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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漫仙途何以忧全文阅读

作者:蓝漓     漫漫仙途何以忧txt下载     漫漫仙途何以忧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76章 东离(二)

    少嬉倚在窗前,单手托腮。窗外绵绵细雨已下了整日,雨滴打在窗下的芙蓉花上,花瓣簌簌坠落,密密铺了满地。

    她已到了这东离国快十日,确认自己术法全失,一应皆与普通凡人并无异样,俨然就是一个真正的凡人。也不知是否是这将军府家的小姐一贯娇生惯养,以至于身体孱弱,不过是落水后得了风寒,竟折腾了她七八日都不见好。自然,也被“爹”明令禁止外出,美名其曰静养调息!

    郁苓儿比她先适应这里两日,再加上这几日来有意无意从阿绿口中探知,也算是对东离国大大小小有了一番认识。

    东离国虽只是小国,但幸在近几十年来各国之间尚算相安无事,倒也没有出现征战之事。百姓过得安稳,国家自也日渐繁盛。

    朝中大大小小官员无数,文官则以丞相宁锡为尊。话说这宁锡有一妹妹,生得美艳动人,正是当今圣上后宫中最受宠爱的宁贵妃。宁贵妃膝下有一子,正是圣上为数不多的皇子之一,深受皇帝青睐,自也奠定了宁家在朝中的势力。

    而武官则以顾琛大将军为首,然而这位大将军征战沙场无数,却不善朝中那一套,也是难得的清流一脉。虽说如此,但顾琛历经两朝,为东离国数十次浴血奋战、舍生忘死,即使从不拉帮结派,在朝中的地位也是无可撼动,就连皇帝也要多加厚待三分。

    顾琛在不惑之年才生得一女儿,只可惜顾夫人命薄,孩子尚未足岁便已染病去世。顾琛与夫人情比金坚,夫人去世后,便独自一人将女儿拉扯大,十几年来再未续弦。

    此事在东离国传来也是一美谈,纷纷赞扬顾琛大将军精忠报国之余更是难得的痴情第一人,故而深受百姓爱戴。

    顾琛之女少嬉已过十五,刚过及笄之年便有不少冰人登门说媒,几乎户限为穿。而其中更是不乏王孙公子,亦或朱门绣户。

    此番“少嬉”意外落水,正是因为打听到有人再次上门说亲,而一向对此恬不为意的父亲竟然一改常态亲自相迎。未免一生幸福所托非人,这才行此无奈之举。却不想,刚坐船行至金川河中便出了事。

    后来少嬉也曾对阿绿旁敲侧听过,这才知晓,原来当日上门说亲之人乃是丞相宁锡。而结亲对象,正是其外甥,宁贵妃之子,当今圣上的二子之一,寒顷二殿下。

    少嬉对凡人的规矩向来不大懂,但是从阿绿口中听来,即使身为将军之女,受尽宠爱,但倘使皇帝下旨赐婚,即便不愿,也必定要违心下嫁。对此,少嬉已经闷闷不乐许久。

    细雨已接连下了一日,外头风雨交加,屋里的人儿更是愁云满布,叹息之声一次赛过一次。

    郁苓儿悠哉地将房中的字画一一品鉴过,见上午就倚在窗边闷闷不乐的少嬉,下午依旧如此,倒是一笑:“小事一桩也值得你如此在意。”

    “对以前的我们是小事一桩,实在抵不过,略略施法也就能够轻易脱身,凡夫俗子又能耐我何?可如今不同了,我术法全失,你又压根儿施不了法,真等到皇帝下旨赐婚那天,我是逃婚呢,逃婚呢,还是逃婚呢?”

    少嬉将身子探出窗外,伸直了手去够外头的芙蓉花枝。花枝一颤,上头凝结的水珠登时洒洒落了满手,湿漉漉的花瓣粘在白皙玉臂上,透着丝丝凉意穿过肌肤。

    少嬉冷不防打了个哆嗦,赶紧抽回手,用绣帕将皓腕拭干。她回头,见郁苓儿仍旧拿着幅画在认真品评,姿态闲适,全无紧张担忧之感,与自己恍然身处两个世界。

    “你怎么就一点儿都不担心,不焦急呢?”少嬉半支着头。

    郁苓儿头也不抬:“赐婚也是给你赐婚,左右也轮不着我上花轿。况且,除了你,还有何人能够看得见我。”

    少嬉登时气得七窍生烟,顺手抓起案桌上的石砚就要丢过去,忽听门外传来阿绿的声音:“小姐,衣服做好了,您可要……咦,这幅《杨柳孔雀图》怎么掉地上了?”说着,便将手中衣物放下,小心将散落在地上的画卷拾了起来。

    少嬉默默放下石砚,余光一瞥阿绿身旁的女子。后者摊开手,微微一笑,极其无辜。

    少嬉实不想替她遮掩,但又不得不如此,恐遭自己成为旁人口中的疯魔之人,只好说:“风太大,吹的。”

    “啊?”阿绿将信将疑,用衣袖内侧将画上不慎沾染上的些许细灰揩尽。

    “又做新衣裳了?”少嬉走来,自在于黄花梨木桌前坐定,目光散散一瞥。

    阿绿似才后知后觉想起正事来,将《杨柳孔雀图》挂回东面墙壁上,这才将送来的衣物捧到少嬉面前:“明日就是十五,婢子照往常规格,已将香烛、素斋以及车马都已备下。这是明日小姐穿的衣裳,小姐看看,可还适合。”

    “等等,明日我们要去哪儿啊?”少嬉一头雾水。

    “小姐忘了?”阿绿一张脸蛋霎时变换了颜色,她凝着少嬉许久,见后者果真一脸迷惑样,便知小姐并非是在同自己开玩笑,而是真的忘了,“小姐定是落水后尚未好全,竟然不记得明日是什么日子了。”

    少嬉搔搔头,有些尴尬:“这个这个……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感觉生了一场病后,好多事情都不记得了,一想起来吧,我就头痛。哎唷,头又开始痛了。”

    “那婢子去请大夫。”

    “哎哎哎,你回来。”少嬉忙唤住她,“其实也没什么要紧的,就是想不起来了。你别太小题大做,直接跟我说明不就行了。”

    “小姐真的没事吗?”阿绿半信半疑,难掩担心。

    少嬉裂唇一笑:“没事没事,当然没事,许是落水后遗症吧。你快同我说说,明天到底是什么日子?”

    “再过几日就是夫人的生忌,往常这个月的时候,小姐都会选在十五这一日去西城的万佛寺焚香礼佛,以求夫人地下有灵,也同求老爷身体康安。”

    “哦,原来是这样啊!”少嬉喃喃着拖长了尾音,扭头去看身畔坐定的郁苓儿。

    后者牵了牵唇,几分无语:“凡人就是如此,自以为做的这一切有多大作用,不过也只是自我慰籍罢了。须知,魂离体则不存于世上,或入轮回,或堕入阿鼻地狱,一切皆有因果定数,岂是以人力可以力挽狂澜的。”

    “那我还要不要去?”少嬉一手挡在面颊前,低声问郁苓儿。

    后者尚未来得及回答,阿绿却模模糊糊间听见几字,歪着头好奇问:“小姐您在说什么?”

    “没、没什么。”少嬉讪讪一笑,坐直了身子。

    郁苓儿莞尔,说:“纵然凡人愚昧无知,但现下你既然已经顶了

    将军之女的身份,为了不被拆穿,还是做好本分的事。”

    少嬉点点头,也觉有理。

    郁苓儿一时暗下目光:“如今到了这个地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可以回去。”

    少嬉别有深意地望了她一眼,旋即错开目光,与阿绿说起十五那日的具体章程来。因拿着落水一事作为理由,阿绿倒也没有过多的怀疑,一五一十全都老老实实地交代了。

    转眼,已至十五当日。

    顾琛早几日已向朝廷告假,少嬉在阿绿的服侍下盥洗沐浴,换上一套简洁的绿色衣裙。待用过朝饭,却发现顾琛早已等候在将军府门前,正吩咐着家丁一一检查车辇。

    阿绿扶着少嬉行至顾琛面前,裣衽行礼:“婢子见过老爷。”

    顾琛回过身,目光径直落在少嬉身上打量。沧桑的脸上唯一双眸子格外清明,周身自带的肃杀之意却在见到女儿时消减许多:“静养了几日,眼看着这气色都好了不少。就是太瘦了,以后还得好好补补才是。”

    “老爷说得极是。但小姐近来胃口甚好,婢子想着,应过不了多久,小姐身体肯定更胜从前。”阿绿见顾琛心情比往日好了不少,也挑拣着他爱听的话说。

    少嬉淡淡一笑,随他二人一唱一和,并不接话。

    “时辰不早了,我们还得早去早回。”顾琛看一眼天色,又转头看向衣着单薄的女儿。伸出手,将军府的管家当即会意,随即捧着一件素色斗篷上前来。顾琛接过管家手中的斗篷,略微抖了一抖,便披在了少嬉的身上,“虽说天气已暖,但你大病初愈,还是穿暖和一点才好。”

    少嬉乖巧点头。阿绿则上前来,从顾琛手中接过斗篷,又仔细理了理,才灵活地系了一个结,扶着少嬉登上车辇。

    府上共备了两辆车辇,均有着将军府的徽号,由顾琛与少嬉一人乘坐一辆,一路行人退避,倒是通畅。

    少嬉坐在车辇中,听着外头吆喝声渐浓,街旁两道隐隐有食物的香味飘飘扬扬传入其中,忍不住挑开车帘一角向外头张望。

    郁苓儿气定神闲地坐在一旁,见她一副对世事皆是好奇的模样,突然忆起从前往事:“在子尚未成为魔君之前,我们有想过定居凡间,就像寻常凡间夫妻一般,过着自由自在的潇洒日子。”

    对外界的好奇远不如对魔君的好奇,少嬉忙放下车帘,回头望着郁苓儿:“那为什么没有如愿以偿?他,为何又成了魔界至尊?”

    “那时六界界限尚不分明,人间远不如如今的繁华安稳。神族与魔界、妖族之间龃龉已久,冥界又置身其外,人界能力最弱,毫无自保能力,唯神族与仙族合力抗敌。”

    “后来娲神带着四大神兽共抗妖、魔二族,虽然战胜,但娲神元神湮灭,祭了天地。四大神兽中唯麒麟身死,其余三大神兽侥幸不死,但均受了重伤。娲神魂归天地,三大神兽也各自散去,再不露踪迹。”

    “师傅的真身就是白泽。”少嬉喃喃开口,又有些难过,“麒麟身死,师傅退隐逍遥涧,四大神兽只剩了白与腾蛇,此后便再也没有消息传来,那他们去哪儿了?”

    《神录志》中并未记载有白、腾蛇的去向,但上古之神多数已经应了劫数去了归墟,又过去了这十数万年,他们会不会也……

第77章 秘密(一)

    郁苓儿摇摇头,显然已不想在此事上多做解释,轻言两语便将此事给揭了过去:“总之人各有志。子……并不是一个肯偏安一隅之人。”

    “可你却喜欢淡泊安稳不是吗?”少嬉毫不留情地戳穿那层横在中间的薄薄的纸。

    郁苓儿望着她,笑容中略带几分苦涩:“我与他相知相伴十数万年,竟远远比不上才相识几日的你对我的了解。”

    “那你为何不劝劝他?”

    “如何劝?我曾让他放弃魔君之位,可他却并不愿意。我唯一能做的,便是在有生之年劝他少动杀戮。”郁苓儿说来有些惆怅,渐渐地连眼眶也红了。

    “所以在你死后,他便毫无顾忌,以至于不惜率领魔众攻上了九重天,还灭了鲛人一族。”对往事知道越多,少嬉心中对子的怵意便更增几分。她忽然有些庆幸,当初能够在魔君的手下侥幸偷生,那该是何等的幸运啊!

    只是如今她们身陷十方空间之中,就连能否回到现实中去亦未可知,再来说这些陈年往事根本毫无意义。

    她叹了口气,又突然想起一事:“有一件事我一直没有想通。我落入十方空间之后,落英翎与流云锦都不知去向,鲛珠一直放在流云锦内,也随着一道失了踪迹。你既然是靠着鲛珠才勉强可以维持一魄不散,鲛珠没了,你为何还能出现在我的身边?”

    这事她一直觉得奇怪,只是奈何没有机会可以问出口。现如今将疑惑道出,她却总觉得郁苓儿尚有事情还在隐瞒自己。但具体是什么,她却不得而知。

    郁苓儿面色不变,说:“鲛珠确有神效,但于我却并无多大作用,不过仅能容我暂时栖身罢了。”

    “所以……其实能真正护住你魂魄的,并不是鲛珠?”少嬉渐渐有所顿悟。

    郁苓儿果然点头:“不错。”

    “那是什么?是我的灵气?”少嬉有些惶恐。

    “我四万年前就差点神魂俱消,那时还尚未有你。其实能护住我一魄的,是女娲石。”

    “女娲石?”少嬉大惊,唯恐自己声音太大引来车外随行的阿绿注意,赶忙捂住了嘴。见四下街边闹腾,并未有人注意车内发生之事,这才小声的问,“女娲石不是娲皇的法宝吗?你为什么会有?”

    当初娲皇魂归九天,身躯祭了天地,其宝物女娲石却不知去向。有传言,女娲石本是娲皇身体的一部分,娲皇祭了天地之后,连同女娲石也一同消散于天地之间。原来女娲石并非跟着娲皇一同湮灭,而是一直都在郁苓儿的手中,难怪无人知其下落。

    少嬉心头大骇,转瞬却蹙起了眉头:“女娲石是娲皇至宝,并非寻常人可以使用,就连师傅也……所以你的来历,非同一般吧!”

    郁苓儿垂下头,缄默不语。

    越是如此,少嬉便愈加深信自己所猜测的是对的。如此说来,郁苓儿果真有大问题。

    她沉思细想,并将初见魔君时的情景,以及之后魔君一而再再而三的手下留情,再想到那个传说……是了,魔君说过,他与师傅是故交。

    少嬉登时瞠大了眸子:“你该不会是……”

    郁苓儿抬头对上她满目震惊,心知她已经猜到了自己的身份,索性也并不隐瞒:“你猜得不错,我就是白。”

    “那魔君岂不是……”

    “是,子的真身,就是腾蛇。”

    心中的团团迷惑解开,少嬉却惊惶不已。难怪郁苓儿可以使用女娲石,因为白就是娲皇的后人,自也能够驾驭得了女娲石的法力。而魔君子是腾蛇,是当年娲皇座下四大护法之一,是上古之神,其仙龄远在诸仙之上,也难怪无人可与之匹敌。

    那日在十阴山中,魔君几乎发狠要杀了她,可最后却收了手,原来真是看在了师傅的面子上。如此说来,师傅、魔君以及郁苓儿都是当年幸存的三大上神,是师兄妹!

    少嬉震惊不已,一时竟忘了言语。

    郁苓儿将封存许久的秘密一一说开,心头一时倒是轻松不少。思绪飘摇,自顾说起往事来:“当年娲皇祭了天地,我们三个侥幸不死,自此便都离了昆仑,不再过问六界之事。白泽生性淡泊,又不喜人世热闹繁华,便寻了处仙山归隐,化名非言。我与腾蛇虽是师兄妹,但早已两情相悦,便双双化名下界,欲做一对平凡的夫妻,直到去往归墟的一日。”

    “子生性好斗,又十分要强,他与我归隐不过一百年的光阴,便已经有些厌倦,不甘平淡。那时魔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有能者均可挑战魔君。胜者为王,败者为寇。”

    “所以他去了,并且挑战赢了?”少嬉已经渐渐平复下心绪,对后事发展也猜到了几分。

    郁苓儿颔首:“他告诉我,他只是无聊,想去挑战一番,就算是赢了,也绝对不会眷恋魔族之主的位置。”

    “他这么说,你就当真信了?”

    “是啊,可笑的是,我居然信了。”

    往事如烟过,郁苓儿对此却一直是个解不开的心结。倘若当时她没有那么心软答应,或许后面的一切事情都不会发生;或许,他们真的能安稳地过完余下的日子,直到去往归墟的一日。

    “子去了十阴山,成为了几百年来第一个能在百招之内打败魔君的人。一时威名传遍六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百招?原来他那么厉害!”少嬉颤颤,心中震惊可想而知。

    郁苓儿却显得十分平静:“子几乎都没怎么出手就已经赢了,一击出招,却将上任魔君打得神魂俱消,当场殒命。几乎同时,魔众奉他为主,给予了无上的荣耀与尊崇。”

    “他既成了魔君,便必定会迎你回十阴山,所以才会有了后来的婚礼。”少嬉将所有的事情连贯起来,渐渐便也通了,“只是有一事我还是有些疑惑。当年魔君大婚,听说喜帖可是广发了六界,就连九重天上的那位都不曾例外。但是后来,为什么你却没有出现?”

    “我乃堂堂女娲后裔,怎可与魔为伍。”郁苓儿忿忿难平,清明的眸子浮现怒气,眼眶微红,显然是气的。

    少嬉不慎触了霉头,到不知该不该继续追根究底了。好在郁苓儿生气也不过只在刹那,许是想到此事已经过去许久,到底也与少嬉无关,便也渐渐敛了怒意。

    “他的确来找过我,当时我真的很生气,气他不但骗了我,甚至于违背了娲皇的意愿。可他知我素来心软,便一直候在门外苦苦劝说。我是有想过他若不肯放弃魔君的位置,我便与他一刀两断,从此陌路。可后来我一想,娲皇当初宁肯牺牲自己也要保全天下,子成为魔君也未尝不会是一件好事。起码,还有我能从旁劝他,或许能使魔族向善。”

    少嬉往角落挪了挪屁股,讪讪笑道:“很显然,你失败了。”

    想法倒是好的,只是魔族自来好斗、好杀戮,妄想以一己之力劝说向善,无异于螳臂挡车,不自量力。

    郁苓儿的脸色逐渐沉下,眸中覆上一层灰蒙:“我高估了自己在他心中的分量,也低估了他对权力的渴望。”

    “其实也怪不着你,要一个那么自负的人放弃高高在上的魔君位置,想想也是知道不可能的。”少嬉歪头浅叹,余光恍然瞥见郁苓儿脸色不佳,便赶忙再道,“其实,其实你已经很努力了,起码在你还活着的时候,魔君并没有滥杀无辜啊!”

    郁苓儿低头沉默不语,也不知听进去了多少。

    少嬉有心还要安慰,但乍然想到鲛人族被灭族之事,一时又不知该用什么样的话来圆。毕竟魔君当年不但率领魔众攻入了南海,灭了鲛人一族,甚至于还攻上了九重天,手下更不知沾染了多少无辜的生命。

    思及此,少嬉陡然间一个激灵,顿时觉得周遭空气一时骤冷不少,忍不住搓了搓手臂。

    “咦!”她突然又想到另一件事,“不对啊,上神在九重天的位份是很高的,更何况魔君还是跟随娲皇的上古之神,其地位更是不可撼动,看看我师傅就知道了。可是为何……为何后来天帝会与你们闹得如此水火不容,甚至不惜两败俱伤都要灭了魔界?”

    一时回忆袭来,郁苓儿心情沉重,长长吸了口气,又重重吐出,才道:“如今的天帝是四万多年前才即位的,那时子已经承袭魔君之位已有三千多年,早无人知晓真实身份。当然,子乐在其中,享受着魔君之位带来的一切权力,更不可能说放下就放下。所以,他早已忘了自己是谁,忘记了娲皇的教导,忘记了自己……曾经也是神界的人。”

    “那你呢?你可曾忘记过自己的身份?”少嬉小心翼翼地试问。

    “我若忘记,便不会不出席那场婚礼了。”她从未忘记过自己是谁,以至于后来日日都在谴责自己,梦中,也是娲皇的谴责。

    “那你为什么不去找我师傅?他跟你们是师兄妹,一定也不想看到昔日的师弟判出神界,堕入魔道。”

    “我何尝没有去找过。可是他却袖手旁观,还说自子成为魔君的那一日,便注定了殊途不同归,早已断了当年的同门情份。后来我再去,他便不肯再见我了。”

    当初朝夕相处,同生共死的同门,如今却到了这形同陌路的地步,多少让人唏嘘。

    因为其中牵累师傅,少嬉不好妄言。她低头扯着腰间的丝绦,心间百味杂陈,更不知该如何继续这个话题。当然,她也需要时间好好消化一下。

    “小姐,万佛寺到了。”

第78章 秘密(二)

    马车外头传来阿绿的声音,旋即行进的马车也跟着停下。

    少嬉正愁没有理由赶紧结束这次对话,眼下理由就巴巴地送了上来。

    她舒了口气,略等了一会儿也不见有什么动静,遂挑开帘布往外头张望。只见马车已经驶离了闹市,目光远眺亦能清晰看见前方不远处甚是宏伟的庙宇。

    “阿绿,怎么不走了?”

    阿绿正在同一名侍女窃窃私语,听见少嬉的问话,又说了两句,方将那名侍女打发走。

    “回小姐的话,是皇家仪仗拦住了去路。”

    “什么仗?”少嬉一脸困惑。

    “皇家仪仗。”阿绿复又重复一次,见小姐还是一脸迷茫,才不得不详细解释,“就是皇室出行的仪仗队。听说近来太子殿下身体欠安,就连宫中的太医们也都束手无策,所以陛下才派人前来万佛寺,是替太子殿下祈求安康的。只是没想到,恰恰会赶在了同一日。”

    为病中的太子殿下祈福,恰恰又赶在了少嬉为“亡母”做法事的这一日,当真是无巧不成书。只是不知,来替太子祈福的,不知是宫中哪位大臣。

    少嬉了然点头,又问:“所以来人是太子吗?”

    阿绿仔细想了想,稚嫩的脸庞显出捉摸不定的神色:“应当不是。太子殿下现今静养在少阳宫中,以殿下的身体状况,应该不会亲自来此。”

    “那……来的会是谁呢?”少嬉顿时起了好奇心。她努力探着身子朝外头张望,却只看得一片乌压压的人群,实在瞧不清前头究竟发生了何事。

    郁苓儿一眼看穿她的心思,低头理了理裙摆,提醒道:“你别忘了,这里可是凡间,稍有不慎就会惹来杀身之祸。好奇可以,该遵守的规矩礼仪可不能忘了。”

    “知道了,知道了。我看了典籍,了解了这个国家的民风习俗,也跟着学了好久的规矩,肯定不会露馅的。你就放心好了!”少嬉有些不耐烦地挥挥手,心里头实在好奇得紧,转眼已兀自掀开车帘跳了下去。

    阿绿未料到她会突然有此动作,吓了一跳,赶紧上前搀扶。左右瞧着少嬉并未受伤,这才舒了口气。

    “阿绿,今日究竟什么日子,寺庙外头竟然这么多人?”少嬉四下环顾,只见长长一条通道几乎挤满了马车和仆从,均是被阻在了原地。

    他们来得尚早,前方不过拦了一队卫队,看打扮,倒像是宫里的人。后面则是绵延不知多远,遥遥看不到尽头。

    “今日是佛陀华诞,人人都来进香,所以今日的香客才会格外多了些。”阿绿如实禀道。

    少嬉不过随口一问,当下听闻也只淡淡点头。天边阳光刺眼,她抬手挡住头顶日光,再加上天气炎热,渐渐地等得也有些烦了:“怎么还不通?莫不是要等到他们进完香吧,那得等到什么时候去。”

    “外头日光烈,小姐还是回车上等着吧,还能凉快些。”阿绿吃不准这路什么时候才能通,又不忍小姐顶着烈日炎炎候在外头,遂有此提议。

    少嬉也着实怕热,便也应了,由阿绿扶着自己踏上矮凳,准备回到车中等着。

    阿绿刚撩开车帘,府里的管家却匆匆跑来,躬身对着少嬉见了礼:“小姐,将军派老奴过来请小姐前去拜见殿下。”

    “哪位殿下?”少嬉收回迈出的一只脚,回头望着管家。

    “是二殿

    下。”

    “二殿下!”少嬉喃喃,努力回忆着有关此人的一切信息。

    阿绿见她攒眉,只好凑上前低语提醒:“小姐忘了,不久前,丞相还曾替二殿下来府中求娶过小姐呢。”

    “原来是他啊!”

    少嬉想起来了,当初就是因为丞相替二殿下寒顷来求娶将军府家的小姐,才会导致“少嬉”偷跑出府,从而落水,还险些丧了命。当然了,如果没有这档子事,她也不会阴差阳错地顶替了这个身份,在东离国安安稳稳地生活下去。

    思及此,她却下一刻变了脸色,撩开车帘就要迈进,一口回绝:“不去。”

    管家怔了一怔,似没想到小姐竟然会决绝至此。他看向阿绿,只见阿绿也是一脸的震惊。

    “还是去吧。”车内忽然响起郁苓儿淡淡的声音,“凡间不比逍遥涧,没有非言的庇护,在这里,得罪了皇室,当心连累了身边的人。”

    少嬉抬头,只见郁苓儿悠哉地坐在车内,玉手纤纤缠弄着一缕发丝,侧目望来,自有一股清姿风韵。

    少嬉努努嘴,有些不太乐意:“我不想见他。”

    “去拜见是规矩,又没有让你立刻嫁给他。再说了,我瞧着这顾琛对你真是不错,你若是不愿意,他未必就会勉强你。”

    “我真不想去。”少嬉懊丧垂头,当真满面的不情愿。

    “顾琛对你不错,如今你可是顶着他女儿的身份活着,总不愿连累了你‘爹’吧!”郁苓儿突然凑过来,清丽的容颜瞬间在少嬉的面前放大,“现在在这东离国,顾琛可是你唯一的靠山,有他在,你横着走都没有人敢置喙半句。可他要是下狱了……你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这话倒是事实。少嬉来到这东离国的十多日,因为日日被某人督促着看史料,虽说不是了如指掌,但对这凡人的规矩还是大致了解了一些。

    顾琛是镇国大将军,位居正一品,仅在陛下一人之下,就连朝中位高权重的宁丞相也得给三分薄面。照理说,她阴差阳错顶了这将军府家小姐的身份,倒还真是她的运气,整日有人精心伺候不说,那日子过得可叫一个恣意潇洒。

    如今既然做了这凡人,还是得入乡随俗一些,起码自己得乐得逍遥自在啊!两相权衡,少嬉咬咬牙,折身出了马车。

    管家一时正摸不清小姐的心思,见刚刚还拒绝的小姐眼下又回过身,脸上的笑倒是叫他摸不清头脑:“小姐……”

    “还请带路吧!”少嬉盈盈一笑,端的一副大家闺秀的模样。

    顾管家还以为自己又是老眼昏花,直到阿绿小声催促,他这才反应过来,赶紧在前头带路。

    皇家规矩甚严,随行侍卫分列两旁,手持兵器目不斜视,甚是威严。顾管家在前头带路,因是将军府的人,又是二殿下相邀,一路倒是畅通无阻。

    “爹!”少嬉行走间,从人群中一眼瞧出顾琛的身影,遥遥一唤。

    顾琛闻声,当即转过身来。见是爱女,冷冽的面上现出笑容:“走慢些,别摔倒了。”行到近前,复又领着她拜见寒顷,“嬉儿,快拜见二殿下。”

    少嬉听话上前,学着凡人的规矩盈盈一拜。

    “顾小姐不必多礼,快快请起……”寒顷迈步上前,伸手便欲去搀少嬉起身,然手指尚未触到佳人衣角,已被侧身避了开去。

    顾琛目

    光在二人之间流转,倒是没有多说什么。倒是寒顷不免有些尴尬:“听说顾小姐前些日子不慎落水,不知身子可好些了?”

    “少嬉没事,多谢二殿下关心。”少嬉抬起头,皮笑肉不笑。

    她今日是第一次见这寒顷二殿下,只见玉冠束发,一身的华服锦衣,就连腰间的玉佩也可见价值连城。只是模样却算不得多俊朗,顶多尚可,只是这眉眼之间……似是似曾相识。

    少嬉一时忘了规矩,盯着寒顷只觉像是在哪里见过,可印象当中又的确是两人第一次见面,却是说不上来的眼熟。可真是奇了怪了!

    在她打量寒顷的同时,寒顷自也是在打量她的。只见少嬉穿着一身翠色衣裙,虽是淡雅,但也难掩姿容,双瞳剪水,更添灵动生姿,靡颜腻理,可真谓仙姿佚貌。

    二人各怀心思,但瞧在旁人眼里,却又成了另外一个意思。

    顾琛刻意咳嗽了两声,瞬间将二人游离的思绪拉回。少嬉挠挠头,抱着顾琛的手臂撒娇:“爹,我们还要在这里等多久,不是要去给娘做法事吗?”

    “倒是本王的疏忽了。未免耽误将军为夫人做法事,可与本王一同入庙。”寒顷提议。

    顾琛想想正要道句不妥,少嬉已径直抢先道:“佛祖面前众生平等,本不该分出个三六九等来。今日适逢佛陀华诞,二殿下虽是为太子殿下祈福,但今日来此的人又何尝不是为家人祈福,为身边之人祈求平安。”

    “这……本王……”

    “陛下以仁义治国,以孝义当先。二殿下今日是为长兄祈福,本是手足情深,可奈何摆出如此阵仗,岂非不是有违初心?也叫天下人诸多微词?”

    少嬉一番话说得振振有词,直叫寒顷一时忘了如何作答。在她看来,众生多凡相,但在神佛的眼中,富贵也好,贫贱也罢,都无关重要,只问一颗心诚是不诚,一个人,究竟是善,还是恶。

    凡人一生都在追求功名利禄,追求荣华富贵,可临了到头却只是一场空。多少贫贱之人能安乐到老,儿女承欢膝下,无病无痛;又有多少人身负功名,金银无数,却又与身边之人离心离德,不得善终。

    世人多贪心,却殊不知,平淡才是福!

    寒顷一时被问住,久久不言,到不知喜怒。

    顾琛见女儿造次,忙作揖请罪:“殿下恕罪。嬉儿尚小,不过信口胡诌,还请殿下念在嬉儿大病初愈,念在老臣一生戎马,万不要与小女计较。”

    寒顷从愣怔中回神,忙扶起顾琛:“顾将军言重了,本王是听君一席话,实在受益匪浅。想不到顾小姐年纪轻轻,竟有如此慧根。”

    少嬉不过信口一说,当下被夸赞一番,到是有些不自在。

    寒顷打定主意,当即召来心腹:“传本王命令,今日不必设严,让方丈打开寺门,来往香客皆可入内。”

    “可是殿下,这似乎……有所不妥。”考虑安全,寒顷的手下一时不敢奉命。

    “顾小姐说得在理,佛祖面前众生平等。本王是为皇兄祈福而来,便不该因一己之私阻挠他人。你照办就是。”

    下属不敢顶撞,只好应是,当下奉命办事去了。

    “顾将军,请。”

    “殿下请。”

    寒顷、顾琛你来我往,客客气气,并肩着踏上石阶。少嬉撇撇嘴,不情不愿地跟了上去。

第79章 日有所思(一)

    寒顷下令,镇守的侍卫果然放行,一众香客有条不紊地进入万佛寺中烧香、拜佛。

    每年今日顾琛都会来此为亡妻做一场法事,由寺内的高僧主持亲自操持。今日虽赶上了二殿下为太子殿下祈福,但寺中早早辟出一间厢房用作行法事之用,倒也并未耽搁。

    少嬉顶着将军府小姐的身份,便行着将军之女的职责,老老实实地待在厢房内听经、诵经,以及怀念逝去多年的“母亲”。一番折腾下来,已经过去了两个时辰。

    房中焚着檀香,本该叫人心思沉定,少嬉却越发的坐不住。眼瞅着法事告一段落的空当儿,便赶紧寻了个由头出去透透气。

    万佛寺由来已久,周遭屋舍皆是古朴,但香火鼎盛,香客络绎不绝。此处是后院,不比大殿处人多吵杂,但也来往有香客沙弥,倒不算毫无生气。

    少嬉径直走到凭栏处。院里干净整洁,除却不时飘下的落叶残枝,石栏之上一点青苔也无。

    “顾小姐!”

    身后有声音传来,少嬉不以为然,只当是过路香客在唤着同伴,不予理会。直到那声音渐近,忽觉肩膀一沉,她倏然转身,警惕的瞪着来人。

    寒顷未料她反应如此激烈,抬起的手僵在半空,一时有些无措。

    “你……在叫我?”少嬉环顾四周,见近处并无旁人,又拿捏不准那声“顾小姐”究竟是否是在叫自己。

    寒顷收回手,颔首确认。

    少嬉恍然想起来,现在她顶的是将军府家小姐的身份,而她“爹”,正是姓顾。只听人唤本名唤了几百年,突然多了个身份,多了个爹,倒是一时不能适应。

    “何事?”她问,澄净的眸子透着一股纯真。

    寒顷话在唇边,张了张口,又一时不知该如何言说。几次欲言又止,他终勉强开口:“刚在寺门前,听顾小姐那样一番话,可是信佛之人?”

    “我并不信佛。”这话倒是实打实的。她师傅是非言上神,非言又是娲皇座下护法之一,与佛家无甚干系。她自幼得师傅教导,自然不信佛。

    “可是刚才的话,可不像是你一个小姑娘说的出口的。”

    “怎么,不过信口一说,也要被治罪吗?”少嬉有些烦躁。果然,这凡人就是事多,一件小事都值得追根究底。

    “我不是那个意思……”寒顷面色讪讪。

    “若没有别的事,我就先回去了。”少嬉对他实在打不起好感,当下只觉那个充斥着经声与檀香的屋子可是亲切多了。

    “顾小姐请等等。”眼见佳人就要离去,寒顷忙开口留人。

    “还有何事?”少嬉不耐烦地转身。

    寒顷踱步上前,堂堂七尺男儿却也有了羞赧之意:“早听说将军府家的小姐生得美貌动人,又蕙质兰心,今日得见,果真是比传闻还要艳丽三分。”

    “蕙质兰心?”少嬉似听到了什么惊世骇闻,不可思议地指着自己,“你是在说我吗?”

    寒顷重重点头,旋即垂下头去,竟微红

    了脸皮。

    少嬉嗤笑一声:“我可不是什么蕙质兰心。相反,我胆大包天,素来不行寻常之事,更不会规规矩矩的待在闺房之中。什么绣花啊、写字啊、弹琴啊……我一个都不喜欢。”

    素来听说,凡间男子皆喜知书达礼的大家闺秀,更是娶妻娶贤。小门小户的自看不上眼,但身份尊贵却不通诗书之人也多半不受待见。看这二殿下的模样,莫不是还惦记着要娶将军府家的小姐吧!

    六月的天,少嬉竟没来由地打了个寒颤,后背亦无端起了一层冷汗。

    向来人人都是藏拙,似少嬉如今这般自揭短处,甚至将自己贬得一文不值的却是并不多见。这话寒顷也不知听进去了多少,一双眸子震惊万分的盯着眼前人,只将佳人盯得无所适从,一阵不寒而栗。

    半晌他缓过神来:“似顾小姐这般直言不讳,不刻意捧高踩低之人,小王生平倒时第一次见。”

    “什么?”

    “小王不才,但身为陛下之子,也是见惯了前呼后拥,身边更不乏阿谀奉承之人……”寒顷话至此处,似有难言,“但似顾小姐这般,见了小王非但不行礼,甚至还处之泰然的,小王倒是第一次见。”

    “所以……我要行礼吗?”

    “不不不……”寒顷连忙摆手,见少嬉直直望来,竟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头,“本王只是觉得……觉得顾小姐甚是可爱!”

    少嬉满面孤疑,还未反应过来,那二殿下已匆匆跑了开去。问色渐转鄙夷,她努努嘴,往厢房走去,“有毛病!”

    待回到厢房时,法事已进了尾声。顾琛双手合十,以佛家礼仪恭送高僧主持,对方同样回以一礼。待经过少嬉身侧,同样作礼,旋即离去。

    少嬉目送他们走出厢房,再走进院里,拐过连廊再不见了身影。

    顾琛怀中抱着亡妻的牌位,眸中满是深情与思念。少嬉回头正见这一幕,讷讷唤了声:“爹!”

    “回来了。”顾琛将牌位好生放下,低头以袖摆拭了什么,转过身时已恢复了平静,只是面庞几多沧桑。

    “坐久了,所以出去走走。”少嬉举步走来。她视线落在那方灵位之上,不知是否这具原身主人的缘故,她竟莫名有些伤感之意。

    据她所知,顾夫人在顾小姐年幼之时便因病去世,玉碎香消,徒留给在世之人一世伤感。

    忽觉肩头一沉,她抬目望去,只见顾琛不知何时已到了身旁,清明的眸中已现氤氲,哀伤之意逸散开来。

    “孩子,咱们回去吧。”顾琛难掩伤感,未免女儿也睹物思人,病愈后恐又因伤心而伤了身子,只能强忍不舍。但他却不知,眼前的“女儿”早已不是当初之人。

    回了将军府后,当夜少嬉就做了个梦。在梦中,红纱帐暖,红烛齐燃,满屋的大红喜字无不彰显着今夜好事。芙蓉帐中坐着一双璧人,男子颜如冠玉,玉树临风;女子明眸皓齿,冰肌玉骨。喜称挑起喜帕,女子桃羞杏让,接过男子递来的一杯合卺酒,交臂共饮。

    突然画风一转,无数箭矢如密雨而下。男子抱住怀中妻子,以身挡箭,密密麻麻的箭矢落在身上……少嬉乍然惊醒,身上已被冷汗浸湿。睁眼所见却并非芙蓉暖帐,亦非箭如雨下,而是清雅碧纱帐正是她的闺房。

    天尚未亮,熄了烛的房间陷入一片静谧的黑暗中。夜风从半敞的菱花窗吹进,换来几丝清明。少嬉抬手抹了把额上的冷汗,渐渐平复了思绪。

    “我怎么会做这么奇怪的梦!”她口中喃喃,实在想不透近来怎会一而再再而三的做如此奇怪的梦来。初时是师傅,再来竟是司命……

    “不过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罢了。”

    身旁忽然响起清冷的声音,少嬉惊了一跳,侧头果见是郁苓儿:“我没有。”

    郁苓儿正坐在她身畔,单手支额,明亮的眸子在暗夜中更显璀璨:“或许是暗示呢?”

    “什么暗示?”少嬉已经平复了思绪,她拢了拢绣被,换了个舒服的姿势与郁苓儿对面坐着。

    “我不过信口一说,你不必当真。”郁苓儿翻了个身躺下,已经不欲多言。

    少嬉才听了个头,朦朦胧胧尚理不清前因后果,又怎肯轻易作罢。也不晓得她是哪里来的力气,竟然将郁苓儿从榻上一把拽起,不依不饶的追问:“你分明是知道原因的,为什么就不肯直截了当的告诉我?我知道,上次在梦中声声唤我名字,将我从梦魇中带出来的人就是你。”

    上次也是做了这样一个奇怪的梦,只是上次有师傅,这次却只有司命。梦中,她身着红衣嫁与了司命,但同上次一样,司命竟都死在了她的面前……少嬉只觉头痛欲裂,努力想要将脑海中那些画面甩出去,可画面只越加清晰,仿若真实就在眼前。

    “不过梦魇罢了,你何须令自己深陷其中。”郁苓儿端坐于榻上,“如今我们身在十方空间,也不知陷入的是谁的前尘往事。你可曾想过,倘若我们出不去,或许得生生世世轮回在这梦境之中。”

    “生生世世?”少嬉呢喃,顿觉不安,“我突然有些担心司命了,不知他现下到底在何处。”

    如今她为将军府家的小姐,顾琛不知日日相见的女儿早已不是当初之人,对她是格外的宠爱、迁就。除了师傅,顾琛对她当真是好得没话说。

    如今她生活安稳恣意,却不知当初宁与她一同掉进十方空间,也断不肯松手的司命在哪儿,可还安全?

    少嬉黯然垂首,盯着一双纤纤玉手怔神。忽然,她倏然抬头,震惊的望向郁苓儿:“等等,我刚才……是不是碰到你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郁苓儿也后知后觉,一时满面惊疑。

    少嬉断然不会记错,可先前明明是碰不到的。她伸出手,试探着去触碰眼前人。轻薄的衣衫划过,渐渐靠近,滑腻的肌肤触到指尖……少嬉心头咯噔一震,她猛然收回手,震惊的抬头,对方也以同样震惊的目光望着她。

    “怎……怎么回事?”郁苓儿低头打量,脑袋嗡嗡直响,却想不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第80章 日有所思(二)

    两人一夜无眠,均不知发生了何事。

    只是可惜,如今少嬉术法全失,否则,或可用灵力探查郁苓儿三魂七魄是否已在渐渐聚拢。倘若是,那可真是好事一桩,指不定复活有望。

    然后者却没她那么希望满满。四万年的蹉跎,她的三魂六魄早已消弭于世间,又如何还能重聚?只是为何,少嬉却又突然能够碰到她了?

    郁苓儿和衣躺在少嬉身侧,盯着头顶的帐幔想了整夜,却都琢磨不出个结果来。直到次日清晨,阿绿捧着盥洗之物敲门入内。

    少嬉亦整夜无眠,难免精神有些不足,眼下一层青色愈是明显许多。

    “小姐可是没有睡好,看起来可是一点没有精神。”阿绿将帕子浸湿,绞干了递给少嬉。

    少嬉实在打不起什么精神,她随手接过。温热的巾帕覆到面上,热气透过肌肤传到四肢百骸,登时将那股子困倦驱散了不少。她忽然想到什么,试探着问:“阿绿,你可有觉得这房间里,多了些什么吗?”

    阿绿怔怔,一时不知小姐所言何意,稚嫩的小脸皱成了一团。

    郁苓儿闲闲斜倚在榻上,听了这话,也下意识地端坐起来,面上沉稳不起波澜,心头却是狂跳不已。

    少嬉满目期待,却只见阿绿疑惑地环视四周,终是摇了摇头:“小姐这是怎么了?奴婢并不觉得这房间里多了什么呀!”

    “不是,你再好好看看,仔细地看看。”少嬉不气馁,索性伸手指向床榻的方向,“你看那里,是不是有什么不一样的?”

    阿绿顺着所指望去,前一刻还满面疑惑,下一刻登时豁然开朗。少嬉一喜,正待以为阿绿已经瞧见了郁苓儿,却不想她只是奔到榻前,弯腰整理起凌乱的绣被来。

    “是奴婢疏忽了,竟没有及时替小姐收拾床榻。小姐放心,下次奴婢一定第一时间将房间收拾妥当,不会叫小姐瞧了闹心的。”

    少嬉无力牵扯唇角,凝着阿绿忙碌的背影有些无奈。果真是牛头不对马嘴,彻底的答非所问啊!

    阿绿正在铺床,丝毫瞧不见仍坐在榻上的郁苓儿。因灵体无重量,郁苓儿又只有一魄,即使坐在绣被上,也丝毫叫人觉察不出存在来。

    她却并不死心,伸出一只手横在阿绿面前,阿绿却瞧也不瞧,索性直接挪着身子坐到面前去。岂料阿绿非但瞧不见,甚至连触也触不到,胖乎乎的小手横穿而过,不过只如触到微风,转眼即从指尖溜走。

    郁苓儿放弃了,她抬目望来,只剩无奈。少嬉耸耸肩,想要安抚,又忌惮阿绿还在。况且,她也不晓得该说些什么。

    郁苓儿下了榻,落寞地转至菱花窗边。

    阿绿已经整理好了床榻,转身笑吟吟望着少嬉,道:“小姐快快梳妆去膳厅吧,将军还等着小姐一道用早膳呢。”

    测试失败,少嬉也没了想法,当下只有应了,由着阿绿将自己带到妆镜前梳妆打扮。

    等到一切收拾妥当,少嬉来到膳厅时,八仙桌上已经摆上了各色各样的早膳,而顾琛正在等着她。

    “乖女儿,快来爹身边坐。”顾琛含笑招手,又端起一碗刚盛好的鸡汤递过去,“刚煨好的鸡汤,已经去了油,快尝尝。”

    少嬉坐过去,只

    瞥了一眼,便极是嫌弃的偏过了头,攒眉道:“太油了,我不想喝。”

    “不想喝啊,那咱们就不喝了。”顾琛示意阿绿赶紧将那碗鸡汤端走,又亲自给她盛了一碗碧粳粥端到面前,“这碧粳粥你最爱喝了,不油,肯定合你口味。”

    少嬉拿起银匙浅尝一口,顿觉清香软糯,入口即化,忍不住一下喝了小半碗。

    “慢点喝,还有呢,要是喜欢,明早吩咐厨房再做就是了。”顾琛见她胃口大开,悬着的心倒是放下了,“别只喝粥,这笼糊也是你素来爱吃的。”

    少嬉嘴里塞满了碧粳粥,撑得两颊鼓鼓。但美食当前,仅存的困倦登时都一扫而空,说不出话却连连点头,当真是可爱极了。

    顾琛素来都吃得不多,但瞧着女儿胃口好,自己也就忍不住跟着多用了一碗碧粳粥兼小天酥。

    少嬉素来没有吃相,顾琛也不拘着她这些,等到吃得撑了,她便也趁着这个机会问顾琛:“爹,咱们东离国,可有一个叫‘司命’的人?”

    “司命?”顾琛呢喃,抚着须髯想了许久,“这倒是没有听说过,军中也没有叫‘司命’的人。老顾啊,你可曾听说过这个叫‘司命’的人?”

    老顾即是将军府的管家,因是自小入府的,跟着顾琛也有四十余载,很受顾琛信任,在将军府也是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只见他也沉思一想,随即躬身道:“回将军的话,老奴并未听说叫此名之人。”

    少嬉有些失望,低头落寞地扒着碗里的碧粳粥。

    顾琛忽然看过来:“女儿,这司命是谁?爹怎么从未听你提起过。”

    骤然被问住,少嬉一震,咬着梅花银匙想了想,信口道:“呃,他是……是……是我的救命恩人。对对对,救命恩人。上次落水,就是他救的我。”

    “可上次救你的,不是船夫吗?”顾琛发出疑问。

    少嬉登时结舌,晶亮的眼珠子滴溜溜地打转:“是他从水里救的我,再是船夫送我回来的。这两者……并不冲突嘛!”

    顾琛想想总觉得哪里奇怪,但一时半会的又道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沉吟不语。

    少嬉唯恐露馅,赶紧上前抱着他的手臂撒娇耍赖:“爹,人家可是救了您的宝贝女儿啊,没道理连声‘谢’也没有吧。这事要是传扬出去,恐怕有人会说女儿不懂知恩图报,也于您的威名有损呢!”

    “这……”顾琛沉吟道。

    少嬉见顾琛态度似有松动,当即抬头给顾管家睇去一个眼色。顾管家心领神会,也含笑上来打着圆场:“将军,依老奴看来,小姐此番寻找‘恩人’之举,也未见得有何不妥。相反,倒是好事一桩。”

    “哦?”顾琛抬首看他,似在等待下文。

    顾管家果然道:“我朝最重仁孝恩娣之事。昔年太后尚在,缠绵病榻之时,陛下也曾亲自侍奉在侧,故而更受百官推崇,百姓爱戴。将军与夫人鹣鲽情深,在民间不也传为一时佳话。小姐失足落水,倘若能找到相救之人,再好好感谢,也不辜负将军威名,也好叫世人知晓,咱们小姐不是那种忘恩负义之辈,岂不两全其美?”

    顾管家以理游说,远比少嬉撒娇耍赖来得更加有理有据些。她抬头,暗自给顾管家竖了个大拇指

    后者心领神会,趁热打铁道:“将军军务繁杂,小姐又是闺中娇女,不宜抛头露面,老奴愿走这一遭,替小姐寻到恩人。”

    “是啊爹,有顾叔在,咱们就只管等着消息就是了。”少嬉说着,又跟个乖巧猫咪一般粘了上去,“爹爹从小教育,滴水之恩得涌泉相报,何况这可是救命之恩呢!”

    顾琛也不是不讲理之人,倒也不是不愿报答这一恩情,只是他素来谨慎,没有调查清楚之前从不会轻举妄动。眼下他却受不过女儿娇滴滴的央求,再加上向来稳重的顾管家也如此说了,他便不好僵持,只能答应。

    少嬉登时惊喜欲狂。她相信,只要司命是与她一同掉入了十方空间里,只要还在东离国中,通过将军府的势力,就一定可以找到他。

    她在心里盘算着她的小九九,顾琛还以为女儿是在想着如何报答自己的救命恩人,当下觉得向来胡闹的女儿也懂事多了。

    恰在此时,门外有侍女匆匆入内禀报,说宫里来了人,此刻正在前厅侯着。顾琛不敢怠慢,忙携着少嬉一同前去相迎。

    少嬉不懂凡人的规矩,但见来者是个着宫里服饰之人。明明看着是个男子,却毫无男子的须髯,反倒缚粉涂面,唇红齿白的模样,一张口,那尖细的声音莫名叫人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不知徐公公驾临,实在有失远迎。”顾琛客气上前,言语间却又实在听不出丝毫恭敬之意,多的只是敷衍。

    称之徐公公的人倒也不甚在意,你来我往客套几句,便入了正题:“奴才今日是特意领了贵妃娘娘的吩咐,来将军府下个请柬。”说着,便将事先准备好的一封漆红烫金的请柬,恭敬地双手奉上。

    顾琛接过,草草扫过上头的内容,攒眉道:“乞巧宴?”

    “正是。后日就是乞巧节,贵妃娘娘在宫中特意设了乞巧宴,请京中各路名媛淑女入宫过乞巧。”徐公公端的一副弱柳扶风的模样,言罢,视线过到少嬉的身上上下打量,终也只是意味不明一笑。

    少嬉只觉莫名其妙,观了全身并未觉得有何不妥。轻声哼了哼,便别过了头去。

    徐公公也不介意,拊掌唤了一声,当即便有数名宫娥捧着各色锦盒上前。逐一打开,里头无不是罕见的玉石翡翠,珍珠玛瑙。

    徐公公接过递至面前的锦盒,上前亲自打开:“这朵天山雪莲是西域进贡,陛下赐给了贵妃娘娘,娘娘一直没舍得用,好好地存在了库房中。这不,听说顾小姐落水伤了身子,娘娘不能亲自前来探问,便着奴才带了这天山雪莲过来,说是给顾小姐好好补补身子。这可是给顾小姐的礼,独一无二呢!”

    “给我的?”少嬉还一头雾水,压根儿不知这话里头的“贵妃娘娘”究竟是谁。

    倒是阿绿眼尖儿,当即上前收下雪莲,并恭敬行了谢礼。

    徐公公这才满意,一甩拂尘:“既然东西已经送到,奴才便就先告辞了,贵妃娘娘还等着奴才回去回话呢。”临走时,又刻意在少嬉身畔驻足,“还请顾小姐好好将养身子,莫要错过了后日的乞巧宴才是。”

    顾琛脸色阴晴不定,沉声道:“老顾,送徐公公。”

    顾管家领了吩咐,恭恭敬敬送了徐公公出府。

第81章 太子无恙(一)

    待送走了徐公公,少嬉耐不住疑惑,上前问:“爹,刚刚那人是谁啊?为什么突然送了这么多礼来?”

    自从将军府家小姐落水后的消息不胫而走后,前来探望的人倒是不少。虽然都是碍着顾琛的面子,但是像方才那位那般大张旗鼓的,倒是第一人。

    顾琛敛去面上愁绪,转过身来望着爱女:“乖女儿,在你看来,你觉得二殿下如何?”

    突然的问题总叫人觉得莫名其妙,少嬉歪着脑袋看着顾琛,想了想,撇嘴道:“不怎么样。”

    这倒是实话。论样貌,寒顷比不上栖梧;论修养,更是连师傅的千万分之一都没有;至于聪慧、心性,恐是连司命都及不上……如此平庸之人,实在没必要对其青眼相看。

    顾琛早已料到这个结果。的确,论资质、谋略,甚至是气度,二殿下寒顷都远不如太子殿下。只可惜皇后早逝,太子在朝堂之上并无实权,现今身体又……二殿下生母宁贵妃倒是颇得陛下宠幸,可惜宁丞相城府太深,宁贵妃又不是良善之人,二殿下有如此母亲与舅舅,将来必不会甘心屈于人下……

    顾琛重重叹了口气,他似乎已经能够预料到往后的血雨腥风。

    “爹,您在想什么呢?”少嬉不知顾琛心头所虑,只瞧着他脸色不好,故而有些担心,“您是不是不舒服?要不,我找大夫给你瞧瞧?”

    “爹没事。”顾琛握着少嬉双肩,望着女儿,心情倒是舒畅不少,“后日就是乞巧节,宁贵妃在宫中设了乞巧宴,让京中名媛都去。你也在其中。”

    “可不可以不去啊?”少嬉一脸祈求。

    顾琛拍了拍她的肩,作出一脸无奈状:“没办法呀,宁贵妃都亲自派人送来请帖了,这可是少有人能得的殊荣。”

    “那就给别人好了,反正我又不想去。”

    “不可胡说!”

    少嬉还欲再争,顾管家却已送走徐公公后返了回来,于身后唤了声:“将军。”

    顾琛与其交换眼神,瞬间心领神会。他将请帖递给少嬉,温声道:“乖女儿,你先回房去,爹还有正事要办。”

    少嬉本不想就此作罢,但见顾琛面色沉沉,便也不好再说什么。她抓过那封漆红烫金请帖,转身跑了出去。

    顾琛浅叹一声,转身走到红木圈椅上,面上似有愁绪。

    顾管家遣退厅中伺候的仆从,躬身上前立于顾琛身侧,踟蹰着道:“将军,看来宁贵妃是已经打定主意了。”

    顾琛虚虚抬手:“我当然知道他们打的是什么主意。上次宁丞相来府中求娶嬉儿被我拒绝,如今宁贵妃又举行了一个什么乞巧宴。明面上是邀请了各路淑媛,实际不过是想为二殿下求娶嬉儿罢了。”

    “将军是觉得,宁贵妃是在为二殿下铺路?”顾管家考量道。

    “太子殿下虽然身体病弱,但素来有贤名,若无大错,陛下不会废太子另立他人。”

    “可是一旦二殿下娶了咱家小姐,百官必定会认为咱们将军府已经跟丞相府联手,要拥立二殿下了。”顾管家脸色顿变,再看顾

    琛,面色更是阴沉得可怕。

    皇后早逝,皇后母家又不及宁贵妃母家权势滔天。如今太子尚能坐稳东宫之位而不被拉下,除了其资质过人外,也无外乎是陛下不想世人多说闲言,毁了圣名罢了。但是一旦将军府与丞相府结成了亲家,只怕即使是迫于压力,二殿下成为太子,也不过是指日可待。

    一旦太子被拉下东宫之位,以宁贵妃兄妹俩的心性,必不会留废太子一命,给日后留下隐患。只是,谁又能够保证,将军府不会是下一个废太子的结局呢?

    “我绝不会让嬉儿嫁给二殿下,不能让她成为东宫之路上的棋子。”顾琛脸色阴沉,一双鹰眸透着锐利,叫人胆寒。

    顾管家试探着问:“那后日的乞巧宴……还让小姐去吗?”

    “还是得去的。”顾琛叹气,“我们不能让丞相府抓到把柄。只要我不松口,即便他是皇子,难道还能强娶嬉儿不成。”顾琛一掌拍在扶手上,态度决绝。

    顾管家唬了一跳,但也因此安心许多。以将军现如今在朝中举足轻重的地位,即便宁贵妃向陛下吹枕边风,陛下赐婚之前,也必定得先与将军通个气。否则若是闹起来,将军府与丞相府固然是撕破了脸皮,可夹在其中最是为难的,莫过于是当今陛下。

    近来郁苓儿从“少嬉”的房间中找出许多古籍,正认真阅着,忽听房门被人砰然一声推开。少嬉怒气冲冲闯进来,径直走向美人榻前坐下,小脸气鼓鼓的,还在重重喘着粗气。

    阿绿随后跟来,诚惶诚恐走到近侧,喏喏唤了声:“小姐……”

    “气死我了。”少嬉重重一巴掌拍在坚硬的梨木小桌上,其余二人皆是肩膀一抖。阿绿那小丫头跟着吸了吸鼻尖,盈盈泪水已蓄满眼眶。

    少嬉正在气头上,抬头就见阿绿泫然欲泣的模样:“你这是干什么?我都还没哭,你倒是先哭上了。”

    “去用早膳前还没见你这么大的火气,怎么用完膳回来就怒气冲冲。可是谁又招你了?”郁苓儿歪着身子,斜斜倚在美人榻上,说话间懒懒打了个哈欠。

    少嬉正要大吐苦水,张了张口又突然想到什么。她看向阿绿,有意温和了语气:“行了行了,我又不是生你的气。刚才一路跑回来倒是有些饿了,你去厨房给我拿点什么小吃呗!”

    “小姐想吃什么?”阿绿以袖拭了拭湿润的眼眶。

    “随便什么都行,最好再来碗酪浆。”

    “好,奴婢这就去。”阿绿告了礼,匆匆退出了房间。

    待得房间门合上,少嬉脸上的笑容登时瓦解。她倒头躺倒在美人榻上,单手枕在颈下,满面忧愁:“后日就是乞巧节,宁贵妃在宫里设了个什么乞巧宴,请帖都下到家里来了。喏,你看吧。”她抬手,随手指了指桌上的请帖。

    郁苓儿连看也不看,见她这模样,想必是不愿意去了。便问她:“那你打算如何?”

    “你说,如果我要是不去,会不会给爹惹麻烦啊?”

    “哟,这么快叫‘爹’都叫得这么顺口了。”郁苓儿打趣她。

    “我

    这不是入乡随俗嘛!”少嬉信口一答,突然翻起身来,佯装发怒的瞪着她,“好呀,你又在取笑我了是不是。”

    郁苓儿掩唇一笑,冷不防少嬉伸手过来挠她痒痒,她受不住,只好连连讨饶。两人隔着一方梨木小桌躺在两侧,前者悠悠道:“凡人的规矩我是不怎么懂的,不过,你既然是入乡随俗,那便还是去的好。”

    “可我不喜欢那个二殿下,也不想看见他。”少嬉侧着身,枕着手臂看向对侧,“不过说来也怪,那个二殿下看着倒是挺眼熟的。”

    “怎么,你们见过?”郁苓儿也翻过身,以同样的姿势看着她。

    少嬉想了想,攒眉道:“应该是没有见过的。只是不知道为何,就是瞧着有些眼熟罢了,但细细一看,又不是那么熟悉。”

    这话说得不清不楚的,郁苓儿听得也迷迷糊糊,一时也无法给她回答。

    “不过,那个乞巧节是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少嬉倒是忘得挺快,转眼已问起了另外一个问题。

    “乞巧节又称七姐诞。凡人信奉神明,常常会对着星空祈祷自己的姻缘美满。当然了,这一日还是会有很多的节目。”

    “比如呢?”少嬉一扫不悦,顿时来了兴趣。

    郁苓儿见她豁然开朗,便也细细讲述起来:“‘汉彩女常以七月七日穿七孔针于开襟楼,人具习之’,这说的就是穿针乞巧。也就是女子比赛穿针,她们结彩线,穿七孔针,谁穿得越快,就意味着谁乞到的巧越多。而穿得慢的呢,就被称为‘输巧’,‘输巧’的人要将事先准备好的礼物送给得巧者。”

    “输巧、穿针……有意思!”少嬉莞尔,拉着郁苓儿又问,“还有吗,还有吗?”

    “除了穿针乞巧呢,还有喜蛛应巧。就是女孩子们各捉一只小蜘蛛放在小盒内,次日看之,若网圆正谓之得巧。还有投针验巧也是,就是将绣针放在水面上,看其能否漂浮,看底部形成的图案,以验智巧。”

    “原来凡人这么多花样。我活了九百多岁,还是第一次听说呢。看来,后日我还是得进宫去参加乞巧宴,说不定那时候更加热闹。”听了那番讲述,少嬉已经彻底忘了讨人厌的二殿下,反倒对乞巧宴多了几分期许。

    “不过,你又是怎么知道这些事情的?”她复又问。

    郁苓儿莞尔,平躺在榻上:“活得久了,难免觉得无趣,只能靠看书打发时间了。”

    少嬉了然点头,旋即反应过来:“不对,看书怎么能知道这么多的。你肯定是偷偷跑去过凡间是不是,是魔君带你去的?”

    郁苓儿登时面色一红,虽不言,但已有了结论。

    少嬉会心一笑,也平躺下去,心中有了希冀:“凡人祈求姻缘,那我该求什么呢?现在我已经是凡人了,我要是也求姻缘,神明会不会也眷顾我呢?”

    少嬉低语喃喃,未久,已经沉沉睡去。

    郁苓儿转头盯着她的侧颜,睡着的她果真是安静许多,长长的羽睫覆下,也是难得的清静少许。只是她的所求……神明当真会如愿吗?还有非言……

第82章 太子无恙(二)

    转眼已至乞巧节。这日,阿绿早早唤了少嬉起床盥洗、梳妆,并取来新制好的衣裙与她换上,珠翠琳琅,摇曳生姿。

    少嬉对镜自揽,只见满头珠翠,繁复的发髻高挽,无不彰显着贵气与奢华。她当下蹙了眉头,不由分说,抬手便将那些精致的发簪一一取下。

    “小姐这是做什么。”阿绿赶紧拉住她的手,唯恐弄乱了发髻,耽误了去宫里的时辰,“小姐可是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

    “我不喜欢这些太琐碎的东西。你替我将头发拆了,挽个简单点的。”少嬉嘟囔着唇,将手中的一支蝶戏牡丹步摇掷在桌上,“还有头上的这些,通通都不要。”

    阿绿手中尚捧着一支步摇,闻言面色微变,踟蹰着开口:“可是小姐从前就喜欢精致繁琐的饰物,还说这样显得更加高贵,才衬得上将军之女的身份。”

    “那是以前,可是我现在不喜欢了。”少嬉懒得回头,顺手又拿起那支蝶戏牡丹的步摇来,可看了两眼又信手丢回到镜台上,再不肯多看一眼。

    “怎么了?谁惹我的宝贝闺女生气了?”

    两相僵持间,屋外传来一道深沉爽朗的声音,旋即顾琛绕过屏风而来。阿绿赶忙放下手中步摇,上前见礼。

    顾琛径直走向少嬉,从镜中端详着女儿的娇颜:“好端端的怎么就发脾气了,恩?”

    “我不喜欢这些繁琐的饰物。”少嬉回头,闷闷不乐的看着顾琛,“是不是去宫里,就一定得妆扮得这样隆重?”

    顾琛一时没能接上话,待仔仔细细将女儿周身打量一遍后,视线停在女儿繁复的发髻上,沉吟道:“的确是复杂了些。”

    “可是将军,今日可是贵妃娘娘亲设的乞巧宴,要是小姐不打扮出众一些,恐怕难以在诸多世家小姐中脱颖而出。”阿绿适时插上话来,无不忘记今日是宫中乞巧宴的事情。

    若换成了以前的“少嬉”,或许会在意这些金银玉饰,力求能在诸多名媛贵女中脱颖而出,独占翘楚。可如今不同了,今日的少嬉却不喜繁复饰物,更不喜引人注目,便只想安安稳稳地过着自己的小日子,直到想到办法离开十方空间,回到现实的那一日。

    若非是前日里听了郁苓儿说起人间的乞巧节是如何如何的热闹有趣,只怕这贵妃娘娘所设的乞巧宴,她多半也是不会去。

    顾琛捋着须髯沉吟半晌,再望向女儿,心头已然有了主意:“阿绿,小姐既然不喜这身装扮,那便换一身就是,何必惹得小姐不开心。”

    “可是将军……”

    “不必多言。”顾琛抬手打断她的话,“我宝贝女儿不需刻意装扮也是明艳动人,跟她母亲一般漂亮。”

    顾琛望着女儿,眸中尽是柔情宠溺。少嬉抬眸对上,又好似觉得,他是在透过自己这张脸看着另一个人。或许女儿总归是与母亲有七分相似的,透过她,或许也就当看见了早逝的妻子吧。

    少嬉敛去心神,督促着顾琛去外头等着,便招来阿绿为自己重新妆扮。这次有了顾琛开口,阿绿纵然觉得有所不妥,但也不敢多言,老老实实照着吩咐做了。

    长廊尽头有一

    水榭,顾琛忙里偷闲,此时便在水榭中等着女儿。约莫半个时辰后,房门自内打开,阿绿扶着一娇俏少女款款迈出。

    举起的杯子愣愣停在唇边,顾琛定睛望着款款行来少女,稚嫩的容颜后似乎是另一生得花容月貌的女子。那女子年纪稍长,但生得闭月羞花,一颦一笑间自有一股风华韵味。

    少嬉褪去华丽衣衫,换上一身玉色衫裙。纤腰轻束,金线勾勒玉莲跃然于上,款款行来间芳华流转,轻盈中少女灵气十足。发髻也换成了稍简的朝云近香髻,略掉了繁复奢华的金簪步摇,改为金色珠簪,简洁大方,也与衫裙遥相辉映。

    顾琛放下杯子,大步迈出了水榭。他绕着少嬉打量一圈又一圈,眸中满是惊异欣喜之色:“好,好,好啊!”

    他连连道了三声“好”字,少嬉一头雾水,回头看向阿绿,后者也是迷茫地摇了摇头。她回过头,问顾琛:“爹,你在看什么,是这身装扮不好看吗?”

    “不,很好看,特别好看!”顾琛难掩欣喜之色,他握住少嬉的手,难掩哽咽,“宝贝你知道吗,你穿这身真是像极了你的母亲。”

    “母亲?”少嬉对这具原身主人留下的记忆并不多,况且这将军夫人在最好的年华中珠沉璧碎。莫说是她这个外人,即便是亲生女儿,只怕留下的印象也不多。

    “十五年了,你母亲离开了整整十五年。爹除了对着你母亲的丹青缅怀,便只有看着愈渐长大的你,从你的身上看出一些你母亲的影子。”顾琛爱怜地抚摸女儿的鬓发,慈爱之意毫无掩藏,“女儿啊,你知道吗,你的眉眼真是像极了你的母亲,一颦一笑,都与你母亲年轻时一般无二。”

    少嬉垂着头,实在无法想象这话中所说的“一般无二”究竟是怎么个模样。对这个日日挂在顾琛口中的“母亲”,她也实在没有过多的感觉。

    “犹记得初见你母亲时,她也是你这个年纪,衣裙上也绣着同样的莲花纹……”顾琛哽咽难言,眼眶一红,忙背过身去,抬袖轻掩眼角。

    少嬉心头莫名堵得慌,她伸手轻轻扯了扯顾琛的袖子,呢喃道:“爹……”

    才刚开了口,她又一时不知该如何安慰。毕竟几百年来,她的亲人就只有师傅和栖梧,从未有过双亲,更不知有父母疼爱、照顾的滋味。

    现下因缘际会占了别人的身子,平白多了父亲,享受了父亲的疼爱。短短十几日相处,她渐有身为儿女的体会,却又难以真正明白凡人的七情六欲。比如现在,对于已经逝去十多年的“母亲”,她实在没有过多的情感纠葛。

    顾琛已敛去愁绪,拭干眼角湿/濡,转过身来凝望爱女:“乖女儿,咱不多说了,别又徒惹你伤心。爹已经给你备好了马车,就在外头候着,让老顾送你去。”

    “顾叔送我,爹不去吗?”

    “贵妃娘娘在后宫设乞巧宴,邀的是各世家贵女,爹怎么能去呢。再说了,爹难得休沐,爹想去祠堂陪你娘说说话。”顾琛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走吧,爹送你到门口去。”

    少嬉颔首,与顾琛一道往府门而去。

    顾管家早已在府门处等候,遥遥瞧

    得几道身影踱来,忙疾步上前,行至顾琛面前站定:“将军,徐公公来了。”

    顾琛与少嬉相视一眼,再看向府门处的一道身影,均收敛了脸上笑容,继续抬步朝着府门走去。

    “奴才见过顾将军。”徐公公捏着尖细的嗓子朝着顾琛盈盈一拜,面涂傅粉,身姿婀娜,瞧着真是比姑娘家还要娇弱、秀美一些。

    少嬉跟在顾琛后头,忍不住翻了一个白眼。

    “徐公公怎么来了?”顾琛回应着,目光扫向府外,只见将军府家的马车旁还停着一装横华丽的马车。心下略略一想,便也猜到了几分,面上却不显山露水。

    徐公公笑着回应:“这不是今日宫中设乞巧宴,人多事杂的,娘娘怕怠慢了顾小姐,所以才命奴才前来亲自相接。这不,眼瞧着天儿还早,这会儿去了,顾小姐还能去清荷池赏赏莲、歇歇脚。”

    又看向顾琛身后的少嬉,笑意吟吟道:“若奴才没有猜错,顾小姐应当是第一次进宫吧。”

    少嬉并不知这原身的主人究竟有没有去过皇宫,当下被问住。还是阿绿心思敏锐,已先一步应了声:“回禀公公,并未。”

    徐公公捏起兰花指轻轻一笑:“赶巧了,娘娘就是担心顾小姐初次进宫不识路,要是没人指引,再走了冤枉路可就不好了。再说啊,这宫里可大着呢,要是无人指引,若是迷路去了前朝,冲撞了皇上就不好了。”

    徐公公半诱半威逼,只是这伎俩实在是拙劣得很,在顾琛看来,无疑跟个跳梁小丑并无多大区别。他当下心中十分鄙夷,却又不好当即拂了宁贵妃的“好意”,只是这心思,当真是过于明显了些。

    顾琛扭头看着心思单纯的女儿。只是不想,这宁贵妃如此明目张胆的表达了对女儿的另眼相待,等会儿入了宫,只怕后头还不知有多大的刁难在等着嬉儿。

    他在心头默默一叹,思虑着应对的法子。那厢玄公公眼珠子一转,赶紧趁热打铁,道:“顾将军,眼见着已到了该动身的时辰了,若是再耽搁下去,怕等会儿去得晚了,惹得娘娘不快可就不好了。”

    顾琛面有难色,犹豫一番,看向少嬉:“女儿,贵妃娘娘好意恐不好拒绝,你的意思呢?”

    “啊?我……都听爹的。”

    顾琛长长舒了口气,捋了捋须髯:“如此,那便动身吧。阿绿,服侍好小姐。”

    “奴婢谨遵吩咐。”阿绿敛衽一礼,扶着少嬉踏下石阶,再登上宫里备好的车舆。

    “那奴才也就告辞了。”徐公公微微一笑,旋即登上另一辆车舆。

    顾琛凝着渐行渐远的车舆,许久未有收回视线。顾管家上前:“将军,这贵妃娘娘的用意也太过明显了些。谁不知道,今日说是设乞巧宴,不过只是陛下与娘娘想要借此机会替太子殿下和二殿下挑选正妃罢了。”

    “是啊!”顾琛长长一叹,“她这是在明目张胆的告诉世人,她替二殿下挑选的正妃,乃是咱们嬉儿。”

    “那将军要如何决策?”

    顾琛沉默不言,直到那车舆逐渐消失在街道尽头,他方负手转身,但语气决绝:“绝无可能。”

第83章 不识故人(一)

    将军府位于青柳巷,但绕过巷尾便是京中最为繁华热闹的大街。

    不算上次去万佛寺,这是少嬉第二次出门。虽是乘着马车一路不停,但车舆外头的热闹却还是免不了让她心神向往。

    阿绿与其余侍卫、仆从一道跟在车舆外头行走,见少嬉不时撩起帘布朝外头张望,也会与她讲解说笑。只是提起外头诱人的小吃时,却只能是痴痴地望上一眼,再恋恋不舍的跟车离去。

    照阿绿的话来说就是,登上了宫里来的车舆,一言一行便不能再自由散漫,须得事事以将军府为先,切不可丢了将军府的面子,着人把柄,落了笑话。

    少嬉听之任之,并不与她争辩许多。当然,即便是她抱以反对的态度,阿绿也不会任她胡来,总归是还有更多的说辞在后头等待着她。

    车舆中清风拂过,郁苓儿不知何时现身在身畔,也透过少嬉撩起的那一角朝外头观望:“凡间果真是比九重天热闹,在那个没有一点人气儿的地方,难得见到这样的景象吧!”

    这话自然是对着少嬉说的。她虽不居住九重天,但逍遥涧与之的清冷比较起来,只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恹恹放下帘布,闲闲地向后一靠,眸中无不是对外头热闹的向往:“我好想出去走走。你说,等我们从宫里回来后,顾将军会愿意放我们出去玩吗?”

    郁苓儿沉吟道:“我只听说顾将军对女儿甚是宠溺,否则,上次也不会出现她偷走出府,在金川河上落水一事了。”

    “可这些日子我日日有提,他都不肯放我出府。”

    “那是因为你身体尚未好全,说白了,就是担心罢了。”郁苓儿对顾琛的用心了然于胸,反倒是想起另一件事来,“刚才在府门前,我观顾将军的脸色,似不怎么高兴。”

    “有吗?”少嬉向来是个粗心大意的,但经此提醒,也细细回忆了一下,“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嗳,你还记得吗,不但是刚才,好像自从上次这个徐公公登门送请帖之后,爹的反应就一直有点奇怪。你说,会不会是与宁贵妃……”

    “小声些。”郁苓儿打断她,警惕地扫一眼四周。少嬉后知后觉,立马捂住了嘴不再轻易开口。

    车舆外,马蹄声、吆喝声重重叠叠,不绝于耳。少嬉舒了口气,一张小脸却瞬时垮了下来:“凡人就是麻烦,连说个话也得字斟句酌,好不叫人心烦。”

    “总之入乡随俗也好,明哲保身也罢。现今你失了术法,在凡人的世界里,你切记不要再随心忘形,当心一步错步步错。若真铸成了大错,可真就是无力回天了。”郁苓儿好心提醒,但想到临行前顾琛的态度,她总觉得有些不安。

    少嬉听话应是,待她挑开帘布向外张望,不知不觉竟已到了承轩门外。守门兵将见是宁贵妃身边的徐公公,当下也不敢阻拦,恭恭敬敬的放了行。

    其实宁贵妃早有旨意降下,凡是收到请帖赴今日宫中乞巧宴的贵女一律自承轩门入。只是能得宁贵妃另眼相待,并使人亲自相接的,便就只有将军府家的小姐一人。

    车舆沿着承轩门进入,少顷,车舆停下。正待少嬉疑惑正要问阿绿时,只见车帘挑开,一张白净带着奉承笑颜的脸映入眼帘。

    “顾小姐,宫里有规定,车舆不能在后宫行走。所以还请顾小姐移驾,改乘肩舆。”徐公公躬身立定,轻言细语近乎讨好。

    少嬉客随主便,自然不会有什么意见。阿绿适时上前,搀着少嬉小心步下车舆,再改换肩舆,一行方才再次起行,往宁贵妃的漪兰殿而去。

    乞巧宴设在御花园中的雨花阁内,只因规矩,所有贵女先入宫须得入漪兰殿拜访宁贵妃,方不算失礼。

    受邀前来的贵女大多出身名门侯府,但乘肩舆者却并不多见。一路有不少宫人侧目望来,均见着是漪兰殿的徐公公开道,纷纷住步行礼。

    天已放晴,烈日炎炎行在官道上,少嬉只觉炎热难耐,不住拿袖遮挡头顶的烈阳。幸在未过多久,已到了漪兰殿前。

    徐公公示意宫人将肩舆小心放下,待阿绿搀着少嬉下了肩舆,他方指着前方一处宏伟奢华的宫殿,道:“顾小姐,前方就是漪兰殿。眼下贵妃娘娘或在梳妆,您可要暂时移至西殿稍事歇息?”

    “一切谨听公公安排。”少嬉垂首,烈日下已晒得她后背起了一层薄汗。眼下她实在没有旁的心思,只想找个凉快处歇歇才是。

    徐公公面上笑意更甚,领着她往西殿而去。

    “顾小姐。”

    身后有清朗之声响起。

    少嬉回头,远远只见一锦衣男子大步流星而来。实在是头顶烈阳,刺目的阳光叫她实在瞧不清来人面庞。

    “是二殿下。”耳畔传来郁苓儿清冷耳语。

    随着来人渐渐走近,少嬉也瞧得清了几分,攒眉道:“怎么这么巧,在这里也能碰见他。”

    “乞巧宴是宁贵妃所设,宁贵妃又是二殿下的生母,在这里见到他不足为奇。”郁苓儿沉吟,“巧遇不怕,怕只怕是别有用心。”

    少嬉单手挡着阳光,微微侧目:“你说话怎么越来越像个凡人,拐弯抹角的,听着总有深意在里头。”

    “我这叫入乡随俗。”

    “小姐,您在嘀咕什么呢?”阿绿离得最近,却听不清少嬉究竟说了什么。然而寒顷已经走近,周遭宫人连同徐公公在内都一一躬身行礼,她忙也拉着少嬉一块见礼。

    寒顷疾步行来,伸手虚扶了她一把:“顾小姐不必多礼!”

    少嬉自然不似寻常贵女般矫揉造作,当下便应了吩咐直起身子。

    寒顷见她行事爽快利落,态度自然也有别于旁人。好似久未相见的朋友,熟稔着起了话头:“顾小姐似乎十分偏爱素净颜色的衣裙,上次在万佛寺见面也是一身清爽干净的绿色。”

    “上次是因为要给亡母做法事,自然衣衫妆面得以素色、干净为宜。不过二殿下说得也不错,我的确不喜过于繁复奢华之物。”少嬉抬眸直视,干净的眸子一片澄澈。

    两道视线相触,寒顷只觉心尖某个地方荡起一片涟漪,久久不曾平复。那种感觉很是奇怪,是从未有过的奇异之感至少,对别的名媛贵女从未有过。

    寒顷一时只觉喉咙干涩,目光极其不自在地四下打量,却又不知在找些什么。无言,却又不肯就此离去。

    徐公公最善察言观色,他立于二殿下身畔,抬眼即看到二殿下微红的耳垂

    ,当下心中了然。他迈着碎步上前,躬身道:“二位主子,前边即是清荷池,主子何不移驾前往,也不必在这烈日炎炎下晒着,当心受热。”

    “好!”

    “可我们不是要去给贵妃娘娘请安吗?”

    寒顷、少嬉几乎同时开口。只二人思维明显不在同一线上,一时倒叫寒顷些许难堪。

    徐公公心中腹诽少嬉不懂世故,但面上分毫不显,仍旧一派恭敬状:“观时辰,贵妃娘娘可能尚在梳妆,一时片刻恐是见不着的。奴才想,去西殿等着也是等着,顾小姐倒不如先去清荷池一游,也不会等得无趣。”

    “是啊是啊。那里的莲花都是特意种的,品种甚多,很受母妃喜欢。现下开得正盛,顾小姐可莫要错过了这美景才是。”寒顷随即附和,倒不像是万佛寺初见时的威严,反倒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年郎。

    少嬉也不熟路,自然是这主人家说什么就是什么。

    “既然如此,那好吧。”

    寒顷大喜,殷勤上前带路:“顾小姐这边请。”

    二人改道去往清荷池。徐公公拦下其余宫人,只让二殿下与少嬉的近侍随行,随后他径直入了漪兰殿,直往宁贵妃的寝殿而去。

    “顾小姐是首遭进宫吧!”一路无话,寒顷放慢了脚步与少嬉并肩而行,左右思量,信口找了个话题打破沉默。

    少嬉百无聊赖,对这宫里的奇花异草,假山嶙峋无甚感兴趣。阿绿与寒顷的亲卫落后二人数步,唯有旁人瞧不见的郁苓儿与少嬉并肩而行。

    “顾小姐可能有所不知,这宫中与宫外实在有着天壤之别。宫里规矩虽多,但许多美景都是宫外瞧不见的。你瞧那儿,那座假山正是用太湖石所砌,费了不少金银与心思,外头看来虽是平淡无奇,但里头却别有洞天。还记得小时候,我与皇兄时常在里头玩耍、捉迷藏……”

    一路少嬉默默无言,寒顷却活像是打开了话匣子般,一路行来絮絮叨叨不休,好似恨不得将从小逸事都一一讲述与她知道。

    少嬉烦不胜烦,偏偏又记得出门前爹的嘱咐。少说少做,切不可如在家中一般自由散漫,事事须得三思而后行。

    郁苓儿忍俊不禁憋了一路,信步跟在身侧,讨笑道:“看这模样,他多半是瞧上你了。你可得留心些,指不定这乞巧宴回去后,将军府家小姐摇身一变可就成了睿王妃了。”

    睿王是二殿下寒顷的封号。

    照理而言,皇子到了一定岁数便会领旨去往封地,但因睿王的母亲是当今陛下最为宠爱的宁贵妃,背后又有权势滔天的宁丞相为盾,是以睿王并未依祖意前往封地。而在宫中,宫人均是称睿王为“二殿下”。时来已久,渐渐的,便也鲜少有人称呼其为“睿王”了。

    少嬉斜眼冷冷瞥她一眼,懒得理会。

    郁苓儿更加兴起,难得想要揶揄她一回:“你说,要是二殿下真的瞧上了你,又有宁贵妃在背后推波助澜,哪日这人间皇帝一道旨意降下,岂不成全了你的美事一桩!哎呀呀,你人间走这一遭,受了父亲疼爱庇护不说,眼看着终生大事也有了着落,也是不虚此行了呀!”

    少嬉忽然停了步子,面上一凛,呵斥道:“闭嘴!”

第84章 不识故人(二)

    话音刚落,郁苓儿与犹在絮絮叨叨讲述往事的寒顷均是一愣,目光齐刷刷望来。

    “本王,本王是不是说得太多,让你觉得烦了?”

    少嬉本无意于寒顷说了什么,她意在呵斥郁苓儿,却忘记了除她之外,旁人根本就瞧不见这周遭还有一人。眼下她那话一经出口,在外人眼中,倒像变成是在呵斥寒顷了。

    一时周遭空气冷凝,寒顷住步望着她,面色讪讪。想开口又怕再次惹人讨厌,那犹豫踟蹰的模样简直是与平常受了委屈的少年郎一般无二。

    少嬉颇为尴尬,偏偏此时某人又不合时宜的掩唇轻笑起来,那轻灵的笑声落在耳间,实在刺耳。

    少嬉忿忿瞪她一眼,只听寒顷甚是委屈的开了口:“顾小姐,你……你是不是特别讨厌本王!”

    “不是不是不是!”少嬉连连摆手。虽然心里是不怎么喜欢,但面上还是得客气些的,总得给人留一个台阶下嘛!

    寒顷登时展颜,心中雀跃难以掩藏,双手似无处可放,但欢喜却是由内自发。

    少嬉弄不懂他的突然欢喜从何而来,也不欲去了解。不想再揪着方才那件事多做计较,于是赶忙转移了话题:“这清荷池放眼望去,好像都是以红莲居多,青莲倒是少之又少。”

    “因为母妃喜欢红莲,觉得青莲太过素雅……不过,若是你喜欢的话,本王可以命人在此处僻出一方天地种植青莲,这样你就可以日日观赏了。”寒顷心中浮想联翩,似已预见了来日与佳人携同赏莲的景象,满心皆是希冀。

    少嬉停步,抬头望着他:“我为何要日日观赏?”言下之意,即使是赏莲,也断不会是在此处。

    “这……”寒顷思绪被拽回,迎上少嬉困惑的眸子,搔了搔头,倒不知该如何解释了。

    少嬉疑惑只存在刹那,转瞬便忘在了九霄云外。她举步疾行,少顷便将寒顷远远地甩在了后头。

    拐过连廊拐角,少嬉疾步匆匆,不察前方境况,竟迎面撞上一人。她被撞得一个酿跄,连连后退数步,扶着廊柱才堪堪稳住了身形。但另一人似乎却不怎么好。

    “我不是故意的。”少嬉不安,见被撞那人似羸弱不堪,大半个身子依靠在身畔内侍身上才勉强稳住,但连连咳嗽不停,直叫一张脸红白交替,心下直呼闯祸了。

    “大胆,你可知冲撞的是谁?”那内侍翘起兰花指,尖细着嗓音指责少嬉。

    少嬉两手不安扯着腰间玉佩,见状也颇是无措。

    寒顷已跟了上来,目光一扫周遭,毫不犹豫将少嬉护在了身后,对那”羸弱“之人拱手道:“皇兄可还安好?”

    “皇兄?”少嬉细细咂摸,“太子殿下!”

    “这女子横冲直撞,竟然敢冲撞了太子殿下,简直不懂规矩。”扶着太子的内侍老奴气得直抖,那凝着少嬉的眸子似都能喷出火来。

    “李公公切勿动气。这位是顾将军爱女,今日入宫是为赴乞巧宴的。”寒顷为其打着圆场,“顾小姐首遭入宫,于宫中规矩不甚懂,无意冲撞了皇兄。臣弟在此,先替顾小姐赔罪了。”言罢,深深一礼。

    这下李公公倒是说不出话,他面色有异,俨然是憋着气不敢发。

    “无、无碍,咳……咳咳……”太子殿下摆了摆手,咳得急了,两颊添上几许不正常的绯红。

    寒顷忙暗示少嬉:“快给太子赔罪,快!”

    少嬉会意,上前两

    步,端着规矩行了一礼:“我……不是,臣女莽撞,冲撞了太子殿下,还请太子殿下勿要责……司命!”

    少嬉惊喜出声,她举步上前,却立马被李公公给拦下。寒顷未料她如此反常,但唯恐多惹麻烦,也赶紧将她拉到身后:“顾小姐认错了吧,这是我皇兄,当朝太子。”

    “可是他明明就是司命啊……但是,看着又好似不怎么像……”少嬉仔细端详太子样貌。瞧着虽与司命一般无二,但她认识的司命哪似眼前这人般羸弱不堪,好像更瘦一些,脸色更白一些……

    “大胆!”李公公已气得切齿愤盈,当即就要下令着人抓住少嬉。寒顷当先一步拦在前头,将少嬉护在身后:“慢着!”

    “此女如此不懂规矩,一而再再而三的冲撞于太子殿下,怎么,二殿下还要护着此女吗?”

    “可是……”

    “李公公,”太子捂着嘴又咳嗽了两声,气弱无力的接过了话头,“顾小姐想来也不是故意的,毋须,毋须过分苛求。再者,顾将军忠君体国,就算是看在忠臣良将的面子上,也就算了吧。”

    “殿下!”李公公不肯轻易放过,但太子已显然不欲多加计较,只是他说完那番话后已费了不少心力,眼下再无力多言。

    寒顷观此情景,忙顺势而道:“多谢皇兄大量。天热,皇兄还是早些回东宫歇息,再请来太医诊脉才是。”

    太子点点头,已再没了精力与他们费言。李公公忙也对寒顷告了礼,与宫人一道扶着太子殿下照原路返回。

    少嬉愣愣立在原地许久,迟迟没从疑惑中回过神来。

    端看那人面貌,确确实实就是司命呀!可他看着她的目光,那么疏离,那么冷漠,就好像第一次见一般,没有丝毫感情。可要不是司命,又为何偏偏与司命长得这样的像。

    寒顷见她盯着太子离去的方向望了许久,心中难免吃味:“顾小姐可是认识我皇兄?”

    少嬉回过神来,点点头,又重重摇头,总之是连自己都不确定了:“我有一个朋友,与太子殿下实在太像了。可像的又仅仅只是样貌,其他无一处一样。”

    她寻了司命许久,一直杳无音讯,眼下却阴差阳错找到了一个与司命长得一模一样的男子,却又是东离国的太子殿下。她迷茫了,实在不知此人到底是不是司命。如果是,那司命为什么又不认她?可如果不是,这长得也太像了吧……

    寒顷脸色逐渐暗沉下来,他暗暗攥紧了拳头:“你怎么那么关心我皇兄?你们真的是第一次见吗?”

    “我不是关心你皇兄。”少嬉反驳,“我只是觉得你皇兄与我认识的一个朋友十分相似而已。算了,跟你说了你也不会明白。”

    “你不说我怎么会知道呢?”

    “那你认识司命吗?”

    ……

    寒顷张口无言,他确不认识什么司命。但少嬉的眼神过于冷淡让他有些无所适从,又不甘心之间的关系被一个从未谋面的“司命”给搅和了。

    “算了,我不想跟你多扯这些无用的。贵妃娘娘应该已经梳妆完毕,我该去拜见了。”少嬉心情简直坏到了极点,对本来就没有好印象的寒顷更是提不起丝毫好感,当下不作理会,转身便走。

    她与寒顷几乎是一前一后入的西殿,世家贵女早已到齐,见她与二殿下前后脚进入漪兰殿,当下目光齐刷刷投来。少嬉勉强稳定心神,照着阿绿在府中教授,上前对

    着宁贵妃敛衽一礼。

    “快快起来。”宁贵妃含笑挥手,“这位想必就是顾将军的女儿吧。”

    “臣女少嬉,问娘娘安好!”

    “毋须多礼,快快入座。”宁贵妃韶华未逝,因保养得宜,看上去不过三十出头的模样。但容色绝丽,岁月在脸上并未留下过多痕迹,反倒徒添了几分风韵。可见得年轻时候是如何艳冠群芳,难怪十几年来圣宠不减。

    少嬉坐到原本定好的位置上。她低头默默无言,却始终发觉有道炽热的视线在自己周身打量,浑身不是滋味。

    宁贵妃对少嬉本就是另眼相待,再加上适才徐公公的禀报……她再瞧瞧另一侧的儿子,顿时觉得二人是郎才女貌,实乃天作之合!

    少嬉一心想着那与司命有着一般样貌的太子,对其余诸事均是显得漠不关心。

    她们一众贵女虽是早早便动身入宫,但真正的重头戏却是在晚上,据说,连陛下也会驾临。少嬉对此毫不关心,与一众贵女陪着宁贵妃在西殿用了午膳后,宁贵妃去了后殿小憩,其余贵女便各自三三俩俩的聚在一处,或赏花、或玩笑……她谁也不认识,只好寻了个僻静处躲清净。

    整个下午她都显得几分闷闷不乐,而二殿下寒顷则不宜在后宫多待,未及用午膳便匆匆离了宫。晚些时候,徐公公在清荷池寻见了少嬉,见她容色恹恹,恐她是落水后身子并未好全,当下不敢怠慢,忙去回禀了宁贵妃。

    宁贵妃果然召见了少嬉。少嬉本就不想在此处多待,正好借着身子不适的由头提前离去。宁贵妃也不好留她,让徐公公亲自送回将军府,但被少嬉拒绝了,只要了一个领路的宫娥。

    “奴婢只能送顾小姐到此处了,奴婢告退。”

    那宫娥完成了使命自然功成身退,少嬉站在宫门前,望着外头人来人往的繁华大街,张开双臂深深吸了口气,顿觉浑身舒畅。

    她正要携着阿绿回府,忽听身后有人在唤“顾小姐留步”。待她回身,却见一个内侍亟亟跑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你,你不是那个……那个……”少嬉指着那内侍支支吾吾半晌,“我想起来了,你不是太子殿下身边的李公公吗?怎么,你不会是想秋后算账吧!”

    她警惕地退了退,当真是怕上午那事惹怒了太子殿下,这会儿莫不是真来寻晦气的吧!

    李公公年纪已大,一路跑来累得气喘吁吁。他连连摆手,待得气顺了些,才将一直握在手中的纸条暗暗塞给了少嬉:“太子殿下给顾小姐的。”

    “太子殿下?”

    “老奴话已带到,这便要回去复命了。顾小姐慢走。”

    “什么情况?”少嬉愣愣不知什么情况,上午还喊打喊杀的李公公,这会怎么就这么好说话了。

    她捏着手中的纸条展开一看,紧蹙的眉头舒展开来,一整日的阴霾都顿扫而光。

    阿绿不知上头写了什么,但见一直闷闷不乐的小姐竟然开心起来,困惑的挠挠头:“小姐怎么这么高兴?太子殿下究竟说了什么?”

    “我就是高兴。”少嬉伸手勾住阿绿的脖颈,大步往着将军府去,“今个儿高兴,咱们好好逛逛再回去。”

    “好呀!自从小姐卧病,奴婢也好久没有出来逛过了。”

    “那趁此机会,咱们就好好逛个够。想吃什么尽管说,想玩什么也尽管说,姐有钱,姐请客!”

    “谢谢小姐!”

第85章 无恙(一)

    “我说,你看这玩意都看了有一个时辰了,究竟看够了没有?”

    “你管我呢!”少嬉捏着一张薄薄的纸放在鼻尖嗅了嗅,喜笑盈腮。

    郁苓儿款款走来,于她对面落座:“你当真觉得那人就是司命?”

    “不然呢!”将手中纸笺展在桌面上,少嬉双手托腮,含笑盈盈,说,“我认识司命快一千年了,他的字迹我最是清楚不过。我敢断定,这确确定定就是司命的笔迹,绝不做假。”

    “可是白天在宫里的时候,他为什么要装作不认识你呢?”郁苓儿沉声反驳。

    “可能,可能是因为身边人太多了,不好相认吧。”少嬉喃喃,嘴上虽替“司命”辩解着,但未见得就对这番说辞深信不疑。

    郁苓儿淡淡凝望她,难得没有继续泼冷水。

    少嬉攒眉沉思。白天在宫里见到的“司命”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他们不过就是不小心在拐角处对撞了一下,竟虚弱得需要有人搀扶才能勉强站稳。原本她还认为这将军府家的小姐身子已经够虚了,却没想到,他的身子竟然已经孱弱至此。

    那人的确与司命长得一模一样,只是这身子……少嬉垂眸望着桌面的信笺,一时又有些拿不定主意。

    “瞧,这话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可他如果不是司命,又为什么会让人送这个给我?还约我明日辰时在金川河相见。”少嬉弄不明白了。明明是一样的脸,一样的字迹,可偏偏又好像不太一样。

    “对了,我说当初在万佛寺看那二殿下这么眼熟,原来他与司命竟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弟。难怪眉眼之间有些相似!”少嬉暗暗将两人的样貌相对比,倒真是有些相似之处。

    司命龙章凤姿,芝兰玉树,即便是如今这般孱弱不堪,但也难掩周身风雅之气。寒顷虽然也生得一表人才,二人眉眼之处亦有六分相似,但到底不如司命一眼万年。一望,似月入深海,波澜不惊,却刻在了深处。

    少嬉托腮傻笑,就连郁苓儿拿手在她眼前晃了晃亦未有所觉。只听得“嘭”一声,似有重物落地之声响起,少嬉兀然回神,险些从凳上跌坐下去。

    她紧张地四下张望:“什么东西碎了?”

    “喏!”郁苓儿纤纤玉指遥遥一指,正是长案上一方红丝砚移了位置。那处地方本不是十分显眼,只是今早少嬉被迫写了两篇小字,那红丝砚是她瞧着别扭,特意按着自己的想法挪动了位置,是以才敏锐地发现了细微之处。

    少嬉不敢置信,揉了揉眼,确定那红丝砚已不在原来的位置上,仍旧是震惊无比:“怎么可能呢?你、你怎么会有法术的?”

    “说来,这十方空间确有奇异之处。”郁苓儿攒眉凝思,“来这之后,你不但能够轻易触碰到我,我也渐渐发现,我残缺的一魄似有隐隐修复的迹象。更奇怪的是,我早在四万年前元神就已消散,虽靠着鲛珠勉强护着一缕残魄,但自保都是难事,更遑论还有术法……”

    她轻轻捏了个兰花指,团团幽光隐隐绰绰缠绕在指尖。只见桌上那张信笺轻飘飘腾空而起,但未及半空却

    倏然坠下,再试,已不动分毫。

    少嬉也瞧得一筹莫展,但到底思考不是她的长项。想到明日就可以见到司命,似乎别的事情都变得不是那么重要了。

    她起身,展颜道:“这个问题呢,就留给你自己慢慢的思考吧。我呢,就要早早的休息,明天好去见司命啊!”

    “你当真要去见他?”

    “为什么不?”少嬉不以为然,张开双臂,顺势躺倒在软榻上,“我来这里快一个月了,除了师傅,我每天都在想他。担心他是否安全,成为凡人了,失去术法了,每天能不能吃饱,能不能穿暖,会不会受人欺负……”

    “你会不会想得太多了。”

    少嬉莞尔:“就是想得太多了,所以上天应我所思,将司命还给我了。”

    “可他现在不是司命,而是东离国的太子。”

    “那又如何。管他呢,不论他现在是司命也好,是太子也罢,我不在乎,只要他还是我当初认识的那个人,我就心满意足了。”

    郁苓儿哑然失语,眸中的光亮一寸寸暗下,两次张口,到底是未出一音。

    少嬉望着头顶的帐幔一会儿,忽然撑着软榻坐起来,正色道:“不过,你魂魄在慢慢修复,这是好事一桩啊!是不是说明,你很快就能复生了?”

    郁苓儿神色淡淡,并未显出多少欢喜之色。她动了动唇,轻声问了句:“少嬉,你知道神魔之间曾立过一个契约吗?”

    少嬉想了想:“是四万年前那个约定?”

    郁苓儿点点头。

    “可是四万年马上就要到了呀。”少嬉忽然意识到什么,大惊失色,“难道,难道都四万年过去了,魔君还没有要放弃一统六界?”

    “我不知道。但我所认识的子,他并不是一个肯轻易放弃的人。”郁苓儿神色淡淡,似已预料到契约将到那日后的血雨腥风。她纵使不想看到这样的情况发生,但更多的只是无奈。

    况且以她如今的情况,如果子不放弃一统六界,她又能如何?难道,还要再一次死在他的面前以求换来六界短暂的安宁?

    “那我们就不能再继续待在这儿了呀,四万年转瞬即到,如果魔君真的挑起干戈……师傅还没有回来,谁还能阻止得了。”少嬉坐立难安,她疾奔到郁苓儿身畔,握住她的手,“他已经是上神,如今又稳坐魔君之位,可谓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是啊,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郁苓儿喃喃,眸中光芒尽数褪去。她低眉垂眼,素手不经意间抚上小腹。

    这个问题少嬉终是没有得到答案,因为后来无论她如何相问,郁苓儿都咬定不肯再多说一句。后来许是嫌她烦了,索性躺在榻上假寐。少嬉跟着躺在身边,未久,已沉沉睡去。

    翌日,少嬉是被阿绿唤醒的,醒来时已过了卯时三刻。

    想着与司命的约定,少嬉当下困倦一扫而空,赶紧起床梳洗。当她亟亟收拾妥当跑到府门前时,正遇上了准备外出的顾琛。

    顾琛身穿甲胄,一柄宝剑斜挂腰间,待他一跃上马,扭头

    就看见了亟亟跑来的少嬉:“这么着急,是要上哪去?”

    “在家闷得太久了,我想出去散散心。”少嬉唯恐迟了,几乎是一路疾跑,早早地就将阿绿甩在了身后。却未想到,这个时辰顾琛竟还未出府。

    “爹去西山大营看看。你带上阿绿,早去早回,不可贪玩惹事。”顾琛交代几句,听得顾管家催促时辰不早了,便不与少嬉闲聊,一扬马鞭,策马而去。

    少嬉舒了口气,正要提起裙裾就跑,却被顾管家当先一步给拦下:“小姐这一大早的是急着往哪里去?”又回头望了望,“怎么不见阿绿?那丫头是不是又偷懒了?”

    “不是,不是。”少嬉有些急了,“是我约了别人,眼看着就要迟到了。阿绿跑得太慢了,我就不等她了。”

    “小姐可是约了李侍郎家的三小姐?”

    侍郎家的三姑娘向来与“少嬉”交好,只是此少嬉非彼少嬉,哪里晓得那侍郎家的三姑娘究竟是何模样。

    未免顾管家再多疑问,少嬉随口应了。趁他不备,提起裙裾就跑入了人群中,七拐八拐地就彻底消失在在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因是昨日特意研究了京都的地方志,少嬉虽未亲身去过金川河,但也大致能够晓得方向。只是这天子脚下比她想象之中尚要大得许多,光是繁华的街道便有三条,还有东市、西市更是比她去过的溪谷县还要大些。

    原以为按着地方志的指引就能够顺利找到金川河,可进入东市起少嬉就已经迷了路。兜兜转转许久,又沿途问了不少行人,但仍在东市街头耽误了不少时辰。待走过许多冤枉路之后,总算是在巳时一刻时赶到了金川河。

    金川河是护城河,绕城一圈,极大、极宽、极震憾。少嬉站在河边,举目四望。

    头顶日头正烈,少嬉一路匆匆跑来,身上早已被汗浸湿,薄薄的衣衫紧贴着肌肤,浑身透着难受。

    东离国早已不设男女大防,金川河边上三三两两或夫妻,或正浓情蜜意的男男女女并肩而行。少嬉目光远眺,河上小船寥寥,目光梭巡,却始终不见那人身影。

    少嬉等得焦急,又恐是自己来得太晚,司命等不及已经回去了。正垂首丧气时,只听远远有人唤“顾小姐”。她抬头,目光梭巡四下,只见不远处一艘画舫正朝此处驶来,一人立于甲板之上,正遥遥冲她招手。

    原来他还没走!

    少嬉掩饰不住内心欢喜,也遥遥招手回应。画舫未近,她已忍不住跑到边上等候。

    画舫驶来,那招手之人跳下甲板,躬身对着少嬉一揖,正是那日在清荷池对她扬言要作惩处的李公公:“顾小姐可算来了,主子已等候良久。”言罢,让开前路。

    画舫之上另有两名侍女,一左一右扶着少嬉踏上画舫。少嬉欢欢喜喜入了舱房,环视一周,却并不见那人身影。当下面上喜色褪尽,回头攒眉凝着李公公。

    后者知她意思,遂笑笑道:“顾小姐稍安勿躁,且小坐片刻。”说着对身边侍女低语两句,侍女得了吩咐,躬身退下。未久,画舫动了动,已悄然驶离岸边。

第86章 无恙(二)

    河水波澜,船身跟着晃了晃,少嬉脚下踉跄,勉强扶着舱壁方能稳住身形。

    她突然有些后悔自己贸然上了画舫,眼下想见的人不见踪影,偏偏还不知这画舫究竟要去往何处。莫不是,真叫郁苓儿说准了吧!

    “离地方尚有一会儿,顾小姐不如先坐下歇歇脚,待到了,老奴唤您。”李公公一改昨日的剑拔弩张,笑得和蔼可亲,恭敬十足。

    少嬉更觉无所适从,只道眼下是上了贼船了,一脸无可奈何,却别无他法,只能坐下等候。一路上,再不曾开口。

    金川河风景向来不错,尤其遇上细雨绵绵之时,泛舟湖上,水汽氤氲,人如穿梭仙雾屏障之中,别有一番景象。今日虽遇不上这样的美景,但巴巴地等着,也总算是叫人难受。

    不过好在,未过片刻,船已靠了岸。少嬉朝外张望,李公公已笑吟吟步来:“顾小姐,咱们到了。”

    “到了?”少嬉迈出内舱,环视四周,果见画舫已靠了岸。只是,这画舫并未沿着金川河流去往对岸,而是划到河心这里,有一座水榭。

    侍女引着少嬉上了水榭。立于其上,可纵观两岸景色一览无余,且此地优雅静谧,实在是绝佳之地。可转眼问题又来了,地方志上并未注明金川河上还有一座水榭啊。

    她正兀自犯疑间,一名侍女上前引领:“殿下已恭候多时,顾小姐这边请。”

    殿下?少嬉蓦然回神,当即将那些个疑问抛诸脑后,提起裙裾已不顾形象的登上石阶,快步入了水榭之中。

    水榭四面纱幔放下,纱随风动,隐隐映出里头正襟危坐的身影来。内有琴声悠悠传出,少嬉忽然放慢了脚步,隔着一层朦胧纱幔望着那身影,一颗心如雷捣鼓,几乎要跳出嗓子眼来。

    “既然来了,还站在那里做什么,还不进来!”

    一如往昔般清朗的声音从里头传出,少嬉热泪眼眶,踟蹰着迈出步子,又犹豫着收回。

    恰在此时,悠扬的琴声戛然而止。有侍女于四角将纱幔挂起,旋即退下。

    水榭中的男子缓缓起身,绕过石桌踏步而来。他甫要开口,少嬉已扑进了他的怀中,双手环住劲腰,已抑制不住哭出声来:“我找了你好久,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你知道我在找你吗?你知道我有多担心你吗?你知道……”

    “我知道,我都知道。”司命截住她的话,早在她扑进怀中的那一刻,他沉寂了许久的心仿若有了生机。伸手将她圈在怀中,抚不平心间泛起的阵阵涟漪,“我也在找你,我也在担心你。”

    “那你为什么迟迟都没有出现?”少嬉自怀中抬起头,梨花带雨的模样甚是惹人怜。

    司命温柔替她拭去脸上的泪痕,重重一叹:“说来话长……”音未落,已抑制不住地咳嗽起来。

    少嬉忙止了哭声,满面担忧扶着他:“你怎么了?你的身体怎么这样虚弱?”

    “顾小姐不必担心,都是旧疾了。”李公公闻声上前来,自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又倒出两粒褐色的小药丸来,就着温水让司命服下。

    待药丸入腹,渐渐的,那咳嗽声也止了。只是方才咳得急了些,司命面上仍可见不寻常的两抹绯色。

    李公公收好瓷瓶,告了退,与一众侍女退到水榭之外。

    少嬉扶着他坐下:“怎

    么做了凡人后,你的身体竟然这么虚弱?还有啊,这里……是你的过去是不是?”

    司命倏然抬头看她,眸中疑惑一闪即过,转而是深深的打量。

    少嬉抿了抿唇,在他身畔坐下:“我莫名其妙落入这个地方,可这东离国却是我不曾来过,也未曾经历,想来,这里应该是你的故乡吧。那么,你的前身,当真就是这东离国的太子殿下?”

    其实答案已经很是明显。当初郁苓儿说过,十方空间是以人的往事作为媒介,在这里的所见所闻均是往昔曾经发生的事情。

    她与司命一同掉入这个地方,既不是她的过去,便肯定是司命的了。原来,他的前身竟是如此尊贵。

    “你知道的还挺多。”她的直言不讳却叫司命有一刹那的意外,但于她,他并无隐瞒,“是。不过以后,人前人后,你都不能再唤我‘司命’了。”

    “我知道,该叫你‘太子殿下’。”

    司命失笑,骨节分明的手指在她额头轻轻落下一记:“我本名无恙,确是东离国的太子。‘司命’……不过只是我位列仙班,成了二十四星宿之一的星官后,旁人方便所唤之名。”

    “无恙,无恙……”少嬉喃喃,总觉得有些别扭,“可是以前怎么没有听你提起过生前的事情?”

    司命垂首,眸中晦暗难明:“师傅渡我成仙,前尘往事早已烟消云散,连我自己都忘得一干二净。这次如果不是阴差阳错回到了这里,我险些忘了,自己生前还有这么一桩往事。”

    “那你的身体怎么会这么虚弱?”少嬉打量他周身,细看之下,果真是比从前清瘦不少,脸色也不好了,犹见得是一副病恹恹的模样。

    “母后早逝,守灵时淋了雨,病了好长一段时间。后来、后来……”思绪悠悠不知飘往何处,司命定定望着某处出神,眸中光芒一寸寸冷却,暗恨之意油然而生。

    “后来怎么了?”

    司命回神,摇了摇头:“后来伤了根本,就越来越不好了。咳,咳咳……”

    见他身体实在虚弱,似也不太愿意提及往事,少嬉便知趣的不再多问。转而问上另外一个问题:“你和二殿下……是亲兄弟吗?”

    司命未料她会问这样一个问题,一愣之下扑哧笑道:“你呀!”

    他含笑揉了揉她发顶,徐徐道:“父皇膝下共有三子五女,寒顷是宁贵妃的儿子。三弟是纪美人的儿子,四岁那年死于天花。”

    “那你呢?”少嬉睁着黑白分明的眸子望着他。

    司命脸色转暗,默了默,才道:“我母亲……我母亲是已故的皇后,已经逝去整五年了。”而他,也病了五年之久。

    “对、对不起啊!”

    “没关系,我早就已经习惯了。”司命无所谓笑笑,望着她,“在将军府日子过得是不是特别恣意潇洒?顾将军对你很好吧!”

    “是啊,托了这原身主人的福,我倒也享受了一次有父亲疼爱的日子。”少嬉洋洋一笑,“你知道吗,顾将军看起来严厉,又不苟一笑,但实际上人真的很好。他会像师傅一样担心我是否受伤,过得好与不好;也会像你一样,会买好吃的东西给我吃,买好玩的逗我开心。对了对了,还有那个……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少嬉说得正兴起,扭头就见司命目光炯炯的望着自己,一

    时有些不太适应。

    司命莞尔:“只是看着你过得开心,我也就放心了。”

    “这段日子没有我的消息,你难道就不担心,没有派人去询问我的下落吗?”少嬉心里恍然觉得闷闷的。

    “当然找过,只是最初并没有什么消息传来。”司命已有有疲倦,咳嗽了两声,脸色便又红了些许,“后来听说顾将军之女落入金川河的消息,我才想起来,顾将军的女儿,闺名似乎就唤作‘少嬉’。”

    许是说得多了,司命止不住一阵猛咳。少嬉赶忙倒上一杯温水给他润喉,又替他顺背,咳嗽这才止了些。

    候在水榭之外的李公公听闻太子咳嗽,正要急切上前,只见少嬉照顾得极是细心,这才又满意地收回了脚,继续候在原地。

    温水入喉,司命适才觉得舒服了些,继而道:“那时遍寻你的消息不得,想着大小也是一个线索,便着人去打听。”

    “那怎么这么久都不见你来找我?”

    “傻瓜,这里可是人间。人间规矩甚多,你我更不是普通人,有着身份的束缚,一言一行哪里是这样简单的。”见少嬉一脸迷惑的望着自己,司命宠溺的笑笑,“不然你以为,昨天怎么会这么巧在清荷池见到我。”

    “原来你是故意的!”少嬉欣喜万分,“本来我还不想去的,幸好去了,不然我怎么可能再见到你。”

    “是啊,幸好你去了。”司命眸中泛起温柔,他伸手,修长的指尖挑起少嬉鬓边的一缕碎发拢到耳后。夏风习习,热风中夹杂着淡淡的荷香扑面而来。

    少嬉含羞带怯垂下头,侧目瞧见桌上的七弦琴:“以前你弹琴就挺好听的,能不能再给我弹一次。”

    “好。”

    少嬉嫣然一笑,抱着七弦琴送到司命面前,看着他抚琴,便静静地坐在一旁,双手托腮,安静的听着。

    司命擅长抚琴,这是少嬉几百年前就知道的事情,尤其一首《梨花白》甚得她心。

    少嬉阖眼静听,只听这调子陌生,起初还以为是一段时日不见,连曲子都已经有些生疏了。可凝神听了一会,确是不曾听过,便睁眼问他:“这首曲子怎么以前没有听过,叫什么名字?”

    “在东宫无事可做,随手弹的。”司命微微一笑,“没有名字,也不成调。”

    “可是我觉得很好听啊!能不能教教我?”

    “你要学吗?”见少嬉点头,司命忍不住打趣她,“可以前也不知道是谁,一弹琴写字就犯困。这里可是在湖上,如果你在这里睡着了,你说我是该把你一个人留在这,还是我留下来陪你?”

    “敢抛下我试试看!”少嬉呲牙咧嘴,露出自己不算尖利的爪子做以威胁。

    司命只笑笑,便起身让出位置于她。

    少嬉坐在桌前,学着司命的模样将手搭在七弦琴上,指尖轻轻一挑,便即时发出一个单节的音来。

    “我厉害吧!”少嬉笑嘻嘻回头,晶亮的眸子散着璀璨的光芒,俨然一副“求夸奖”的姿态。

    司命不忍泼她冷水,含笑称是:“有我教你,你那么聪明,肯定很快就学会了。”

    “那是。”这话少嬉很是受用,“不过,还是因为你教的好。”

    司命伸手刮了刮她挺翘的鼻梁,俯下身,握着她的手一步一步的教授起来。

第87章 波谲云诡(一)

    东离国的京都有三大不可错过之地:金川河上烟雨朦胧、望阳楼的十三盘、以及过年那夜的烟火。

    今日与司命重逢,少嬉喜不自禁,弹完琴便嚷着要将金川河周边游遍。司命自然乐意奉陪,只是李公公担心他身体一时不肯松口,好说歹说许久才勉强点了头。

    画舫是提前准备好的,司命只留了船夫掌舵,便与少嬉在内舱中就着彼此这一个月的事情讲述。当然,全程是少嬉滔滔不绝,而司命多是充当一个安静的听客。

    “我有一个问题想要问你。”少嬉突然中止了话头,一脸认真的望着司命。

    司命微笑,颔首道:“问吧。”

    少嬉支吾许久,扯着腰间的丝绦断断续续的问:“我……我是想知道,在你的过往里,你的结局……是怎么样的?”

    司命未曾想到她会问这样一个问题,怫然作色地垂下头,眸子一闪而过一丝冷厉。

    少嬉从未见过他这种神色,一时心惊:“你怎么了?”

    司命面色稍霁,摇了摇头,但兴致显然已经不如刚才高了:“时间太久,我都记不清了。”

    “我是不是说错什么了?”少嬉恍然发现司命脸色不对,心头闷闷的,便也不再问了。

    “没有。”司命微哂,“都一千多年了,还有什么事情是放不下的。”

    少嬉猛然觉得司命有心事,但瞧眼下的气氛,确也不是适合深究的时候。她一扫阴云,又道:“你跟我说说你小时候的事情吧!我还从来没有见过你小时候的样子。做太子,是不是有很多人前呼后拥?”

    其实什么“前呼后拥”不过只是外人看起来的风光,茶茶也是天界的公主,四海八荒的仙者见了均要客客气气的称呼一声“小殿下”,可那并不算什么。至少,茶茶就从未放在心上过。

    或许因为从小生活在逍遥涧的缘故,或许师傅本来就是一个淡泊名利的人,或许……其实她更想问的,是司命从前过的到底是什么日子。但似乎,他并不怎么开心。

    少嬉将问题埋在心里,面上仍旧一派天真烂漫。司命不疑有他,含笑揉了揉她的发顶,眸底一片柔色:“要不……你做太子妃,这样你也可以试试被人‘前呼后拥’的感觉。”

    四目相对,少嬉定定望着他,忽然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司命也跟着笑了,泛舟湖上,水天一色,岁月静好!

    夕阳西沉,天边最后一点余晖撒进湖面,再点点消失。

    望阳楼十三盘最为有名,少嬉只在阿绿的口中听过,且听阿绿念叨了不止一次两次,心中早已向往已久。画舫提前靠了岸,少嬉嚷着要去望阳楼品尝十三盘,司命却显然提前一步洞悉,早早已让李公公去望阳楼定了天字一号房。

    望阳楼是京中第一楼,名声鼎沸,冲着声名而来之人不计其数。但楼中的十三盘却每日只供应三桌,但慕名而来者却如恒河沙数,供不应求。

    京中权贵者甚,望阳楼老板为不惹祸上身,在楼中定下一个规矩:价高者得!

    今日,太子无恙掷千金拍得一桌十三盘,只为搏美人一笑。

    回到将军府时,天已黑沉,司命将少嬉送到门口,与她话别:“赶紧进去吧,这么晚回来,顾将军可是会急得找人的。”

    少嬉踏上台阶,转身嫣然一笑:“今天的十三盘可真好吃,下次我还能再去吗?”

    司命哑

    然失笑,点点头。

    “可是,我听说挺贵的。”少嬉绞着指头,低头盯着脚上的绣花鞋看。

    司命近前,因比站在石阶上的少嬉略矮了半个头,便故意弯着腰,仰头笑吟吟的望着她:“千金易得,美人嫣然一笑却是万金难求。”

    司命面庞近在咫尺,呵气间鼻尖传来淡淡的龙涎香味。这话听来略有几分轻浮,少嬉却不知不觉红了脸,将头埋进颈窝。

    夜里微风习习,仍带着白日里的些许燥热,那股热直烧得少嬉通体发烫,一路烧到了耳根。她跺跺脚,转身便跑进了府里,也不知是害羞还是别的。

    司命直起身子,站在原地盯着她跑进府中的背影。只见少嬉待要合上府门时,却在夹缝中露出脑袋,冲他问:“我们什么时候还能再见?”

    司命沉吟片刻:“等我安排好,会再来接你的。相信我,这一天不会太远。”

    少嬉点点头,冲他挥了挥手后便要合上府门。

    “少嬉。”司命唤住她。

    “怎么了?”

    “小心宁贵妃。”

    少嬉睁着一双灵动的眸子透着困惑,但见司命噙笑望着自己,许多想要问出口的问题都转瞬消失在了腹内。她点点头,依依不舍的挥别后,合上了府门。

    司命立在原地许久,直到那沉重的朱红色大门紧紧/合上,直到周遭都静谧无声,直到李公公步上前来,正要催促他启程回宫,他却率先转了身,轻道:“走吧。”

    李公公颔首,跟在司命身后沿着青柳巷往孔雀大街走去。

    方才送少嬉回来时,司命特意吩咐将马车停在青柳巷口。这会儿要回宫,自然也得走一段路程。

    热风拂面,无端掀起一股燥热。

    司命胸口沉闷,忍不住咳嗽出声。李公公担忧地望着他,照旧替他顺背,好让他舒服一些。司命摆摆手,猛地咳嗽了一阵,已轻松了不少。

    李公公亦步亦趋地跟在身侧,踌躇了许久,终是耐不住心头疑惑,启口问:“殿下,请恕老奴多言,敢问殿下之前让老奴派人寻找名叫‘少嬉’的姑娘,可是顾小姐?”

    昨日在清荷池他是初见少嬉,后来即便知晓那是顾将军的爱女也并没有过多想法,直到回到少阳宫,殿下竟然写了信笺让他赶在顾小姐离宫时亲手交与。那时候他便知晓,殿下日日所找,日日牵挂的那位姑娘,正是将军府家的小姐,顾少嬉。

    单看今日,殿下为了出宫赴约做了如此多的事情,就连约好的辰时未到,殿下仍寸步未离,平白多等了一个多时辰,还有望阳楼的十三盘……种种迹象便已表明,殿下待这位顾小姐,可真真是非比寻常。

    只是有一件事让他摸不着头脑。他本是先皇身边的近侍公公,先皇驾崩之后,他便去了少阳宫伺候太子殿下,前前后后算来已有十多年了,可谓是亲眼见着殿下长大的。

    但奇怪的是,他伺候殿下多年,却并未见过殿下对哪位姑娘另眼相待过,尤其近几年来殿下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便更加不曾出现过这样的情况。殿下常居东宫,顾小姐又是闺中女儿,二人是如何相识?

    看彼此相处,期间的熟稔与默契,若非是有着多年的相熟相知,实在难以有今日的基础。

    这话司命不知听进去了多少,但眉眼噙笑,于平日的冷漠疏离徒添了几分柔色。

    李公公生了双慧眼

    ,一眼瞧出了他的心思:“殿下早已过了弱冠之年,本早早就该定下太子妃,奈何……不过顾小姐身份尊贵,老奴瞧着也是灵动活泼得很,倒是与宫里头的女人不太一样。”

    李公公继而笑笑,又道:“宫里实在乌烟瘴气,若有似阳光一般的姑娘入主少阳宫,想来也能为东宫添一份生机。”

    司命一路噙笑,听着李公公一番话实在顺心得很,倒不太吝啬笑容了。

    “你不是想知道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吗,我可以告诉你。”司命停下脚步,转身凝着李公公。

    李公公跟着顿下步子,闻言作洗耳恭听状,难掩心头好奇。

    司命狡黠一笑,凑近李公公:“上个月,我做梦梦到彩凤双飞,一仙女模样的姑娘乘彩凤飞来,绕我身边转了三转,对我说,她叫‘少嬉’,让我记得……娶她回家。”

    李公公背脊一僵,抽搐着眼神向上瞟去,直撞进了司命含笑的眸子里。

    “起驾回宫。”司命爽朗一笑,撩动下摆,抬步登上了马车。

    李公公愣在原地许久,一时倒没能缓过神来,刚才殿下是在跟自己……开玩笑么!

    ***

    少嬉重逢司命,今日又痛痛快快地在京都玩了一整天,心情甚好,蹦蹦跳跳,哼着小曲回了房间。

    阿绿要进屋服侍她,少嬉却不想此时的好心情有旁人打搅,便直言拒绝,只让阿绿早些回去休息,明早再来伺候。

    少嬉自来便是不拘泥小节的性情,阿绿也未曾多想,只当是她今日玩得开心了,也不作坚持。告了礼,便依言退下。

    少嬉哼着小调,进屋后径直倒了杯水,眉眼皆可见喜色。

    郁苓儿早已察觉她回府,只不知她为何会在府门前耽搁许久,眼下又见她眉飞色舞的模样,显见得是愿望成了真,期待并未落空。

    “什么时候学会的调子,怎么从未听过?”她问。

    一杯温水入喉,少嬉只觉满心欢喜,迈步走向美人榻,在郁苓儿身边大咧咧坐下:“我见着司命了。”

    “我知道。”

    “司命作的曲。他说是随手弹的,可我却觉得好听,别的没记住,倒记住了这几个调子。”少嬉双肘向后撑着身子,雪白的肌肤浮上几抹霞红,甚是娇俏。

    郁苓儿别有深意的看她一眼,单手撑着小几:“今日宫里来人了,是宁贵妃送来的礼物,由之前来过的那个公公送来的,说是来瞧你的身子好了没。”

    少嬉低低“唔”了声,再没有了下文。

    郁苓儿侧头瞥了她一眼:“之后二殿下也来了,也带了礼物,也说是来看看你。”

    “嗯哼!”

    郁苓儿干脆正过身子:“他等了你一个上午,只可惜你不在,顾将军也不在,倒叫他平白扑了个空。”

    “所以呢?”少嬉目不斜视,把玩着腰间的丝绦,俨然是浑不在意。

    “他在正堂里枯枯的坐着,等了你许久也不见你回来。问顾管家,顾管家说你是会朋友去了,也不晓得什么时辰才会回来。我以为他定会等得不耐烦,然后拂袖离去,可倒不见得他有多少恼色。”郁苓儿双手环胸,“我瞧着,这人脾气倒是挺好的,日后你嫁过去,想来也不会受多少欺负。”

    “是这样的。”少嬉随口应着,恍然明白了什么,一个激灵,震惊地盯着郁苓儿,“什么?嫁过去?”

第88章 波谲云诡(二)

    “嗯哼!”郁苓儿也学着她的样子,双手托腮,好整以暇。

    “别闹!”少嬉一改散漫,拉着郁苓儿的袖摆正色问,“到底怎么回事?我这才出去了一天,怎么就发生了我不知道的事情?”

    郁苓儿笑意吟吟,澄澈的眸子尽显看戏的姿态。

    少嬉央求未果,佯装生气般转过身去。

    郁苓儿逗了她一会儿,见对方真有生气的迹象,便也适可而止:“今日来的人倒是没有说什么,只是那位公公言辞间并不掩藏宁贵妃对你的喜爱。你想想啊,你们一无亲二无故,她几次三番送贵重的礼物来,还打着探望的名头,究竟意欲何为啊?”

    少嬉攒眉沉思,娇俏的脸蛋几乎皱成一团,最后还是不解:“她想干什么?”

    “想让你做她的儿媳妇,想让你成为睿王妃呗!”郁苓儿不与她兜圈子,径直以告,“唔,换言说呢,这就跟你出自逍遥涧,你师傅是六界赫赫有名的非言上神并无二般区别。”

    “你想想,那些个四海八荒的仙者,是不是多的是想要攀附非言,却求助无门?”

    少嬉不假思索,连连点头。

    “那是不是有很多人借着你的名号给逍遥涧送礼?”郁苓儿又问,“比如,借着你过生辰时送来各式各样珍贵的礼物,打着你生辰的幌子,实际却看的是非言亦或栖梧的面子。”

    “好、好像是这样的。”少嬉支支吾吾的思量着,越想越觉得郁苓儿这话在理。

    师傅和栖梧都是不喜阿谀奉承的主,最初时还有不少慕名而来的八荒仙者,但后来一连几次碰壁,来往之人倒是少了不少。只是每逢她生辰,前来送礼的倒是络绎不绝,乃至于九重天都是一次不落的送礼过来。

    如此,那宁贵妃的意图,是不是也是与其他慕名而来的仙者一样?

    少嬉想通了这层,倏然抬头望着郁苓儿:“难道就因为我是顾将军的女儿?”

    郁苓儿颔首:“其实,凡人的这些把戏与魔界,乃至于九重天都是同出一辙。到底,只是为了权利罢了。”

    “可她已经是贵妃了呀!”少嬉不解,“圣上没有册立皇后,宁贵妃就是后宫第一人,执掌凤印,位同副后。还有啊,宁贵妃的哥哥不是丞相吗,在朝中也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们到底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你说呢?”郁苓儿托腮,清明的眸子闪着晶晶点点,少嬉与之对视,只觉心头“咯噔”一下,下意识捂住了嘴。

    “难道……”

    郁苓儿了然于心,点点头,算是对她的猜想允以认可。

    少嬉再也坐不住了,几乎弹跳而起:“可圣上已经立了太子,太子是司命啊!”

    诚如郁苓儿所言,倘若宁贵妃真有不轨的心思,那是否是说,司命会有危险?

    少嬉不敢想下去,忽然明白了临别时司命的那句嘱咐:提防宁贵妃。

    郁苓儿似看穿了她的心思:“他是不是跟你说过什么?”

    “他说,让我提防宁贵妃。”少嬉白着脸,一五一十的交代。

    郁苓儿单手支颐,对此

    人的心思倒是有些意料之外:“皇宫波谲云诡,皇室之间只怕更无亲情可言。以往是他自己的事情,如今,你可也就深陷其中,无法抽身事外了。”

    “我只是担心司命。”少嬉喃喃,心头闷闷的并不好受,“现在没了上仙之躯,司命的身体真的很虚弱。今日他陪着我逛了一整日,虽然表现得与寻常无二,可我知道他在强忍。他的身体,真的是每况愈下。”

    郁苓儿不言,静静听着她说。

    “司命说,他的母后去世很多年了,他身体之所以会这么虚弱,也是因为当初替他母亲守灵时淋了雨,受寒后留下的病症。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宫中明明那么多医术高超的太医,却对司命的病束手无策。”少嬉说着说着不禁垂下了头去。

    她是在乎司命的,尤其知道,在没有上仙之躯后,凡人的性命实在太过脆弱了。一场瘟疫几乎带走了全镇的百姓,一次重疾,是否也能轻易……

    少嬉阖上眼眸,白日的欢欣在认识到司命的旧疾可能无法痊愈,甚至于他身边的阴谋陷害、举步维艰时,一切的美好顿时在这一刻化作泡影,消失无形。

    “你想帮他?”郁苓儿挑了挑眉,道出少嬉的心思。

    少嬉重重点头:“如果,如果将军府站在司命这一边,那他的处境是不是会好一些?”

    宁贵妃向她表示喜欢,无非就是为了拉拢顾琛,为了替二殿下寒顷得到将军府的势力。因为当朝已经立了太子,而太子,并不是寒顷。

    眼下后宫宁贵妃一人独占恩宠,圣上膝下又子嗣单薄。撇去早夭的三殿下,如今只剩了太子无恙,与二殿下寒顷。

    在已立太子的情况下,寒顷若想要得到储位,无外乎就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让圣上主动改立太子;二是……逼宫篡位。

    若是第一种,太子身体虽差,但到底是皇后所出,既是嫡子,也是长子,更是圣上钦立的太子。且无恙素有贤名在外,在无任何重大错处之下,轻易废除而改立他人,只怕会引起朝廷动荡,朝堂、民间颇多微词。圣上不是糊涂之人,自然不会铤而走险,做这等百害而无一利的事情。

    倘若是第二种……宁丞相固有权势却无兵权,倘若想要逼宫篡位,只怕将落得个奸臣贼子的累世骂名。且无兵权在手,逼宫,亦无人可用。

    少嬉素来单纯,又不喜动脑思考,但眼下危及司命,她细细思量之下,竟将这东离国的生存法则以及眼下的情况摸了个透彻。

    她仔细思量了许久,若司命能够得到将军府的襄助,再加上坐镇东宫名正言顺,量宁贵妃再如何使计也不敢贸然下手。

    郁苓儿沉默寡言,目光始终停留在少嬉的身上,澄澈的眸子闪过晦暗,不知在想着什么,许久都未出声。

    直到听得耳畔重重一声叹息,郁苓儿才幽幽开了口:“对了,今日那二殿下走的时候说是明日再来府中看你。依我看,你就别出门了。”

    “我不想看见他。”以前就不想,现在知道了他,甚至是他的母亲宁贵妃会对司命造成伤害,她就是想想都讨厌得紧。

    “不想看见也要忍

    着,你不想让你‘爹’在朝中树敌吧!”郁苓儿刻意强调那个称呼,“既然你已经知道了宁贵妃觊觎太子之位,也想到了她为何会对你另眼相看,便该知道眼下这个时候,不论是为了将军府还是司命,你都应该暂且与司命保持距离。”

    少嬉张了张口欲辩,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郁苓儿脸色逐渐阴沉下来:“至少……不是这个时候。”

    ***

    翌日清明,顾琛前脚去了西山大营,后脚寒顷便拎着礼物登门拜访。

    彼时,少嬉仍在赖床。

    二殿下登门造访,叫将军府上下始料未及。顾琛不在,少嬉尚未起床,顾管家也不好将人一直晾着,便嘱咐阿绿将少嬉唤醒。起码,得对付了正堂里的大佛才行。

    阿绿匆匆跑到少嬉闺房,连连唤了数次,却只得到了一声浅浅的嘤咛。

    昨夜少嬉睡得太晚,在榻上翻来覆去都睡不着,直到寅时过才迷迷糊糊地睡过去。眼下少嬉睡得正熟,雷打不动,阿绿直急得原地跺脚,不知如何是好。

    郁苓儿早已醒来,此刻就侧身躺在少嬉身畔,单手支额。一会儿看看睡姿狂放的少嬉,一会儿看看急得跟个没头苍蝇似的阿绿。她突然狡黠一笑,抬起**,就着那横躺的姑娘猛地踢去一脚。

    少嬉抱着被子骨碌碌下了床,登时疼得身子都快散了架,当时困倦散去,爬起来就要破口大骂。

    阿绿不防,眼看着少嬉突然掉下了床,惊了一跳,赶忙过去搀着她查看情况。

    郁苓儿仍旧闲闲地侧躺着,笑得一脸狡黠。见少嬉瞪着自己张口要骂,她却面不改色,懒懒抬手指了指旁边的位置。

    少嬉瞥了一眼身畔的阿绿,一时委屈袭上心头,千万句咒骂都只得硬生生地吞进腹中。

    “这么早叫我起来做什么?”少嬉捂住摔疼的屁股,边揉边踱向床榻。可看一眼内里的始作俑者,仍旧有些心有余悸,只委屈地挪着屁股坐到了边角上。

    阿绿不知发生了何事,但这一问,便骤然想起了正堂里还有二殿下在等着,赶忙道:“是二殿下来了,此刻正在等着小姐。小姐还是快快梳洗,赶紧前去迎驾才是。”

    “大早上的他怎么来了。”少嬉揉着腰肢,不经意间回头瞥了一眼果真是被这个乌鸦嘴给说中了。

    “那就说我又出去了不就好了。”少嬉不以为然,拉过被子准备再睡一个回笼觉。

    “不行啊小姐。”阿绿赶忙扯着被子,“二殿下已经知道小姐在家,并且还未起床。”

    阿绿支支吾吾的,少嬉一看就知道定是这丫头说漏了嘴,忿忿瞪她一眼,不情不愿翻身下床:“行了行了,去打盆净水来,伺候我梳洗吧。”

    阿绿本还以为要多费些功夫,没成想小姐今日竟如此好说话,当下欢欢喜喜领了命退出了房间。

    她刚一走,少嬉顺手抄起绣枕就朝床榻里头丢过去。绣枕砸到壁上又弹回到榻上,却未曾伤到郁苓儿分毫,她摊手,笑得一脸得意。

    少嬉气呼呼一屁股坐回到榻上,直气得抓耳挠腮,仰天咆哮。

第89章 破绽(一)

    阿绿服侍少嬉梳妆完毕,待行至正堂时,寒顷已经等候多时。身边的茶水冷了又换,换了又冷,如此反复才翘首盼到佳人出现。

    少嬉踱步入正堂,从善如流的见礼:“参见二殿下。”

    “不、不必多礼。”寒顷放下茶杯迅速起身,伸手欲扶,却被少嬉轻松躲过。

    少嬉也不扭捏,压着不耐,径直问他:“二殿下今日前来,可是有什么要事?”

    “并无要事。只是前日乞巧宴上,母妃说你因身体不适先行回府,我只是担心,恐是因为上次落水留下的后遗症,所以特意来看看。”寒顷搔搔头,不知怎么,脸颊却红了大半。

    阿绿在少嬉身后强忍笑意,被少嬉一瞪,当即收敛许多。

    少嬉淡淡“哦”了一声,并未流露太多反应。

    寒顷一时有些尴尬,便指着正堂中几个大小不一的锦盒岔开话题:“这次我带了一根长白山人参,你可以用它来补补身体。”

    “可是,昨天你已经送过了。”少嬉微笑回应。

    她昨晚睡不着,想起白日里宁贵妃和二殿下都曾先后送来慰问礼,十分无聊之下,便问阿绿要来了礼单,正巧里头就有一棵长白山人参。

    “是、是吗?”

    “是的殿下。”阿绿也从旁附和。

    寒顷更觉无所适从。余光瞥到那堆礼物上,他疾步奔上前一番乱找,终于找到一个四四方方的盒子,打开一看,里头是一朵开得极好的雪莲。他献宝似的捧到少嬉面前:“那这个呢?你喜欢吗?”

    少嬉深深吸了口气,继续微笑:“这个啊……可是上次贵妃娘娘差人来的时候,就送的有一朵雪莲,还说是什么进贡的。我想,我应该也不需要了。”

    “这样啊。”寒顷落寞的垂下头,尽显颓丧。

    “二殿下,我已经没事了,谢谢你的关心。眼下父亲不在,我恐招待不周。”少嬉睁着清澈的眸子望着寒顷,一字一字道,“另……二殿下数次登门,即便你我都知道并无什么,但落在外人眼中,恐会传出另外一番不好的言词。”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我不知道。”寒顷张口要解释,却未曾想过这一层,只想着要如何向她示好,却忘记人言可畏。

    寒顷愣愣放下手中的雪莲,脸色一会红一会白,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少嬉虽然不喜欢他,但也无意为难他,何况看着那张与司命有几分相似的容貌,到底是说不出太难听的话来。

    清了清嗓子,少嬉稍稍温和了语气:“二殿下,我说话不太中听,但也是事实啊。小女子不太懂规矩,但也知晓名声重于天。不如,待哪日家父休沐在家时,届时定请二殿下过府做客,以示感激。到时候,还请二殿下不要嫌弃才是。”

    “不会不会,怎么会嫌弃,我高兴都还来不及。”寒顷顿扫阴霾,脸红了一阵又一阵。

    阿绿从过见过这样的二殿下,端看殿下对自家小姐的态度便已经说明了一切。正待她欲说些什么准备撮合时,刚张了口,少嬉已瞪了她一眼,遂只好低着头不敢言语。

    少嬉话里的逐客之意太过明显,且这话说的太过滴水不漏令人找不出破绽,寒顷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唯恐如此耗下去招人讨厌,只留下礼物,便匆匆告辞了。

    顾管家亲自送着寒顷出府,临出正堂前与少嬉互换

    眼神,彼此心照不宣。

    少嬉顿时松了口气,就着身后的椅子大咧咧坐下。顺手抄起桌面的一杯茶盏,正要送入口中,忽地想起来正堂里并无准备茶水,这杯乃是寒顷的。于是嫌弃地放下,再嫌弃地擦了擦手。

    阿绿从方才进门就见小姐拒人于千里之外,心中已经慌乱不已,奈何小姐根本不给自己开口的机会。眼下顾管家去送二殿下出府,左右四下无人,她这才忍不住将心里话说出来:“小姐何故给二殿下脸色瞧!”

    “我什么时候给他脸色看了。”少嬉睁着一双无辜杏眼,眼波澄澈,一派天真。

    “可是明眼人都瞧得出,二殿下数次登门,每次都备了丰厚的礼来。还有贵妃娘娘都鲜见待人如小姐这般仔细用心,摆明了是看中小姐,想要撮合小姐与二殿下啊!”

    阿绿心直口快,自以为撮合小姐与二殿下是为小姐好。况且睿王妃的身份何其尊贵,背后自有宁贵妃与宁丞相做靠山,这是多少京中贵女梦寐以求想要得到的姻缘。

    二殿下摆明了是对小姐深有好感,宁贵妃也乐见其成,否则也不会几次三番打着慰问的名头送礼进府,还有宁丞相,上次可是亲自来将军府为二殿下保媒的。如此说来,只要小姐点头,这桩婚事就是板上钉钉的,小姐八成也就是日后的睿王妃了。

    阿绿自以为这是件极其妥帖的婚事,可落在少嬉的耳里却是极其的刺耳。她并不是一个常发脾气之人,可听完阿绿的话,也是蹙了眉头,脸色瞬间变得阴沉。

    少嬉好心情瞬间淫灭,正待发作,忽听外头传来一声叱喝:“阿绿!”

    阿绿身子一抖,颤巍巍回头,正见满面怒气的顾管家去而复返,此刻正冷着脸站在正堂外。刚才那话也不知他听进去了多少,看着阿绿的眼神几乎能结出冰来。

    少嬉显然也是见到了顾管家才没有再开口,只是脸色不好,一直冷着不肯说话。

    阿绿早已吓得抖如筛糠。要知道,顾管家掌着府里的中馈以及大小事务,早年又是跟着顾琛在军中,习得都是军中将士的严厉与果断,对府中下人亦是如此。

    顾管家行事向来都是照着一个规矩,自来都是有赏必赏,该罚也绝不会手下留情。阿绿是少嬉的贴身丫头,自来都比旁人多了几分宽容,但这话总归是僭越,又是谈及皇亲,顾管家这才恼了。

    他迈着步子走进正堂,先是对着少嬉言明送走二殿下的情况,见少嬉不甚在意,这才将矛头对准了阿绿:“平日里是不是我对你们太宽容了,竟然如此目无尊卑,小姐的亲事竟也敢妄言!”

    阿绿一惊,当即吓得跪下,眸中闪烁泪光,连连哀求:“顾管家我再也不敢了,我再也不敢妄议主子了,您就饶过我这一次吧。”

    顾管家压根不允理会:“照府中规矩,不敬主子,乱嚼舌根,就该杖责二十再发卖出去,永不再用。”

    阿绿脸色一白,仿若被抽走了全身力气瘫坐在地,只顾簌簌落泪。

    少嬉虽然生气,但也没曾想会闹到这个地步,看着瘫坐在地的阿绿一时也有些心软。正待顾管家要扬声吩咐下人将阿绿拖出去,忙开口打断:“等等。”

    顾管家转过身,面上的冷冽稍褪去了几分:“阿绿不守规矩,竟敢当着主子的面多舌,尚不知背地里又是何等的胆大妄为。何况妄议皇室可是重罪,此话一旦传

    出去,再被有心人添油加醋大肆宣扬,保不准咱们将军府也会牵累。小姐你可不能心软。”

    阿绿已哭得是梨花带雨,唯有带着哀求的目光望着少嬉,只盼小姐能替自己说说好话。这要是被发卖出去,寻到个良家尚好,若是……阿绿已不敢再想下去,只能默默垂泪。

    少嬉到底是不忍心,低低扯了扯顾管家的袖口:“顾叔,阿绿其实也没有什么坏心思,也就是跟我想的不是一样的罢了。”

    “可是小姐……”

    “我向你保证,刚才那些话只有我们三个人听到,绝对不会传出去的。”少嬉瞧一眼地上的阿绿,态度又柔和几分,“你看阿绿她已经知错了,你就大人大量原谅她这一次吧。这要是发卖出去,要是遇上不好的人,那可怎么是好,你说对吧!”

    “小姐就是心善。”顾管家固然生阿绿的气,但对少嬉还是极好的,见她开口替阿绿说情,叹了口气,只好作罢,“行,既然小姐都不与这丫头计较了,那这次我就当算了。”又对阿绿沉声道,“记着,日后若再让我听见你胆敢妄议主子,定不轻饶。”

    阿绿抬起头,眸中顿现光彩,当即连连称是,又谢过少嬉,这才退了出去。

    “顾叔真好!”少嬉孩子气地抱着顾管家的手臂,撒娇般地靠在他肩头,“对了顾叔,我想跟你打听一个人。”

    “谁啊?”

    “太子殿下。”

    顾管家身形一滞,目带打量的凝着少嬉。少嬉被他瞧得后背起了一层冷汗,渐渐松了手:“怎、怎么了?”

    顾管家望着少嬉,眼瞧着正堂无人,才拉着她语重心长的问:“小姐怎么突然问起太子殿下了?”

    “我……”少嬉张了张口,自然不会将太子无恙实际就是司命,而她也不是真正的将军之女得事情说出来。再说了,这话即便说了,顾管家也多半是将她当成了胡言乱语,无论都是不会信的。

    少嬉支吾了一会儿,顾管家敏锐地察觉到此事内有乾坤,但见小姐似有难言,便更加确定小姐与太子殿下或有关系。

    “小姐,别怪顾叔多嘴。皇室关系错综复杂,宫里更加是波谲云诡,处处暗藏危机,你实在不该与皇室中人扯上任何关系。”顾管家苦口婆心的劝说,“小姐单纯善良,心无城府,但宫里就是个吃人的地方,实在不合适小姐。况且,将军也不是特别愿意小姐与宫里人扯上关系。”

    “顾叔,你真的想多了。”少嬉有口难言,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件事情。

    原本与司命重逢是件开心事,她也只是想多知道有关司命的事情而已,却不想,她只提了一句,却听到了这一大通复杂的说词。

    但显然她这话顾管家是不信的:“小姐,这事你须得听顾叔的。还有那位二殿下,殿下虽然身份贵重,但宁贵妃可不是好相处的……”

    “行了行了顾叔,我就是好奇顺口问一句而已,你瞧瞧都你都说了多少。”少嬉状似不经意的笑笑,未免再听顾管家嗦,赶忙岔开了话题,“那个我想起来了,昨个儿爹让我写字来着,我还没写呢!我现在就去写,现在就去写。”说完,已逃也似的奔出了大堂。

    顾管家尚未来得及应上一句,定睛再看时,哪里还有小姐的身影?

    不过,小姐昨晚回来时将军已经歇下,所以是什么时候说过这句话的?

第90章 破绽(二)

    “刚才顾叔的话你也不要太放在心上,至于二殿下……这样的事情以后你就别再说了。”出了正堂,少嬉沿着回廊往后园走,一路不免叮嘱阿绿几句。

    方才险些被发卖,阿绿至今都有些心有余悸,当下哪里还敢多置喙什么。听少嬉这样交代,只默默跟在后头,连连称是。

    “对了,你知道太子殿下吗?”从顾叔那里得不到消息,少嬉索性从阿绿入手,反正这丫头平日里也惯爱与人闲谈的,说不定还能知道些什么。

    “知道……不、不知道。”阿绿正要打开话匣子,蓦然想起顾管家的警告,立马紧紧闭上嘴,再不敢妄言。

    少嬉等了一会也没听见一声回应,住步回头,只见小丫头亦步亦趋地跟在自己身后两步远。见她停下步子,也跟着停下,却十分惶恐地垂下头去,与平日里那个活泼的阿绿简直是判若两人。

    “你怎么了?”少嬉恍然意识到,莫不真是顾叔给这丫头吓坏了!

    阿绿绞着手指始终低低垂头,看样子,顾叔那句发卖的话果真是将她吓得不轻。

    少嬉叹了口气,上前安抚般拍了拍她的肩:“顾叔一时气话而已,这不也没将你发卖吗!”

    阿绿张了张口,到底是心有余悸,微微颤抖着身子,却始终牢记不敢妄言。

    “好了,以后你别再替二殿下说话了,此事就算翻过篇,不然我也要生气了。”

    “是。”阿绿小声嘤咛。

    “我刚问你的事情,你还没有回答我呢。”

    “小姐是问有关太子殿下的事吗?”阿绿抬起头,试探性的开口。

    少嬉忙不迭点头:“你知道多少?”

    “太子殿下是先皇后所出,是圣上膝下的二子之一,在朝中颇有贤名……”

    “等等,等等。”少嬉打断她,“这些三岁小孩都知道的事情,你就不必再告诉我了。我想知道的是,太子殿下在宫里是什么样的一个情况?与二殿下的关系如何?宁贵妃可曾与他为难?”

    “小姐为何突然如此关心太子殿下?”阿绿睁着黑白分明的眸子,尽是疑惑。

    少嬉支吾不知该从何解释,骤然想起方才在正堂里发生的事情,也学着顾叔的口气端起架子来:“顾叔刚才给你的警告你这就忘了?不该问的别问。”

    阿绿怯生生垂下头,少嬉也不忍为难她,方才缓和了语气:“你只要暗暗替我打听太子殿下的事情就是了,别的不许多问。还有,这事不能让我爹和顾叔知道,明白吗?”少嬉再三叮嘱。

    阿绿只能应下,见少嬉没有别的吩咐,这便办事去了。

    少嬉舒了口气,举步沿着连廊走到水榭中。清风拂面,总算吹散了些许烦躁。

    “这么做,不会太冒险了吗?”郁苓儿不知何时现身至身旁,方才与阿绿的对话也不知是听进去了多少。

    “你会不会太小心翼翼了?”少嬉张开双臂,阖眼深深吸了口清风,有些不以为然。

    郁苓儿翩翩坐于水榭下,面上浮现淡淡忧愁:“我总是觉得哪里奇怪的很。”

    “哪里奇怪?”少嬉跟个好奇宝宝似的缠上去。

    郁苓儿摇摇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少嬉觉得没趣,也就懒得追问下去。她恍然想起一事:“溪谷县的事情刚有了眉目,昨日见到司命时太过兴奋了,以至于我都忘记告诉他那件事了。”

    “那你准备怎么告诉他?”郁苓儿问她。

    “实话实说呗。”

    郁苓儿“唔”了一声,点点头,不置可否。

    “其实,我、我想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他。”少嬉垂着头,似有犹豫不定,“毕竟,毕竟司命待我很好,对我从来也没有隐瞒。”

    郁苓儿挑了挑眉:“你是指……我的事吗?”

    少嬉抬头望她,似在打量郁苓儿神色,但对方不怒不喜,一时倒叫她不知如何是好。

    时间寸寸流逝,半晌只听郁苓儿浅叹一声:“眼下我们困在此处也不知何时才能出去,溪谷县的事情即便有了蛛丝马迹也是鞭长莫及。至于我,”郁苓儿寞寞低下头,“在这里,我于所有人都是不存在的,说与不说,又有何分别。若有一日能回去,你不必说,也自有人能够发觉。”

    “你是说魔君吗?”在六界,大概唯一盼望着郁苓儿醒来的人,便就只有魔君了吧。

    原本少嬉以为,被自己喜欢的人惦念应该是件开心的事,可每每提到魔君,郁苓儿脸上却从来只见忧愁与伤心。若非她亲口承认是喜欢魔君的,否则,少嬉都该要以为,当初震惊六界的魔君大喜,恐怕就是逼迫所致了。

    “你真的喜欢魔君吗?”默了片刻,少嬉始终忍不住想要问出这个问题。

    郁苓儿微怔,少顷已回过神来。必是她对子的态度太过疏离,以致叫少嬉觉得她并非是真的喜欢子了。倘若是不爱,四万年前她也就不会落得个神形俱灭的下场。

    “如果我不是承至娲皇,我或许还能安安心心的做个魔后。可是我不能,少嬉我不能。”郁苓儿激动之下握住少嬉的手,眸中已有晶莹。

    “娲皇福泽天下,以天下苍生为己任,即便神形俱消那一刻,也仍旧想的是惠泽大地。子投入魔界已是背叛,我非但没有及时劝说回头,甚至助纣为虐,眼睁睁看着他犯下那样的大错。若是娲皇有灵,必不会原谅我。”

    泪珠顺着白净的面庞滑落。昔日娲皇的谆谆教导一如在耳,子的嗜杀残忍也如昨日般历历在目。郁苓儿心如刀绞,只恨自己不能果断,所爱非人。

    “苓儿姐姐……”

    郁苓儿抬手拭泪:“娲皇在时曾说过蛇类阴冷,其心必邪,子又是那样争强好胜的性子,终有一日会成大患。从前不信,如今,可都应验了呀。而我也遭了天谴,不但神形俱消,千万年的道行付之一炬,就连……就连我唯一的孩子,也没能保住。”

    “孩子?”少嬉惊愕失色,“你……有过孩子?”

    郁苓儿含泪点头:“当年,子诛杀了魔君,成为了新一任魔君并掌管了整个妖、魔两界。许是出任君位太过得意,竟有底下小妖为非作歹,食人害命,

    子未曾理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后来九重天知道了此事,那时天帝刚刚即位,正是树立威严之时,便抓了害人的小妖杀之,以儆效尤。”

    “后来呢?”少嬉听得认真,忍不住追问。

    “后来此举惹恼了子,子非但不管束底下,反倒任由他们变本加厉,弄得人间生灵涂炭。”说到此处,郁苓儿嗤笑一声,无不带着讽刺,“他似乎自己都忘了原本的身份,忘记自己还是娲皇的徒弟。”

    “不知天帝从何处得知我与子的真实身份,又恐是借题发挥,竟派遣天兵对我们下令诛杀。区区天兵根本不足为虑,只是那时我怀有身孕。你或许不知,女娲后人一旦孕有身孕便会显出真身,灵力大衰。那时候我正与子因小妖残害生灵一事闹了矛盾,怒极之下离开了十阴山,却不想遭了天兵的埋伏,险些丧命。后来我九死一生逃到南海,被鲛儿所救。”

    “这事我好像听说过。”这话牵起了少嬉的回忆,于是续说道,“鲛儿就是南海鲛人族的公主,是她救了你。可是为何她明明救了你,却遭到了魔君的屠戮,被灭了全族?”

    郁苓儿微微摇头:“不是这样的,子再弑杀,也不会无缘无故的屠戮鲛人一族。”

    “那是怎么回事?”少嬉不解。

    “当初我被天兵追杀受了重伤,鲛儿将我带回南海养伤,对我也还不错。后来子不知从何处得知我的消息竟追来了南海,鲛儿一见子……便对他动了心。我因与子置气不肯回去,子也不强迫,便日日待在南海,直至我回去的那天。”

    “有一次我见到鲛儿对子表露心意却被拒绝,子又说了那些难听的话……或许是因为嫉恨或是报复,鲛儿趁子回十阴山的时候,竟派人将我绑了捆到九重天。天帝命人将我押至诛仙台,后来是你师傅及时赶到救下了我,但那时我已性命垂危,腹中的孩子也没了。”

    郁苓儿讲述往事无异于自揭伤疤,眼泪不停地簌簌而落:“我被你师傅带回逍遥涧后便一直在那养伤,后来才知晓,我前脚被捆了押至诛仙台,后脚子就带人屠戮了南海,灭了鲛人一族。天魔大战,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拉开了序幕。”

    四万年前的陈年往事早已无多少人记得,少嬉并未从师傅亦或栖梧的口中得知有关此事的只言片语,还只当是魔君嗜杀成性,却不曾想,这里头竟然还有这样一桩往事。

    她想,若换成了是任何人在得知妻子生死一线,腹中孩子尚未出世便胎死腹中的消息也不会变得理智。魔君是嗜杀成性,但又何尝不是情之所至,情有可原。

    少嬉一时心情低落谷底,难怪当时问起师傅这段往事,她在一旁义正言辞的指责魔君弑杀,师傅却往往只是一笑置之,从不辩驳。

    或许,根本不用辩驳。

    少嬉恍觉手背覆上一层温度,她下意识抬头,却撞进了郁苓儿深邃的眸中。那日,郁苓儿说了一句让她一直铭记很长时间的话。

    她说:“少嬉,若那日诛仙台下的是你,或许你的师傅会比子更加疯狂。”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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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漫仙途何以忧介绍:
鲛珠现世,牵出四万年前一段前尘往事,少嬉不喑世事,却无辜被累其中。 下凡尘、抓恶魂、渡南海、忆前尘……上仙司命倾尽所有以命相护,却换不来佳人一颗芳心。 魔君娶亲,正逢她千年大劫,双眼已瞎,再不见世事繁华。 司命以身殉阵,弥留之际望着少嬉,喃喃:“等我……”漫漫仙途何以忧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漫漫仙途何以忧,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漫漫仙途何以忧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