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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武陵年少时     兴汉室txt下载     兴汉室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十九章 高下相倾

    “奉命今将逆党搜,须得你蔓引株求。”————————【桃花扇·逮社】

    严干没想到李义口中的‘贵人’居然是王辅,而对方除了长安北部尉的身份以外,还有一个身份就是刚刚病逝的大将军王斌次子。

    不过想一想也好理解,李义在调任绣衣使者以前便一直在担任长安市丞,除了例行的平准监搜集情报的任务以外,还有辅佐市长管理长安九市的职责。他们两个都是长安基层官吏中的重要职位,管百商的长安市丞与管治安的北部尉能够相识也在情理之中了。

    王辅身材清瘦,一双凤眼流露几分倜傥,他身上孝服尚未脱下,满脸疲惫的与人交接着公务。他的兄长王端辞去了太守的职务从幽州赶来守孝,自己今日如何也得把所有事情都放下然后安心回家。

    “李义,你来了。”王辅见到两人进来,大大方方的直呼其名,冲他们招了招手:“等我忙完再叙。”

    严干不由停下了脚步,对方如此无礼,尽管不是针对的自己,他也为李义感到不平。

    “王郎交接的倒是利落,怎么像是一丢下就再也不管的模样?”李义却是眉头也没皱一下,轻拉了下站立不动、不愿上前的严干一下。他带着面有愠色的严干走到王辅近前,轻声说道:“此番尊先君仙去,王郎悲痛之余,还是要多看顾着身体。”

    “诶。”说起亡父,王辅脸立时阴沉不少,他一时也没了心情,重重的叹了口气,然后邀李义走到一边坐下:“本来我并不想再到衙署走一遭,此事大可以交给苍头去做,可国家前日驾临府上致哀,对我说任何事都要‘有始有终’,所以我今日过来亲自了解交办……然后,还想着再邀尔等叙叙话。”

    “对了,这位是?”王辅率先坐下,仿佛才看到严干似得。

    李义看着严干到底是坐了下来,心里叹了口气,开口道:“这位是我多年相交的朋友,姓严名干,王郎不是早就想见识、结交了么?”

    王辅只想了一瞬,忽然‘喔’了一声,虽然身在孝期不能面带喜色,但他的语气中仍流露出与刚才不同的热切:“原来足下就是那位提剑走河东、河西,为国立下大功却不慕名利的剑客。”

    “我只是个读书人。”严干似乎不喜欢这么被人称呼,生硬的回了句。

    “现在也是三署郎了。”王辅满意的看了过来,他从小就向往战国四君豢养门客的风采,有了权势之后更是广交好友。

    尤其是被皇帝安排到北部尉的位置上,借这个位置他认识了许多底层的人? 譬如长安都掾扶禁,向存等。李义是在转任绣衣使者前与王辅结识的? 不然以他现在的身份? 即使是王辅也不能交往过密:“我昔年在宫中读书时,见识过不少公家子弟? 论风采,他们是第一;论胆识,你却是翘楚。”

    他很自然的说起自己的过往? 很自然的评头论足? 却让严干愈发觉得对方一无是处。

    看在李义的面子上,以及自己所来目的? 严干还是耐着性子回应了两句。

    王辅以为对方性子就是如此,加之有李义在旁八面玲珑的转圜,倒也未曾怪咎。

    直到话题兜兜转转,李义好似不经意的提到了严干在河东与郭昱匆匆结识? 然后辛苦找寻郭氏姐弟的历程。王辅也是重情重义的人? 感动于严干的义举? 连带着刚才心里对对方冷淡态度的一丝不悦也烟消云散。

    “如此说来,那个郭氏女,如今是流落到宫中去了么?”王辅问道。

    “是。”李义有意隐去了郭照中间曾留在董承府中、以及背后所牵扯到的事情? 简单说道:“只求王郎仗义,肯为出手相援,只要说动掖庭令在年底放出宫人的名册上加进她的名字,放其出宫。我等便感激不尽,今后但有差遣,自无不从!”

    李义见到王斌隆重的丧仪过后,心中愈慕王氏的权势,他这么多年想的是治民为官,而不是终日刺探隐秘的绣衣。所以趁着这个机会,他索性将本该是严干的事情揽在自己身上,借机向王辅靠拢。

    严干初时不觉其意,以为对方肯为自己做到这等程度,心里感动,也跟着低下头好言好话说了几句。

    见一直表情冷淡的严干都如此,王辅心里大为满意,一挥手做下承诺:“不就是一个采女么?只要国家或贵人们没有看上,我便可以为你提前放出来。”

    说到这里,他忽然间想到了以前常来他家的吴苋,本来他可以直接向皇帝请婚,可那时他犯了错,不敢再提这事。后来他也想让掖庭令提前放吴苋出宫,又正好遇上吴苋叔父吴匡战死交州,皇帝追恤,直接封吴苋为宫人,这下便彻底失之交臂。

    思及往事,王辅心中大为遗憾,不知不觉的走了神,恍恍惚惚的竟连李义、严干两人是何时走的都不记得了。

    “这个严干确实不错,不骄不诌,也有能力。”一个淡淡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打断了王辅的神思,他年轻的身影主动坐到了王辅的对面,正是久未露生面,一听闻王斌死讯便从河内过来的司马懿:“可也不值得你为他想这么久。”

    王辅伸手去拿茶壶想要给司马懿倒茶,动作像是试图掩饰什么。他其实根本没把心思放在严干身上,但又不肯对司马懿表露自己的真实心思,便顺着话往下道:“这个人可是被国家夸赞过的,以后一定会比李义走得长远。”

    “喔。”司马懿随口应了一声,目光很认真的注视着王辅为他倒的茶。

    他并没有听信王辅的话,司马懿太了解对方了。刚才对方的表情绝不是为了一个男人而流露出来的,司马懿虽无心了解王辅在想什么,他只是想知道这么久没见,王辅是不是还会想从前那样对他知无不言。

    可事实让司马懿有些失望,王辅学会向他保留了。

第九十章 游以自新

    “汝惟不矜,天下莫与汝争能。”————————【尚书·大禹谟】

    “他们来寻你是为了疏通宫中关节,放走一名叫郭照的宫女?”司马懿从王辅口中得知了李义此行的用意,微微眯起了眼睛。

    王辅知道每当对方做出这等神色时都意味着对某种事物感兴趣,他也不知道这个名叫郭照的女子有什么特别之处,问道:“怎么了?”

    “我只是好奇。”司马懿卖了个关子后,很快解答道:“一个四处流离的姑娘,是如何从冀州来到长安的?几年前台下还不太平的时候,这一路上可不安宁。而她一个弱女子不仅能来到长安,还能顺利的选入未央宫,这实在是……”

    “仲达你的意思是说。”王辅皱起了眉:“李义他们骗了我?”

    司马懿看了眼被他引起注意的王辅,身子往后一靠,慢慢悠悠的说道:“也不能说是骗,他们定然是没有将事说全,有所隐瞒。”

    “他们要瞒我什么?”殊不知司马懿随口猜测的话让王辅当了真,让王辅禁不住去猜。

    只是这件事看起来就像是一件寻常的请托,司马懿对此并无太多兴趣,简单说了两句,便岔开了话题。

    “我再过三天就走了。”

    “走?我以为你会就此留下。”王辅惊讶道:“留在长安不好么?国家虽是将你家罢黜,但也没有不许你再回长安。”

    “刚离开的时候确实会很不舍,毕竟长安城太大了,迄今为止还有很多地方我没走到。”司马懿露出向往的神色,但事实上他与王辅早已将长安城主要的大街小巷都逛遍了,而且长安城虽大,除了未央宫却也没什么特别的地方。王辅看着司马懿的神情,有那么一瞬间怀疑对方说的与自己所见的不是一个城:“离开的时候我是很不甘愿的,回河内老家后不久,为了排遣这股愁闷,我便开始外出游学。”

    “我见识了许多山林中的隐士,拜访了不少大儒,在游历中学到了很多东西。”司马懿将他这一年来在陈留、颍川、河南等地游历的经历用十分满意的语调详述着:“在听闻贵府噩耗之前,我本想再往江淮去一趟……”

    王辅好似才发现,对方的外形也因为这一年的游学而发生了改变:身体比以前更健康了,风吹日晒之后,白皙的皮肤也变得深沉,唯一让王辅觉得可惜的是——他看不到对方眼睛里自信、睿智的神采了。

    “我看你现在像是个普通的士人。”王辅心里有话,立即就说了出来,甚至有些失望:“你不愿回长安,难道是在逃避什么?这还有什么好逃避的?我家的恩宠你也看到了,等过些年,我自然会将你……”

    “我没有逃避。”司马懿注视着王辅,定定地说道:“我原本以为,宫中的藏书、教导国家的硕儒,足以让我在秘书监的时候学到我在家中一辈子也学不到的东西。可直到我开始外出游历,才知道国家那句‘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深意,山川、民俗、风气……这些都不是在朝中就能体会到的。如果此刻让我再与诸葛孔明相见,他必不如我。”

    王辅有些难受? 或许是他看到了一个曾经风采动人的年轻人正日渐消沉、平庸? 放弃功利,追逐另一种不可捉摸的东西,或许对方这么做只是一种保全自身的伪装? 又或许……他始终都没有真正了解到对方是怎样一个人。

    之后的两日? 王辅不知出于什么原因? 都没有再找司马懿叙旧。由于卸下了身上所有的差事? 他开始无所事事起来? 有时会跑去格物院找马均? 看他最近研制出的一种能用风帆拉动的推车;或者是跑去找扶禁、向存等几个闲聊……

    李义在第二天的时候又过来找了他一次? 目的是想问关于郭照的下文? 王辅那时才把这件忘在脑后的事情想起来。

    当时他一时脑热便脱口应承? 事后便有了悔意? 原来掖庭令程旷是董皇后一手提拔,自然知道该主动与谁疏远,王辅找上他? 反倒还会落人口实。至于以前的人脉关系就更不能帮王辅随意刺探宫闱了? 王氏如今声势虽然未见衰弱? 但许多事都开始渐不如意。

    王辅当然不会对李义说自己的难处? 他胡乱打发走了对方? 又坐下来吃起了菜。

    在北部尉任上结识的扶禁在一边等他入座后才又与向存坐下? 他笑着说道:“郭照是个美人么?竟让他们如此劳心?在下都想见一见了。”

    “别提这个事。”王辅心烦,没好气的说道。

    扶禁一愣,倒也没说什么。

    “美人?”向存仿佛想起了什么,权当个趣事说起道:“说起美人,我倒是只见过一个,那真真是不似凡人……”

    王辅被对方引起了兴趣,不禁问道:“哦?是谁家女子?难道有我在宫中见到的采女还要好么?”

    “这就难比了!”向存津津有味的说道:“但她的样貌倒是没的说,足以称得上是倾国倾城。”

    扶禁立时警惕起来,低声提醒道:“别说了。”

    “什么?”王辅没有听清,他看到了两人各异的神色,好奇的问道:“这样的女子,现在又在何处呢?”

    向存没有理会扶禁的眼色,他看向王辅,大为惋惜的说道:“只可惜这样的女子已经嫁做人妇……”

    “喔。”王辅的兴趣立即少了一半。

    向存又接着说道:“不过后来正因为她的美貌,导致她又被贵人垂涎,致使夫妻分离。”

    “喔?”

    片刻过后,并肩走在街上的扶禁与向存各自都没有说话,路过熙熙攘攘的集市,看着沿途叫卖蔬果的摊贩,扶禁恍然想起许久之前在街上匆匆掠过的那一瞥倩影。末了,他才略带埋怨的对向存说道:“你为什么要把这件事说出来?难道就不怕招惹祸患吗?”

    “我问你。”老实本分的向存今天忽然有些一反常态,他站在一处水井旁边,周围的喧闹声成功掩盖了他们之间的隐秘对话:“董氏强还是王氏强?”

    “无论是谁都足够要我们的命!”扶禁几乎是咬牙切齿的说着,本来这种事情已经逐渐被人遗忘,他也相应获得了事后的‘报酬’——掌管长安周边河渠水利。秦谊自凉州重伤回来后就开始意志消沉,无人问津,只要他们不主动提及,这件事就会这么过去。可刚才向存分明居心不良,主动给王氏送上了把柄,看王辅刚才那突然变化的脸色,扶禁就知道这件事要闹大。

    “所以才要先倚靠上最强的一方。”向存理所当然的说道:“你不是一直想做大官么?左灵、胡邈都只不过是董骠骑麾下的走狗,你一味的奉承又能讨到什么好?接近王辅不正是你近来一直想做的么?与其结好别人的走狗,不如直接踩上王氏的船,你嘴上怨我说出去了,但其实并没有拦着我,其实你心里也是想着要拿此事邀好王辅。”

    扶禁的脸色顿时阴晴不定,变化极快,脸庞隐隐流露着被人戳破后的愤怒。这本来是他一直犹豫不决,在心里不敢开口的事情,可被他视为软弱的向存却能毫不犹豫的说出来,这显得他反倒不如对方了。此刻若不是在街上,扶禁恐怕早就恼羞成怒的挥拳打他了。

    过了半晌,扶禁才忽然说道:“……你是在怪我?”

    向存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他迎上了扶禁的目光。

    “你怪我太功利,为了被人提拔,把秦谊一家给害了。”扶禁目光有些不善,他知道向存与秦谊关系默契,这么久以来一直心存愧疚,直到现在也时不时地接济对方:“所以你现在要摆这一道,你是真不要命了。”

    “有时候。”向存依稀记得曾在太学学市里听到的士人言论,觉得里面的道理很适用现在:“生与义,也是有轻重之分的。”

    说完这话,向存便走了,他不怕扶禁转头去找长安令左灵报信,他笃信对方一旦这么做了,恐怕就会第一个招致董氏的报复。

    王辅在得知这个‘惊喜’以后,哪里还顾得上李义请托的事情,他这时才猛然记起司马懿好似是要在这一天离开长安,便急忙骑马出城去寻。

    司马懿在这两天也没有再寻他,而是拜访了几个还肯与他走动的故交,便在这天的中午乘车出城,准备前往蓝田,走武关道去荆襄、再顺流直下江东。车子抵达城外长亭时,骑马赶来的王辅总算截住了对方。

    “不用相送,等我游历完荆扬,再假道青徐去河北、长城外看看。那时候折返西行,从并州回长安,你我再相会不晚。”司马懿看到王辅赶来相送,拉开车窗,很愉悦的向对方分享自己的行程安排。

    王辅有些气喘吁吁,他一手拉着马缰,一手抓住窗框,说道:“别走了,有件大事我需要你帮我一起办。”

    他将刚才打听到的事情如实说了一遍,又附加上自己的猜测:“当初国家率师东征,董承留守长安,掠夺民妇的事,你可还记得?那个秦氏妇最后不知所终,我这边已经有了人证,此事又牵扯到廷尉、京兆尹。只要我等将事情再捅出来,国家必然会过问起这件事,等那时……”

    “等那时如何?”司马懿没等对方说完便打断道:“当时这件事之所以被压下来,就是韩遂等叛军寇乱,局势危机,赵公、杨公等人才存了息事宁人之心,又想着推举尊先君,这才与董承达成一致,双双作罢。如今你又故事重提,将把赵公等人置于何地?”

    王辅哑然,这些事正是他所未曾料到的,可他又着实不甘心就此放弃这个难得的把柄。如今在旁人眼中,或许王氏依旧是皇帝眼中的母族,声势煊赫的外戚。可自从父亲走后,王辅心中便开始有了种危机感,仿佛单凭他与兄长王端,并不足以支撑起眼前这煊赫的一切。因为守丧,他与王端都辞了官,可孝期过后呢?皇帝还会给他们授予何职?

    这些都是不确定的因素,也是让王辅急于做出成绩,引起皇帝重视的原因。

    “所以我才需要仲达!”王辅一手紧紧攀着窗沿,不想让尚在行驶的马车超过去:“仲达,你留下吧,以你之智,就算此事不可,我等又何愁不能另外设法?”

    “仲正。”司马懿唤起对方的表字,神情极认真的说道:“我们都想往上走,可你有没有想过,我们凭什么坐上那个位置?”

    “就凭……”王辅刚想说,声音却像是被卡住了一样停了下来。

    凭什么呢?凭他是皇帝表兄的身份?凭司马懿年纪轻轻比同龄人甚至是比大多数人更聪明?

    他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在以前,这个问题对他而言是那么的无足轻重,仿佛这一切都是他应得的。

    看着王辅瞬间沉默下去,司马懿叹了口气,耐着性子说道:“我以前自命不凡,可直到当初皇甫公将大任托付给我,我才知道我一直想坐的位置、想做的事,其实并不如我心意。在陈仓的那段时间,我几乎夜不能寐,每时每刻都在胆战心惊,害怕自己办错了事、漏了破绽,可当着别人的面却仍要淡然自若。”

    王辅从未听起司马懿谈起这个,在他的印象中,司马懿好似对任何事都十拿九稳。可自打出了事之后,他的锐气、他的锋芒、他的骄傲,仿佛一夜之间荡然无存,被摧折的再也看不出以前的意气风发了。

    “其实我很早以前就该外出游学了,只是那时候在朝廷呆的太久,身心都执迷了,只会施些自诩聪明的伎俩。”司马懿推了推王辅扒在车窗边沿的手,不知在出神想着什么的王辅无意识的把手收了回去:“这次我想多走些地方去看看、去想想。”

    “你还会回来么!”回过神来得王辅看到司马懿的马车已然走远,不禁问道。

    这一问便让他此行真的成了送别。

    “等我有能力的时候吧。”话语伴随着马车吱呀的声音,在柳枝抽芽的古道上渐行渐远了。

第九十一章 摧颓心事

    “执事顺成为臧,逆为否。”————————【左传·宣公十二年】

    送别司马懿后,王辅在长亭边伫立良久,似乎仍不敢相信对方就这么离他而去。这么些年一直是司马懿在旁边为他出谋划策,与他翻覆之间搅动局势,何等快意!可如今对方却告诉他这一切都是小伎俩,而对方也不想再留下与他并肩共事了。

    “哼!”王辅挥起马鞭往柳树上狠狠抽了一下,这个司马懿仗着聪明,连话也不与他说清楚,究竟是什么意思?他现在是怕了、没胆气了,自己可没有!

    我偏要证明给他看!

    王辅心事重重的回到家后,才把坐骑丢给苍头牵走,跟前便传来一声冷哼:“你又跑哪去了?”

    “府衙。”王辅抬头一看,只见他的亲兄长王端身穿一件麻衣,笔直的站在屋廊下看着他。

    王端面色有些憔悴,眼底发青,显然是许多天没睡好觉了,他看着王辅这些天到处跑个没影,一点也不安分,就知道自己不在时这小子缺了管束:“你的差事前天就交办完了,还去府衙做什么?阿翁才走不久,这段时候你给我好好地在家守孝,哪也不许去!”

    “阿兄!”王辅急着辩驳,却见刚才那几个牵马的苍头已经动作熟练的卸下了马鞍、辔头等马具,把那匹上好的匈奴马给牵走了:“你们干什么?住手!”

    然而那几个身材健硕的苍头都是王端从幽州带回来的,根本不听王辅的话,不但牵走了匈奴马、藏好了马具,甚至把院子大门也给关起来了。

    “这几天老实守孝,要是还敢出去,我就把你押回邯郸!”看着气愤不已的王辅,王端没有与其对峙的念头,警告之后,简单抛下一句话,便转身走了:“栾公来了,你随我一同去见他。”

    栾规是太学明经科博士,同时也是王端兄弟早年的授业恩师,为人有些古板保守,很受王斌父子的敬重。当初皇帝新建太学,广征鸿儒,王辅特意向荐举了自己的老师担任博士。

    此后这些年栾规一直安分守己的在太学教书,除了年节,几乎不主动与王氏有所往来。这次王斌病故,栾规特意过来祭奠了一番,与王端等人叙了会旧,又见了皇帝一面。

    听到自己的老师来了,王辅暂时压下不满,匆匆换好鞋履,跟上王端的步子走到后室。

    “栾公。”王辅看到对方,老老实实的行了一礼。

    “嗯。”栾规看到王辅? 将茶碗放下? 张口一句话就是:“你可知《诗》曰‘哀哀父母? 生我劬劳’……”

    接下来王辅硬着头皮听了栾规的一阵唠叨? 左不过是要他知道父母辛劳,为人子女要凡事孝顺,长辈丧期,更应时刻表露哀容、远离游戏种种……王辅知道栾规这是在对他表示不满,他向来是敬畏这个老师的,何况眼下他确实没尽到守孝的本分。

    唠叨一阵后? 栾规又说道:“我也算是看着你长大的? 知道你从小聪明? 就是心不安分。曾经王公在时还好,仰仗恩泽,可一路无忌,如今王公仙逝……你等兄弟就愈该恪守本分? 谨言慎行。”

    “唯唯。”王端正襟危坐的聆听教诲。

    栾规蓦然叹了口气? 眼睛紧盯着王辅:“你阿兄我不操心,只是你啊……”

    “我怎么?”王辅作出一副惊诧的样子,很冤枉的说道:“栾公? 我可是一直安分!国家要我做北部尉? 我就老老实实的做,这一年多来,长安不说夜不闭户,好歹没有蛮横之徒,这难道不是我兢业的成果么?”

    “这是‘小王公’当年打的底子好。”栾规毫不留情的把事实戳破。

    王辅今天再一次被人轻视,顿时被激怒了,说道:“我难道就做不得‘小王公’么?”

    “等你做得了的时候。”栾规毫不留情的说道:“就不会说这种负气的话了。”

    王辅最恨别人瞧不起他,闻言便气冲冲的起身走了。

    “这小子!”王端怒色道,准备起身去追。

    “好了,他就是这样的秉性。”栾规轻笑一声,伸手拦住了王端。

    王辅走上庑廊,心头恼怒的走着,一连撞到了好几名婢女,他仍恍若不觉的往前走着。

    “呀!季子。”有一声熟悉的声音出现在前方。

    王辅略回了回神,正看到麋贞挺着大肚子站在庑廊的拐角处,他急忙停下步子,好险没有迎面撞上她。

    “你这是怎么了?受气了?”麋贞随王端在幽州后不久便怀上孩子,只可惜还没等孩子出生,王斌就遗憾故去。

    “没什么。”王辅深呼吸了几次,总算将怒气压了下去,他自觉的站在一边,让出一条道来。

    麋贞没有挪步,她扶着后腰站在原地,看了王辅一会,忽然想起了什么,开口笑道:“等过了孝期,我们家季子也要寻一门亲事了。”

    王辅在这个时候忽然想起来常与麋贞形影不离的吴苋,心里又别扭起来:“是啊,到时候还得劳烦兄嫂寻一个好人家。”

    麋贞笑了,露出讶异的神色:“你不是向来说要自己拿主意的么?今日如何改口风了?可是你阿兄说你了?”

    王辅摇了摇头,没有依言往下说,在同一天收到朋友、师长的否定,这让他一身的锐气磨损了不少。这一腔的烦闷不知该寻谁倾诉,只得十分憋闷的说了句:“没什么。”

    麋贞莫名其妙的看着王辅欲言又止、又罕见的沉默着错身离去,皱了皱眉,也没有多想。

    “这么说,国家多年前召集群儒要求编注的《钦定十三经章句正义》已经有所成了?”在静室内,王端饶有兴趣的问起一桩往事。

    皇帝以武功收复天下的同时也没有忘记文事,早在数年前便召集多位大儒对《东观汉记》进行修订,甚至搜罗图书编撰《皇览》,前者是为了正史,后者是为了文学的发展。而这《十三经正义》,却是皇帝要按照自己的意图、对传统的儒家经学进行一次彻底的解读,今后所有的读书人想要进学求官,都需要研读这套《正义》,奉之为圭臬。

    这其中不仅涉及到对东汉末年逐渐崩坏的君臣关系、天命轮序的重塑,从理论上加强了刘氏的合法性,更添注了不少皇帝本人来自于后世的思想。他希望能借此潜移默化的影响后面几代人,使风气更加的开放、理性。

    “虽然这是在十三类经书的基础上加以校注,但难度甚大,先哲所言的一字一句,都要仔细斟酌。每有疑难,诸公便会当庭辩论,有时数月不能解,最后还得由国家裁夺。”栾规轻轻摇了摇头,略有遗憾,但又十分期待:“这样的鸿篇,若能在我手中得以编定,当真是死而无憾了。”

    “栾公。”王端感慨的看了对方一眼,其实以栾规的学识与名气,根本比不上那些举世闻名的大儒,但他是因为王氏的举荐,又善于接受皇帝得新观念,所有才被看中、并选入编注的行列。

    他知道栾规不慕名利,一心扑在经书上,能够与当世的大儒们探讨学问、参与编注,已经是让对方获得极大满足的事情了:“还望多多看顾身体,我等兄弟可就只有栾公一个长辈了。”

    “你还是多关心你兄弟吧。”栾规毫不客气的说道,他伸手扶着额头,沉声道:“如今尊先君故去了,你这个做兄长的若是管教不住……可就没人能管得住他了。”

    其实还有人能管教他。

    王端心中蓦地跳出这么个念头,可真轮到那个人出手管教的时候,事情可就晚了。

    上一次他参与东征,留王辅与司马懿几个在长安自行其是,把父亲架上朝堂的蠢事,王端是绝对不会让他再一次发生了。

第九十二章 唱筹量沙

    “不能教者,志气不和,取舍数变,固无恒心。”————————【吕氏春秋·诬徒】

    “近来关东消息大抵无事,自黄琬被罢,朝廷案检户籍的力度渐大,许多民户被重新清查登记在案。依国家的意思,由他乡迁徙至异地、并在该处安养生息的流民,一律改编为当地户口,不必再如以往那般强迁回原籍,如此一来,倒是省却了一大笔浮费。”骠骑将军长史卫觊手持案卷,一五一十的汇报着政策推行的情况:“眼下首重的便是春耕农时,依属下之见,倘若要度量天下田地,不妨等到春耕以后。”

    “嗯。”董承随意应了一声,他颇具威势的端坐着,随手翻阅桌案上的书简,忽然感兴趣的问道:“彼等流离异地的黎庶,以流落何处为最?”

    卫觊略一思索,便轻声答道:“近年来中原、河北等地多事,而江东、荆楚安定。故北方之民往往逃至南方,甚至是交州等地,其中尤以江东、荆州为最。”他语气一顿,继而说道:“这次由于国家下了不许回迁、就地编户的诏令,以至荆、扬等州与北方诸州相比、较之以往,其民户之数不减反增,徒增不下十数万户。”

    “以前黎庶流离各方,朝廷为何屡下诏令,督当地守令勒民还籍呢?”董承疑惑着问道,他记得当时皇帝命中书拟写这个诏令的时候,朝中有不少人持反对意见,但由于承明殿仅存的三个人没有表示反对,此事也没有遭受什么阻碍:“譬如有民自青州避灾荒贼寇而入江东,朝廷命其还籍,不仅徒然多事、中间虚增耗费,更使好不容易安定的民心又有动静。老夫未见此中有何裨益,足以驱使为长策。”

    “董公睿鉴。”卫觊放下手中的案卷,不答反问道:“敢问董公,当时国家要出这道政令时,司空赵公为何不反对呢?”

    “他向来奉上是从,我何须管他决事的缘故?”董承把袖子一挥,傲慢的说道。

    卫觊笑了一笑,不置可否,接着刚才的话题说道:“北地屡遭大乱,生民流离,田地荒芜? 纵是豪强之家坐拥庄园、田亩无数,倘若招不到人来为其耕种,这田地又有何用?何况田多而人少? 譬如东西市里的货物,物稀则价贵? 物多则价贱,以往豪强与佃户的租粮乃十分其五、其六? 到如今河北诸地,谁家不是屡降租粮以招民垦种?”

    “你的意思是,因为河北、中原诸地可招来种田的佃户少了? 彼等豪强经营艰难? 所以想让朝廷命流离在外的黎庶回乡?”董承恍然? 总算是解决了盘桓心头许久的疑惑,他以前就见过不少流离在外的百姓因为家乡的灾荒过去了? 便被当地官府勒逼返乡,原来其中有这样的理由:“黎庶穷困,仓促逼回? 到原籍后无田无宅,又会沦为佃户……”

    卫觊没有明确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再度问道:“是故,董公想必知晓,赵公家世豪强? 却也不反对此事的缘由了吧?”

    “他是益州人? 是占便宜的,又能应承上意,他哪里还会倡议反对,把安定在自己家乡的流民又赶回去?”董承举一而反三,很清楚的就想明白了背后的利益推动,朝堂上反对此事的大多是河北、中原等地的士人,而来自益州、扬州等地的士人却坚定的表示支持,而且以极快的速度将现已安居在当地的北方流民给纳入了户籍,从外地人变成了本地人。

    北方流民的大规模迁徙给南方带去了充足的劳动力与先进的生产技术,促进了南方经济的开发,站在皇帝后世人的角度来说,眼下已经迁移到南方定居的流民要迅速在当地落户、迅速融入到当地的生活环境中去,不仅如此,今后更是要采取各种措施将北方的无地、或少地百姓迁移南下。一方面缓解北方的人地压力,从另一个角度改善北方田价、粮价以及百姓的生存环境,另一方面也能加快开发南方的速度。

    在这之中也出现了一南一北两方对立的势力,这股势头在当前尚只是一个雏形,即便是董承身边的卫觊都未曾发觉到。

    董承无疑是很满意卫觊的表现,对方是河东高门出身,但早已落魄、甚至还有不光彩的过去。其人聪明之余,立场也摆得端正,常常深入浅出的为董承讲解些世家大族之中的隐秘,某一次董承特意提出河东的盐政来试探,结果对方竟是对盐榷百般拥护、连带还提了不少改进的意见——这些意见以董承的名义报给皇帝,得到了出人意料的嘉奖。

    在董凤、胡邈等人各自任职地方后,董承渐渐地便开始倚重卫觊,就连董凤推荐的、与河东太守杜畿同族的杜骘也远远不及他。

    “待北来之民定居南方,不再回返,那时再丈量田南方新垦之田,便是题中应有之意,连带的,丈量旧有田亩自然就方便了……”卫觊略带轻松的说道。

    董承不知道对方所说的是何种‘方便’,在他看来这件事仍然面临着不小的阻力,绝不是能轻易做到的,更何来‘方便’一说?

    “只是听说流离播迁,移居异地的,除了黎庶以外,不乏曾经的乡里豪强士族。”卫觊话题一转,状似不经意的说道:“彼等有的改易姓名,有的几家人通财合族,甚是可怜呢。”

    董承瞥了对方一眼,口不由心的说:“否泰有序,时运无常,乱世谁不可怜呢?”

    “唯唯。”卫觊应诺一声,又接着道:“彼等士大夫门第衰弱,又远在异地,如今朝廷一旦使彼等落地为籍,不使还乡。则彼等要想在该处郡县选举入仕,可就艰难了,再过二世,与庶民何异?”说着他偷觑了董承一眼,半是劝谏的说道:“倘若有人能助其一力,庇护于帷幄之中,则彼等流离士人,谁不感恩效力?”

    遭世大乱,流离四散的普通百姓失去的是他们的产业,而豪强地主却更多的失去了他们得社会地位与家族势力。流落异乡的落魄士大夫,丧失了族权与门第的凭借,即便因政策落了本地籍,但也不容易从本地豪强手中得到乡举里选的机会。所以在太平过后,他们非常迫切的需要返回家乡,只有回到家乡,他们才能拿回属于自己的田宅、名望、以及各类资源。这一点也是因由,只是卫觊有所偏颇与保留,没有将其明确点出来。

    “既已流离,纵然帮了又有什么用?”董承想起了胡邈、董凤等几个亲信,彼等都是普通豪强出身,正是由于势力微弱,名望不著,才得以投效于他。卫觊更是因为河东卫氏参与叛乱,有着不光彩的过去,这才投于董承麾下。使用这种落魄豪强出身的士人,总比其他大家族的要更加得心应手,他其实已然心动,但嘴上却说着:“国家诏令既下,我也不能违逆其意。”

    “在下岂敢让董公抗命?”卫觊立即表示出惶恐,离席一拜:“只是如今民间有一论,正好可促成此事。”

第九十三章 终不为用

    “恶似而非者,恶莠,恐其乱苗也。”————————【孟子·尽心下】

    “董公是想借此机会,以博彼等士人之心?”在京兆尹,通过杜骘得知董承意图的胡邈眉头微皱,道:“这个卫伯觎究竟是什么意思,想讨好他们?”

    “流亡士人虽家境败落,但声望仍在、亲友故朋无数,若是能稍加笼络,确实不失为一大助力。河东卫氏向来亲近关东,当年其亡弟仲道娶蔡公之女,不亦是出乎此意?只要确保了彼等士人流亡异地,仍能不改其利,不光是董公受益,便是提出这个建议的卫伯觎本人,也将大有益处。”杜骘偷觑了胡邈一眼,字斟句酌的说道:“唯独对胡公来说,却并非如此。”

    “我?杜伯琼,你把话扯到我身上做什么?我等俱为董公提携,董公势力更巨,我等的前程也就更远大,为何你又说对我并非如此呢?”胡邈冷笑道。

    “府君难道不明白吗?”杜骘略一扬眉,进一步说道:“如今董公亲近卫觊,凡大小事务,皆与其参谋,哪怕是承明殿中机密,彼亦有所问。而遥记当年,董公可是事事都与府君相商的啊。今府君虽官至京兆尹,不复为僚属,但俱住同城,何故不相招呢?这岂不是董公近卫觊,而远府君?待他日落魄士人因卫觊之力投效于董公帐下,则卫觊之信重愈甚、势成股肱,府君却不知将至于何处了。”

    “哼。”胡邈被说中隐痛,脸色一变,却硬撑着说道:“我看,是董子产急了吧?他在宋氏这件事上办的可不太利落,董公可一直记挂着呢。”

    右扶风董凤在前期处理宋氏的事情上颇有几分观望、首鼠两端的姿态,也是因为他当时看在宋都怀孕受宠,不敢过分得罪。虽然后来事态突变,董凤迅速站稳了立场,但还是惹得了董承的不悦。

    如今卫觊在董承身边逐渐备受信重,董凤担心自己丧失心腹的地位,便意图拉上胡邈一起防止让董承与卫觊那些人走得太近,以免自己被排挤冷落。杜骘是董凤的同窗,同时也是他安排到董承身边的,如今看胡邈故作镇定的样子? 杜骘知道他此行多半达成了目的? 便也不争口舌,借口告辞了。

    杜骘走后,胡邈兀自坐在原地,脸色阴晴不定,从外间送客回来的僚属看到这里大气也不敢出。良久,他才恍然回过神? 忙招手唤人去将长安令左灵给请了过来。

    左灵是他一手提拔的人? 虽然胡邈有时会忌惮对方的才智胜于己? 但眼下也只有他才能和自己说贴心话了:“左君? 杜伯琼所言虽然耸听? 但不可不虑。卫伯觎若是带了一帮士人来董公幕中? 我等势必孤弱……可董公对此事颇为意动,我虽有意? 却也无法可想。”

    “董凤想让府君出头? 自己什么事也不做? 未免想得太好了。”左灵先是为胡邈抱不平道。

    “你有何策只管说来,我自能让杜骘去做,事后绝不会与你沾上关系。”胡邈心知左灵的谨慎,摆了摆手说道。

    左灵这才轻松笑道:“其实,只需要从《氏族论》上入手。”

    卫觊为董承提出的建议就是既然皇帝已经下了诏令,不鼓励流亡在外的人返回原籍,而那些落魄的士大夫即便回去了也很难保证能恢复从前的势力。所以只要确保了彼等士大夫的政治地位与社会地位,那么经济上的问题以及籍贯留在何处的问题,自然就迎刃而解了。

    《氏族论》就是基于当时破产的士大夫流落在外、迫切需要稳定士大夫社会地位的一种产物,作品主旨是为了原本世系,将豪强士族与黎庶黔首划分界限。此论一出,便即刻风靡关东,连带着这份著述的作者的名望也是无以复加,开春以来,上疏荐举其人为官的奏疏不胜枚举。

    只要董承愿意接受卫觊的建议,支持《氏族论》,公开承认他们的社会地位并允许他们能在侨居之地扎根,享受与本地豪强同等的政治权利与社会地位。彼等自然会对董承感恩戴德,更会感激背后献策的卫觊。对于这样的势头,左灵直接点出了其中的致命关键,那就是《氏族论》的作者。

    “管宁?”胡邈轻声念起这个名字,如不是左灵提醒,就连他都不知道写这个论述的人是北海管宁。其人早年避难辽东,深得公孙度礼遇,后来朝廷收复幽州,逼迫公孙度不得阻碍避难名士返乡,随后又用公车征辟了管宁、王烈等一众名士,而在公车入长安的途中却发生了一件奇事,让董承引以为大辱:“可是那个听说董公为太尉,故半途下车,言语多讥讽的管幼安?”

    “正是此人。”左灵刚一说完,便引起了胡邈一阵唏嘘,他接着道:“当初此人公然宣称董公身居三公,乃德不配位,耻为其下。致使董公颜面尽失,为天下人议论,最后不得已辞却太尉,转拜骠骑将军至今……府君。”左灵凑近了些,看着胡邈面庞已是狂喜一片:“卫觊岂会不知《氏族论》背后是谁人所作?也就是董公不喜读书,从而为人所期满,倘若董公知道他要倡议、支持的是管宁的著述,而以清高自许的管宁又知道董公推行其论……”

    管宁清高,又瞧不起董承的粗鄙,即便创作《氏族论》的初衷却有一定的政治目的,但他也绝不会让自己看不起的人拿来做政治工具。到时候与事后知情的董承两人对在一起,即便是卫觊再多才智也安抚不能。

    “你不说我还险些忘了这个老货!”果不其然,董承听闻后在府邸内大发雷霆,几乎是指着杜骘的鼻子说道:“去把卫觊叫来!我要问问他是何居心!”

    卫觊匆匆忙忙的过来后,急忙辩解道:“属下只是以此论为例,并非要倡行其论,只要地方郡县能在选举之时多给照顾,认其门第……”

    “你再如何也绕不开他的那一套说辞!”董承对此罕见的清醒,同样都是为了确保流亡士大夫的社会地位,自己无论怎么做都逃不过管宁的理论依据,这让董承无法接受。

    他心里想着,当初管宁掀起朝野舆论,逼他让出三公之位,虽然权力未损分毫,但颜面尽失。如今没了杨氏等人的掣肘,自己在朝中早已非往日可比,何不索性借这个机会施以报复,先整治了管宁,出口恶气,然后再按卫觊的法子来。

    既已打定了主意,又加上旁边杜骘、胡邈等人的怂恿,董承再不听卫觊的苦苦劝告,执意冷落了对方几天,然后准备好说辞,施施然入宫去了。

    在这一方面,董承向来是难得聪明,他看似公道的向皇帝提了一提最看重的太学:“臣听闻太学风气不似从前,如今太学诸生,皆以门第自傲,不与寒生庶学为伍,寒门之士在太学备受轻忽。尤其自国子监开恩荫、献费入学之门以来,二者常以家世高低相争,甚有某人家世高者,便测试得优之论。长此以往,臣窃以为太学育人育才之训,将沦为空谈。”

    “现在如何有了这样的风气?我竟从未有闻。”皇帝轻声说道,冲外间微一扬声:“召王越来。”待人出去传唤后,皇帝这便微微有些担忧的说道:“倘若太学、国子监真有此不正之风,则该趁早刹住,以免得弄出祸尤!”

    血统论、门第论正是这个时代开始复兴的观点,在此之前,建立在这种观点之上的政治制度就是周代的世卿世禄。门阀大族为了保证自己的政治权利、社会地位得以延续,势必要为自己的继承加上合法的外衣。譬如别人家里四世三公,一出来当然就得仕宦清贵,当然就得比辍耕苦读要强。这种固化阶级,僵化社会的趋势一向是皇帝所警惕的。

    “臣近日偶得一论,其言大为乖谬,太学、国子监诸生多传读此论,按本索源,夸耀祖宗家世,不思学业。”董承说着拿出一份书稿,高举过头顶:“臣请君上删禁此论,以澄太学之风!”

    穆顺在皇帝的授意下从董承手中接过那份《氏族论》,皇帝似乎正在思索着什么,知道穆顺将其展开来才随意看了两眼,淡淡道:“这开篇就写的不妥。”

    董承面色一喜,正要再说,只听皇帝忽然将书稿弃在一边,话锋一转:“此事干系不小,董公回去后还是要仔细查一查,免得冤枉无辜,不能单凭几句话就下论断。至于学校的风气,我自会传召潘勖等人,亲问此事属实与否。”

    说完,皇帝便打发董承回去了,正好与被召入宫的绣衣使者王越擦肩而过。

    回去的路上,董承心中既忐忑、又莫名,他没有得到设想里皇帝的勃然大怒,因为此事危害到了太学的根基,更没有得到皇帝的不屑一顾、甚至是责备他胡乱牵连,小题大做。

    始终摸不清皇帝态度的董承疑惑不解的回去后,与才智稍显平庸的杜骘对视了几眼后,他才总算想起来在长安除了卫觊,还有胡邈这个曾经的左膀右臂。

    胡邈得闻召唤,欣喜非常,十分认真的对待了董承的疑问,费尽心思的想出这样一个结论:“国家的意思,或许是想让董公放手去查办拿问,但不能累及太学与国子监。”

    “这是为何?”董承此刻没有别的心情,他摆了摆手,让准备侍奉着儿子进来找他的秦庆童下去回避:“我立下名目,不正是要拿这个做借口,好好收拾管宁这些自诩清高贵重的名士么?当时彼等不单是折了我颜面,也是折了国家的颜面,倘若放纵不管,只会让今后更多人群起效仿!”

    “董公、董公。”胡邈跟着董承在庭院里走来走去,追着说道:“正是因为如此,所以国家才让董公‘仔细查一查’,至于该怎么查,还不是就怎么查?”

    “可国家什么话也没有明说。”董承皱着眉头,有些不乐意,这样一来,以后要是出了事,责任也全都是他自己的。

    胡邈叹了口气,皇帝是那种会不爱惜羽毛、往自己身上揽脏事的人么?能得到这样隐晦的支持已经很好了,他劝说道:“正是因为什么都没有明说,所以董公才可以做到更多。”

    董承前脚刚走,后脚皇帝便召见了王越,他对太学的一切事情都格外上心:“太学的风气,确如骠骑将军所言那般不堪了么?”

    “倘若真有这样的风气,臣先请贻误禀告、疏于探听等失职之罪!”王越鬓发如霜,年纪虽大,却昂扬从容的下拜,声音洪亮。

    皇帝知道王越办事稳重,从不说大话,无论是主持收服益州、还是坐镇关中等大小谍报任务,对方都完成的滴水不漏,故而听了对方的担保,他也才稍稍放下心来:“太学育人,关乎百年大计,不可不慎。你手下人等要多盯着此处,对了,如今驻守太学的绣衣,仍旧是鲍初对么?”

    “唯唯。”王越拱手说道:“正是鲍初,其人现为太学某院舍监长,平素只管该处院舍洒扫、防盗防火等务,因与学子同住,故而太学诸生中有什么言论,都会随时禀告。”

    “此人曾经是平准监出身?”皇帝依稀记得这个人的身份,他是在太学初建的时候就被安插进去的头一批密探。皇帝深知,无论是什么时代,学校以及年轻气盛的读书人永远是不稳定因素,他需要时刻掌握太学的舆情,不能让太学的发展偏离他预定得方向。鲍初只是其中一个,像他一样的还有许多人在不同地方担任着不同的角色,只是鲍初在皇帝心里特别一些:“我记得他是平准令鲍出的兄长?”

    “平准令为人谨慎,从不刻意宣扬,故二者的关系很少有人知道。”王越立即说道。

    “喔。”皇帝应了一声,没说什么,只是道:“骠骑将军所言虽然夸大,但也不是说太学等处就没有这般风气了,在他酿大之前,你还得多盯着些。”

    “谨喏。”王越犹疑了下,又道:“那骠骑将军……”

    皇帝冲他一挥手,对方便缄口退下了。

第九十四章 饰邪营众

    “忧心悄悄,愠于群小。觏闵既多,受侮不少。”————————【诗·邶风·柏舟】

    未央宫,宣室殿。

    桌案上放着未曾读完的书卷,红色的笔迹在上面密密麻麻的批注着,足以见读者的用心。而此时看书的人却不在桌案前,宣室殿一侧的窗户打开着,窗外阴云密布,隐隐伴随着几声春雷轻响,纵然是暮春时节,刺骨的风寒依旧,皇帝披着一件素色大氅,静静地立在窗户边。

    “要下雨了,灵台上下官吏都该得到赏赐。”皇帝望着天上的阴云,语气平淡,对身后的人轻声说道。

    贾诩悄然无声的站在皇帝身后,若非皇帝发问,或许他永远不会主动说话:“灵台诸人耗费数年材力、夜夜观摩天象,终成《建安历》,此新历授时于民,从此百姓耕作将不违农时,一应时节也都不会耽误了。”

    “有了新历法,就得有新农书,然后还要有百工铸造新农具,使一亩地能产更多粮、养更多人。天下咸熙,黎庶富足,无论贫富贵贱,皆可读书进用……”皇帝直抒胸中的抱负,仿佛要让这突然来的气概驱散眼前的阴云:“到了什么时节,就该做什么时节的事。贾公,当初你我上林苑初次相见,一同绸缪,不正是为了今日么?”

    “唯唯。”贾诩拱起手:“陛下当日所言,臣不敢忘。”

    “当年任董承入朝,左不过是权宜之计,既是为了安抚西凉军心,再是想能有人为我慑服朝中大臣。”皇帝忽然提起道:“单是这两条,董承确实做的不错,可也仅止于此了。这几年敲打过、也提醒过了,一开始都能规矩些,过不了多久又开始肆意了。意志不坚,本性鲁钝,实在难堪任用。如今他看似是借由惩处管宁一事邀好于我、显示忠诚,实则是暗度陈仓,在事后出面缓和局面? 以收士人之心。”

    贾诩没有对皇帝的话给予回应? 而是另外宕开一笔,风马牛不相及的提了一句:“董公入朝,算至如今? 也有近八年之久了。”

    “再久一点,他就真成‘董公’了。”皇帝脸色微沉。

    董承这个人对皇帝来说其实用的并不顺心? 既不能及时领悟自己的意图,甚至时不时的与自己的想法相悖? 又不能老实听话,常常擅作主张,几次触及底线。起初是出于种种内部与外部的原因,没有对董承动手,如今天下一统? 黄琬、杨琦等极有分量的重臣纷纷离去? 曾经辅佐皇帝光复天下的宰辅大臣们只剩下赵温与董承两个人。

    他已经失去了皇帝一开始给他的定位与用途,渐渐地甚至已经有倚老卖老、居功恃宠的势头。

    在铲除了朝堂上的阻碍之后,皇帝是选择一个不完全听话、又不足够聪明的旧臣,还是另外选择一个有足够的气魄? 在朝中的根基、资望还算浅薄的新人,似乎已经不再是一个难题。

    “你说他会将管宁怎么办?”皇帝问道。

    贾诩将两手紧贴小腹? 很有技巧的说道:“这得看陛下想要怎么办。”

    “当然是让他死!”伴随着这句话,寒冽的春雨开始淅淅沥沥的降落在屋顶瓦当之上。

    暮春最后一场雨落完的时候,骠骑将军、录尚书事董承便突然下令,将远在青州乡里的名士管宁缉拿回长安,给出的理由是管宁所撰的《氏族论》开篇就对刘氏的源流大放厥词,将皇室与寻常豪族之姓等同而论,实属大不敬。

    一石激起千层浪,管宁在被押送途中,有不少士人随车跟从,央求朝廷释放。董承拿着这个又向皇帝告状,指称管宁挟下以要上,藐视王法。皇帝极为在乎对自身权威的维护,何况管宁此时半推半就、近乎已拥有士人推举的苗头,皇帝更不能容许这种意见领袖的存在。

    于是董承仗着背后有皇帝的默许,强行命人驱逐随车诉冤的士人,并抓了几个行迹严重、阻碍槛车的人。在管宁的槛车行至河南时,他听从胡邈的建议,设计抓了好几批试图劫车救人的剑客游侠,严刑逼供,招出了背后十余家豪强,被董承一概绳之以法。

    董承声威大震,世人皆称其意图报复管宁当年嘲讽逼迫让位之仇,又在其强势下不敢硬来,只得纷纷上疏为管宁开脱,甚至开始向董承游说。

    太尉朱儁奉人之请,也难得出面找董承求情:“管幼安屈节下狱,身陷囹圄,可是已报当年董公避位之恨?其人身荷天下士人之望,如有不测,天下为之震,董公岂可轻忽?不妨至此为止,就此作罢好了。”

    “孔子能诛少正卯,我如何杀不得管宁?”董承脚步带风,两人正走在前往沧池的水边小路上,巍峨的未央宫前殿离他们渐行渐远,波光悠悠的倒映在水纹里。

    朱儁气他这句狂妄的歪理,圆眼一瞪:“董公这是何意?管幼安成名已久,是海内有闻的大儒,怎么能和少正卯相提并论?”

    “同样是以邪说祸众,难道因为他是所谓的名士,朝廷就可以不加惩处了么?”董承哂笑一声,走到池边的水榭中,步履不停:“朱公,你连管宁是何罪入狱都不知,便先来为其申辩冤屈,背后是有多大的情面绕不开?”

    “你这是何意?”朱儁上前一步,怒斥道:“董承,我今日是劝你不要自误,如今你仗着家里出了皇后,便无从顾忌,要知道,宋氏殷鉴不远!”

    “袁氏的殷鉴也不远!”董承在水榭廊檐下停了,转身说道:“你如今铁了心要为管宁伸张,何不直接上疏天子?怕是天子不曾理会过你的奏疏吧?说是三公,但没有录尚书事,与那些干事的九卿又有何区别?”

    “竖子!”朱儁一手按剑,愤然上前,他脾气本就暴烈,哪里听得董承这番话语。当下面色通红,几乎要当面拔出剑来。

    “就你上阵杀过人不曾!”董承轻声喝道,他站在台阶上,身形居然比朱儁要高一头。

    朱儁是硕果仅存的老将,威名赫赫,性子又直率,董承心里当然怕他真的一剑杀过来。可现在他们正处在未央宫,虽说皇帝还在沧池中间的渐台上休息,听不到隔岸的响动,但只要朱儁敢冲董承拔剑,对方这个太尉就做不得了!

    只见对方面色涨红如血,呼吸粗重,按在剑柄上的手青筋暴出,正因用力过度而不断颤抖。

    董承站在原处等了半晌,确信对方不会再有过激得举动了,心里既是遗憾又是松了口气,转身便要往乘船的地方走去。

    还没多走几步,只听得身后一阵人荒马乱,有人匆匆的赶了过来,让他大吃一惊:“不好了,太尉昏倒了!”

第九十五章 如水益深

    “不顾身微而当众怨,始终爱惜,委曲保全。”————————【滁州谢上表】

    太尉朱儁因为与骠骑将军董承争论不下,激怒不已,又因在沧池边吹了冷风,登时便昏迷在地,一病不起。这一倒连皇帝也惊动了,董承心惧之下,连连请罪,又主动派人赶往朱儁府上看望致歉,这才算了结。

    “你去告诉杜骘,朱公现在不见外人,就算是病好了,也不稀罕骠骑将军过来关心!”太尉屯曹掾杜袭正襟危坐于席榻之上,面色冷硬的对门下吏嘱咐道:“把他送的东西也都拿回去!”

    “诶。”坐在对面的太尉长史郭嘉此时说话了:“人虽不堪,但送来的东西又有何辜?留下吧。”

    自朱儁病倒后,儿子朱皓远在南阳一时赶回不及,为了照顾起居,麾下的这几名僚属便常常过来看望。此间便属郭嘉这个长史最大,朱家的苍头们见杜袭面色虽然不豫但到底没有说什么,便默认了郭嘉的主意,到门口将董承托杜骘送来的东西收下,又将人劝离。

    见人走后,杜袭气仍未平的说道:“董承匹夫,把明公气成这样,国家却一罪不问,这还有王法么!如今满朝公卿都在为明公抱不平,董承是迫于形势才低头认错,我等擅自收了他的礼,岂不是意味着要与他缓和关系了?明公醒来后知道了,恐怕又要气上一场!”

    郭嘉此时没了往日的嬉皮笑脸,他难得正经了起来,严肃的样子让杜袭颇有些不习惯:“满朝公卿都在抱不平?为什么?有谁是真的在为朱公抱不平,又有谁是想借机搅弄是非,想将事情弄大,好逼迫董承乃至于陛下退让……只要董承认了错、服了罪,那管公也自然能从狱中释放了。”

    “这与管公的事情有何干系?”杜袭一愣。

    “也不看看此事是因何而起!”郭嘉推案而起,略有烦躁的在原地挪着步子:“因为管公的事,明公才会去与董承争辩,从而被气晕厥。眼下所有人都在拿着个事攻讦董承,想让他服罪,从而开脱管公……可这一切,又有谁是真的在乎明公安危!”

    “我不懂你在想什么。”杜袭隐隐有些不安,或许他刚才不应该默许对方留下杜骘送来的赔礼,或许郭嘉并不是彻头彻尾的向着朱儁——他心里忽然焦躁起来? 当初他担任雒阳令,因为不慎参与了营修雒阳宫室、造势迁都的事被罢黜,后来要不是朱儁赏识他治民的能力? 向皇帝求情,他杜袭哪里会有今日?眼下不管郭嘉究竟站哪边? 杜袭虽是颍川人、但也知道‘君臣之义’,他要为朱儁考虑!

    “即便是这些人另有所图? 只要能让董承服罪? 又有什么关系呢?”杜袭看着在原地走来走去,似乎有满腹心事的郭嘉? 振振有词:“更何况管公不过是在文章里谈及刘氏缘由? 这本就是上古之证? 何来非议妄议之说?事后一并除释,让董承俯首,这难道不是让天下人弹冠相庆的事么?”

    “你不懂?”郭嘉哂笑一声,脚下一顿? 站在原地注视着杜袭:“那我不妨与你多问几句,董承为什么要陷害管公?”

    “自然是当初管公中途下公车? 讥讽董承居公位。董承让位三公,心里怀恨,如今董皇后有孕,他便日见张狂? 想起旧恨,于是挟私报复。”杜袭想也不想就说道。

    郭嘉并不满意对方这个众所周知的答案,紧接着问道:“当初管公下车的言论,单只得罪了董承一个人么?”

    “这……”杜袭一时愣住了,一个不好的念头突然在他脑海中闪过,他不可置信的问道:“可若是如此,为何……”

    “为何?”郭嘉有些感到好笑的说道:“杨公、黄公等人接连离去,杜君以为这都是董承的功劳么?”见对方默然不语,郭嘉又说道:“眼下众人眼里都盯着董承,可心里却惦记着……”

    “奉孝!”杜袭惊的站了起来,他惶恐不安的看着对方,急忙打断了对方越讲越露骨的狂言:“够了,如今我等要顾念的就是如何保全明公,再让董承认罪。”

    “我等不正在商议此事么?”郭嘉莫名的看向杜袭,仿佛对方说了什么好笑的话:“明公本就得以保全,董承如今已经认了错,彼此只要互不追究,脱离这场风波即可。倘或如你所想的那般不依不挠,只会沦为鱼肉,为人所利用。”

    “这岂不是纵容董承继续为恶下去?”杜袭不禁大声说道,明明继续纠缠下去就能联合声势打击董承的气焰、连带的还能救出管宁,可郭嘉却一味的要息事宁人,避免卷入纷争。既然同样都能达到目的,何必要用郭嘉那种忍气吞声的法子?

    “现在是不纵容也纵容了!”郭嘉绕过桌案,几步走到杜袭面前,他生来就体虚,此时情绪激荡,一番话竟是让他喉咙干哑,咳嗽了几声:“现在是天子在背后要借董承之手收拾管公这些狷狂清高、擅议朝廷的名士,本来一切按部就班,可中间却横出了明公被董承口角气晕,事情就难办了。现在若董承招架不住,天子的一番心思也会白费,一旦如此,自黄公、杨公等人离开后的朝堂格局又将大变,这种变化绝不是天子想看到的……”

    皇帝就是要借这个机会重挫这些名士们的锐气,让他们受了教训,知道现在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可以肆无忌惮的说汉祚将尽、天子昏庸的时代了。这一次先把刺头的名士们收拾服帖,紧接着从秘书监扶持几个文人引导舆论,待下一次彻底推行深度改革时,就不会有那么大的舆论风浪了。

    抱着这样的念头,皇帝才会放手让董承去肆意妄为,即便是在朱儁这件事上,董承让皇帝很生气。但在眼下皇帝也不会因小失大,让对手们借助势头将他压过去。

    “也就是说……国家是不会给明公主持公道了?”杜袭瘫软似的坐回席上,有些不可置信的说道。

    郭嘉叹了口气,低声道:“至少不是现在。”

    杜袭动了动唇,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就在这时,后面跑进来一个气喘吁吁的朱家奴仆:

    “主公、主公醒了!”

    二人急忙赶到后室,只见朱儁面色赤红未消,半靠在榻上喘着粗气,见着二人来了,他开口一句话便是:“管幼安释出了么?”

    “近来没顾得上探听这些消息。”杜袭走上前跪坐在朱儁身边,担忧的打量着朱儁的神色:“华太医这就要过来了,一会先请他给明公诊脉,待无事了,我等再说其他。”

    “去、去。”朱儁有气无力的摆摆手,吩咐杜袭道:“快去问问,问好了即刻回来报我。”

    “明公!”杜袭哀求了一声。

    “快去!”朱儁虚弱无力的推了杜袭一把,语气坚决。

    杜袭不得已只好离开了。

    之后便是郭嘉坐到了朱儁的身边,他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了看朱儁,又垂眸低下去,什么也没说,却仿佛什么都说了。

    “你是对的。”朱儁声音低的不能再低,刚好能让对方听见:“但我并不后悔蹚这滩浑水,”

    “明公从来都夸我善谋议,可很少有纳谏如流的时候。”郭嘉苦笑一声:“或许这就是明公的坚持吧。”

    “人总是在一件对的或错的事情上坚持,当年我还笑皇甫嵩,如今轮到我了。”

第九十六章 肉委饿虎

    “立天子以为天下,非立天下以为天子也。”————————【慎子·内篇】

    “明公这样又有何益处呢?”静室中,郭嘉良久才叹息一声。

    “当年董卓胁国家西迁,我领兵屯军中牟……微弱无援之际,是有了陶谦他们的推举、传檄,我才得以复振军势。”朱儁慢慢的回忆着,没来由的说起了旧事,却是在拿他佐证什么:“当年彼等关东士人待我有恩,如今既然有所求,我也不能不帮。”

    “那明公有想到眼下这般么?”郭嘉淡淡的反问一句。

    朱儁神色微变,黯然道:“着实没有往深处细想。”

    于是郭嘉给朱儁掖好被子,轻声说道:“董承私下已遣人致歉,我以明公的名义收受了对方的赔礼,只要我们不抓着不放,此事就当过去。接下来该怎么走、就会怎么走。管公虽然救助不得,但好歹明公尽力了,心中也不必愧疚。”

    “管宁是不会如何的。”朱儁却是很笃定的说道:“当年蔡邕屈节侍董,国家亲政后也没有清算他的罪过,还让他在兰台编撰图籍。管宁不过是行事无忌,言语放纵了些,其人清高,这一次最多是借董承之手让其受些委屈,以后知道谨言慎行,安心隐居读书也就是了。”

    “是么?”郭嘉一副不太信的样子,眉宇间神色平淡,很好的掩饰了这一情绪:“明公何以见得?”

    朱儁轻阖眼睑,细声细语的给出这样一个理由:“……除非国家想让董承死。”

    在他看来这无疑是可笑的,随着黄琬、杨琦等重臣退出朝堂,王斌身故,宋贵人失宠、董皇后怀孕……董承在朝中的声势几乎如日中天,如今皇帝更是在背后支持对方放手与士人博弈,甚至不惜委屈朱儁。即便是郭嘉从中看出了几分不好的苗头,并旁敲侧击的提醒了朱儁,他仍是认为董承绝不致速败……赵温中庸、只能稳定大局,若论敢打敢杀,毫无顾忌,成为皇帝巩固权力、推行新制路上的坚定支持者,除了外戚董承还能有谁呢?

    “如果真是要董承死呢?彼此两项侵害,各有死伤,天子再从容收拾,岂不轻便?”郭嘉轻声道:“孝武皇帝曾办到的事,乃至于光武皇帝未能彻底办到的事,如今的天子都有这个能力去做到,譬如洪出山谷,势不可挡,不论是袁氏还是杨氏。”

    朱儁不禁疑惑的说:“当年汉室有难,彼等大臣,谁没有为国尽忠?如今杨公、黄公等人接连失势,彼等俱是一时名臣,如何会落得这般境地?”

    “明公。”郭嘉把手放在朱儁的被角上? 忽然问道:“将士们打仗? 是为了什么呢?”

    “自然是为了建功立业? 拱卫汉室。”朱儁不假思索的说道。

    郭嘉立即追问道:“那底下的士卒们打仗? 又是为了什么呢?”

    朱儁愣住了? 这个问题他从未想过? 或许是理所当然的没有去思考过? 他虽然善战? 但不如皇甫规爱兵如子,亲自探望受伤将士? 送药问疾? 使三军感悦,在征羌战场上连战连捷。

    这似乎是所有士人的通病? 认为百姓忠于国家、忠于君父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可没几个人真正细想,百姓其实并不在乎天子姓姬还是姓刘。

    “到底是老了。”朱儁沉思良久,叹息一声,又开始自顾自的说起来:“当初华佗、张机先后告诫我要戒骄戒躁、静心养性? 也不得食酒肉,因为比不得年轻时了……可我到底是不肯服老。”他艰难的睁开眼睛看向郭嘉? 忍着耳朵里的嗡鸣声以及脖颈的不适:“如今我身体到了这个地步,我一直想问你一件事。”

    “明公请说。”郭嘉向朱儁低了低身子。

    “我比那曹孟德,如何?”拿自己跟一个晚辈比高低,朱儁说完这话脸上并无丝毫羞赧之色,他静静地注视着郭嘉。

    对方眼睛里所剩不多的神采让郭嘉感到没来由的一阵刺痛,他努力让自己的心绪平缓下来:“明公策无失谟,征无遗虑,曹操何能及君?”

    “他一定是有哪里比我出色。”虽然记忆开始衰退,但朱儁仍模模糊糊的记得在很久很久以前,与皇甫嵩领兵平黄巾之乱的时候,曾在长社见过曹操一次。记得在那时候,对方就是个意气风发、踌躇满志的年轻骑都尉,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不然奉孝你也不会才在他麾下待过几天,就打定主意要追随他了。”

    “明公!”郭嘉伏地拜了一拜。

    “你现在就拜我做什么?你还是我的长史,我可不会轻易放你走。”朱儁无力的笑了一声。

    这时在外转了一圈的杜袭神情极不自然的走了进来,他进门时很快整理好了表情,故作轻松的跪坐一旁:“明公,华公说汤药就要熬好了,一会趁热喝下,将过激的心血平复下去,病也就大好了。”

    “我适才不是请你去拿汤药,是要探听外间的情形。”朱儁看着杜袭,有些不悦:“你难道没有依我所言的去做么?”

    杜袭低下头去,不敢看他:“外间的情形,等明公病好了之后再去探听也不迟。”

    朱儁眼神中流露出几分惊讶,杜袭这幅怪异的样子,纵然是郭嘉也不禁看了对方几眼,他开口问道:“难不成是……”

    杜袭忙对郭嘉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及时收口。

    两人目光之间的交流没能逃过朱儁的眼睛,他心里已有了不好的猜测,嘴上逼问道:“杜袭,究竟是怎么了!”他一肘支着床榻,将身子侧过来对着杜袭,花白的头发巍颤颤的抖动着木簪。

    杜袭自知瞒不过,忙俯身在地,身子发抖。

    “是不是出事了?”朱儁脸上又红了几分,急切的问道。

    在朱儁目光逐渐严厉的注视下,杜袭再也撑不住,埋首说道:“管公在狱中……自杀了。”

    “自杀了……”朱儁瞳孔涣散了几分,口中喃喃重复了几遍,似乎是不愿相信这样的结果。堂堂北海名士、“龙尾”管宁就这么在廷尉狱中自杀了!

    管宁是如今纷争的焦点,作为廷尉的射坚如何也要确保对方的性命,他是皇帝一手提拔的亲信,完全可以顶住董承的压力,给管宁最大的照顾。可任谁也没有想到,管宁没有死在董承的栽赃陷害之下,反倒是在射坚眼皮子底下……

    朱儁不相信射坚会这么拎不清轻重,这件事既已发生,那就只能说明其背后……

    他喉口一甜,吐出一口血来。

    “明公、明公!”众人焦急的呼喊着什么,朱儁已全然听不清了,他用最后的力气看向离他最近的郭嘉,这个他生平最欣赏的年轻人,一切都如对方所预料的那样。

    ……真希望以后也能一如对方的预料。

第九十七章 以给宗庙

    “籍之言借也,借民力治之,故谓之籍田。”————————【】

    长安,清明门东。

    已是春夏交替的时节,城外田野上清风阵阵,这二年关中雨水充足,四月里的天气也气候宜作。数十条新修的水渠源源不断的引来清澈冷冽的河水,清风拂过的禾苗在田地里不断的弯腰又挺立,纤细的青茎仿佛孩童新生的毛发,孕育着无限生机。

    这一块面积数顷的良田直属于太常,是政治功能大于实际用途的籍田,自从此地被圈定以来,每年皇帝都会率朝廷公卿到此举行‘耕籍礼’以及祭祀农神的典礼,祈祷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在不远处还有用以祭农祈谷的先农坛,长安城南隅同时建有宗庙、社稷等礼制建筑。

    相传天子籍田千亩,诸侯百亩,每逢春耕前,天子都会执农具在籍田上象征性的三推或一拨,称为‘籍礼’,以示重农。籍田本只是天子示范性的耕作,长期以来仅是一种形式,当天子完成仪式之后,籍田就会交给专门的农户管理,岁末将皇帝‘亲自’耕作的粮食收获脱粒,作为祭祀之用。

    这种流传千百年的形式到了皇帝这里就开始有了改变,他不仅亲自在春日籍田脱去繁重的朝服,换上粗衣短褐,亲自下田耕作,更在他的带头之下,许多随从的公卿大臣们也不得不跟着换上庶民的衣服下田。

    毕竟皇帝都双足踩进泥水里了,其他人怎么也不适合继续站在垄上束手旁观。

    春分、芒种、处暑,几乎每一个特定的日子皇帝都会到属于他的籍田里查看作物,甚至在最后收割的时候也会郑重其事的带领公卿百官主持某一块地的收获,并将这一年的收获的稻谷分别赏赐给群臣。

    公卿们大都是生来就脱离农作,年岁既长,跟着皇帝三五不时的下地查看农情,都是在心里叫苦不迭。有的说这样没有体统,有损威仪,可皇帝甘之若饴,谁也改变不了他的心意。

    这一天,皇帝站在先农坛上眺望田野后,复又去了某一块田里,招呼了董承、赵温几个亲近重臣跟着他插秧,其余的随行臣子则在另外几块田里、在经验丰富的老农指教下劳作。

    太阳还不到毒辣灼热的时候,暖风和煦,水土清凉,皇帝抬起胳膊? 用粗糙的麻布衣袖擦拭了额头,身后董承见状,立即直了直腰杆借机偷懒。

    皇帝扭头看了董承一眼,正要说什么? 忽又见赵温略有气喘的样子,语气一缓:“暂且休息吧。”

    董承如蒙大赦,他行伍出身? 身体虽是比朝中其他臣子要强健些,但多年养尊处优,体质大不如从前。这种辛劳事他早就不耐烦、也不屑于去做? 只是看到皇帝亲力亲为? 自己苦劝不得? 也只能跟在后面坐了起来。

    于是皇帝几人移步走到垄上的一处大桑树下,皇帝赤脚在胡床上坐好? 穆顺动作麻利的提来水桶为皇帝泼洗脚上的污泥。

    皇帝边饮水边饶有兴致的打量着近旁诸人的神态? 田野劳作并不是他不加考虑便想出来的决策,对他来说籍田可以锻炼身体、熟悉农事? 对其他人同样也能起到‘劳动改造’的作用。

    “赵公累了?”皇帝对身旁的司空赵温说道。

    赵温苦笑一声,打趣道:“臣毕竟年老? 倘若年轻十岁? 岂会如此?”

    皇帝嘴角勾着笑? 又问向司徒杨彪:“那杨公呢?”

    杨彪面带苦涩? 赵温年轻时好歹轻侠好义,经历过苦难,自己却是钟鸣鼎食之家,不说种田,便是连田间都很少去过。如今皇帝异想天开拉着他们一同劳作,半天下来,身心疲惫的仿佛让他重回了当年从雒阳颠簸至长安的旅途。

    “臣腿脚本就不便,今日一行,回去后怕是要在家休养几天了。”杨彪直言不讳的说道。

    “人要常动,才能肌体康健、血络通畅,然后便能长寿。”皇帝指了一指远处仍在农田里帮忙农作的老农,如是说道:“此人早已耳顺,却仍能饭斗米,力田终日不歇。可见是常锻炼,体魄自强、衰病不侵。”

    杨彪宁可选择骑马射箭这类锻炼的方式,也不愿去做这等不体面的苦活,想他堂堂三公,国之重臣,却还要做一些农夫的事,这让别人会怎么想?他心里不以然,嘴上却是谨受教。

    皇帝注意到了众人表情的细微变化以及欲言又止的情绪,没有再说话。

    中黄门严峻小跑着从远处奔来,向皇帝禀告道:“城门校尉来报,言称卫将军已至城北。”

    喘气休息的董承面色微冷,讽刺说道:“按行程,曹操应该明天才到,看来西凉不宜久居,彼一经调任,便马不停蹄的赶来了。”

    调征西将军曹操为卫将军入朝的决议是皇帝亲自做下的,中间没有任何人的出言建议,也正是因为这一点,才让董承格外留心留意。

    “他来得到快。”皇帝不受董承影响,正抬起腿让穆顺给自己擦脚,神情轻松:“怎么,曹孟德听到我在这里,想来谒见?”

    “君上,这里不是接见外臣的地方,衣冠不正,有失威仪啊。”董承的话难得引起了杨彪等人的一致附和,为了方便劳作,他们都换下了繁琐宽大的朝服,穿着与农人庶民同样的麻衣短褐。

    想着曹操穿戴整齐的过来,自己这些人像是落了难一样,以后当面还怎么拿得起公卿的架子来?

    “孝武皇帝踞厕诏卫青,不戴冠而见公孙弘,一应礼制,都要因时因地而有所适应,不能一味墨守,不知变通。”皇帝两只光溜溜的脚踩在鞋子上,背倚着桑树,目光坚定。

    “可曹操身边还有从西凉带来的百骑扈从。”董承不怀好意,从另一个方面阻议道。

    “是他从凉州练的虎豹骑?”曹操能带一队兵马当随行护卫自然是得到皇帝允许的,他不以为然,反倒跃跃欲试,看向兵甲整齐、在田野间四处巡视戒备的虎贲、羽林们:“那正好,左右他们也闲着无事,索性就比一比好了。”

    董承等人无奈,只好快马派人告诉曹操,让曹操城门都没有进,便从城墙边绕过了半个长安城来到先农坛籍田。

    这个从地方调上来的新任卫将军很懂规矩,他不敢摆任何威风,才离先农坛很远的地方他就带头下马步行。等到了禁军的警视范围,他更是让随行护卫卸甲解鞍,老老实实的待在一边。而自己则是交出了佩剑,小步快趋的跟着带路得人走到一棵大桑树前。

    曹操怎么也没有自己在离开雒阳组织讨董以后、再一次见到皇帝,会是在这样的场合、以这样的方式。

    要不是周围逡巡着精锐的禁军,君臣们面色虽然疲惫,但精神不减,曹操下意识的就错认为对方是逃难来了!

    曹操不经意的看了看在来时路上特意换好的正式朝服,突然觉得自己有些格格不入。

第九十八章 桑盖之下

    “籍田以来,倩咐尤谨;我已昧昧,子何恳恳!”————————【祭王君玉太博文】

    皇帝坐在一棵大桑树底下,桑树枝繁叶茂、亭亭如盖,在这一片辽阔的农田中孤零零的生长着。曹操来时远远地就瞧着这株桑树宛如华盖,等到了近前,看到皇帝身着粗布衣衫的坐在树下,他不但没有生出半分轻视之心,反倒为皇帝这股雍然从容的气度感到叹服。

    “卫将军臣操叩见陛下。”曹操在离皇帝还有很远的田埂上稽首拜倒,宽大的衣袍几乎都泡进了泥泞中。

    “起来吧。”皇帝虚抬起手,玩笑似得说道:“我与赵公他们好不容易插下去的禾苗,一下子就被你压倒了。”

    “这……”曹操直起身来,闻言立即将两边袖子挽了起来,看了眼两旁倒伏在泥泞里的禾苗,脸上带了些歉意:“臣现在就将它扶起来。”

    “一会再说吧。”看到曹操面露窘色的样子,皇帝似乎感到很新奇,他向曹操招了招手:“你且近前来。”

    曹操依言往前挪了几步。

    “自雒阳一别,我与曹将军也有多年未见了。”皇帝怀旧的说道,追忆往昔,说得好像他还记得很久以前在哪里与曹操打过交道似得:“前年在河北伐袁绍,命将军西行凉州讨逆,途径冀州却未能一见,甚为可惜。如今总算天下平复,你我也可好好聚一聚了。”

    曹操一边琢磨着皇帝话里的意思,一边顺着皇帝的话往下说道:“当年董卓篡逆,臣立誓讨贼,起兵以来,无一日敢忘朝廷受难,一晃眼竟有十年之久。期间多少纷争、多少兵险,臣一一跋涉而过,侥幸盼得朝廷振作,军出函谷,不嫌臣才拙德劣,授予重任……臣不胜感激之至。”

    “朝廷向来讲求的是一个物尽其用,人尽其才。”董承在旁插了句嘴。

    曹操抬眼看去,只见董承正冷冷的注视着他,而皇帝对刚才董承的这番话没有半分表示,似乎是默认了。

    “这里的籍田你也看到了,你看这满目的田地种的如何?”皇帝仿佛夸耀似的介绍自己亲自垦种的成绩。

    曹操避开董承的目光,低下头夸耀了几句。

    皇帝轻笑一声,转而说道:“籍田本是虚应故事,不过上应礼制? 下抚万民则已。如今我却拿他当一件要事来做,每逢特定时节必穿着农家衣衫、照看禾苗。因为此事? 朝臣有不少人上疏反对,说些什么‘失礼’‘失大’之类的话……曹孟德? 你说说看? 我为何要如此呢?”

    “臣以为……”曹操低着头,尽量不去看赵温、杨彪等人看来的神情,在他低头的时候,眼前是湿润肥沃的深褐土地,有一株瘦弱的苜蓿正贴伏在地上? 开着紫色的小花:“陛下此举是为知晓农事,体恤生民稼穑艰难? 知农事之不易。此外? 还能随时知晓雨旱蝗虫等灾? 明白农情,不致被下吏所蔽。”

    “古者天子耕籍田千亩? 为天下先。如今我虽尽力耕耘? 时常拨冗照顾,也不过数亩而已,更别说千亩了。”皇帝继续问道:“可周礼中为何要有天子籍田千亩呢?天子一人耕作不及? 土地不就荒废了么?”

    这个问题简单的不像是眼前这位皇帝会提出来? 曹操不敢掉以轻心? 忙凝神想了一想,说道:“天子之下有臣民黎庶,阡陌遍布黔首,土地田亩方才不至荒废。”

    皇帝拊手道:“臣民代力,才得以供养天下。正如天子有籍田千亩,而一人之力不可为,将之委任臣民。天下事多繁钜,纵天赐英才,岂独一人能治之?朝廷上有三公九卿,地方上有刺史守令,此等贤良,便是为我耕耘天下之‘田’的臣民……曹孟德,你也算是这其中的‘臣民’。”

    曹操立时豁然,不仅是他,赵温、杨彪等人也俱是脸色微变,显然他们都明白了皇帝这番话里引出来的意思。其实官员一直就有‘牧民’的说法,是代表天子将百姓当作牛羊一般治理、驯化——看来皇帝是要重用曹操了。

    董承心中不悦,在一旁冷言冷语道:“卫将军如此明白农事,想来也很会打理了。记得将军曾经在兖州效仿屯田,田间的事更是熟知,如今君上与我等大臣人皆汗浃,曹将军难道就不想下去试一试?”

    曹操面色不变,当即挽起袖子,跃跃欲试道:“臣愿往。”

    “那里还有一篓。”董承顺手朝田埂处一指,细嫩的青色禾苗正怯怯被风吹动,在藤条编制的篓子中露出头来。

    曹操当即向皇帝请示,准备起身去捡拾藤篓。

    皇帝适时的叫住了他:“你暂不急,我且问你,你身边可是有一名护卫,名叫典韦的?”

    曹操一愣,典韦曾是张邈手下,张邈败亡之后,便留他在身边担任门下督,承担宿卫之责。虽是故人之吏,但曹操欣赏对方的忠勇武力,多年来视为心腹。他不知道皇帝为何突然对典韦产生了兴趣,既然皇帝问起,他自然也没有隐瞒的必要:“禀陛下,典韦确为臣身边护卫。”

    “现在可是跟你过来了?”皇帝问道。

    曹操吓了一跳,赶忙解释道:“如此虎狼之士,臣岂敢带至陛前?在来时便已命其卸甲解兵,留于羽林营中安歇。”

    “听说此人有搏虎之能,勇力不凡。我身边的殿前虎贲郎许褚,也有万夫不当之勇,眼下无事,正好让他二人比一比。”皇帝饶有兴致的说道。

    众人皆惊了一惊,纷纷劝阻:“请陛下收回成命,此事关乎安危,千万慎之又慎!”

    “让他们在这里打。”皇帝这时已经摆手招来了在不远处巡视的许褚,顾自从桑树下站了起来,拍拍手上的灰尘:“我等去先农坛上吹吹风,说说话。”

    曹操无法,只得拱手说道:“臣请彼等比试力气,不用刀剑,以免有所损伤。”

    董承停下了脚步,似有深意的对曹操说道:“孟德未免小心太过了。”

    曹操没有回话,直到皇帝带着一行人走了几步后,方才抛下一句‘好’。

第九十九章 群群刍狗

    “研几六典,学不过庭;潜心无妄,抗志清冥。。”————————【曹集诠评·文帝诔】

    “所以典、许二人,最终谁胜谁负呢?”听完曹操今日的见闻后,从事中郎魏种好奇的问道。

    “自然是殿前郎许褚了。”主簿王必毫无疑问的说道:“谁还能强过天子身边的护卫?这本就是一场无谓的比斗,不过是天子兴起,想看孟贲、夏育之勇罢了。”

    曹操默然颔首,不知在想着什么,朝堂屡经变故,皇帝立即将他调入长安,就连董承都看得出来是为了制衡他的。可事实上,自己从手绾兵权的征西将军调任麾下并无多少兵马的卫将军,地位高了,但权力较以往缩减了。

    一个兵权甚微、又与朝政中心涉及不深的卫将军,曹操并不认为单凭自己就能够威胁到势力堪称庞大的骠骑将军董承。

    除非是……

    “王记室出去访友了?”长史董昭拿起一碗热茶,望了望檐外阴沉沉的天空,自顾自的说道:“看样子是不会回来了。”

    “长安城有多少山阳王氏的门生故吏?更不用说王粲在天子身边任秘书郎时,朝中有多少人争相攀附了。”魏种轻声说道,他正捏着一根竹筷将茶叶缓缓地拨弄出来,散碎的茶叶倾倒在茶碗中:“天子新建中书监,以文学之士撰拟诏书,大权尽揽,王粲这些天的心思,恐怕就在这个上面去了。”

    当初皇帝考课秘书监诸郎,将年长有成的秘书郎们分别授予外职,放至地方。其中有些善于文辞、拙于才干的,则被皇帝简拔给各地有资格开府的将军担任记室令史,负责撰写章表文檄、充当文书。虽然大部分将领出身行伍,不善属文,记室可以很大程度上解决这个文书的问题,但既然是代写文书,那么军中大小事务自然也绕不开记室的‘记’字了。

    像是镇南将军徐晃、镇北将军张辽等皇帝的亲信,问心无愧,凡事都不避着天子安排的记室。但像是曹操这样的外将,就不能不多一份心思,甚至言行举止都格外谨慎——尤其是看一眼就能让棋局复盘的记室王粲在身边的时候。

    “是我身边留不住人。”曹操半真半假的喟叹道,眉宇间也不知是轻松还是什么:“王仲宣见闻广博,他若是真的想走,我多少还有些舍不得。到底是曾经一同共事过的人,彼此留一份情谊在,也就是了。当年荀君与我不也是如此么?”

    “王仲宣何能与荀君比?”魏种惊诧于曹操的类比。

    王必也是满脸惊讶,觉得曹操这话有些不妥。

    董昭幽幽看了眼曹操,缓缓的说道:“这就要看怎么比了。”

    魏种眉头皱起? 很是不悦的看向董昭? 而王必却是好奇的催问道:“这里有什么说法?”

    董昭刚要说话,庭院外忽然传来了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曹操平淡的目光顿时一亮? 将视线从天上的阴云期待的转向院门。

    然而进来的几个人里并没有曹操所期待出现的人影? 而是一行三四个年纪相仿的少年,为首的一人十三四岁的年纪,身材颀长,与曹操有着相同的浓眉,虽着长袍? 步子却迈得很大,很有几分武将的作风。

    只见此人目光端正、一丝不苟的带着身后几个同龄少年走到曹操面前,恭恭敬敬的行礼:“阿翁。”

    身后统一穿着青衿的少年们也毕恭毕敬:“晚辈见过曹公。”

    “你每日都是这时候下学的?”曹操冲他们挥了挥袖子? 看着眼前的次子似乎比当年送他入长安前要高了不少? 气质也比以前好多了? 可见是在长安的日子过得还不错。他心下满意,但面上却没有露出半分笑来? 而是板着脸道:“我不在家,你在国子监都学的什么?写了几篇文章? 弓马可有荒废?”

    曹丕老老实实的站在下首? 恭敬的说道:“阿翁与阿兄皆在边鄙征战,孩儿岂敢玩忽?在长安时除了每日奉养阿母,亲善兄弟,就是与公振他们研习学问,有时出城骑马游猎,一刻也不敢荒怠。”

    听到这里,曹操才暂时放过曹丕,将目光看向对方身后的几个年轻人,这里面有不少他熟悉的面孔,比如丁仪、卫臻、鲍勋等几个,无不是曹操的亲朋好友的儿子。其中尤其是鲍勋与卫臻,他们已故的父亲鲍信、卫兹都在曹操征战的过程中提供了偌大的帮助,曹操一直感激当年的情谊旧恩,对这二人照顾有加。当初他将曹丕等家属送入长安的时候,为曹丕谋取了国子监,同时也一并将这些人安排了进去。

    丁仪等人各自上前,让曹操嘘寒问暖了一阵,在问候起鲍勋等人时,不禁谈到故友鲍信等人,眼泪便跟着掉了几滴。

    “听闻明公得迁卫将军,诏回长安,我等便想着过府拜会。”几人各自垂泪以后,曹丕这些人当中最年长沉稳的丁仪开口转了话题:“如今见明公身体依然康健,我等可为明公贺。”

    “是啊明公,先君泉下有知,能见明公辅佐天下太平,我等又深受照顾,也当无憾了。”卫臻很有眼色的说道。

    “正礼!”曹操这才揩了眼泪,亲近的呼唤着丁仪的表字,故作不满道:“你总是这么生疏,私底下为何不唤我一声‘姑父’?你姑母就在后头,一会你过去看看她。”

    丁仪是沛国人,他的父亲正是现任济北相丁冲,与曹操的正室丁夫人是同族表亲,算起辈分来,丁仪与曹丕还有一层堂表关系。

    王必在一旁笑着打趣道:“我看诸郎皆是少年君子,风度无两,他日必成才器,这也是明公教导有方啊。”

    魏种也跟着说道:“听说明公诸子皆为俊彦,大公子昂在朔方为国效力,二公子丕文武俱全,三公子彰好习弓马,就连四公子植年才八岁,便能属文写诗,堪称良骏!”

    曹丕脸上挂着的笑容忽然淡了淡。

    董昭看到这里,放下了一直把玩着的茶盏,似若无意的说道:“这还不止,听说曹公还有一幼子名冲,年才四岁,其智意所及,便有若成人之智。”

    曹丕脸上的笑容已全部敛去了,他对曹操拱手道:“久不见阿翁,孩儿本该在膝下侍奉尽孝,但今早答应了几个弟弟,要教他们练字。而且阿翁这里还有要事,孩儿也就不敢打扰了。”

    “那你们都过去吧,今晚就歇在府里,我要考校考校你们得辞赋经义。”曹操不以为意,他对曹丕点头说道:“子建近来写了几篇好文章,其中有一二竟是比你写的要好些,你不要以为他比你小就生轻视。”

    “谨喏。”曹丕面无表情的拱手道。

    曹丕等人走后,曹操望了院门一会,忽然回头一看,正好对上董昭的目光。两人随即一笑,曹操指了指董昭说道:“董公仁,你好不客气。”

第一百章 府中咨事

    “谋藏于心,事见于迹,心与迹同者败,心与迹异者胜。”————————【太白阴经·沈谋篇】

    “明公又在玩笑在下了。”董昭像是什么也不懂的笑了笑,将此事一笔带过。

    曹操微微摇头,就连一个外人都能看出来的事,他这个做父亲的又如何看不出来呢?曹操膝下这几个儿子,小的还看不出来,但那几个大的,虽说都各有才干,但总有这样那样的缺陷。现在年纪还小,暂且看不出来,等到以后长大了,恐怕会是件麻烦事。

    但现在并不是考虑这个的时候,曹操以后会有很长的时间呆在长安,呆在家里,他有足够多的机会去教育后代。

    眼下,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才是当务之急。

    “主公。”典韦从外间走了进来,亲自过来传报道:“郭君来了。”

    “快请进来!”曹操忙不迭的说道,终于把他等来了。

    “我早说过了,曹公让你拦的是外人,这外人里有我么?”郭嘉玩世不恭的笑声慢慢悠悠的从远处如若无人的走了过来,直看得典韦大皱眉头,他作为曹操的护卫,哪里能让访客这么没规矩的走进来。

    典韦当下就想走过去恫吓对方一下,却被曹操抬手拦住:“诶,奉孝不是外人,当年我在青徐进讨袁术,奉孝正随军助我,相处融洽,你难道忘了么?”

    他当然是没有忘记的,只不过典韦既需要维护曹操的颜面,又要通过这个方式体现出曹操的宽容大度。如今目的既已达到,他也不便于再施以恶脸,冷瞪了郭嘉一眼后便离开了。

    “原来是郭长史。”董昭活络的站了起来,拱手露出笑颜:“自琅邪国一别,长史的精神越发的好了。”

    “我现在已不是太尉长史了,遇见诸君,还得向你们行礼呢。”郭嘉摆了摆手说道,朱儁病逝后不久,他便辞去了长史的官职,如今朝廷尚无任命下来,所以在曹操面前他开起玩笑、自嘲是庶人一介。

    “郭奉孝妄自菲薄了。”曹操很欣喜的看着对方,不单是因为他与郭嘉再度重逢,更是因为郭嘉的到来意味着他背后的颍川士人将曹操视为可接纳的对象。这对于初入朝堂? 尚且茫然惶恐,又在朝中势力微弱的曹操来说,无疑是一大助力:“听闻刘并州已奉诏继任太尉? 以其宽宏雅量,仁德忠义,奉孝仍在长史之位也无不可。刘并州喜近贤人,奉孝深受朱公栽培? 有筹画之功? 今后大有可为之地,何必挂印而去呢?”

    “自河南投效朱公幕中伊始,便同契同心,简拔之恩? 嘉断不敢忘。”郭嘉这时与董昭、王必等人谦让一二? 便在曹操近旁坐了下来:“只是我性情向来轻傲? 不喜俗礼拘束,因此在朝中的已为诸人不喜? 如今朱公既逝,我又岂能独存?刘公虽是宽厚长者? 但到底恪守礼节? 与我本性不容……与其坐受纷争,倒不如借此脱身自在。”

    郭嘉言语轻松,但好似不经意的透露了朝局暗藏的杀机,曹操想着,如今董承借由报复管宁等士人一事大肆树威,就连仗义执言的老将朱儁都被对方恶语气死。如今事情过去已有段时间,管宁、朱儁等人身死,公卿匿声,董承达到目的后也消停了不少,可依郭嘉这番话,难道事情尚未平复,还有起伏不成?

    曹操想了一想,他久在雍凉用兵,虽能通过各种渠道知悉朝廷局势的走向,但中间总是经过各种信息传递中的时间差,导致他并不能完全的把握局势变化。不过这并难不倒他,他很快从郭嘉的话中读出了自己想要的信息,结合自己突然被皇帝召回的经历,曹操心中更加确认自己肩负着莫大的任务!

    “刘公当年在幽州确以仁厚著称,深孚众望,只是遇上了公孙瓒,上下龃龉不合,势成水火。若非国家诏书适时而至,将彼等分而治之,恐怕二人相争,刘公会吃大亏。”曹操若有所指的说道,拿以前他对局势演进的猜测来借喻,相信郭嘉不会听不出来,他又添了句:“当然,国家天赐聪睿,没有让幽州生此惨事,反倒使人尽其用,从容收取河北。如今承蒙国家特诏,归入长安,其中大小事宜,自然也在国家庙算之中。”

    曹操的意思很明显。

    与他同样从地方征调入朝的刘虞虽然有德望,但他不会是、也不能是董承的对手!

    郭嘉向来是看好对方的雄才大略,当下自然无所谓的笑了笑,两手一摊,道:“明公说的在理,不过虽有天意如此,但也需人力相佐。”

    董昭眼睛眯了一眯,立时说道:“这‘人力’又从何说起呢?”

    “莫非是要与士人合纵,共制董承?”魏种看了看郭嘉,忽然插嘴道:“管公、朱公皆死于董承之手,天下士人皆激愤不已,奈何长秋有宠、董承专擅,一时奈何不得。若要将其诛除,非得仰仗士人之力不可,如今曹公携西征克羌之功,昂然归朝,正系天下所望,何不与彼等合力再谋诛董?”

    曹操的眼皮跳了跳,对方的建议让他想起了孝灵皇帝时的几次政变,都是因为士人或某一方势力征调外将入朝,导致朝局动荡,威信丧失。兵变伴随着政变,魏种话里没有透露的意思,居然是想让他效仿张奂、董卓!

    卫将军名义上手绾禁军,这其中就包括精锐的南北军,可这仅仅只是‘名义’而已,就连王斌担任卫将军时也不曾插手过南北军军务,他曹操何德何能,敢在皇帝眼皮子底下干这等谋逆之事?何况一旦如魏种所言,兵变之后便收不了场,大好局势毁于一旦,他就是天下的罪人!

    那时候他顶着罪责被一脚踢开,公卿还是那一伙公卿,自己却不是再是自己了。

    “此事大不妥!”王必惊诧出声,连忙责备的看向魏种:“魏君如何能献此等下策于明公?南北军是天子禁脔,即便董承权势如此,也不敢越雷池一步。明公虽拜为卫将军,可诏书未曾有节制南北军之语,今日不同以往,兵谏一事,还望谨而慎之!”

    董昭则是说道:“卫将军领南北军是前汉制度,自光武中兴以来,鲜有人总领其属,即便王公昔年曾奉诏总管此权,但并不足以作为常例。何况明公乃外将,身受此任,更当小心,安知不是国家有意试探?就如今日,国家命殿前郎许褚与典韦互搏,背后深意,岂止观看勇力那般简单!”

    “喔。”郭嘉像是才知道这件事一样,好奇的问道:“竟有此事,最后是谁赢了呢?”

    “当然是许褚。”董昭不容置疑的说道:“董承对明公心存忌惮,必会处处监视,明公切忌轻心,任意插手军事……明公不妨主动上疏,重定制度,今后南北军直属天子,卫将军不得再行节制之名!”

    “此计甚好。”王必夸赞一声,说道:“请明公示下。”

    魏种在一边张了张嘴,试图想说些什么,但看董昭与王必你一言我一语的将他的建议断然否定,而曹操的脸色又不悲不喜,内心忐忑之下,不免有些懊悔的闭上了嘴。

    郭嘉看完了这一切,轻笑一声,像是记起了什么:“在青州的时候,明公不是说要带我见一见贵府公子么?我在经学文章上没什么长处,但一二卷兵书,还是送得出手的。”

    曹操恍然,忙以掌心拍额,笑道:“倒是忘了这一遭,来,奉孝。”他毫不拖泥带水的站起来,说走就走:“跟我到后面去,我带你引见我的妻子们。”

    董昭明白他们私下里有话要讲,也很识趣的跟着站了起来,拱手说道:“在下正好也有事要办,就不久坐了。待王仲宣回来后,在下便嘱咐他就此事拟写奏疏?”

    曹操仿佛不在意的挥了挥手:“好、好!”

    王必也站起托词回避,顺便不忘伸手拉了拉有些不乐意的魏种一起。

    “这个魏种就是明公当初在兖州亲自举荐的孝廉?”在三人走后,郭嘉与曹操并肩走在前往后院的路上,他毫不避讳的评价道:“此人的心思恐怕未曾全放在明公身上,应是另有寄托。而王必忠诚稳妥,但才谋不足,可托后方之事,不得独当一面。至于董昭,其人太过精明,有时也得加以防范。而王粲……就不用提了。”

    曹操点了点头,魏种是他当年为了笼络兖州豪强而征辟的士人,自从他归顺朝廷后,一路走到这里,魏种便是他与兖州豪强联系的渠道。有魏种在身边,他与毛玠、程昱等人的联系就不会中断,以后得势,随时可以招徕旧部——这也是他当初自甘断臂求生的保障。

    只要不是征战天下等商议大事,其实以魏种、王必、董昭等人组成的幕僚班子也足够为曹操驱使了,但他当着郭嘉的面,还是做出一副很无奈的样子,叹息道:“我幕中的谋士你也都见到了,朝中局势莫测,其凶险不比战场要差,今后我恐怕要费不少心力了。”

    郭嘉不客气的说道:“即便如此,算上他们,明公也仅自保而已。”

    “那如何才能进取呢?”曹操停下了脚步,眼神锋利的看向对方。

    “加上我,明公就足以进取。”郭嘉玩笑似的说道。

    曹操的眼中流出喜悦的光芒:“奉孝,你愿意入我幕中?”

    “明公难道不愿意?”郭嘉懊恼道:“那我可就白辞太尉长史了!”

    “不、不。”曹操拉住郭嘉的手,很认真的说道:“奉孝大才,在青徐的时候,我便想与君一同谋事,兴复天下。如今总算能与奉孝携手,实乃我之幸事!”

    他能不感到高兴么?郭嘉主动靠近曹操,绝对不只是出自于他一个人的意愿,背后定然有颍川人首肯,得到郭嘉的支持,不亚于得到颍川人的认可,曹操怎么能不感到高兴?只是曹操养气功夫到家,喜怒不形于色,在确定征辟郭嘉做自己的卫将军司马以后,他便淡淡说道:“我来时便有思索,劳奉孝为我斟酌一二;国家诏我入长安,是为了替代朱公,制衡董承,不使其独大,诏并州刘公,则是借其名望。而朝中公卿士人,因管公、朱公之事,心恨董承,想借我之手诛董,更甚者如魏种……所图不小。”

    “明公所言大抵不差。”郭嘉收起了轻松的笑脸,说道:“管公、朱公二人去后,众怒难平,诛董便已成定势。天子锐意革新,继续任用名声已坏的董承,只会事倍功半,这是董承再如何也难以弥补的。所以依在下看,天子诏明公入长安,不单单是制衡,更是要明公取而代之。”

    饶是城府深沉,曹操的脸色还是变了一变,自己作为颍川的代言人,被推举在台前秉持国政,这是多久之前边与那人商定的蓝图。如今时过境迁,竟然有逐一实现的苗头,他强让自己的声音变得冷静:“文若,也是这个意思?”

    “荀君始终有这个意思。”郭嘉点头道:“荀公达本不赞同,想让荀氏径直为天下之先,毕竟他是天子最亲信的两个近臣之一,故而他也足够做得到此事。只是……自从执牛耳的杨氏、黄氏一蹶不振以后,荀公达便暂息了此念,荀氏其他人也开始支持荀君,于是便继而有钟氏、陈氏参与……还有其他士族虽未必想见明公得势,但无不是想借明公之手除掉董承。所以天子有意,我等有力,董承又是咎由自取,朝廷局势看似不可摧,其实霎时便可翻覆!”

    “如今要先怎么做?”曹操心里是极为感动于荀彧为他所谋划的一切,尽管这里面存在着相互利用,但这也足以让曹操对荀彧当初自行入朝、从此几乎断绝往来的行为释怀。问完之后他稍一思忖,又立即自行答道:“我记得尚书令吴硕曾辗转数人门下,更是董承故吏,若是要搜罗罪证,大可以从此人身上做功夫。”

    “吴硕小人,不足为虑。”郭嘉摇了摇头,皇帝真要放弃一个人,哪里还需要什么致命的罪证?在皇帝态度渐已昭彰得情况下,眼下最重要的不是如何除掉董承,而是在除掉董承之后如何攫取更多的利益:“曹公如今所虑者,只有并州刘公。”

第一百零一章 先受其难

    “此朝廷之事,非我所裁。”————————【北史·元顺传】
    曹操与郭嘉口中的‘并州刘公’,眼下应该改口称‘太尉刘公’。
    其实就连刘虞本人都不敢相信,自己这起起伏伏的仕途中,竟然还能再度坐上三公的位置。想起自己累经太尉、大司马、太傅等上公显位,最后渐落得州牧、刺史,虽然大司马等位是董卓封拜的矫诏,但也是表现了刘虞权势渐弱的事实。或许前面的上公都是出于各种政治目的与企图,后来的刺史才是最适合刘虞的位置,但刘虞心中又怎么甘愿?
    好在他最后还是时来运转,哪怕是经历了公孙瓒、幽州大败的事后,声望稍有折损,但他依然是汉室宗亲里最出色、最有名望的领头人,加上在幽州、并州出色的政绩,这次重新被皇帝看重,接任死去的朱儁为太尉,正是明证。
    由于奉诏的晚,刘虞比曹操要晚几天才得以回到长安,在入宫例行觐见完皇帝、参加封拜三公的仪式之后,他立即展现了沉着干事的作风,开始接手朱儁留下的工作,然而在上任伊始,骠骑将军董承就给了踌躇满志的新任太尉一个钉子。
    “用人之权,皆自上出,我岂能擅自荐举?何况曹操虽调任长安,但其征西将军一职也不是非补不可。”刘虞神情不悦的看着董承,淡淡说道:“四征四镇等重号之将,皆有事则设,无事则废,如今雍凉安定,羌胡归顺,哪里会战祸之患?将军欲要樊稠接任征西,恐怕有些不合时宜。”
    董承全然没有将眼前这个文士出身的老人放在眼里,他摆足了气势,声音冷然的说道:“刘公才从并州来,尚且不知内外情势。国家胸怀大略,立志恢复祖宗功业,不论是宣威西域,恢廓漠北,雍凉都是重中之重。现在若是能有一将统率其军,不忘操练,他日北出朔方、西进玉门,行军作战是何等便利?再者,朝廷兵制新定,三辅之地只由南北军、并郎卫、兵卫等足以拱卫,故樊稠等兵须得移驻他处,或是就地编入南北军……”
    看着刘虞认真倾听的模样,董承假意叹了口气,拿起了死去的朱儁作幌子:“当初朱公尚在,还曾与我商议过此事,对我所言大感赞同,岂料后来……”
    “朱公伟当真说过这些话么?”刘虞好奇的问道:“郭长史离任前,正好与我说起过此事,当初新定兵制,天下各地裁撤、整编兵马。朱公伟便想过将樊稠所部裁改为郡国兵,放归其各自乡里驻守……如何又有移驻之论?”
    董承心里不悦,强自说道:“这是后来他与我商议的,郭奉孝哪里晓得?当初裁兵是为了裁撤外军,以免生事,樊稠所部都是西凉精锐,这些年经历大小战阵无数,为国家拿过多少战功,若是撤了,岂不寒心?”
    “那,不如上疏陛下,请将樊稠所部归入南北军?”刘虞看似提出了一个不错的建议:“依当前西北形势,征西一职,似不便再设。”
    董承当然想让樊稠率部编入南北军,甚至在一开始他还打算设法让樊稠担任卫将军,这样统领南北军就名正言顺。可他也知道这只是想想而已,皇帝根本不会给他染指禁军的机会,甚至连将樊稠留在长安都不放心,要不是之后发生了那么多风波,董承重新得到皇帝的‘重视’,恐怕樊稠早已被哪个借口裁撤远戍了。
    当然,樊稠做不得卫将军,倒是可以去接替曹操留下的空缺,只要当了征西或是镇西将军,雍凉二三万兵马皆受其节制,董承以后在朝中也就真正高枕无忧了。
    “南北军自有定额,不便再加添入。”董承摇了摇头,还是回到刚才的话题:“我看还是去雍凉好了,羌氐之乱虽平,但朝廷在当地化胡为汉、将羌氐编户之策推行的并不顺利,羌氐势众远胜于南匈奴,朝廷还是得有一大将在此镇守,另外再预备开拓西域之事。”
    “如此事务,将军自行上疏不就可以了么?”刘虞不想再与其讨论下去,如是说道。
    董承笑道:“不,此事须得你我二人共同上疏。”
    “将军莫不是欺老夫才来不久,不熟悉此间事务?”刘虞脸色一变:“郭长史可是什么都与老夫说过了……”
    什么都郭长史郭长史,这个郭嘉在离任前到底说了多少事给刘虞!
    董承气恼不已,他轻拍桌案,沉声道:“樊稠所部不能裁撤,也不宜留驻长安,若非雍凉,还请太尉来另寻地方镇驻!”
    刘虞只想把樊稠打发到交州去吸瘴疠,可他知道董承这是刻意给他寻的难题,想借他的手实现企图。或许让樊稠做征西将军并不是目的,让刘虞与他妥协,让樊稠有个合理的名义留在京畿才是董承的内心想法。
    “此事还是以后再作商榷的好。”刘虞别过头,打算置之不理。
    董承冷笑一声,顾自从席榻上站起,迈着方步走到刘虞面前。他从宽大的衣袖中掏出一份拟好的奏疏,放在对方的案头:“此事宜早不宜迟,刘公难道新任伊始,就因为提不出好的建言而有损威名么?”
    刘虞不禁眉头皱起,他知道董承素来狂妄自大,但没想到狂妄到这个地步,两人互不统属,董承最多是有个‘录尚书事’的权力,难道就因为见他初来乍到便敢欺负折辱他么?
    不单是他捉摸不透董承的依仗,就连他从并州带来的掾属赵该等人也提不出有用的见解,只有屯曹掾孙资提到了一句:“或许是皇后生产在即,董氏将诞皇室嫡长,董承遂欣喜张扬。”
    孙资是太原人,曾游历太学、出仕县令等职,因为他与司徒王允同郡、又颇受其赏识提拔,导致仕途不顺,很是低落了一阵。后来因为报杀兄之仇、复仇刺杀仇人远遁他乡,引起了太原太守刘邈的重视,征为功曹,后推荐给刘虞,随之入朝。
    “皇后所出是嫡长不假,但谁又笃定是男子?”刘虞皱着眉,捻须说道:“伏贵人与皇后相差旬月,伦序之分犹未可知。”
    “在下进京来时略有耳闻。”原并州从事,现任太尉长史赵该插话道:“据说有些方士为董承占卜,笃定今岁长秋宫必有嫡长之兆。或许董承听信此言,近来又借管宁等人大肆立威,所以作风才这般霸道。”
    “彼等方士只是因财货而进谀辞——”刘虞正要表示不屑,忽然止住了,他记得赵该的长姊崇道信教,两人都有几分观星望气的手段,便转口问道:“依足下之见,彼等方士之言可信么?”
    赵该愣了下,这话他无法立即回答,于是命人寻来了几茎筮草,当场在桌案上卜算了起来。赵该早年也曾入山寻隐士学道,虽没有其姊赵爱儿那般神妙,但也有其所长。很快,在刘虞、孙资等人的注视下,他皱着眉,有些犹疑不定的说道:“确有麒麟入长秋……”
    “这怎么可能!”刘虞瞠目失声道:“嫡长子若由董氏所出,天下将乱矣!”

第一百零二章 高风遗露

    “仆虽无无,非志不立,故疾没世而无闻焉。”————————【晋书·祖纳传】
    大司农刘和在回家后看到了父亲忧心忡忡的坐在庑廊下,愁眉不展,他在廊前空地上问安后,奇道:“阿翁这是怎么了?”
    刘虞淡淡的叹了声,没有对刘和细说自己心内的郁结,这件事太过无稽之谈,难道要说自己才来就有些招架不住董承的咄咄逼人?或是自己出于某种可笑的揣测,私下让人占卜皇嗣?
    思量一会,刘虞到底没有开口谈及此事,而是看向了仍很年轻的儿子:“你我父子这么久没见了,思念往昔,还是唏嘘不止。”
    刘和这边以为对方是勾起了往事,心下一松,这才笑道:“今时非同以往,阿翁何必惦念往事不放?国家聪睿英武,盛世可期,能从乱世再见升平,我等父子也与有荣焉。”
    “是啊。”刘虞心中忽然一动,开始不动声色的问起了近况:“春耕过后,司农近来事务不忙吧?”
    “只是不如开春时忙了。”刘和像是在给承明殿的宰相们汇报工作:“如今倒是在防备蝗虫,劝导各地百姓除杀虫卵,又巡视河堤沟渠,以备随时疏浚……此事劝农令郑公正在着手。”
    “朝廷重农桑,制度已定,大司农看来也没有什么别的难事了。”刘虞说道。
    刘和老实,有什么就说什么,当下又提道:“不过,近来太仓令国公与均输令麋君因太仓而多有争论,互不相让,儿子在其中着实为难。”
    这话引起了刘虞的兴趣,他追问道:“是因为要在各地修建常平仓的事么?”
    随着各项休养生息政策的逐步推进,皇帝便在旧时常平仓制度的基础上加以修改,形成了一整套全国范围内的粮储制度,各地常平仓建立在州郡要隘,以储量分甲乙丙丁等级,其中长安与雒阳将挖建可容上千万石的甲级太仓,渤海、广陵、南阳则是数百万石的乙级仓,具有借助水路供应四方需求的功能,之后便是汉阳、太原、敦煌、北海等郡。
    国渊与麋竺的分歧就在于,前者认为太仓的功能仅仅只是供应就近的军事行动、接济贫寒、平抑粮价、防备灾荒歉收之年。而麋竺却不愿荒废宝山,试图让太仓除了粮食以外,还可以储存其他财货,凭借着各地太仓建成后海量的存储,使他得以在大范围内调动各种资源,通过商业活动为官府谋取巨利。
    按照麋竺的设想,平准监负责采访物价市价,太仓负责仓储物资,均输监负责居中贸易,凭借官府的力量,一年可获十数亿而不损民力、不夺民财。
    然而国渊为人保守谨慎,不肯将常平仓这样的民生大事交给麋竺这个商人当做生意的本钱,于是两个人近日里便为此事争执不休。尤其是国渊曾随管宁在辽东避难,有过一段相处患难之情,因为管宁的无妄之灾,国渊情绪不佳,与麋竺的口角也比以前更多了些。
    “还是国子尼为人持重,麋竺到底是商贾习气,一味求财,以为财货足则能治天下。可朝廷治理天下万民,涉事纷纭,又岂止‘财’这一字?”刘虞听完了大司农内部的意见相左,好笑的摇了摇头,接着问道:“你是如何以为的?”
    “儿子究竟如何以为,其实并不重要。”刘和也不隐瞒,苦笑着说道,父子俩才几年不见的功夫,刘和的眼角就生出了些细微的纹路:“重要的是他们会争出什么结果来。”
    “你这话是何意?”刘虞不明白。
    他当然不能设身处地的理解刘和的困境,因为有冒险出关、为皇帝争取关东援军的早年情谊,刘和年纪轻轻便深受皇帝重用,很早便担任中二千石的大司农,直至今日。有皇帝的坚定背书,刘和坐上九卿的位置简单的只需一纸诏书的程序,可有些位置坐上去容易,办起事来却很难。
    最开始倒还好,他资历虽浅,但第五巡、王绛、贾诩都是脾气好、善于明哲保身的人,也乐于亲近态度谦逊、背景深厚的刘和,加上他办事足够勤恳认真,这才慢慢扎稳脚跟。可随着第五巡等人的接连调任,新任太仓令国渊、劝农令郑浑无不是大儒、名士,均输令麋竺与外戚王氏、甚至与天子沾亲带故,手底下一数全是硬茬,刘和自己的面子还没别人的名字大,有时说的话哪里会使这些前辈们服气?
    “你到底是资望不足。”刘虞知道原委后,叹息道:“当年董卓为了笼络我,径自拜你为侍中,已经招致非议。如今又是身居卿位,以晚辈之资、九卿之位去管前辈,难免会有人把你看轻。”
    年轻、才薄、人微,这些都是刘和的短板,他三十出头便是九卿高位,前途无量,得来轻而易举;担任大司农期间并无卓越的建树,就连当年旱蝗,平抑关中粮价还是他反过来配合麋竺等人做事,后来麋竺经皇帝特许,与太仓、平准三监定期会议,监测社会经济、随时预警非常,并在每个季度联名上奏财政方面的健康情况、以及提供相关经济发改建议、参与调整财政政策——权势几乎超越了其上级大司农本身。
    “彼等三监会议,你身为上官,难道不该过问干预么?只要过问,便有话可说,也不至让人占了风头去。”刘虞有些恨铁不成钢的说道,他隐约想到,大司农已成弱干强枝之势,刘和压不住郑浑这些有才华的名士,郑浑等人之间又几度政见不合,彼此不服。刘和没有居中调解的能力和威望,迟早会把内部搞乱,而这时候只要有人上疏参劾一次……
    不说别的,单是‘无能’‘失职’等几个污点就如何也洗不清了!
    “唯、唯。”刘和本性诚厚,只适合做个谦谦君子,一旦面对这样复杂的人事关系就只能束手无策。面对父亲的提点与责备,他更是愧疚不已,低着头不断地点着。
    “当初我与宗正、灵台令等宗亲结纳交好,请他们看在同宗的份上对你多加照拂,看来还是我的颜面不够。”刘虞脸色不悲不喜的说道,当年他从幽州召回长安,在那年的宗室朝会后,与宗正刘松、刘琬等宗亲小聚了一番,秉承皇帝的意思,要起用旁支宗亲中有贤才的为国效力。故刘虞在赴任并州时也与刘松托付过,但对方似乎并不领情。
    “阿翁……”刘和有些惭愧的低下了头,当初贾诩在他属下做平准令时,任他百般示好都没有得到对方半点回应。想起如今贾诩官至中书,权势无两,不禁更为懊恼:“是儿子没有做好。”
    “或许你还需要一些历练。”刘虞心里虽然对大司农内部的摩擦有些不安,但对自己儿子的前途、他比对自己的还有信心:“当年天子危难时,你做侍中从中照顾不少,又奉密诏冒死出关求援,可谓赤诚。天子亲信你,故能留你长居此位,只要不犯什么大错,我想也不会有什么变故。至于麋子仲他们,你若开解不了,不妨将此事说与天子,就言在其中难以招架,此策之论还得请天子定夺。”
    刘和略一思索,便点头道:“谨喏。”
    与父亲一样,刘和向来是个孝顺忠厚的人,听了刘虞的话,第二天他就将内部的龃龉具体上疏,把解决不了的事推给了皇帝。太尉屯曹掾孙资得知此事后吓了一跳,他实在想不到刘虞会糊涂到让儿子自揭其短,这不是敞开了让人数落么?他急的赶去见刘虞,一开始刘虞尚不明就里,直到向他陈说利害,刘虞才有些慌了。
    刘虞强自镇定下来,努力对皇帝与刘和的信重抱有期待:“这是政见有异,大司农难以自决,自然要上疏天子定夺。”他回想了一遍刘和写就的奏疏内容,略略松了口气:“又不是什么寻常琐事,以往朝廷内有异议,皆自上决,如何不可?”
    “作为主官上司,声名不如属下,甚至得不到信服,这是无德;两项政见之间,皆有便宜于国事,他却无从权衡决断,反而抛给天子,这是无才;下属之间因政见而争执不休,险些酿成私怨,他却管束不了,这是无能。”在卫将军府,曹操眼底带着笑意,对郭嘉说道;“当年刘伯安在幽州就同样管不住公孙瓒,上下不和,还与他闹生分。这父子二人真是前后相承,遑不多让。”他取笑了一会,又说道:“只是当年天子亲自从中调和,这才没让他二人闹出事端,如今就不知天子还愿不愿意再调和一次了……”
    “当初劝和刘公、公孙瓒二人,分处二地,是为了让幽州、并州对河北形成夹击之势,同时也是看重刘公的声望与公孙的武功。”郭嘉箕坐在冰凉的地板上,两手抱着一只屈起的膝盖,十分闲适的说道:“可现在不过是几个六百石的争执,天子哪里值当做这等事?天下事务纷纭,大权总揽于上,难道还忙得过来么?”
    “我本意是想设法先让董承与刘伯安斗上一阵,待刘伯安受了挫,我再好去与他合作。”曹操慢悠悠的泡着热茶,递给了郭嘉:“可刘虞自己先闹了这一出,倒是我未曾料到,加上董承近来想让樊稠继续合规矩的屯驻三辅、甚至是去凉州接替我的位置,与刘虞多有不快。依我看,想必很快刘虞就要招架不住了,那时候众心一致,除董势在必得。”
    要将刘虞拉上船其实并不需费什么心思,但若是只让自己占据主导,并得到最后胜果,曹操就得提前做好思量。
    “朝廷上下宗亲旁支众多,上至刘公,下至灵台令刘琬,还有颍川太守刘备、侍御史刘繇、豫州刺史刘艾等等。我观天子信任宗室贤才,如今宗室之才蔚然大观,不可小觑,隐然与旧时关西、关东颉颃。于今观之,应是太尉刘公最得天子看重。”曹操细数一遍,最后说道:“欲要遏其势涨,必先折其羽翼,于此还需慎重。”
    “不,在此之前,还有一个宗正。”郭嘉摸着茶碗,忽然说道。
    “宗正?”曹操一愣,旋即笑道:“刘松虽然是昭烈侯之子,仰承先太尉遗泽,朝中有不少门生故吏,但如今大多凋零,成不了气候了。”
    “兵不在多,而贵在精。”郭嘉轻抿了口热茶,轻声道:“像是太尉刘公,身边也不过是赵该、刘邈等人堪称亲信。而昭烈侯留给宗正的故吏中,不仅有冀州刺史王邑、还有董承的谋士杜骘、河东农曹凉则,甚至北地傅氏都与其交往甚密。”
    曹操关西的人情并不如他对关东那般熟稔,何况这些年他常常在关东、陇上领兵作战,哪里还会记得当年孝灵皇帝的老师刘宽会给自己的儿子留下这样一笔丰厚的人脉!只是刘松一直以来不显山露水,低调从事,这才让人有意无意的忽略其存在——可对方这样广的人际关系,真的低调得了么?
    “诚如奉孝所言,看来我不得不对这位宗正有所改观了。”曹操面色郑重的点了点头,这个宗正似乎比刘虞还重要,或许也是这个缘故,皇帝在选任太尉、提拔宗室领头时就没有考虑到多年勤恳、从未出半点差错的宗正刘松。
    “不过明公也不必过虑。”见曹操引起了重视,郭嘉便把茶碗放下,又将其轻描淡写的揭过:“这么些年朝堂几经动荡,关西、杨氏都势力大损,其又岂能幸免?何况时隔多年,谁还会挂念当年传道之情呢?明公还是让太尉担心去吧!”
    曹操觉得这么说也是,思及刘氏宗亲虽才人众多,但具有名望能力的大有人在,谁也不能彻底统属谁,最多也只是一个松松散散的势力,让刘虞充当一下门面——皇帝的预期恐怕也只是如此。
    宗亲在朝堂上要有存在感,但又不能出现一个过度强势的人物,同时也不能太弱、各行其是。其中的分寸仍需皇帝自己操心摸索,拿刘虞做个试行,而曹操看准这点,也能从容开始往后的布置。

第一百零三章 纵心败矩

    “如北厦门,拉攞自欲坏,非一木所能支。”————————【世说新语·任诞】
    管宁死于狱中后,不仅造成了前太尉朱儁的激愤而死,更引起了一众士人的愤慨,他们希望借此追究廷尉的过失,而廷尉射坚是皇帝的亲信,攻讦射坚无异于直接挑衅皇帝。
    然而在这种情形下,董承惧怕局势对他不利,为了自保,竟对语录听之任之,在管宁之死的事件中不愿负责任,导致这两天皇帝似乎顶不住压力,将射坚除职,降到太学担任博士以避一时风头。
    经此一事,皇帝先吃了一亏,心里也对董承更为不满起来。于是后来有了曹操、刘虞接连入朝等事,不可谓不是此事的间接之功。
    未央宫,椒房殿。
    朝廷上的纷争云谲波诡,掖庭之中也并不轻松,由于董皇后与伏贵人先后怀孕,时间相差不大,这给董皇后带来了不小的压力。尤其是当她看到皇帝时不时地回去看望伏贵人、甚至与将近一岁的皇长子刘晞一同玩乐。
    董皇后并不认为宋都还会有什么重新得势的机会,但伏贵人的异军突起还是让她感受到了危机。再得知甄宓也常带吴苋去寻伏寿、照看刘晞时,仿佛被孤立的董皇后再也坐不住了。
    “你今日就去寻那个杜氏,让她有所准备。”董皇后抚着隆起的小腹,在庭院里晒着太阳,神情有些懒洋洋的说道:“像她这样的人,能得陛下钟意,是她的福气。”
    站在身后的长御吃了一惊,忙说道:“殿下,可这个杜氏分明是从……”
    “我知道她的来历。”这么久了,董皇后早已将身边这些人的底细都摸清楚了,她知道杜氏是当初让她父亲沾惹一身麻烦、最后不得不靠她出面解决麻烦的人。本来董皇后想在事情过去后无声无息的让对方消失,这样是以绝后患的最好方式,但后来不知怎么阴差阳错,杜氏竟然仍好端端的待在她身边。
    董皇后想起她探听到的因由,不由得唏嘘,当初若不是让长御寻找已生育过妇人常随左右,长御哪里会误打误撞让杜氏混进来。想起自己以前也招过妇人,没有任何效果,反倒是杜氏一来就给自己带了“福气”,或许这冥冥之中还真有些什么。
    孕期的妇人最是敏感多思,她知道自己的身体当下不能取悦皇帝,只能靠别人的美色来邀宠,而反观伏寿身边的一众美人,自己似乎只能拿出一个杜氏?
    “人活这一世,谁不想要富贵?做天子的妃嫔难道还不如一个小吏的妻子么?”董皇后语气淡淡的说道:“我听说那个姓秦的从凉州回来后落得重伤残疾,家境败落,杜氏在椒房过了这么久,还肯再回去食糟糠么?就算她肯,她也甘心见她家那小子终身碌碌、以后只做个小吏?你去与她说清利害,她会听的。”
    “谨诺。”长御答应了一声。
    董皇后没有回头去看对方此刻的表情,她仿佛也知道对方在不平什么:“等皇子降诞以后,长到足岁了,你就可以出宫了。”
    “殿下……”长御惊讶道。
    董皇后缓缓说道:“我托阿翁给你找了一个都亭侯做夫婿,他现在正戍守并州,来年你二人就可以见面。”
    长御相貌平平,见识过董皇后的手段后更无心宫闱,只求能做个外命妇就罢了。从之前到现在她因为后事无着,故忌惮郭氏、杜氏与她争权,如今得到董皇后彻彻底底的保证,悬着的心也落了下来:“奴婢叩谢殿下提携……”
    用一句许诺安抚身边人对董皇后而言并不是难事,她在耳边有一句没一句的听着长御的谢恩,只顾低头看着四月底的阳光,感受着肚子里孕育的新生命。
    如今董氏看似风光无限,但董皇后心里常有说不出来的惊惧,或许是孕期中的女子总有种忧患意识,她常常在午夜里突然惊醒,吓出一阵冷汗。或许在眼下她父亲董承与自己的权位并不足以让董氏真正稳如泰山,要想感受到安全,就只有寄托在……
    “你说的那件事,是真的灵验么?”董皇后微微侧过头去问道。
    长御忙躬下身道:“奴婢听说过的,都有灵验的,国家毕竟与凡人不同,必然……”
    “好了。”董皇后轻挥手打断了她的话,扶着肚子慢慢站了起来。长御立即与几个宫人过去扶她,她身子越发沉了,连走几步路都得人搀扶着。
    这段时间皇帝一直是在甄宓或是吴苋的殿里留宿,只隔一段时间过来看望一趟,董皇后知道皇帝是血气方刚,有些需求在所难免,所以这一天各项准备妥当以后,她便等来了皇帝。
    皇帝照例是不温不火的问了她几句,董皇后一一答复,过后就寝时,她从一旁带来了满脸羞色,不敢抬头的杜氏。
    “这是……”皇帝抬了抬眉。
    “臣妾知道陛下有意,这些天也……”董皇后抿了抿唇,快速的说道,将杜氏的手牵过来:“此女家世还算清白,现将其献上,愿以慰藉圣躬。”
    皇帝看了看杜氏红艳动人的面庞,颔首问道:“她叫什么名字?”
    董皇后推了推杜氏,对方声音细如蚊蚋的说道:“奴婢杜氏,贱名罗敷。”
    “杜罗敷?”皇帝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不知是什么意思,转头看了眼董皇后:“你有心了。”
    两日后,在北宫门内的宫道上,一行车驾正静静地停靠在道旁,扈从的宫人肃穆的站在原地,拱卫着中间的軿车,外面衬着赤红的毛毡——这是专属长公主的赤罽軿车。
    车内时不时地传来几声儿童的嬉笑,仿佛有个不安分的孩子在里面玩闹,在经过一声清冷的女声呵斥后,孩子立即消停了下来:“好了,你接着说。”
    那个相貌普通的中黄门站在车窗外,躬着身子,低着头,似乎在躲着不让人瞧见。他紧张的朝左右张望了一下,连额头上的冷汗都不敢擦:“苗公让奴婢带的话都带到了,殿下就是让奴婢再说、奴婢也没什么多说的了。”
    “你不用怕。”万年长公主在车内语气温和的说道,似乎是不想太严厉吓到自己的儿子:“你要知道,这天下除了天子,谁也不会永远站在最高处。所以你也不必担心以后的事,有些事情既然做了,又何必考虑后果。”
    “殿下教训的是。”中黄门战战兢兢的回答道。
    刘姜于是接着问道“你说的事,是在何处见到的?”
    “就离椒房不远……”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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