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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武陵年少时     兴汉室txt下载     兴汉室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四十九章 聪惠少论

    “仁义修立谓之任,反任为欺。”————————【贾子道术】

    汉建安九年七月。

    车骑将军府。

    曹操正在接见此次负责献象的交州从事桓治,在他旁边,还有一个六岁左右的孩童正在有模有样的临帖练字。

    “这次将桓君请来,单只是私下会晤,所以不必尽那些虚礼。”曹操客气的说道。

    桓治不敢将这话当真,小心的奉承道:“不敢、不敢。在下虽出身边鄙之郡,但向来仰慕朝堂诸公的风范。曹公尽忠为国,赤诚之心,便是远如交州,也是士人叹服。”

    “是么?”曹操轻轻一笑,很随意的拉起了家常:“你是交趾人?龙亢桓氏可是你们本宗?”

    “天下桓氏大抵分为两宗,一为宋桓公之后,一为齐桓公之后。”桓治侃侃而谈,言语模糊的说道:“纵然是有些联系,也是血脉疏远,虽属同姓,实为两家。”

    曹操听出了对方含糊中为自己贴金的意思,也不戳破,又问道:“那长沙桓氏,应该与你们相近了吧?”

    若说龙亢桓氏太远,桓治不好扯上亲戚,那么距离最近的长沙桓氏倒是可以蹭一下。如今交州最大的豪强大族士氏因为参与叛乱而一蹶不振,本地豪强实力相近且都不算强势,要想争取士氏在交州的地位,光是影响一个交趾郡还远远不够,还需要扯长沙桓氏的虎皮。

    “曹公睿鉴,若是往上追溯,今尚书右丞桓君,应是在下族亲。”桓治觍着脸说道。

    “喔,原来还有这样一份渊源。”曹操感叹道,没有细究便轻易相信了对方的话:“那么,足下此次来长安,应是早已见过桓伯绪了?”

    桓治稍一犹豫,最终还是老实说道:“不久之前确实见过桓右丞,当时公事在身,尚未叙过亲谊。”

    “尚书台终日事务繁杂,你是得早些去拜见,不然也耽误了你的归期……我记得你不日就要返程回去了吧?”曹操热情的说道。

    “唯、唯。”桓治有些摸不着头脑,不明白曹操怎么会突然对他接近长沙桓氏这件事如此上心,但既然有了曹操的认同,想必他借此去找桓阶拉亲戚应该会更加方便吧?

    “对了。”曹操好像想起了什么没说,随意的问道:“听说你这次到荆州的时候,在路上迁延了几日,是因为什么事?”

    桓治心里顿感不妙,连忙说出早已准备好的说辞:“是因为荆州大雨,江水湍急,我等担心舟船倾覆,沉没白象,所以多等了几日。”

    “喔。”曹操听到这里,便也不再追问了。

    桓治心里松了一口气,不愿多待,便匆匆告辞了。

    当他走后,底下一直在安静练字的曹冲拿起一叠纸过来请曹操检查,曹操除了诗歌以外,书法也是了得,被称是‘隶墨雄瞻’‘尤工章草,雄逸绝伦’,常与梁鹄、邯郸淳这些名家交流。他简单评价了一番曹冲的字,提点了一些精要,然后放下纸张,若有所指的问道:“刚才你都听到了,你觉得他说的是真话么?”

    “当然是真话,他哪里敢欺瞒阿翁?”曹冲眨着灵动的眼睛,乖巧的站在案边。

    曹操认真的说道:“不,有时候人的位置越高,就越会有人去骗他。”

    “我知道了,他们是因为‘怕’,所以才会骗。”曹冲立即接口道。

    曹操耐心的纠正道:“不仅是因为‘怕’,还有为了获利而如此。天下人熙熙攘攘,不过‘名利’二字,司马公诚不欺我。”

    曹冲凛然受教,他是个非常聪明的孩子,但有的时候其实也无法摸透这位父亲的心思。就好比现在,他便不明白为何曹操要与桓治不咸不淡的扯这些话,也不明白为什么要自己坐在一旁。

    不过,有一件事,他很明白:“阿翁……其实哪天在上林苑,孩儿算是欺瞒了天子吧?”

    “你是为了什么要那么做?”曹操伸手抚摸着曹冲的头,似乎并没有因这个而怪罪的意思,他自顾自的说道:“是因为‘怕’?可你当时说与不说,天子都不会怪你。或是因为‘利’?可这个主意却是宣于太子之口,谁又知道是你呢?”

    “孩儿当时只想帮太子一个忙,让太子知道孩儿聪明,并且又不想让天子知道孩儿太聪明。”曹冲想也不想的道,神情有些犯难:“……只是天子好像知道了,这下是给阿翁添麻烦了。”

    说完曹冲便跪下拜了一拜。

    “快起来,我又何尝怪你?你当时没有喧宾夺主,又没有刻意藏拙,这样做已经很好了。”曹操叹了口气,伸手将这个过于聪明早慧的儿子拉了起来:“天子既将你交给太子做舍人,足以见其豁达心意,我今日与你说这些事,是要你入宫侍奉太子时务必谨记,为人臣子,最可贵者在于赤诚。”

    “孩儿谨受教。”曹冲又是一拜。

    曹操这次没有阻拦,他点了点头,示意曹冲下去休息。不多时,郭嘉与董昭等人来了,听说了桓治的事情后,各自思索了一会。

    郭嘉道:“事情比预想的要棘手,倘若只是桓治为了弥补过失,说动掌管尚书台文书的同宗桓阶在奏表上通融,那么就单是他们的事。可若是杨司徒在其中进行干预,那这件事恐怕……”

    “荆州这几个月确实雨水多,桓治在路上因故迁延,应该是实话。”曹操如是说道,这件事情说大不大,看似也与他无关系,但到了他这个位置上,对任何事情都不能一头雾水:“就是不知道杨公在其中参与了多少,也不知还有没有旁人。”

    “无论桓治是有意、还是无意,无论这件事是早有布置,还是顺势而为,都不能小觑。”董昭难得一次把握住了郭嘉的疏漏,轻声说道:“桓治想接近桓阶,恐怕不只是为了在交州建立声望那样简单。”

    “此话怎讲?”郭嘉不善与人交际、虚与委蛇,有些细节也并非他所能知。

    董昭微微一笑,看向了曹操:“曹公可知桓阶之妻是谁么?”

    “别人家的妻妾,我如何知道?”曹操略有不悦的说道,接着又促狭一笑,玩笑道:“除非其美。”

    董昭与郭嘉相视而笑,气氛一时轻松,他继而说道:“其妻乃伏氏。”

    “伏氏?”曹操玩笑的神情忽然严肃了起来,他认真的说道:“是琅琊伏氏?”

    “虽不算近,但也不远了。”董昭点头确认道,他从来喜欢关注那些朝堂的人事关系,甚至是曹操不甚在意的微末官吏的家底他也能摸个清楚:“仅是桓阶之妻为伏氏旁支,还能勉强说为巧合,但曹公应当记得,此次献象,南海郡也是出了力的。”

    “伏德?”曹操轻蔑的笑了笑,不以为然道:“我看是有人要为伏氏造势,躲在太子后面,他们难道以为帝后伉俪,太子的地位就稳固如山了么?”

    董昭忙伸手止住道:“太子年幼,现在说这些还为时尚早……”

    郭嘉却是从思索中回过神来,好整以暇的笑道:“也不早了,太子虚岁都已五龄,昨日才下诏书,拜年幼聪慧的子弟为太子舍人,曹公令郎也在其列。这让我想起曾听人说过,天子初掌大权时,建秘书监,也是搜集了一批同龄俊秀。”

    “是啊,说来还没有好好向曹公贺喜啊。”董昭拱手笑道,现如今曹操深受重用,儿子曹冲又成了太子身边的伴读,放眼看去,曹家至少会有两三代的权势。

    “就是不知谁堪为太子师。”儿子从小与太子一同长大,无疑确保了曹家的权势得以延续。皇帝这么做,曹操便不得不承情之至,顶着再大的压力也要帮助皇帝推行新政,得失利弊之间,他幽幽说着,看了眼郭嘉:“奉孝,这并不难猜,对吧?”

    “无非贾、荀而已。”郭嘉想也不想的说道,末了,他还补充了一句:“倘若不是,那太子可就……”

    “诶……”曹操叹了口气,其实在他的想法来看,现在就靠近太子未必是件好事,皇帝还那么年轻,以后的事谁又说得准呢?

第一百五十章 岂合之酥

    “其聪明不足以校练真伪,揣测深浅。”————————【抱朴子·勤求】

    汉建安九年冬十月。

    汉室兴复以来,随着朝廷各项制度重回正轨,许多以往的习俗礼仪也一一被拾了起来,这一天,皇帝允准了太常孔融考订的旧制,由大予乐令杜夔等人重新编练了八佾之舞,在司空赵温、司徒杨彪等公卿迎冬于北郊时演奏。

    初冬季节,关中的天气已渐渐变得寒冷,上了年纪的公卿们在寒风中好不容易行完迎冬礼,才一离场,便匆匆登上车驾,迫不及待的准备回城。

    有些车夫技术高超,鞭子轻挥,骏马四蹄策动,车驾起行。但无论如何,遇到三公的车驾,谁都要避道而行,落于人后。

    司徒杨彪在颤颤巍巍的爬上车厢,杨修立即手忙脚乱拿来手炉、锦袍,将父亲伺候好后,他才半是埋怨的说道:“今年的冬天倒是来得早,这样冷的天气,太常偏选在今天去迎冬,真不知灵台那些司候时节的人是怎么想的。”

    “不要小瞧了这个‘礼’字,越是太平时日,这个字就越重要,非其无以壮威仪。”杨彪感受着火炉传来的温度,轻轻吁了口气,说道:“近来朝廷多事,你性子张扬,记得收敛些。”

    “阿翁?”杨修奇怪的说道:“难道近来是有人要针对我家?”

    杨彪叹了口气:“有或没有,都要小心谨慎,如今杨氏不得圣眷,做什么都不能像从前那样了。要想不出差错,就得不让人抓住把柄,再过几年,我便上疏乞骸骨,到时候给你安排个职务,我也就可以安心回乡教导族中子弟了。”

    “事情已经到这个地步了么?”杨修紧张起来,忧心的说道:“前些时候国家为太子挑选老师,朝野内外都属意阿翁你,可最后却选了中书令贾诩与秘书令荀公,荀公是饱学儒士,他为太子师并不奇怪,这贾诩无德,哪里能为人师表呢?”

    “天子能有今日,大半要归功于贾、荀二人,如今朝政万端更是颇有倚重,任他们为太子师,是为了安其心,激其励。”杨彪看着杨修,对方向来聪颖,看事情往往比旁人要透彻,怎么这件事还要他来说?单是为了抱怨么?

    “可这也不能拿储君的今后当儿戏!”杨修皱着眉说道,近来朝中对于太子老师呼声最大的除了杨彪,还有蔡邕、孔融这些人,他们都与杨氏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可却都不在名单之列,再不济,就连太学里的博士也没一个入选,这让杨修大感挫败,难道杨氏的势头就到此为止了么?“若是郑大夫在,事情便不会如此。”

    光禄大夫郑玄已经在两年前病故,如果他还活着,确实是个合适的人选。

    杨彪深深看着眼前这个儿子,心中似乎有千言万语闪过,一时却不能尽诉于口:“事已至此,你也不用再替人忧心了,贾诩在中书执笔,每日又要侍奉御前,教导的重任还是会落在荀仲豫的身上,这样朝臣方可安心……”

    “谨喏。”杨修应了一声,心里还是不甚乐意。

    公卿迎冬礼毕,各自回官署办公,由于杨彪没有录尚书事,这个司徒也有名无实,索性称冒了寒风、身子不爽,回家休息去了,将杂事都托付给了长史。杨修作为谒者,此时却不能偷懒,老老实实入宫,他是常侍谒者,需要在一定场合出现在皇帝身边。这会皇帝正在后室更衣,侍中、侍郎们也都不在,殿中只有谒者王辅等几个熟人面面相觑。

    尚书左丞法正、车骑将军记室王粲不知何故,也在其殿中。

    双方见礼过后,杨修将探寻的目光投向法正,以及中间桌案上摆着的一只红漆食盒。

    “德祖,你来的正好。”法正热情的招呼道,伸手邀他至案前,指着那只食盒道:“陛下的心意我越发猜不透了,其中分明装了一盘桃酥,可为何要在盒子上写下一个‘合’字呢?”

    王辅不明白,说道:“合不就是闭合之意么?或许是桃酥要即食,所以暂且将食盒闭上。”

    “‘合’乃‘人一口’,陛下的意思,是我等一人一口,分食此酥。”杨修轻蔑的看了眼王辅,当初在秘书监读书时他就常看不惯这个纨绔,其余裴潜等人一样都是任性肆意的人。

    “是这个意思么?”王粲还没说完,话头就被法正截住。

    “想必就是此理了。”法正笑眯眯的说道,他看向杨修,又看了看王辅、王粲,道:“我等皆曾为秘书郎,侍陛下左右,听说这次是西域传进的制饼之法,陛下特意传我等来,想必也是为了此事。只是王仲宣与德祖你都来得晚,陛下国事缠身,久候不得,便留了个字在这里,借此试验我等。”

    说完他又奉承道:“不愧是德祖,我苦思许久的难题,没料到竟被你一语猜中。”

    杨修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一时却也不好推辞,便上前揭开食盒,里面果然是一盘四个酥饼,俱是精致可爱,一口就能容下。杨修率先伸手拿起一枚放入嘴中,细细咀嚼,其味香甜满口,让其心中顾虑消退不少。

    “来、来,都过来吃。”法正招呼道。

    王粲还有些犹豫,王辅却是第二个上前拿起一块吃了,口中还说:“好吃是好吃,但出个谜字让人猜,却是太麻烦了。”

    “这……”王粲迟疑着,抬眼看向众人。

    法正已拿了一块放嘴里,手上推了王粲一把,慢慢说道:“大家都吃了,你可不能剩下。”

    王粲不得已,只好拿起最后一块吃下了。

    食酥之后,几人各自坐下饮茶,法正俨然一副东道主的样子,招呼众人,寒暄闲谈,不亦乐乎。他一反常态的亲近杨修,坐在他旁边,说道:“说起来我等也许久没这么聚过了,想起当初在秘书监时,大家投壶赋诗,是何其快意!”

    见杨修没有搭话,法正又接着道:“如今彼等都已供职一方,以后都有大前程,就连司马仲达也是起起落落,如今又被陛下提在嘴边……”

    “法孝直,你说这些是何意?”杨修直感觉太阳穴跳了一跳,这是他多年隐痛,当年的‘省中八秘’要么是一军记室,要么是地方守令,可他还只是个常侍谒者,放在那些平庸者身上倒还没什么,可杨修常以才干自诩,如何能一年两年的忍下去?

    “闲谈而已啊。”法正诧异的说道:“其实你心中苦恼,我也知道,这样,我想你透露一件事……”见一旁王辅、王粲都流露出好奇的神色,法正也不避讳,道:“桓治这些人不是要回交州了么,林邑那一块土人众多,德祖若是请命宣慰,回来之后,还愁不能晋升?”

    “如此好事,你为何不去?”杨修反问道。

    王辅眼珠一转,插上话了:“他倒是想去,可法氏哪有弘农杨氏的门第高?交州士人眼界低浅,德祖名门之后,去了谁人不服?”

    法正有些不高兴地看了眼王辅,倒也没有反驳。

    出于交情,王粲在一旁忍不住提醒道:“交州人无甚底蕴,所谓豪强大族,不过士氏一类罢了,听说这次交州桓治想尽了办法,才攀上长沙桓阶的门第……”

    杨修恍然醒悟,知道法正是要试探他与桓治的关系,不禁手抖了一下。

    “攀门第倒也罢了,就怕他为了攀附大族,做些不该做的事情,最后不光是自己,就连所攀的豪族都要受牵连。”法正嘿然一笑,复又说道:“此人自以为送了只象来,便立多大功似的,不说他了。德祖,我适才的计策你当真可以考虑一二,如果嫌交州太远,去并州也好,左右都是些蛮夷缺少圣人教化,你博才多闻,一直在谒者台,屈才了。”

    王辅也因各种原因才谪到谒者台,听了法正这话心里也不高兴了,皮笑肉不笑的说道:“谒者台说是清闲无事,平日里各公府卿门迎来送往,也是繁琐得很。”

    法正‘喔’了一声,朝王辅拱了拱手。

    这话在杨修听来像是嘲讽,心里更不是滋味。

    在宣室殿,皇帝也正召见录尚书事、司空赵温和车骑将军曹操等人:“刘备从河南上奏称,冀州诸豪迁文陵邑事成,王凌、仓慈等人正妥善安置屋舍田地,料想在年底,文陵邑便可初见规模了。”

    赵温立即贺道:“陛下仁孝,兴复祖制,护守山陵,先帝可泉下无憾矣。”

    “可惜眼下不便大摆銮驾,不然,就可以去雒阳谒陵了。”皇帝无不遗憾的说道,他细细摸着一枚书简,忽然问道:“不如遣一名大臣去雒阳,一则是为代祭,二则也是要看看迁豪守陵之策的成效,诸公以为,谁去最合适?”

    “按理说,该由太常与世庙令前去谒陵告祭,但陛下既提了这层用意……”赵温沉吟道:“不妨命太尉赴雒?”

    “太尉身居三公,又乃宗亲,确为合适。”尚书令荀彧越过说话的次序,先声附和道。

    皇帝没有接话,显然是要听取这三位大臣的所有意见。

    曹操始终警惕着刘氏宗亲在朝中的力量,同时也不想让刘虞走这趟,想了一瞬,当即反对道:“迁豪之令,事涉大族,诸豪强多有不解朝廷用心者,若是由司徒杨公行雒,安抚彼等迁来豪强,可化民怨于无形。”

    皇帝这才点头应许:“可也。”

第一百五十一章 以类度类

    “圣人何以不可欺?日:圣人者,以己度者也。”————————【苟子·非相】

    离开承明殿后,皇帝来到更衣后室换上一套轻便的燕居服,忽然瞅了眼桌上的一盘点心,这才想起将法正叫来:“是什么情形?说来听听。”

    法正恭敬的端坐在下首,细细的将刚才发生的一切都说了出来,当他说道杨修的反应时,忍不住说了自己的看法:“臣前日到灵台查阅荆州雨水册,桓治献象那天荆州的确有大雨,河水暴涨,道路阻绝。可见桓治在路上因故迁延确实是真,而送至尚书台的献贺文书前后纸张并不相同,留有印款的纸张是交州的麻纸,前文写有陛下与太子的纸张却用的荆州藤纸,且字迹也略有不同,想必就是在荆州的时候……臣适才察看杨德祖神情微妙,其定然是知情的。”

    “所以你还是想让他到交州去?”皇帝坐在榻上,手上拿了把干枣慢慢吃着,吮吸着枣核的最后一丝果肉,一边考虑着:“他虽恃才傲物,但这几年倒是没生什么是非……”

    法正立即道:“虽无是非,但杨修在谒者台经年,往来送迎,获知机密甚多,再如何也应历外任。何况如今朝廷已迁一陵,孝灵皇帝神思有慰,而世祖以降皆无邑守,后人岂不有非议之声?何况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陛下威望正隆,实不必等到以后,且弘农杨氏负天下名望,也不可不预防为上。”

    “那你说说,让他去交州做什么?安排何职?”皇帝嘴唇微张,穆顺立即有眼力的将手伸了过来,可皇帝却没有领情,一扭头将枣核随意的吐在了桌上:“你们都是秘书郎出身,王粲、韦诞他们几个都是做了将军记室,杨修外放,可不能差了。”

    “交趾郡文学如何?”法正有些心虚的低下了头:“那里蛮夷不靖,士民不服王化,让杨德祖去,想必能以一人教化抵十万兵。”

    空气仿佛静了一瞬,就那么一瞬。

    “孝直啊。”皇帝另吃起一枚干枣,异常清脆的声音仿佛让人回到了炎热的夏末:“我记得你与杨修的关系不好?多年前他曾得罪过你,是么?”

    杨修的性格得罪过很多人,法正没有立即否定,似乎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一段回忆。

    “也罢。”皇帝咀嚼着枣肉里的甜味,站起身来,拉住法正的手,往他手心里塞了几枚红彤彤的干枣:“你的想法很正确,但这件事就到此为止,我只需要知道‘太子’这两个字是何时加上去的就行了,至于背后的是谁,并不是最重要的。”

    法正的后背已是汗津津的,他身上燥热,手心上的红枣仿佛是几块烧红的炭,他紧张的答应道:“臣谨喏。”

    这真的不重要么?法正退下时还在想着皇帝的话,如果是伏氏与杨氏等人暗中谋划,皇帝真的会像现在这样毫不在意么?

    当诏书下来时,本想置身于庙堂之外的司徒杨彪心里纵是万般不愿,也不得不亲自去往雒阳走这一遭,因为有些事情他已无法避免,尤其是在得知儿子杨修被拜为南海督邮,即将与桓治等人同行回交州的时候,他就知道这件事已经不容许他拒绝了。

    尤其是在临行的时候,自己前一天还在与之谈论雒阳迁豪诸事、欲要有所辅助的司徒长史、左冯翊人游殷被突然调任京兆丞,取而代之的,则是奉诏接替游殷的尚书左丞法正。

    在灞桥,杨彪看到笑嘻嘻的法正,心里仍是有些郁结,皱着眉躲在车内不出,而法正却是不以为意,作为长史的他理所当然的招呼起了户曹掾徐英等司徒僚属:“走吧!皇命加身,我等得星火赶往雒阳。”

    “不是去告谒文陵、抚慰迁来邑民么?”徐英嘴上好奇的问着,一双眼睛却忍不住往杨彪紧闭的安车上瞟来瞟去:“可是还有其他要事?”

    对这样的试探,法正付之轻蔑一笑,反讥道:“难道告谒孝灵皇帝文陵就不是要事了?”

    徐英不再多言,这里最权威的杨彪不说话,他也拗不过法正这个长史。

    一行人连日赶路,不久之后很快东出函谷,来到雒阳。河南尹刘备,雒阳令王凌等人早已久候多时,双方寒暄多时,杨彪一行人休整一天后,便率河南地方官员前往文陵祭拜,然后在文陵,杨彪接见了年纪轻轻的文陵长仓慈。

    “仓孝仁年纪虽轻,但办起事来却不逊于经年循吏。安置迁来邑民,本是一件难有头绪、十分烦剧的事情,可他却处理的样样不差。”刘备对杨彪极力夸赞着,那副自豪的语气仿佛仓慈是出于他的门下:“太学五科选士,策试抡才,可见一斑。”

    杨彪笑着回应道:“国家一直关切的便是迁来邑民是否安定,彼等在冀州等地时也算是乡里豪强,一旦抛弃祖茔家业,离乡至此,心中难免不平。是故牧民者治此要不在农桑,而在何以安静人心。”

    刘备点头称是,深以为然,王凌在一旁毫不客气的说道:“河南尹曾是京畿,至今也是‘特奉朝请’的中二千石大郡,多少人愿居此而不得,如今彼等轻易改籍,守护帝陵,是何怨之有?”

    杨彪有些不高兴,河南尹的地位再高,那也是过去的事了,想要迁居这里的都是些普通人家,真正在乡里有名望的豪强哪个愿意到这里来?除非是雍凉那些边陲之地……看到王凌说出这样口无遮拦的话后,刘备没有丝毫表示,杨彪也知道他们肯定都是一样的观点,并不觉得迁豪是什么坏事。

    如今并州诸大族势力微弱,像王凌这样的只能依靠皇帝才得以自立,要想他们与杨彪一样反对迁豪,恐怕没那么容易,因为皇帝早已明确表示过,像并州这样的边陲之地是不在迁豪之列的。

    而刘备……皇帝制定的政策似乎从未真正影响过这些刘氏宗亲,反倒是近年来朝中得受任用的宗亲逐渐多了。

    对此,杨彪也不想再说什么了,只是道:“如此最好,地方少事,朝廷和国家也能宽心。”

    之后他心不在焉的接见了仓慈,又在私下里接见了来自冀州等地迁移至此的士人,代表朝廷对他们嘘寒问暖,杨彪本来想听听他们会不会有什么怨言,准备回去后以此向皇帝进谏。可听到的全是安于现状的好话,没有一句指毁,这让杨彪深感奇怪,难道是仓慈做的太好了?

    得不到想要的结果,杨彪打心里也不愿来走这一趟,因为这相当于是从侧面宣告了他支持皇帝的政策,正当他熬到时间差不多了,准备通知法正开始动身回去的时候,朝廷来的一道诏书让他立即明白自己此行绝非这样草草结束。

    “……以司徒杨彪录尚书事,留守雒阳,择迁冀州、青州、荆州等地豪民,建邑守世祖以下雒阳诸帝陵,如文陵事。”

第一百五十二章 万勿推辞

    “公听视机警,受大任举重若轻。”————————【啸亭杂录·裘文达公】

    得知皇帝临时给他加派了任务,司徒杨彪震动不已,虽然得到的是曾经梦寐以求的‘录尚书事’,可他却不想因此付出皇帝要他付出的代价。接到任命后,他当即想要写奏疏拒绝这道催命的诏书,可还没有想好措辞,他的长史法正就不请自来。

    “明公在写什么?”法正在杨彪身边坐下,视线甚至看都没看桌案上的笔墨,便从容说道:“不会是拒绝天子成命的奏疏吧?”

    “老夫年岁大了,目不能视物,忝列三公之位,本就心存惭愧,如今又得陛下托付大事,老夫岂能勉强任职,耽误朝政?”杨彪慢吞吞的说道,他眼下也确实是耳顺的年纪了,没有精力任事多半也是实话,只是在眼下他拒绝朝命,意义可不止是年老多病了。

    法正轻笑一声,也顺着他的话讲下去:“在下既是明公长史,这等事何劳亲自动笔?还请在下代为从事。”

    说着便目光炯炯的看向杨彪,两人沉默对视了一阵,最后到底是杨彪败下阵来,轻叹一声,伸手做了个往前推的动作。法正颔首,在杨彪的授意下将那份未完成的辞表拿了过来,靠近灯下读着。

    “好则好矣,只是在下愚见,有几处若稍作改饰,似乎更为得宜。”法正轻描淡写的说道。

    杨彪目光一闪,接着对方话头问:“是哪几处?”

    “这。”法正毫不客气的指着辞表上某处,像是全然不知眼前的是一位浸淫文字多年的大儒:“这里写的‘兄弟诸人,见次而逝,唯臣与懿独存。’似有不妥,明公膝下德祖,近日不是派往交州任职去了么?”

    杨彪神情不为所动,可法正还在那里点评道,像是在评价学生的文章:“这里可以再添一句‘经昏践乱,涉艰履危,仰圣德以求全’如何?”

    “法孝直。”杨彪终于说话了,他的语气依旧沉稳,但任谁都听得出他已有不满,何况的是聪明人如法正。

    “早闻明公经术纯熟,今日拜读文章,更觉不凡,在下实在是受教了。”法正故作不知的称赞道,他接着话锋一转:“只是这样的辞表,一旦奉上,明公当真以为,能安身而退么?”

    “天子正当年轻,朝廷上下不乏能人贤士,老夫在朝多年,无尺寸之功,本就惭愧。这次从京兆到雒阳,途径弘农故里,就不禁起了莼鲈之思,本想回去后再上疏乞骸骨,眼下只是早做打算罢了。”杨彪试图避而不谈。

    “明公这话,在下殊为不解。”法正步步紧逼道:“陛下诏书即下,明公就上疏请辞,说好听些,是避事,说不好听……所谓‘要君者无上’,明公乃当世宿儒,不会不清楚这句话的意思吧?”

    杨彪再也坐不住,霍然张目,轻喝道:“法孝直!”

    法正似乎被其吓到了,忙往后退了半步,俯身拜倒,双手将那份辞表奉上:“是退是进,还请明公三思!”

    “你到底是要做什么?”杨彪显得有些气急败坏,坚决请辞,不单是远在交州的儿子杨修,朝中没有了他的庇佑,就连弘农杨氏也逃不过一劫;可若是接受了皇帝的诏书,主持迁豪,天下士人又将怎么看他呢?饶是往日有多精明,此刻的杨彪发现他竟然奈何不了眼前这个小子。

    “在下忝为司徒长史,自然是要为明公谋事、出力,倘若明公辞去司徒之位,在下又将何去何从?”法正理所当然的说道:“此次迁豪,明公只需坐镇雒阳,在下与河南尹刘公、长安令王凌等人仰仗明公之声威,地方刺史、守令奉诏行事,不消半年即可成事。其中若有干扰黎庶之举,明公大可劾奏陛下,待雒阳诸先帝陵寝建邑守护,回返长安,入承明殿与赵、曹诸公论政,以一生所学治理天下、辅佐圣君,相比之下,迁豪又算得了什么呢?”

    杨彪被他这一席话恢复了不少理智,他缓缓呼出一口气,冷静想到,只要事不及己身、不害黎庶,就是亲手推动了又如何?只有走到更高的位置才能做更多的事,现在就这样退了,不仅无济于事,反而还会空守着名望步黄琬的后尘。法正变相的提醒着他,让杨彪这才开始真正意义上郑重起来:“你真是这么想?”

    “这是自然。”法正说道。

    “如此说来,德祖去交州,是你的主意吧?”杨彪忽然说道,似乎有兴师问罪的意思,但实际上却是要把主动权夺回来。

    法正不卑不亢的说道:“郎君是随交州桓治一起走的。”

    杨彪没有话说了,看来有些事皇帝不是不知道,而是捏在手心里没有发问,这份诏书,他接也得接,不接也得接。法正只是‘帮’他做事,从旁叮嘱他的角色而已。

    想明白了这些,杨彪轻叹了口气,当面将那份辞表放在烛火上烧成灰烬,这才让法正离去。

    建安十年初春,杨彪正式接受迁豪的任务后,才一上手就开始摸出了门道,他要求地方官员仔细甄别豪强,要求在一定家产内、平常多有不法的豪强首先迁到河南诸陵,然后再是其他,这样做一来可以打击不法,二来能完成皇帝的要求,三来也能尽可能的减少对那些有名望的士族的影响。

    到了夏初的时候,开始有大批来自于河北、青州等地的豪强迁入河南原陵、显节陵、敬陵等陵邑,迁豪安民有功的文陵邑长仓慈也因此成为河南户曹,开始积极参与迁豪安置。

    有文陵邑的成例,在哪个陵邑安排多少户人,刘备、王凌等人做的有条不紊,既没有干扰到河南本地人的生活,也没有出现较大的治安问题。

    杨彪在其中更是起到了稳定人心的作用,在有人对杨氏憎恨詈骂的时候,有些人见事不可为,便转而向杨彪等人打好关系,竟然逃脱了被迁的命运,在种种措施下,大部分地方都较为安定,可就在杨彪以为可以松一口气、在六月前能顺利回长安的时候,异变发生了。

    青州黄巾攻打济南,济南王刘赟被杀。

第一百五十三章 何时载戢

    “夫兵戢而时动,动则威。”————————【国语·周语】

    “青州哪里来的黄巾贼!”宣室殿内,皇帝愤恨的将奏疏掷在地上:“这准是地方有人借黄巾的名义行事,竟还杀了济南王……哼!”

    济南王刘赟的父亲刘康是从河间王一系过继出去的,算起行辈来,同样是河间王一系的皇帝还是他的堂叔。如今天下平定,这样一个藩王还能死于乱贼之手,简直是在打皇帝的脸。

    赵温等人遇到这种情况也不知该如何劝,只得如实说道:“据青州刺史奏称,彼等乐安贼徐和等人早年间投身黄巾,后效命于袁氏,因畏惧天兵而藏匿于山林之中。如今见青州残敝未复,无重兵把守,便起了劫掠之意……”

    “他们不知道杀的是济南王么?”皇帝怒道:“还攻打城池,杀害长吏,用‘劫掠’两个字就能遮掩过去了?糊涂!”

    “陛下睿鉴!此等贼人蛰伏山中,不肯归服,既是畏惧朝廷,又是蓄意谋乱,如今出山林为乱,必是青州所迁豪强不满,阴纳勾结所致。”曹操这句话一出来,让旁边的赵温听得一怔,他哪里想到对方会这么直白,本以为这事君臣间心知肚明就好,被捅出来后,势必不会善罢甘休了。

    皇帝也是稍一错愕,又看了看赵温、荀彧等人,对曹操说道:“那依你之见,眼下该怎么办?”

    曹操一板一眼的说道:“臣以为,济南国内诸豪有勾结匪类之嫌,宜令有司严查!同时遣青州刺史杜畿戴罪立功,督泰山太守吕虔、齐国郎中令臧霸等邻近郡国兵马进讨围堵。俟其一灭,再清查罪犯,查清是谁在背后煽动作乱,意图阻碍朝政。”

    “济南之事恐怕不是孤例。”皇帝余怒未消,冷着脸点了点头,瞥了曹操一眼:“如今各地豪强已经在迁,若再从哪个山林里跳出什么黄巾贼……传诏雒阳,让解难督于禁移驻东郡,与东郡太守做好四方警备。”

    解难督是雒阳三督之一,世称东军,虽然一督只有兵马三千人,但将士精锐不下南北军,此前平乱河北、征讨辽东,都是战功显著。东郡地接冀、兖、青三州之地,内有黄河,水陆便捷,太守夏侯惇更有善战之名,驻兵东郡,可以观三地之变。

    这次皇帝一气提拔了曹操昔日的好几名故将,大有倚重之意,都源自于曹操那一番赤诚之言。

    皇帝最后扫了众臣一眼,见他们都无异议,便问道:“对了,济南王太子现在何处?”

    刚才他一怒之下,将奏疏还没看完就丢掷在地上,现在捡也不好捡,便将问题抛了出去。

    “王太子在城破之时侥幸逃脱,为青州别驾毌丘毅所救。”曹操进而言道:“当天此人正奉州府之名,巡视郡国迁豪等事,恰巧遇见济南贼乱,救护下王太子一行。”

    毌丘毅是武威太守毌丘兴的父亲,早年曾在大将军何进麾下谋事,后来长期在东莱诸县蹉跎,直到汉室中兴,曾在皇帝手下做过黄门侍郎的毌丘兴逐渐得到重用,毌丘毅在青州这才开始官运亨通,接连担任郡丞、太守等职。

    曹操看似无意的多说几句,就将毌丘毅父子拉入皇帝眼前,皇帝再度想起当年那个与周瑜走得很近的青年:“我记得,在渡海征辽东时,毌丘毅在东莱太守任上出力不少。”

    说完这么一句,皇帝便不再提,曹操也点到为止。君臣几人接着议定了前往青州的人选,以太常孔融为主,廷尉正程昱为副,前者在青州有不少名望,可以在治济南王刘赟丧礼的同时,怀柔豪强;后者则是负责案检事情的来龙去脉,将这股黄巾贼背后的主使挖出来明正典刑。

    荀彧知道曹操这么一番言语,成功让自己的人得受重任,只要在这次立下功劳,成功办好迁豪于雒阳的事,下一次迁豪于长安诸陵,舍彼其谁?只是荀彧虽看得清这些好处会让他与曹操的结盟会愈加稳固,但还是在一旁听得眉头颤,不敢贸然出言,始终觉得对方不止这点企图。

    天渐渐黑的晚,大臣们出宫时仍是在湛蓝蓝的天底下,远处的城墙上还悬着一轮白日,让人暖洋洋的想脱掉身上的春衣。

    今天是荀彧在宫中值宿,曹操在出宫前先将荀彧送回尚书台,两人一路上并未作声,直到车帘一落,挡住了稀薄的夕阳,荀彧才沉声问道:“济南之事一发,牵动的可不止青州一隅,杨司徒在雒阳才将迁豪的事干起来,甚至还颇见成效,如今有人不买他的账了,理当让他继续办下去,将平贼的事一并担了。这样该得罪的人尽由他得罪……何故这时候将事情接过来?”

    荀彧问着,目光看向曹操,似乎有所不解。

    曹操不以为然的笑了一下,让荀彧心头一跳:“文若何必明知故问呢?这次哪里不出变故,偏偏是发生在济南,偌大济南,近十年有谁撑得起场面?”

    荀彧立即想起了一人,前任司空淳于嘉,董卓被诛后,一度成为王允的臂膀,最后虽然被免,但算全身而退,这么些年归隐乡里,倒是让人险些忘记了。

    若是有淳于嘉在这里从中作梗,影响的可不仅仅是济南一地了。

    荀彧皱了皱眉,说道:“淳于氏始于先秦,绵延数百年,根基深厚,可眼下大势所趋,他怎么还会做这种事?”接着,他又自答道:“他以三公之尊,依附王允,与国家颉颃,可见其眼界不过如此,这么做倒不为奇事。”

    “奇事么?”曹操嘿了一声,径自说道:“一介老朽,退隐乡里,我何惧于他?就连陛下,或许也未曾将他放在心上。我此番料想的,除了使元让等人立一番功劳,以待后用外,还有剑指刘伯安之意。”

    荀彧沉默了半晌,最坏的事情果然让他猜到了,近来刘氏宗亲在朝堂声音愈发强大,又无比支持皇帝的朝政,同意削弱各地郡国的豪强大族,毕竟地方上的强族削弱了,这些有封邑、有庄园、不在迁豪之列的刘氏宗亲就更舒心了。

    曹操一直将自己视为皇帝推行改革的重要人物,自然会将刘氏宗亲视为竞争对手,其中就有太尉刘虞。

    马车中一时寂静无声,曹操又道:“刘虞此人几经沉浮,多错少功,还能留在朝堂,多半都是靠他在宗亲里的名望。本来宗正刘松足以与他分庭抗礼,但谁让刘松与其父门下故吏士人们走到一起,早些年还暗中干涉朝政,如今济南事起,陛下自然不会放过他。刘松不日一去,我要对付的,也就只一个刘虞了……”

    “孟德……”

    曹操话音未落,荀彧脸色凝重,艰难的吐出两个字,曹操不由得停住话头,朝他看去:“孟德打算怎么做?”

    “这个容易,刘虞自受挫之后,见自己无事,心思又起,便想要再进一步。此刻见到杨彪在关东办事不利,其必会站出来劾奏。”曹操笑着道:“他不知道眼下正是天子需要杨氏的时候,我只要力保杨彪,就足以将他反击下去!”

    荀彧一时语塞,久久才道:“所以当初孟德力荐杨彪赴雒阳时,就已经想到会有今日了?”

第一百五十四章 趁虚以谋

    “进退不可,周旋不能,君必悔之。”————————【左传·僖公十五年】

    曹操喉头耸动了两下,似乎发觉这样有些不厚道,当即说:“此时是我没有事先告知与你,也是担心文若你不会支持……”

    “孟德何必这么说?”荀彧抬起头,很体贴的看向他:“你我同事已久,彼此心意互通,你这样做自然有你的道理,何必样样都说与我知?若是处处计较,才是我小气了。”

    曹操干笑几声:“这倒也是。”

    车子不一会就来到尚书台,荀彧很快与曹操告别下车,去尚书台当值。

    看着荀彧离去的背影,曹操久久才放下帘子,喟然叹道:“是我负你啊。”

    接下来的几天里,除了让夏侯惇、杜畿等人剿除青州叛乱以外,太尉刘虞趁着孔融持节赴济南治丧,率先向远在雒阳的杨彪发难,说他是故意百般迁延,暗中阻挠,这才导致青州大乱,贼戕藩王。

    刘虞早年沉浮,颇孚人望,在看到长期被冷落打压的杨彪一朝授予重任,刘氏宗亲逐渐受用,自己也不禁眼红起来,想着若是能得录尚书事,进承明殿辅政,此生蹉跎也算圆满了。

    “明公眼下少的正是这一契机。”跟随刘虞多年的太尉长史赵该在这个时候还不忘怂恿道:“杨氏这几年虽居高位,然早已外强中干,起先黄公退避荆州,杨氏竟无能为力,可见一斑。如今又奉诏施行迁豪,得罪了大批关东士族,而关西一派又早与其不睦,如今羽翼尽折,势单力孤,无论是出于何等意图去办这件事,总归是他办错了。今陛下既有扶立宗室之意,明公正好可趁此机会,取而代之。”

    刘虞微微颔首,正欲说话,另一旁的户曹掾孙资不合时宜的开口了:“这样做会不会有落井下石之嫌?朝廷眼下只言青州平叛,从未提起要惩治杨司徒,何况杨公堂堂三公,名望颇著,一旦罢免,恐怕会引起震动。”

    “彦龙,你这就有所不知了。”赵该得意的抚须说道:“据说当初在议论赴雒谒陵人选时,司空赵公首先提的,是明公的名字,荀令君也在当时附和,最后却是曹孟德有意讨好杨氏,这才提议杨司徒。不过眼下司徒杨公在雒阳行事不利,青州动荡,曹操为了补救,这才想了平叛的法子,君不见,他所提议的夏侯惇、于禁等辈,都是他昔日的部署?”

    孙资抿着唇,对方这一番话总让他哪里觉得不对劲。

    刘虞这时说道:“御史中丞沮授都已上疏弹劾杨公纵容不法,办事玩忽,足以见河北士人之心。”

    “沮中丞的奏疏在下也曾见过。”孙资略为疑难的说道:“只是我看他的言辞并不锋利,许多都没有切入腠理,未免有些浮于表面……”

    “这也足够了。”赵该等人根本没有听进孙资的话,一味地坚持己见:“如今关东士族人皆惴惴,唯恐州官催逼,一夜醒来,迁豪令落在自己头上。杨氏已失民望,若是明公此刻挺身,必得众望,而后缓缓施行迁豪,上下称善,岂不乐乎?”

    知道他们居然还打算获取关东士族的支持后,孙资听得心惊肉跳,见两人兴致勃勃的说起下一步的打算,心里更是乱成一片,开始思索其退路来了。

    这时门下有人过来通传,说是宗正刘松突然中风了,刘虞脸色更是一变,忙命人准备车马要去看他,一边又对赵该交换了颜色。刘松一走,那么朝廷内外就只属他是名望卓著的宗室了,在皇帝有意提拔宗亲的大前提下,刘虞自觉完全可以承担这一领头人的角色。

    “也不知谁会接任宗正一职。”让下人离开后,刘虞开始与赵该讨论起来:“昔年天下遭乱,宗亲流离,许多人都遗失宗谱,这些年全靠刘公去伪存真。现在他中风不能理事,这个位置,若是由刘叔辽来做就好了。”

    刘叔辽正是并州刺史刘邈,与刘虞关系亲密,有过多年共事的情谊。

    孙资听到这里坐不住了,道:“我看,侍御史刘正礼合适。”

    “他?”赵该轻蔑一笑,不予置评。

    孙资不想再说下去了,起身道:“明公既然有宰辅之心,不妨先从细微着手,以窥探圣意,譬如荐在下赴河南、济南为官,倘若诏许,岂不是说明公筹谋大有可成之处?倘若不然,也可早些另做打算。”

    赵该惊叹于这样的想法为何不是自己先想到,他有些懊恼,但并没有起身与对方相争的想法,孙资本就比他聪明,长期以来他仅仅是靠着往日在幽州的情面、投效刘虞较早这些资历才能坐稳太尉长史的位置,如今孙资自请调离,赵该自然巴不得。

    刘虞沉思不一会,直到奴仆传话马车准备好后,这才点头答应下来。

    果然,没过多久,孙资被任命为济南国东平陵令,虽然这种级别的调令不一定是出自皇帝之手,但怎么也表明了某种态度,孙资庆幸的收拾行装离开了,谁也不知道他为何那么高兴。

    刘松中风之后偏瘫在床,不能视事,皇帝派人慰问几回后,便准许了他告老的请求,至于宗正这个位置一时却没有挑人补上,刘虞也不禁动了心思。

    这天在常朝开始之前,曹操难得叫住了刘虞,客气的与他说起了眼下的局势:“我当初举荐杨公赴河南,是念其德望,足以慰劳迁来之豪,孰料国家又授予重任,豪强骄纵不服,闹成这样,我虽未牵涉其中,但也深感无颜啊。”

    “不过是有人不服王法罢了,疥癣之患,何足挂齿?曹将军文武韬略,是陛下都看重的,何必忧虑这等小事?”刘虞似乎察觉到什么,淡淡回道。

    曹操摆出了一副低姿态,谦逊的说道:“说到底还是我年资浅薄,不如刘公这样享盛名的上公,当初在承明殿,真该听从赵公之议,请公赴雒宣抚,若有刘公在,哪里会有此事?”

    刘虞也略得意道:“杨司徒是行事太酷,若是由老夫来,虽然依旧是主持迁豪,但手段必会温和为主,治大国如烹小鲜,等的时间慢些,又有何妨?”

    “这才是谋国之言。”曹操附和道,说出了自己的来意:“这次宗正刘公不幸,若刘公有贤才可补缺,又避嫌不肯举,在下或许可代其劳。”

    “当真?”刘虞正好在烦恼此事,岂料有人主动送上了枕头。

    “绝无虚言。”曹操信誓旦旦的说道:“当初董承擅权,刘公不也与我相筹议、联手罢董么?难不成,刘公还信不过我曹孟德?”

    刘虞想起往事,不由得点了点头,似是同意了对方的说法,但却怀疑其对方的用心起来。

    “承明殿人少,也有刘公的一席之地,在下愿与刘公日日请教。”曹操这句近乎讨好的话让刘虞放下了心。

    是了,他押错了杨氏,现在知道掉头来寻我的好处了。

第一百五十五章 大宗惟一

    “故能以一听政者,乐君臣,和远近,说黔首,合宗亲。”————————【吕氏春秋·大乐】

    宗正、逯乡侯刘松因中风瘫痪,不能视事,由其子代为上疏请辞,被皇帝允准。刘松是孝灵皇帝的老师、太尉刘宽之子,门生故吏遍及天下,影响力并不比黄琬等人要弱,只是他多年低调,行事常居于幕后,这才鲜有人知。

    刘虞记得他当年与刘松际会,代皇帝接见宗亲,对方的心思确实叵测,不过无论如何,眼下人已去了,皇帝也不用再多忌惮,而整个宗亲当中,也只剩他刘虞能执牛耳,与杨氏、曹操等人分庭抗礼了。

    有了曹操的示好与承诺,并州刺史刘邈果然接任了宗正,刘虞自是志得意满,接下来的日子,关东的局势渐生混乱,虽然济南国叛乱顺利被镇压,王太子刘开继任为王,但河北、泰山等地仍出现了零星叛乱,在河南尹甚至渐渐传唱童谣,大体是讥讽皇帝为了守护自己的祖茔,而让天下人抛弃他们的祖茔。

    这种童谣往往是变乱之兆,持节留守雒阳的司徒杨彪不敢小觑,他下定了决心,不再左右摇摆,坚定地上疏请求皇帝派直指绣衣使者王越,赴关东清查流言,以禁宵小。

    司徒长史法正知道这个事后也是深感震惊,他向杨彪提出疑惑,对方却叹道:“我固知此事难以两全,如今既已选择了你的建言,便只能继续往下走,不然半途而废,老夫岂不是会失去的更多?”

    “明公高见。”法正赞了一声,对方虽然一开始是半被迫的逼上了路,但一旦开始,就没有后悔的道理,既然保全不了所有人,那就只能尽量保全杨氏和他的亲朋故友们。这是很合乎情理的选择,法正只一瞬便明白了杨彪屈服的原因,想到当时黄琬其实也是同样,只是黄琬过于有主见,与皇帝多有抵牾而已:“在下听闻朝中有不少人劾奏明公,皆报称失实,可见明公在国家心中仍是信重依旧,只是这刘公……”

    “他过于急切了。”杨彪笑了笑,没有再理会这个话题,手上拿着一份东郡传来的军报,忽然道:“刘玄德这几日倒是踏实、勤勉。”

    “自高皇帝开国,四百年以降,宗亲如绵绵瓜瓞,遍及四海,几经世乱,散佚良多,宗正也常为此事而繁复。据说,宗正曾上疏提议,将宗室分为亲、疏、远、近四类,远支为高皇帝以下宗亲,近支为光武皇帝以下宗亲,疏支则为光武皇帝以下、有王侯爵称者,亲支则是国家诸子孙。”法正说了一圈,终于说回正题:“不过这说来说去,一国之中,一家之内,永远都只能有一个大宗,而刘氏的大宗……只能是天子。”

    杨彪笑呵呵的,没有答话,这个道理他懂得,所以在他得知刘虞有意要针对他时,丝毫不显慌乱:“刘氏宗亲,居二千石者就有不下十人,余者不知凡几,看似强盛,实则散乱——也正是因其散乱,虽不可小觑,但也不致为遗患。”

    “太尉虽享天下名望,宗亲之翘首,但除了新宗正刘邈,不是所有人都甘心听服。”法正一针见血的说道:“太尉总是把事情想得太好,办的太糟。”

    这时敲门声响起,有苍头在门外恭敬说道:“主公,河南尹刘公谒见。”

    杨彪讶然的看向法正,见对方的神情同样意外,不免眉头微皱,道:“快请。”

    很快,刘备便在苍头的引见下走入堂下,与众人见礼后,他这才说道:“司徒,刚才传来解难督于禁的军报,其称:青州刺史杜公率兵攻下城池,斩首黄巾贼徐和等人。”

    杨彪看着军报,还未看完,眉梢便不由自主的挑了起来,青州兵祸既平,诸州郡皆有兵马镇压,事情不日就将回归正轨,自己办完了迁豪雒阳的差事后,马上就能回朝廷安心做他的‘录尚书事’了。

    只是刘备又接着道:“但记室桓范在军报中又提及一事,齐国郎中令臧霸在泰山群山中追剿余贼时,发现了其贼与淳于氏交往甚为密切……”

    “济南淳于氏?”杨彪面色顿时有些微妙了,他拿着军报反复看了看,直到看见末尾,他神色大变,在席榻边站亦不稳,坐又难安。

    法正没见到军报,又不见刘备继续往下说,故而不清楚杨彪究竟是怎么了,他接口道:“济南淳于公虽曾为司空,但谄附王允,自被免后,国家从未有过恩诏,彼等数百年青州望族,如今眼看要泯然于众,这才铤而走险。明公。”他看了看刘备,又看向杨彪,似乎在劝他下定决心,不要再因当年同事之情而有所心软:“朝廷几次申明国法,重振纲纪,若罪证属实,恐怕……幸而这次赴济南治丧的有廷尉正程昱,也不用明公多费心。”

    刘备静静的等法正说完,这才开口道:“孝直误会了,杨司徒并不是为的这事。”

    法正奇怪的‘喔’了一声,只见杨彪将手中的军报抬起递给了他,法正双手接过,一目十行的浏览了一遍,脸色逐渐变得精彩起来。

    原来徐和等黄巾贼被击败是好几天前的事情,军报上除了记载了这个,还有廷尉正程昱抵达济南后,不顾国内才安定不久,立即开始了雷厉风行的缉捕,很快以淳于氏为中心揪出了大批参与谋叛的豪强,并且牵扯出了一个看似无辜的人。

    “琅邪王欲造反?”法正不敢相信到这个时候还会有藩王干傻事,他反复看了两遍后,确认无误,脑海里突然又联系起什么来。

    “是臧霸向程昱出首,提及他当年为寇,琅邪王曾派心腹萧建与其游说,臧霸虽不曾与之谋事,但与其同行者昌豨、孙观等人却参与其中。”刘备曾经在徐州做过一段时间的刺史,对于这个琅邪王刘熙的印象仅止于文弱,没想到背后还有如此隐秘。

    “这是许多年前的事,怎么现在拿出来提?”杨彪说了一声,继而又自答道:“是了,济南与琅邪看似远不相及,其实也只隔着一个泰山。”

    法正兀自思索着,一时没有答话,他觉得杨彪的解释太过浅薄,或许对方心里想到了什么,但不肯说,总之,臧霸突然将这个可能会威胁到自己的事迹袒露出来,所图的绝不只是一个琅邪王。

    他脑中忽然灵光一闪,紧紧盯向刘备,如果事情真如他所想的那样,那么这个素来以忠厚待人的河南尹,今天来这里的意图又是什么?

第一百五十六章 缩手袖间

    “奕棋者胜负之形,虽国工有所不尽,而袖手旁观者常尽之。”————————【朝辞赴定州论事状】

    汉建安十年八月。

    长安,太尉府。

    “你糊涂了不成!”刘虞惊怒不定的看着跪伏在身前的宗正刘邈,这个以往被他视为股肱的人,此刻在他眼里竟成了麻烦:“琅邪王的事既已败露,你还想老夫怎么搭救?那可是谋反!”

    “刘公!”刘邈在地上涨红了脸,双目含泪:“琅邪王只是遭小人迷惑,少不更事,虽动过这样的念头,但从未做过什么!如今小人旁谮,意图构陷,所剑指者,又岂止琅邪王一人?刘公还望睿鉴,救人,也是救己!”

    刘虞眼皮一跳,很快有了不好的预感,他说道:“难道你也参与了?”他很快又想起来了:“我记得了,当年朝堂给琅邪顺王治丧,你也跟着去过琅邪国。”

    “在下岂敢!”刘邈惊恐的说道,还没等他解释,刘虞便自顾自的说了起来:“当年的情形,在下早已如实禀告刘公,岂敢隐瞒!”

    “那你为何说是‘救己’?”刘虞说道,神色不由有些惊疑,目光往一旁的长史赵该看去。

    赵该想了想,故作轻松的说道:“宗伯稍安、切勿急躁,眼下我等一不知臧霸背后是何人指使,二不知圣意,最好是静观其变,如何能贸然行事?况乎此事涉及藩王宗亲,世有八议之辟,足下既是宗伯,真要议罪谳狱,必然会参与其中,届时我等再作计较不迟。”

    刘邈张了张嘴,他隐约察觉这件事绝不止表面上那样简单,或许真如他所猜测的那样,是有人项庄舞剑,意在‘刘公’。可对方话说到这个份上,刘虞也是一副赞同的样子,刘邈也无法再说,只得点了点头,神色黯然的告辞离去。

    待他走后,赵该神色一变,立即附上前对刘虞说道:“如若事情牵涉过重,不仅琅邪王保不得,恐怕这刘仲远也……”

    “我费这许多心思才让他接任宗正,为我助力,你现在不出一计,就先说这话?”刘虞大为不满道。

    赵该脸上尴尬之色一闪而过,接着说道:“在下倒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这件事太过蹊跷,臧霸本是涉事之人,他既然敢主动出首,所凭恃的绝不是在济南平定蛾贼的些末之功。若是背后果真有人指使,意图借琅邪王这个宗亲,引起国家忌惮,那刘公以后的处境……”

    “我知道了。”刘虞重重的叹了口气,很是无奈的说道:“刘邈到底与我情谊颇深,无论如何,我不能负他。”

    “明公高义。”不管刘虞说什么,赵该总是满口答应,不像是前些时候离开太尉府的孙资,人虽然聪明,但太有主张反而不讨人喜欢。

    刘邈知道刘虞当前的态度后,自然不会将全部的指望放在刘虞一人身上,琅邪王刘熙是他亲兄长唯一的子嗣,断不能有失,既然刘虞这里不能打包票,那么只能再找别的路子。

    七拐八绕,过了晌午,他才来到宣平里的一处中等规模的宅邸,这宅邸门前只有孤零零的下马石,却没有高门大族喜欢在门口树立的阀阅,低调而孤寒,在贵人云集的宣平里显得格格不入。但刘邈却不敢轻视,他下车后整了整衣冠,舒缓了气息,在让门亭长通禀以后,很快,便有一个男人出门相迎。

    刘邈慌了一下,忙作揖道:“岂敢劳郎君亲迎。”

    来者正是贾诩的长子贾穆,前些年被前武威太守毌丘兴举为孝廉后,便征辟为郎中,现在光禄勋任职。说起来刘邈作为九卿,让贾穆来迎倒也无妨,可眼下正是求人之时,刘邈也顾不得这套虚礼:“郎君来得正好,敢问令尊在否?”

    “家翁说,若是求事,他无能为力,若是闲谈,倒是能说上几句。”贾穆资质平庸,好在为人谦逊,如实转达着贾诩的意思。

    这模棱两可的话让刘邈犹豫了,若是贾诩不愿出手相救,直接拒之门外就是,若是愿意,又何必开场就让儿子代传这种话?他一时之间摸不着头脑,但又不肯放弃这最后的希望,便对贾穆说道:“我从并州来长安不久,正有小叙之意,想与贾公谈谈互市之事,还请郎君为我引见。”

    贾穆笑了一笑,似乎是知道刘邈会这么说,便转身将刘邈带了进去。

    入得厅堂,只见中书令贾诩还穿着入宫的朝服没来得及脱下,这个时候中书监等人都应在宫中值守,可贾诩偏偏这时候回府上,让刘邈心里冒出了一个想法:会不会是特意等自己来的?

    “贾公。”刘邈不敢多想,在见礼之后,刚要开口,就被贾诩伸手截断:

    “若是为了琅邪王的事,恕我不能插手。”贾诩说道:“臧霸奏称琅邪王谋反属实,国家早已大怒,明日就要召群臣议罪,命有司理狱……这可不是当年琅邪国攀附袁逆,妄用‘兴平’年号那样简单了。”

    “在下知道,当年若非是贾公私下为我出策,获得陛下宽宥,琅邪国恐怕早已被削夺了。”刘邈还记得当初的情形,他也知道贾诩不是无缘无故的要帮他,只是想扶植做刘氏宗亲里的一个得力帮手,为在日后的朝堂上欠贾诩一个人情。

    可这个人情眼看要还不上了,刘邈想着,贾诩或许也处于纠结之中,可以趁势再哀求几句:“可是贾公,琅邪王若真犯下大错,那也是其罪当诛……可他到底是我王兄唯一的儿子,当年王兄薨逝前有遗书予我,请我代照看……可如今、如今让我如何在九泉之下,面见王兄!”

    贾诩似乎也动了恻隐之心,叹了口气,道:“你来之前,想必已见过太尉了?”

    “唯。”刘邈止住了抽噎,揩去了眼角的泪水。

    “他没答应你?”

    “唯。”刘邈一五一十的将刚才的情形说了一遍。

    听到这里,贾诩的表情有一瞬间变得十分古怪,但转瞬又恢复正常,接着,他又道:“此事我确实帮不得你,但你既然有心,不妨再去寻一寻这个人。”

第一百五十七章 瓜蔓之攀

    “此地重来才匝月,却缘何事苦宵征。”————————【停车】

    第二日清晨,一辆马车早早地就停在了北宫门外,朝露未晞,宿鸟先啼,北宫门的卫士们好奇的看着这车上的人既不离开、也不下车入宫,若不是这辆车早已亮明身份,北宫门哪里会随便让一辆车停在宫门外有碍观瞻?

    不知过了多久,东边的道上缓缓行来了一辆高马轩车,隔着老远就有銮铃声清响传来,也就在这时,停在宫门外的马车也忽然有了动静,一个中年人头戴梁冠,身穿朝服,在苍头的搀扶下缓缓走出,在路边巧之又巧的拦下了那辆正欲入宫的车驾。

    这正是车骑将军曹操的车驾,典韦带着几名虎豹骑上前拦住了中年人,直到听见对方报上家门,通禀曹操后,这才谨慎地将其放入。

    等候多时的便是宗正、阳都侯刘邈,他徒步走到车前,对着未开的车门作了一揖,道:“曹公当面,在下也正要入宫觐见,可惜车子坏了,不便于行。正好得遇曹公贵驾,还请载我一路,得以入宫,在下不胜感激。”

    “仲远说的什么客气话!你我旧识,帮你一把也是应该的,径直上来就是!”曹操豪爽的声音从车厢里传了出来,听声音似乎是在笑。

    为曹操驱车的是一名十五六岁的高个青年,他身姿矫健,闻言一下子就跳下了车,为刘邈打开了车门,拿了一只踩脚凳搁地上。刘邈没见过这个年轻人,但看到他嘴巴上长着些微的黄色须绒,脑子里立即就知道了这是谁,他冲对方友善一笑:“有劳三公子。”

    这年轻人正是曹操的三子,因为长出了黄须而为人所知的曹彰,他冲刘邈客气说道:“宗伯请。”

    于是刘邈上车,车门关闭,不一会便动了起来,车身平稳,速度不快不慢,虽然有好车好马好路这诸多条件,但驭者高超的技术也不容忽视:“看来除大公子以外,曹公家中又将出一个霍骠骑了。”

    “犬子何能,过誉而骄,仲远可不要夸他了。”曹操笑着摆手道,看向坐到一旁的刘邈:“这次入宫,可是有何要事?”

    “初任宗正,事事尚不熟稔,正要请陛下示以要领,才能放心。”刘邈胡乱扯了一个借口,这次入宫是幌子,借机搭上曹操的车才是真。他说完后小心的观察着曹操的神色,察觉其并无异常,这才故作感慨的说道:“记得当年,尊先君游历琅邪,与我先王兄相处得宜,彼此情谊之深厚,绝非旁人可比啊。”说着,他又叹了口气,缓缓说道:“只可惜……时移俗易,世事变幻难测,斯人己矣,实在让人唏嘘啊。”

    他有意要将曹嵩之死往以臧霸为首的泰山贼身上带,只是曹操看出了刘邈的意图,主动顺着这个话茬,另外提道:“好像是初平二年还是四年,琅邪顺王派足下前往长安朝觐天子,曾大赞我忠诚汉室、赤诚之心可嘉,我心中也着实感激。记得就是那时候,足下被拜为九江太守,封阳都侯……这些事,我都记得。”

    “曹公好记性,有些事我也记不得太多了。”刘邈奉承道:“当年董卓作乱,关东诸豪皆知谋权多利,割裂地方,唯有曹公,孤军奋前,舍命以救国家于危难,如此忠义,岂能不使朝廷知?不然,彼等还谓关东无有忠臣了。”

    当时曹操之父曹嵩避难徐州,与琅邪顺王刘容多有往来,交情甚密,又知曹操将得兖州,欲引为乱世中的外援。所以刘邈在奉命前往长安时,刻意路过东郡与曹操相见,彼此相得甚欢,这才有了刘邈入朝,称颂曹操的事情。

    任何一件事的发生都有各种因由,曹操与琅邪国的关系早在很久之前就有了,此时刘邈摆足了姿态来求自己,一番话既不显得过于谄媚软弱,又不显得过于威胁强硬,看来是这些年在州郡上的历练,让刘邈的心智远胜于其他王室贵胄。

    曹操轻轻叹了口气,话锋一转,道:“一别经年,故友相逢,岂止追忆往昔……仲远还是为了琅邪王而来的吧?”

    刘邈也不隐瞒,听他这么讲了,便直话直说:“吾王不肖,有愧祖宗,倘若铸下大错,岂有饶恕之理?可臧霸早年为贼、作乱徐州,后投效吕布、听命袁氏,今侥幸从良,在济南略得寸许微功,纵是胡乱攀咬,以图封赏,也尚未可知。”

    “仲远这么说,倒也在理。”曹操模轻描淡写的回应道:“只是我昔年领兵入徐时,便偶然间知晓此事,念在殿下尚未举事、以及顺王曾对我先君多有照拂,便设法为殿下遮掩了此事。熟料这么些年了,竟然还被人挑了出来,着实让人……”

    刘邈知道曹操在撇开他曾也与琅邪王交往过密的事,心里猛然一跳,忙说道:“此事正是要感激曹公大恩,无异于再造琅邪。”他小声说道,生怕声音过大传到外面,被宫道上的某个小黄门听到:“如今事情被人翻出,难以事了,若是牵扯到在下倒也罢了,倘若涉及到曹公,在下实在万死……”

    “你不必说这种话,其实要将此事压下去,倒也容易,无非是‘舍一王,换一王’罢了。”曹操神秘的在刘邈耳边说道:“殿下此事,幸就幸在尚未行事,千说万说都是出自旁人之口,之所以为人视为大罪,不过是有别人犯下的更大的错,尚未被指出来罢了。”

    “舍一换一?”刘邈初时不明其意,等到曹操说完,他便恍然大悟,正要说话,却被曹操伸手拦下。

    这时车驾不知不觉停了下来,曹操已重新靠车壁坐好,对刘邈淡淡说道:“再往前便是宣室,我还要去承明殿,只能劳刘公这里下车,自行过去了。”

    刘邈深吸一口气,心里已有主意的他朝曹操稽首一拜,然后默然走出了车厢。这回又是曹彰为他开的门,只是与之前彷徨心境相比,此刻的刘邈已经有足够底气了,还能笑着再与曹彰寒暄多说几句:“我听说曹公曾问你等兄弟志向,唯你说‘愿为将’,是否?”

    “喏。”曹彰看了一眼刘邈身后安静的车厢,抱拳说道:“在下一直想效冠军侯,封狼居胥,建立殊功。”

    “善,他日你若是去并州从军,我必会为你引见雁门、定襄诸太守,你兄长在朔方经年,也常与我有往来。”刘邈说着,目光却是看向车厢。

    曹彰诚恳道谢,面露喜色,显然是早已向往边疆很久了。

    接着,刘邈便通过中黄门严峻的引见,到宣室见到了皇帝。

    见礼过后,还没等皇帝拿出琅邪国的事情来,刘邈便开门见山,稽首拜倒,口称:“臣有事启,陈王宠昔年私祭天帝,希幸非冀,又擅居封号,拥兵谋乱,行迹昭彰,罪无可逭,叩请陛下圣裁,以慑宗室。”

第一百五十八章 罔以不道

    “希幸非冀,罪至不道。有司奏遣使者案验。”————————【后汉书·卷五十·孝明八王列传】

    未央宫,宣室殿。

    皇帝被刘邈反常的言行惊得一震,但随即就恢复了平静,盯视着对方道:“你倒是奇了。”他从席上站起身来,踱着步子,良久,才徐徐说道:“以前未有人提起过陈王,你甫一上任就敢放言,看来你的心思不少。”

    “陈王谋逆,罪证确凿,议郎许玚曾为陈国相,参与起兵讨董,其间便多赖陈国之力。”刘邈来时已经想好了措辞,毫不露怯:“后来朝廷拜种劭为陈国相,大军征伐,陈国所出粮草、兵械无算,倘或无窥鼎之心,陈国何来如此兵甲之巨?”

    他有心想扩大陈王谋逆的严重性,一改平日的沉稳低调的风格而滔滔不绝,说的振振有词,关键是每一句话都值得推敲,绝无半点诬陷之意。侍中钟繇见皇帝的脸色有些沉闷,似乎有些挂不住,便给黄门侍郎种辑使眼色,种辑会意,知道此事或多或少牵涉到种劭,若是追究起来,陈王反迹昭然,当时种劭做王相的时候怎么没有指出来呢?所以他打圆场道:“臣记得当时朝廷确有降罪之议,只是念在征伐连连、宗室多扰,为了大局这才暂议。天下平定后,家兄正欲具疏报上,怎料又立拜刺史,辗转下来,竟是误了大事,还请陛下恕罪。”

    种辑适当的将过揽在了种劭的身上,顿时让皇帝脸色好看不少,不是皇帝失察,而是底下人失察,两者之间就不一样。

    刘邈听到这里也是身上冒出冷汗,他一时竟也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层,光顾着将陈王推出来转移视线了,倘若真让皇帝丢了颜面,自己这次可吃不了兜着走了。

    “既然如此,就该速让种申甫将事情如实道来。”

    皇帝幽幽盯着刘邈,对左右说道:“还有许玚,他当年响应讨董,用的可是陈国的兵!我记得陈王那时也率众屯守,自称辅汉大将军,此事定是与许玚脱不了干系,让他自谒廷尉,有什么话都一一交代清楚,不然,法不容情。”

    听着这话,刘邈咬咬牙,伏地稽首道:“陈王谋叛,臣忝为宗正,恳治其罪!”

    皇帝听见对方这掷地有声,怔了一下,然后说道:“你要去陈国?今日传你,还想让你接琅邪国的事呢。”

    刘邈听得心头直跳,他一时想不清楚皇帝这打算是好是坏,既然都说到这了,刘邈再无反悔的机会:“臣以为,陈国与琅邪国,相较之下,陈国之事更为重大,其王行迹为众所知,而琅邪之事当下仅出一人之辞,尚有推究之处……何况琅邪王与臣情为叔侄,理应避嫌,不宜前行,以保公正。”

    “宗正说的有理。”钟繇适时的插嘴道,看似公允的为刘邈说着话,却在对方低下头的时候嘴角挂起一丝轻蔑的笑意:“眼下应速诏豫州刺史刘艾,收陈王宠考实罪迹,再遣大鸿胪持节与宗正、廷尉之陈国。”

    钟繇说的这些,几乎与当年孝灵皇帝处置渤海王刘悝的流程如出一辙,这几个人一派,陈王就相当于是已经被判了死罪。

    黄门侍郎庞统这时提出了不同的意见:“济南王遇难不久,各地宗王势孤而心恐,朝廷虽要正典刑,处置陈王,也最好是一步步来。陈相张范,躬履清蹈,进退以道,陈国之事属其分内,臣以为,可先诏其查究,再命豫州刺史等不迟。不然,张范作为王相,就要先引咎自辞了。”

    种辑也反应了过来,若要引咎,那种劭不也该如此?于是他也支持起了庞统的看法,让陈相张范先去查,无论查的怎么样,只要朝廷表示了没有怪罪陈相失职的罪过,剩下的就都好说了。

    钟繇听了也没有反对。

    皇帝点点头,随口说道:“去让中书据此拟诏,先治陈国,再论其他。”

    因为刘邈突然提起的陈王往事,琅邪王的风波虽然未平,但相较之下也不再过度引人关注。

    陈王刘宠本以为朝廷这么长时间没有追究,自己早就平安无事了,谁知居然这时候秋后算账,他本想托词狡辩,但许玚一入廷尉狱便将事情全部交代了出来。

    这时候,皇帝便采纳了钟繇的提议,让刘艾考实陈王。

    刘邈至此才大松了口气,在他准备和大鸿胪周奂、廷尉杨沛起行前往陈国前,刘虞特意将他请入了府中,见面后,刘虞开口便带责难的问道:“检举陈王这件事,为何不事先与我商量!”

    “刘公这是何意?”刘邈觉得莫名至极,对方没有出手相帮就算了,现在反而怪他擅作主张,难道刘虞还真将他当做是自己的举吏了不成?

    “陈王谋逆,本就该严惩不贷,昔年因种种缘由,不得立行国法,如今事情败露,岂能容他继续超然法外?”刘邈心中大石一落,语气也有些不高兴:“难道眼下这种境况,并非刘公所愿见的么?”

    赵该见状,忙上前打起了圆场:“宗伯误会了!刘公是连日担忧,正在设法为琅邪转圜,孰料宗伯自有妙计,让我等苦心白费,这才心有不平罢了。”他拉住刘邈的衣袖,笑着说道:“陈王之事,关系重大,谁也没料到会这样被揭出来……你可知道为何?”

    刘邈眼皮一跳,不知为何,他突然感觉背后一阵寒气,好像自己犯下了什么错。

    “是为何?”

    “自然是陈王四处经营,朝中有人保他。”赵该缓缓说道,看了一眼刘虞的脸色。

    刘邈下意识的摆脱赵该拉着的衣袖,往后倒退了半步,惊疑不定的说道:“难道说……这怎么可能……”

    赵该皱了皱眉头,看着刘邈防备的样子,不经意的说道:“这可与刘公无关,只是牵涉过广,又有前宗正等人,刘公只偶有涉及,眼下揭出来,着实有些麻烦罢了。”

第一百五十九章 闲闲议论

    “凡人之举事,莫不先以其知,规虑揣度,而后敢以定谋。”————————【淮南子·人间训】

    “陈王居然贿赂过刘松?”在府中,王必一脸惊骇的看着曹操等人,他初次得知这个消息时便惊动不已,此刻看曹操等人平静的神色,可想是早已知道了:“刘松向来低调谦抑,从不过分张扬,私底下也不议论朝政,陈王的献金……他如何敢收?”

    “说起来,还是子代父之过。”董昭轻叹一声,看了眼众人,缓缓说道:“在孝灵皇帝时,陈王便因私祭天帝而为国相所揭举,当时渤海王刚伏诛不久,孝灵皇帝不忍连诛二王,便使中常侍王酺与尚书令、侍御史等人考实,考实的结果是陈王所祭乃黄老,是求长生之福而已,无他冀幸,故而诏赦陈王。”

    王必心中隐隐知道了什么,只听董昭接着说道:“当时陈王以重金贿赂了中常侍等一行人,这才罪止于国相,而不及陈王。这其中,当时担任宗正的正是逯乡侯刘公。”

    董昭口中的逯乡侯正是孝灵皇帝的老师,门生故吏众多的大儒刘宽,同时他也是前宗正刘松的先父。

    可以想见,刘宽当年或许是出于维护朝局稳定或是其他的考虑,接受了陈王的恳请,说服孝灵皇帝将这件事压了下去。只是谁也没想到陈王经此一事后并未悔改,在黄巾起兵时,甚至赫然拿出了强弩数千张,出军都亭,大肆招纳流亡。光复以后,刘松担心朝廷追究陈王时会将刘宽曾暗中保护的事翻出来,便多家弥补,熟料还是被刘邈捅破。

    “此事牵涉到的人,恐怕不少。”王必轻轻叹了口气。

    “或多或少,全凭上意。”董昭沉声说道:“此事一起,刘松难逃追究,就连刘虞的声望也将大受损失,他常以宗室之擘自居,如今宗室有无德之辈,依他的性子,恐怕难调众口。”

    刘虞既要安抚好宗室,树立起派头,又不得不严惩刘松、陈王等人,以示公正,他本就不是长袖善舞之辈,如今明显是陷入了两难的境地。陈王这边倒好说,一个远支藩王,废了就废了,可刘松却不一样,大儒名臣之后,多年来不争不斗、处事公允,在朝野颇有声望,一旦要刘虞表明态度,倡议惩处,即便刘松有过,感性的士人们可不会管这些……更何况刘宽早已故去多年,此时再翻人的旧账,难免会使旁人不安。

    “若是要靠这个由头,不是说不行,但想借此罢黜他……”王必疑惑地上下打量着对方:“似乎还不够分量?最多只是声名受损,入不得承明殿罢了,不录尚书事,他仍然是太尉。”

    曹操摊手一笑,道:“这样难道还不满足么?”他当然不满足于此,曹操眸色沉静,自袖中取出一份信件,平托在手,那是在朔方郡做别部司马的长子曹昂送来的家书。只见他轻轻摩挲着不知看了多少遍的书信,此刻却未打开,而是说:“不过真要走到哪一步,不能眼看着刘松,而是要从这位新宗正身上着手。”

    所有人都在好奇曹操突然拿出的信件内容,唯有郭嘉在哪里探头探脑,表现了极度想看的诉求,见曹操又收了起来没有让他如愿,郭嘉也不恼,只是笑着为众人解惑道:“刘公无论是在幽州还是并州,一贯的政令无不是优柔胡族,与胡人互市贸易,每年嘉赏笼络,以求边境之安。纵然世人皆言刘公以俭素为操,衣冠破了也不换新的,还要命人补了再穿。可刘公身边的人却未必都是君子,历年代朝廷赏赐胡人、巡视互市贸易,个中财帛,谁不会动心?”

    王必立即摇头说道:“可刘邈是刘公心腹,琅邪王能在如今脱困,全靠曹公帮衬,即便如此,他也不可能以此报答。”

    “是么?”董昭接口道,他反应极快的想到了什么:“谁说琅邪王的事已经了结了?”

    王必脸色涨红,其实很久之前他就有这种感觉,自己虽然是曹操身边的老人了,跟随他最久、资历最老,但跟董昭、郭嘉这些后来者比,自己永远在智谋上差些功夫,好在曹操并不在意这个,依旧对他信任有加。可王必却存了为知己者死的念头,一心想追上曹操的脚步,想为他做点什么,可每次都比不过董昭等人。

    以往他还会忍下来,当个老好人打个哈哈就过去了,可今日不知怎么,或许是被呛了几次,居然张口反驳道:“谋黜太尉,就不怕做得太过,招致天子不满么?”

    底下的臣子互相算计,甚至利用皇帝以达到目的,按照王必长期以来的了解,做惯了棋手的皇帝绝不会容许臣子把他当棋子的。

    见王必说不动就把皇帝抬出来了,郭嘉顿时觉得没劲,撇撇嘴把头扭一边不说话了,董昭精于世故,主动上前为王必倒茶,细细说道:“如今塞外诸胡林立,还没有出现像檀石槐那样的人物,可千秋之事,不可不防。国家有意开拓武功,目光长远,明年通达西域,张国臂腋,安知后年不会派兵追冠军侯足迹?”

    王必有所恍然,这才明白刚才郭嘉为何说那番话。

    董昭将倒好的茶碗放在王必面前,继续说道:“刘公向来主和,不肯主动开衅胡族,一味优柔,眼下虽然无事,他日动兵,朝廷又要为战和之事争论一番。刘公单是在这里,就与陛下的心思相悖,往长远看,哪里会容刘公干涉军国之事?”

    王必明白了,但他心里似乎还有所疑问,那就是即便如此,曹操依然是在摸透了皇帝的想法的前提下,布置的这一切,这不还是在利用皇帝的性情么?

    只是话已说到这个份上,再多说无益,只好继续扮起了该有的角色。

    时间很快过去,没等刘邈等人离开函谷关,豫州便传来消息,陈王宫室遭火,陈王自杀未果,身受重伤。

第一百六十章 议得其罪

    “王之同姓有辠,则死刑焉。”————————【周礼·甸师】

    陈王最后还是伤重而死,刘邈等人在函谷关徘徊数日,最终还是等来了继续前往陈国的诏令。

    在颁布这道诏令的时候,皇帝特意召集承明殿众人,连带着传来了太尉刘虞,一同商议此事该如何处置。

    “陈王其罪,理应明正典刑,以诫诸王,虽其因罪招致天火,事情也不能就此罢手。”皇帝环顾一周,问道:“刘邈还在函谷关等候诏令,诸公眼下有何进言?”

    车骑将军、录尚书事曹操率先说道:“臣以为,刘邈此行既发,自然无半途而返的道理,何况陈王虽薨,其太子、众妃嫔仍在,只要与刺史刘艾多加案查,未必不能有所得。”

    此事确实没有人死就不追究的道理,宗正刘邈等人已经走到半途,什么都没做就诏回来,朝廷面子上也过不去。众人也无异议,只是司空、录尚书事赵温开口道:“原陈相许玚下廷尉狱后,多有供述,陈王此前姑且不论,单是孝灵皇帝驾崩后,便多有谋逆情事。如今陈王薨逝,朝廷议定以何典治丧,似乎也可由刘邈诸人奉至陈国,以昭天下。”

    什么叫‘陈王此前姑且不论’?曹操似乎听出了赵温的弦外之音,他一时没有反驳,是因为赵温向来是皇帝的亲信,是皇帝平衡朝局的关键势力,平常有曹操这些人打头阵、所以并不显山露水,但清楚他的人都知道赵温的言论很大意义上代表着什么。

    “司空所言甚善。”尚书令荀彧也跟着说道:“依廷尉的奏请,许玚理应伏诛,其陈王也罪无可逭,虽其身死,亦不能免于追究……在刘邈赴陈国查出更多案由前,朝廷大可先定其丧制,好让朝野士民共知。”

    诸侯王薨自然是诸侯王的丧制,赵温、荀彧等人这样强调,其实就是否定了刘宠以陈王的身份治丧,至于是以列侯还是庶人的丧制,这就要看承明殿的众人如何商议了。

    皇帝抬眼看向席上首次出现的‘生面孔’,笑着问道:“刘公,你曾也做过宗正,对于陈王此事,以往可有何成例?”

    太尉刘虞一直视承明殿为最后归宿,如今算是半只脚踏入,面对皇帝的这个问题,他先是迟疑了下,暗自揣测曹操与荀彧的立场一致,都是要求严究陈王、查办大案,而赵温似乎只想点到为止,不愿牵连过广——这不论是刘虞的本意,还是他根据赵温的言语所猜测到的圣意,都是相一致的。

    想到这里,又考虑到皇帝对宗室的倚重,刘虞自觉有必要树之以德,既能安琅邪王这些藩王之心,也能慰刘邈这些宗室之情,于是他定了定神,缓缓说道:“昔年楚王私造图谶,涉嫌谋逆,被废黜封国后不久便自戕谢罪。因其宗亲之故,孝明皇帝也遣派光禄大夫亲往吊唁祠祭,赠予丧物,加赐列侯印绶,以诸侯礼葬其于泾县……臣以为,虽陈王与陛下血缘疏远,然《周礼》有‘八辟’之议,首为议亲,于礼于情,可如楚王例,遣光禄大夫往祭、赐列侯印绶归葬。”

    赵温的脸色忽然变了些许,他没料到刘虞真是敢说敢言,这种情况下最好的就是什么都不说,既然没有‘录尚书事’,何必这么急于将自己摆在那个位置上?

    曹操立时插话道:“此举正可示陛下仁德,臣附议。”

    “使光禄大夫赵威孙,奉列侯印绶,往陈国祠祭。”皇帝没有发表任何意见,点头同意了刘虞提出的建议,继而又说道:“陈王犯此逆罪,本该除国,念在朝廷征讨袁氏时、其贡献军需有功,虽其太子及子嗣不得为王,然其宗祠不灭。其爵由皇长子晞继之,尚书台先择选王傅教导,待其及冠,则就藩陈国。”

    此举也算是解决了皇长子刘晞尴尬的处境,过继旁系后,使他再无宗法上的优势对太子造成威胁。曹操等人不敢提出异议,何况皇帝没有废除陈国已是表示了宽大,刘虞心里更是认为自己说对了话。

    陈王的事暂时告一段落后,皇帝阔别许久,来到掖庭的披香殿。这是皇帝亲政初年、未央宫最早修缮的宫殿之一,也是曾经最精美的宫室,住着曾经备受宠爱的宋贵人。

    站在披香殿的门口,皇帝的脚步一时有些迟钝,他不知道心情为何变得十分复杂,也不知道为何在决定让长子刘晞继任陈王时会第一时间想到来这里。披香殿中正响起琵琶轻快明健的乐声,皇帝止住了众人的传告,站在门外听了一会,只听到里面有两个女子正在边弹琵琶边停下说话,似乎是互相讨论乐理。

    “你的琵琶弹的越发好听了,可见这真是要看人天赋,我手笨学了这许多年,到底还是不如你这双巧手。”宋都沉稳的声音透过门窗,她似乎跟以前不一样了:“有你每天陪我弹琵琶可真好,还有阿辰,他越来越讨人喜欢了。”

    “大皇子一向招人喜欢,阖殿之中没有不喜欢他的。”说话的人有一副极好的嗓子,她的声音清脆动听与刚才的琵琶声还不遑多让:“刚才的曲子宫人可学会了?奴婢再弹一遍吧。”

    “不。”宋都忽然说道,语气多了些莫名的起伏:“弹那首曲。”

    那女子似乎知道宋都的喜好,也不多说,不一会便响起清越的琵琶声,曲调轻柔,声音里带着一丝轻快,好似江南碧水蓝天,无穷的莲叶起伏卷成一片绿海,其间隐隐约约显露着粉红、艳红、素白的莲花,在众多莲花之间,身姿窈窕的采莲女在莲叶莲花间穿行而过。

    看不见她脚下的轻舟,清风拂过她的裙摆,仿佛是仙子游于水田之间。

    那人用比琵琶声还轻盈动听的声音开口唱道:“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

    皇帝站在一旁静静地听着,满腹的心思更重了,不知不觉竟叹了一声,也就这一声,殿内的琵琶声戛然而止。未等皇帝转身离开,忽然感觉有人抱住了他的腿,低头一看,一个五六岁大的、瘦瘦弱弱的孩子正仰着头对他笑。

第一百六十一章 横生枝节

    “空劳去蝶返花丛,纵有旧情,不敢陪奉。””————————【奈何天·计左】

    披香殿。

    采女郭照壮起胆子端来茶点,一一摆放在案上,见二人只坐着不说话,便悄悄退了出去,临到门边,眼神不经意的往一旁未来得及收拾的琵琶上看了一眼。

    “皇子养的很好,就是瘦了些。”不知过了多久,皇帝看着郭照摆完茶点后离去,手抚摸着刘晞的头,开口说道。

    宋都端坐在对面,双手规矩的叠放在膝上,听一句便答一句:“谨喏,孩子生下来时就不甚康健,幸得有陛下福佑,才侥幸长成。”

    这些年来皇帝膝下子嗣渐多,也不再过多关注这个长子,也亏皇后伏寿性情宽容,不曾亏待,刘晞这才在披香殿这个角落里自由成长。但宫中炎凉,谁会真正将宋都母子当回事?不过是勉强度日罢了。

    皇帝挑了挑眉,继续说:“适才我已命中书拟诏,择日封他为陈王,皇子大了,选师傅教导几年,就可以到陈国去……你以后也可以去。”

    宋都沉静如水的脸色终于变了,她不知是为皇帝的那句话所打动,或许是自己的儿子可以封到一个富庶的藩国但就此无缘皇位,或许是反应到自己成为‘王太后’的代价是……宋都竟从席上站起身,拉过刘晞一起对皇帝缓缓下拜:“臣妾谢陛下恩典,愿陛下千秋万岁,长乐未央。”

    皇帝觉得有什么失去了,他不能忍受这样乏味沉闷的气氛,起身正准备离去,却被宋都挽留道:“臣妾有几个不情之请。”

    “你说吧。”皇帝站住了,第一次猜不中对方的心思。

    宋都低着头说道:“皇子也大了,臣妾想请陛下从太学寻一位大儒教习他道理,他日也好就藩临民。”

    “他不是一直跟着太子学习么?”皇帝下意识的问道:“难道是太子……”

    “与太子无关,太子一向友爱兄弟,对皇子们多有照顾。”宋都连忙说道,她话锋一转:“只是贾公、荀公俱是太子师,传授的都是他日为君的学问,皇子但学好经书、知道君臣之义就够了,怎能跟着太子学那些呢?”

    “我明白了。”皇帝叹了口气,知道了宋都的良苦用心,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对方居然也会有这样审慎的心思,说罢,他又继续问道:“还有么?”

    宋都怔了怔,犹豫了一瞬才说道:“皇子年岁渐长,身边也不需要那么多人侍奉,臣妾的披香殿位置孤僻,实不必让人虚度时光。刚才教臣妾弹奏琵琶的采女郭照,这些年照顾臣妾和皇子尽心尽力,如果陛下不弃,就让她来侍奉陛下吧。”

    皇帝听了,心里忽然没来由的烦闷起来,他生硬的应了一声后,头也不回的就走了。

    宗正刘邈等人在豫州与刺史刘艾查访了陈国上下,获得大量罪证,王太子刘服在恐惧悲愤之下更是向新任陈相、原光禄大夫赵威孙吐露了当年的实情,原来刘宠当初私自祭祀上帝、意图不轨的事情被揭露后,不只是宦官帮忙遮掩,更有刘宽等人顾念所谓的‘大局’将事情掩盖了下去。这些年刘宠老实安分,也时常向长安输送过钱财,以求苟活一生,谁知承诺还是做不得数。

    赵威孙知道这个事后吓个半死,他不敢瞒、又不敢外传,即便知道刘服信不过刘邈,但还是找到机会告诉了刘邈、刘艾等人。

    刘邈本以为只是简单的处理陈王的后事,刘宠自杀后事情也该告一段落了,谁知道这里居然还藏着一段陈年往事,涉及到前朝旧臣、享负盛名的大儒,刘邈下意识的感觉到了不同寻常,他谨慎的建议道:“此事稍有不慎,便会牵连过广,如今关东豪强多因迁豪守陵一事而震惶未定,刘服其人因怨诬告,如何能当真?”

    他有意要将此事压下,与他一起来的,还有廷尉奏曹掾司马芝,人微言轻,只静静的在哪里听着。有发言权的也只有豫州刺史刘艾和陈相赵威孙,赵威孙刚才已经说了情况,便只剩刘艾发表看法了:“是否诬告,暂且不论,今日刘服能告于陈相,他日便能告至长安,长安虽远,但杨司徒正好尚在雒阳……此事既然不能置之不顾,又难以遮掩,依我看还是据实上疏,请国家定夺。”

    刘艾也算是老臣了,早年虽说在董卓身边担任过一段时间的长史,但诛董时略有微劳,皇帝念在宗亲的身份给予了宽宥,先后担任侍中、弘农与汝南太守,跟随朱儁用兵豫州,可以说是皇帝手下最早受提拔的一批宗室。他生性谨慎多谋,岂会看不出这里的蹊跷,他不会蹚这个浑水,本能的便想将麻烦先推出去。

    “此事的确非我等能擅作处置,我看还是依使君的话,将事情如实上疏。”赵威孙与刘艾的想法一致,他也不愿意再牵扯进什么风波中去,当初他奉诏去赐死王允就让他背地里受了不少责备,如今本来只是治理刘宠的丧事、熟料走到半道突然又接到担任陈相的授命,安分的心思只催促他躲掉这个烫手山芋,如有可能,连陈国他都不想久留。

    刘邈有些失望,但他又无法将内心的不安说出口,只能将这一场可以预见的大风波尽可能的降低影响:“此事先传出去也不妥当,圣意未明,我等应小心从事,不妨以封事见闻,如何?”

    赵威孙也觉得事涉大儒声誉,不宜在一开始就闹得人尽皆知,便点头表示同意,刘艾自然乐见于此,他这么多年一直待在地方上,除了要应付那些背景深厚的大族以外,别的都比在朝廷要自在,只要远离风波的中心,安安稳稳的过几年就乞骸骨回乡,这样的结果倒也不错。

    等刘邈一行返程途径雒阳,遇见同样要回朝的司徒杨彪时,刘邈才暗中庆幸自己没有执意要瞒下这件事。因为杨彪在接见刘邈等人的第一句话居然就问起了刘服,还埋怨刘邈为何不将刘服一并带到长安去。

    “司徒难道……”刘邈欲言又止。

    “先人声名,不可毁于一旦,你不必忧虑。”杨彪笑着回答道,在他身后,长史法正的神情意味莫名。

第一百六十二章 风雪驿亭

    “楚师胜郑而骄,且久出疲敝。”————————【东周列国志】

    司徒杨彪一行尚未回到长安,便听到中风在床的前宗正刘松在一天晚上病逝的消息,众人知道这必然是消息走漏了风声,紧赶慢赶走到新丰,又听说太尉刘虞在承明殿与皇帝出现争执,受到御史的弹劾,正在上疏谢罪。

    杨彪得知这个消息后也不急着回长安了,行至灞桥的时候正好赶上关中入冬的第一场雪,他借口风雪难行,要在驿亭里歇一晚再去长安。面对近在咫尺的长安城,刘邈心里再是不安,也无法违拗杨彪的意思,只得应承下来。

    风雪无声,天地无光,灞桥柳已不堪折,犹如枯瘦的老妇人杵杖静立桥头。

    未过多时,长安方向来了一辆马车,在长亭外缓缓停下,亭长听到动静忙上前招待。这时只见一个在屋檐下等候已久的苍头率先迎上,拉住亭长说了两句,亭长楞了一下,识趣的走了,而从车上下来的一个年轻人见到这个苍头后便客气的点点头:“叔父何在?快带我去问起居。”

    “郎君这里请。”那苍头对他甚为恭敬,很快将他带入了杨彪休息的地方。

    杨彪正坐在火炉边烹茶,看到那年轻人进来,搓了搓袖里的手,笑道:“来得正好,刚烹好一壶茶,你喝一碗暖暖身子。”

    “见过叔父。”年轻人小步走到杨彪对面,伏身拜倒,而后直起身来端正坐好。他是杨彪的族侄杨亮,父亲是原任侍中杨琦,年纪轻轻就继承了西乡侯的爵位,其人并不出众,只是他的疑似后代特为出名:“叔父一路返程辛苦,腿脚可还方便?”

    “车坐久了,都是如此,你不用挂怀。”杨彪给对方添了一碗茶,开始嘘寒问暖:“近来学业如何?国子监还是老样子?”

    杨亮现在是国子监的一名教习,每日在教导之余结交士族子弟,也算是清贵悠闲,他答道:“今年太学与国子监共同策试,最终得入殿试的,依然是太学生居多。”说完他不禁叹了一声:“亏得国子监专征士人……”

    “太学也有士人,你切不可一叶障目。”杨彪醒轻轻点了对方,继而好奇的问道:“这次入殿试的可有何殊为出众的年轻才俊?老夫记得过去几年策试虽不乏牧民之才,但到底只有刘廙、何宴等人才算入眼,却不知今年如何,是否能有当年苏则、诸葛瑾那两年人才迭出的景象?”

    “今年确实不错,只可惜叔父当时不在长安,以致错过。”杨亮正好是策试的考官之一,说起这个来不由神采生动:“且不说凌统、吕蒙这两个早在‘见政实习’时就已崭露头角,单说是治剧科的孙权、孟建、石韬便俱可称州郡之才,尤其是孙权,年纪轻轻,但陛下似乎对他特为青睐。”

    “特为青睐?”杨彪好奇的问道。

    杨亮到不觉得奇怪,点头道:“初次见到孙权的人都会惊异,他便形貌奇伟,紫髯碧眼,绝非中原所有。”

    原来是相貌,杨彪这样想着,自动忽视了杨亮话里对孙权的嘲讽:“太学的这几位,老夫有所耳闻,那国子监呢?‘二曹’此次当在其列吧?”

    ‘二曹’是指在国子监声名鹊起的曹丕、曹植两兄弟,二人文采风流,不相伯仲,其年长者如曹丕更是长袖善舞,身边很是有一群士人拥趸。

    “自然是在其列了,听说在承明殿举行殿试时,国家见到二人,便指车骑将军呼道‘曹公,出!此处非尔所至也!’”杨亮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似乎想卖个关子。

    杨彪的神情却有些不自然了,他眉头一抖,很快镇定下来,缓缓道:“儿子参与抡才,做父亲的是该避嫌——曹孟德避了么?”

    “国家都如此说了,车骑将军自然是要避了。”杨亮说着,神态像是在单纯的分享某件逸事,而浑然不觉内里乾坤:“可他刚谢罪起身,国家接着又将其挽留,并说‘徒增一笑耳,但静坐不言即可’,于是殿试这才开始。国子监除‘二曹’以外,还有鲍勋、丁仪等人才学颇为了得……”

    在承明殿让曹操出去……杨彪心里闪过种种念头,最终说起杨亮的来意:“你此次过来,还有什么事要说么?”

    他端起桌上老早就倒好的茶水,这才发现那茶水早已变得温凉,杨彪不动神色,低下眼眸,一口气啜饮大半。

    “喔。”杨亮说的兴起,这才想起来意,他看了眼露出一条缝的窗外雪景,随即收回目光,沉声道:“是族叔让侄儿来转告叔父,太尉公是因陈王事被训斥,太尉公言称皇长子既已过继陈藩,原陈王太子服就不适宜在待在陈国,以免国内不安,又因其父之过,为人子不知规劝,擅拟东宫冠服,合该与其父同罪才是……”

    刘虞竟想逼死刘服,这实在出乎杨彪的预料,不过想到今年刘虞对自己咄咄逼人的态势,一个人在不同位置发生变化也是情有可原的了。只是刘虞为了不让这件事流露出去,不惜以这样的手段,更是一改他先前在议论如何处理陈王时强调的宽大,难道说他在这件事中也有所牵涉?只是在听到皇帝对曹操的敲打后,本来想借此事攻讦刘虞的杨彪忽然止了心思,开始想着如何利用这个时机坐稳承明殿的位置。

    雪还在下,风倒是要停了,杨亮不一会从房中走出,在奴仆的带引下到一边厢房休息去了,杨彪仍在窗前饮茶,他年纪大了,冬日喝这种热茶正好。

    杨彪一盏一盏的喝着,直到身后不知何时站着法正,这才招呼人坐在杨亮刚才的位置:“我这侄子,你看如何?”

    “明公向来知道在下口出无忌,何必为难?”法正笑着说道,但见对方认真的神色,不由住了嘴,勉强开口道:“徒有其表,弘农杨氏子弟,无人能及杨德祖。”

    “难为你在后面听了,一口热茶都没给你。”杨彪略叹了口气,似乎心里早有这个评语,他重新拿过一只茶碗,为对方倒了茶水。法正是皇帝亲自给他安排的长史,杨彪自然知道用意,有些事情大可不用瞒着,方能显得坦荡,而杨氏以前与皇帝之间——就缺这种坦荡。

    “都是些闲话罢了,司马芝在宗正身边想必听得也不少。”法正轻声说道。

    杨彪神色不变,只缓缓喝着茶,仿佛这与他并没有什么关系:“是么?”

第一百六十三章 罚弗及嗣

    “宥过无大,刑故无小。罪疑惟轻,功疑惟重。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尚书·大禹谟】

    “杨公打算怎么做?”驿亭内,法正坐近一点,抬头问道。

    杨彪沉吟了一会,缓缓道:“陈王这件事不宜牵涉过深,以免摇动天下,老夫回京后自会与刘伯安辩论。至于其后……还是静观其变。”他言犹未尽,司空赵温是从不主动的,就只要看曹操下一步要准备做什么。

    当初在雒阳硬着头皮接下的这个录尚书事,想不到会成为他弘农杨氏的一个机会。

    “当初你要我在雒阳接下朝廷的诏书,莫不是……”杨彪心中一动,轻声问道。

    法正立即拿起半冷的茶碗,掩袖喝了起来。

    杨彪见状,也不打算往下说了。

    雪停之后,杨彪一行很快就重新启程上路了,临上车前他特意叫来司马芝问道:“子华,你休息的如何?”

    廷尉奏曹掾司马芝参与治狱多年,依然是一副纯良无害的书生模样,他按照礼节规矩的向杨彪行礼,说话也一板一眼带了些状案的味道:“谢明公挂念,在下一直在房中休息,如今气力都已恢复了。”

    “那就好。”杨彪满意的颔首,这便登车去了。

    才回长安不久,杨彪才只来得及与太学祭酒杨懿说上几句话,便被传诏的内谒者诏入宫中了。

    这次是君臣单独诏对,皇帝神采奕奕,正饶有兴趣的看着眼前的太子背书:“瞻彼洛矣,维水泱泱。君子至止,福禄如茨……”

    “好了。”皇帝不知是看到杨彪进来,还是见太子背的差不多了,抬手止道:“光是会背可不行,你可知这诗是什么意思?”

    “唔……”太子刘?皱起了眉,支支吾吾起来。

    皇帝抬眼看他,扬声问:“怎么了?不知道?”

    “师傅还未教过。”刘?低下了头,自己这个父皇慈爱有之,但更多是令人生畏的严厉,也不知是否只对自己这样。

    皇帝也不说什么,又转头看向杨彪,杨彪此时也正装什么都不知道似得伏地稽首。皇帝离席起身,让他起来坐下,便对刘?道:“杨司徒是海内闻名的大儒,其先父曾做过你皇祖的师傅,家传渊博,你快去请教。”

    刘?性子温和,又不乏聪明,很听话的走过去向杨彪行了一礼,道:“请杨公赐教。”

    杨彪心里一惊,立即离席揖让,连称不敢。刘?再求,语气诚恳,杨彪不得已,又瞥见皇帝如常的神色,这便沉吟道:“此诗分三章,殿下适才所诵乃首章,是言周宣王在洛阳大会诸侯,讲习武事,以洛水之泱,譬天子之明。所谓‘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宣王亲御戎服,威仪崇隆,与会诸侯皆欢欣鼓舞,众心归向……”

    “喔……”刘?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复又问道:“我听贾公说,厉王失国后,有赖宣王中兴,慑服四夷,辟地千里,诸侯复宗周,此诗就是为此而作吧?”

    正要下意识作答的杨彪忽然警醒起来,这首诗的创作时间其实有待商榷,有的认为是作于宣王大会诸侯于洛阳的时期,仅仅是为了夸耀宣王,可有一种观点却认为这是在讽刺宣王无道的儿子幽王,希望借此规劝幽王能像宣王一样爵命诸侯,赏善罚恶。

    若是这么类比……

    杨彪注意到自己或许是想深了,但还是谨慎起见的改了话头,答道:“殿下睿见。”

    “小子还需多学。”皇帝在一旁插话道:“我当年十岁开蒙,已是晚矣,须知学问一途,是要越勤越早为好。”

    见皇帝对太子寄予厚望、就连什么年纪读什么书都规划的清清楚楚,杨彪也不吝夸赞之词,尽捡好话说。随后皇帝让太子下去,宣室便正式成了君臣诏对的格局。

    “河南一切可好?”

    “朝廷迁豪,虽在开始有不少议论之声,但也知是为朝廷百年大计,何况移居京畿,又不在偏远,有河南尹、雒阳令上下筹措,安置妥当,一切安好。”杨彪一字一句的答道。

    “杨公这趟回来,在路上是与宗正他们同行?”皇帝例行故事的问完杨彪在雒阳的近况后,又继续说道:“想必是知道陈王的事了。”

    杨彪立即说道:“陈王谋逆之迹已彰,如今得以论处,可见诸公奉辞伐罪,秉正国法,足以为后世之王戒。至于当年缘由,或有许多不便之事,时移俗易,当时之人难寻,究其实情难知,单凭王太子一人之言,恐怕即便是廷尉,也难以穷究真相……何况此事涉及先帝与诸旧臣,动辄影响天下,而陈王既然伏法,倒不如就此揭过,以示宽大。”

    “曹操他们也是这个意思。”皇帝点点头,轻描淡写的说道:“刘公想用重典,是有点过了。”

    “乱世当用重典。”杨彪紧接着说道:“而今正是治世,陛下仁德之君,再兴汉室,若一味用酷法峻刑,未免不妥。”

    皇帝轻笑了声:“此事就到此为止吧,在穷追不舍,倒显得朝廷斤斤计较了,以往的时候多少冤假错案,若要一个个的翻过来,于国家也无益。”

    杨彪刚想称是,可又听到皇帝说起琅邪国的事:“陈国之事已算了结,但琅邪的事却始终搁着,我有意明日在承明殿问诸公的意见,但在此之前,想先问杨公的看法。”

    “这……”杨彪犹疑了一瞬,一时不知道该不该去踩这个雷,他当时虽在关东,但也知道朝廷的焦点从琅邪转移到陈国的因由,对此,他更不敢擅自表态了:“臣在河南,一心想的,是办好迁豪的事,再是调度诸军征讨盗贼。至于琅邪国事,还不甚知悉,臣此时不敢妄言,还是要等诸公齐会再议论不迟。”

    “看来也只有这样了。”皇帝点点头,也不催逼,只是多说了句:“司空赵公辅弼多年,你二人也算熟识,平常时候,不妨多与他走动走动。”

    杨彪暗忖其意,低声应道:“臣谨诺。”

    此时的刘虞正为了修复他与刘邈之间出现的裂痕而努力着,在刘邈回长安之前,他便已推荐了长史赵该为琅邪相,尽显回护之意:“赵君不日即到琅邪,此间事了,足下也可无虑了。”

    刘邈想着对方态度的突然转变,或许是见到事态好转,又或许是别的什么原因让刘虞认为琅邪王的事已经不再危险,可以伸手象征性的搭救。无论如何,刘邈面上都是表示感激的:“区区琐事,让明公劳心,实在是我的不是。”

    “多年的情分了,不消说这些。”刘虞摆摆手,又抬手请他共饮,待两人放下茶碗后,这才道:“此次陈王之事,你办的很妥当,这是你上任宗正后遇见的头一件大事,办好了,国家那里也会记挂着你。”

    说起这个,刘邈不由问道:“在下来时听闻明公欲要重诛陈王太子,可有此事?其杀不辜,宁失不经,又何必如此呢?”

    “这背后的事,你不懂。”刘虞叹了口气,他向来爱惜羽毛,这种事曾经他也沾上过一点,关键时候,哪能让陈王太子胡言乱语?

    刘邈明白了对方话中未尽之意,一时也不知刘虞这么做究竟是好是坏,联想到孙资那样的聪明人,也要设法从刘虞的幕中逃离,去济南做个县令,他有些感到不妙。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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