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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武陵年少时     兴汉室txt下载     兴汉室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零四章 不肯消歇

    “故忌而不得是生事,故欲而不得是生诈。”————————【逸周书·周祝】
    未央宫,鸳鸾殿。
    万年长公主刘姜正在殿里坐着,眼神时不时地看向一边的毡毯上,周循正甩着小胳膊小腿乐呵呵的追着在毯子上爬行的皇子刘晞。
    两个小子在毡毯上玩得十分尽兴,一边还有几名采女亦步亦趋的看顾着,时不时传来银铃似的笑声。
    “皇子还不会走路,你小心着些!”刘姜忽然对周循提醒道。
    周循机灵得很,知道周围又外人在,母亲不会训他。听了倒也不怕,只是肉嘟嘟的脸上嘻嘻一笑,很乖觉的收回了伸出去想要扶刘晞站起来的双手。后面的采女忙往前走了几步,随时关注着两个嬉闹的孩子。
    刘姜盯看了那个面容姣好的采女好一会,这才回过头看向坐在对面的伏寿:“刚才说到哪了?”
    “说到……”伏寿思索了一阵,苦笑道:“我也忘了,这段时日不知怎的,忘性特别大。才想起来要说的事,下一刻转头就忘了。”
    “女人怀孕的时候常常如此。”刘姜理解的说道,她这次是借着看望皇子的理由过来寻伏寿,不然就算她是长公主也不能动辄就绕过皇后、去见皇帝的某一妃嫔。只是在入宫的路上听了大长秋苗祀私下传来的消息,让她不得不临时改变主意,在见完皇帝后转道去寻伏寿。
    “太医说,五月的时候就到日子了。”伏寿下意识的抚摸着小腹,目光里满是慈爱与期待,每每提到这个她都会感到幸福。肚子里的这个生命是她当前最珍视的,对于他的诞生,伏寿已经等待很久了。
    “你这里还有一个。”刘姜看了眼在毡毯上爬了一圈,嘴角流着口水的刘晞:“以后能同时照看两个么?”
    伏寿很想说等她生孩子之后,趁着皇帝高兴,把刘晞还给宋都去抚养,但怕这么说会让刘姜埋怨她自找麻烦,便一时咽下了,转而道:“这有什么的,我身边还很多人呢。”
    “喔。”刘姜不冷不淡的说道:“那三个呢?”
    伏寿一愣,一时没反应过来,身边就只有她肚里未出世的孩子以及皇长子刘晞,何来的第三个?可很快她便醒悟过来,忙道一声:“殿下!”
    “怎么了?”刘姜迎上伏寿的视线,见伏寿微皱着眉,两人几乎在同时间沉默了。
    “来,到这来!”桌案旁的两人气氛正陷入安静时,一边的毡毯上,身材娇小的宫人正亲切的对爬在毯子上的刘晞笑着张开怀抱。她专注的引导着面前的皇子,却在不经意间打破了刘姜与伏寿二人间有些僵化的气氛:“诶,是了,就这么做,就这么做!”
    刘姜与伏寿一时被她欢欣鼓励的声音引起了注意,不由得转头看去,只见刘晞正在对方的鼓励下咧着嘴笑着,两腿弯曲,双手慢慢的离开地面。刘晞最终站起来了,伏寿发出了一声轻轻的惊呼,可没等刘晞站稳瞬息,他外八的小腿撑不住力,立即便往前一扑。
    那宫人早有准备,立即迎了过去,稳稳地将刘晞接在怀里。刘晞由惊转喜,在那宫人的怀里不哭也不闹,反而很开心的样子。
    刘姜目睹了这一切,同时也看清了那个宫人的模样,转脸对伏寿说道:“这就是那个郭照?从椒房殿过来的?”不等伏寿回答,她便又接着说道:“她可真舍得。”
    “郭氏为人机灵,是个会做事的,原来就在皇后身边奉茶……陛下很喜欢她烹的茶。”伏寿轻声说道,话锋接着一转:“原本皇后派她来,我还以为是有所图谋,谁知暗中监视一阵后,却见她侍奉皇子格外用心。皇嗣贵重,岂能牵涉到这些无妄的风波里去呢?我想,皇后应也是这般看的吧。”
    刘姜对此不置可否,皇子安危至关重要,有任何闪失都会怀疑到董后派来的郭照头上,性命攸关,郭照只要聪明就不会做傻事。这并不足以说明董皇后会留存底线,放过皇嗣,伏寿因为这个而心怀仁慈就不好了。她不知道伏寿心里拿的什么主意,或许是不想在这个关头行险、挑衅董后,或许是真的妇人之仁……
    原本刘姜来是想告诉对方,椒房殿近日有些人的行踪颇有些古怪,具体是在做什么,就连大长秋苗祀都不甚清楚。刘姜不好深入探查,苗祀也不便动用他的人打草惊蛇,便想要伏寿这边能旁敲侧击的探问一番。可熟料伏寿一心只想着把孩子生下来,什么旁的心思都没有,这让刘姜有些无从下手。她有心向伏寿剖析外朝的局势,想说随着董承迫害管宁、朱儁等名士重臣,以及刘虞、曹操等人的奉诏入朝,说明这看似声势煊赫的董氏已经被皇帝彻底抛弃,岌岌可危。
    可这些消息都不是什么隐秘,至少伏寿的父亲、与关东士人交好的左中郎将伏完就一定看得出里面的关窍,并且通过某种途径转达给伏寿。
    想到这里,刘姜忽然有些捉摸不透眼前这个熟悉无比,相处许多年的人。
    在这时,一个性格活泼的采女像蝴蝶似的逗弄着周循玩笑,直把周循跑的气喘吁吁,笑得喘不上气来。刘姜登时发怒了,一半是心疼儿子,一半是借题发作、并以此达成一个刚在心头冒出来的主意:“放肆!”
    那个活泼的采女及其身后跟着的另一个采女吃了一惊,双双跪下,连道:“殿下恕罪!”
    这两人正是伏寿身边得力的采女冯方女与邹氏,见到她们二人被责备,伏寿立即出面转圜道:“方女也是孩子心性,只知玩闹,陪循儿戏耍虽然过了些,但用意不坏……公主还请见谅。”
    邹氏在一边请罪道:“都是奴婢未能看好公子,方女并无他意,殿下要责罚还只责我一人。”
    “我不管你们是谁的错失,总之有罪就该罚。且不说孩子还小,经不起跑动,就说他的身份,也不是让你们溜着追逐嬉闹的。”刘姜面如寒霜,并不领这个情面:“按理说我不该插手宫中的事,只是贵人要知道,就连陛下用人都是宽严相济,不是一味和善。”
    “谨喏。”伏寿皱着眉头,对方都这么说了,她也只能有所表示:“就罚你们二人洒扫庭阶吧。”
    这算是不轻不重的一个惩罚,冯方女还没答应下来,刘姜却截住说:“就罚她们去偏殿盥洗七日,好好吃些苦头。”
    说这话的时候,刘姜正好与邹氏的眼神对视了一会。

第一百零五章 皆知皆说

    “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咸阳城东楼】
    邹氏是刘姜选入宫中并安排到伏寿身边的采女,在起初刘姜看重的是对方出色的美貌,留她放在伏寿身边,能够帮助伏寿留住皇帝的目光。冯方女也是同样,但邹氏比冯方女更成熟,更聪慧,她隐隐约约察觉出刘姜看向她的视线中似乎传递了某种信息,在接受‘惩罚’准备前往一处偏殿盥洗衣物时,她主动拦住冯方女,想要一个人接受这个惩罚。
    “这可不行,我还想一个人去呢。”冯方女看向眼前这个一直照顾她的姐姐,很实在的说道:“这件事本来就与你无关,你刚才又何必为我担一分罪责?是我有些忘了形,没有照看好公子,就让我一个人去好了……”她按住邹氏的手,仿佛是突然长大明白事理了一样。其实她心里也是很感激邹氏长期以来的照顾,不想让对方因为自己的缘故去吃苦:“好姐姐,你就听我这一次吧,贵人怀着孩子,我们两个一走,万一有什么事,谁还照顾得来呢?”
    邹氏一想也是这个道理,如今伏寿除了自己,还有皇子刘晞以及那个宋宫人,如果有什么事,光凭赵采女一个确实有些手忙脚乱。相对于刘姜暗中不甚明了的授意,邹氏更想要在这个关键时期紧紧留在伏寿身边,宋都失势的教训近在眼前,她不能让伏寿遭受危险。
    “想不到你也有明白事理的时候。”邹氏退了一步,做出了选择:“我还以为你整天就知道躲懒玩闹呢。”她看着冯方女发髻上闪着璀璨光辉的千金宝镊,想起近日里的一个传言,说是董皇后为了邀宠将身边的宫人进献给了皇帝,自己这边的冯方女恐怕也会在不久之后继人后尘……毕竟听说皇帝不止一次注意过对方,只是伏寿没有松口罢了。
    想到这里,邹氏玩笑道:“盥洗衣物那种粗重的活随便做一点也就是了,千万别把手给洗坏了,以后说不准我还得叫你一声贵人呢。”
    “又拿我玩笑。”冯方女脸色一红,把头低了下去。
    长安,杜里。
    杜里并不是什么豪富聚居的闾里,自王凌离任以后,新上任的长安令左灵也没有把心思放在这些小闾里上,跟城中主干道上的石板路不同的是,此处仍旧是坑坑洼洼的黄土路,下过一场雨后,巷子里满是泥泞和水洼,空气里也充斥着浑浊的腥臭味。
    几个四五六岁的孩童在巷子里欢快的追赶打闹,他们赤着脚,丝毫不在乎地上的污垢,有几个孩子聚在一棵大枣树下,认真的和着一摊黄泥。
    有个瘦瘦小小的孩子站在不远处朝这里呆呆的看着。
    “阿苏,过来!”树下一个年纪稍大些的孩子伸手招了招站在远处的孩子,脸上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过来!”
    这一声像是命令,又带有足够的诱惑让那个孤零零的孩子迈开腿走了过来。
    “想不想吃胡麻饼?”领头的孩子抬头很热情的看着阿苏。
    阿苏的眼睛一亮,很干脆的说:“想吃!”
    那个领头的孩子狡黠一笑,从地上捏了几块小石子,洒在被他揉搓成饼状的黄泥上,他将饼状的泥巴往阿苏面前一送:“那我请你吃!”
    “我不要、我不要!”
    “吃!快点吃!”天真无邪的孩童突然露出了阴暗的本性,他们一起架住了这个从小没有娘、胆小内向的阿苏,开始把泥巴糊在他的脸上。
    “你们在干什么?”一个大人走过来呵斥道:“都给我住手!”
    那群小孩愣了一下,其中一个领头的孩子朝前一看,发现这几个不知何时走来的大人中,自己的叔伯、杜里里正也赫然在列,他机灵的露出娇憨的笑、清脆的喊道:“阿叔!”
    “滚远点!”那个向来和善的里正叔叔却没有给他好脸色看,在把这些顽童驱散一边后,里正单指了指脸上挂满泪痕,头发、脸颊沾满黄泥的阿苏。脸上挂着谄媚的笑容,对身旁穿着华丽深衣的男子说道:“这个孩子就是了。”
    一辆青帷小车正低调的停靠在巷子一侧,中黄门吴达踩着一路泥泞从远处走了过来,隔着车壁一五一十的陈说了刚才的见闻:“……已经将公子领去洗浴了一番,还吃了顿热汤饼,现在在一旁休息去了。按里正的说法,秦谊在凉州受了重伤,虽然朝廷事后有抚恤,授任华阴县刑曹,可他不良于行,此事便搁置了。可能因为前途无望,秦谊便终日饮酒,诸事不理……”
    “就连孩子也不顾了么?”车内的女子悲愤的埋怨道:“他怎可如此!”
    吴达就这么静静的站在车外,既不劝解也不做什么,等到车里的人自己消了气,又听见她小心翼翼的询问道:“吴公何不将孩子带来?”
    “还不是时候,只要贵人想看,以后什么时候看都可以。”吴达皮笑肉不笑的说道,他年纪轻轻,正是小黄门穆顺手下得力的助手。这次奉命出宫,是要给车内的人解开一个心结,其实这并不难以选择,一边是富贵一边是贫贱,吴达想也知道车内人会怎么选。
    良久,车内女子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轻声道:“……回去吧。”
    吴达立即行动起来,带着青帷小车如来时一般迅速的离开了这条小巷。
    小车走了没一会,巷尾便冒出几个人影,赫然是严干、李义等人。在向附近的亭长、里正打听到消息后,李义疑惑的望着离去的车马说道:“太奇怪了,宫里的中黄门来杜里打探秦谊父子做什么?”
    “难道是为了杜氏?”严干心里冒出一个可怕的想法,当他为了郭照的消息四处打探时,顺蔓摸瓜得知了杜氏似乎与郭照在最后的行踪一致,于是一路探查过来,正好看到这一景象:“董承当初莫不是为了撇清干系,将杜氏送进了宫?这样无论是谁也找不到她的下落。”
    “那刚才车里的想必就是杜氏了?”李义现在仍是感到很奇怪,他摸了摸下巴:“擅自送人入宫,罔顾宫禁,董承好大胆。”
    “光凭这一条就足以定他的死罪了。”严干这样说道,在知道郭照有可能深处未央宫后他反倒是不那么着急了,有了明确的地点,在办完了董承这件事后,陈说原由,自然能让郭照放出宫来。一时之间,严干的正义感油然而生,忍不住管起了‘闲事’,在关中这段时间他没少听说董承的斑斑劣迹,能有机会抓住对方的把柄,他自然乐意付出行动:“我们得先去寻王辅。”
    “还有绣衣直指。”李义与他想到一起去了,随即补充道。
    “两个都去找,这件事不是我们能担下来的。”严干沉着的思索一阵,道:“我觉得当初与王辅寒暄时,他身旁的那个向存屡屡进言,都提到了秦谊一家。现在回想起他话里的意思,似乎有将王辅牵涉进去的想法……”
    李义这才记起来:“那向存与秦谊曾经交好,或许就存着让王氏与董氏相斗,好为故友报仇的意图。”
    “此事或许还需仔细筹措。”严干往李义的背后一拍,道:“先回去!”
    回去自然是转弯抹角的告知给王辅、王越等人,绣衣使者王越对于这件事情的态度明显慎重、冷静许多,他只是叮嘱了李义一句‘此事留待后议’,便再也不提要怎么做。若不是王越是皇帝亲手提拔,平日没有与董承过多往来,李义都要怀疑王越的立场了。
    王辅的态度却正好相反,他敏锐的抓住了这个机会,跃跃欲试要有所动作。
    回到家中,看到他兴高采烈的样子,王端不禁问了几句,得知事情缘由后他大惊失色,当即要把王辅关起来:“此事决不可胡闹!董氏势大,皇后又有孕在身,你凭这件事就想扳倒他么?如今我家势微,你还是给我多安分些!”
    王端生性稳重谨慎得过了头,他承认自己内心有些惧怕董承这两年不断膨胀的权势,因为他知道自从父亲王斌死后,自己家里就已经没有了最大的凭仗。光是靠自己与王辅两个辞官守孝的年轻人、再加上麋氏妻族,就能够对抗在势力庞大的董承?王端并不认为皇帝对他们兄弟二人的感情与信重,会像对故去的王斌一样。
    “阿兄!”王辅没想到和颜悦色的兄长会突然翻脸,在被对方从幽州带回的健仆带走之前,他急道:“此事重大,你千万不要自误!一旦错失,以后我王氏……”
    之后的话王端已经没有心情再听了,他当然明白王辅的一番苦心,但他同样明白在这个关头——哪怕是杨氏、黄氏等人也黯然失势以后,初来乍到的王端并没有与董承硬碰硬的勇气。
    当然,王端的稳重之举在事后看来是十分得宜的,只是他并没有让人侧目的能力与气魄,没有见到因管宁之死,原廷尉射坚在董承的袖手旁观之下,被迫离开政治中心,改任太学博士后,新任的廷尉赫然是当年以严厉执法闻名,又因犯法而被免的杨沛。
    随着杨沛苦尽甘来,总算得到本属于他的九卿之位,在有心人的眼中,这似乎就意味着皇帝从鞘中抽出了些许光芒摄人的利刃。
    因为身无官职,不在朝堂的缘故,王端更不知道如今的朝堂之上,以董承与刘虞为首的两方势力已经开始了几次剧烈的攻讦。
    董承先是借题发挥,拿刘和所属的大司农内部纠纷为由,大肆弹劾刘和管束不力,失职无能。尤其是在看到皇帝对此并不想出手庇护的态度以后,董承更想借此事逼迫刘虞就范,好让他在樊稠的事情上妥协让步。
    “刘公素来温和谦让,但有些事情上也很固执,不然当年也不会与公孙瓒闹得不可调和。”在入长安的马车中,法正端然而坐,他的身子随着马车下桥时候的颠簸晃了一下:“我料想此事无论是董承还是刘公,最后恐怕都不好收场。”
    坐在法正对面的则是一声不吭、闭目养神的杨沛,他此次奉诏入朝,心中其实并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在被冷落的这段时间里,他也没有长居家中,而是四处游历,让他本来就黝黑精瘦的模样比以往更甚了几分。听法正自言自语的说了一阵后,杨沛一开口就是劝说:“这里就是个漩涡,天子没有要你回来,你就不该回来。倒是应安分的待在老家,等待诏令,那样你的仕途就会很稳当,而不是非得做这等冒险的事。”
    法正这几年沉稳了许多,听了也不恼,只笑了笑说道:“如今朝野上下都说要再除一次董贼,国家让杨公担任廷尉,或许也有这一份意思在吧?哪怕在这件事里我不出力,我也想好好看一看朝中诸公的手段。”
    杨沛微阖上眼睑,似不欲再多说什么,他既然能同意让法正与他共车同行,自然是从心里肯定法正的做法,只是出于对故人法衍的情谊,不太想让法正犯险而已。
    “……没想到大司农做了这么久,威望居然还不足以服众。”法正在车上精力充沛,尤其是当他听见久违的东西市里热闹的吆喝叫卖声后,心情比入城前更好了:“这一次恐怕是难以保全了,杨公,难道你对此没有想法么?”
    “天子命我掌廷尉,不是命我管司农。”杨沛已有些倦意,可他知道这一路下来被法正打扰的无法休息,一会又要紧接着入宫觐见,索性也就不闭目养神了:“不过你为何要大司农留不住了?大司农这些年虽内部不和,但办事从未有过差错,依汉律,这算不上失职……”
    法正挪了挪身子,脸上挂着一丝笑意:“杨公,这天下不光只有法,还有其他行之于世的东西。”
    杨沛不明白法正的自信从何而来,他本人也不喜欢去对某一件事翻覆考量,那样只会影响到执法的公正。朝廷上的人要做什么,就由着他们去好了,杨沛早已为自己想好了今后要处的位置。

第一百零六章 先退后进

    “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韩非子·显学】
    刘虞与董承的争执还在继续,董承始终是想借此逼迫刘虞让步,所以他并没有打算一鼓作气黜退刘和,毕竟刘和与皇帝的情谊是摆在那的。
    然而事情的走向并不受董承的控制,在他公开贬低刘和能力的时候,就注定了这场风波不会太小。渐渐地开始不断有士人为郑浑等人道不平,认为刘和资历、名望种种都不足,尤其是他在太仓用途这一事上毫无主见,随波逐流,甚至把难题抛给皇帝,这些年都没有长进,可见其更不适合继续担任大司农。
    刘和本来还想申辩一番,但他在与孙资的一番交谈后突然改变了主意,想不到这个父亲从并州举荐带来的太尉农曹掾,平平无奇的相貌之下,竟然还有这等智谋。
    “谁道王氏以后,并州再无贤才?”刘和喜悦的对提点他的孙资拜了一拜,感激道:“阿翁能得孙君,诚乃幸事。”
    孙资谦虚的避让了一番,拱手说道:“不敢,不敢,只是为刘公谋事而已。如今天子心意难料,朝野内外既已有如此非议,刘司农倘若仍居此位,将会使自己、乃至于刘公愈发不利。既然董承咄咄逼人,形势如此,倒不如以退为进,这样又显得豁达,最后还能得到一众赞誉。”
    “孙君说的是。”刘和点头道:“董承分明要拿我胁迫阿翁就范,让樊稠为征西将军,再启兵戎,这如何可行!我不能让阿翁为了我去与董承合谋,违逆道义,倒不如直接退了,看他接下来还能做什么……也看看天子会做什么。”
    孙资看了对方一眼,又低下眉说道:“天子只会看到董承猖狂无忌,为世人所不容,再依靠董承推行变法,恐也就难了……”
    “什么?”刘和恍惚了一下,没有听清楚。
    孙资低眉看着茶碗,似乎觉得茶碗底躺着的茶叶堆积的形状很有趣,过了一会才回过神来说道:“喔,在下是说,董承此等作为,已无异自绝于世人,他日败亡,只在倏忽之间。”
    “诶,朝廷的形势我越发看不透了。”刘和点点头,忧心的叹了口气,伸手摩挲着桌案上墨迹未干的辞表:“董承猖獗如斯,以天子之英睿,如何能容忍其至今日?纵然是皇后有嗣,正得宠信,也不该……”
    孙资本是为了劝说刘和暂避锋芒,打董承一个措手不及,如今目的既已达到,他的神情便也轻松下来。在心中斟酌一番后,孙资本着与刘虞的君臣之义,多说了几句:“长秋宫有孕在身,这确是其一,年前宋氏遇难,皇嗣险些不保,最后艰难降诞,也是身体虚弱。故而天子即便要除董氏,也得等到皇后生产之后。”
    刘和微微颔首,表示认可,似乎不知是从何时开始,皇帝的做派比以往要多了些温度,这要是放在以前收拾宋氏的时候,盛怒之下,哪里顾及到宋氏腹中的皇嗣?
    “这其二,也是想借由董承,摸清一番朝廷诸公的情势。”孙资慢慢悠悠的捧起茶碗,一口饮尽。
    皇帝若是想借此看清那些想要除董的人究竟有多大的能量,或是想在继杨氏、黄氏接连失势,管宁、朱儁死后,靠着众人谋除董承以发泄怒气。那么刘和此次选择主动退出风波中心,岂不是正正好?
    果然,似乎皇帝也有这样的一个想法,在刘和主动上辞表以后——在别人看来这俨然是不堪受辱的气概。皇帝下诏温言挽留,在诏书中回顾了刘和在大司农任上做过的几次突出贡献,然后话锋一转,又重申了‘亲以身践’的论调,将刘和调任吴郡太守。
    郡太守是二千石,九卿是中二千石,刘和此次不啻于降职,虽不是罢黜,但仍让董承大吃了一惊。他自始至终都没有想过让刘和离开长安,这意味着他与刘虞之间的矛盾已经不可调和,刘和这么一退,别说是樊稠的事得不到解决,就说是他又将再树一个政敌。
    这是个不合算的买卖!
    可董承已经来不及挽回什么了,现在的这股舆论似乎不再受他的控制,刘虞为儿子感到委屈,已经与董承结下梁子,再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不光是董承,就连他的那几个一向胸有成竹的幕僚谋士都拿不定主意了。
    刘虞的回应很快就来了,在一次朝会过后,刘虞在陛阶上拦住了卫将军曹操,两人寒暄数语后,刘虞自然而然的提起了近期樊稠的去留问题:“凉州边陲之地,真有骠骑将军所言那般凶险么?好像是才平的羌胡,这没过多久,又是汉羌龃龉,易滋争端了?”
    凉州之乱的后续可以说是曹操一手收拾的残局,这两年也是他统率诸军在当地绥靖、征讨不服,也正是他凭借出色的军事与政治才能,使凉州大有改观,所以皇帝才放心的将他调回长安。如今刘虞却引用董承的话头,质疑曹操在凉州多年的成果,倘若是旁人,恐怕早就着恼了,可偏偏曹操却不。
    曹操愣了一下,大笑道:“骠骑将军出过几次长安?又何曾到过雍凉之地?恐怕是樊稠小儿急于立功,在其身旁多有挑唆欺瞒尚未可知。凉州自韩遂等贼首死后,汉羌安定,各地郡守仿效并州同化匈奴之策,编户齐民、拆散部落、移风易俗,如今已卓有成效。倘若因我一走,凉州就再起纷争,这不单是我曹孟德无能,凉州郡县守令也皆将无地自容,愧对陛下了。”
    对方的话说的极为漂亮,既拉起了凉州官员与其自己共荣辱,又不着痕迹的夸了一番刘虞在并州最大的政绩之一,即便是读懂了曹操话语里的意思,刘虞的心里也是十分熨帖。两人一前一后的顺着台阶往下走了几步,刘虞复又往后侧首道:“既然凉州不需再设大将总领众军,那么樊稠的去向,可得早定了。”
    见曹操一副静静聆听的样子,刘虞停下了脚步,对曹操说道:“老夫的意思,是想将樊稠调入曹将军麾下。足下是卫将军,虽已经上疏削去节制南北军之权,但手底下好歹得有支兵马才行。听说樊稠所部在三辅骄狂不已,常袭扰黎庶,还请足下多多整顿下军纪。”
    曹操眉头一抖,他一直走在刘虞的身后,可这个时候由于两个人都停下了脚步,导致刘虞转过身来,居然得微微抬起目光仰视其高他一两个台阶的曹操。
    他们二人的这一番话早已有周围一同退朝的官员听到,曹操与刘虞也没有避讳的意思,光明正大的商议起国事:“太尉真是这么想?”
    “不然?”刘虞嘴角挂着一丝笑意。
    曹操看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不禁追问道:“就没想过骠骑将军会如何?”
    “其又能奈何?”

第一百零七章 牝鸡司晨

    “着婿衣冠,平旦,左绕井三匝,朠祥影而去。”————————【博物志·卷十】
    天将旦,晨露清凉,四周沉浸在日出前最后的一刻阒静之中。
    未央宫这些年大工没有,小工不断,渐次翻修了不少功能性、政治性的宫殿,以及掖庭中有后妃居住的殿落。
    但受限于各类人力物力财力,未央宫真正的大修还远没有提上日程表。是故宫内虽有不少建筑已得到了翻修、开始焕然一新,但在一些偏僻的角落里,仍存在着旧时代的遗迹,因为一时无力顾及,所以很多地方都只是锁上宫门了事。
    在椒房殿的东侧、离永巷不远就有一处小殿正荒废着,残垣断圮,不规则的青石砖铺在空地上,在夜色中散发着淡淡的光芒。由于附近就是宫人盥洗衣服的地方,宫人常就近到这荒废小殿角落里的一口水井打水,是故小殿虽然荒废无人,但宫锁却一直开着。
    此时鸡鸣刚过,天边铅灰一片,再过不久就要日出了。而在此时,小殿的井旁正有两个身影在缓缓地移动着。
    其中一个人身形臃肿,穿戴着男人衣冠,可耳垂下却坠着一只精巧的珍珠耳珰。在这个‘男子’身侧搀扶着的,则是亦步亦趋、当今皇后身边最得力的亲信长御。
    在这种鸡鸣破晓的清晨,早上的凉风吹得人身上发抖,若是让旁人来看,见着一‘男’一女两人绕着这口井从左至右的转圈,简直诡异无比。
    片刻,那‘男子’张口说话,声音赫然是董皇后的声音:“还要走多久?”她已有些不耐烦,既冒着被人发现的风险,又冒着身体不适,要是最后没有效果……
    “奴婢听来的是要‘绕井三匝’,然后才映祥影而去。”长御说道,她身子微微有些发抖,不知是被大清早的露水冷的,还是做贼心虚,听出了皇后的不耐,她给自己鼓气似的说道:“前次她们说让生育过的女子常随身侧,可以沾上运道,后来有了杜氏她们,殿下不是即刻就显兆了么?这次她们想必也没有说谎,民间也多有灵验的……”
    这又是长御从坊间探听那些巫师神婆得来的‘秘法’,说是怀孕之人只要在平旦的时候,从左往右绕井走三圈,然后在水中映照人影,如此持续一段时间后便能生下男孩。如果仅仅只是这个要求倒也罢了,董皇后也不惧什么,只是在天亮的时候绕井走三圈而已,皇帝也经常晨起打五禽戏呢,还劝她怀孕后要多走动。
    只不过,这里面还有一个非常危险的必要条件,那就是在做这件事的时候——要穿上夫婿的衣冠。
    如果只是坊间小民之家,为了生男,将一家之主的衣服给妻子穿一会也没什么,但照搬在讲究礼法制度的高门、皇宫,这件事就非同小可。
    即便是董皇后身上穿的只是皇帝休闲时穿的旧衣服,并非是衮服冕袍,但这件事倘若被人看见,其危害几乎不下于宋氏当初犯下的罪过。董皇后本是个小心谨慎的人,照以前她根本就不会考虑这个法子,但由于近来外朝的形势传到她耳朵里,实在让她感到几分不妙。
    自己的父亲排斥异己,以为朝堂之上无人能抗拒其势,但董皇后却觉得烈火烹油,往后董氏会更不太平。这个时候生下嫡长子的作用就非常明显了,嫡长子能一举巩固自己与董氏的地位,好让以后有更多转圜的余地,这是她唯一的办法。
    所以迫不得已,在献出杜氏给皇帝以固宠幸之后,董皇后不得不听从长御的安排,兵行险着。
    希望这一次上苍依然能让自己有好运吧。
    董皇后信步走完最后一圈,在长御的提醒下,身体微微前倾,在井水中看到一个模糊影子,那影子似男非女,既像她自己,又有些像皇帝。
    这或许就是‘祥影’吧?她这样想着,正要转身离去,突然听见另一边破旧的殿门吱呀响了一下,董皇后吓了一跳,她想回头看看动静,却被长御紧紧握住了手腕:“不能反顾,不能反顾,否则就不灵验了。”
    这句话劝住了董皇后,可她还是不放心,对长御说道:“那你回头去看!”
    长御这才回头看去,但她只看到通往永巷的门正微微晃动着,一个青色的裙角在门边一闪而过。
    回到椒房殿,得知情况的董皇后叫人拿下长御,狠狠掴了一通,怒道:“你出的好主意!什么勿反顾,勿使人知,我真不知如何会信了你的话!”她现在无比后怕、悔恨不已,可事情既已造成,就必须要设法挽回才是,所以才命人又打了长御几下后,便吩咐道:“限你今日之内务必把她找来!否则你就给我等着!”
    长御忙不迭的下去了,她要急着到永巷去辨认那青色的裙角主人,趁消息尚未传出去之前,先把隐患解决掉!
    冯方女惊魂甫定的躲在自己的房间里,直到现在还没有从惊吓中回过神来,她刚才一度以为自己看到了皇后身边的长御在私下与别的男子幽会,可她悄悄在门后留意了一会,却看到那名‘男子’赫然是当今皇后无疑。
    可皇后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来这里?身上还穿着皇帝穿过的旧衣裳……
    冯方女想到这里才发觉事情的严重性,她没想到才到这里来三天就遇上这种事,一切未免也太巧合了!她随便收拾了下,就推开门准备回鸳鸾殿将事情告知伏贵人。
    “皇后有件玉钿不见了,想是昨日混进了要盥洗的衣物里,尔等都出来站好,有谁知道玉钿下落了尽管说出来,倘若故意隐瞒……哼!”
    外间的庭院里陡然传来了长御的声音,冯方女知道事情不妙,没想到她们这么快就找上门来了,她在房间里急得团团转,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办。
    “还有谁没出来!”庭院里的声音愈发尖利了。
    有人怯生生的说道:“鸳、鸳鸾殿来的采女还在里面。”
    冯方女听见与伏贵人关系好的永巷令丞在一旁赔笑道:“长御恐怕误会了,此处洗的都是宫人奴婢们的衣服,彼等罪奴,哪里配洗皇后的衣物?殿下的玉钿不见了,不妨去别处找找?这里如何找得到……”
    “就因为别处寻不到所以我才过来!”长御丝毫不给这个令丞面子,她心里大概有底了,在仔细询问了在场宫人的行迹、观察神态衣着之后,她确信自己要找的人就是那个尚未出来的冯方女。
    长御本以为只是个寻常宫人,那样的话任意打发就是了,作为宫中最低贱的一层,死了也不会有人过问。
    可对方似乎是鸳鸾殿的采女,长御心里第一个就觉得有些不妙了,她不知道这是不是个圈套,在问清了冯方女的来由后,她面上仍硬气的说道:“我不管她是何处过来的,皇后的玉钿失踪,我必须要拿问究竟!”
    冯方女被吓得往后退了一步,紧接着便有人闯了进来,一把将冯方女推搡了出去。
    她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上,绿色的衣裙上沾满了尘土,一支洁白的玉钿随着冯方女的摔倒而跌落出来。
    玉钿掉落在石板上的声音清脆可闻。
    “好啊。”长御慢条斯理的踱到冯方女的面前,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对方:“人赃并获。”
    “不、不……”冯方女慌了起来,她连忙试图从地上爬起,挣扎着解释道:“我没有!我没有拿!”
    “还狡辩,把她押下去打!”长御断然喝到,目光冰冷的往一旁还想再劝的永巷令丞剜了一眼:“此人盗窃贵物,罪不容赦。我这边奉皇后谕令,先将其拿办,伏贵人那边我自会使人去传告。”
    令丞眉头微皱,也不再说话,他知道事情重大,一支小小的玉钿竟然引来了长御亲自过问,这背后恐怕并不只一支玉钿那么简单。他眼看施救无法,转头就把事情告诉了伏寿。
    伏寿也是大为震惊,让冯方女去洗衣物只是小惩大诫,本意是让她收敛些欢脱的性子,谁知道才去了几天就惹下祸事。她将腿上缝得差不多的小孩衣物紧紧攥在手心,忙招呼左右:“快,快去看看!”
    赵采女见势不对,立即上前安抚住伏寿,又对面白如纸的邹氏使了个眼色。
    一旁的邹氏更是心急如焚,主动请命要先去永巷看冯方女,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伏寿向来宽己待人,从未委屈过身边这些人的吃穿用度,何况冯方女入宫前的家世也不差,哪里会贪图一支小小的玉钿!
    然而邹氏根本就没能见到冯方女,无论她怎么威逼利诱、或强硬或软弱,看守的黄门始终不为所动。
    “我告诉你们!”已然技穷的邹氏愤恨的指着看守说道:“天子过几日就会纳冯氏为宫人,皇后身边的杜氏你们知道么?冯氏之后也会如此,你们要是敢任意欺凌,到时候出了差错,看你们的命还保不保得住!”
    两个看守听了这话,神情顿时犹疑起来,宫中是如何多了一位新的杜宫人,他们是知道原委的。今日因得罪皇后而被关押的冯方女也确实是美艳动人,伏贵人想效仿皇后、皇帝对冯方女动心也不是说不过去……
    但是转念一想,或许正是因为有这回事,所以皇后才要收拾冯方女,不然的话,一支玉钿,何至于此呢?
    看守的黄门给自己找了这样一个理由,他们在心里转过几个念头,秉持着两边都不得罪的想法,努力挤出一抹笑说道:“邹采女也别为难我等,我等也只是奉命行事,这冯氏说不得见外人,就不得见外人。但你也放心,一会我等就会送衣物饭菜进去,替你好好照顾着。”
    邹氏无法,只好悻悻的走了,她刚才自然是在撒谎,皇帝尊重伏寿,从没有吃窝边草的意思,充其量只是多看她与冯方女几眼。
    她相信,只要伏寿不开口,皇帝永远都不会开口。起先邹氏还暗自感到庆幸,觉得自己可以在侍奉伏寿几年后,积攒些钱财,然后到了年纪由伏寿安排,运气好嫁给某个郎官做夫人,也算不枉此生。
    可直到现在,邹氏心里是多么期望她刚才的谎言是真的!
    她失落的回到鸳鸾殿,心里发慌得厉害,好像是某一处被人挖掉了再也填补不了似的。前往椒房殿说情的赵采女此时也无功而返,眼见事不可为,殿里气氛沉闷,伏寿特意过来安慰邹氏,说等晚上的时候自己会去请皇帝出面。
    邹氏心内稍稍宽解,可就是这个时候,冯方女出事了!
    原来是董皇后知悉一切后,怕夜长梦多,即刻告诫长御要干净利落的把此事解决,既不能做的太明显落人口实,又不能留下隐患。
    “要不要在她的饭菜里……”长御会错了意,试探的说道。
    “不可。”董皇后想起刚才赵采女过来低三下四求情的样子,又想起这件事好巧不巧偏偏就让伏寿身边的亲信遇上了,说是冯方女犯错被罚,可董皇后如何会信?她担心自己若是害死冯方女后会正中对方的设计,所以这次她需得要手软一些:“只需让她说不了话,不用再折一条性命。”
    窟室是永巷深处的一处地牢,专用来惩罚犯事的宫婢宦人,因为不好将处刑的惨叫声传出去吵到宫里的贵人,所以便有了这么个地下室。
    冯方女被丢在此处后便再无人过来对她审讯什么了,她像是被人遗忘了一般躺在这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只有栅栏外的一点油灯勉强像晨星一样照耀着。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冯方女生来就胆小,呆在这样的环境里,她惧怕的拍着栅栏喊道:“不是我做的……什么都没有看到……”
    “嗨,现在说这些又有何用呢?你还是好好呆着吧,兴许过两天就能出去了。”一个看守半张脸隐在光影中,整张表情晦暗不明,显得有些阴森。
    冯方女吓得话都说不出来。
    另一个看守缩了缩脖子,说道:“诶!这地方可真冷!湿气又重,我们还是上去吧。”
    “好。”那人也不管冯方女如何求情,径自站起来准备离开,临走时还不怀好意的看了冯方女一眼:“你不知道啊,这里不光是湿气重,阴气也重……”
    他们的声音渐行渐远,最后一句话幽幽的飘了过来:“……这里可是窟室啊,据说当年……”

第一百零八章 窟室幽魂

    “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前赤壁赋】
    “当年高皇帝的宠姬戚夫人被斩成人彘,就是扔在这窟室里,没几日就死了……”那看守的声音渐渐远去,话语中的内容阴森森的可怕。
    冯方女吓得浑身抖颤,一张姣好的小脸颜色早已俱无,没等她有什么反应,那另一名看守也受不了了:“你别说得这么瘆人,把这话要说出去说……”
    “还有更瘆人的呢,据说这里时不时的会传来舂米的声音,还有女人唱歌……”
    “好了好了……听你这么说我越来越觉得冷了。”
    “你们别走!”冯方女鼓起最大的勇气猛地拍打栅栏,她纤弱的双手被拍打的通红,涕泪不住的从脸庞留下,在黑暗中苦苦哀求了不知有多久,回复她的只有深不可测的黑暗。
    所幸这黑暗的窟室里还留有一豆灯火,那微弱的灯火无疑成了冯方女最后的希望,她尽其可能的努力去靠近那唯一的光亮,仿佛靠近它就会有温暖,就不会害怕。
    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冯方女从一场已不记得的梦里缓缓醒来,不知是不是错觉,窟室里的温度比来时还要低了几分。想起她进来时还是白日,现在应该是晚上了吧?那盏灯此时已经将要油尽灯枯,灯花像一只打着盹的眼睛,一会缩得很小、一会又睁大些许,勉勉强强的闪烁之间,把冯方女的整颗心都勾了起来。
    她将身体蜷缩成一团,紧紧靠在角落里,眼睛祈求又无助的盯着奄奄一息的灯火。冯方女嘴上默念着自己记得的各路神仙,祈求苍天后土能保佑她渡过难关,又想起在前不久自己还待在明亮温暖的鸳鸾殿,与邹氏玩玩笑笑,逗弄逗弄皇长子,或是服侍伏贵人……当时又如何能想到自己会遭遇到这些呢?
    窟室里越发冰冷刺骨了,冯方女一开始也没有吃多少东西,此时肚里饥饿,身上又冷,眼前不经飘起白花来。
    不知是否是错觉的缘故,某个油灯照不到的角落里似乎隐隐约约的传来了歌声——
    那歌声幽森缥缈,如泣如诉,冯方女想起了不好的传言,打了个哆嗦,
    ‘子为王,母为虏。
    终日舂薄暮,常与死为伍。
    相离三千里,当谁使告汝。’
    冯方女的牙齿开始忍不住打战,她仿佛堕入了最冷的寒冬,浑身不停的抖动着。在灯光熄灭的最后一瞬间,光芒恍惚照亮了窟室的某个角落,而那个虚无缥缈的歌声也将冯方女的视线带向了那里。
    咔、咔、咔。
    角落里摆着的一只半人高的陶罐微微晃动了一下,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里面尝试着出来。
    冯方女顿时惊叫出声,而就在这时候,油灯一闪,最后的一点光亮霎时熄灭了。在那一瞬间残留的模糊光影里,冯方女清楚无误的看到那只陶罐‘哐’的一下倒在地上,从黑漆漆的罐子里面慢慢蠕动出一个长着人头、却不见四肢的‘人’……
    “啊——”
    翌日,求得皇帝开口的伏寿一早便催着邹氏去永巷解救冯方女,此事罪证确凿,冯方女‘盗窃’皇后首饰的罪名是逃不掉的,虽然最后仍免不了伏寿向董皇后低头求情、做些退让,但总比一直关在暗无天日的永巷窟室要好。
    只是邹氏满怀希望的赶到永巷时,见到了两个面带难色的看守,知悉了一件惊诧万分的事故——
    冯方女疯了。
    “方女、方女!”邹氏疾步跑进窟室,一眼看见冯方女蓬头垢面的躺在草席上。
    她两眼睁的大大的,空洞洞的目光望着上空的某一处,嘴里偶尔念叨着些不连贯的字词。冯方女根本不曾在意邹氏来了,她仿若没知觉的任由邹氏将她抱在怀中,头重重的往后仰着,在邹氏的臂弯里露出如玉般洁白、纤细的脖颈。
    冯方女从来都是喜欢打扮、注重外表的人,可现在她却仿佛一夜之间失去了往日飞扬的神采与活力,像是一具行尸走肉。邹氏感觉到对方身上冰凉的体温,语气颤抖的说道:“方女、方女,你看看我,我来了、我来了方女……”
    “鬼!有鬼!有鬼!”冯方女眼珠一转,看了邹氏一下,突然失控的叫嚷、挣扎道:“你走开,你走开!”
    邹氏忙将她抱得更紧了,她带着哭腔,泪水止不住的流下来:“方女……这里什么都没有,就只有你我!这里没有鬼!”
    “有、有……”冯方女试图蜷缩在邹氏的怀中,神情胆怯的往墙角某处指了一指,哪里正好站着跟来的看守,看守无辜的向邹氏摊了下手,往旁边让了让,露出角落里放倒的大陶罐:“就在那里,她说她是赵王太后、她说她姓戚……她还会唱歌,她唱‘子为王,母为虏……’她还教我这么唱……”说着,冯方女脸上露出了诡异的愉悦表情。
    邹氏忍不住摇了摇冯方女的肩,她加重了语气,迫使对方将注意集中到自己身上:“除了这个你还看到什么了?昨天晚上你做了什么?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害你?是不是你看到……”
    “转圈……嘻嘻……转圈……”冯方女疯疯癫癫的笑着,好似听明白了、又好似没有说明白。
    “什么转圈?”邹氏继续哄道,她温声细语的在冯方女耳边呢喃:“你看到谁在转圈?”
    骨碌碌……
    那只陶罐仿佛被人踢动,忽然往冯方女这边滚动了一下。
    冯方女顿时被惊吓了,她从邹氏怀里一下跳了出去,摔到墙角躲了起来,浑身发着抖,脸色煞白,眼看着就要不行了。
    “方女!”邹氏叫了一声,又过去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口中不住地安慰着,然后回头呵斥道:“你在做什么!”
    那看守抱拳赔笑道:“不慎碰到了,还请采女见谅。”
    “你出去。”邹氏冷着脸命令道。
    看守并不想从命:“这恐怕不行。”
    “天子命我详问此人当日犯事情形,不得有旁人在场干涉,难道你想违抗?”邹氏此事毫不顾忌,直接抬出了皇帝。
    看守脸色这才变了一变,看着邹氏满脸严肃、不似作伪的样子,便悻悻的走了。
    “方女,没事了,他们都走了。”邹氏缓和着语气,将下巴抵在冯方女的头顶,细声安慰了好一会:“你再说,那天你还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我看到……”冯方女双手抱着头,艰难的回忆着:“……转圈……陛下、和长御……在井边转圈……嘻嘻,转圈……我也想转圈……”冯方女又接着笑起来,神志完全不清了。
    邹氏则是震惊的说不出话来,皇帝和长御怎么会走在一起!她不敢相信的追问道:“你真的看清了么?是陛下与长御在绕井走?”

第一百零九章 临事勿让

    “也临事而惧,好谋而成者也。”————————【论语·述而】
    冯方女仿佛想起了什么可怖的事,神情变了一变,浑身又抖动起来,脸色一会红一会白。邹氏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冯方女便恢复了一瞬间的神智,她含着泪看向邹氏,可怜兮兮的说道:“姐姐……我好怕,我好怕……”
    “别怕、方女,别怕,有我在,我们这就出去……”邹氏有了不好的预感,
    “我好怕……”冯方女像是没听到一般,她在邹氏的怀中小声的呢喃着:“我想回家……”
    邹氏无声的哭了起来,她感受着怀中的冯方女声音越来越小、身体越来越冷、就连呼吸都渐渐变得微弱……
    不知过了多久,邹氏放下冯方女,低头看着对方鬓发间的千金宝镊,她知道冯方女戴上这支宝镊时风采是何等动人,比以往还要明艳几分。可如今那支宝镊依旧,怀中丽人的颜色却不再了。这支千金宝镊据冯方女所说是她的家传之物,妇人戴上她可以增添媚意,皇帝似乎多次因此而留意过她,只是以后再没有机会了。
    邹氏心中无比的悔恨当初为何她没有再坚持一下,让自己来代替冯方女到永巷受罚,如果是那样的话,或许这样的惨事就不会发生。
    她怔忡的看着冯方女苍白的脸,犹记得在不久之前的一个午后,邹氏又在冯方女时常躲懒偷闲的角落里找到了她,两人玩笑了一阵后,对方谈及未来,很认真的说道:‘我们一起说好,以后即便出宫放归,许了人家,也要常常在一起。’
    那时邹氏还笑冯方女天真,她美貌不及对方,皇帝对自己的在意根本不如冯方女分毫,或许邹氏可以在伏寿的帮助下出宫许个好人家,但冯方女恐怕迟早要成为宫中的某位贵人。当时两人之间的戏言尤且在耳,外间的阳光也如那日一般热烈和煦,只是坐在这个角落里偷闲走神的却只剩下邹氏一个人了。
    “他们找了你很久了。”赵采女站在一边,一手扶着廊柱,看着邹氏满是忧戚的表情,略叹了口气,道:“我想你也是在这。”
    向来规矩的邹氏对赵采女没有任何回应,仍盯着某处阳光出神,赵采女又叹了口气,往前走了几步,在邹氏身边坐下:“事已至此,你也不要一直这样下去了,如果她知道……”她转过头来,眼前忽然被邹氏鬓发上的一抹金色晃了一下,赵采女一愣,很快认了出来:“这是她的宝镊?”
    赵采女如何认不出冯方女时常戴在头上,视为珍宝的首饰?她都记不清冯方女有多少次跟她们吹嘘自己家传的这个千金宝镊是前朝哪位贵妃的遗物,可如今这支宝镊却没有留在冯方女身边,而是被邹氏拿过来戴上。若不是赵采女知道这两人姐妹情深,她险些就要先入为主的产生误会了:“怎么会在你这里?”
    “是我擅自拿的。”邹氏直言不讳的说道,目光没有片刻的动摇:“因为我现在比她更需要这个。”
    不告而取别人珍视的宝物,理由又是这般站不住脚,赵采女顿时有些不满:“你需要这个做什么?”
    她很快想到了什么,脸色一变:“难道你要……”
    “是。”邹氏慢慢转过头来,一字一句的说道:“我要替她报仇。”
    “你还能怎么报仇!”赵采女情急之下伸手抓住了邹氏的手臂:“现在一切要以贵人为重,不能随意乱来!皇后如今势大,一切都要忍耐,忍到皇嗣生下来!”
    邹氏挣开了赵采女的手,神情一反常态的冷漠,甚至偏执的有些吓人。她抬手扶了扶鬓发间的那支宝镊,在赵采女惊疑的目光中站了起来:“我从永巷回来之后就一直在想,为何皇后就敢这么做?而我们只有忍耐,就算受了委屈也无处伸张,这要是放在当初的宋贵人身上,不说其他,也绝不会让自己身边的人受这样的委屈。”
    “你是在怨贵人?”赵采女站起来与其相对而立。
    “我谁也不怨。”邹氏摇了摇头,避开了对方的目光,语气清冷的说:“我只怨我自己明白的太晚了,倘若我早些明白这个道理,方女她如今想必已经是……又哪里会遭受如今这样的事。”
    说完,邹氏便低下了眸,转瞬间又抬起来,在这一刹那她眼神中暗淡幽怨的神色消散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某种奇异动人的神采,仿佛能勾人心魄。她越过赵采女准备离去,往远处走了几步后忽然回过头来,微微对她笑了一下,头上的宝镊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使邹氏更为光彩照人:“方女不会怪我拿她的东西,她会同意我这么做的……这个东西,我以后再还给她。”
    伏寿知道这件事后除了喟叹就只有深深的自咎,面对赵采女关于邹氏异常转变的陈述,她也只是淡淡的一句‘随她去吧’,便再无其他。只是伏寿对冯方女的话格外感兴趣,她问清一切细节之后,方才说道:“如此说来,方女当天是看到了皇后身边的长御与一男子在井边踱步?”
    “此事让人不明的是,方女为何会将此人认作是陛下?”赵采女不安的动了动身子,说道:“我已详细问过,那日陛下清早就在前殿主持常朝,根本无暇到永巷来。可方女最初却说那是‘陛下’,可方女后来说那人身形很‘胖’,谁又会将一个身形很胖的人认作是陛下?”
    “除非是别的地方相肖,这才让她认错了人。”万年长公主刘姜在一旁冷不丁的插话道:“既然身形、背影不似,那么恐怕就是衣物了。”
    伏寿紧捏着袖口,神情突然一变:“衣物?莫非还有人穿戴了陛下的……”她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吓了一跳,忙掩住嘴边的惊呼。
    “恐怕还不是随便什么人穿戴御物那么简单。”刘姜轻轻看了赵采女一眼,对方会意,立即站起来将一众人屏退下去:“我近来听说了这样一个传闻……”刘姜直言不讳的把大长秋苗祀打听到的消息告诉了对方,起初正是因为苗祀无意中发觉到皇后与长御的行迹有些诡异,但不好探查目的,便将此事告知刘姜。
    刘姜对此引以重视,这才通过伏寿这边的人手旁敲侧击,想不着痕迹的探听到隐秘。毕竟董皇后最防备的就是身边的苗祀,而对于一向宽厚、从不主动沾惹麻烦的伏寿却是没有多少戒心。结果也正是如此,只是她没想到去的是粗心大意的冯方女,最后不仅打草惊蛇反而遭致了这样的损失。
    “我起初并未想到会是如此。”刘姜略带歉意的看向伏寿:“但事情既已造成,我等也不用再多自怨自艾,要想一想这件事能够带来什么,才不算辜负了她的一番心意。”
    “我难道只在乎这等利益得失么?”伏寿眼眶发红,哀切的望着刘姜,她知道自己是被刘姜利用之后,心里所积郁的愁闷、委屈等种种情绪一时都倾泻出来:“为何你非要把我推上那个位置不可?你可曾问过我是否愿意?即便是如此,我又岂是会白白舍弃身边人性命的人?”
    刘姜不想与伏寿争吵什么,她静静的从席榻上站起来,双手叠放在小腹前,轻声说道:“不必再想这许多是非了。事已至此,你再犹豫也没有用,不管是为了冯方女还是为了宫中有人在暗行巫祝之术,你都不能袖手旁观。路已经给你选好了,该不该走,是你的事。”
    “为什么是我?”伏寿转身面对着刘姜离去的背影,泪水从眼角滴落下来。
    刘姜没有回答她这个显而易见的问题,她总不能说这是很早以前就注定了的事情,更不能说伏寿即便是皇帝心中最合适的人选、但总是差还最后一点。
    “难道贵人要一直这般宽厚下去么?”邹氏的声音从身后传了过来,她头上除了那支漂亮的千金镊以外再无它物,面上素然不加粉饰,比任何时候都要清丽动人。邹氏静静的走到伏寿身边,向伏寿行了一礼。
    “你有什么证据么?”伏寿低头拭去了眼角的泪花,担忧的看着邹氏:“我知道方女的死让你很不好受,我已经失去方女了,但我不想再轻易失去你。”
    邹氏摇了摇头,针对性的回答道:“有些事情其实并不需要证据,只需要一个口实。”
    她头一次抬起目光与伏寿对视着,伏寿的神情似乎受到感染,也跟着认真起来。
    “贵人心里其实很明白的。”邹氏说出了一直藏在心里的话:“出了这么多事以后,国家一直想让贵人来给出这个口实。倘若贵人有顾虑,让奴婢代劳也是一样的。”
    一个采女的消失犹如一颗石子掉进了深不可测的大海,并未引起丝毫波澜,在未央宫中的宫人们看来,董皇后似乎仍旧是哪个权势庞大、如日中天的皇后,但在外朝,董氏已经开始由盛转衰、初露败象了。
    紧跟着卫将军曹操主动请求厘清职权,取消卫将军名义上节制南北军的权力,太尉刘虞也随后上疏,就扬威将军樊稠留驻一事作出建议,请将樊稠调入曹操帐下节制,这样一能免去樊稠名不正言不顺驻守京畿的尴尬地位,还能给曹操增加权力。
    但这样做无疑是侵犯到了董承的利益,樊稠也不愿意归曹操节制,于是坚拒诏命。
    这正中了曹操等人的下怀,在私邸中,他笑着说道:“我早已料定樊稠小儿绝不会屈于人下,此番他即便想低头听我节制,我也不会乐意收他。如此正好,他既然抗命,吴公便可上疏斥责他,不然,都这个时候了,吴公如何才能表明心迹呢?”
    尚书令吴硕坐在下首,闻言讪笑几声,道:“明公说的是,樊稠无状,无论选择低头与否,他都已经输了。”
    曹操笑了笑,不置可否:“那就看吴公将如何施为了。”
    吴硕已经彻底脱离了董氏,选择了投靠势力渐长的曹操与荀氏等士人,目前看来一切都还顺利,就像是他前几次改换门庭那般顺畅无阻。眼见他就要通过上疏揭举樊稠的种种不法情事以表明态度时,忽然曹操身边的主簿王必从外间走了进来,说道:“朝中有人劾奏樊稠当年出兵河北时,畏惧兵败之罪,于魏郡攻破豪强坞堡,劫掠良善为卒,滥杀冒功。如今陛下正要下诏问罪……”
    此事正是吴硕将要揭举出来的,谁知竟被人趁他休沐的时候抢了先,他不禁恼怒问道:“这是谁说的?”
    “谏议大夫沮授。”王必不冷不淡的回道。
    “喔,是沮公与,这就不为奇事了。”曹操仍是笑着,像是看热闹一样:“我记得此事以前就有冀州士人提起过一次,只是碍于当时情势,暂且没有追究。如今故事重提,用意或许就不一般了。只是吴公,你现在可是落于人后了,之后可有想过该如何做么?”
    “我、我……”吴硕迟疑了一会,他其实掌握着许多关于董承的罪证,但他素来狡猾多智,眼下董承虽然千夫所指,但并不是岌岌可危。一切都要看皇帝的态度,所以这时候他不能一次性就把筹码全部打出去,得为自己留条后路。
    也就是他这么犹豫的功夫,曹操似乎也看出了对方心中所想,便拍了拍膝盖,从席榻上站起来,笑道:“那吴公不妨好生想想,时间还长,我这里还要预备入宫,就不留你了。”
    吴硕也不知道对方要入宫是不是托词,但话已至此,他也只好浑浑噩噩的告辞离去。
    如曹操所料的是,随着沮授攻讦樊稠,不多一会,皇帝便派了人过来,却不是让曹操入宫,而是传达一封擒杀樊稠的诏令。
    “樊稠闭营自守,既不认罪,也不愿交出兵权?”曹操听到这里是真的笑了,笑樊稠的愚钝:“谁教他这么做的?难道他还想造反?”
    那传诏的黄门抹了把额头上的汗,不敢接曹操最后那一句话茬,只是催促了几句,说皇帝听说樊稠的事后勃然大怒,命令曹操从速解决,便匆匆离开了。
    曹操知道这是一个明确的信号,当即要命人牵出坐骑来赶赴城外樊稠军营。
    “樊稠麾下到底也有万余兵马,明公不若带上虎豹骑以防万一。”王必拦住了看似有些心急火燎的曹操,建议道。
    “三辅重地,我不信他能拿我怎么样!”曹操把手一挥,显得毫无畏惧,但他最终还是接受了王必和董昭等人的建议,带上了许褚一起与他同行。

第一百一十章 单骑入垒

    “土宇方惊骚动,问罪欲全忠勇。”————————【玉玦记·接望】
    长安城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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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樊稠的营地就在长安昔日、也是如今渐次恢复繁华的五陵原一代,这里有历代汉家先帝的陵邑,战略位置虽不算有多重要,但人民富庶,也是樊稠最看重的地方。
    只是今日樊稠的心情有些躁动不安,他也说不上这种烦躁是从何而来,朝中有人想要对付他,而且还是当年河北的那一群士人。这件事不是已经解决了么?他想起为了这件事当初可是夤夜恳求贾诩念在西凉故人的情分上指点明路,如今风波又起,而贾诩却不肯再见他了。
    “这个老狐狸!”愤怒的樊稠一把将桌案上的馔食扫落下来,狠狠地说道:“若是我身家不保,你也别想好过!”
    他对着帐门不断的咒骂着,可真要他如何如何,樊稠却又说不上来该怎么办,毕竟贾诩太精明了,他手中没有任何关于对方的把柄,仅仅是与他说了几句叙旧的话——可这又能说明什么呢?
    樊稠有心进城找董承求助,可他同时也知道,曹操已经得了诏书要节制他麾下的这一万余兵马。从西凉提劲卒跟随董卓征战多年,到如今成为除开河南尹张济以外硕果仅存的西凉余部,樊稠比任何人都清楚兵权对一个武将的重要性,几乎等同于生命。
    这支兵马是他的保障,樊稠无法想象若是没有了这支兵马,自己将如何在一群仇敌面前保存自己的性命,但到了如今这个天下,这么点兵权并不能成为某个人的护身符,反而还会起到消极的作用。
    他不愿意将手上的兵权拱手让人、并从此以后听人节制,同时又将希望寄托在董承的身上,盼着董承能看在彼此同气连枝的份上,能在朝中为自己多做声援。于是他不顾天子诏令,寻了个拙劣的借口闭营自守,拒绝曹操的几次召唤,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抓住手上仅有的权力。
    这同时也是一种鸵鸟的心态,樊稠自以为这样做皇帝与朝中公卿们就会退让,就会考虑到他的感受。可有的时候,个人的感受是不被尊重的。
    “都给我把大营看好了!”樊稠有些不放心,大声嘱咐着属下,几乎有些色厉内荏的味道:“谁也不准放进来!如今左冯翊羌人又生乱子,我等肩负护陵之责,一定要严加戒备!”
    他胡乱找了个借口紧闭大营,做出了冥顽不灵的姿态,大不了就这么硬碰硬的干下去,当初王允要杀光凉州余部,自己与董承等人不就是没有坐以待毙而搏得生机么?就算这次不行,干脆就北走上郡、途径北地、安定等郡一路杀回凉州去。这一带人烟稀少,驻军不多,而凉州地方又因为征西将军曹操的离任而再无一个为首的大将统筹诸军,可以为樊稠提供广阔的施展空间。
    只要他就这么坚持下去。
    然而事与愿违,他的军令刚传达下去,亲兵便着急忙慌的又跑了回来:“将军!长安、长安来人了!”
    “有多少人?是谁?”樊稠立即紧张的问道,说不怕那是唬人的,他知道自己手中这些人对上南北军会是什么结局,只是没有死到临头,他仍存着一丝幻想。
    “就、就两个!”亲兵的话让樊稠顿时松了口气,可他随即又说道:“他说他是卫将军,奉诏命犒军,手上还持着节!”
    曹操来了!
    仅仅只是来了两个人就让樊稠心中惊骇不已,他知道曹操这些天其实要来早就来了,之所以奉诏后迟迟不动,就是在等着今天这个时候!他忙慌不择言的说道:“卫将军出行,哪能没有前后扈从,这是假冒的,快拦住他!”
    然而他麾下这些兵马并不是铁板一块,经过几次战斗减员,樊稠麾下的兵马早已不是凉州旧部为骨干的半私人部曲,而是混杂着大量冀州、关中等地的青壮。这些青壮大都是樊稠在魏郡攻掠坞堡抢夺来的,平常时期还好说,现在哪里会真正将樊稠的‘乱命’贯彻下去?
    樊稠匆匆跨上马背,还未来得及往前行几步,迎面便见到曹操骑在马背上的矮小个子,其实他当年随董卓在雒阳的时候就曾见过曹操一面,只是那时曹操其貌不扬,又常跟在袁绍几个人后头,并没有太多让樊稠留意的地方。
    没想到兜兜转转,曹操竟然超过了袁氏兄弟,成了大汉的卫将军,还位在他之上。
    曹操一眼就看到了多年前的‘熟人’,他招呼也不打,当即勒停了胯下骏马,微微将手中的节持起来昭示一番,向四周宣告道:“有诏,樊稠多年委曲顺服,虽沐王化,然狼子之心不改,竟为尤甚。着卫将军、费亭侯曹操前往拿问!”
    “给我拿下!”曹操往后一挥手。
    不等樊稠如何反抗、强辩,典韦径自拍马而出,单一只手就擒着樊稠的肩膀,将其猛地从马背上扯了下去。
    樊稠在地上摔了一个啃泥,顾不得爬起,在地上不住怒喝。
    曹操没有理他,典韦则是面色一怒,竟从马上跳了下,熊一般魁梧的大汉就那么跳在樊稠的背上。樊稠喉头一甜,吐出一口血后便不省人事了。
    近旁本还有几个亲兵想走过来,但看到典韦那副凶神恶煞的样子,一时之间都不敢挪步。
    曹操遂不顾樊稠在地上如何,当即招来了营中校尉、都尉等副将,宣达了朝廷的诏书,责令整顿军纪,裁汰老弱与刁滑不顺之徒。
    过了半天,曹操从凉州带来的虎豹骑在曹休、曹真两个本家子侄的带领下赶到了大营,内有诏书、外有强兵,樊稠所部很快被收编,随着曹操奉诏书持节斩杀樊稠,董承手中唯一一支听命于他的兵马就此告终。
    “此间事了,我要立即入宫奏明,你二人要严守营寨,不可轻离!”在初步解决完此间的兵马后,曹操衣甲未换,对曹休、曹真两个后辈叮嘱道:“全军上下皆暂慑于朝廷之威,不敢擅动,但军心并不算安稳,有那几个校尉、都尉与樊稠向来亲近的,也不得不防。”
    曹休、曹真两个年轻人初次独自担当大事,脸上俱是兴奋之色,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对曹操的话连连应诺。
    “你二人俱是我一手教出来的,如今也是寄予厚望。”曹操看着这两个被自己待若亲子的亲族,眼底一时没有看向曹昂、曹丕等亲子的严厉,而是饱含着某种暖意道:“不要觉得把你们从凉州带回来是阻了你们战场立功的路了,我知道你们这一路上颇有不愿——”
    他伸手止住了二人将要做出的辩解,用马鞭轻轻拍打着上的尘土,头也不抬的说道:“但你们只需记得,我视尔等如亲子,以后也绝不会亏待了你们!”
    曹休二人面色肃然,抱拳领命:“谨诺!”
    “把这些兵练好!等我回来后再行裁撤,并上虎豹骑,留足五千之数,以后有大用!”曹操最后嘱咐了一句,便将此间部曲尽皆交到了曹休、曹真两个年轻人手中,便着急的骑上马,如来时那样只带着典韦一人随行,往长安去了。

第一百一十一章 心平体正

    “古者,天子以射选诸侯卿大夫士。”————————【礼·射义】

    未央宫,清凉殿。

    当曹操被穆顺带领着进来的时候,皇帝正身着武服劲装,在殿前弯弓射箭。他闭着一只眼,身如劲松,静默的站了数息,然后一箭射出,正中靶心。

    穆顺忙抛下曹操疾步凑了过去,一个劲的夸赞。

    皇帝没有理他,侧过身来,上下打量了曹操一眼,复又从穆顺手上接过一支箭矢,把箭搭在弓上,弓弦也不拉开,目光移向靶心:“你瞧我这箭术如何?”

    曹操拱手拜了一拜,随便往那箭靶处看了一眼,口中便说道:“臣早已听闻陛下当年勤练骑射武艺,文武不辍,如今这箭术自是了得,纵是养由基、更羸也不及。”

    “你拿我跟他们比?”皇帝嘴角牵扯出一抹微不足道的笑意。

    曹操后知后觉的低下头说道:“臣失言,陛下自然无人可比。”

    “我不听你说这些好话。”皇帝两指搭着箭矢,摩挲着尾部的箭羽,目光中透着一股悠然,仿佛在前不久因得知樊稠闭营自守而发怒的事情不存在一般:“等八月秋高气爽,野兽肥硕,你随我到上林苑射鹿去。”

    “臣不胜惶恐。”曹操依旧是恭恭敬敬的。

    皇帝偏过头看了他一眼,这回眼神没有再移开了:“说说吧,你是怎么处置的。”

    曹操于是将事情大致说了一遍,这期间皇帝始终在用他两个长而有力的手指玩弄着弓弦,他不置可否的应了一声,问道:“现在城外你是留的谁看守军营。”

    “不才正是臣家中子侄曹休、曹真二人。”见皇帝主动问起,曹操才很自然的介绍道:“彼等随臣征战多年,如今已俱为军司马,并管精骑。此番臣奉诏入京,身旁未有携带将官,只得暂时起用彼等。”

    “喔……”皇帝沉吟道,把手中箭羽轻轻一捏,稍一考虑:“事后你举荐其中一名做殿前羽林郎吧。”

    这等若是给曹操此次行动的酬功了,曹操心里也迅速想好了人选,虽然两人都是曹家的后起之秀,但无论亲疏还是能力,他都看好曹真这个由自己一手培育的养子。

    “对了。”皇帝刚准备抬起弓,好似忽然反应过来:“樊稠被你杀了?”

    曹操供认不讳。

    “谁让你杀他的。”皇帝的语气冷了几分。

    曹操微微往后退了一步,拱手道:“请陛下恕罪,樊稠罪证如是,多留一刻在军中,军心便一刻不得安稳,臣为了早定局势,便不杀也杀了。”

    “杨孔渠刚上任,现在可是磨刀霍霍。”皇帝睨了他一眼:“你如此大胆,不宣而诛,难道就不怕廷尉治你的罪么?”

    究竟是有诏命在先还是他不宣而诛、自作主张,这些都不重要,全看皇帝想怎么样。曹操没有说话,比起这点不算威吓的威吓,他更在意皇帝真正要说的话。

    “樊稠死了,这事收不得场,接下来你打算如何?”

    曹操身子一动,像是早有预谋一样:“尚书令吴硕应该已有奏疏呈上。”

    “强夺民妇,割剥富室,兼并土地,营植党羽……”皇帝轻蔑的说道,慢慢悠悠的拉弓、瞄准,终于将手中玩弄许久的箭射了出去,动作一气呵成:“拿这些罪治他不是不行,但这就是你的本意么?若是单只这些罪,你何必要擅自先杀樊稠。”

    被皇帝一语说破,曹操情不自禁吞咽了口唾沫,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董承今日触犯的红线将会是他以后的红线,至于这条红线的范围有多广,皇帝看似将这个划定的权力交给了他。

    “尚有一事未曾禀明陛下。”曹操感到有些口干舌燥,努力静了静心,抬头道。

    “嗯,你说。”皇帝漫不经心的说道,他已经开始拿起第三支箭了,抚摸着柔软的箭羽。

    曹操进言道:“臣在军中持节审讯樊稠过后,知悉其此次闭营自守,背后是有人暗中授意,意图不轨。经查问,樊稠是与骠骑将军有所同谋……”

    “你说董承要造反?”皇帝眉头一挑,神情颇为不信。

    “虽无其实,确有其心。”曹操言之凿凿:“太尉刘公曾听人言,董承于府上私纳方士,行巫祝之事,危害皇嗣……”

    皇帝冷哼一声,暗捏着箭柄,打断了曹操的含糊其辞:“此事待我查明再议。”

    曹操却不惧怕,而是说道:“既除樊稠,董承岂能安然独存?还请陛下多思议。”

    皇帝猛地搭箭弯弓,箭簇闪过一点寒芒,直指曹操的面门。

    穆顺吓了一跳,手上一松,捧着的帕子掉落在地上。四周侍奉的人也纷纷跪了下来,仍站在旁边的几名侍中、黄门侍郎也被这突发情况搞得手足无措。

    “陛下……”侍中钟繇忍不住想要说句话,可看到皇帝撇来的冷厉眼神,不由得住了口。

    皇帝手上拉的是军中配备的强弓,挽力强劲,他并不是常常习练骑射,所以拉起这种弓没几次便有些力不足。这次他拉满了弓,准头对着曹操,手劲竟有些不足,整张弓微微颤抖着,好像下一瞬就会因为力竭而松开弓弦让箭矢飞射而出,洞穿对方的头。

    “你也会跟董承一样么。”皇帝的语气仿佛下一刻就会松手似的。

    “臣不敢。”曹操这次一步未退,低头拱手说道。

    “不敢,还是不会。”皇帝仍拉着弓箭。

    钟繇担忧的看了眼曹操,对方这个答案几乎决定了对方的性命。

    “不敢。”曹操没有改变他的答案。

    “好。”既已走到这一步,皇帝自然不会瞻前顾后中途变卦,只是他心里还有几分顾虑,不便与对方细说。听到这里,皇帝摇了摇头,说道:“即日起你便为司隶校尉,董承谋反一事由你经手去查。”

    说着,皇帝便放开了紧绷的弓弦,将弓箭稳稳的放了下来:“你最好知道你要做什么,不要让我失望。”

    随后,他将弓箭伸手递给了曹操,转身便走了。

    曹操随即领命:“臣谨诺。”

    待皇帝走了,一众侍从紧随在后,徒留下钟繇多待了一阵,他对曹操说道:“孟德,你怎么……”

    曹操没有说话,反倒是神情严肃的把玩着皇帝递给他的弓箭,然后满脸肃然的拉满了强弓,轻松一箭‘咻’地一声正中靶心。

第一百一十二章 大厦之倾

    “岂见覆巢之下复有完卵乎?”————————【世说新语·言语】

    皇帝回到清凉殿后不久,万年长公主刘姜便入宫求见,他知道今日的事情拖延不了,只得让穆顺将其请了进来。

    果然,刘姜来后第一件事就是劝他:“樊稠是董承一臂,如今臂膀已除,接下来朝廷公卿都知道陛下要对付董承。为何樊稠一死,其后就没有声息了呢?”

    “怎么,你也来催逼我?”皇帝有些不悦的反问道。

    “我不敢催逼陛下,只是有些疑惑。”刘姜往前走了一步,说道:“按理说董承自逼杀管宁、气到朱儁以后,就该受到陛下废弃。可为何过了这么久还依然在位?此人为政无方,一味专擅揽权,除掉他没有什么好怜惜的,可陛下到如今仍在犹豫……可是为了皇后?”

    皇帝看了她一眼,往后走回席榻上坐下,不说话就等同于是默认。

    刘姜脸色晦暗不明的笑了一声:“陛下现在也会怜惜人了?还是怜惜的孩子?”

    见皇帝不说话,刘姜复又说道:“听说陛下近来纳了伏氏身边的邹采女,她难道就没有跟陛下说些什么?如今宫内不定,董氏依然是皇后,那么外朝再有心思,也不敢放开手脚真正去做。”

    皇帝抬眼看向刘姜,嘴上笑道:“看来皇姐知道的还挺多。”

    “我也是偶然得知。”刘姜轻声说完。

    于是皇帝不再多言,当即召见了除开董皇后以外的宫中诸人,伏寿坐在刘姜的对面,在她下首则是贵人甄宓,然后再是宫人吴氏、杜氏、邹氏,以及病恹恹的宋氏。

    邹氏能够被皇帝看中一开始却是始于她头戴的千金宝镊,让皇帝误以为是冯方女,结果得知详情后不免怅然一阵,又被邹氏梨花带雨的模样动了恻隐之心,便做主将其收为宫人。

    正如刘姜所言的那样,才成为宫人的邹氏很快便在‘不经意’间向皇帝或多或少的透露过冯方女受害的始末,事迹蹊跷,试图引起皇帝的兴趣。然后顺其自然的说起冯方女似乎看到了什么不该看到的东西,至于是什么,邹氏当时却没有说,而皇帝此时传唤众人来,唯独漏了董皇后,这让邹氏真正看到了机会。

    “奴婢其实也没有问清楚。”邹氏低着头,跪在当中怯怯的说道:“只是听方女说起,她那天好像是见到了皇后身边的长御和一个男子走在一起,行迹颇为鬼祟、不太寻常。所以方女当时便多看了几眼……”

    刘姜主动问道:“那个时候宫中如何会有男人?冯方女可是看错了吧?”她见伏寿低眉不语,吴氏、杜氏等人又胆怯的不敢说话,略叹了口气。

    甄宓这时忽然提道:“何不唤长御过来,一问便知?”

    刘姜赞赏的看了她一眼。

    于是邹氏也不管有没有证据,径自借由冯方女的口述说道:“……后来方女才看清,原来那并非男子,而是有人穿了陛下的旧衣,扮作男子……”

    接着,她又将自己所知的民间习俗说了一遍,说到这里,众人如何会不知穿皇帝衣物的人正是董皇后!

    “这、这也……”吴苋惊骇万分的说着,忍不住往甄宓看了一眼,见甄宓也是脸色发白,知道对方与自己是同样心惊,莫名的安定了不少。

    “此举实属大逆。”刘姜看了眼皇帝深沉的脸色,如是说道,她又看向杜罗敷:“听说杜宫人常随皇后起居,入宫前就已为人妇,可是确有此事?如今宫中门规森严,你是如何进的宫,不妨说一说。”

    杜罗敷脸色惨白,离席跪倒在中庭,此时她也没了主意,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若是辩白自己与董皇后的关系,趁机落井下石,拿自己的出身暴露后还能继续留在未央宫么?自己这样的处境,今后出去了,还能以何面目见她的孩子?

    她心里思虑过重,在这种众目睽睽的紧张时刻,没有见识过大场面的杜罗敷竟是两眼一白,很快昏了过去。

    到了这个时候,再多几个人证物证已经无济于事,皇帝按照现代人的思维,对妻子穿丈夫的衣物并没有太当回事,但他来到这个时代以后却是深刻的明白这件事在时人心中的严重性,何况他的身份还是皇帝。

    事已至此,他最后仍是顾忌着董皇后肚子里的孩子,或许是王斌临终前的一番话打动了他,让他有了更多一些的人情味,有了舐犊之情,所以在此刻他仍没有像去年大发雷霆处置宋都一样过了火。

    皇帝当即下诏,派人将还在来时路上的长御就地锁拿入永巷治罪,又派大长秋苗祀等人将董皇后移居椒房殿偏殿居住,宣告罪状后暂时不予发落,一切待遇还是一如从前。掖庭中的事务交由伏寿与甄宓两名贵人掌管,其中伏寿月份已高,不便劳累,所以之后的事情都是交给了甄宓。

    所有人见皇帝的脸色难看,都不曾对此提出什么异议,唯有宋都从中觉出了许多不公正的地方,带着郭照愤愤的先行离去了。

    “这个宋氏!”刘姜事后埋怨道:“还是没点规矩。”

    皇帝此时心里已是极不平静,他挥了挥手,说道:“皇姐早些回去吧!循儿都要等急了。”

    刘姜抬眉看了对方一眼,心想目的既已达到,便不再过多逗留了。

    才入朝不到十天的卫将军曹操很快便改任司隶校尉,虽是奉了皇帝诏书,但知道第二天得知椒房殿的消息后才开始动起手来,他无中生有的翻出樊稠死前的‘证供’,开始彻查骠骑将军董承谋反一事。

    曹操的追查方式非常简单粗暴,他直接从樊稠余部抽调了五百精兵,将董承府上团团围住。

    董承当时正因女儿失势而急的焦头烂额,正在府中召集杜骘、胡邈、左灵等人一同商议事宜。还未等董承发完脾气,谈入正题,抬眼便看到苍头来报曹操已带兵包围府邸的消息。

    “曹孟德好大胆!不过是个司隶校尉,他哪还有调兵的权力!围攻当朝上公,我看他才是想造反的那个人!”董承怒不可遏,一脚踹翻了桌案,更欲拔出宝剑:“快快点齐家中奴仆,穿戴好与我杀出去,看他敢拿我怎么样!”

    “董公、董公息怒!”胡邈猛地扑过去抱住了董承的腿,不住的劝说道:“现在带人执仗而出,岂不是平白给人口实?曹操既敢带兵来,必是有天子的授意,如今樊稠已死、皇后受困,我等再不能有何过激之举,否则危亡只在旦夕之间!还望董公三思!”

    “可恶!”董承拔剑猛地劈砍在柱子上,剑刃深深的嵌入柱身,饶是他用上了双手也一时没有拔出来。董承朝柱子泄愤般踢了一脚,怒气冲冲的说道:“天子为何要这样对我!”

    “如今是要一起设法,该要如何挽回圣眷?为今之计,只有天子回心转意,才能救董公!”长安令左灵看着眼前这以前就像是看一场闹剧,他有些坐不住,急着站了起来:“在下要先更衣方便一阵,容诸公稍待,见笑、见笑。”

    说完便急着出去了。

    “他这是要跑。”杜骘脸色有些难看,他刚才也是抱有同样的想法,只可惜被别人抢了先,索性就直接说出来。

    “哼,外头有曹操的重兵,他还能跑哪里去?”董承这时倒还算明白,冷哼一声,顾自在席榻上坐下。

    不多时,果然便看到左灵灰头土脸的回来了,他像是真的去如厕归来,神情努力的想表现的很自然:“董公、诸君,刚才这一会都商议的如何?”

    “你不是向来多智么?都在等你拿主意呢。”胡邈有些不满的看向对方,左灵也算是他一手提携上来的,如今大了退堂鼓、想临阵脱逃,着实让他有些识人不明。

    左灵讪讪的笑了几声,枯坐了好半天总算才想到了一个不是主意的主意:“属下突然想到,皇后殿下犯下的错失、着实不小,然而天子仅是将其移居偏殿而已,既未搬离椒房、又无废后诏书。可见天子心中仍有一分感情在……如今皇后殿下身怀皇嗣,倘若此时此刻诞下……”

    “胡闹!”董承怒道,他抬手想要拍案,谁知桌案早已被他踢翻,一手只好拍到自己的腿上:“未到月份,孩子是你想要生就能提前生下来的?倘若除了变故,以你的狗命偿还得了么!”

    “若是等到足月足时,可就晚了!”左灵苦苦求道:“这时间朝中那些士人岂会作壁上观?谁不想趁机弹劾、攻讦,欲置我等于死地?管宁、朱儁等人才死不久,董公还望慎思!”

第一百一十三章 见利生心

    “厌宜乘势,事之利得也;计议因权,事之囿大也。”————————【管子·轻重甲】

    日暮时分,秦庆童从董府高高的院墙上翻下,落到一处幽暗的小巷里,在暗处,他看到大道上已经扎好了许多军帐,篝火熊熊燃烧着,数队士兵正开始绕着董府逡巡游弋。

    董府真的要完了!

    这是秦庆童心中唯一的想法,任谁都明白这样大的阵仗已经是撕开了平静的伪装,各方再无缓和的余地。就如同寻常之家,仇敌都已杀上门来了,难道还能凭借着几句好话、几箱钱财就能打发过去、就此无事发生么?

    连秦庆童这个董府下人都明白的道理,董承等人身在局中,却还想着做最后的努力。

    摸了摸怀里揣着的金银,秦庆童想到,都这个时候了,还苦心为董氏卖命做什么?当年自己委身董氏,不就是想混一个富贵么?现在钱到手了,任谁都不会那么傻的跑去冒险!

    打定了主意,秦庆童便掉头巷子的深处走去,如今董府四周都被团团围住,北阙甲第想必也是同样有严格看守,光他一个奴仆如何翻得过甲第的坊墙?倒不如躲在一处角落里,等事情了结再冒头出来。

    秦庆童才顺着巷子走了数步,忽然一件冷冰冰的锐器抵在了背后:“站住。”

    他吓了一跳,两股战战,主动把手举了起来。

    “是董府跑出来的苍头?”背后那人的声音格外年轻,手中抵着秦庆童的利器却是握的很稳:“转过来说话!”

    秦庆童心如死灰,颤颤巍巍的转过身来,在不远处街上火光的照耀下,迎面见到的是一张极年轻的脸。

    董府外。

    “这里的阵仗得尽早结束,不然北阙甲第里如此多贵人,心里可不知要如何想我了。”曹操在铜盆中洗完手,用块干净的麻布擦拭了,在简陋的营帐中踱着步:“公仁,你有什么想法?”

    “如今也只是一个‘等’字。”董昭坐在席上,轻声说道:“天子虽怒皇后无礼、僭越,但到底只让其迁居偏殿,并无废后之言。虽不知天子为何在此时犹豫,但我等还是要……”

    “势成骑虎,还能怎么观望?”曹操返身坐回席上,沉声道:“我这次已经是撕破脸了,难道还能把兵撤回去,当无事发生?我不是袁本初,该做的事既然做了,就要做到底!陛下现在考虑的,无非就是皇嗣……”他招了招手,示意亲兵可以将晚饭奉上,忽然转折道:“今日王氏已经在私下里寻过我了。”

    “王氏?”董昭自觉避过了前一个未完的话题,心里迅速想到最有可能的那个‘王氏’:“是兄,还是弟?”

    “当然是王辅了,王端可没有那样的胆气与魄力。”曹操说道:“他带着几个人过来见我,揭出了董承与皇后合谋,私下将民间女子送入未央宫的事情,这些民间女子被安排在椒房殿照顾皇后起居,其中一名还被天子纳为了宫人……听说昨日这位杜宫人没有出面自辩,就昏倒在地,不然,朝野早就有此议论了。”

    “送民间女子入宫?”王必在一旁激动的说道:“如此一来,说董承造反还真不冤枉了他。”

    董昭则是说道:“重要的是与王氏的合作,此等分量不可谓不重。”

    曹操颔首不语。

    时近晚间,亲兵开始陆陆续续的将各式菜肴奉上,除了常见的肉食菜蔬以外,居然还有一只银壶盛装的蒲桃酒。

    “这……”董昭指了指曹操倾倒进杯盏里的暗红色酒液,疑惑道:“曹公何时开始喝这种酒了?”

    “是天子赐的。”曹操抬起自己面前的杯盏,轻嗅了一口,不甚满意的说道:“这酒到底不如米酿香醇,我在凉州时就没少见过此酒,如今到了长安,却不想它还跟过来了。”

    “曹公若不喜欢饮用,何不进用最爱的九酝春酒?”最懂曹操的王必在一旁说道:“记得朝廷实行酒榷之时,曹公便将九酝春酒的酿造之法进呈于上,如今沛国已专酿此曲,名重一时,也是托曹公之福。”

    董昭双手接过曹操亲自为他二人倒的酒,低眸看了暗红的酒一会,抬头说道:“毕竟是国家的心意,如今朝廷禁私人酿造、又不禁酒,致使民间只有朝廷的酒才得以售卖,一年酒榷所得,竟不下二、三十亿钱。而严禁私人以粮食酿酒之外,却不禁自酿果酒,此酒……或许极易为民间所推崇?”

    “说起来民间近年确有自酿果酒的风气,毕竟并非所有地方的官酿都是好酒,而私酒又太贵,倒不如民间自酿。”王必说着忽然笑了起来,打趣道:“我等怎么说起这个来了?如今是要议董承之事,朝政还不急于一时呢。”

    “其实这也该筹谋了。”董昭若有所指:“曹公是借这个酒,想起了西域对么?”

    “陛下的心中一直装着整个天下。”曹操饮了一口酒,慢慢说道:“蒲桃此物容易酿制,只要民间畅行此物,今后自然有不少商旅西行,收复西域、沟通化外,也不过是这些年的事情了。”

    “那要在此先恭贺曹公了。”董昭端起杯盏。

    他们都心中有数,只要此次除掉董承,曹操势必会取而代之,毕竟如今承明殿的宰相只有赵温、董承和吴硕三人,董承一死,吴硕的价值也用尽了……

    曹操举杯示意,并浅饮一口,这种酒的好处就在于不太容易喝醉,这两日还有正事要做。

    这时帐外传来典韦的声音,听到通传,曹操放下杯盏,笑道:“是伯仁么?让他进来!”

    进来的赫然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手提长枪,身材修长结实,生的风流俊逸。此人正是凉州典农中郎将夏侯渊的堂侄夏侯尚。

    夏侯尚少年英杰,自小便养在曹操身边,与曹昂、曹丕等人交情亲密,此次是曹操正式将其带到身边接触事务,过一二年是要重用的。

    “曹公!”夏侯尚规矩的行礼后,便将刚才在巷中发现秦庆童、以及董承托付给秦庆童的机务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

    帐中一时静谧不少,王必面色冷峻:“好狠的计策,竟然连女儿的性命都不顾了。”

    “若是让其得逞,真生了皇子……”董昭想起皇后在宫中行巫祝之术祈祷生男、以及传言中董承延请术士卜得中宫有男子将诞的消息,也觉得有些棘手:“虽不至于让陛下回心转意,但董氏至少得以保全性命,以后还会成一隐患。”

    曹操轻叩桌案,心中已有了决定,但还是故做沉思:“此事,等奉孝来了再作计议。”

第一百一十四章 曹氏说客

    “自古贞姬守节,侠女怜才。两者俱贤,各行其是。”————————【二刻拍案惊奇·第九卷】

    长安,万年长公主府。

    池中临水小榭中人影绰绰,轻幔飘浮,琴声悠扬,有一女子在其中婉转低唱,如滴水清澈。

    小榭对面,与其隔岸相对的竹亭之内,兵部侍郎、驸马都尉周瑜正与郭嘉把酒言欢。

    “算起来,我与周郎自汝南相别,已有五年之久了吧?”郭嘉笑着举起酒碗:“如今到长安这么久,竟无一次与周郎相聚,实在是我失礼,在此就先赔罪了。”说着,他便将酒碗一口饮尽,然后畅快的啧啧嘴,那样子到不像是罚酒,而仿佛是在享受美酒甘醇。

    周瑜穿着一身靛青的燕居常服,宽袖长袍,风度翩翩,他看破也不说破,执起酒壶为郭嘉重新添满了酒:“是听说我这里新赐了佳酿,所以特来寻我的吧?如今酒禁虽弛,但市上售酒的却不多,好酒更少,似郭祭酒这般嗜酒的,自然是闻香而动了。”

    “别叫什么郭祭酒。”郭嘉纠正道:“我现在已经不是军师祭酒了,更不是卫将军的僚属,说来可惜,这僚属才做了没几天,曹公就迁任了,我又变得无事可做,无官则无禄,无禄则买不着好酒,官酒太贵……就只好来寻周郎了。”

    “是么?”周瑜毫不介怀的笑了笑,抬起酒碗,若无其事的说道:“我倒是更喜欢唤你郭祭酒。”

    这让郭嘉不禁想起了几年前,他与周瑜骑马并辔,行于汝南平舆城下,遥指城上仍是‘反贼’的孙策。那时他便暗自羡慕过周瑜能有孙策这样的知己,愿意为自己或许遇不上这样能让他付出全部的人,可谁知道……

    “如今孙郎远在南中,建功的机会不少吧?”郭嘉意有所指:“我想用不了多久,就能班师回朝,另付重任了。”

    “南中大族雍闿、孟获等人桀骜未服,朝廷不会在这个时候换将。”作为兵部侍郎、又是皇帝的亲信,周瑜对此事一直在心里默默关注着,此时虽明白郭嘉是什么意思,但有意不上他的套:“孙伯符性情粗豪,并不像曹公那般有治世的能臣才略,与其入朝受拘束,倒不如离朝廷远一些,在南中也挺好的。”

    “周郎是有大志向的,身旁岂能无人襄助?”郭嘉手持酒碗,醉眼迷蒙,隔着水面望向对岸水榭里绰绰的人影:“虽说长公主与陛下亲近,但……殿下行事未免有些太无顾忌,国家是英主,今朝只是宫闱之事,倒不值一提,但长此以往,对周郎的帮衬恐怕也有限。”

    周瑜看了郭嘉一眼,一时没有答话,刘姜是极有主见的一个人,有些事想到了就会去做,好在她并不在乎朝政,只是一心看着宫闱。这次刘姜近乎冒犯的催逼皇帝是他所始料不及的,但也在周瑜的理解之中,因为他不止多次听对方盛赞伏寿的贤良淑德、得体大方,以及,其背后的伏氏与关东士族的友好关系。

    “奉孝想说什么?”周瑜眼中眸色一深。

    郭嘉听了一愣,忽又笑道:“总算唤我的表字了!也只有如此,才让我觉得与你关系亲切,是故交旧友。”他主动举起酒碗往周瑜手上碰了一下,活络的说道:“不用那么拘束,长公主到底是陛下的至亲,是皇姊,当年可是共经患难,情谊深厚……即便是如今有了皇嗣,不单一个至亲后,亦是举足轻重。”

    “轻是如何,重又是如何?”周瑜轻轻抿了口碰杯后的酒碗。

    “这得要看周郎如何去权衡了,说到底,这还是周郎的家事。”郭嘉耸耸肩,事不关己的样子。

    是家事,也是国事,这次刘姜几乎是一力促成董皇后的失势,无意间帮了曹操一个大忙。看到刘姜对皇帝有这样的影响力,谁还能忽视这样的人物?汉代的长公主不同于后世,她既有自己的封地食邑,又有自己的家臣,凭借着皇帝、夫婿的关系在朝堂具有极大的影响力与话语权,如馆陶公主、平阳公主、盖长公主,无不如此。光武皇帝中兴以来,母系后族强盛,长公主在其中的影响力虽不如前代,但也不可小觑。

    刘姜当年在宫中照顾过孤苦无依的皇帝,又与其有着同样的悲惨身世,彼此之间的感情自然不一样。

    在这个基础上,周瑜完全可以凭借刘姜的关系走得更快,但他却坚持事不关己。或许正是如此,才会让他获得更大的收益。

    “奉孝这次,是为了曹公而来的吧?”周瑜沉吟道:“天子诏令一日不下,曹公一日没有证据,董府外的架势,可就让人笑话了。”

    “这就不只是曹公一个人的笑话。”郭嘉冷肃的说了一句,转瞬间又恢复了笑意:“周郎言重了,如今董承罪证确凿,朝野上下皆在弹劾,想必明日就会有诏书下,又哪里会成为笑话呢?”

    “那奉孝此番寻我又是……?”周瑜注视着对方。

    郭嘉沉默了一下,忽又道:“公瑾怎么看曹公此人?”

    “曹公乃非常之人,英武之才,如今又承栋梁之任,除董以后,势不止司隶校尉而已。”说来周瑜便有些感慨,当年同样是在外用兵自立或半自立的诸侯,又犯下过几乎不可饶恕的罪过,可曹操却在颍川人从操纵下一手扶立,而孙策却……

    但这并不是说孙策的际遇就比曹操的差,若不是当初孙策在江东时受到了别人的背后唆使,差点将自己推到万劫不复的境地去,此后的路子饶是周瑜费尽苦心也是越见艰难,哪里比的了曹操如有神助、一步登天?

    “汝南许公曾言曹公乃‘治世之能臣,乱世之英雄。’诚哉斯言,当初关东大乱,唯曹公可安定一方,余辈皆不足道。如今天下太平,曹公仰受皇恩,入朝为官,岂不正应许公当日之言?”郭嘉不吝溢美之词。

    周瑜轻声道:“当时最强盛者,乃袁氏兄弟,曹公似乎还担不起奉孝这般夸赞。”

    郭嘉挑了挑眉,奇怪的道:“公瑾心中真是这么想袁氏的?我还以为你会拿孙伯符来与曹公并论呢。”

    周瑜脸色有些不好看,正巧在这时,一个相貌奇伟的男子走进了亭子,在周瑜耳边说了几句话。那男子看了郭嘉一眼,正要离开,却被周瑜借机岔开话题,伸手邀其入座:“一起共饮吧,郭郎以后可是很难见他一面的。”

    郭嘉别有意味的看了对方一眼,也不反驳,只看着那男子告罪坐下,听了介绍他才知道,这个男子名叫张松,现任长公主家令。

    “公瑾对我不够好。”郭嘉故意有些吃味的说道,伸筷拨了拨盘子里的小菜,一副痴迷的望着对岸传来琴声的水榭:“如此佳人,却要我听而不见,实在让人难过。”

    张松矜持的笑着,不明情况的朝周瑜看了一眼。

    只见周瑜正目光幽幽的看向水榭,里头的倩影已将琴曲演奏至尾声。

第一百一十五章 欲擒故纵

    “谈道之余,纵言及文辞,非凡子所及。”————————【重修天封寺记】

    离府后,郭嘉登上前来接他的车马,端坐车内,惬意的往软座里一躺,全然没有顾忌到车内还有来接他的王必。

    “如何?”王必见怪不怪,饶有兴致的问道:“听闻其人在朝中被称‘翩翩周郎’,端的是君子之风,以奉孝的性子,恐怕与他说不惯好?”

    “当年怎么也算是相识一场啊。”郭嘉背靠着车厢,仰着头叹道,又开始催动起马车。马车慢慢悠悠的载着他们穿过宽阔的街道,经过一处处繁华的闾里,耳旁听着喧闹的人声,郭嘉如是说道:“曹公这次倒是一厢情愿了,周瑜虽然才度不凡,但也不是易居人下之辈。”

    “这么说,周公瑾是不会帮曹公了?”王必没想到一向有智谋的郭嘉出手也是这样的结果,不过也好理解,对方毕竟是天子的姊夫,年轻有为,并不需要依附某位大臣。只是他略有些可惜的说道:“难得朝中有如此才俊,不能为曹公所用,甚为可惜。”

    郭嘉斜睨了对方一眼,没有说什么,只是道:“帮倒是会帮,毕竟除董对任何一方都有利,只是周公瑾终究不会与我等走到一处。此事过后,不但要划分界限,更要小心对待。”

    “需要如此么?”王必觉得对方说的有些严重,不明就里的问道:“曹公以前可从未与周公瑾等人不说情谊,更是半点交情也无,何谈防范?”

    “可能……是因为我吧。”郭嘉坦坦荡荡的说道,他知道自己无论怎么做都无法摆脱自己身上颍川人的标签,不得不说,就连郭嘉曾经都低估了周瑜与孙策之间的情谊至深,闹出那种事,周瑜都肯担风险搭救对方。

    事后不但未能完全达到目的,更是开罪了一个不能小觑的对手,即便未有牵涉其中,郭嘉此时想起来,也当初那些人未免有些激进了。为了打消一个潜在的势力,将周瑜收为助力,犯得着做这样的事么?

    王必莫名其妙的皱眉看了郭嘉好一会,似乎认为对方或许是在周瑜府中喝醉了酒,所以才在这里说些胡话,虽然原因可能并非如郭嘉所言的那样,但看郭嘉的神情,或许周瑜真的不会甘心屈居曹操之下。

    “像周公瑾那样的娇子,的确不是人下之辈。”王必呐呐道。

    郭嘉没有理会对方在哪里自言自语什么,他眼神放了会空,忽然问起道:“董府那边怎么样?”

    “曹公的亲卫夏侯尚在外巡视时,捉到了一个从董府受命逃出的苍头。”王必似觉不妥,微微皱眉,道:“此人奉了董承之命,打算前往未央宫暗通款曲……”

    “喔。”郭嘉听到这里一点也不意外,挑了挑眉,笑道:“若是我在的话,定然要说服曹公,索性就让这个叫秦庆童的苍头去未央宫寻人,再将消息传给皇后……不然现在天子不动作,放任旁观,竟有成僵局之势了,这可不行!”

    王必惊骇的看向郭嘉,一时张口竟说不出话来。

    郭嘉看到对方这样的神情,忽然觉得有趣,这定是有人跟自己想到一起去了。

    未央宫,椒房殿。

    掖庭令程旷佝偻着背,在殿下的台阶上走走停停的踟蹰了好久,他一会像是下定了决心往上走了几步,一会又犯了难,害怕似的往后退了几步。

    周围的宫人看到眼里,却没有一个有心思去嘲笑、好奇的。如今正处多事之秋,自董皇后因罪移居偏殿,长御被杖杀以后,椒房殿上下所有人皆噤若寒蝉、人人自危,生怕哪一天仔细查问下来,他们一个都跑不了。

    “你说,我们要不要去鸳鸾殿寻一下门路?我有个姊妹与伏贵人身边的赵采女还算说得上话……”在偏殿的角落里,有几个采女正躲在一边窃窃私语。

    “要求也该去求常宁殿的甄贵人,如今是她与伏贵人同掌掖庭事,伏贵人下个月就要生了,宫中大小事都由甄贵人作主,就连万年长公主也插不上话……”一个还算机灵的采女偷眼望着四周,不由多往举止踌躇的程旷哪里看了几眼:“何况伏贵人跟咱们殿下早已结了怨,难道你忘了宋贵人和冯方女的事了么……”

    “还在说什么?”一声冷哼从身后悄无声息的传来,众人吓了一跳,忙朝后看去,只见是满脸肃然的大长秋苗祀,他训斥了不安分的众人几句,将彼等驱走,正欲离开,忽见殿下的程旷,渐白的眉头微抖一下。

    他伸手往下一招,只见程旷立即谄笑着跑了上来,全然不似当夜与苗祀、穆顺等人一起催逼宋贵人移居的嚣张模样。

    “苗公。”程旷拱手作揖了还嫌不够,居然还叩首拜了一拜,复而站起来道:“苗公安好,怎么这么晚了还过来?伺候殿下这件小事,何须苗公亲至,让在下代劳即可。”

    “服侍殿下,这能叫小事么?”苗祀轻声笑道,看着对方僵硬的面色,心里冷笑一声,继而道:“程令刚才在下面因何事踌躇?”

    “啊。”程旷有些心虚的说道:“倒没有什么,只是近来睡得不好,心思不宁,让苗公见笑了。”

    苗祀似乎把这话当真了,他没有深究,甚至多言关怀了几句:“喔,既是如此,待程令见过殿下之后,回去了好生休息。如今长御受了惩处,殿下身怀皇嗣,身心多有不便,你看望几眼便退下吧。”

    似乎听到了什么,程旷脸色登时白了一分,他唯唯诺诺的应下。待苗祀嘴角挂着若有深意的笑容离开后,程旷来不及想其他,既然已经站在此处,前后都是死,何妨去拼一拼?

    树倒了,再换一棵就是了。

    “掖庭令臣旷,叩见殿下!”

    在光线暗淡的偏殿之中,只孤零零的在桌案上点了一只青雀模样的铜灯,向来喜欢满室生辉、被外朝公卿斥为生活奢靡的董皇后,煊赫一时,如今伴随她的却只有这么一盏孤灯。

    董皇后静静的的坐在席上,身上穿着皇后的服饰,头上却没有多少首饰穿戴,只插着一支很久了的金步摇。

    看着程旷将礼行完,她开口问道:“你是怎么来的?”

    “殿下说笑了。”董皇后在宫中积威已久,即便是现在,程旷仍有些忐忑的在地上伏首道:“奴婢身为掖庭令,本该有权责来见殿下。”

    董皇后细想也对,她虽被责罚,但皇帝仍旧没有废她,虽移居偏殿不能出去,但见掖庭令有什么大不了的?这样想着,许久未曾得知消息的她很快问道:“外间如何?”

    “董公的情形很不好。”程旷知道对方想要知道什么,他很快将董承近段时间的处境说了出来。

    董皇后面色灰败,听了程旷的叙述,让她明白了眼下的危机非同一般,几乎已是覆亡的边缘了。外朝的人口诛笔伐,几欲置董氏于死地,而宫中却也不安稳,她本就没有盟友,反倒还有一帮仇家,恐怕过不了多久他们就要步前面几代外戚的后尘。

    可她并不想看到这件事发生,她不过是想为皇帝生个儿子,其用心本没有错,皇帝为什么就不能看在往日的情面上饶她一命?是了,皇帝到现在都还没有废后的诏书,不就是证明了皇帝心里还有她么?

    董皇后忽然来了精神,像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只要重新挽回皇帝的心,设法补救,眼下这场困局将迎刃而解!

    只是还有什么办法呢?

    董皇后正苦思不得,程旷却适时的从袖子里拿出一份书信奉上:“殿下容禀,奴婢来时先见到了董公府上的奴仆,受到了董公以及胡公等人的献策……”

第一百一十六章 解悬移祸

    “其有犬马之决者,仰药而伏刃。”————————【汉书·息夫躬传】

    翌日,程旷提着一只漆盒推开殿门,动作自然的走进。董皇后仍旧静静的端坐在桌案后,橘色的阳光从身后的格子窗透射过来,在身周的地板上留下块块金斑。

    董皇后背对着光,整个人陷入阴影里,她神情静默,看着程旷进来了也不发一言,显得神秘莫测,让程旷一时有些惧怕至今仍能保持这样气势的董皇后。

    若是没有董氏那些事的拖累,或许董皇后仍会像现在这般稳稳地坐在席榻上。

    程旷连忙打消心里突然冒出的这个想法,定了定神,行礼后便主动将漆盒放在董皇后身前的桌案上,将其打开,捧出一碗浓浓的、还留有余温的药来。

    “殿下……”程旷轻声说了句,语气中带有催促之意,却又不肯催促太过,以免适得其反。他轻轻地呼唤一声,既是提醒,又适时的将董皇后唤回了神。

    董皇后看着那碗黑漆的汤药,对方低头不说,她也知道是什么。董承托人递来的亲笔信她也看过了,确实是董承的笔迹,除了家族面临的局面让她感到惊惧以外,信上所提出的‘解救之法’也着实让她触目惊心!

    难道山穷水尽,已经到了要以母子两人的性命做赌注的地步了么?

    “喝了这药,的确能提前生产么?”董皇后两手捧着隆起的肚子,眯起细长的眼眸看着程旷:“你没有欺我吧?”

    “奴婢岂敢!”程旷忙伏地拜倒,口中说道:“奴婢本来只是永巷里的一名宦者,终日洒扫旧殿,潦倒度日,是殿下提拔了我!奴婢厚颜,敢与殿下同乡,这几年没少报答殿下。世上走兽尚且知道报恩,何况是奴婢?如今董氏有难,奴婢岂敢苟且求活,即便是死,也不能报答万一……”

    董皇后面色稍缓,算是听信了对方的话,只是在这种情况下,她内心是谁也不敢信。这碗成分不明的药她不敢下口,但董承信里的话却又不能不重视,除了提前生产,侥幸生下嫡长子挽回圣心以外,确实没有更好更快的办法了。

    再不下决定,谁也不知董府外的曹操接下来会做什么。

    “你下去吧。”董皇后看到程旷听了这句话后脑袋突然抬了起来,她很快从对方的脸色中看出了一丝不对:“记得将新长御传来,喝药之前我还有事要见她,接生的宫人也要就近安排。”

    程旷松了口气,只要对方肯喝这弯腰就说什么都好,低声答道:“谨喏。”

    常宁殿中。

    贵人甄宓正与宫人吴苋伏案练字,几个采女在一边或是执扇、或是研磨,忙忙碌碌,却是时光闲静。

    过了半会,吴苋放下笔,揉了揉发酸的手腕,看着认真临摹的甄宓,不禁说道:“贵人现在还有闲心写字?陛下将掖庭的事都交给了贵人,如今事没怎么做,字却练了一大篇,我看不懂是何道理。”

    “陛下不只将掖庭事托付给了我。”甄宓顿了顿笔,又接着写道:“还托付给了伏贵人,你可不能光给我树名声。”

    “如今皇后犯事,董氏势将不保,以后长秋空置,难道贵人你就不动心么?”吴苋看着甄宓的笔停了下来,又说道:“如今正是表现的时候,只要贵人处理掖庭事务井然,上下敬服,宫内无事。陛下本就宠爱贵人,看到这里,以后未必不会……”

    “再怎么表现。”甄宓终于放下了笔,抬头看了吴苋一眼,语气悠悠的说道:“也轮不到我。”她看到吴苋疑惑的皱起了眉头,忍不住轻叹一声,挥手让旁人走开,然后说道:“最初留在陛下身边的掖庭女子,如今只剩下伏氏了……你别看陛下有时看似心冷,其实对待身边的人,尤其是故人,总会有一些旧情。譬如曾经的宋氏……以及现在的董氏。”

    “陛下属意伏贵人?”吴苋吃了一惊,低声说道,她入宫也算有些时日了,虽是知道伏寿贤惠端庄,但甄宓同样也有类似的品格,反倒还比对方更美、更有才识。而且董皇后一直将宋贵人视若大敌,伏贵人却平淡低调,这让吴苋最初竟有种伏贵人地位一般的错觉。

    甄宓叹了口气,伸手从吴苋面前抽出她所写的字,一边检查一边说道:“伏贵人身边的赵采女,现在已经是椒房殿新的长御了,这是今天早上的事……”她若有深意的看了对方一眼,接着用笔圈出几处写的好的字:“现在想必已经要去椒房殿觐见皇后了,你说这是什么意思呢?”

    吴苋怔住了。

    “宫人邹氏、杜氏如今都向着伏贵人,开始揭举皇后的罪行,再加上一个宋氏……她也不知怎么了,居然肯为皇后派来的郭姓宫女作保求情。”甄宓轻声说道:“除开陛下的心意,我刚才说的这些,也是人心所向。”

    吴苋点了点头,知道伏寿待人和善,确实能获得众人信服拥戴,可她接着问道:“那皇后会眼看着赵氏做新长御么?赵氏若做了长御,皇后的处境可就……”

    “任何时候,都不要小看皇后。”甄宓将涂改过的字帖交给了吴苋,神思似乎又回到了如日中天的宋氏骤然跌落尘埃的那天夜里。

    椒房殿。

    此时的偏殿不复是人迹寂寥,而是突然变得人声沸腾起来,许许多多宫人宦者跑上跑下,端来各式各样的东西。赵长御站在殿前,同样是心急的看着人来人往,时不时地吩咐几句。

    董皇后早产了。

    她终是没有喝那碗可疑的药,而是在这个时候仍颇有心机的在例行公事的见完新任长御赵氏以后,突然腹内绞痛,提前发动。

    据说当时赵长御与董皇后见面没有多少人,谁也不知道董皇后是怎么早产的,但已有不少好事者将揣测的目光看向赵长御。

    赵长御百口莫辩,她的确对董皇后抱有不满,在她看来,这次不过是提前为伏贵人打前站,为以后伏贵人入住椒房做准备而已,只是来了见一见即将成为过去的旧皇后罢了。谁知道近日向来安分的董皇后还会有这种动作!

    大长秋苗祀急匆匆的走上来,满头是汗的说道:“国家和长公主听闻此事,带着诸贵人往这边来了,你这里闹出的事,一定要想个法子出来!不然耽误了贵人前程,你死不足惜!”

    说完他往紧闭的偏殿大门看了一眼,愤恨的一跺脚,接着转身离开,却是去寻听到风声、已不知所踪的掖庭令程旷去了。他心想着,程旷本答应了要送药给皇后,谁知途中会出了这样的变故,这可如何交代……

    赵长御知道苗祀这话是实实在在的威胁,她也知道如果董皇后真将早产的事陷害给了她,那么她身后的伏贵人将免不了背后指使的嫌疑。自己因此死了倒也罢,可要是因此坏了伏贵人继任皇后的大事,那自己真是百死莫赎……

    “偏殿里的情形如何了?快去问!”赵长御知道现在董皇后决不能有事,哪怕内心再是怨恨,也得尽全力保住对方母子性命。

第一百一十七章 当避不避

    “物在人亡空有泪,时殊事变独伤心。”————————【重登潇湘楼】

    皇帝已与众人到了椒房殿,他表情冷漠的环顾了一眼众人,先是吩咐道:“让伏寿好好休息,不用过来了。”众人不禁松了口气,紧接着又听其说:“这次究竟是怎么回事?”

    甄宓此时已跪在地上请罪,皇帝却只摆手让她起来,正要传唤赵长御,却见大长秋苗祀从外面走来,向皇帝一五一十的陈说了掖庭令程旷勾结外臣,为皇后献药诸事。

    听到董皇后为了解救困局,不惜母子性命也要饮药提前生产,甚至还想将早产责任推卸到伏寿身上,皇帝终于怒了:“立即去传诏给曹操!将董承槛送廷尉狱,胡邈、杜骘、左灵等一行党羽全部黜职拿问,让杨沛去办!”

    刘姜在一旁听到伏寿的责任被撇清的一干二净,皇帝也有意无意的没有将矛头指向这方面,而是顺着苗祀一人的口供就将董氏处以雷霆手段,心中不免快慰。她看着众人一时噤噤,于是出面说道:“皇后扰乱宫闱,危殆皇嗣,实在是无人母之恩,岂能再奉宗庙衣服,以承天命?”

    皇帝也面色阴沉的点了点头,对还没走的穆顺摆了摆袖:“去中书监,命其拟废后诏书。”

    见惯了场面的穆顺立即肃容退下了,他刚准备走出门外,却被身后一人莽撞的撞了个趔趄,回头看去,只见是一个不曾见过的宫人在哪里咋呼的禀告道:“陛下,皇后生了……!”

    这边厢,司隶校尉曹操得到诏书后,当即派兵攻入董府内,不仅查出了大量兵械死士,还顺带将困于府中的胡邈等人也一网打尽,省去了一番追索的力气。在廷尉狱中,与董承有旧怨的廷尉杨沛、与曹操曾是故交的廷尉正程昱自然不会心慈手软,人证物证俱在,背后又有多方合力要致其于死地,很快便拟定了惩罚处置:诛杀首恶及党羽,家属流放日南郡,董皇后被收缴皇后玺绶,生产过后将被幽禁在掖庭暴室。

    听到这样的结果,董承完全不能接受这个事实,他在狱中不停的拍着栏杆,色厉内荏的催问着皇后是否降诞了皇嗣。饶是知道已再无希望,他仍旧可怜的将生机放在一个还不知是否存在的外甥身上。

    狱吏哪里知晓这种事情?董承在狱中大叫大骂,让每个人心里都烦闷至极,其中一个狱吏受不了,正要让董承见识见识‘狱吏之威’,却见到一个年轻人向这里走来,他连忙收敛怒色,躬身说道:“司马曹掾。”

    来者正是通过太学策试、又从殿试脱颖而出的廷尉奏曹掾司马芝,他是奉命来看董承的,听到董承在狱中不安分,便让狱吏们先行退去。见到外面来了人,董承仔细辨认一番,问道:“你是谁?”

    司马芝面无表情的报了家门。

    见对方还算客气,董承忙道:“我似乎记得你,你是陛下钦点授职的那几名太学生对么?”

    司马芝点点头,然后直入正题:“你不用再吵闹了,刚才宫中传来消息,废后生了一位公主。”他看着面色突然毫无血色的董承,例行公事似的说道:“胡邈、左灵俱已伏法认罪,右扶风董凤也在被缉拿回长安的路上自尽。杨公、程公遣我过来,是要最后再问董公可还有什么没有交代的。”

    “不可能……不可能……”董承神智混乱的摇着头,双眼失神,自言自语的说道:“怎么会是公主……那几个方士的卜算不可能有错,分明是皇子才对!”他猛地朝前一扑,双手紧紧地抓住栏杆,面目狰狞的瞪着司马芝:“你在骗我!你们都在骗我!我要见陛下!当年若不是我暗中相助,李傕、郭汜等辈早已踏平关中!哪还有后来的中兴!我董承戎马经年,为朝廷立过功勋无数,还为陛下做了那么多的事……对,陛下不能杀我……”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脸上又哭又笑的看着司马芝,司马芝皱着眉头,往后避了半步。外面等候的几个狱吏听到动静纷纷走了进来,看到这个模样,正要插手,却被司马芝伸手拦下。

    只见董承还在那里疯了一般的笑着,口无遮拦的说道:“这些事都是陛下授意我做的,管宁不是我害死的,那些名士、豪族也不是我要打杀的……都是陛下……陛下怎么会杀我呢,我还要为陛下……”

    司马芝的脸色终于变了一变,他对身旁的狱吏说道:“此人已经疯癫,未免他再诽谤妄言,扰乱视听,尔等现在就把他的嘴给堵上。”

    狱吏答应了一声,很快进入牢房要堵上董承的嘴,可谁知疯了的董承力气非常大,几个狱吏连打带踢,好不容易将其捆绑制服,口中塞了一块破布,狱中这才安静下来。其中一个狱吏看着仰卧地上,口中发出含混的‘嗬嗬’笑声,他的眼睛里含着泪花,花白的鬓发凌乱的洒在面颊之上,像是一个乞儿流民,哪里还有半分大汉骠骑将军、皇亲国戚的样子?

    众人不免唏嘘,有个狱吏似乎想阿谀一番,主动暗示可以将董承暗地里害死,对外说是自杀,这样既清净,又免得夜长梦多。

    哪知司马芝不满的将其训斥一顿:“杨公治狱从来都是秉持国法,岂有你这样罔顾律令的?”

    椒房殿。

    董皇后奄奄一息的在床榻上喘着粗气,既是庆幸自己活下来了,又是惊诧于刚才宫人传报的内容,她虚弱的深处手,抬向帷幕后看不清模样的宫人:“孩子……抱给我看看……”

    可下一刻便有人闯了进来,将虚弱的董皇后用棉被包好,几人合力往外抬了出去。

    “你们要做什么?快把我放下……放下!”董皇后在棉被中无力的挣扎着,可身边的人根本不理会她,反而还有人在门边宣告她已被废黜的消息。

    董皇后哭嚎着,途径一处妆奁时她顺手将其打翻,从中探手取得一物,如获至宝的紧紧捏在掌心,在被出偏殿,将要带出宫门的时候,她将手上的东西掷落,然后便力气用尽,不省人事了。

    皇帝看着襁褓里的女婴,注视良久,轻轻叹道:“我也算儿女双全了。”说着便示意人将襁褓交给甄宓:“你尚无子嗣,这孩子就由你养育吧。”

    甄宓福至心灵,很快接口说道:“陛下为公主起个名字吧?”

    “就叫刘濡好了。”皇帝心里一动,既随口起了名字,又默认了长女的身份。

    甄宓一直观察着皇帝的神情,见状心满意足的应诺了。

    刘姜在旁看着,竟有几分意外,好在最大的劲敌董氏已除,伏寿入主椒房势不可挡,就算以后她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此间事了,皇帝也不再停留,便径自离殿而去。外间阳光正好,温暖而不炽热,走在殿中的道路上,皇帝忽然觉得眼睛被一处金光照了一下,走过去又不禁踩住那物。

    穆顺赶紧从地上将那东西捡起,随着他的动作,一只脏兮兮、略显破旧的鹿角金步摇正在阳光下闪烁着暗淡的光芒。

    看着这支熟悉的金步摇,恍然间,皇帝的思绪似乎回到了很多年前的午后,那天他初掌权柄不久,一切都还很稚嫩,那天……也是董皇后入宫的日子。他记得董皇后那天一直在寻找这件东西,他记得后来的一切似乎并没有想象中不如意,真论起来,对方做皇后这些年其实算是合格的,只不过……

    董皇后喜好奢华,珍宝绮罗无数,却从不肯丢弃这一支工艺简单的金步摇,那时候皇帝还故意装不明白对方眼底的神采意味着什么,原来答案都在这支对方留下的金步摇里。

    “穆顺。”皇帝的目光终于从那支金步摇上移开,他径直走上銮舆,在进入车厢前那低头的一瞬间,忽然开口吩咐道:“明日再传诏,将废后董……迁往上林苑宜春观。”

    “谨喏。”虽不知皇帝怎么突然改了主意,但穆顺向来唯命是从,也不多说反对的意见。反正,皇帝即便睹物思人,废后也不会再回未央宫了,他试探的问道:“那此物是否……”

    “拿去给她吧。”皇帝已进了銮舆,声音隔着车厢显得有些闷闷的:“不要缺了用度。”

    穆顺心里有了底,很快应了下来。

    快刀斩乱麻的解决董承的事情后,曹操正式入宫复命,作为除董首功,又为士人出了口多年恶气,这几日曹操的声望在朝中甚嚣尘上,无论谁都对他笑颜以对。在入宫的宫道上,曹操与王必趁着扈郎、车马的嘈杂声响,两人在四面空敞的车上轻声私语着,迎面便见到乘车而来的尚书令吴硕。

    曹操的车马尚未停下,吴硕便远远地喝止车驾,老远的从车上下来,走过来向曹操谄笑着行礼:“曹公这几日为国家诛逆,着实乏累了。”

    “既是为国家办事,便无乏累之说。”曹操同样是笑着看向吴硕,两人的关系在旁人看来似乎很不错的样子:“此事吴公也是出力甚多,操这回觐见陛下,也定要为吴公多多说情几句才行。不然,外朝人等不知吴公于此间所为,持论要将吴公一并入狱,岂不是我的过失?”

    “不敢、不敢。”吴硕竟有些畏惧,虽然看似受了荀氏等人的承诺,但如今外朝对他的压力并不小。自己的声名太差,荀氏会不会过河拆桥、突然爱惜羽毛这谁也说不好,所以吴硕只得将门路走到曹操这里来,仅仅是因为曹操曾对他说过自己‘唯才是举’的理念。只要曹操看他还有用处,愿意保他,吴硕便能再次躲过一次清洗:“一切就有赖于曹公了!事成之后,愿为走牛马、填沟壑!”

    “言重、言重!”曹操笑眯眯的摆摆手,寒暄了几句,双方车马便擦肩而过。

    吴硕为了表示尊敬,特意让马车停靠在一边,让曹操先行过去,曹操拒绝了几次,终不得法,只好以急于应召为由先行离去。

    “此人小人反复无常,唯利是图,明公果真要留他在身边?”王必往后看了一眼,目光流出几分不屑。

    “君子难寻,小人却多得是。”曹操转头便收了笑,冷哼一声道:“文若如此助我,眼下却位居此等小人之下,他即便不说什么,我心里却好似代受其辱!董承一系被连根拔除,多少位置等着补上,哪里轮得到他吴硕?”

    王必唯唯称是,他知道自己的斤两,也不在乎曹操最后能给他什么,但只要不与吴硕这样的卑劣小人共事就可以了。

    “我记得按旧制,三公、列卿以下行于道中,遇尚书令、仆射等,皆要回车预避。”曹操不知从哪里想起了这样一条规矩,这也是光武皇帝尊崇中台以来,内朝权势压过外朝的一个标志之一:“我刚才没有预先避让吧?”

    见曹操自行检讨,作为下属的王必自然要为其找借口开脱:“这不是明公的错失,是吴硕有意谄媚,自行坏了规矩。刚才明公几次要避于道旁,让其先行,可他坚持不可,而诏书急宣,不得耽搁……这哪里怪得了明公!”

    “是了,这不能怪我。”曹操坦然的接受了王必的理由,微微颔首,一语双关的说道。

    到了第二天,尚书令吴硕便因司隶校尉曹操弹劾其失仪之罪,被皇帝下诏罢免,之后又被狱中的胡邈等人牵扯,还是没能逃过身死人亡的结局。

    董氏覆亡以后,曹操一系迅速踩着董氏崛起于朝堂,前者留下的空白也大部分被曹操举荐的人一一填补。

    如曹操昔日在兖州的谋士荀彧正式接过了尚书令的位置,曹操的妻族、好友、济北相丁冲北征入朝成为了司隶校尉,兖州治中从事毛玠也成为吏部侍郎,参与考评官员政绩……此外还有王必、郭嘉、董昭、魏种等人也各有提拔。

    曹操本人则是在短时间内三次拔擢,一跃成为了车骑将军、录尚书事。

第一百一十八章 毕集贤士

    “观其性质,足能抚集本部。”————————【晋书·刘宣载记】

    未央宫,宣室殿。

    城门校尉、易阳侯王端进了宫门,抬眼便看见中黄门严峻忙不迭的从阶上走下来迎接。

    因为多多少少在推翻董承的事上出了些力,即便王端几次谦让、推脱无功,但皇帝还是出于各种原因将其提拔至城门校尉这样显要的位置。

    王端与严峻简单寒暄几句,先不急着进去,瞧了眼新近择选的、安排在殿外等候的六名黄门侍郎们,问道:“国家在诏对哪位大臣?”

    严峻笑道:“只有车骑将军,还有钟、邓、韩等侍中作陪。”

    王端道了谢,便拾级而上,见到射援,种辑两人之外的四个新面孔,黄门侍郎崔琰是光禄大夫郑玄的学生,当年随郑玄入长安,与公孙方、郑浑等人进吏治科学习,转拜郎中、诸县长令,之后便拜为黄门侍郎,随侍左右。其他如吕岱、赵俨等人也是各自从地方上提拔来的循吏,被皇帝格外看重,留在身边灌输政见、接触朝堂上的新政,开阔眼界后,还会有再一次提拔任用。

    “王校尉。”赵俨上前来打起了招呼,他在这里头年纪较轻,才从南郑令的任上调回不久,心知王端原是在幽州上谷郡任职太守经年,甫一回来便是奔父丧,于朝中人事多有不熟,故特为介绍了几句。

    赵俨是第一批在吏治科进学的士人,当时主掌吏治科的正式王端的父亲王斌,单论起来,二者之间还有一些旧情谊。王斌故去时,赵俨远在汉中,只送了丧仪聊表哀切,如今当面,又忍不住提了些旧时往事。

    “当初多是得王公教诲,使我深悉朝中新策变革,因此在之后随军南征益州,任职诸县,为官才无有失措,处处与朝廷合契。”赵俨神色黯淡,略带惋惜的说道。

    王端思念起亡父,眼圈登时有些红红的。

    吕岱见赵俨瞬间与王端拉近了关系,也不慌不忙的过来凑热闹,几人寒暄了几句,直到严峻从殿内去而复返,宣王端入殿,几人的闲谈这才结束。

    王端不紧不慢的走着,心中回想着刚才所见的六名黄门侍郎,的确都是一时俊彦,有地方上的经验,又有谋大局的眼界,皇帝如此会识人用人,汉室何愁不能三兴?

    只是他忽然想到,刚才赵俨等人各有所长,相比之下,同样是从地方上新近择选的泰山郡羊衜,其谈吐才识,似乎就没什么让人耳目一新的地方……皇帝从来对自己身旁近侍的人选看得极重,无论是侍中还是秘书郎,无不是出自皇帝的精挑细选,他日也是提拔重用的对象。

    可这个羊衜,未免太平庸了些。

    王端很快将这个疑惑抛之脑后,紧跟着进了宣室,见到皇帝穿着一身常服坐在中间,钟繇、邓昌、韩嵩、辛毗、张昭、蒯良等六名侍中分别坐在左右的席榻上,右上的位置坐着一个身材粗短,面貌奇伟的男子。

    由于殿内不比外面,王端无暇与辛毗、张昭等新晋的侍中们结识,只眼神互看了几眼后,便听从皇帝的手势,坐在为他预留的左上第一个席榻上了。

    坐在王端对面的不是别人,正是最近炙手可热的车骑将军曹操。

    王端隐约知道,皇帝对曹操格外重用,数日来对方所上奏疏,几乎没有不准的。这次特意召他来,想必就是为了辽东太守公孙度的事情。听说此人见朝廷收复河北后没有趁势对他下手,便以为朝廷无力远征,这两年行迹愈发肆意,不仅郊祀天地、藉田治兵,还与塞外乌桓等部勾结,几次镇北将军张辽击退乌桓后,公孙度便出面包庇收容。

    这次张辽再容不得公孙度在辽东放肆,厉兵秣马,想要出兵讨伐。

    皇帝这时只看了王端一眼,便接着对曹操说道:“……先派使者去辽东宣诏,把公孙度及其子弟征辟入朝,许他爵赏,看他来不来!他要是敢违诏,直接让张辽、黄祖从海陆出兵,一举拿下,然后槛送长安。别以为朝廷给他二千石印绶他就真是太守了,左不过是偏远余贼,能成什么气候?”

    曹操沉默了一下,说道:“陛下睿鉴,臣也以为公孙度罔顾法度,理应从速征讨。刚才陛下也说了方略,朝廷先礼后兵,彼等若愿入朝,倒可示之以宽大,若执意要做什么‘辽东侯’,张文远也不是易与之辈。只是……”

    皇帝冷笑一声:“只是什么?你是想说执金吾徐荣与公孙度有同乡之谊,让你觉得不好办?”他说着便扫视钟繇一眼,说道:“徐荣的奏疏已予我见过,他早年曾向董卓举荐过公孙度任职辽东,如今虽仍有几分旧情,但也早有悔意,昨日便上奏疏,想要去幽州亲讨公孙度。”

    曹操舒了一口气,很快说道:“陛下睿鉴,如此一来,这先礼后兵的礼,可分别示以朝廷诏书与私人书信,从公私两处说情公孙度,不战而屈人之兵。臣原还担忧执金吾会因此事遭人非议,于是想设法转圜,谁知其竟有如此胸襟,陛下信之任之,倒是让臣多虑了。”

    皇帝没有再说什么,当初徐荣投身董卓,与曹操敌对时,曾将对方大败一场、打得灰头土脸,甚至险些要了曹操的命。两人之间说没有梁子是不可能的,徐荣或许不会许多年前的一场胜利放在心上,但曹操永远会记得他经历过的每一场失败。

    “刚才的话你也听了。”皇帝没有给曹操、徐荣二人居中调和的意思,只是看向一旁的王端:“你曾在上谷郡治理过一段时日,幽州附近的局势,想必你是了然于胸了。于今要议论的事不单是公孙度一人,还有邻近的乌桓、扶余等,若有何奏疏上未曾叙述明白的,你不妨一一道来。”

    这是给王端一个表现的机会,他开始将自己在幽州的所见所闻一一阐述,有些地方会中途停下任旁人开口询问,这个过程中他慢慢也看出几个侍中之间的优劣,虽然如钟繇、辛毗等人俱有才干谋略,但总体而言似乎外面那几个黄门侍郎更好一些?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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