这本就是个耳目众多的地方,在其发生争论后,不消一个多时辰,消息便已传到了有心人的耳朵里。

    最得意的自然是董承,他许下不少好话,这才摆手让那名通风报信的尚书郎离开,然后轻声一笑:“吴硕小人,早年在董卓手下没少残害士人,这些年得我的庇佑才安全无事,如今弃我而去,还妄想与士人结好。简直是做梦!眼下依尚书台形势、国家心意,我看他俨然是走到绝路了。”

    一心想着报复吴硕的董承此时没有动手就见对方深陷泥淖,心里是何其快意,他得意的拍了拍在他腿上撕纸玩的一岁小儿,眼底流露一丝暖意。时隔这么多年,他总算是又有了一个儿子,以前的儿子因各种缘故中途夭折,如今董承更是将眼前的独子视若珍宝,只要闲在家里无时无刻不都要将其带在身边,即使是与胡邈等亲信商议时也是如此。

    京兆尹胡邈坐在下首,看着那小子将一份朝廷公文撕扯成几块,又把桌案上的笔砚扫乱,而董承却丝毫不以为然。胡邈由是笑了笑,将目光移往他处,说道:“吴硕如今虽是在朝廷、尚书台失了颜面,但对他来说,这未必不是一种保身的手段。以属下对吴硕此人的了解,他尚不至于如此愚笨贪权,胆敢抗议天子……他这么做,定然是有缘由的。”

    董承随手拦住了儿子吃向嘴里的小拳头,将儿子拳头里紧捏着的纸团抠了出来,一边细细问道:“有什么缘由?”

    “君子与小人,敢问董公更喜欢用哪一个?”胡邈轻声问道。

    长史卫觊不经意的皱了皱眉,目光看向董承。

    “我不论这些。”这是一个不好当着两人的面回答的选择,董承很机警,当即说道:“君子不乏虚名,小人不乏干才,谁能为我所用,我便用谁。”

    “董公深谙用人之道,属下佩服之至。”胡邈先是奉承道,然后说:“吴硕虽是小人,但不得不说有些才干。为官至今,其几度辗转门户,已为人所厌弃,可谓是一身都是错处,任何弹劾都能置其于死地。可他仍旧存于当今,董公可知为何?”

    董承冷哼了一声,轻捏着儿子柔软的掌心,他儿子因为没有吃到纸而对他施以粉拳:“还不是我一直在保着他?”

    “不。”默不作声的卫觊突然说道:“因为他不重要。”

    “什么?”董承惊讶了一声,手上的劲不由大了一分,将儿子给捏得哭了起来。

    “把他抱下去!”董承终于失去了耐心,对外面的人喊了一句。

    伺候在门外的秦庆童立即躬身小跑着进来,动作熟练的将孩子抱起,嘴上稍稍哄了两句,孩子的哭闹便结束了。得了董承的示意,秦庆童行了一礼,又接着将孩子抱了出去。

    “卫伯觎,你刚才说什么?”在屋子内静了下来后,董承面色有些不善,重复道:“他好歹也是尚书令,得入承明殿的大臣,在你口中居然不重要?”

    胡邈警惕的看了眼大言不惭的卫觊,心中暗道这样的话明明可以用更委婉的方式说出来,又何必故意激怒董承?难不成还是想借此吸引对方的注意,好取代吴硕留下的位置?

    “正因为他不重要,所以董卓、王司徒接连失势,其皆如丧家之犬,急于另投权臣门下。这便是没有了遮风挡雨的大树,任谁都能轻易的让他死,而他又是惯于见风使舵,是故王司徒诛董,没有视之为大患;王司徒失人臣礼,与国家颉颃,亦未首先将之诛除。”卫觊低声道:“斩将夺旗才是首要,吴硕不过是微末之人,有何重要一说?”

    没了保护伞,才会波及到下面乘凉的人,吴硕虽说是尚书台的长官,但副手有荀彧,属下诸尚书各司其职,他最大的权力也只是在承明殿议论政务。如今连拟诏的权力都已被剥夺,动不动他,已经不是主要了。

    “正因其无足轻重,又满身错处,所以吴硕才能继续安稳的坐在尚书令的位置上。不然,换一个道德君子在位,没有错处可以拿捏,更让人不好用。”胡邈一语点破。

    “即便他不重要,这尚书令的位置却极是要紧,朝中已经有不少要弹劾吴硕的风声了。”董承轻轻说了一句。

    “让吴硕下,换一个颍川人或是弘农人、荆州人上?这对陛下来说,又有何益呢?”胡邈嘿的一声笑了,他身子往前倾了倾:“就属下观之,前些日子吴硕风头很盛,暗中多得司徒黄公、侍中杨公等人支持。于是陛下心里有了忌惮,加之董公推波助澜一番,很快陛下便将刀口砍向这次的尚书台。而黄、杨二公未必真看得起吴硕,要收其为下属,不过是故意引陛下砍这一刀。吴硕一倒,任谁上都有好处。”

    “那国家的意思?”董承问道。

    卫觊立即张口答说:“陛下显然看破了这点,所以如今只是针对尚书台,从未点明吴硕一句不是。”

    “这话里确有几分道理。”董承点了点头,忽然笑了起来:“不过我看,这吴硕再如何费尽心思的试图保全、四处攀附,他也是好不了多久了。”

    尚书台的风波很快便告一段落,其拟撰诏书的权力无可避免的被皇帝收了回去,暂时交给秘书郎拟办。只是这种事终归得有个特定的部门专管,而不是由侍读性质的秘书监负责。

    所以在皇帝再一次提高了尚书的品秩之后,再一次接见了贾诩:“今后绣衣使者的事情,都交代好了?”

    “回禀陛下,都已办好,王公是成名已久的剑客豪侠,无论是入益州,还是行雍凉、关中,彼皆是得心应手。”贾诩轻声说道,作为他的继任者,王越已经开始逐渐接手绣衣使者的大小事务,贾诩也趁这个机会从谍报中完全脱身,从此不沾任何一点关系。

    “嗯。”皇帝轻轻应了一声表示肯定:“王越有经验、有能力、又有资望,是在你之后最好不过的人选。这次就算让你举荐,也无人能出其右吧?”

    贾诩点头称是,平准监与绣衣使者两个系统都是出自他一人之手,哪怕是他已经尽量不在其中树立党羽,也不可避免的有平准令鲍出深笃信义,视为贾诩故吏。

    如今眼见就要艰难转身,从幕后走上前台,像是与绣衣使者这样敏感的地方,干系还是越少越好。

    看来以后还要花不少时间打消皇帝的顾虑了,贾诩心中如是想到。

    “等王越他们能上手之后,贾公也就可以卸掉此任了。”皇帝眯了眯眼,笑道:“中书监的有关制度,也可以开始筹备了。”

第六十四章 府君嘱吏

    “季冬之夕,君自听朝,论罚罪刑杀,亦终五日。”————————【管子·立政】

    时间一晃就进入了早秋,京兆尹胡邈忙完了一天的烦剧琐事,正吩咐人在府后摆好宴席,准备过会延请长安令左灵过来畅叙私谊。嘱咐完毕,他捏着胡须原地踱着步子,又让人将上任已有半年的京兆郡丞苏则给请了过来。

    由于苏则是朝廷任命的郡丞,所以他与胡邈之间并没有什么所谓的辟举之情,君臣之义。胡邈不肯完全放心的信任他,当着他的面做起事来也不是无有顾忌,虽然他一直在劝说董承凡事尽量附和皇帝的主张,只有迎合皇帝的新政,才能巩固自身的权位。

    可说是这样说,做是这样做,一旦新政影响到自己身上时,胡邈才会明白那些人对新政表示不满的原由。单是郡县长官私自征辟的权力越来越小,即便征辟了也要受到吏部的严加考核来说,郡县长官的权力就几乎是缩水了大半——据说从今年开始,所有地方郡县的‘丞’,都要出自朝廷任命,不接受主官举荐,自然也杜绝了地方豪强出任的情况。

    因为没有缔结‘君臣之义’,不是自己人,做起事来又绕不开这个副手,胡邈在苏则接到传唤过来时很是想了一番合适的措辞。

    面对这个由皇帝亲自安排前程的太学生,胡邈矜重而不失客气的说道:“文师,你到京兆也有半年了,此间的事务,大抵也都熟悉了吧?”

    “承蒙明府照拂提携,晚辈这半年也是受益良多。太学里学到的东西往往还不够,正如国家所言,凡事要亲以身践,然后才能致所知。”苏则客套的回答道,胡邈虽然一直以来名声不佳,是董承的心腹,但品格是一回事,能力却是另一回事。

    随着朝廷重新在关中扎稳脚跟,京兆很快再度成为天下的中心,无论是西北的胡人,还是东南的客商,人烟凑集,长安九市繁华热闹,几乎昼夜不歇。郡内的屯田、民田、宫苑井然有序,百姓安居乐业,虽然其中不乏有京兆靠近朝廷,先收到政策东风与资源倾斜的缘故,但足见胡邈治民的能力。

    苏则说的确也是老实话,纸上得来终觉浅,郡丞是京兆尹的副手,在这样的一个大郡为官,的确让他学到了很多东西。

    “你说得好。”胡邈赞许的点头说道:“我是个务实不务名的人,想来关西民风淳朴,大抵如此。若你好端端一个太学高才,刚才只说些虚言塞责我,我便是要瞧你不起了。”

    “属下不敢。”苏则拱手说道。

    胡邈看了眼外间的天色,摆手一指桌案:“这是今年新炒的茶。”

    苏则忙拿起茶碗举手谢过,与之对饮一口,然后再缓缓放下。

    饮茶之风虽是从皇帝手中、从宫廷流传出来,但饮茶的方式如今尚未统一,各家有各家的口味与喝法。譬如有的人家会遵循古法,将茶捣成末,用开水伴着葱、姜、橘子等物浇泡。或是将茶叶与谷物一起调煮,做成粥茶、茶羹。听说鲜卑、羌氐那边近来还有用牛羊奶煮茶的风气,不知真假。

    苏则在心里腹诽着,还好胡邈没有其他大族家里墨守旧俗的习惯,府中烹茶严格按照宫中烹茶的方式进行,虽然味道寡淡,但喝起来却原汁原味,比其他混杂了各种作料的‘茶’要清新不少。

    胡邈砸了咂嘴,也不知是不甚满意这味道还是意犹未尽:“府上诸多事务、佐吏,你说你都熟悉了,那么底下诸县邑,可曾去过?”

    苏则不知其意,只轻声答道:“说来惭愧,属下只曾去过霸陵、新丰几县,若说遍历诸县,熟知属县情势,却是不敢乱言。”

    胡邈这才好生说道:“眼看着快到十月了,又是一年上计,今年吏部考课殿最,京兆乃天下诸郡国之首,万万不能在这个时候落到后面。往年都是河东政绩为天下第一,听说新太守杜畿治民更为了得,今年想也是如此。我也不奢求别的,但只求其次,能胜过扶风、冯翊就好了。”

    苏则隐约明白对方说的什么意思,左冯翊种拂为人耿直,常看不惯胡邈,右扶风董凤虽然与胡邈同是出自董承门下,但彼此也都不对付。他知道京兆今年办事最得力的长安令王凌改任雒阳,新上任的左灵一时没有顺利接手,各县邑的官吏调动搞得许多政务推行出了不少窒碍,所以胡邈有些心急,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京兆的事务,寻常人上手都不容易,如今事情渐已熟稔,量我京兆府上下不乏良才,剩下这半年也足以完成考课。”苏则张口宽慰道:“明府也不用太过忧心了。”

    “底下那些人,有办事得力的,也有庸碌无为的。”胡邈假意叹了一声,看向苏则:“京兆本就以长安为重,诸陵为辅,如今长安也还放心,就是其他地方,非得敲打提点一番不可。我本来属意督邮为我督察县乡,宣达政令,但他的性子你也知道,为人太苛察。如今是使之以宽,不是使之以严的时候。”

    说到这里,胡邈有意观察了一番苏则的神情,见对方没什么变化,方才缓缓说道:“我想着,你是郡丞,足以代我行事,又是新面孔,合该到下面各处走走,多熟悉其中烦剧,你看如何?”

    “属下正好也有此意。”苏则试图推辞几句:“只是不知底细,不敢贸然动身,唯恐下面不服。”

    “你是天子亲自点选的太学高才,论及人品、学问、家世,谁还敢瞧你不起?”胡邈哈哈一笑,毫不吝啬的夸赞道:“与文师齐名的几人,如今或为郡曹县令,或为公掾卿属。如今虽是不用再策试比较一场,但官途漫漫,世人谁还不会将彼此分出高下呢?”

    苏则听出了胡邈话里的激将,他淡笑一声,对于这件事,他确实有一丝争强好胜的心。何况被胡邈这几番话一说,自己也不便于推诿不去,只是在心里细想了一想,这里头肯定是有些胡邈不便为的麻烦想让自己去淌。

第六十五章 假手他人

    “为民兴利除害,正民之德,而民师之。”————————【潜夫论笺校正·班禄】

    京兆,上雒县。

    上雒位于京兆东南,临近秦岭,多山多水,顺着丹江及武关道往南便是蓝田县,再往南去则是荆州。这是一处通衢之地,几度关中民乱,流民窜逃,皆沦落至此垦辟山林为生,有朝一日若战火蔓延到这里,他们便会再从武关南下荆州。只是因为皇帝的出现而改变了这一切,随着关中的安定,不少流民开始返乡,也有些家中无地的,便在此成为屯户或是自耕农,久而久之,这里的民户不减反增,成为一个大县。

    现任的上雒令是年底方从关东调来、曾任东武平县仓曹掾的荆州人庞统。

    因为是荆州年青一代颇有声名的士人,又是参与过朝廷讨伐袁绍、筹办过后方粮草,所以攻城之后,庞统旋即被拜为县令。按道理说,如庞统这般的能力才华,其为县邑之长,理应是很快就能取得一番政绩的,然而自从庞统到任,不仅没有做出什么成绩,反而因为他在县内将俗务一应委任给掾属,导致上雒县的治理水平比前任要差了许多。尤其是朝堂首重的几件要务,如清查户籍、奴籍,更改奴婢算钱等等,竟是一点消息都没有。

    今年可能不光是上雒县在京兆吏曹的考课不得过,恐怕还会连带着整个京兆在吏部的考课成绩。

    庞统的不作为与对政策的冷处理让胡邈深感不满,他最初的想法是直接弹劾对方,但见庞统如此明目张胆的样子,心里又忍不住多想,担心对方在搞什么花样。于是抱着这样一个想法,又顾忌着司徒黄琬的势力,胡邈便想让苏则去投石问路,借此将关西士人掺和进来——这往里再深一层,就是苏则所不了解的事了。

    郡丞的公车一路风尘仆仆,总算在下午的时候赶到了上雒县。

    车驾在一处岔路口的大桑树旁停下,晃动的车身将犹在沉思来意的苏则惊醒,他掀帘看了看窗外,发现还在路边,正要说话,只见一名身材健壮的年轻车夫从车辕上跳了下来,走到车窗边:“苏丞,我们不如先去本县馆舍,先沐浴饱餐,再传上雒县官吏来见?”

    苏则没有先答他这番话,而是满意的点点头:“这才短短半年,你就有如此长进,比你阿兄要强多了。”

    眼前这健壮车夫正是马超的二弟马休,年纪轻轻便有一副好体格,本来是想走卫士令马岱的途径,入宫担任卫士。但马超却将其直接塞给了苏则,让其担任苏则的护卫兼车夫,因为马超始终记得苏则多少是因为他们而家破人亡,这一来是给苏则赔罪,二来也算是给苏则一个可以放心驱使的帮手。

    “在下不敢,只是跟着苏丞,多少学到了些皮毛。”马休说道,从苏则担任郡丞开始一直到现在,他已经跟着苏则半年有余,从一开始的怨气与轻视到现在的佩服,中间是因为见证了多次苏则展露出的过人才华。耳濡目染之下,马休也多少有了些见识,知道像是苏则这样的郡丞造访县邑,得先摆足威势,让县令县长等人都来觐见才是。虽然郡丞只是秩六百石,与上雒令庞统平级,但由于苏则出身正,又来自郡府,多少要压地方一头。

    所以他们赶路过来,一般都是先做好充足的休息,以逸待劳。

    然而苏则并没有打算这么做,在随口肯定了马休一句后,他继而说道:“不需使通传这些旧俗,你径自驾车前往县邸就是。”

    马休心有疑惑,但也没有多说什么,只好依言而行。在问清道路以后,马休重新跳上车辕,挥动鞭子,沿着仅容两车并行的道路往前驶去。

    上雒县邸中不时有几名小吏正捧着文书在正堂内进进出出,很是忙碌的样子。本该由县令坐的主位空置无人,而在其次席却俯身坐着一名年轻人,他面容黝黑、五官坚毅,一双有神的眼睛睁正目不转睛的看着UU小说一行行的字迹。

    在年轻人身前的桌案上摆着一堆一堆案牍文书,每当他批完一份,便头也不抬的将其拿起往前一递,随即会有小吏伸手接过,并将其拿下去交付负责对应事务的掾属。

    匆忙翻读文书、提笔批阅期间,年轻人偶尔几个展袖的动作,露出了他佩在腰间的一柄剑,以及一块穿着黄绶的铜印。

    依汉制,凡秩比二百石至六百石的官员,皆用铜印黄绶。

    能批阅全县的文书,坐在次席,又佩戴着铜印黄绶的,除了上雒令庞统以外,便只有本县县丞了。

    在批完一份文书之后,县丞轻舒了口气,庞统不治县务,将一摊子事全部托给他管,可把他累得够呛。早知如此,当时就不该轻信对方的话,远远地从荆州跑过来,拿四百石的俸,干六百石的事。

    “诶……”县丞轻叹了口气,放下笔,休息的同时问向一旁的主簿:“若我没忘记日子的话,今日是郡丞苏君要来吧?”

    “唯。”主簿答道:“按路途,今日下午就会入城,依以往的规矩,苏郡丞会先入馆舍休憩。晚上的时候再由本县设宴相邀,以款待贵客。”

    “这个时候想也是已经到了。”那县丞抬头看了看天色,又低头看了看所剩不多的文书,轻舒了口气,像是放下了某块巨石:“劳你去馆舍一趟,代县君与我招待苏丞,陪坐闲话几句,我随后就到。”

    那主簿刚低声应了句‘喏’,门外忽然便传来门亭长惊慌的声音:“徐、徐县丞,京兆的苏郡丞来了!”

    徐县丞猛然一惊,抬头往外看去,还未来得及将笔放下,便见两个人一前一后的从门口走来。走在前面的那人身材颀长,面容俊秀,昂扬一股大家风度,正是京兆郡丞苏则。在其身后跟着的却是护卫马休,马休腰间配着长剑,替苏则推开门口的阻拦,一路护送至此,正准备离去之际,忽然往徐县丞腰际看了一眼,目光一闪,随即退至门边。

    “足下就是本县县丞?”苏则看了对方一眼,语气温和的说道。

    徐县丞楞了一下,连忙从席上站起,拱手说道:“正是,在下徐庶,颍川人。因与庞士元情谊不浅,今其任职上雒,特辟我为其助力。”徐庶心里苦笑着,没想到对方做法如此不拘常理,一下打乱了自己的部署。如今对方已然杀到,自己只得硬着头皮去招架了:“尊驾请坐,庞令一会就到。”

    说罢,他连连摆手示意主簿速去后堂叫庞统来,徐庶则好奇的打量着对方。

    殊不知苏则也在观察着徐庶:“徐君是异乡人?看来已是经过吏曹的策试了?”

    随着皇帝对征辟荐举的制度进行一系列整改,以往凭借着裙带、同乡、师徒而形成的利益链条渐渐出现了裂痕。如今诸郡已经可以征辟异地士人为曹掾,县一级也可以征辟异乡人为县丞,极大的破坏了豪强对地方权力的垄断。

    除此之外,被征辟的士人也会统一接受上一级吏部或是吏曹的考核,从多方面通过之后方可正式任职,享受朝廷俸禄。而如果被征辟者在三年以内出现名不副实、才能不堪的情况,征辟者就会受到不同程度的连带责任。

    这种针对征辟双方的种种限制,使得许多有权力征辟的人不敢再随意征辟,每次征辟时无不尽心尽力的去考察,不再是如以往那样随征随用。举孝廉不如鸡的现象开始得到遏制,察举征辟制在太学策试制度逐渐兴起的情况下,也不知不觉的焕发出了生机。

    徐庶就是走的县令庞统征辟、京兆吏曹考核通过、正式授任的路子。经过这一个流程出来的官吏,才干往往超过同人:“其实我早就向往关中风物,如今正好得到友人相邀,其也说好不与我结君臣之义,只论兄弟情谊。于是我便走武关道过来,顺利通过吏曹策试,选中为官。”

    说到这里,徐庶忍不住多看了苏则一眼,跟自己比起来,对方才算是真正的少年成名,一朝策试后,出来便是六百石的郡丞。听说以后会变动郡县曹掾的品秩,郡丞会提高到一千石,对方今后的前程几乎不可限量。

    “原来是这样。”苏则点了点头。

    “尊驾不愧是太学高才,能在殿试中得到天子青睐……天子有识人之明,听说尊驾被诏拜京兆郡丞时,我便对庞令说这是京兆百姓的福气。”徐庶有些生硬的说着奉承的话,黝黑的面膛流露出一丝不自然:“如今见尊驾四处省视,单车访求民疾,片刻也不得闲。实在是让人佩服,只是……”

    “求民之瘼,自当务急。”苏则淡淡一笑,略去此事,目光往徐庶桌案上的文书轻轻一扫,径直说道:“我来时便见了不少人手捧公文出入,又见你这桌案,难道这些是上雒县一天的公务?看样子,都要赶上京兆一郡了。”

    这个问题有些不好回答,上雒县不大,一天的公务其实并不多,但经不住庞统在哪里拖拉不办啊!徐庶虽然是县丞,有一定的权限处理琐事,但那些重要的事情只能由庞统自己出面,可庞统却偏要将其压下来!

    徐庶犹豫了会,他不愿找借口遮掩,在苏则这样的聪明人面前,撒谎是没有用的,只得避重就轻的说道:“时近秋收,底下乡亭,总有诸多繁务需要处理。往日里倒还清闲,比不得京兆郡府。”

    “是么?”有人上前为苏则送了碗茶,想到那县令庞统现在还没出现,不禁有些恼意:“徐君是将县令的事都一起忙了吧?”

    徐庶脸色变了一变,好在他脸色本来就黑,就是有一瞬间的变化旁人也看不出来,他立即接口说道:“尊驾言重了!”

    其实这些天他打听到苏则从长安过来要查上雒县的政务时,便一直在忙这件事,因为庞统对苏则的到来全然不放在心上,依旧该吃吃该喝喝,但徐庶却不敢大意怠慢。在他看来,这若是没有办好,岂不是给背后的胡邈、董承送上了把柄?

    所以徐庶便想着在苏则来时尽量派人去拖住,自己则将挤压的公务全部清完,这样也好有个交代。至于对方若是质问其为什么迟迟没有开展清查户籍、奴婢的工作,徐庶这边也已想到了合适的措辞。

    然而苏则暂时并没有往这个方向问,他手上已拿着一份让马休来时从半道上截下来的文书,看了看上面的内容与徐庶给出的解决批示,点头说道:“徐君为县丞屈才了,你应该做这个县令。”

    徐庶脸色有些不好看,正要说些什么,只听后堂忽然传来一声漫不经心的呵欠:

    “我一直说徐元直有州郡之才,如骐骥可至千里,旁人都道不信,没想到未曾见面的苏郡丞却与我所见略同。”

    苏则目光微沉,将文书放下,缓缓转头看去——

    一个相貌平凡、个子稍矮的年轻人正慢慢悠悠的踱步上前,腰间简单的系着一块黄绶铜印。这个其貌不扬的男人正是上雒令庞统,他打着哈欠在空置已久的主位上坐下,由于两人都是六百石官,彼此见面,也仅是平礼。

    “庞县令倒是清闲,烦剧琐务,竟统统交给下属去做,传扬出去,也算是深谙无为之道了。”苏则只简单看了一眼对方,很快便将视线挪了开去。

    “若是无为而得治,又殊为不可呢?”庞统仿佛没有听出话语里的一根刺,坦然的笑着说道。

    苏则冷声道:“朝廷倡导有为,而县令却称无为,倘若得治,倒也罢了,可贵县果真如此么?身为县令,却从不理事,将公务尽皆委托下属,案牍积压,百姓之苦不得诉,朝廷之政不得通。上雒县民户隐匿,豪强蓄奴者众,县邑贫瘠,你见此就只是无为而已?”

    “我道是什么事。”庞统在苏则的逼问下全然不改他轻描淡写的态度,他玩味的看向徐庶,笑着说道:“原来是嫌我没做事。”

第六十六章 功利之习

    “非百里才也,使处治中、别驾之任,始当展其骥足耳。”————————【三国志·卷四十五】

    苏则看着庞统让徐庶将未完成的公务一一读出来,然后当即说出相应的措施,上雒虽然比不上长安,但也算一个大县,县中的烦剧不是寻常县长就能一瞬间解决的。而庞统却似乎想也没有想,刚听徐庶念完、甚至是才念到一半就说出某样事该如何去做。倘若庞统是信口胡诌倒还罢了,偏偏苏则仔细听了一会,发觉庞统所言并非无的放矢,不仅许多地方与苏则刚才听到耳朵里、心中所想的相一致,甚至有些措施天马行空,跳出了窠臼,让苏则开了眼界。

    渐渐的,苏则看向庞统的目光不再是轻视不屑,而是随着徐庶案头上公文的减少、愈加郑重起来。对方既然不是酒囊饭袋,有这样的能力和效率,又何必事事撒手不管,全部抛给下属去做呢?难道是不屑于做这些事?

    “好了,都办完了。”庞统一派轻松的说道,眉宇间有些散漫:“接下来料想也是在秋收以后才有事忙了。”

    徐庶将整理好的案牍转交给主簿,嘱咐其拿下去照办,一边听到庞统的话,微微挑眉,打着圆场道:“苏君未入馆舍便匆匆至此,我等未有出迎,实在是失礼。适才已略备饭菜,如若不嫌,不妨一同前去?”

    他是有意将此事告一段落,奈何苏则并不相饶,反是说道:“这便是算完了么?”苏则哼了一声,说道:“朝廷早有诏书,要详查各地民户,以备口算。如今三辅各地皆在着手此事,为何你上雒县毫无动静?”

    “动静?”庞统挥手止住了徐庶要说话的动作,轻声说道:“上雒县民户籍册在建安二年便造过一次,还要再做一次么?”

    苏则心里有点气,刚对其产生的一丝好感顿时消散:“那各家奴婢的籍册呢?贵县可做了?这可是新出的诏令。”

    见苏则不依不饶,徐庶有些担忧的往庞统看了几眼,只见庞统不知何时收回了轻描淡写的模样,表情难得有些正经。

    庞统深深地与苏则对视着,过了会,方才说道:“查是可以,但此间的事,恐怕苏丞不一定兜得住。”

    请查户口、将奴婢登记造册本就是一桩得罪本地豪强的事,然而其他人最多是留几分情面,不让关系弄得太难堪;庞统却更是直白,直接甩手不查,在外人看来几乎形同包庇,同时也成了众矢之的。苏则此时正是为此事而来督办的,庞统是典型,他在京兆尹胡邈的软硬兼施下来到这里,却被对方以言语威胁,这让他一时难以自抑。

    “朝廷有诏令,臣子自当奉行。”苏则眼皮一跳,在心里很快想了一想,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但他仍旧不改颜色,说道:“若是人人畏难,那凭谁领会国家的深心!”

    “苏丞果然有古大臣之风啊。”庞统慨然叹了一声,他自然也不是畏难的人,做出这等模样也是另有目的。他说着看向徐庶,用眼神示意了一下,说道:“既如此,那就查吧。”

    徐庶似乎有些明白了什么,不用庞统再仔细吩咐,旋即下去了。

    “请苏丞在后面稍待静观。”庞统向苏则邀请道,苏则看向他的目光闪烁,也不说话,兀自从榻上起来,从容走到屏风之后去了。

    未过多时,徐庶很快便领着几名衣着光鲜的人进来,苏则听着堂上各自通报姓名,正是上雒县有数的几家豪强。

    “上雒县小,豪强富室也就尔等几家,如今朝廷有诏令发下,命我查清民户,以备口算。除百姓之外,各家蓄养奴婢、佃户、门客之徒,一概造册登记,纳入算钱,不得有误。”庞统说着便伸了伸手,县主簿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没有挪步。

    庞统眉头一扬,正要说话,却听其中一个豪强说道:“庞君,我等皆良善之家,只是祖宗有德,传下几顷薄田,族中子弟繁多,平日里大家也都是一齐耕织、一齐收获。纵然有几个奴婢奉行伺候差事,总也不过数十个,又何谈佃户、门客之类?庞君若要清查造册,不需劳县里掾吏,我等自行报上籍册就是了。”

    “是啊。”又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附和道:“区区琐事,何须劳烦掾吏?我等自行命人递请籍册就是。”

    这两人都曾都在朝廷、地方做过六百石官,在上雒县一干豪强之中声望最大,有他们两个领头,本县出身的主簿脚下仿佛生了根,站的更稳了。庞统丝毫不觑这些个前辈倚老卖老,他冷笑一声,对其中一名老者说道:“赵公!”他这一声立时压住了蠢蠢欲动、想跟着附和的众人:“我家在荆州当地,也算是豪富之家,襄阳庞氏的声名,你可曾听闻?这些搪塞推脱之辞,我见的多了,你又何必欺我不晓人情事理呢?”

    “庞君既然知道……既然知道……”意图被人戳破,赵姓老人喉间含混不清的嘟哝道。

    “既然知道,那就该按我说的去做了。”庞统嘿然一笑,也不待他人要如何开口,径直对徐庶笑道:“主簿我请托不动,徐县丞应该会给我这个薄面吧?”

    那主簿闻言,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徐庶也不多话,笑着应了,很快有走了下去。不多时徐庶去而复返,身后却是跟着本县的几个亭长、游徼,这些人有老有少,有的是手脚伤残,有的是脱发花白,虽然年龄、身体都有不同,但他们眼神中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狠厉之色,却在无形中暗示着他们似乎来自于同一个地方。

    苏则在屏风后暗自窥见,发觉这些人似乎都是从军旅中退下来的士卒,尤其是那些断手跛脚、面带伤疤的,分明就是战场上退下来的伤员。因为朝廷对士卒的抚恤安置政策,得以转业成为县尉、贼曹或是亭长维护一地治安。伤残、或是到了年龄的将士退出军旅之后会被分配到合适的岗位上继续发光发热,这个安置政策起初只是在南北军中实行,后来逐渐被皇帝拓展至天下各军。如今随着大战将息、裁兵等政策的推行,有越来越多的中下层将士成为基层负责治安的官吏。

    这些人并不是出自寻常的察举征辟,更不是出自豪强大族,他们往往都是庶民出身,蒙受皇帝恩惠,没有因为年老或是伤残被朝廷一脚踢开,而是继续得到重用,由兵变官。尽管他们的素质与才能都良莠不齐,比不上寒门乃至于豪强士人,但他们对皇帝忠心的程度、以及对政策的贯彻力度,却是比任何群体更甚!

    苏则隐隐猜到庞统要干什么了,县里的掾吏大都与当地豪强关系盘根错节,指挥不动也不放心让他们去做这种事。

    而这些退伍士卒出身的亭长、游徼们长期在乡里任职,熟悉民情,行事更没有太多顾忌,长期的军旅生涯让他们养成了服从上命的习惯。只要庞统这个上雒县最高官员发话,这些人哪还有不敢从命的?

第六十七章 民户委输

    “方今八月案比之时,谓案验户口次比之也。”————————【东观汉记】

    很快,在庞统的一声令下,上雒县的亭长、游檄纷纷领命而去,堂下众人皆叫苦不迭,忙要说话挽回,庞统却一改和气的态度,冷硬的拒绝了一干人等。

    “元直!”庞统冲徐庶招了招手,嘱咐道:“今日诸公不回去了,命厨下预备膳食款待诸公。”

    “庞君不必如此麻烦……”老者赶忙说道:“秋收快到了,家中还有不少琐事,我等还是早些回去的好。”

    既然事情已无法挽回,便只好尽早回到自家的庄园里去。他们虽然是乡曲豪强,势力比不过那些州郡大族,家中好歹也有几队护卫、打手,只要把门一堵上,任是亭长再强横,也不能随便擅闯良人之家、检括户口吧!

    庞统已是看破了众人的把戏,为避免这些人回家之后通风报信、或是充作地头蛇阻挠亭长清查户籍,他早已做好了将众人扣留在此的打算。

    “别急着走。”

    话音刚落,便有一队县兵不知从何处出来堵住了门。

    “庞君,你这是何意?”老者见状,心里不但不生气,反倒冷静了下来,他面上假作动怒,愤然道:“我曾为治书侍御史的时候,可不曾见过还有这样的律令,堂堂大汉县令,居然还可以无缘由软禁士人了?”

    庞统还是不够周详,苏则在屏风后暗自想到,这等若是直接授人以柄,倘或这其中有人告了上去,其中是非对错,光庞统一个人就能辩清吗?这样想着,苏则仍旧屏气息声,在屏风后静静地看着庞统接下来要怎么做。

    “这话又是从何说起呢?”庞统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笑着说道:“诸位难得来这么齐全,本官莅任以来,也没有几次好好的与诸公论道。今日得了机会,何不趁此与诸公好生叙谈一番?时候不早,先请坐等用饭,饭毕,我再有一份要事需与诸公商议。涉及朝廷政令,官府公务,还请诸公留步,莫要轻离啊。”

    他这一段话说着,理由充分,语气又不容置疑。众人一时没了脾气,守在门口的县兵又是守护府衙安危的,更是名正言顺,此时他们出也出不去,气焰被打了一半,一个个皆不便再言,不然依对方混不吝的性格,说不准又是一个‘妨碍公务’的罪名。庞统见众人安分了不少,轻轻点了点头,又唤来了上雒县尉王琰,当着众人的面嘱咐道:“快要入秋,山里说不得有些盗贼出来祸乱,县尉执掌本县安防,还有劳与徐县丞好生巡视,不得有误。”

    重建郡县兵制以后,郡县守令的军权得到大幅度削弱,虽然郡尉、县尉品秩低于守令,但在平常情况下,二者之间并不统属。但王琰官居此职数年不得升迁,又人过中年,锐气全无,眼下来了个很有背景的上官,王琰自然要极力奉承,他忙客气的应了一声:“多谢庞君指点,属下就这去办,绝不让上雒县有任何宵小敢生事端。”

    “我常年见人以斩贼多少计功,殊不知境内无贼,方可称之为最。”庞统赞许的说道:“今年上计,我为你请功!”

    王琰高兴地应诺而去,竟好似没有看到堂中一众人等惊疑不定的神色。

    庞统这是什么意思?有人不禁在心里想道,难不成他一个小小县令,竟还敢动兵不成?还有的人已经开始担忧起来,担心没有自己在家约束,那些欺侮乡里小民惯了的子弟会忍不住与下乡的亭长们刀兵相向,若是自己这边先动了兵……

    想到这严重后果的人不在少数,见庞统彻底撕破脸来要彻彻底底的将本县民户清查明白的态势,他们也不客气,很快想出反制的法子:“听说京兆郡丞已然来到本县督查政务,既是要议事,何不将郡丞一并请来?”

    其余人好似抓到救命稻草,你一言我一句的附和着说‘是啊是啊’。

    庞统仿佛知道他们会有这么一说,轻声道:“诸公不忙,等饭毕,我自然会请苏郡丞出面共议。”

    站在屏风之后的苏则此时已经对庞统大有改观,心定之下,他稍往后退了一步,径直坐在预留的席榻上,好整以暇的等着下午。

    这一等就是几个时辰,直到用过饭后,天色渐渐暗沉下来,庞统仍是无动于衷的样子。这个‘甩手’县令难得看起了过往的公文,任凭等得不耐烦的众人纷纷上前询问何时议事,也都置之不理。

    直到门下传来一阵熙攘之声后,庞统这才慢悠悠抬起头来,却见那些被派出的亭长们已然在徐庶的带领下回来复命。没有顾忌、训练有素的亭长们很快便针对性的将上雒县的几家最大的豪富家中嫡庶亲族、奴婢荫户,甚至连浪迹四方的侠客们都登记在册。

    最后统计出来的人口数量几乎是他们自行申报的数倍以上,庞统知道短短一个下午根本无法完全统计出所有的民户,但只要将这几个最有势力的豪强统计完毕,剩下普通百姓也就不难统计了。

    “做得很好。”庞统轻抚着徐庶送上来的籍册,满意的说着,全然没有把众人灰白的神色放在眼里:“去这么久,可有遇见什么阻碍?”

    “有几家人豢养的侠士门客,意图带着家兵部曲反抗,都被当场擒拿。”为首的一个亭长满脸匪气,他原是北军中垒营的普通营兵,生的人高马大,能背负重甲急奔。只可惜在作战时被马踩断了一只手,脏腑也出了问题,这才不得已退下阵来。

    侠客善击剑,有真能力的并不多,大都是花架子,哪里比得了这些从尸山血海杀出来的转业亭长们?他们还道是亭长跟以前一样好欺负,仗着背后豪强的势想鼓起反抗,谁知一脚踢到了铁板。

    “你们怎么敢!”有不少人惊慌的说道,他们尚且不知道被拿作典型的是谁家,但还是为亭长们的大胆而惊怒。

    “冲撞朝廷官吏,阻碍政令,依汉律,当罚城旦舂!”庞统冷声言道,随即转过身去,慢慢悠悠的对屏风后面等候已久的苏则说道:“苏君,我说的可对?”

第六十八章 临歧片言

    “琐琐常流,碌碌凡士,焉足以感其方寸哉!”————————【晋书·列传第五十二】

    京兆郡丞苏则的突然出现着实吓了众人一跳,他们很快就明白过来这是苏则与庞统二人之间设计好的,气恼之下,又义愤填膺起来,甚至想借此插科打诨。然而苏则比庞统更不好对付,这些强宗豪右他幼年在右扶风没少见过,私匿人口、横行乡里,朝廷、百姓都容不得,苏则哪里还会给这些人情面。

    “查验不实,尔等都要依律论处。”苏则指了指前后不一的两份户口籍册,一份是各家自行申报的户籍,一份是刚才由亭长们查验的籍册,他厉色道:“清查民户、奴婢,重订算赋,这是朝廷几次诏令重申、务必严整不懈的事。今日彼等犯下此罪,扰乱朝廷政令,本应处以重罪。念彼等经营不易,只要在这份新的籍册上签字证实,尔等便可各自还家,从此无扰。”

    有些人闻言已有意动,他们跟苏氏、庞氏比起来着实是‘小家小户’,真要动用严法,恐怕也没谁会为他们说话。只是有些人仍梗着不应声,庞统见状,在一边好声好气的劝道:“诸公就签了吧!依新的算赋,左右不过每年给朝廷多缴些钱,这钱放在手上又能买几亩地、几石粮?如今朝廷清查天下户籍,不但尔等豪富之家,就连我荆州黄氏、蔡氏等大族亦不得免,奉劝诸公还是莫要自误啊。”

    话已至此,众人心知无法挽回,只好勉强咽下了这个损失,依言在亭长们查出的籍册上签字证实,然后也不待庞统在哪里假意留饭,惶惶的散了。

    “今日亏得有苏郡丞最后相助,不然,我未必能有如此轻松。”庞统挥退了众人,独自带着徐庶邀苏则在堂后雅室坐下,笑着恭维道。

    苏则饶有兴趣的看了庞统一会,方才说道:“纵然我不如此,庞令仍旧能轻易解此疑难,所以不必为我奉承。”他淡淡的接下这个话茬,紧接着转口道:“我殊为不解的是,以足下之才,分明能不懈其事,治理好一县之域,为何要诸事不理,置朝廷政令于不顾,做这等颟顸之举呢?”

    “郡丞何必说这些?”庞统有些不自在的笑了笑,亲自为苏则倒了碗茶:“本县的公务虽有迟延,但都已办好。依今天的形势,朝廷清查民户的诏令,想必也不出这一个月就能办完,郡丞何必再提前事呢?”

    “我只是在想,倘若我没有上雒县一行,足下还会不会这般‘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苏则一针见血的问道,他直直的注视着庞统的眼睛:“是会在某个时候像今日这般行事,还是一如以往,将其全委县城,自己却置之不理?”

    徐庶在两人之间左右望了望,神情有些尴尬,皱着眉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庞统却固执抬了抬茶碗,敬道:“郡丞看来都明白了,既然这样,我们还是饮茶吧!”

    几人稍谈了一会,面对苏则的追问,庞统始终避重就轻,他们几度没有谈及重点,苏则只好简单吃了顿饭,便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去了。

    在城中的小道上,依旧是马休在前驾车,路面不平,在晃晃悠悠的车铃声中,苏则靠着车壁,忽然传出话来问道:“仲称,你今日看那县丞徐庶,可觉得有何不同?”

    “徐县丞?”马休在车辕上疑惑道,渐渐想起了徐庶走起路来稳健的步伐,以及腰间佩着的一柄绝非装饰之用的利剑:“适才迎面走过时,在下着意看了眼他的虎口、步履,可断定对方早年必然做过游侠。听城中人说,此人本是颍川人,曾客居荆州,与荆州一干人等交好,庞令为官后不忘故友,便特意将其征辟。依在下在城中所打听到的,此人因为庞令不理公务、常常主持县事,故而在上雒县的声望早已超过了庞令。”

    “今日之后就不一定了。”苏则淡淡的叹了声,几乎用马休听不清的声音轻轻说道:“由此可见,庞士元非百里之才,使处治中、别驾之任,才勉强展其骥足。他一县公务不足以表露其才干,所以弃事不理,留待我来给他撑场面,他才好转变自己的声名……当然,他未必没有借此推一把故友徐庶的意思。如此,却是置我于何地?也难怪京兆尹非得指我来,或许是他看出什么了也不一定。”

    诚然,庞统欲扬先抑,半日处理完半年积压的政务,展现出了惊艳的才干,用不了多久就会传遍京兆乃至三辅。而徐庶在此前独当一面,所展露出来的才能也将引人瞩目。苏则自然不会甘愿在这其中担任一个不好的角色,很快,他便想到了借此东风,留在上雒配合起庞统大范围的清查户籍,将此间的形势主动拟好文书上呈,自己同时也塑造成了善于明辨是非、举荐人才的‘伯乐’,庞统自然不会扫这个面子,彼此很快就达成了默契。

    临近八月的时候,京兆尹上雒县率先完成户籍的更新造册,查明数量之详细、准确,为三辅之最。胡邈将此事视为一件大功绩,大书特书,详细的呈报给了皇帝,皇帝也乐意拿上雒做个典型,着重赏了胡邈、苏则、庞统等人。临近的右扶风董凤见状,也不甘示弱,也开始学着催促同样是太学策试高第、陈仓令张既,拿陈仓做典例清查户籍,关中各郡很快争先恐后的开展了一场清查人口的行动,不仅各县豪强富室,就连势力庞大的关西世族高门也渐有些不厌其烦。

    在这个背景下,苏则很快收到了胡邈的手令,要赶紧回长安去。经过这几天的交往,庞统与其也算是有几分交情,对各自的才华也算有所了解,在离去的那一天,庞统特意带着县丞、尉等掾吏赴城门相送。庞统等人一留再留,苏则一辞再辞,总算将其送至长亭之外,车队随从也在路尽头不见踪影。

    庞统兀自命各掾吏回去任事,经历过庞统的种种手段之后,本地富室豪强出身的掾吏们再也不敢轻视这个年纪不大的县令,更不敢阳奉阴违。在他们恭恭敬敬的回城之后,庞统带着徐庶在城墙边晃悠一圈,又重新回到送别苏则的长亭中,就着未用完的残羹剩茶,在萧萧的西风中浅谈慢饮着。

    “上雒县算是给关中开了个好头。”徐庶毫不嫌弃的拿了半块糕点放入嘴中,咂咂嘴,拍掌道:“如今三辅、河东、汉中等郡皆将其视为要务,再打以前随意糊弄的主意——尤其是弘农太守高府君因怠慢诏令,被罢黜免官以后,关中各郡县守令,任谁也不敢在随意松懈。”

    始作俑者庞统在一旁苦笑道:“彼等都学着我用亭长生事,查起来不敢留情面,恐怕关西大族都要恨上我了。”

    “恨你?”徐庶嗤笑一声,道:“关东关西早年互不相容,如今更是为甚,你又何惧这一恨?更何况,若不是有那位‘伯乐’将你举荐出来,大力支持,上雒县何至于报至未央?要说恨,这件事里谁起的头,就最该去恨谁。”

    “诶。”被对方一语戳破,庞统也不再故作姿态,他很认真的感慨道:“苏文师聪敏有才干,实在是一个难得的人物,他日位至公卿,想必也不是难事——只是在此之前,他还得多在州郡之中历练,这次他算是吃亏了。”

    徐庶顿了一顿,还是问道:“听说关西士人虽然早已势弱不堪,但也有其余蕴在,我等再去踩上一脚,此事真的妥当么?”

    “妥当不妥当自有黄公他们去思虑。”庞统说道:“清查户籍一事,国家催促得急,不是随便应付就能了事的。黄公主持此事,自然不能怠慢大意,让人抓住错处。而关东兖豫、荆州等处不好严查细究,便只好将力往关中去使。只要年底能拿关西诸州郡的户籍交差,关东诸州尽管慢慢去清查,再多得些时候。”

第六十九章 风扶关西

    “夫风生于地,起于青蘋之末。”————————【风赋】

    长安,未央宫。

    上雒县对民户的彻底清查给各郡树立了一个榜样,但皇帝并没有只着眼于关中对民户的清查力度有多大,而是通过横向的比较,点出了关东在此次清查行动中的不足:“关东诸州,就连豫州、兖州都颇有成效,为何荆州与冀州却迟迟不见进展?到底是地方郡县守令庸钝无能,还是有豪强富室多加阻挠?黄公,你是总管此事的,你怎么看?”

    “臣以为,各地民情、风俗皆有不同,关中、豫州等地久行新政,早先在推行屯田时便打下根基,做了不少清查的政务。彼等仰知朝廷制度、深谙国家用心,是故诏令一下,便有立竿见影之效。”司徒、录尚书事黄琬早有准备,他不急不缓的说道:“而荆州等地新附,朝廷简拔的郡县守令才赴任不久,一时未见成效,还请国家对彼等放宽时限,命尔等先熟悉民务,然后再奉施政令。”

    “今年上计,必须有个粗略的籍册,朝廷现今存放的民户籍册,还是数十年前的,长此以往,该如何因时施策?”皇帝不满的说道,潜台词却是认可了黄琬的建议:“此事关乎诸多国策,司徒还得多用些心,不能只着眼于一处。”

    黄琬忙俯首称是:“臣谨喏。”

    “诶!”政事暂时告一段落后,皇帝突然叹了一声:“马日磾去了,司徒可曾听闻?”

    曾经帮助皇帝亲政驱逐王允、后因事被免的马日磾在前些日里病死在家中,这件事黄琬早有耳闻,也曾象征性的派晚辈去给了赙钱。马日磾虽是免官在家,但好歹也曾位列三公,他的故去很快便上报至朝廷,为皇帝得知。黄琬心里隐约知道皇帝这时提出的意思,轻声应道:“臣已听闻,马翁叔是当今大儒,又是辅佐过陛下的大臣。其故去后,多少门生弟子赶来致哀,这在关中也算是件大事了。”

    “马氏儒生,除了他,也就是马融了。”皇帝点了点头,接着又问道:“承明殿可有商议过要给什么哀荣?”

    “这个……”黄琬愣了愣,马日磾跟现今的承明殿诸人都没什么情分、关系也不算好,汉家也没有非得给每一位死去大臣哀荣的制度,所以哪还会有人主动去提什么哀荣?他谨慎的答道:“事关名器具,臣等不敢擅议,一切都等陛下裁夺。”

    “马日磾以前纵有千般不是,也有一样好。”皇帝感慨万千的说道,他吩咐起黄琬:“黄公不妨与董承等人一同议论,是给多少赙钱,要不要议谥?明天就把章程报来,再派人过去。”

    “臣谨喏。”黄琬只得应下,皇帝让他给一个昔日的政敌商办丧仪等事,根本是在故意敲打他,显然,皇帝是对他所办的事情有些不满了。

    在回去后,他与负责襄助他的守尚书郎中、族侄黄射说道:“近来要多看着些关中,想办法弄出些惹眼的事来。”

    “什么样的‘事’才算惹眼?”黄射皱眉问道:“不论好坏?”

    “不论好坏。”黄琬肯定的重复了一遍,他必须要将朝野的视线转向关中,皇帝再善于洞察,也不会有足够的精力去关注所有的事情。黄射是他当下最亲近、最适合的人选,黄琬担心他年纪轻轻不知道利害,脑筋一转,先为他思量出明策:“京兆上雒的事情之后,右扶风也紧随其后,不甘示弱?”

    “唯,右扶风董凤一直都在催促陈仓令张既做表率,好像是以为只要是太学策试出来的,苏则能做到,张既也能做到。”黄射不解其意,只是如实的说道:“可他偏偏就不想想,上雒县真能这么顺利,真是苏则一人之功么?要不是我们……”

    “这个事先暂且不提。”黄琬轻声打断道:“董凤是个狡猾的,他正是京兆人,三辅豪强大家之间往往关系错综。他口上说是要效仿胡邈来一次狠厉的,可他手底下的人都不是关东来的庞士元,谁会肯真正尽心办事?而董凤只知催促张既,紧盯着陈仓这个偏僻的地方,可见他心里明白极了,只是要拿陈仓做个样子给朝廷看看他也不比胡邈差而已。”

    “那我等要怎么做?”黄射知道对方定然是想到主意了,乖觉的问道。

    “班、马、耿、窦。”黄琬一字一句的说道:“并称扶风四大著姓,如今茂陵马氏与耿氏却势力尚存,这两家都有人在朝中,董凤不会贸然去得罪这两家。而平陵班、窦两家早已不成气候,董凤却没有去动,你道是为何?”

    黄射猜测道:“必是想着国家体恤旧勋,譬如北地傅氏、南阳邓氏。这两家虽久被遗忘,但谁也说不准国家哪天就想起来了?”

    “云台二十八功臣,国家难道每一家都给恩恤了么?”黄琬冷笑一声,大方点拨道:“左不过是因时而用罢了。”看着黄射若有所思的神情,他接着说道:“我且问你,平陵除了这两家,近年来谁的风头最盛?”

    “平陵宋氏?”黄射陡然从口中跳出了一个名望,他忙醒悟过来,伸出一只手悄然往掖庭的方向指了一指,低声道:“那不是……”

    “贵人得宠时尚且如此,何况如今有孕?”黄琬缓缓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拍了拍黄射的肩膀,神情莫测的说道:“宋氏没少在扶风一带经营家财,侵吞他家土地,董凤背后靠的是董承,你说他为何至今不发一声?”

    “他在两头看好?”黄射震惊的说出自己的猜想,这念头有些出乎意料,但又在意料之中。

    “你又如何知道董承等人就没有预谋呢?”黄琬若有所指的说了一句,但话只说了一半,立即又转过了话题:“右扶风董凤尽盯着陈仓不放,为何就不肯费心去查平陵的民户籍册?你在尚书台把这事挑出来,董承自然会循着这个由头去找宋氏的麻烦。近来宫中也不太平静,到时候,所有人就只会盯着关中的热闹。”

    “宫中怎么不平静了?”听着蹊跷,黄射多嘴的问了一句。

    黄琬神色晦暗不明的说:“以后你就知道了。”

第七十章 披香暖风

    “行春令,则煖风来至,民气解惰,师兴不居。”————————【礼记·月令】

    七月份的时候天气炎热,宫中已经开始用各种法子来避暑,无论是每个段时辰便往庭除上洒水,还是在屋内四处摆放冰鉴,都只能让这炎热的暑气稍退些许。披香殿本就是一处消暑的殿宇,然而宋贵人自怀孕之后就愈不耐热,数不尽的冰镇瓜果、冰块如流水般往披香殿送去,饶是如此,宋贵人有时也会去清凉殿避暑,或是说动皇帝带着她去沧池走一走,排场之大,几乎只比皇后要逊色几分——等肚子越来越大之后,宋都就不便于行,只能安安静静的呆在披香殿里了。

    长御一行备受冷落的站在披香殿庭中,看着来来往往搬冰块而置其不理的宫人们,心中愈发气闷,她叫道:“郭采女呢?郭采女呢?”

    “诶!”众人见到长御难看的脸色,忙避之不及的退了,唯有郭采女大大方方的应了一声,从转角庑廊下走了过来。此时的她早已变了大模样,身上穿的戴的都是宋都赏赐的上品,其中有些甚至比长御穿的还要好。郭采女沾了宋都的光,正说春风得意,就连皇后身边的长御她如今也有了与其分庭抗礼的底气:“见过长御,贵人正在休息,却不知长御来披香殿,可有何吩咐?”

    “贵人休息,我就不打扰了。”长御面无表情的看着郭采女,兀自说道:“殿下听说贵人这里有一盏好灯,名唤‘常满’,做工特异,灯亮如昼。殿下听说以后,有心要见识一二,便遣我来请贵人借几天。既然贵人在休息,那还是请采女带我进殿去拿吧?”

    她这话倨傲非常,与其说是商量着借,倒不如说是直接传达了皇后的命令。若照往常,郭采女说不得就息事宁人,一盏灯给就给了。整个未央宫谁不知道皇后喜欢收集各式各样的铜灯,犯不着因这个事得罪皇后。只是……今非昔比,眼下皇后的肚子至今没有动静,而宋都还差一个月就要生产,到时候皇子诞生,恩宠必定再上一层。皇后与宋都之间迟早要分个高低,而皇帝对宋都的宠信始终如一,在郭采女眼中,这还能有什么悬念?今天不妨将态度挑明了,让甄贵人、吴宫人他们看清形势。

    郭采女心里想着,口中也如是说道:“这可不行,别说常满灯是贵人最钟爱之物,就连寻常物件,也没有擅自借出去的道理。我看还是得请示贵人,再给长御答复好了。”

    “那你尽管去请示吧。”长御语气冷冷的说道,她自顾自的往庑廊上走去:“我就在这里走走,听说披香殿近来变了个模样,殿下也排了我过来瞧瞧,再看有没有什么需要给贵人添置的。”

    郭采女哪里肯让长御一个人在殿内走来走去,她立即伸手拦住,一边使唤人过来陪着,一边说道:“这个不劳费心,一应用度都由中藏府令直接配给,再说了,这殿里也没什么好看、好去的……长御若真要看,就让人跟着,免得怠慢了。”

    长御本就是找借口过来打探的,此时冷着个脸,在郭采女的强硬下,不得不跟着一个宫女在庑廊上四处走着。在挪步走去之前,长御悄无声息的往后看了一眼,跟随着她来的队伍中立时间有个小小的身影掉了队。

    郭采女这时已经匆匆走回了殿内,宋都正好午觉刚醒,一副慵懒的样子倚靠在榻上。听了郭采女转述的话,她小口喝着酸梅汤,末了,方才说道:“我现在懒得见人,那盏是我阿特意送我的,新奇的很,我还没看够呢。听说铸它的匠人都不在了,借出去要是坏了怎么办?”

    这句话正中下怀,郭采女立即说道:“贵人说的是,此时倘若借过去了,岂不是我等向皇后示弱?更别说以后有了太子,宫里以谁为首还不一定呢,何必对椒房殿处处依顺。”

    “什么就太子了?”宋都不好意思的说道,手下意识的抚摸着圆滚的肚子:“这连太医都不敢确保呢。”

    “奴婢特意打听了,喜酸的往往生下的都是男孩。”郭采女也不见外,笑嘻嘻的说道。、

    宋都不好意思再说下去,她这几天梦多得很,每每在梦醒之后常出一阵冷汗,时常心悸,感觉自己荡秋千、追蝶摘花的孩提时光仿佛还是昨天的事,这一眨眼就马上要做母亲了。

    “你快出去吧,我还有些困,想再睡一会。”宋都打了个哈欠,又想躺下。

    郭采女不敢违她的意,伺候着宋都再度躺下了,这才从容的走了出去,正好瞧见一名陌生的宫女正饶有兴趣的拉着名负责殿内洒扫的宫女说话,两人嬉嬉笑笑,像是一对久违的姐妹。

    “在说什么呢?”郭采女皱起了眉,不悦的走了过去,目光不善的打量着那名陌生的宫女。

    只见对方年纪尚小,人却长得机灵动人,她也不怕郭采女,银铃似的笑道:“我是椒房殿的,以前在见过几面,刚才只是与她说些闲话。”

    郭采女自是不信,她警觉的打量着眼前这两人,一边的宫女被她这样看着早已吓得说不出话来,而这个自称来自椒房殿的小宫女却毫不畏惧的站在面前,笑嘻嘻的看着她。打量的久了,郭采女也逐渐想起来这小宫女有些面熟,她有些迟疑的说道:“你是……”

    “郭照。”长御不紧不慢的从后面走了过来,一把抓住小宫女的胳膊,将她严厉而不失保护的拉到身后:“在别人的地方,还是少乱跑。”

    “谨诺。”郭照收起了无拘束的笑容,乖巧的认了错。

    郭采女将视线转移到长御的身上,不等她开口说话,长御便抢白道:“贵人可是愿意借灯?”

    答案自然是否定的,当郭采女胡乱找了个理由搪塞后,饶是早就预知结果的长御脸色也当即差了几分。好在她没有继续不依不挠,而是极生硬的说道:“既然如此,那我就回去复命了。”

    见到长御没有当即发怒,郭采女心里突然有些着慌,想着要好好盘问眼前这个宫女,于是胡乱打发走了对方。

    长御拉着郭照在宫道上走了很远才松开手:“打听到了么?”

    “殿内有只挂了锁的箱子,从来不许人打扫。”郭照狡黠的一笑,显得格外乖巧:“只有郭采女有钥匙,上一次打开,恰好是去年年底。”

    “好。”长御难得好颜色的夸了郭照一句:“等事情办完了,殿下定有赏赐给你。”

第七十一章 可烦传语

    “原冀升天,讵意被其一火,原形已露,骨肉仅存,死期将至。”————————【履园丛话】

    椒房殿,在一盏尚未点燃、却造型优雅的仙鹤青铜灯下,董皇后正难得的执笔在纸上写字。她的字迹极像男子,横竖折勾平直有力,虽不算好看,但也有一股大方的气度。

    从披香殿回来的长御在一旁为董皇后研着墨,她见不善属文的董皇后很费力的在纸上写着,不禁脱口道:“董公府上不乏文学之士,何不让他们来写呢?”

    “你知道什么?”董皇后以为对方是在说自己的字不好看,顿时不悦的凝起了眉,停下了笔尖:“字迹、文辞如何都不重要,给陛下看的,关键在里面写的是什么。”

    “唯唯。”长御讪讪的应道。

    这时郭照从一旁捧了碗热茶过来,董皇后搁下笔,伸手接过,先是闻了一口茶香,满意的点点头:“披香殿的东西没有借到吧?”

    长御听了,忙在她面前添油加醋的说了一遍郭采女是如何的傲慢无礼,宋都甚至连见都不愿见她一面,可见对方眼里根本就没有皇后。

    董皇后冷笑一声,似乎是早已知道这个结果,饶是如此,她仍是心头着恼:“她骄纵惯了,哪里还会记得礼数?”说着又顿了顿,道:“让你们在披香殿多走动,打探出什么来没有?”

    长御就等着董皇后问这句话,她不着痕迹的挤走了郭照,笑着说道:“已经清楚了,东西还藏在殿里。”

    “尝到好处的东西,哪里舍得就这么丢了?”董皇后无不讽刺的说了句,复又低头拿起笔开始继续书写。

    皇后虽母仪天下,却仍旧是皇帝的臣子,如其他臣子一般,皇后也有上书议事的权力。

    这种权力一般并不常用,因为皇后往往都会通过当面与皇帝陈言或是在床榻之间完成进谏,犯不着用这种半公开的方式。而董皇后这么做的打算就是引起皇帝的重视,而不是普通的当做流言蜚语一般对待。

    “奴婢听说,小黄门穆顺也在暗中有所查访,想必也是奉了陛下的令?”郭照瞅准一个机会,在为董皇后续茶时插嘴提醒道。

    “你这是多久以前的事了。”长御未待董皇后回答,在一旁冷笑道:“穆顺起初的确奉命查过,但宋贵人紧接着便有了身孕,又深得恩宠,穆顺哪里还敢再查?”

    董皇后正将纸上的墨迹吹干,听到长御这般说,她心中却是在想别的。穆顺是皇帝最亲信的宦官,如果能够趁此拉拢到对方……不行,她转念一想,穆顺最是趋炎附势,皇帝态度不明朗的情况下对方未必会主动站队,更别说与自己一同揭举宋都。董皇后考虑再三,最终还是不打算拉上穆顺一同,避免串通的嫌疑,选择直接禀告皇帝。

    皇帝难得受董皇后之邀到椒房殿后,却见对方并没有如往常一样笑脸迎他,而是双唇紧抿,面容端肃的看着他。皇帝心里有些奇怪,细想一阵,问道:“你是怎么了?”

    “近来得知一事,关乎陛下身体与宫闱安定,不得不有所陈言于陛下。”说着,董皇后便对皇帝款款下拜。

    皇帝挑了挑眉,转身坐在榻上,看也不看旁人,任由郭照乖觉的将茶碗放在桌上:“宫闱?”由于这些年掖庭被董皇后治理的安静稳定,很少发生纷争,致使皇帝很少留意去管这边的事,看董皇后这样子,他自觉不是好事,心里顿时起了几分郑重:“是什么事?”

    董皇后不再说话,而是抬手将奏疏奉上。

    皇帝伸手接过,展开略略扫了一眼,顿时顾不得去细看其上的字迹,而是脸色徒变。皇帝白净的脸庞登时胀红,他狠狠将奏疏一攥,咬牙问道:“此事属实?”

    “臣妾岂敢欺瞒!”董皇后似乎不敢看皇帝盛怒的眼神,她身子微微一抖,低头说道:“陛下从来修习养生,不肯过幼与人敦伦,此事从未有所违背,可是宋贵人年纪才……当晚之事,陛下心中难道就没有半点疑惑么?臣妾自是不知,为陛下着想,特使人暗中探问,谁知竟有这等阴私情事!”

    她一字一句都像钉子般钉在皇帝的心里,此刻他宁肯相信对方是有意构陷也不肯相信宋都竟不似她所表现的那般胸无城府!只是他确确实实认同董皇后说的话,当晚他只喝了一杯酒就情难自禁,这在平常是从未有过的事情,可想定是那只螺壳有异:“穆顺!穆顺!”他转眼看向站在一旁面色煞白的穆顺,怒色道:“当初指使你好生去查,你查出什么了?你见我不提,便敢哄我!”

    穆顺立时瘫软着跪在地上,面无血色,他当初的确是查出了不少蹊跷,只是未等将这些告诉皇帝,就传来了宋都怀孕的消息。当时皇帝为了这个消息高兴过望,大小赏赐不断,而穆顺捉摸着这是不过一次媚药,前面几代皇帝宫中妃嫔都曾用过媚药固宠邀幸,就连前面的皇帝也亲自服用媚药以壮兴致,这在前几代的宫中几乎是半公开的秘密。所以穆顺便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将事情捅出来除了让皇帝与宋贵人颜面无光、喜事变坏事以外,对自己没有半点好处。

    谁知道皇帝竟将个人安危看得如此之重!今日有人给皇帝私服媚药,他日就有可能……穆顺想到了事情的严重性,额上冷汗迭出。他此时又恼又恨,恼自己太想当然,没有考虑到皇帝最忌惮的是什么,恨的是董皇后,如此大事,为什么就没有事先与他通气!

    皇帝盛怒之下,恐怕自己都不将幸免,穆顺必须设法保全自己,将自己从事情里摘出去,他急切道:“禀陛下,奴婢当初确实查出不少情节,只是没有证据,而贵人正怀皇嗣,贸然提出来,唯恐有所伤……而奴婢见之后再无此事,便悄悄将事藏下,打算在皇子诞生后再行禀告。奴婢擅自做主,还请陛下恕罪!”

    “庸奴!”董皇后在一旁怒斥道:“此等大事,你哪来的本领敢将其瞒下!”

    皇帝抬起一脚踢破了穆顺的额角,穆顺就势滚翻一圈,额角发青出血,模样甚是可怜:“先去将宋都身边的郭采女擒来,搜出香螺卮,严加审讯,我过后再治你的罪!”

第七十二章 今日嘉辰

    “赵飞燕为皇后,其女弟上香螺卮。”————————【西京杂记·卷一】

    “陛下,宫闱之事,让掖庭令也一并去吧!”董皇后见皇帝要派人,在一旁火上浇油的建议道。

    皇帝深深地呼了几口气,他勉强保持着内心最后一丝冷静,指了指穆顺,又指了指在宫门外侍候的大长秋苗祀:“苗祀也去,都去!”

    眼见宋贵人即将失势,自己又深受对方间接地坑害,穆顺心里气愤的不行,带着脸上青紫的伤,目光不善的一路赶往披香殿。路上不论遇见了什么人,都被他一股脑的推搡一边,杀气腾腾的样子以及他身后带着的一帮人顿时惊动了整个掖庭。

    披香殿内,郭采女刚点燃了一支檀香,才放进博山炉中不久,烟气尚未袅袅飘散开来,禁闭的殿门便被人从外面一脚踢开。

    “采女郭氏何在!”有人气势汹汹的喝问道,一脚踢开还想阻拦的宫女。

    郭采女心头不悦,立即走了过去欲要呵斥:“不加通报就敢擅闯披香殿,是谁给你们的胆子?不知道宋贵人有孕在身,若是有何冲撞……”

    “谁还有心思听你吆喝!”穆顺怒气冲冲的向前走一步,冲左右喝道:“给我掴她!”

    左右跟来的两个身材高大的黄门冗从二话不说,便一人给了郭采女一个耳光,郭采女被打的发髻散乱,头上的珠钗叮叮当当的摇晃着。见对方倒在地上,两手怎么捂也遮不住脸上的掌印,穆顺暴怒的心绪这才平静不少:“先把她给我逮了!再往殿内仔细的搜!”

    “你们要做什么?你们要做什么?”郭采女眼睁睁的看着人踢翻博山炉,里面的香灰登时洒落出来,她不禁咳嗽几声,此时看向穆顺等人时全然没有刚才趾高气昂的势头:“贵人就在里面,若是冲撞了皇嗣,国家知道……”

    苗祀紧拧着眉,终于出声道:“皇嗣要紧,绝不可惊扰了贵人。”

    “谨喏!”身边由他带来的一帮人恭敬的领命。

    掖庭令程旷却在一边不阴不阳的说道:“苗公到底是会做得好人情,毕竟是未来的皇长子……只是现在就开始急着讨好,会不会太早了些?”

    “你也知道是长子。”苗祀转头看向他,对方作为雒阳宫中遗留至今的旧宦之一,能够占据掖庭令的位置全是靠了董皇后的提携。而董皇后先是事出突然,揭举宋都蛊惑君王,然后又赶着将掖庭令派来查问,其心绝不止是为了香螺卮那么简单!宋都再有大错,皇帝也不会对他尚未出世的孩子动杀心,既然宋都现在不会倒,那董皇后还派亲信过来的原因恐怕就只有一个:“我记得陛下诏令分明是捉拿采女郭氏,搜出香螺卮,并没有说要对宋贵人如何……若是擅自妄为,恐怕谁也讨不了好!”

    郭采女在一边听到‘香螺卮’三个字,心存侥幸的她当即瘫软在地,面色惨白,心立时就死了一大半。

    程旷面色一寒,僵硬的看向气尚未平的穆顺,说道:“穆黄门,你怎么看?”他像条狡猾的蛇在穆顺耳边用滑溜溜的语气说道:“香螺卮的事情,哪里是郭氏一个采女就敢做的?如今陛下盛怒,我看宋氏以后也走到头了,现在那还能容咱们好声好语的去包庇、回护?一会若是在搜的时候,贵人非要拦着,我等是就此罢手、免得冲撞,还是上前去拦呢?穆黄门……你头上这伤可不轻,难道不就是因为发了善心,帮了不该帮的人么?”

    他故意要激怒穆顺,逼对方亲自下令搜查时无需顾忌,这样就算宋都最后出了什么事,第一个背锅的那也是穆顺。

    苗祀脸色大变,急切之下,正要拉住穆顺好声说道,却不料穆顺骤然转身,当着众人的面给了程旷一个耳光:“你再敢胡诌什么帮与不帮的,我连你一块逮了!别以为我做不到!”

    程旷不可置信的指着穆顺,他也顾不得脸上一块火辣辣的疼,手指着穆顺气愤的说道:“你、你竟敢……”

    此时穆顺不再管他,而是吩咐道:“将披香殿所有侍候宫女宦人都押到院子里看管,再请贵人到偏室休息,其余的给我仔细查!”

    穆顺自知这次要注定开罪宋都,但宋都眼下已经不算什么了,至于董皇后拍程旷来的心思他不是猜不到,对方刚摆了他一道,现在又紧接着比他去找死,穆顺哪里忍得了这口气?虽然他还报复不了董皇后,但借故收拾一个掖庭令还是轻而易举。

    宋都早已被外面的吵吵闹闹的动静吓到,挺着肚子的她正是最虚弱的时候,还没等外面的人进来,她便已瘫软的昏迷在床榻上。

    外面再度乱成一团,有人惊慌道:“快、快去请太医!”

    有人站在原地无动于衷:“我得到的诏令是拿办采女郭氏,搜香螺卮,可没有要我请太医照顾贵人。”

    还有人在不耐烦的说道:“先去禀告陛下,再请女医过来。”

    披香殿里乱哄哄的,动静很快传到了相隔不远的常宁殿,殿内贵人甄宓正与宫人吴苋侧耳听着什么,殿墙外的宫道上脚步匆匆,车马喧闹,人语声细如蚊蚋,竟如何也听不清楚。

    甄宓沉得住气,用烛火烧掉了一根细线,就着灯光打量刚绣好的手帕,上面绣着几片蝴蝶似的银杏叶。

    “披香殿怎么闹成这样?”吴苋紧张兮兮的看着禁闭的窗子,仿佛想用她的目光去穿透窗户似的。

    “再闹也与我们无关。”甄宓看着帕子上栩栩如生的银杏叶,满意的点了点头,将手帕收了起来:“今夜你尽管多看看椒房的手段,等到了明天,你什么话最好都不要说。”看着吴苋欲言又止的神情,甄宓仿佛能看出对方心里在想什么,她又不容对方质疑的叮嘱道:“不用多问为什么,我教你的,能保命。”

    吴苋脾气软和,对甄宓偶尔表现出来的强势只知道顺从,很快点了点头。

    外面打探消息的采女此时走了过来,对两人传达最新的消息:“伏贵人身边的赵采女已经过去了,据说是宋贵人受惊昏迷,而穆黄门与大长秋、掖庭令他们还在披香殿搜东西呢。”

    “不要去自找麻烦。”甄宓严肃的对那名采女说道:“把外面的灯都灭了,等一会早点休息吧。”

    “那我也该回去了。”吴苋听了,赶紧准备站起来告辞。

    “外面正乱着,你还怎么走呢?”甄宓不紧不慢的拉住吴苋的手臂,让她重新坐下:“再说会话吧,今夜这么乱,你睡在这也不妨事。”

    吴苋答应了一声,重又坐下,此时的她已无心去做女红。在灯下怔怔的发了回神,似乎在思考什么人生大事,其实她现在有些茫然,不知道自己在这里要做什么,有什么意义,接下来的时光该如何度过等等。末了,她像是没话找话的说道:“为什么偏偏挑在这个时候?”

    “嗯?”甄宓把灯芯剪短了些,好不让它亮得过于刺眼,她轻轻应了一声,好像没有听清对方的话。

    “我是说。”吴苋抿了抿唇,小心的看着甄宓在灯下的绝美容颜:“宋贵人还有半个月不到就要生了不是么?为何偏要挑在这个时候,万一宋贵人生下皇子,陛下一高兴,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么?”

    “你哪来的凭据说这是刻意挑选的时候?”甄宓放下小剪刀,好整以暇的侧过脸来盯看着对方,因为避过光的缘故,她的脸有一半隐在阴影里。

    吴苋看着对方半边脸是灯光下的姣好容颜,五官完美而没有任何瑕疵,另一半边脸却模糊的藏在阴影里,虽然仍能想象那是一幅世上最好看的面孔,可吴苋心中仍忍不住起了个突:“我、我的意思是说……”她想解释那天跟着皇帝与后妃们游玩上林,在林子中隐隐约约听到董皇后与长御在说些什么话。她转而一想,当时她其实并没有真正听清说了什么,若是甄宓追问起来,自己倒成了胡乱臆测,反而不美:“没什么。”

    甄宓突然笑了,像是一朵芙蓉在春风中绽开了花蕊,她重又将面孔完全朝向灯台,这样子她整张脸都沐浴在灯光下,隐隐透着模糊的光:“那天在上林,我听得也不比你的少。”

    其实她听得比吴苋多得多,所以甄宓才会这样摆出这一幅隔岸观火的态势。

    “你啊。”似乎注意到吴苋惊讶的神色,甄宓好笑的摇了摇头,又仿佛芙蓉在枝头摇曳:“嘴上说的明白,但心里还是没明白。”

    “什么?”

    “你以为事情过了今晚就结束了么?”

    那弱小的烛火仿佛被甄宓呼出的气息惊动,战兢的瑟缩成一团。

    椒房殿里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却有些闷热,还是皇帝命人开了窗户,吹了夜里的凉风,胸中的一团火这才慢慢消了下来。还没等他冷静的去想,董皇后便在身后跟了过来,担忧的说道:“夜里风凉,陛下还是少吹些,免得身子受不住。”

    说着便要伸手将窗户掩上。

    “不用管它。”皇帝拉着董皇后的手,他正要放些凉风进来透透气,都这个时候了,哪还能顾忌到身体。他把董皇后带到堂下,对正在分别拿着几块螺壳碎片的太医令脂习与太医院正华佗说道:“看出是什么了么?”

    “陛下,螺壳的内部确实涂抹了一种药,此药并不伤及腠理肺腑,只是混了酒水之后,会使人提振精力……”脂习放下螺壳,含含糊糊的说道。

    宋都当初曾是关西人力挺的皇后人选,如今更是宫中仅存的一个关西出身的妃嫔,不到万一,脂习也得冒着风险尽量为宋都减轻罪责。

    皇帝看向沛国人华佗,问道:“到底是什么药?”

    华佗耸拉着眉眼,毫不避讳的说道:“臣不敢有所瞒,若是臣察觉无误,此物当是‘慎恤胶’无疑。”

    “慎恤胶是何物?”董皇后立即在一旁接口问道。

    “据说这曾是孝成赵皇后曾经用过之物,没想到这一二百年,竟还有药方流传于世……”华佗话说到一半,巧妙的闭上了嘴。

    “哼!”皇帝大步走上前,一把将托盘里的螺壳碎片打落在地,刚平复的心绪又不禁起了波澜。

    孝成赵皇后是谁?赵飞燕!

    宋氏竟然拿赵氏姐妹魅惑君王的东西来用在自己身上!

    “郭氏怎么招的?”皇帝问向穆顺。

    穆顺立即跪下答道:“郭氏一口咬死是自己擅自做主,与贵人无关,香螺卮据说是宋氏从宫外送进来的。”

    “这样的东西为何没有仔细查验?当时是谁接的手?”董皇后又问道。

    “是中藏府令壶崇。”穆顺立即答道。

    皇帝指着穆顺责令道:“你现在就去秘书监,看是谁在当值,让他即刻拟诏;中藏府令壶崇玩忽职守,下廷尉狱论死罪!贵人宋氏……”

    他几乎是要一口气将胸中的怒火发泄出来,眼看着就要祸及宋都,董皇后在一边完全没有劝皇帝息怒、说好话给台阶下的意思。

    就在这个关口,殿外突然闯进来几个人。

    “陛下!”贵人伏寿紧赶慢赶的来到了椒房殿。

    董皇后心里一惊,随即看到跟着伏寿进来的苗祀与未有拦住对方、正气急败坏的长御,顿时明了。她狠狠地剜了一眼苗祀,憎恨之色在眼底一闪而过,她冷声道:“伏氏,未经通传,你竟敢夜闯椒房殿?”

    “陛下!”伏寿没有理会董皇后虎视眈眈的目光,她此行来的仓促,连件像样的贵人服饰都没有穿戴整齐,身上只穿着件寻常的衣袍,朴素得让人心生怜惜。

    “你来了。”皇帝适时地收了口,没有继续给宋都下惩罚,似乎是冷静了一些。他直直的注视着伏寿,没有将她从地上拉起来:“我就知道,以你与宋都的情分,不可能只是让身边人过去照顾那么简单。你是想来求情的?”

    “宋都性情无邪,年纪又小,这其中或许是受人蒙蔽,惹怒陛下。如若陛下不信,明日大可以在宋都醒后仔细盘问,何必闹成这般模样。”伏寿轻声说道:“陛下多年无子,如今好不容易来了子嗣,宋都即将生产,此时若动了胎气,又将如何是好?故请陛下为子嗣计,再如何惩处,也等到宋都生子之后……”

    董皇后忽然眯起了眼,冷不防的问道:“你知道她犯了什么事么?”

    伏寿被夜风吹得一抖,低头说道:“不知。”

    “好。”这时皇帝忽然冷静下来了,他语气变得异常的平静:“既然你肯担保她,就让她今后与你同住,你来照顾她的起居,直到产子过后,再做打算。披香殿内所有宫女宦人,全部交由永巷令审讯,采女郭氏立即处死。”

    伏寿松了口气,连忙诚恳的谢过,皇帝此时也不忍心见她继续跪在冰冷的地上,开始伸手将她拉了起来。伏寿缓慢的站起身,眼神无意间往旁边一瞥,本以为会看到董皇后不忿的神情,谁知道入眼的只有对方那平静从容的目光。

    好像一切还没有脱离对方的掌控。

第七十三章 月有阙时

    “既有常满照,羞与晓星连。”————————【三善殿夕望山灯】

    折腾了半夜,皇帝无心在掖庭久留,顾自回了宣室去休息。伏寿也拖着疲惫的身体,在董皇后略带讥讽的神色中告辞回去,昏迷的宋都早已被伏寿亲信的赵采女移至鸳鸾殿安顿好,听闻伏寿回来,赵采女顾不得修整便赶过来看她。

    “宋贵人已经睡下了,女医说肚里胎儿受了些惊动,但并不妨事,这些日子只需安静修养,不要再被惊吓就好了。”赵采女伸手扶住伏寿的胳膊,将她扶向殿内。

    伏寿没有说话,疲惫着舒了口气,慢吞吞的往殿内走去。

    “时候不早,先休息吧。”赵采女这样建议着,脚步却试图把伏寿带到床边去。

    然而伏寿此时脱离了她的引导,兀自往旁边的席榻上坐去,尽管在椒房殿经历了一次交锋,伏寿早已身心俱疲,但她仍旧固执的坐在席榻上不肯去安歇。在赵采女疑惑的目光下,伏寿一手撑着额头,脸色在灯光下有些憔悴,怔怔的出了会神,她这才幽幽说道:“是什么时候的事?”

    “什么?”赵采女往前走了一步,又发觉不妥,往后退开,手里紧攥着一块手绢。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伏寿抬起头来,眼神复杂的看向对方:“从你知道的那一刻起,你便打定了主意瞒着我,是么?你知道我一定会出手帮她。”

    赵采女仿佛被说破了心事,但仍试图狡辩遮掩:“贵人在说什么?这种事可不好乱说,陛下正在气头上,要是被皇后抓住了把柄……”

    “你还想瞒着我!”伏寿拍了一下桌案,这阵动静立时将外间的邹氏、冯方女等人引了进来,她们疑惑不解的看着原本关系亲密的伏寿与赵采女两人如今形同对质的局面。

    伏寿似乎也不想把事情闹大,她摆手让邹氏等人都下去,待殿内又只剩下她与赵采女后,这才放缓了语气,轻声说道:“整个未央宫都说我仁厚,这是个好词。但陛下曾经说过,‘老实顺从、没有主见’也是仁厚的一种,你以为我是这种人么?”

    “不、当然不是。”赵采女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模样的伏寿,她慌张的跪了下来:“贵人是真正的仁厚……”

    “我是这种人。”伏寿很沉重的看着赵采女,两行清泪从她的眼睛里滑了出来,她凝噎着:“所以我就任你瞒着我!”

    “贵人!”赵采女终于承受不住,她忙膝行几步,来到伏寿跟前,手抱着伏寿的小腿,戚戚然将事情和盘托出:“是奴婢不对,那天奴婢看见郭采女对一只箱子百般重视,千万警惕。奴婢心里便起了疑心,私下里让人去查,结果……奴婢当时知道这是大祸,就谁也不敢说,又怕贵人心里担忧、更怕贵人因此惹上麻烦,所以才……千错万错,只求贵人不要用这个理由来罚奴婢,今日穆黄门因为迟报消息而遭痛斥,贵人这边也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贵人事先就知道了风声……”

    “好、好。”伏寿有些吃力的说道,她双眼无神的望着空荡荡的桌案某处,口中说道:“你出去歇息吧。”

    “贵人。”赵采女仔细观察了遍伏寿神色,跪坐在地上岿然不动,甚至大着胆子说道:“其实这件事贵人事先不知道也好,这样贵人就不至于在最初就陷入两难的困境,今夜还能仗义出手,救下宋贵人与未来的皇嗣。”

    她的说法很有道理,伏寿若是一开始就知道了消息,就会陷入帮宋都遮掩污点、或是告诉皇帝这样两难的选择,到时候里里外外都不讨好。而像现在这样,作为‘事后’才知道消息的伏寿来说,她大可以凭借局外人的身份劝皇帝止息怒火、又能出手救下宋都母子。宋都虽一时得安,但生产之后注定是不会再得到昔日的宠信,不单是董皇后,所有人都会因此少一个大敌。

    赵采女试图将事情说的很明白,但伏寿已经没有心思去听了,她转过脸来,眼泪无声的流下:“是我对不起她啊……”

    夜晚很快过去,掖庭发生的事很快便随着宫门的开启传到宫外,朝臣公卿皆因这个消息而猝不及防、反应不及。当时宋都的父亲、左中郎将、都乡侯宋泓正与在五官中郎将杨众、右中郎将牛亶商量三署郎考选的事情。

    杨众对眼前这个炙手可热的人物抱有几分笼络之心,三署郎考选虽是由他这个五官中郎将做主,但还是给足了宋泓的面子,事了,他笑着说道:“贵人还有半月就要生了吧?国家亲政将近十年,膝下一直无所出,虽然还年轻,但还是要早有皇嗣,才能安天下士民之心啊。”

    “不敢有瞒,已请方士看过了,说必然是皇子无疑。”宋泓得意的抚着胡须,只是喝了些茶,他就像醉酒了一般有些醺醺然:“届时皇长子降诞,天下同庆,老夫请你饮酒。”

    “好!”牛亶拊掌赞同道:“禁酒诏书即下,我可是有三月不知‘酒’味了。”

    杨众若无其事的看了牛亶一眼,正要牵扯着说些什么,眼角忽然看见一个熟悉的杨家苍头站在不远处的角落里,悄悄地向他拱手示意。杨众心中一动,面无表情的站了起来,找了个借口出门,跟着那苍头一路走到府衙的另一处,也就是光禄勋杨彪日常所在办公的地方。

    他们三个中郎将在制度上、名义上都是光禄勋的属下,但杨彪从来不会在他们三人面前摆架子,为了避免见面时因为行礼的问题尴尬,几人并不经常见面。如今杨彪特意将杨众请来,却不是特意要在杨众面前摆上官的架势,而是有话要劝:“不要在宋泓身上费心思了。”

    “怎么了?”杨众语气十分生硬的说道:“刚才我很快就要聊到弘农的事了。”

    在杨氏内部,他与杨彪的关系并不算友好,听了这话,还以为杨彪眼红他与宋泓相处亲近、马上就要解决一个难题。孰料杨彪蓦然叹了口气,悄声说道:“脂令一清早就派了人从宫中传消息来,宋贵人犯事,被降为宫人,移居伏贵人殿中。整个披香殿上下人等,都被打入永巷刑讯……”

    杨众倒吸了口凉气,震惊的说道:“怎会如此!”说罢,他立即降低了声音,小声说道:“宋贵人正得宠信,又将生产,这时节还能犯下什么事,得到这样的惩处?”

    “宋贵人有孕,是因为对国家用了药。”杨彪此时脸色十分难看,好在脂习第一时间就派人出宫给他传递消息,而皇帝接下来对宋氏的惩处也还需要一点时间去布置人手。所以他还有时间劝杨众早早脱身,免得把麻烦揽在自己身上,将事故的负面影响扩大:“用不了多久,或许还有一个时辰、或许就在下一刻,诏书恐怕就要来了。”

    “这、这、这该如何是好?”杨众六神无主,在席榻上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仿佛捅了马蜂窝一样。

    “你慌张个什么?”杨彪有些奇怪,疑惑的问道:“这几天你虽然与宋泓走得近,好在并没有做什么,只要撇清干系就是了。”

    “我是在想弘农家里怎么办。”杨众这些天接近宋泓正是为了这事:“高眹才因不肯下力气去查弘农民户而被罢免,国家紧接着又派了……”

    杨彪突然打断了他的话:“中藏府令壶崇是你举荐的?”

    “什么?”杨众像是被踩到了尾巴,声音中明显带着惊慌:“这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他现在就在廷尉狱,审讯后也难逃一死。”杨彪脸色白了几分,仿佛什么都明白了,他深深的看了杨众一眼,叹了口气,不再多说:“我想宋泓也不会有这个主意,你好自为之吧。”

    “等、等等!”杨众忙拉住杨彪的衣袖,近乎哀求的说道:“我现在该怎么做?”

    “你还不知道该怎么做?或者你是想要我帮你怎么做?”杨彪冷冷笑了一声,摇摇头走了。

    杨众脸色煞白,正惶然无措之时,只听外面忽然吵吵嚷嚷乱成一片,杨彪已经起身走了出去,而杨众仍惧怕的坐在原处不动。未过多时,外面总算安静下来,宋泓已经被抓走了,这是不用打听就能知道的事,而杨众却并没有因此轻松多少。

    椒房殿,董皇后正斜躺在榻上看着长御一盏一盏的点灯。

    “这盏灯看腻了,换一盏。”董皇后随口一手,便立即有人恭敬的将那灯吹灭,换上另一盏独具匠心的青铜灯。

    长御不厌其烦的拿着火折子去点灯灭灯,嘴角含着得意洋洋的笑:“披香殿的宫人都关到永巷去了,是死是活,全凭殿下一句话。如今虽是只死了一个郭氏,但殿下还想听到什么话,大可以让这些披香殿的宫人们去说,为了活命,他们什么都能说出来。”

    “用不着了,让永巷令自己看着办吧。”董皇后此时很无所谓的说道,如葱白细嫩的手指轻轻一指:“全赶出宫去是最好。这个灯更不好看,再换一盏。”

    “这个如何?”长御捧来一盏朱雀样式的铜灯,鸟嘴中衔着一只灯盘:“刚铸出来的,瞧这颜色,不比真的黄金要差。等点亮了灯,金光灿烂,这朱雀就像是活过来了一样。”

    董皇后百无聊赖的看了半晌,最后还是摇了摇头:“这些都先放着,你去一趟鸳鸾殿,把常满灯借来。”

    “诶。”长御立即会意,她想起了去寻郭采女借灯,但对方倨傲不予的事,如今形势倒转,看对方还肯不肯借:“奴婢顺道再瞧瞧宋宫人怎么样了。”

    “去吧。”

    长御很快到了鸳鸾殿,伏寿似乎精神有些不好,没有站起来迎她,在听说了对方的来意后,只是迟疑了一下,便转头低声吩咐了赵采女几句。

    宋都昨夜来的仓促,身边就随便收拾了几样常用的东西,其中恰好就有那盏被宋都珍视的常满灯。

    伏寿朝造型精致的常满灯打量的看了好一会,这才点点头,让赵采女拿去递给长御身边的宫女。

    “奴婢这次过来,还奉了皇后的令,要看一看宋宫人的身子如何了。”就这么顺利的得到常满灯,长御心里并不觉得快意,她还想亲眼看看宋都的脸色。

    “不用看了,回去转告皇后,就说宋宫人在我这一切都好。”伏寿简单的说了几句,便对长御下了逐客令。

    长御一时慑于对方的近乎冷漠的气势,也不敢太放肆,匆匆拿着灯回去了。

    回到椒房殿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了,长御将常满灯放置在桌案上,点起一豆火焰在其中。这盏铜灯已经很有年头了,跟其他保存完好、浑身金黄的铜灯比起来,常满灯上满是青绿的铜锈,丝毫没有任何华丽的样子,反倒徒添了几分朴素雅致的美感。

    橙黄的灯火瞬间点亮了一方角落,将整座铜灯的里里外外展示清楚,其上的芙蓉、莲藕、翠鸟等奇纹异饰栩栩如生,灯中分为内外两层结构,当灯火燃烧正旺的时候,有几条龙凤的影子缠绕飞舞在常满灯的内壁上。

    “殿下,你看这桌案上、还有墙上。”长御新奇的指着墙壁,只见墙壁上投满了各种花鸟的影子,稍加转动,这些影子仿佛在墙上活过来了似的。饶是铜灯的外表做了镂空的设计,也丝毫没有减弱它应有的明亮光芒:“听说此灯一旦燃起,可经数日不熄,光芒下照,光晕浑如月圆,花鸟盘绕其间,故称之为‘常满’。殿下,这真是个好东西,让宋都留着实在是不配,此灯合该留在椒房殿。”

    “确实奇妙,听说能铸出此灯的匠人世上已经寻不见了。”饶是拥有无数珍奇铜灯、见多识广的董皇后,在见到常满灯的奇妙后仍是不可避免的失了神,她喃喃的说着,似乎在感慨良匠不存:“太可惜了。”

    “世上再也铸不出来才好呢。”长御却有不一样的想法,难怪宋都和郭采女当初不肯将这个灯借她,原来此灯竟如此奇妙!她慢慢的转动着铜灯可以活动的机关,让影子在墙壁上慢慢移动着,口中说道:“这就意味着这常满灯是世上最后一盏,只有这种独一无二的东西才配得上殿下尊贵的身份。”

    “是么?”董皇后好不容易将视线从墙上的投影收了回来,神情恢复了几分冷清:“别人用过的东西,我还留着做什么?”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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