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吞海全文阅读

作者:他曾是少年     吞海txt下载     吞海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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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如其来的上架感言

    又到了上架的时间。

    说些撒呢。

    《吞海》呢,会是一个比《藏锋》《书剑长安》都要大的故事,以往我不太敢尝试,毕竟我后期收尾能力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

    但人总归要进步,我也总结了很多《书剑》与《藏锋》中犯下的错误,相信这次会比前二者更好。

    《吞海》的世界观也会更加复杂,里面发生的事情也会更加光怪陆离,同时也应当会更加有趣。

    嗯……其实有点不知道怎么自卖自夸,总之我觉得这个故事应该还不错,也希望你们能够喜欢。

    说点其他的吧。

    从《书剑长安》到《藏锋》再到《吞海》,我也已经写了三年网文了,我也因此认识了很多新的朋友,他们都是我从书剑开始坚持到现在的动力,我很感谢大家。

    去年十二月呢,我老婆为我生了个可爱的小公主,当了爸爸自然高兴,但肩上的担子也重了不少,《吞海》的成绩对我来说也变得至关重要。

    我希望有能力的朋友都来纵横主站订阅正版支持一下,当然这并非强求,我大概也多少体验过囊中羞涩的窘迫,一切都是建立在自愿的前提下。

    我希望无论是正版还是盗版,《吞海》能给大家带来的是快乐。

    好了,上架感言完了。

    最后的最后,真心感谢大家一路的支持,希望你们能喜欢《吞海》。对我来说,这是最重要的事情。

    还有,均订每过百加一更哦。

第一章 乌盘江水流

    大雨倾盆,如玉珠落盘,敲打在乌盘城龙王庙的屋檐。

    “龙王爷保佑,龙王爷保佑。”

    “岁岁平安,事事无忧。”

    跪坐在蒲团上的男孩神情虔诚,他拱手作揖,每一个动作都认真到了极致。

    他的面前是一尊镀金龙王像居于半人高的神台中央,那神像身披金袍,脚踏雷云,怒发虬髯,双目圆睁,不怒自威。

    “又是这孩子,前几日来我也见他了,怎么日日都来啊?”

    “他啊,咱们乌盘城出了名的憨子,每日都来这龙王庙,你不知道?”

    “唉!这孩子的爹以前就是咱们乌盘城的知县,人还不错,可就是脑子一根筋,朝廷都认了这乌盘江龙王的神位,下文让他修缮庙宇,他偏偏不,还非要带人拆了这庙,这不动工的当天,大水便淹了乌盘城。可奇怪的就是,这水谁也没带走,单单就把那孩子的爹娘给卷跑了,这孩子估摸着也受了惊吓,从此便日日都来这龙王庙前祷告,算是替他爹娘赎罪吧。”庙宇的门口,几个被大雨拦住了去路的妇人们站在屋檐下,摆谈着只有老乌盘人才知道的陈年旧事。她们说得兴起,似乎只要这雨一直下下去,他们就可以一直聊下去。

    雨还在下,丝毫没有小下来的意思,但聊得兴起的妇人们却忽的收敛住声音不知何时,他们口中的傻子已经结束了自己每日必需的祷告,走到了她们的跟前,此刻正抬头盯着她们。

    妇人们的眼神尴尬的躲闪,眼看着就要在男孩的目光下溃败之时,男孩的嘴角却忽的咧开,竟是浮出了一抹灿烂至极的笑容。随后还不待那些妇人反应过来,他便一头扎进了密密的雨帘中,头也不回的跑了出去。

    回过神来的妇人对于方才那令人窒息的气氛依然心有余悸,但嘴里却强作镇定的说道:“我说吧?他就是个傻子,哪有人这么大的雨还不躲着的?”

    “要不是新来的吕知县心善,见他孤苦收留了他,他早就饿死在街头了。不过这吕知县也是个怪人,朝廷前些日子还说要再修缮这龙王庙,这县太爷也不批文,也不发钱,我估摸着这几天的暴雨就是那龙王爷又在发怒了……”

    ……

    魏来闷头在雨中奔跑。

    他穿过了瑞龙街,跑入了尺子巷,草鞋在堆满积水的石板路上踩出了一个接着一个的水花,他浑身湿透,却犹若未觉,只是一只手却一直捂着自己的胸口,似乎那里有什么对他来说极为重要的东西一般。

    天色渐渐有些昏暗,虽是夏日,但绵绵的阴雨让天色看起来比实际上要晚上许多。魏来加快了速度,他得赶在酉时前去到云来学院他答应了老爷,今天要去接小姐回家。

    低头赶路的男孩这样想着,一只脚便已经踏入了云来学院所在的磨子巷,可就在这时,转角的阴影处一只手忽的伸了出来,用力一扯,魏来瘦小的身子便毫无反抗之力的被拉进了巷口无人的角落。

    晕头转向的魏来抬头看向那人,那人也正低头打量魏来。

    二者的目光相撞,魏来一个激灵,旋即赶忙低下了头。

    那是一位虎背熊腰的少年,五官稚嫩,却拥有着一副与其年纪极不相符的魁梧身材。只是一眼,魏来便认出了他孙大仁,城东贯云武馆的少公子。

    魏来显然对于这位孙大少爷颇为畏惧,他上下嘴唇打颤:“怎……怎么了?”

    孙大

    仁双手环抱于胸前,一脸阴沉的盯着魏来,沉默不语。

    魏来被看得心底发怵,下意识的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胸口,目光朝着四周游离,像极了被野猫抓住的老鼠,在寻找着逃生之路。

    “怎么了?昨天我让你递给吕砚儿的信你递了吗?”孙大仁的声音在那时响起,打断了魏来四处游离的目光。

    魏来支支吾吾的说道:“带…带了。”

    “带了?”孙大仁却并不买账,他阴翳着脸色反问道:“既然带了,那为什么昨日我在锣鼓巷等了足足三个时辰都没有等到砚儿?”

    魏来缩了缩脑袋,小声应道:“带是带了,可小姐看也没看便给扔了。”

    孙大仁如小山般的身子一震,如遭雷击。

    然后他猛地一摆手,大声言道:“不可能!一定是你小子收了那赵天偃的好处,把这信给私藏了!”

    “没有。”魏来壮着胆子据理力争,但话一出口便觉不对,声音又小了下来:“小姐还说,以后你的信我都不用带了。”

    “为什么?”孙大仁双目圆睁厉声问道。

    “因为…”魏来似乎也觉察到了某些不妥,脑袋又缩了缩,嘴里的声音已经到了轻不可闻的地步:“小姐说,她不想让赵公子误会…”

    这话无疑戳中了孙大仁的痛处,他一把抓住了魏来的衣襟,另一手抡起了拳头,就要朝着魏来的面门招呼过去。

    “阿来!”

    可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一道声音。

    孙大仁的身子顿时僵在了原地,他循声望去,只见巷口处不知何时已经站着一位撑着油纸伞身穿蓝色长裙的俏丽女孩。

    她满脸通红的跺了跺脚,指着孙大仁喝问道:“孙大仁,你又在欺负阿来?”

    孙大触电一般松开了抓着魏来脖子的手,满脸赔笑的看着那少女说道:“怎么会呢?我俩闹着玩呢!”

    可女孩却丝毫不买这位乌盘城凶名赫赫的孙大公子的面子,迈步走到了二人跟前,一把拉起了魏来的手,说道:“阿来!咱们走!”

    方才还气焰嚣张的孙大公子,此刻却如被主人抛弃的小奶狗一般,张开嘴小声唤了句砚儿,却得不到半点回应,只能是孤零零的站在雨中怔怔的看着二人走远。

    ……

    “小姐!我们不回家吗?”

    站在乌盘江的江畔,魏来疑惑的看着蹲在地上背对着他的吕砚儿,小声问道。

    女孩捡起地上的石子,扔入江面,奔流的江水中荡起一圈涟漪,但转瞬又被汹涌的江涛所淹没。

    “小姐?”

    “小姐?”

    魏来又唤了几声,还是得不到回应,他似有所悟,便轻声问道:“小姐是在生我的气吗?”

    吕砚儿在那时终于转过了头,她朝着后知后觉的魏来翻了个白眼问道:“你明知道这几日孙大仁要找你麻烦,干嘛还要走那条道?”

    魏来眨了眨眼睛,不假思索的应道:“我要接小姐回家啊。”

    “我自己有腿,难道你不接我我就回不了家了?”吕砚儿没好气的应道。

    木楞的男孩在听闻这话之后,却忽的换作了一脸肃然之色,他一本正经的言道:“小姐,老爷说了,乌盘城依水而建,地处阴极,早年又起过战乱,尸骸多藏于江底,极易生出阴秽之物,小姐又是玄水之体,容易招惹这些水中的妖物,加上近来阴雨绵绵,妖

    邪亦得可乘之机,所以我才要跟在小姐身边,保护小姐…”

    魏来的话还未说完,吕砚儿的脸上便露出了不耐烦的神色。

    啪。

    只见女孩忽的松开了握着伞柄的手,白色的油纸伞坠落在鹅卵石铺就的江畔。

    女孩的双手张开,手掌朝上,微微虚握。

    “小姐?”魏来有些疑惑,正要询问女孩要做什么,可话未出口,魏来的瞳孔猛然放大,到了嘴边的话亦在那时被他生生咽了回去。

    他看见吕砚儿那身蓝色的长裙飘动,额前乌黑的发丝微微扬起。

    铛!

    一声轻响在雨帘中荡开,吕砚儿的胸口亮起蓝色的光芒,那是一道外围雕刻着如流水一般轻轻浮动的铭文的蓝色圆盘。在那蓝光的照耀下,女孩身子周围那些从天际落下的雨点,如时光停止一般,悬浮于半空,映衬着傍晚云层缝隙中射入的暮光,雨滴晶莹剔透,颗粒分明。

    吕砚儿的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她周身的气息一凝,那些雨点如得敕令,化作点点飞芒爆射而出。

    它们贴着魏来的脸庞划过,魏来额前的发丝被扬起,但根本不待他回过神来,那些雨点便越过了魏来轰入了他身后的江面,激起层层叠叠的涟漪。

    “小姐!你推开第一道神门了?”好一会之后,魏来如梦初醒般的回过神来,然后他脸上便露出了惊喜之色,大声的朝着吕砚儿问道。

    吕砚儿收敛起了周身的气势,站在已经渐渐小下来的雨中,扬起了自己的脑袋,一脸得意的言道:“那是。”

    当然这样的得意也只持续了一小会的光景,很快她又板起了脸,盯着魏来说道:“阿来,我们都快十六岁了,你那些小时候吓我的故事早就没用了。”

    这话出口,魏来的脸色一滞,吕砚儿也意识到自己说话的语气似乎重了一些,她叹了口气,又言道:“我长大了,我不可能永远活在十一二岁,永远听你那些骗小孩的故事,你懂吗?”

    魏来低下了头,沉默不语。

    “五月初八,还有六天我就要和赵公子一起去无涯书院了。”吕砚儿又说道。

    魏来低着头的身子微微一颤,闷闷的应了一声:“哦。”

    “你也得学会长大,我走了,乌盘城就没人护着你了……”

    “哦”魏来又应了声,脑袋还是深深的低着,以至于吕砚儿难以看清此刻男孩脸上的神情。

    但女孩却并不喜欢魏来这副垂头丧气的模样,她有些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她跺了跺脚,说道:“今天我要晚些回去,赵公子约我去府上研习他新得来的《太平乐府》,你自己一个人先回去吧。”

    “哦。”男孩还是闷声回应。

    吕砚儿气结,想要再说出口的话终究被咽了回去,她又跺了跺脚,带着一腔不知从何而起的怒火,气冲冲的离去。

    ……

    雨还在下,低着头立在江畔的男孩在女孩的身影彻底走入城门后,忽的微微一颤。

    男孩缓缓抬起了头,夜风吹过,撩起了他的发丝,他看向眼前奔流不息的江水,眼睛却缓缓眯起。

    金色的流光自他的眼底亮起,如水波般轻轻流淌,某些东西旋即在他的瞳孔中倒影了出来。

    那是一川奔流的江水,江水的深处,淤泥耸动,一只只森白的手臂破土而出,像是蛰伏许久的饿狼,嗅到了猎物肥美的气味。

第二章 画龙点睛

    雨淅淅沥沥的下个不停,在江面上激起层层叠叠的涟漪。

    身材有些瘦小的少年蹲坐在一块石板上,他眯着眼睛,脸上的神色冷峻又阴沉,与之前那个在吕砚儿面前唯唯诺诺的男孩几乎判若两人。他看着从江底深处的淤泥中爬起的一道道森白色人影,心底默默计算着“一、二、三……”

    六只吗?

    他暗暗想道,眯着的眼缝中寒芒闪彻。

    水底那些生得人形却四肢着地的森白色怪物们,忽的停住了朝着岸边爬行的脚步,似乎是感受到了某些异样又充斥着危险的气息。

    魏来有些苦恼的喃喃言道:“看样子我这副皮囊是比不得玄水之体的。”

    隐匿在水底的妖物无法听到魏来的自言自语,他们踌躇着四望,在那股引诱他们的气味渐行渐远之后,对危险的恐惧也渐渐压过了辘辘饥肠他们生出了退意。

    魏来的眼底流淌着一抹若隐若现的金光,依仗着这道金光他可以将江底的景象看得真真切切。

    他微微思忖,在那时将一只手缓缓伸入了自己的怀中,放到了之前他一直小心保护的胸口处。

    随即他便从那里取出了一个灰色的荷包,荷包的模样普通到了极致,若非荷包口挂着一道可以收缩的红色棉线,这东西乍一看之下更像是一块脏兮兮的抹布。

    他朝着江底摇晃了一番那个灰色荷包,自说自话的问道:“那这个呢?”

    魏来说罢,便将荷包打来,里面的事物被抖落在他的手中,那是一堆粉末状的金色颗粒,旁人看不出就里,但随着那些金色颗粒从荷包中抖落,一股隐晦的气息便忽的自金粒中涌出。

    嘶!

    江底那些已经快要退去的妖物们嗅到了这股气息,他们的嘴里发出一阵低吼,身子一顿,迅猛的转过了头看向江面。

    “想要吗?”魏来见状,便又将荷包倾斜,其中的金色颗粒,这一次被他尽数抖落手掌之中。

    那股自金色颗粒上溢出的气息在那一瞬间愈发的浓郁,江底森白色的妖物们像是嗅到了血腥味的豺狼一般,双眼中亮起骇人的血光,他们的身子弓起,微微颤抖,喉咙的深处也不住的发出阵阵低吼,那并非畏惧,而是一种浓郁到极致的亢奋。

    魏来抖了抖荷包,在确定里面已经空无一物后,便将之收起,然后缓缓站起了身子。他面朝江面,脸上的笑容瞬间溃散,整个人都在那时阴翳了下来。

    “来吧。”他喃喃低语道。

    扑通!扑通!扑通!

    一连串急促的声音响起,江面接连炸开,六只森白色的人形妖物猛然跃出水面。

    魏来盯着那被妖物们带起的漫天水花,身子依旧一动不动的立在原地。

    直到那些妖物们跃起的身子杀到了他的跟前,幽寒的利爪指向他的颈项,他能清晰的看清他们狰狞的面容,亦能闻到那股从他们身上传来的腥臭味时。

    魏来眼底流淌的金光忽的涌上他的瞳孔,淡淡的金光在他的眸中闪烁。

    从天际倾泻而下的细雨在那时如时光停滞一般,悬浮半空,魏来的手缓缓伸出,穿过密密的雨帘,将那些粒粒分明的雨珠打碎,食指的指尖轻轻点在了那妖物的利爪之上。

    “湮。”

    他轻声说道,帝王一般的威严忽的涌出,却又转瞬消逝。

    金色的涟漪从他的指尖涌出,层层荡开,所过之处,玉珠般的雨粒炸裂碎开,铺散成水雾,那些冲杀到魏来面前的妖物,从伸出的利爪到手臂再到整个身躯亦都随着音浪的铺开,血肉与白骨层层剥离,在一片尖锐的哀嚎声中,化作一滩滩烂泥。

    扑通!扑通!扑通!

    音浪收敛,数道与之前一般的轻响在江面荡开,妖物们的尸体坠入江水,鲜血顺着涟漪涌出,又很快被淹没在湍急的江流之中。

    一切归于平静。

    雨还在淅淅沥沥的下着,江水依然奔流不息,就好像数息前发生的一切都只是一场荒诞不经的梦一般。

    那少年周身的气势收敛,脸色微微发白。他低头看了看

    自己握着那金色粉末的手,此刻那些事物不知何时已经化为了灰白色的粉粒。

    他叹了口气,转头望向远处那座依稀还点着烛火的庙宇,喃喃言道:“又得再跑一趟了。”

    ……

    回到吕府时,吕砚儿还未归来。

    吕府的院落中静默一片,只有正屋点着烛火,一个男人坐在那处借着烛光翻阅着一本书籍。那是这乌盘城的知县,也是吕砚儿的父亲吕观山。

    魏来皱起了眉头,他似乎并不愿意让吕观山察觉到自己的归来。为此,他刻意的压低了身子,放轻了脚步,想要不动声色的穿过正屋的门口,回到自己的偏房。

    “浑身湿透了去睡觉,不怕着凉吗?”

    但天不遂人愿,在他路过那正屋的房门前时,坐在屋中的男人合上了书本,站起了身子,从一旁的拿来一份早已备好的毛巾,递到了魏来跟前。

    “谢谢。”魏来停下了脚步,接过毛巾,嘴里的回应却多少有些冷冰冰。

    年过四十,两鬓已生白发,眼角也有些鱼尾的知县并未因为男孩的态度而生出半分的恼怒,他耐心的看着男孩用毛巾擦净自己身上的水渍,既不催促,也不发问。直到男孩做完这一切,吕观山才语重心长的叮嘱道:“你那功法邪门,本就是脚履薄冰,剑走偏锋的勾当,未有大成之前,用一次那蛟蛇知道的可能性就大一分。你得小心一些。况且……”

    说道这处,吕观山微微一顿,似有迟疑,但还是在数息会后言道:“砚儿已经推开了第一道神门,那些不入流的水鬼……”

    魏来抬头看了一眼这位有意与他示好的长者,他知道今日种种是瞒不过他的,也知道男人想说的话是什么,更知道这个男人是整个乌盘城,或者说是整个世界上唯一真正关心他的人。可他还是鬼使神差的打断了男人的话。

    “我的事情,我自己清楚。”

    他目光直视着对方,心中隐隐期许着吕观山会因此自生出些不悦。

    只是令魏来失望的是,吕观山的脸色如常,目光中甚至带着一份近乎宠溺的包容。

    这让魏来有些泄气,他知道自己拙劣的伎俩终究难以触动到这位在大燕朝官场沉浮了二十余年的男人,所以他心底的那股“气”在那一瞬间卸去了大半。他叹了口气,颇有些老气横秋的嘟囔道:“该小心的是你,我听说朝廷派来的督办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但魏来这段自以为称得上是噩耗的消息却同样犹如泥牛入海一般,在男人那里石沉大海,激不起半点风浪。

    吕观山只是眉头一挑,打趣道:“你的消息很灵通嘛。”

    魏来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没有半点与对方调侃的心思。他暗暗想着:这朝廷要将乌盘龙王的昭星正神之位提拔到昭月正神的旨意两个月前便已经送达,乌盘江沿岸的城镇哪一个不是在好生修缮昭月正神应有的神庙,唯独这乌盘城迟迟不见动静。大燕朝的朝廷又不是摆设,哪能由着你这个知县胡来?这样的消息又怎能算作秘密?

    想着这些魏来心头方才卸去的怒气,又涌了上来,他既是不解,又有些恼怒问道:“你这样做能有什么用?胳膊是拧不过大腿的。”

    吕观山没有回答魏来的问题,只是反问了一句:“所以在你看来,你爹当年做的也是错的吗?”

    这话有没有解开魏来的困惑暂且不表,但却无疑是戳中魏来心头的痛处。

    男孩脸上的神色在那一刻有那么一瞬间的凝固,但又在下一刻恢复了过来,他并不愿意在这个话题上再做深究,便有些生硬的转移了整个话题:“那小姐呢?你总归得为她想想。”

    “不是还有无涯书院吗?朝廷总归不会为了一个女孩与无涯书院为敌吧?”男人显然早已想好了退路,对于魏来的质问,他对答如流。

    无涯书院与乌盘城中的云来书院虽然都被叫做书院,但二者却有着云泥之别,前者是连大燕朝这般下辖四州之地的庞然大物都不敢得罪的儒道圣地,而后者却只是一处小地界中教人读书识字的学馆而已。

    魏来虽然已经足足

    六年没有走出过这乌盘城了,但年幼时多少听父母谈及过这些,也明白无涯书院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地方。但出于某种他自己也说不出来的心理,他还是极力寻找着吕观山话里的漏洞:“你又怎么知道无涯书院会愿意为了一个寻常弟子,惹恼燕国朝廷?”

    男人眯起了眼睛,自嘴里轻飘飘的吐出了两个字眼:“赵家。”

    就像提起吕家,乌盘城中的百姓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知县吕观山,而提及赵家,百姓最先想到则是云来书院的主人,院长赵共白以及他那位同样出众的儿子赵天偃。

    魏来也未能免俗,他想到了大家都会想到的那个赵家,但由于比起旁人知道得更多,在想到赵家的同时,魏来脸上的神色也忽的一暗。

    他沉默了一会,而后沉闷的点了点头,应了句:“也好。”

    ......

    吕观山虽然贵为乌盘城知县,但府中却并没有多少仆人,近日来还遣散了些许当然这遣散所需的费用吕观山倒也不曾含糊。

    吕砚儿不在,府中更是冷清了不少,在那场谈话无疾而终之后,魏来借故告退,独自一人回到了他在吕府的住处。

    那是一间一丈见方的小屋,里侧放着一张木床,外侧放着一方用于摆放衣物与脸盆的木架,除此之外,这房间中便只剩下一张被安放在角落中的铜镜。

    魏来走入了房间,在第一时间转头锁上了房门,接着又一一检查了一番窗户是否被关好,在确定旁人无法闯入之后,这个男孩紧绷的神经方才缓和了下来。

    他吐出一口浊气,取来一道烛台,用火折子点燃,随即将之放到了床沿上,然后又取来清水,将铜镜擦洗干净。然后从怀里取出那个本应该空空如也灰色荷包,将之打开,再次从里面抖落出了小指甲盖数量的金色粉末。

    魏来沉眸看了那事物一眼,又从床底一阵摸索,在数息后取出了一把匕首与一道白色的毛巾。

    做完这些,魏来深吸了一口气,将白色的毛巾放入了自己的嘴中,死死咬住,而匕首则在那烛台上加热,直到锋刃隐隐有些泛红,他方才取下。之后又脱去自己的衣衫,再以一个古怪的姿势反手在自己的背上一阵摸索,另一只握着匕首的手便朝着之前那手在背上所确定的位置,刺了下去。

    滋……

    滋滋滋……

    ……

    炙热的锋刃刺入皮肤发出一阵火燎的啦声,魏来的额头上顿时浮出密密麻麻的汗迹,但他的目光却在那时也变得极为凶狠,与平日里那傻乎乎的模样几乎判若两人。

    割开皮层的匕首并未就此停下,魏来在喘了几口粗气后,又是面色一沉,那匕首便顺着皮肤上既定的轨迹再次划开,在撕裂开一段距离后方才停下。

    魏来鼻尖的呼气声愈发的沉重,匕首被他扔在了地上,剧烈的疼痛让他身子也开始颤抖,但他还是咬着牙,用手捻起了床沿上那些金色的粉末,将之小心翼翼的洒入背上刚刚被割开的伤口中。

    那金色粉末中带着一股奇怪的力量,它落入血肉后,魏来的伤口再次发出“滋滋”的声音,魏来的身子也在这样剧痛下一阵摇晃,他不得不依靠着那床沿方才面前稳住自己的身形。

    也不知过了多久,魏来才渐渐从这般非人的剧痛中平复下来。

    魏来坐直身子,呼吸依然有些困难,但却并没有急着去收拾狼藉的房间,而是拿起来那面铜镜对准了自己**的后背。他的目光有些期待的看向铜镜,像是铁匠在看着即将出模的刀剑,又像是画师注视着正在收尾的山水长卷。

    铜镜中,映着的正是魏来有些枯瘦脊背。

    他有些泛白的皮肤上,金色的沟壑纵横,那是一道道被切开又愈合的伤疤,

    而就是这些伤疤,在他的背上勾勒除了一只头似牛,角似鹿,眼似虾,耳似象,项似蛇,腹似蛇,鳞似鱼,爪似凤,掌似虎,背有八十一鳞,口旁有须髯,颔下有明珠,喉下有逆鳞的异兽。

    这分明就是一条只差上些许鳞甲与最后一道点睛之笔的……

    龙!

第三章 天罡山曹吞云

    “阿来,阿来!”

    “跑!别回头!一直跑,一直跑!”

    水是黑色的。

    或者说是不见天日的夜,将这水染成了黑色。

    它们毫无预兆的涌入了府门,灌满了魏来目光所及的每个空间。

    浑身湿漉漉的男人抓着魏来的肩膀,他一次又一次的说道:“跑!快跑!”

    魏来有些发愣,也有些弄不明白自己的处境他已经被眼前的一切吓傻了。

    当男人一次又一次的重复起这番话后,脑袋本就一片空白的魏来便再也没了其他念头,他顺从了男人的意愿。他开始跑,大水在他的后面追,他想要回头,耳畔却响起了男人声嘶力竭的吼声:“跑!别回头!”

    他又赶忙收起了这样的念头,低着头继续跑。

    他跑了很远,也跑了很久,跑到他的双腿已经开始打颤,他的呼吸已经开始跟不上他的脚步。但他还在跑,因为每当他生出想要停下的念头时,他的耳畔总是回响起那句话。

    “阿来!跑!别回头!”

    “阿来!跑...”

    “阿来?阿来?”

    魏来猛地从床榻上坐起了身子,他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

    “阿来?你在吗?”房门方向传来了阵阵敲门声,以及吕砚儿熟悉的声音。

    魏来回过了神来,他深吸了一口气,这才缓缓从梦境与现实的落差中渐渐平复下来。

    “阿来?!!!”

    吕砚儿的声音再次响起,魏来可听得真切,这一次,那声音里带着的是一股浓郁得不加遮掩的不耐烦的味道。

    听出了这味道的男孩一个鲤鱼打挺从床榻上坐起了身子,接着以极快的速度将地上的各色物品一股脑的放到了床榻下,又擦了擦自己额头上的汗迹,这才走到房门口,一把打开了房门。

    而也就是在这一瞬间,魏来的脸上堆起了那标志性的傻愣愣的笑容,他看向逆着夏日的晨光站在他门口的少女,说道:“小姐,早上好。”

    “早你个头,都已经是巳时了!”女孩皱了皱鼻子,颇有些不满的上下打量了一番眼前的男孩,她看得出魏来有些气喘,额头上的发丝也有些散乱,显然是因为太过着急起床而没有来得及打理。“你啊!怎么老是这么懒呢?”

    “你看看人家赵公子,天赋绝顶尚且那般用功,每日晨读不辍,辰时不到便起床做早课,先生都说去到无涯书院后,赵公子估摸着就能洞开第二道神门了。你呢,就得多跟人家学学。阿爹前前后后也给你买了不少白鹿茸与青参,你看你这都多少时月了,还没练到武阳境。”

    大概是过了一夜的缘故,吕砚儿昨日的怒气此刻早已散去,也就有了兴致再与魏来说长道短。只是这话,一褒一贬,换作旁人听了多少会生出些不满,但魏来却只是一个劲的挠头傻笑:“赵公子本就聪明,我哪里比得了。”

    听着心上人被人夸赞,少女的脸上露出了一抹难以掩饰的得意,她伸长了脖子,颇有些比自己受到夸赞还要高兴的骄傲劲:“那是。”她这般说罢,又觉得不对,赶忙垮下了脸色又老气横秋的继续说教道:“那也不是你偷懒的理由。”

    “人说笨鸟先飞,咱们越是比不了人家那天资就越得努力,况且这第一境入境靠的又不是什么悟性,而是勤奋。你就算走不到太高的境界,但有些本事防身也好,谋生计也罢都是好的。”

    女孩一个劲的在魏来耳边絮絮叨叨,虽未刻意表明,但魏来还是从中听出了些许临别嘱托的味道。这让他的心底泛起了些许惆怅,他又挠了挠头,看似不经意的转移了话题:“对了,小姐找我有什么事?”

    说得兴起的女孩愣了愣,又眨了眨眼睛,这才如梦初醒。她责怪似的看了魏来一眼,埋怨道:“都怪你,让我差点忘了阿爹交代给我的事情,府中来了个老头,好像是阿爹的朋友,说是要见你。”

    老爷的朋友,要见我?

    魏来皱了皱眉头,多少有些疑惑。但也未做多想,随即点了点头,便随着吕砚儿一同去往了府中的正屋。

    一路上吕砚儿还是说个不停,像是个小老婆婆一般不厌其烦的叮嘱着魏来,直到走到了正屋的门口方才停歇,但在离开前还不忘神神秘秘的留下了一句:“对了,今天你可得早些从龙王庙回来,晚上...赵公子要来府中。”

    说罢,吕砚儿双颊有些泛红的跑开,魏来看着女孩逃一般离去的背影,神情复杂,但又很快换做了一脸木楞之色的迈步走入了正屋。

    ......

    正屋左侧的两张太师椅上坐着两道身影。

    一位是换上了一身鸦青色长衫的吕观山,而另一位便是吕砚儿口中的那位老人,二人在屋中聊着些什么,魏来的到来毫不意外的打断了二人间的谈话。

    老人也在那时放下了手中的茶杯看向魏来,魏来亦理所当然的看向老人。

    一老一少的目光在半空中交汇,随后又极为默契的移开,纷自打量着对方。

    糙。

    这是魏来对眼前这位老人的第一印象。

    老人的年纪约莫六十上下,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灰色麻衣,袖口与领口处还几处泛黄的水渍,花白的头发似乎久未打理,甚至隐约可见些许头屑。若非此刻他坐在吕

    观山的身旁,魏来恐怕会将之当做一位在路边行乞的乞丐。

    不过很快魏来便否认了这样的看法,至少老人背上的那方钨铁铸成的剑匣,以及脚下趴着的那只背着一个酒葫芦目光灵动的黄狗都并非一个乞丐能拥有的东西。

    “这就是魏守的儿子?”数息之后,老人率先收回了自己的目光,他皱了皱眉头,看向身旁的吕观山,语调颇为古怪的问道。

    吕观山笑着点了点头,应道:“正是。”

    得到确定回答的老人再次转头看向魏来,他的目光又一次在魏来的身上来回扫荡,相比于之前,这一次他看得更加仔细,花去的时间也长了许多,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眉头也皱得越深。

    那样的目光绝非是单纯的陌生人之间的打量,而更像是在审视一个物件。魏来不是物件,所以他不喜欢老人这样的目光。

    “怎会如此。”而老人却并不关心魏来的心头究竟在做何想,当他结束了自己的审视之后,便皱着眉头又一次看向身旁的吕观山。

    魏来听得出,这一次老人的语气里带着些许不悦。

    “……”吕观山静默不语,转头看向屋外,魏来知道,那是乌盘江的方向。

    老人愣了愣,在好一会的光景之后才领会到了吕观山的意思。他的面色一沉,坐回了自己的座位。

    然后他沉着脸色,手指放在太师椅的扶手上来回敲打,“咚咚”的轻响在静默的房间中回荡,一下又一下...

    这样的状况持续了足足十余息光景,方才停下。然后老人叹了口气,说道:“这样的他,去了天罡山又能如何?”

    吕观山闻言也在那时坐了下来,他慢悠悠的伸手提起了案台上的茶壶,为老人斟满茶水,嘴里不急不忙的言道:“曹老以为难道这世上还有比活下来更重要的事情吗?”

    被称作曹老的老人没好气的瞪了吕观山一眼,然后极为不悦的骂道:“少给我来这一套,这祸谁都闯过,可你们师兄弟俩捅的这天大的篓子老夫可兜不起。”

    这话当然是极不客气,可听闻这话的吕观山泰然自若,甚至还朝着老人拱了拱手,语气谦卑的言道:“曹老谬赞了。”

    这番吃定了老人的作态,更是让老人气得可谓吹胡子瞪眼。但饶是如此,那曹老还是在数息之后,端起了那放在案台上茶杯放在自己的唇边一饮而尽。

    砰!

    然后他将那茶杯狠狠的放回了案台,又瞪了一眼在一旁发呆的魏来,鼻尖冷哼一声说道:“傻小子,给我过来。”

    “你现在给老夫磕上三个响头,从今以后你便是老夫的弟子了。”

第四章 世间千万事,唯仇不敢负

    今天。

    魏来在龙王庙里呆了很久。

    以至于当他踏上回家的路时,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

    他当然记得临走时吕砚儿的叮嘱,她让他早些回去。

    魏来很听话,尤其是吕砚儿的话,他是那种吕砚儿即使想要天上的星星,他也会搬来一架梯子试一试的那种人。但今天,魏来没有听吕砚儿的话。

    他离开乌盘龙王庙的时间很晚,而回家路上也有意走得很慢。

    天下着小雨,这雨已经连续下了半个月的光景,天像被谁捅了个窟窿一般,只是偶尔小下来或者停下,而更多的时候却都是让人难以看清前方的瓢泼大雨。

    老乌盘人大抵都会记得,上一次他们经历这样的雨已经是六年前的事情。也就是在六年前这样的雨中,魏来最重要的东西被夺走了。似乎是命中注定,当这样的雨再次下起来,又会有新的东西会被夺走。

    吕砚儿说魏来始终活在十一二岁,始终是个长不大的孩子。吕砚儿说得很对,魏来确实不想长大。

    因为对于他来说,长大便意味着失去,而他却不得不对这份失去妥协。

    ……

    从龙王庙到吕府的路很长。

    但再长的路,也有走到头的一天。

    魏来停下了自己的脚步,抬头看着眼前这座府邸。府中还亮着灯火,时不时还能听到从府中传来的欢笑声。府内热闹喧嚣与府外清冷的小巷好似两个世界。

    魏来皱起了眉头,即使他已经有意放慢脚步,但他还是回来得早了些。

    吱呀。

    这时,不远处的府门被人从外推开,一段密集的脚步声以及诸人不绝的谈话声传来。站在府门外踌躇的魏来在那一刻像是一只受惊麋鹿,身子一个激灵,几乎是想也不想的躲入了街角的暗处,他龟缩在那里,好一会的光景,直到确定没有人发现他的存在后,他方才小心翼翼的探出脑袋,看向那府门方向。

    那里,密集的人群正从府门中走出,他们的脸上挂着或真心或假意的笑容,嘴里说着或发自肺腑或只是恭维的话语。躲在远处的魏来并不能听清他们谈话的内容,但却能很清楚的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

    这并不是什么秘密,今日的乌盘城大都在谈论这样一件事情。

    乌盘城的赵家向吕家提亲了。

    赵家的赵共白与吕家吕观山都是乌盘城中的大人物,赵天偃与吕砚儿又是青梅竹马,也是金童玉女。这样婚事,是一件任何人都挑不出毛病的事情,这次的提亲自然也理应水到渠成,至少魏来想不到拒绝此事的理由……

    除了此刻安放在他怀中那样东西。

    他蹲在那街角,看着前来祝贺的宾客一一离去,直到那父女送走了那对父子,这场属于乌盘城的却又唯独撇下了魏来的盛事才终于在这时画上了句号。

    但魏来还是未有缓过劲来。

    魏来是一个很有自知之明的人,他知道这对于他、对于吕砚儿来说都是最好的选择。

    所以当远处的魏来看清那女孩在送别男孩时眸中的不舍时,他终于下定了决心,从怀里掏出了

    那样事物一张写着字迹的信纸。

    那是一份两个意气相投的读书人,在某个喝得酣畅淋漓的深夜定下的一份亲事,一份有关于一个漂亮聪明的女孩与一位傻里傻气的男孩的亲事。

    今天早晨吕观山将这门亲事的决定权交到了魏来的手中,而现在魏来做出了他的决定。

    魏来将那封信纸一叠一叠的撕开,他撕得很慢,也很细致,直到那些纸屑上再也没有一片完整的字迹后,方才停下。他捧着那堆碎纸,有些难过,眼眶里似乎有泪珠在打转,却又如何都哭不出来。

    一阵夜风忽的吹过,他手中的纸屑被高高扬起,在夜风与细雨中飘荡,像是一场雪。

    不远处送走了客人的吕观山眼角的余光瞥见了那阴影处扬起的“雪花”,他微微一愣,但很快便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身子在原地站定,目光有些飘忽。

    “爹,你到底答不答应赵公子。”身旁的女孩显然没有吕观山的目力,或者说此刻的她根本没有心思去观看旁物。她拉着男人的手臂,一阵摇晃,嘴里撒娇似的的问道。

    男人回过神来,转头看向自家女儿眸中那抹难以遮掩的急切,然后微微一笑,在伸手摸了摸女儿的脑袋后,说道:“明日,我就去赵家。”

    女孩的两颊顿时泛起一抹既喜又羞的红晕,她不再言语,只是转身逃一般的跑回了府中。

    在燕国很早之前便有了这样的习俗,男方向女方提亲,女方的长辈当日是不会作出回应的,而若是应允,第二日便会亲自上门答谢。

    吕观山无法对吕砚儿此刻心头的喜悦感同身受,就像吕砚儿无法理解此刻吕观山心中的愧疚一般。男人看了看方才那纸屑飘出的方向,深深的叹了口气,整个人在那时好像苍老了数十岁一般,迈着略显沉重的步子转身缓缓的走入了府门之中。

    魏来看着手中的纸屑在夜风中散尽。

    他伸出手擦去自己脸上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的水珠,接着深吸了一口气,艰难的压下了自己脸上的异色。在确定自己掩饰得足够捕捉痕迹之后,他才转过了身子,迈开了脚步,就要朝着吕府的方向走去。

    可他的步子尚且未有落下,一只手却忽的从黑暗的角落中伸出,拍在了他的肩膀。

    魏来一愣,下意识回头看去,只见一位脚边站着一只黄狗的老人在黑暗中对着他露出发黄的门牙,说道:“陪老夫走走。”

    ……

    细雨,长街。

    一老一少,两人一狗并肩而行。

    魏来没有拒绝老人的邀请,却并非因为他真的有什么想要与老人交流的心思,只是相比于回到吕府,他更愿意和老人走走,仅此而已。

    二人一狗足足走了半刻钟的光景,双方依然是一片沉默。

    终于,老人还是耐不住性子,率先打断了这并不美好静默。

    他叹了一口气说道:“有时候,我真不明白你们这些读书人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魏来闻言,脸上没了平日里那副傻里傻气的模样,反倒是以一种看傻子的眼神看向老人,然后说道:“我不是读书人。”

    老人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但还是极力压下了心头那股因为被魏来轻视而升起的怒火,皮笑肉不笑的言道:“我是说你的性子像极了你爹。”

    魏来有些诧异的问道:“你认识我爹?”

    老人的眸中闪过一丝得色,却语调唏嘘的言道:“再往回数个二十年,燕庭双璧的名声可比你想象中要大得多。”

    说完这话的老人在心头暗自窃喜,他很清楚小孩子的心思,这个时候的魏来想必心头已经充满了好奇,估摸着下一刻便要缠着他询问关于他父亲的事情。而那时...

    “哦。”魏来不咸不淡的回应打破了老人自以为完美的计划。

    “……”一时无语的老人让二者之间方才起头的谈话,无疾而终。

    一旁背着酒葫芦的黄狗好奇的抬头看了这一老一少一眼,眼珠子掺杂着些许疑惑。

    又是数十息的沉默,老人咬了咬牙,生生的压下了心头的火气,然后耐着性子再次打破了沉默:“小子,你也不用再与老夫斗气,老夫念在你是故人之后,不跟你一般计较,若是你愿意,现在还可回头拜我为师。”

    老人只认为主动的再次邀请已经是给足了魏来面子,可他万万想不到的是,听闻此言的魏来竟然再次以那种看着傻子的古怪神情看向老人,说道:“我不是说过了吗,我不会随你去天罡山的。”

    泥菩萨也有三分火气,更何况老人。

    依照他的性子今日早晨被魏来拒绝之后,他便会拂袖离去,若非看在那人的面子上,他岂会再来寻他?难得的好心被人当做了驴肝肺的老人终是再也压不下心头的火气,指着魏来的面门便骂道:“臭小子,别不知好歹,你出去寻人打听打听,天罡山是什么样的地方,我曹吞云又是什么样的人物!别说你是那七窍半闭,六府孱弱的病秧子,就是大燕朝龙虎榜上绝世天才,想要入我天罡山也绝非易事!如今天大的机缘摆在你的面前,你若不取,日后追悔莫及时,莫说老夫未有提醒过你!”

    老人的喝骂劈头盖脸的砸来,但立在原地的魏来却并未因为老人的喝骂而生出半分的沮丧或者恼怒。反倒脸上竟渐渐挂起了笑容,他就这看着老人,就像一个长辈在看着自家无理取闹的孩童。

    直到老人骂声渐歇,魏来方才收起之前那有意气恼老人的模样。由衷言道:“爷爷是阿爹的故人,又是老爷的朋友,阿来当然知道爷爷是为了阿来好。但阿来真的不能随你去天罡山。”

    曹吞云在这时也闻出了魏来话里不寻常的味道,他微微一愣,不禁问道:“你可知吕观山那小子要做何事?”

    魏来点了点头:“当然知道。”

    曹吞云的脸色愈发的古怪,他沉着眉头再次问道:“那你还留在这乌盘城作甚,当年你爹娘的下场你难道还不清楚吗?”

    魏来的脸色平静,与眼前这位老人眸中的熊熊怒火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正因为清楚,所以我才更要留下来。”

    “留下做甚?”

    魏来的嘴角上扬,朝着老人咧嘴一笑,然后自他嘴里吐出了两个轻飘飘却又沉甸甸的字眼。

    “报仇。”

第五章 一个宏伟的抢亲计划

    五月初五。

    天少见的放晴。

    乌盘城中百姓奔走相告,平日里热闹的商铺今日早早便歇了业,城南即使雨天也有香客不绝的龙王庙中,今日却也是“生意”冷清。

    前日,赵家想吕家提了亲,昨日,吕家给赵家回了礼,这门亲事便这样定了下来。

    两家都是乌盘城中的大户,这样天大的喜事自然不能含糊,于是乎今日赵家要宴请乌盘城百姓的消息便早早的传扬开来。或是贪图一顿美餐,又或是真的只是想要凑一凑热闹,总之,今日乌盘城中四千户人,近有半数去到了赵家,参加这场对于乌盘城百姓来说算得上是“百年一遇”的盛事。

    城中的各个饭馆酒铺也给足了吕观山与赵共白面子,自发的将自家店铺使用的桌椅碗筷带了过来,在赵府外的丰谷街上摆开了长龙。

    打心眼里讲。

    魏来并不想要参与这场盛宴。

    但就像素来以清正廉洁著称的吕观山,同意了赵家大宴城中百姓的提议一般。不喜此道的男人与男孩,都在此刻为了同一个女孩,默契的压下了个人的喜恶。

    按照之前的说法,这宴席要在酉时之末才会开始。

    但从龙王庙一路小跑来到丰谷街的魏来看着眼前的人山人海,他方才知晓,他还是过于低估了乌盘城百姓对于这场亲事的热情。

    虽然魏来是个傻子,但作为吕砚儿幼时的玩伴,以及吕观山的半个养子,魏来还是获得了去往府内参宴的资格。只是相比于人山人海的丰谷街,赵府门口的情形更加的可怕,说是水泄不通,都有词不达意之嫌。

    魏来费劲了浑身的解数,甚至弄丢了左脚上的草鞋,也未有排开密密麻麻的人群,挤入府内。

    正为难之际,府中忽的传来了欢呼声。

    大概是宴席已经开始,魏来暗暗想道。

    看着自己的心上人与别人一道接受众人的祝福,自然算不上是一件愉快的事情。但距离吕砚儿离开乌盘城去往无涯书院也不过只剩下三日的光景。有些人见上一面,便少上一面,更何况二人之间并不存在什么恩怨或者辜负。魏来不好受,却能接受,也想要以亲人的身份见证这一刻。

    他有些焦急,又尝试了几次,却还是被同样热情的人群生生挤了出来。

    府中传来的喧哗声越来越大,似乎这场宴会在这时已经快要走向**,魏来急得满头大汗,忽然的目光一瞥,见着了一旁因为人群都急着往里眺望而暂时空出来的一张木桌。

    魏来的眼珠子一转,当下心生一计。

    他快步走到了那处,将那木桌移到了靠近院门的方向,比划了一下,似乎觉得尚且差着些许高度,又将一旁空着的木椅也一并端来,放到了木桌上,这才踩着这两样事物,爬上了院顶。

    外院里

    还是人山人海,魏来想着就是跳下去也未必能够挤到内院中,他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便光着一只脚沿着屋顶一路小跑,想要爬到府门处较高的屋顶上,试一试能不能在那处看到院内的情形。

    但赵家的府门构造极为讲究,比起院墙要高出足足半个人的高度。魏来垫着脚抓住檐口,然后几次蹬脚试图拔高身位,却不得其法,反倒是脚下一滑,手上的力道也松懈了几分,整个身子都失去了平衡,悬挂在了院门处檐口,眼看着就要因为手臂力量用尽,摔下屋顶。

    可就在这时,一只手却忽的从院门的顶部伸了出来,一把抓住了魏来的手,然后那只手的主人用力一提,魏来的身子便有小鸡一般被他高高提起,稳稳当当的放在了府门的顶上。

    一番有惊无险,魏来半蹲在那距离地面足足两丈开外的府顶上喘了口粗气,正要下意识的朝那救援之人道谢,可脑袋方才抬起,那到了嘴边的感谢之言还未出口,却又在下一刻生生给他咽了回去。

    无他。

    那与他一般“另辟蹊径”之人,正是那几日前险些将魏来一阵胖揍的贯云武馆少公子孙大仁。

    魏来有些发愣,孙大仁却朝着他吐词不清的言道:“哟,魏大少爷,你也来啦,好巧。”

    孙大少爷的两颊泛红,身子摇摇晃晃,似乎有些站立不稳,再配上他脸上的傻笑。无论怎么看,此刻的孙大仁都比魏来更担得起傻子这样的称呼。

    魏来从短暂的惊讶中回过了神来,这时他才嗅到空气中飘散着的淡淡酒气,也顺着那酒气瞥见了散落在一旁的酒壶。

    此情此景让魏来很快捋清了眼前的一切究竟是如何发生的。

    孙大仁不好对付,喝得神志不清,满腹怨气的孙大仁更不好对付。

    魏来侧眸看了看赵府院内的方向,那里赵府的当家人、云来书院的院长赵共白正满脸红光的说着些什么。重头戏还未开始,魏来缓缓退去一步,想要寻个由头离开此地,并不愿意去触孙大仁的霉头。

    “别看啦,你就是望穿春水,吕大小姐也不会看你一眼的。”可这时一只手却极为熟络的搭在了魏来的肩膀,孙大仁整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了魏来的身上。

    扑面而来的酒气让魏来没有心思去纠正孙大少爷措辞上明显的错误,他缩了缩自己的身子,试图以此摆开孙大仁的纠缠:“孙少爷说什么呢?”

    孙大仁却显然并不打算轻易的放过魏来,他一把将魏来的身子按坐在了地上,“少给我装蒜,你以为你那点小心思本少爷看不出来吗?”

    孙大仁满嘴酒气的说着,又极为粗暴的将魏来的脸扭向院内的方向,他伸手指了指那处,另一只手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一块手掌大小的鹅卵石:“我观察过了,等会赵天偃那个混蛋会从那处上台,跟他那个混蛋老爹一起说

    些有的没的,到时候我就用这石头砸碎那小子的脑袋,这样到时候官府追查起来,你替我抗下这案子,我帮你照顾好砚儿!怎么样!?”

    怎么样?

    当然不怎么样!

    魏来在心底暗暗说道。

    无论是用一块鹅卵石暗杀赵天偃,还是魏来顶包,孙大仁享福,都是馊到极致的馊主意。大概也只有如孙大仁这般将脑子里都练出了肌肉的家伙才能想出这样的计划,甚至很有可能在魏来到来之前,这家伙的计划根本没有后半部分。

    不过碍于对方手比自己高出足足一个头的身子,魏来还是选择很委婉的表达出他这一观点。

    “那个...要不咱们再计划计划?”

    孙大仁眨了眨眼睛,在魏来心惊肉跳的注视下,沉默了好一会的光景。然后竟出乎魏来预料的缓缓放下了手中的鹅卵石,那时生得膀大腰圆的少年叹了口气,说道:“唉,连你这个傻子都看得出这不是一个好主意。”

    孙大仁在乌盘城的风评并算不得太好。

    欺男霸女的事情他干不出来,但惹是生非却是一把好手,魏来同样并不喜欢孙大仁。但此时此刻,他却还是免不了对眼前的少年生出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惺惺相惜。

    魏来并非健忘。

    他记得很清楚,龙王庙中妇人的数落,云来学院门口书童的白眼,走在路边孩童嘲笑,当然也包括孙大仁长久以来围追堵截。

    但他记得更清楚的是,城西余家的老妇人给他送过御寒的旧衣物,城东开包子铺的张婶给他吃过热腾腾的包子,甚至在两年前的某一天一个外乡来的商人嫌路过的魏来挡住了他的风水,就在街头对着魏来拳打脚踢,是孙大仁领着一批武馆的学徒打走了那个商人,还叫嚣着:“乌盘城的傻子也只能让乌盘城人欺负。”

    他爹说过,人的好与坏从来不是一眼就可以看清的东西,武断决定他人的好坏,也就武断决定了自己的深浅。多看,多想,才能更明白这个世界,也才能更明白自己。

    魏来伸出了手,放在了孙大仁的肩膀,他轻轻拍了拍这个眼眶泛红的高大少年,也不说话,只是一个劲的咧嘴傻笑。

    孙大仁有些诧异,他古怪的看了魏来一眼,然后摇了摇头,感叹道:“当个傻子真好,不知道难过,也不知道记仇。”

    魏来闻言,还是不曾言语,依旧一个劲的傻笑。

    那模样憨头憨脑,莫名的感染了孙大仁,他苦着的脸上嘴角不自觉的上扬,好似在笑。

    他说得很对,做一个无知无觉的傻子真的很不错。

    但可惜的是,魏来并不是真正的傻子。

    魏来也知道难过,也会记仇。

    但那些能被他记住的仇...

    大抵都是些不死不休的...血仇!

第六章 以石撼鹰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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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院子内的欢呼还在继续。

    听那声音一浪高过一浪的架势,恐怕很快就会轮到正主出场

    孙大仁的酒意醒了几分,他颓然的坐在黑色鸳鸯瓦铺成的屋顶,叹了口气,也不再去看那内院中的情形。

    “小傻子,你给我说说你是怎么想通这事情的。”他瓮声瓮气的问道。

    魏来眨了眨眼睛,正想装装糊涂。

    “少给我装傻。”但孙大仁却封死了魏来的想法,但这话出口,孙大少爷又觉有些不对,便补充道:“我是说虽然你是真傻,但小爷我看得明白,你小子看吕砚儿的模样可不一样,那眼睛里泛着光!”

    魏来脸色一滞,心头泛起阵阵苦涩,但脸上的傻笑的愈发灿烂:“我爹说过,这世上每一个漂亮的女孩,都会是一群男孩魂牵梦萦的对象,可幸运儿只有一个。”

    “但幸运与不幸却是相对的。”

    “那个幸运的男孩的不幸在于他会看着美丽的花一步步凋谢,最后枯萎。而那群不幸的男孩的幸运在于,在他们的心中那朵花永远是最美丽的样子。”

    孙大仁瞪大了眼珠子看着魏来,他大概如何也想不到,从魏来的嘴里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他愣了半晌,忽的咧嘴一笑。

    然后孙大仁学着他爹那副老气横秋的模样,朝着魏来竖起了拇指:“魏来,你可真是个有趣的傻子。”

    魏来挠了挠头,羞涩不语。

    但就像魏来没有告诉孙大仁,这些话都是他自己瞎编着来自我安慰的一般。孙大仁也没有告诉魏来,一朵去到了无涯书院的花,可以盛开很长很长的时间,哪怕魏来埋入了黄土,那朵花也不见得能凋落半点。

    ……

    春风得意的赵天偃终于登上了内院上架起的高台,在众人的吆喝声中,满脸笑意的说着些什么。

    隔得太远的魏来与孙大少爷自是无法听得真切。

    但他们听得真切的是

    咯哒咯哒……

    咯哒咯哒……

    一段急促的马蹄声从丰谷街的街头处传来。

    马蹄声越来越近,街头处人群的欢呼随着马蹄声的响起,变做了惊呼,而惊呼又很快化作了惨叫。

    异动很快便从街头传到了赵府之中。

    人群在一刹那静默了下来,来客与主人们纷纷转过头,看向府门的方向。

    那里。

    摆放着的木桌被掀翻,三四个来不及躲闪的看客被撞飞。

    桌上尚且还热腾腾的菜肴与几位不幸的看客一道跌落到数丈开外的地上,那处顿时哀嚎不绝,满地狼藉。

    “吁!”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一位胯下一匹白鬃五花大马,身着银甲,腰挎长刀,背负弓弩的男人不急不忙的拉住了缰绳,停下了座下的战马。

    身后,丰谷街上一排生生被他撞开的通道上,同样的白马银甲连成了一条白线,随着为首的男人一并停下,而从急速奔驰到拉缰驻马,整个过程可谓整齐划一,所花去的时间也不过寥寥数息。

    如此令行禁止,来者虽不过数十人,却也给了这乌盘城中大都没见过什么世面的老百姓们,一

    股窒息般的压迫感。

    而有的时候,见过世面的人,并不见得能比没见过世面的人轻松到何处去。

    当为首的男人翻身下马,迈步走到赵府的府门前时,便有目力极佳者一眼便瞥见了男人腰身银甲缝隙间挂着的那枚令牌一张青铜铸成,刻有篆体的“羽”字令牌。

    “苍羽卫!”一声惊呼从人群中响起,本就静默的丰谷街随着此音升起,顿时变得鸦雀无声,当然这得除开那男人拾阶而上的沉重脚步声。

    大燕朝下辖四州之地,往小的说,有暴民悍匪,往大的说,有宗门林立。

    如此广袤之地,朝廷想要安稳,自然就得养上那么些鹰犬,去做些不那么干净的事情。

    而苍羽卫,便是这些鹰犬之中最著名的那一只鹰!

    走到赵府门口的男人摘下了自己的头盔,露出了其下那张有些年岁的脸。

    身后二十余名与他衣着如出一辙的甲士分作两行,立在府门的台阶下。当男人摘下头盔,便有两名甲士迈步上前,一人从一旁端来了地上翻倒的长凳,一人从怀里掏出了一块薄毯,熟练的铺在了长凳上,随后二人一道将长凳送到了男人的身后。

    男人大马金刀的坐在了长凳上,他的目光在周围满脸惊骇的百姓身上一一扫过,然后便落在了府门外那被他冲撞而散落一地的饭菜上。

    “龙须菜、炝冬笋、浇鸳鸯、烧鱼头、拌粉皮儿、烹白肉、地瓜丝儿、山鸡丁儿...”

    他伸手指着地上的残羹冷炙,嘴里一一念叨出了它们本来的名字,而身后的一位甲士也极为配合的掏出了一本巴掌大小的本子与一只毛笔,随着男人的叨念开始在那本子上奋笔疾书。

    百姓们被这一群甲士出场的气势所慑,虽大都看不明白这男人到底要做什么,可却也并无一人敢出言打断。

    “算出来了吗?”男人在念完那一长串菜名之后,停顿了约莫三息不到的时间,便再次朗声问道。

    身后的甲士,收笔、躬身,回道:“算出来。”

    “总计十二道菜,算上酒水,依照大燕的市价,一桌饭菜约莫一两八钱银子。”

    “这样吗?”男人点了点头,拿着自己头盔的手伸了出来,身后的另一位甲士便极为恭敬上前从他手里接过头盔。

    “一桌菜一两八钱,这从府中摆到府外,从街头又摆到街角,少说也有两百桌吧?这得多少钱呢?”男人又问道。

    身后的甲士赶忙应道:“按两百桌算,应当是三百六十两白银。”

    哐当!

    这时,一声金属碰撞之音响起。

    为首的男人一把取下了自己腰间的佩刀,在手中一转,那长刀便连同着刀鞘被他一道狠狠的砸在了赵府台阶上的高台处。

    上好石料铺就的高台瞬间裂开,刀鞘稳稳当当的插入石料中。

    男人却眯着眼睛看向府门深处,幽幽说道:“那就劳烦吕知县出来说道说道,为什么有钱大摆筵席,却无钱为朝廷认下的正神修缮神庙?”

    直到这时,百姓们才反应过来,这朝野上下畏之如虎的苍羽卫为何会来到这宁州边境的乌盘城。

    原来他便是传言中,朝廷派来审查乌盘龙王庙修缮一事的督办!

    府中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两位中年男人与一对少男少女从府中快步而出。

    左侧的男人一身白色儒衫,头戴束发小冠,虽并非名贵之物,却又都打理得干干净净。

    右侧的男人身形略微发福,穿着锦绣长袍,腰间悬着的玉坠上刻有麋鹿白兔之相,头戴的玄冠正中镶有白脂玉一枚。

    这二人自然便是吕观山与云来书院的院主赵共白。

    至于身后的少男少女,亦勿需多言,自是今日大宴的主人,赵天偃与吕砚儿。只是,这般阵仗,于这对少男少女来说终究太过骇人了一些,吕砚儿的嘴唇发白,身子下意识的靠在了赵天偃的肩上。而赵公子虽然同样脸色难看,但却极力承担着作为未婚夫的职责,紧紧的握着吕砚儿的手。

    男人的目光在吕观山与赵共白的身上只停留了片刻,便越过了二人,看向身后的一对“金童玉女”。

    “早就听闻乌盘城人杰地灵,不过四千户人,便出了两位宁州龙虎榜上排名千位之上,又能被无涯书院看重的学生。今日一见,当真是鸾翔凤集,后生可畏啊。”

    “只可惜...”说道这处,他又话锋一转,颇有些惋惜的言道:“父辈不曾庇荫也就罢了,反倒拖累了你们这对檀郎谢女,大楚的无涯书院是去不成了,但我大燕的诏狱倒是可以破例请几位走上一遭。”

    这话说罢,赵天偃当下便是脸色一变,他的声音不觉高了几分:“什么意思?”

    男人眯着眼睛看向吕观山,嘴里却言道:“叛国谋逆本就是株连九族的重罪,吕知县出了纰漏,你们何人能辞其咎?”

    叛国谋逆?

    大燕朝素来法度严厉,到了如今宁宇帝的手中,更是变本加厉。曾经便有一位王侯之子,因为在私人宴会上说过些辱上之言,被人参上了一本,于是便被扣上了谋逆之罪,株连了九族足足一千七百余口人。此等惨案,纵观史料,亦是亘古未见。

    当听闻此言,赵家父子以及吕砚儿都是脸色一白,身子有些发软,唯有那吕观山尚且能从容而立,面不改色。

    “吕...吕知县,素来勤政爱民,大人...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身子略微发福的赵共白显然还没有从这忽然而来的晴天霹雳中缓过劲来,虽极力想要保持冷静,但说话时那上下颤抖的语调依然将他内心的张皇展现得淋漓尽致。

    “哼。”男人显然见多了这样的场景,也很享受旁人畏他如虎的尊崇感,他冷笑一声,言道:“苍羽卫素来最讲规矩,诬陷朝廷命官的事情,在下可没有那胆量。”

    男人说道这处,有意顿了顿,看向吕观山的目光中漫上了笑意,他问道:“你说对吧,吕知县?”

    咻!

    这话方才落下,耳畔便忽的传来一道破空之音。

    一道事物从男人的头顶上飞速而来,眨眼间便狠狠的砸在了男人的面门上。

    他脸上胜券在握的笑容猛然凝固,身子随着那事物的撞击,整个一起从那长凳上栽倒在地,形容狼狈。

    咕噜…

    咕噜…

    而那事物却在这时从男人的脑门上弹开,在青石板铺就的街道上一阵翻滚。

    被这变故吓了一跳的诸人寻声看去,这才看清那事物赫然是一块…

    手掌大小的鹅卵石。

第七章 他是魏守的儿子

    赵府的府门口静得可怕。

    那是连呼吸都害怕太过用力的静。

    作为苍羽卫白羽军麾下的总旗,罗相武官居七品,莫说区区知县,就是帝都泰临城中王孙贵族们听闻了苍羽卫的名号,也得礼让三分,却不想竟在这边塞小城中阴沟里翻了船。

    罗相武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温热的湿润侵染了指尖。他盯着手指上那并不浓郁却极为刺眼的殷红,双眉一凝,嘴里吐出了一道低沉的字眼:“杀。”

    一道沉闷的铁甲碰撞之音响起。

    二十位银甲甲士应声单膝跪下,弓弩取出,架于左臂,伴随着一阵刺耳的破空之音。

    二十到弩箭飞射而出,在空中划出一道白线,狠狠的轰入赵府别致的府门顶端。

    一道道闷响急促的炸开。

    赵府门前,瓦砾蹦碎,尘沙四起,周围百姓惊呼不绝,乱作一团。

    论战力,苍羽卫绝对算不上大燕朝最为强悍的军队,但论装备的精良却决计称得上当世一流的水准。

    腰间的虎贲刀,乃是百炼钢所铸,号称削铁如泥。

    身上的亮银甲,乃是断刃铁所炼,号称凡兵难破。

    而最让大燕朝其余军伍艳羡的便当属此刻这些甲士手中所握的神机弩了,弩身精良程度尚且不表,单单是所配备的烈羽箭便堪称当世一绝。此物乃是出自墨家钜子之手,箭头内掺杂着复杂的药剂,入体即炸,莫说寻常百姓,就是入了武阳境的武夫,吃上一箭亦得皮开肉绽。

    罗相武一把拍开了两位甲士前来搀扶的手,他站起了身子,阴翳着脸色,死死的盯着那尘沙渐渐散去的赵府府门。

    那处,一个干瘦的男孩正咬着牙扶起一位已经陷入昏迷的少年,男孩面色难看,似乎被吓破了胆,而那比他足足高出一个头的少年衣衫上更有多处破损,裸露的皮肤上青红一片,狼狈至极。

    罗相武皱起了眉头,有些诧异,又有些恼怒的问道:“就是你们偷袭的本官?”

    日月可鉴。

    若是再给魏来一个机会,他一定会冒着被孙大仁胖揍一顿的危险,与这脑子里不知道装的是什么的家伙划清界限。

    那可是大燕朝臭名昭著的苍羽卫啊!

    这孙大仁借着尚且未有消退的酒意与些许要成全心爱女孩的少年意气,嘴里骂骂咧咧的说了句:“你孙爷爷都不敢搅黄的亲事,哪有你放屁的份!”然后便在魏来毫无反应的情况下,将那本来准备偷袭赵天偃的鹅卵石狠狠的扔到了这苍羽卫首领的面门上。

    之后烈箭袭来,府门坍塌,这孙大仁倒好,被乱石砸中了脑门,昏死了过去。魏来顾不得从高处摔下来的剧痛,拉着孙大仁沉重的身子想要趁乱来个溜之大吉,却终究避不开罗相武的目力,被对方逮了个正着。

    魏来的脸上挤出了一道难看的笑容:“其实…其实我只是路过的…”

    “哼。”罗相武哪能信他这胡诌之言,当下便是一声冷哼,一只手豁然伸出,朝着地面握成爪状。

    那块让他颜面尽失的鹅卵石便于那时飞入他的手中内劲外放,这是武道二境灵台境的修士才能使出的手段。

    “黄毛小儿,可知刺杀朝廷命官该当何罪?”他寒声问道,面露凶光。

    魏来木然的摇了摇头,却又觉察不对,赶忙言道:“小的不敢…”

    罗相武却根本不给魏来言说的机会,朗声呵斥道:“好你个乌盘城,不仅有知县谋逆叛国,更窝藏有刺杀朝廷命官的歹人,今日我便要好好的查一查,我看你们在坐的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是逆贼,我这就上书禀明圣上,不日圣军将至,定要屠你满城!”

    就是这乌盘城中的大户赵共白见着了苍羽卫都免不了方寸大乱,更何况那些寻常百姓,这被忽然扣上了足以诛灭九族的重罪

    ,哪一个不是慌了手脚,纷纷脸色煞白,当下便有人跪在了地上,高声悲呼道:“冤枉啊!大人冤枉啊!!”

    罗相武面有得色,只是冷哼一声言道:“冤不冤枉,总归得虿盆内走上一遭,才能知晓。”

    所谓虿盆,乃是在百大小的土坑中放满五毒之物,再将人脱去衣衫扔入其中,任其撕咬。可谓大燕朝中最为残忍的酷刑,这虿盆之中走上一遭,再清白之人,也得俯首认罪。

    这些百姓当然没有见过那样的场面,但市井之中却不乏关于虿盆的传言,顿时间,人群中悲呼愈演愈烈。

    罗相武脸上的得色更甚,以至于他额头上方才那股火辣辣的疼痛,此刻似乎也缓解了不少。

    可就在他惬意的享受着这股被人畏惧的舒适感时,一道不合时宜的声音却忽然响起。

    “自古以来,只有抚恤子民的君父,哪有屠民城池的帝王?”

    “阁下身为苍羽卫总旗,官居七品,不思为陛下施布圣恩,反倒危言耸听,恐吓臣民,试问,到底是谁真的在谋逆叛国?”

    那声音说着,伴随着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一位身着白衣的儒生缓缓从赵府府门的废墟中走出,立在了魏来的身前,面色平静的看向罗相武。周围那些方寸大乱的百姓们,见着自家知县挺身而出,顿时犹如寻到了主心骨一般,一个个都莫名心安了不少,也就停下了方才不绝于耳的求饶之言。

    罗相武的眉宇间闪过一丝厉色,但又转瞬即逝。

    他微笑道:“都说乌盘城的吕观山与前一任知县魏守二十年前号称燕庭双璧,今日一见果真不同凡响,论口舌之利,罗某一介武夫,万不能敌。”

    说罢他话锋一转,语调顿时幽寒了几分。

    “只是,我大燕朝幅员万里,生灵亿兆。靠的可不是你们这些儒生的嘴,而是老子这些武夫手中的刀!”

    “今日,我罗相武便要抓你回京受审!”

    吕观山的眼睛同样眯了起来:“罗大人是陛下手下的亲卫,奉皇命行事,想要抓我一个九品知县自然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只是在下却要问一句,抓我是公事,还是私怨?”

    “苍羽卫从来没有私事!”罗相武沉眸应道。

    “既是公事,那敢问大人以何罪名押吕某回京呢?”

    “谋逆叛...”罗相武再言道。

    但这话还未说完,便被吕观山所打断:“敢问大人,吕某何为能被称上谋逆叛国?”

    罗相武显然也被吕观山这咄咄相逼的语气惹出了真火,他厉声斥责道:“乌盘龙王,乃是朝廷封下的昭月正神,早筑神庙,便早福泽一州之地,你身为乌盘城知县,不思忧君所忧,急君所急,却在这处劳民伤财大摆筵席,置我大燕社稷于水火,君父威名于泥泞,此等恶行,如何称不得谋逆叛国!”

    本以为二人会就此展开一段唇枪舌剑,可谁知面对罗相武此番责问的吕观山却露出了一抹笑意,他轻声言道:“原来大人说的是此事啊。”

    “下官收到朝廷的诏书便第一时间开始准备此事,银两与工匠也都备好,只是五月十四,我乌盘城有一要犯处决,血溅城门,终究不吉,故而方才将修筑一事拖到了五月十五。”

    罗相武皱起了眉头,问道:“大燕律法,寻常死囚都得放到秋后问斩,你这乌盘城能有什么重犯,这几个月的时间都容不下?”

    “能被赶在秋后之前问斩之人自然是十恶不赦,能否与大人言说,下官不敢擅自做主。但其中是非曲直,卑职都已呈明州牧,大人若有疑问大可去往宁霄城一问究竟。”吕观山应道。

    “乌盘城距离宁霄城足足三千里,吕知县单凭一己之言便想要让在下奔走千里吗?莫不是太不把我苍羽卫放在眼里了些?”罗相武眸中含煞,语中携怒。

    “大人息

    怒,卑职可不敢驱使大人。”吕观山拱手作揖,可语气中却听不出半点歉意,“卑职只是...”

    “在教大人当如何办案而已。”

    “你!”罗相武厉声喝道,正要发难。可却忽然瞥见了那躬身的儒生衣袖微微鼓动,眉心处隐约有一道事物亮起,那事物生有双翼,如叶如瓣,似乎是一只蝴蝶。

    罗相武想到了某些传言,到了嘴边的话被他生生咽了回去,他脸色一阵变化,于后咬牙道:“好!燕庭双璧的本事,在下领教了。”

    “此事我会亲自去问州牧大人,那这件事又当如何处置呢?”罗相武掂量起了手中那块鹅卵石,眸中隐隐有杀机涌动:“袭击朝廷命官的歹人,吕知县总归不会包庇吧?”

    这一次,吕观山脸上的神情有了些许变化。他沉默了一会,身子侧开,将被他挡在身后的魏来与孙大仁露了出来。

    “是你砸伤的罗大人吗?”吕观山看向魏来,如此问道。

    魏来愣了愣,然后在那些周遭百姓紧张的注视下重重的点了点头:“嗯!”

    他脸上的神情极为轻松,似乎并未意识到这背后严重的后果。

    而在他点头的瞬间,人群中的大多数人都露出了惋惜之色,唯有一位壮汉暗暗松了口气。

    “砸伤了罗大人,可就得跟他走了,你可愿意?”吕观山却还是那副平静的模样,他继续问道。

    魏来眨了眨眼睛,好奇的问道:“去哪里啊?”

    “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吕观山再次说道。

    魏来闻言,歪着头思虑着吕观山的话。就在他思索的过程中,人群后的吕砚儿神色担忧,她几乎下意识便想要上前阻拦此事,却被身后的赵天偃死死的拉住了手。

    数息之后,魏来抬起了头,看向那面露狞笑的罗相武,他脸上的笑容灿烂,再次点了点头,说道:“好啊!”

    被苍羽卫带走的下场如何,自是不必多言,那些周围的百姓见状不免脸上的惋惜之色更甚。

    罗相武的嘴角却勾起了一抹笑意。

    他的心底憋着火气,吕观山的上面有宁州的州牧罩着,在没有确切的把柄前,他不敢做得太过。这一肚子的火气总归得寻人发泄,而眼前这个傻子便是一个很好的靶子。他已经想好要如何炮制对方了。

    吕观山点了点头,丝毫没有为魏来开脱的意思:“那你便随大人去吧,你爹魏守的墓,我会寻人定时清扫的。”

    这话几乎便将魏来的命运钉死在了石板上。

    百姓们已经做好了目送魏来离去的准备,人群中的壮汉松了口气,悬着的心彻底放了下来,吕砚儿脸色发白几近昏厥,需得一旁的赵天偃扶着,方才能勉强站直身子。

    但谁也未有注意到的是,那位趾高气扬的罗大人却在听闻吕观山这最后一句话后身子一颤。他盯着对自己处境毫无所觉,还一个劲朝他傻笑的魏来,脸色渐渐有些发白。

    “他…是魏守的儿子?”他这般问道,声音竟然打着颤。

    “正是。”吕观山点了点头。

    罗相武的身子僵在了原地,然后他狠狠的看了吕观山一眼,过了半晌嘴里方才挤出一个字眼:“走。”

    这话说罢,他便快步转身来到了自己那匹神骏的白马前,麻利的翻身上马,随即一拍马背,领着手下二十余位甲士,匆匆离去。看那慌乱的模样,竟有几分逃跑的架势。

    周围的百姓你看我,我看你,显然无法知晓到底发生了什么,让这位气势汹汹的官老爷忽的善心大发,放了魏来。

    但魏来却并不领情,一路小跑着朝那绝尘而去的马背大声的喊道:“大人!大人!等等我啊!”

    “不是要带我一起走吗!?”

    那清澈的声音,在雨后的乌盘城中回荡,久久不息…

第八章 行云布雨

    夜深,风起。

    距离乌盘城三十里外的官道两侧,竹林沙沙作响。

    一线白马在夜色中疾驰而过,马蹄声急,踩碎了官道上雨水堆积成的“镜面”。

    “罗叔叔,咱们就这样放过那家伙了?”跟在罗相武身后的年轻甲士一脸不忿的问道。

    前方沉眸赶路的罗相武闻言回头看了那年轻人一眼,又转过了头,耐着性子言道:“那家伙?”

    “再倒退二十年,那可是大名鼎鼎的燕庭双璧。”

    年轻人一脸不屑:“那又如何?魏守跟朝廷作对,一路被贬职,生生从一个郡守做到了知县,那可是整个大燕的笑柄。既然吕观山想魏守的后尘,大人何不将他拿了,咱们也好早日回京。”

    看着前方长路的罗相武这一次没有回头,身后的年轻人自然也就无法看清此刻他眉宇间浮动的煞气。

    这个年轻人叫做金关燕,而金家是大燕朝仅次于皇族的大门阀,金关燕的父亲是罗相武的顶头上司,若非有这层关系在,以罗相武的性子,岂会由着一个下属接二连三的质疑他的决定。

    “魏守夫妻二人当年得罪了朝廷,都死在了乌盘城,那为什么不斩草除根连那个孩子一并杀了?”罗相武再言道,金关燕虽然只是金家的旁系,但在这门阀林立的大燕,很多事情都盘根错节,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哪怕罗相武打心眼里瞧不起这个有金家大山靠着,二十一岁才堪堪摸到第一境门槛的纨绔子弟,但他还是得耐着性子与他分说其中缘由。

    “一个傻子,杀与不杀有何区别。”但金关燕却不卖账,撇了撇嘴,傲慢回应。

    “朝廷要杀的人,莫说是一个傻子,就是已经埋入地里的白骨,也得挖出来再割上几刀放回去。那傻子还活着,是因为有人不想他死,那个人是谁呢?谁又有这么大的能耐,且又愿意去帮着这早已失势燕庭双璧呢?”罗相武闷声说道,显然已在极力压抑自己心头的某些情绪,只可惜金关燕并没有去揣度对方心思的觉悟。

    他的心思都放在了去细想此问身上去了,好在这金关燕虽然纨绔,但还不算傻。很快他眼前一亮,一拍脑门说道:“你是说州牧大人?”

    但迎接他的却并不是罗相武的赞许,而是……

    “吁!”罗相武忽的拉住了马缰,疾驰的骏马应声停下。跟在身后的金关燕反应不及,慌忙间虽拉住了缰绳,但战马吃痛下连连摇晃马头,弄得金关燕晕头转向,险些栽下马背。

    “你做什么!”狼狈坐直身子的金关燕第一时间便看向罗相武,怒声问道。

    罗相武拉着缰绳,并不理会暴躁的金关燕,而是沉着眉头看着前方。

    夜风吹来了乌云,盖住了天上的星光,夜色更暗了几分。

    顺着笔直的官道望去,前方路的尽头,一道人影几乎与夜色融为了一体。

    “苍羽卫办事!挡道者死!”罗相武的一只手从缰绳上移开,缓缓的放在了腰间挎刀的刀柄上。他盯着前方那身影,眉头越皱越深。

    长龙一般铺开的笔直官道上,一片静默,那人影一动不动,那竹林依旧沙沙作响。

    金关燕也在这时回过了神来,他不屑的看了罗相武一眼,暗骂这姓罗的着实太过胆小怕事了一些,难怪以他破开了两道神门的修为却依然只坐到七品总旗的位置。他轻拍了一下马背,胯下的骏马便应声上前,来到了罗相武的身侧:“哼!敢挡苍羽卫的道,杀了便是。”

    罗相武侧眸看了一眼这大有要越俎代庖之势的金关燕,微微思量,这才言道:“结阵!”

    一道利落的金属碰撞之音炸开,二十余匹连成一线的白马分开,在短短数息的时间里,罗相武二人身后一字排开。他们手上的弓弩架起,利箭上弦。

    以金关燕看来,此举着实太过小题大做了一些,但碍于罗相武此刻

    脸上那浓郁的阴翳之色,他还是很识相的将到了嘴边的话的咽了回去。

    “阁下还有十息时间可以自行离去!”罗相武厉声言道,目光阴寒,死死的盯着前方的身影。

    他可没有金关燕那般乐观。

    古人有云,无知者方可无畏。好歹也在官场上沉浮了这么多年,罗相武一眼便看出了眼前之人是冲着他们来的。而放眼大燕朝,敢找苍羽卫麻烦的无非两种人,要么是如金关燕这般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傻子,要么就是敢把整个大燕朝都不放在眼里的狠人。

    罗相武很希望眼前这人是前者,但理智却告诉他,这希望更像是奢望。

    十息的时间眨眼便过去了。

    罗相武的眉宇间煞气涌动,嘴里喝道:“放箭。”

    咻!

    数道破空之音炸开。

    二十多道银光在同一时间割开了茫茫的夜色,直奔官道的尽头而去。

    昂!

    在那些利箭行至半程之时,一声高亢的长吟忽的自黑影的体内爆开,黑影的衣衫在夜风中鼓动,最后一点星光被乌云遮蔽,天地间一片昏暗。

    罗相武极目盯着前方,握着刀柄的手,指节发白。

    神机弩的构造精妙,烈羽箭更是大燕朝闻名北境的利器,二者叠加所爆开的威能足以让三境以下的修士闻风丧胆。但偏偏,罗相武的心头却有些不安。

    眼看着二十道烈羽箭已经飞射到了那黑影的身前,似乎下一刻便会有烈羽爆裂,血溅四方的美景。

    轰!

    但也就是在那时,天际却忽的炸开了一声闷响。

    一道粗壮的紫电贯穿天穹,耀眼的光芒刺得罗相武双目发疼,一时间难以视物。

    砰、砰、砰……

    紧接着一连串闷响从前方传来,多年来使用此物的经验让罗相武可以很清楚的分辨出那是烈羽箭爆开的声音,同时也让他意识到,离弦到爆炸,这烈羽用去的时间稍稍长了一些。

    而就是这多出的一息不到的时间就能说明很多问题。

    譬如烈羽箭是越过那黑影,落在其后的地面上炸开的,这样它才会多飞出一段距离,耗去更长的时间。

    又譬如,在紫电贯穿天际之前,利箭离那人不过半丈之遥,以神机弩的弦力,想要再这么短的距离内避开利箭,那说明此人的身法极快。

    而若是他有这么快的身法的话,那他们二者之间的距离,对于他来说便算不得什么了……

    念及此处,罗相武的心头一震,暗道不好,几乎是下意识的便将腰间的虎贲刀抽了出来。

    哐当。

    伴随着利器的碰撞之音,罗相武感觉到一样尖锐的事物打在了虎贲刀的刀面上。

    强光带来的阵痛渐渐散去,罗相武也得以看清了眼前的情形一位穿着夜行服,身材有些干瘦的蒙面人。除开能从对方的身形看出他应当是一位年纪不大的少年又或者是生得矮小的男人外,罗相武很难再捕捉到其余的任何信息。

    蒙面人一击受挫,身子借势跃开,退去数丈,以单手杵地之势稳住身形。

    罗相武的眸中闪过一丝异色,这人的速度惊人,能在眨眼间冲杀到他跟前便可见一斑,但方才落在他刀面上的力道却小之又小,他暗觉古怪,便再次沉眸看向那人。

    而这时,那人也正好将目光投向罗相武。

    二人的目光对视,罗相武便感受到了对方眸中那股凌冽的杀机。那是有最坚定的决心亦或者最彻骨的仇恨,才能爆发出来的东西。

    罗相武对此并不奇怪,整个大燕朝想杀他们的人太多,只是敢杀他们的人太少,而从方才对方的出手中,罗相武意识眼前之人似乎只有胆子,却不见得真的有那份实力。

    周围的苍羽卫也从这变故中回过了神来,身子在第一时间纷纷从战马上跃起,落在了那黑衣人的身前。

    “外强中干,学了点雕虫小技便想来寻苍羽卫的麻烦。”多年来出生入死的经验,让罗相武很明白兵不厌诈的道理,他厉声喝:”“小的们,随我杀了此獠!”

    周遭苍羽卫闻言,应声而动。二十把明晃晃的刀刃在不见星月的夜里亮起,直取那黑衣人的面门。一旁的金关燕见状,亦要上前,却被罗相武却一把拉住。

    “做什么?”金大少爷自然心生不满,转头皱眉问道。

    “公子,江湖险恶,多长个心眼没有坏处。”罗相武盯着那在苍羽卫的刀锋下节节败退,似无半点还手之力的黑衣人,沉声说道。

    “哼,罗叔叔太谨小慎微了,那家伙也就不知哪里寻来了类似于神行符的东西,只有这一板斧,你看他现在哪像还有余力的样子,快些杀了他咱们也好早些赶路。”金关燕早就对罗相武处处的小心谨慎心生不满,他将周身的气劲一提,肩膀便是一震,罗相武按在他身上的手臂在那时被他挣开。

    “叔叔等我取他头颅回来便是。”金关燕轻笑一声,猛地一拍马背,身子越过前方的人群,出鞘的虎贲刀闪着寒芒,朝着在苍羽卫的围杀已经跌倒在地,且被逼入死角的黑衣人的颈项斩去。

    虎贲刀百炼钢所铸,吹毛断发、削铁如泥。

    这一刀的角度刁钻,力道在战马的疾驰下甚为骇人。

    罗相武找不到此人能过这一刀的理由,除非他还能再有一枚方才那般的神行符。

    想到这里,罗相武的眉头却忽的皱起,心底再次泛起阵阵的不安有什么地方不对!

    “神行符……”他喃喃自语道,然后他的瞳孔猛地放大,他想起方才那一声自黑衣人体内爆开的长啸:“不对!那不是神行符!”

    他高声喊道,但以冲杀到了黑衣人面前的金关燕无法听到他的声音,或者说即使听到,此刻他也来不及收刀了。

    金关燕不能死!这样的念头在第一时间浮现在罗相武的脑海,他赶忙一拍马背,战马与他心意相连,在那时马蹄一扬,直奔金关燕而去。

    金关燕的刀锋离那黑衣人越来越近,身后紧追的罗相武一边大力抽打着马背,一边死死的盯着那倒地的黑衣人。他的脑袋有些乱,更有些不安,脑海中不断的回想着一个问题:方才那声音究竟是什么?

    这个问题放在这个时候,似乎有些不合时宜,但直觉却告诉罗相武,这个问题的答案很重要。

    虎贲刀的刀刃距离黑衣人的颈项只有三寸不到的距离,这样的距离让金关燕暗以为一切手到擒来,也让罗相武不禁怀疑自己是否真如那金关燕所言太过谨慎。

    但就在罗相武要伸手拉住缰绳的一刹那,他看见那瘦小的黑衣人放在地上支撑着自己身子的手忽的握紧了,他的背随即以一个古怪的姿势弓起,那是野兽才会作出的动作在撕碎猎物前的预热。

    “公子!小心!”罗相武的心头一震,在那时大吼道。

    昂!

    那声音再次响起,将罗相武的急吼淹没在了漫天夜色中。

    轰!

    紧接着天际响起一道惊雷,紫色的电蟒再次划过苍穹,暴雨瞬息便倾盆而至。

    那黑色的身影当真如野兽一般跃起,他的一只脚踩在了金关燕战马的头上,用力极大,那战马一声哀嚎,身形却免不了在那时一滞,而瘦弱的黑衣人却借着这股力道身子再次起跃,在空中一个翻滚,雪亮的匕首割破粒粒雨珠,在金关燕惊恐的目光下,利落的撕开了他的喉咙。

    暴雨如注,官道上堆积的雨水夹带着金关燕尚且温热的鲜血顺着路面开始流淌,一路延伸直到罗相武的脚下。

    罗相武看着眼前朝着他弓起身子,目光阴翳的瘦弱身影。

    脑海中回荡许久的问题,在这一刻终于有了答案。

    那声音……

    是江神行云布雨时发出的声音。

第九章 金蝶振翅

    大燕朝疆域辽阔,所辖足足四州之地。

    一曰宁州,一曰茫州,一曰固州,一曰宽州。

    如此广袤的疆域自然是江河纵横,数不尽数,而其中大半江河都有朝廷册封的正神为镇。

    但无论是阳神还是阴神,都有各自的疆域为限,更不可能随意对朝廷命官出手。况且这儿是宁州,而宁州的水神尽数归于新册封的昭月正神乌盘龙王管辖,此处更是隶属于乌盘江流域,行云布雨皆应当由那乌盘龙王亲自出手,那此刻眼前这个敢于乌盘龙王辖区召唤风雨的家伙又是什么东西?

    前朝遗留的阴神?

    呼!

    呼!

    那人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胸口剧烈的起伏,蒙面的黑布上露出的上半部脸蛋脸色发白,怎么看怎么像疏于锻炼的病秧子。

    但罗相武却不敢对他有半分的轻视,眼看着那群从惊骇中回过神来的苍羽卫再次围了上来,罗相武瞥了一眼倒在不远处的尸体,沉声说道:“前朝早已作古,我们当差也只是讨口饭吃,杀了我们,阁下既不能复国,也不能安民,反倒让自己身陷囹圄,此地位于大燕边境,阁下若是愿意,快些离开或许还能在别处寻到一处安身之所,续上一道香火传承。”

    这话既是服软,也是试探。

    金关燕死了,他得给他的顶头上司一个交代,弄明白眼前之人到底是个什么路数便成了至关重要的事情。

    “你们都得死。”

    黑衣人的声音极为沙哑,却又很不自然,像是在有意在更改自己的声音。但罗相武并没有再多的时间去思量其余的信息,在说完这话的瞬间,黑衣人的脚步便猛然迈出,踏碎了地面的积水。

    这时罗相武才发现,这黑衣人穿着的是一对破烂的草鞋。

    昂!

    龙吟之声再起,暴雨更急,那黑衣人的速度也陡然快了起来。

    周围的苍羽卫在第一时间拔刀向前,却只能追着黑衣人的残影,罗相武知道自己已经成为了对方的目标,他不敢大意,握着刀柄的手紧了紧,却并未在第一时间出招。

    在无数濒临死境的搏杀中,罗相武学到了这样一个道理。

    越是摸不透敌人的虚实,出招就要越是谨慎,因为很多时候胜负往往就在一瞬间,而先出招的人,便意味着先将自己的势裸露在敌人的面前,而敌人若是有心,便可以巧妙之法应对。所谓后发制人,便是如此。

    雨水从罗相武的银甲头盔滴落到了他的脸颊,顺着他的额头流淌到了他的眉梢。水滴涌入眼眶的滋味并不好受,但罗相武却没有眨眼,更没有半点心思去擦去那阻挠他视线的雨水。他死死的盯着那越来越近的身影,他在等,等一个合适的机会。

    转瞬对方便甩开了身后的追兵来到了他的身前,而对方似乎也深谙此道,同样没有出手的意思。罗相武深知以对方的速度,若是在近身数尺,他恐难有反应的机会。

    不能再拖了。

    这样的念头涌出,罗相武的心头一凛,握住缰绳的手猛地用力一扯,那战马吃痛,顿时前蹄扬起,作势便要踩向已经杀到跟前的黑衣人。

    黑衣人显然没有算到这样的奇招,他眸中闪过一丝慌乱,而又很快被决然之色所覆盖。

    只见那只穿着破草鞋的脚猛地点地,积水四溅,如莲花开于暴雨。

    昂!

    龙吟再起,他黑衣包裹的后背隐隐有金光闪耀,他的身子随即高高跃起,双手握着匕首,顺着暴雨倾泻之势,直直的去向罗相武的眉心。

    罗相武等的便是这一刻,自是不会半点犹豫,那时他体内两道神门之中灵力奔涌,浑身气劲被灌注在了他的双臂之间,他口中爆喝一声,手里的虎贲刀便被他由下自上的猛地挥出。

    饶是是方才击杀金关燕之时,这黑衣人依然选择的是金关燕未被银甲所覆盖的颈项,可见对方速度虽快,但力量却不尽人意,只要愿意与他对撼,他有信心能在这一刀间将对方的匕首连同他的整个双臂一同斩断。

    匕首幽寒,刀锋雪亮。

    它们撕开夜色,割断了雨帘,狠狠的撞在了一起。

    一切都如罗相武所预料的那般,削铁如泥的虎贲刀轻易便将匕首斩断,一往无前的继续去往那黑衣

    人的双臂。对方此刻身子凌空,没有半点的借力之处,自是不可能再改变自己的身形以此躲避这道杀招。

    这一刀势在必得。

    罗相武的脸上终于第一次露出了笑意,仿佛已经看到这黑衣人被他斩断双臂,倒地哀嚎的美妙景象。若是一切顺利,他甚至可以将之活捉回京,至少对金家方面他也算有个交代。

    而这一切的念想,都在他的刀割破那黑衣人的手臂的瞬间,烟消云散。

    那黑衣人的身子在那一瞬间忽的变得柔软,然后扭曲、崩溃,最后伴随着“噗”的一声轻响,带着一股鱼腥味的水团像是被人从盆中倾倒出来一般,淋了罗相武一身。

    是的,那黑衣人的身子,在那时化作了一滩江水。

    不好!

    罗相武心头一惊,知道自己着了对方的道,正要再次捕捉对方潜伏的行踪。可身后却猛然传来一道凛冽的杀机,幽寒的匕首如毒蛇一般穿过雨帘,去向他的后颈。

    其实这算不得一个合格的杀手能做出来的事情,所谓杀人无形,隐藏自己的杀气是每一个杀手入门的必修课,这个黑衣人无论是手法还是力道都是十足门外汉。就好比此刻,若是他能隐匿下自己的气息,完全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的杀死罗相武,可偏偏他不善此道,罗相武有所警觉的情况,以他洞开二境,推开两道神门的修为,想要做出些反应绝非难事。

    抱着这样的念头,罗相武便要抽刀转身,可就在握紧长刀的瞬间,他的脸色却变得极为难看,他周身的气机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般,平日在体内奔涌的灵力此刻却堵塞在了一起,难以催动。

    是方才那滩替身化作的江水!江水里藏着古怪,以此封住了他的经脉,让他难以调运起周身的灵力。

    罗相武想明白了这些,但似乎已经于事无补。

    黑衣人匕首的锋芒已经落在了他后背的颈项,他能清晰感受到了那抹凛冽的寒意从锋尖传来,死亡的气息将他笼罩。

    在那一瞬间,时间似乎停滞。

    他看见姗姗来迟的苍羽卫目光惊恐、嘴唇张大,也看见豆大的雨珠层层叠叠又粒粒分明的密布眼前。

    那些雨粒中倒映出他模样,他看见了自己放大的瞳孔,惨白的脸色,在这一刻,罗相武才知道,原来在面对死亡时,自己与那些曾经死在自己手下的人,并无半点的区别。

    忽然雨粒中有什么东西亮了起来,微弱、绵薄,却又明亮刺眼,晃晃夺目。

    不止是那粒雨珠,眼前所有的雨珠都在那时亮起了这样的光芒。

    那些金光滴滴点点,在昏暗的雨夜却又恍若星辰,竟是一幅绝美的画面。

    而在罗相武看不到的身后,一只金色的蝴蝶缓缓的落在了黑衣人匕首的锋刃上,黑衣人似乎认得那事物,他杀机奔涌的瞳孔中泛起了异色。

    也就是在这时,一只裹在宽大白袖中的手忽的伸了过来,他穿过雨帘,却滴水不沾。

    “回家吧。”一声叹息响起,那只手抓住了黑衣人衣衫的领口。

    金色的蝴蝶轻轻振翅,漫天的金光散去。

    停滞的画面再次动了起来,雨粒倾泻,漫天金光散去。

    罗相武心有余悸的回过头,黑衣人的身影不知何时已消失不见,只有那把遗落在雨地中的匕首在提醒他,就在方才他曾与死亡如此之近。

    ……

    曹吞云坐在吕府院中,简陋的木亭下,神情悠闲的看着庭外倾泻的暴雨。

    他伸出手,一旁蹲坐在木亭旁的黄狗便摇着尾巴来到了他的身前。

    蓄着花白羊角须的老人取下黄狗背上的酒葫芦,放在鼻尖嗅了一嗅,他顿时满脸陶醉。

    嘴里颇有雅兴的吟道:“唤起谪仙泉洒面,倒倾鲛室泻琼瑰”

    说罢,便扯开了酒葫芦上塞子,便要学着故事里的豪侠大饮一口。

    砰!

    可就在这时,吕府的府门被人以一种极为粗暴的方式一脚踢开。

    突兀的声响让沉浸在自己世界的老人握着葫芦的手抖了一抖,于是乎葫芦口中的酒水倾洒了下来,浇湿了老人的脸与下巴处方才被他精心梳理好的羊角须。

    已经在老人脚边惬意蜷缩下身子的黄狗也警觉的站起身子,这

    一人一狗寻声看去,便见素来儒雅的吕观山一只手夹着一团黑色的事物,大步流星的穿过了院子中的暴雨直直走到了吕府角落处的厢房。

    同样粗暴的一脚,踢开了厢房的房门,然后他怀里的事物被他用力的一抛扔进了屋中。

    一道稚嫩的痛呼声从厢房中传来,曹吞云与那黄狗贼头贼脑的趴在木亭的边缘,伸长了脖子一幅看热闹的架势。可这姿势方才摆好,站在那厢房门口的吕观山便侧头狠狠的瞪了这一人一狗一眼。

    老人与狗几乎在同一时间在那目光下一个激灵,然后身子极为同步的缩回了木亭的角落,又如出一辙的露出心有余悸的惶恐之色,着实有些可笑。

    ……

    哐当!

    吕观山一脸阴翳的走入了厢房中,身后的房门自动合上,地上的烛台猛然亮起,将厢房中的一切照得一览无遗。

    穿着一身黑衣,浑身上下湿透的魏来以一个狼狈的姿势仰卧在床榻上,沉着目光看着眼前眉宇间煞气涌动的白衣儒生,不言不语。

    二人就这样立在原地对视着,双方的目光都格外凛冽,于半空中无声的碰撞。

    “你知道你自己在做什么吗?”直到足足百息的时间过去,儒生明显含着怒气的声音响起。

    魏来的神情倔强,嘴里吐出了两个字眼:“救你。”

    “救我?我看是送死吧!”儒生眉宇间的戾气更重了几分,很难想象素来温和的他会露出这样的神情:“我与你说了多少次,你那鸠蛇吞龙之法气候未成,动用点微末之力杀些水鬼也就罢了。今日你竟敢冒然更易天相,你真以为乌盘江中的那头恶蛟是傻子不成?”

    “他若是察觉到有人在吞噬他的气运,莫说给你爹报仇,你自己能否活着走出乌盘城都难有定数!”

    吕观山的脸色肃然,语气极为不善,带着几分明显的苛责。

    但魏来却依然没有服软的意思,他的声音在那时大了几分,身子也从床榻上站起:“那你呢?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现在还能坐在乌盘城知县的位置上,是因为江浣水那里压住了你递上去的奏折,可那苍羽卫若是去了,这折子便藏不住了。”

    “他们不能活着离开这里!”

    “你不杀他们,我便帮你杀!”

    魏来说罢这话,湿哒哒的袖口下双拳再次握紧,作势便要再次冲出房门。

    吕观山的手伸了出来挡住了他的去路:“你应该很清楚,那个折子递上去之后,我便没想过要给自己留后路。”

    “师父他老人家要压着我的折子那便压着,那是他的事情,我只要做我要做的事情。”

    魏来的双眸充血,仰头盯着男人,嘶吼道:“你要做的是什么?送死吗!!”

    “那是我的事情,轮不到你来插手!”吕观山似乎也被魏来激出了火气,声音大了几分。

    而听闻此言的男孩却低下了头,他的肩膀开始微微颤抖,握拳的双手因为用力过度,指节有些发白。

    “可我…”他说道,声音在那时小了下来。

    “可我不想你死…”

    “不想再帮任何一个人报仇…”

    吕观山眸中的光芒有些动容,房门中的烛火摇曳,将魏来瘦弱的身形照得真真切切。

    男人脸上的阴翳,周身弥漫的肃然,在那一刻尽数散去。

    “唉。”他叹了口气,沉默了一会,才缓缓伸出手摸了摸魏来湿漉漉的脑袋:“这是唯一的机会了…”

    “什么意思?”魏来皱紧了眉头,追问道。

    吕观山的嘴唇微微张开,却欲言又止的闭了下去:“那恶蛟已经有所察觉,你若是再借它之力动用神通,不出三息时间,他便可锁定你的位置,你也就不要再去想杀谁了。”

    “再忍一忍,别让这六年的辛苦付诸一炬。”

    吕观山这样说着,显然已经准备结束这场谈话。

    但魏来却并不满意,他对于男人的执念有太多的不解,他作势便要再问些什么。

    可话未出口,却再次被吕观山所打断。

    “有什么事,过了明天再说吧。”

    “明日你得早起……”

    “赵共白来找过我了,砚儿明天就得走。”

第十章 剑,离,鞘

    这一天魏来起的很早,比平日任何时候都要早。

    在穿戴好自己的衣衫后,魏来看了看窗外还有些暗沉沉的天色,莫名叹了口气,然后便独自坐在了床沿上怔怔的发呆。

    “咯咯咯!”

    直到院子里的雄鸡高唱,魏来才如梦初醒一般的回过神来。

    他又看了看窗外,东方露出了鱼肚白。

    “不好。”他暗骂了自己一句,赶忙站起了身子。

    但他还是没有急着出门,而是走到了那放置水盆的木架旁,先是用毛巾擦净了自己的脸蛋,而后又破天荒的取来放在角落中的铜镜,对着铜镜认认真真的打理了一番自己的头发。做完这些他又反复检查了一遍自己的仪容,可在看见自己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麻布衣服时,他的眉头却皱了起来。

    苦恼间,他忽的眸中神光一闪,像是记起了什么,又快步来到了床榻旁趴下了自己的身子。那木床的下方有一个小小的木箱。魏来使劲了力气咬着牙方才将那木箱从床底下拖了出来。

    打开木箱,里面放着些许杂物。

    烛台、匕首、一本泛黄的古籍……

    魏来一股脑的将那些拿出,然后看向那箱底,顿时嘴角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那里,放着一套被折叠得齐整又洗得干干净净的白色衣衫。

    ……

    魏来走到吕府门口时。

    蹲在门脚逗弄黄狗的曹吞云抬头看了一眼魏来,微微一怔,骂了句:“人模狗样。”

    负手而立的吕观山微笑着点了点头,说道:“颇有乃父之风。”

    吕砚儿眉开眼笑,道了句:“阿来这么看来还有些好看,将来说不定还能骗个漂亮媳妇。”

    魏来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傻笑着说道:“走吧。”

    今天的魏来确实有些不一样,换上了新马靴,穿上了白衣衫,脸上没了脏兮兮的尘土,头上也多出了一枚发簪。

    不难看出今天对于魏来来说很特别吕砚儿与赵天偃离开乌盘城的日子被提前到了今日,具体原因魏来并不知晓,但却不难猜出,这个决定与昨日发生的一切有着直接的联系。

    魏来跟着一行人来到城门口时,赵家的车马已经在城门等候多时了。

    见着吕观山等人,赵共白父子便带着一干仆人浩浩荡荡的迎了上来,赵共白自然是热情无比,拉着吕观山便开始寒暄,吕砚儿见着了自己的情郎,那更是笑得宛如蜜糖,与之含情脉脉的站到了一起,反倒是魏来与那曹姓老人以及他那只背着酒葫芦的黄狗被扔到了一遍,无人搭理。

    曹吞云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他来此本就是受了吕观山所托,想要收魏来为徒,但被魏来拒绝之后,非但没有离去,还在吕府悠哉悠哉的住了下来。每日除了遛狗饮酒,寻到机会便会找上魏来旁敲侧击的给他讲上一大通天罡山是如何如何

    的了得,大有不将魏来拐走,便誓不罢休的架势。

    旁人只当是吕府新来的仆人,对他并不在意。但老人却并不是一个闲得住的人,这不无人搭理的老人便凑到了魏来的身旁,看了看不远处立着的金童玉女,然后在魏来的耳畔打趣似的言道:“小子,羡慕不?我给你说,咱们天罡山虽然比不得无涯学院,但也是北境排得上前十宗门,你要是...”

    即使并不会有人会在这时注意到这里,但魏来还是满脸傻笑,嘴里用只有老人能听到的声音回了句:“我爹说,只有狗才会仗人势。”

    曹吞云闻言下意识的便以为是这魏来在数落于他,但正要发作时却忽的一愣,这才反应过来,这男孩说的是他自己。

    他看向男孩的目光不禁一变,于心底有些惋惜的感叹道:若非他身怀隐疾,单凭这份心性,也足以让这北境内那些宗门中高高在上的圣子们自惭形秽了。

    赵共白是个读书人,也是个讲究人。

    一开始,出行的日子之所以选在五月初八,是他请城里算命的周先生看过黄历,五月初八是个出远门求学的好日子。而现在出行的日子被改到了五月初六,这日子算不得好了,那总归得挑一个好时辰吧。

    而这个好时辰便是还差上半刻钟就到来的辰时。

    为了确保马车能够在辰时准时的开出城门,赵共白点燃了计时用的燃香。眼看着离别将至,吕砚儿也红了眼眶,先是拉着自家爹爹的手,哽咽着说个不停,诸如保重身体、好生休息、又或者不要熬夜的话翻来覆去的说过了几遍,还不绝厌烦。直到吕观山笑着打断了自家的女儿,伸手指了指在一旁傻笑的魏来,吕砚儿这才收起了自己的絮絮叨叨,又走到了魏来的跟前。

    魏来很郑重的迎接着吕砚儿的到来。

    他甚至收敛起了自己的笑容,让自己看起来更像正常人一点。末了还不忘整了整自己的衣衫,这才再次看向吕砚儿。

    只是这番做法,换来的却是吕砚儿的一道白眼。

    “平日里,你要是都好生打扮,也没那么多人把你当做傻子啊。”吕砚儿佯怒着说道。

    魏来闻言,那方才被他好生收敛起来的笑容,不自觉的又在他脸上荡漾开来,傻里傻气,又透着一股春风过境的味道。

    “小姐喜欢,那阿来以后都这么穿。”

    “噗嗤。”泪水已经在眼眶里打转的吕砚儿听闻此话,却是破涕为笑。

    她可记得真切,魏来几年前就因为她说过一句自己喜欢吃城西某家店中的馒头,这家伙便自此之后无论风雨寒暑,每天都早早的等在那馒头铺前,买一屉馒头给自己送来。可再好吃的馒头吃得多了,都会觉得索然无味,到了后来,魏来送的馒头便成了累赘,她又不好直言,只能每日接过了馒头,转头又偷偷扔掉。

    后来不小心被魏来见着了此事,他还为此难过了

    好久,吕砚儿也未有哄他,只是后来他似乎也明白了这个道理便也就不再送了。

    现在想想,大概也只有真心喜欢你的人,才会风雨无阻的为你做那么多事情,做到你自己都开始厌烦,他却还乐此不疲。

    想着想着,吕砚儿眼眶中打转的泪水便有些包裹不住了。

    她抽了抽鼻子,废了好大力气才将泪水压了回去,这才言道:“你啊!再好的衣服也不能一直穿啊!回头我叫爹给你多置办几身衣裳,你要换着穿,也得洗干净,知道吗?”

    魏来忙不迭的点头,嘴里大声的应道:“知道啦,小姐。”

    魏来没心没肺的傻劲总是让人又好笑又来气,可偏偏来的气又不知道该撒在何处。

    吕砚儿在这时自然是没了在如以往一般呵斥魏来的心思,她正要在说些什么,可那生得高大俊朗的赵天偃却走到了她的身后,在朝着魏来等人行了一礼后,便在吕砚儿的耳畔轻声言道:“砚儿,时辰到了,咱们该上车了。”

    吕砚儿脸上的神色一暗,又嘱咐了魏来一番,这才挥手与诸人告别,有些的落寞的随着赵天偃上来那驾马车。

    待到香燃尽,吉时已到。

    车夫一挥马鞭,马车便驶出了城门。

    吕观山与魏来挥手朝着透过车窗探出脑袋的吕砚儿道别,直到马车彻底驶出他们的视线,一老一少两个的男人方才默契的收回了各自的手。

    然后便是一阵良久的沉默。

    曹吞云歪着头瞥了一眼低着脑袋肩膀微微颤抖的男孩,他撇了撇嘴,少见的语气温和的说道:“要哭就要哭出声,憋着可好受。”

    男孩肩膀的颤抖在那一刻停了下来,然后忽的抬起头,看向天际。

    “要下雨了。”他这般说道。

    曹吞云一愣,心想这太阳都快爬上半空了,哪来什么雨。

    嗒。

    可这心思一起,一道事物便拍在了他的脑门。

    天色骤暗,大雨倾盆而至。

    老人又是一愣,暗道一声:邪门。正要询问魏来,哪里学来的这观天象的本事。

    可正当他看向魏来,却见那男孩正仰头看向身旁的儒生,嘴里问道:“他在怕,对吗?”

    儒生同样浑身湿透,他看向天际,脸上的笑容也带着几分傻劲:“很怕。”

    老人怔在了原地,他在那一瞬间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似的,也猛然扭过了头,看向暴雨倾盆的穹顶。

    他记起了很久很久之前,他师父与他说过的话。

    这世上越是好的剑,便越需要更好的剑鞘。

    剑藏于鞘越久,锋芒便越利。

    一旦哪一天这剑离了鞘……

    那川流当息,日月当暗,万籁当寂,神人…亦当低头。

    他以为,对于眼前的这个儒生来说,他的女儿,就是他的鞘……

第十一章 我是蝴蝶,难渡沧海

    (ps:为盟主玑缇加更,谢谢大佬打赏)

    雨越下越大,才放晴一天的乌盘城再次被这大雨浇得里外湿透。

    城里百姓免不了抱怨,虽说夏日多雨,但再这么下下去,雨水就得堆积成水涝了。

    这些年,乌盘江总是如此,稍有不慎就得决堤淹田。以往一年一度的祭祀大典,从前年起便已经被提升到了一年三次,若不是吕观山以太过劳民伤财为由压着此事,恐怕这祭祀都得变成一年四次了。

    其实老一辈的乌盘人多少还会记得,当他们还是孩童的时候,乌盘江可没有这么闹腾,城南也没有那座奢华的神庙,他们拜的江神也不是什么龙王。但至于那时的江神叫什么,老人们大抵都记不真切,只是隐约记得那破烂神庙中的神像是一只头生双角野兽……

    至于后来为什么朝廷要拆了原先的神庙,换了这乌盘龙王,那就更不是这些百姓们能够知道的事情了。

    “其实修行,就像是登山。”

    一身白衣的儒生撑着油纸伞,与魏来并肩而行。

    两人身上的衣衫都已湿透,在这样的情况下打着雨伞多少有些亡羊补牢的味道,但幸好暴雨倾泻的城郊小路上并没有其余的行人,倒也不必担心旁人的指指点点。

    “武阳、灵台、幽海、玉庭、瑶台、玄都、紫府。”

    “每一境都像是横在这山路上的山门,只有推开一道道山门,你才能继续走下去。”

    “也正是如此,修士每破开一境,体内便会多出一道神门。”

    魏来抬头看了看顺着雨伞的伞骨连成线落下的雨水,问道:“那推开所有山门之后呢?”

    吕观山微微一笑:“那就还有最后一道门。”

    “什么门?”

    “所谓八门齐开,谓之圣。”

    吕观山不急不慢的继续着自己的讲述,而二人所行郊外小路也在这时走到了尽头,前方是一片杂草与矮木丛生的泥泞。

    “慢点,地滑。”吕观山嘱咐了一句,却没有停下脚步的意思,依旧继续朝前迈步。

    魏来从未到过这里,但也不去多问,只是小心翼翼的跟在吕观山的身后。

    “这最后一门,便是圣门,也是天下修士最想抵达之处,所以,无论是各国的朝廷,还是各个宗门,都会从门下的弟子或是臣民中选出天赋极佳者,给予圣子之位,然后不息代价大力培养。”

    “哪怕这些精挑细选出来的圣子,能推开最后一道山门之人还是凤毛麟角。但各方势力依然对此乐此不疲,毕竟,在大多数时候,一位大圣便足以保一国气运百年不散,又或者一座宗门传承不灭。”

    一般这个年纪孩子,在听闻这些故事后,都会问一些诸如圣人到底如何强大,又为何如此强大的问题。

    可魏来却歪着脑袋看向吕观山,问出了一个很奇怪的问题。

    “那推开了最后一道门,再往上走呢?那里还有什么?”

    吕观山愣了愣。

    然后他苦笑着摇了摇头说道:“山上面到底有什么,只有去过山巅的人才能知道。”

    “或许是云霞齐飞,日月共明的旷世美景,又或许是更多的山门。”

    说道这处,吕观山还顿了顿,又才言道:“曾经我便听人说过,在遥远的东境,出现过开有十二道神门的洪荒异种,只是到底是以讹传讹,还是确有其事,便无从得知了。”

    这时,二人已经穿过了那片泥泞,拦在他们身前却是一片藤蔓与树枝交错,几乎容不下身子的茂林。

    路更难走了。

    吕观山收起了油纸伞这样的密林,头顶茂盛的树叶便是最好的雨伞。

    “小心一些,你这身衣衫可不便宜。”吕观山说道。

    魏来的心底泛起了阵阵

    疑惑,不解于此行的目的,他更多还沉浸在对于吕砚儿离去的不舍中。

    但他终究没有多问,而是继续着之前的话题:“那你现在走到那一座门前了?”

    “第四道门。”

    “推开了吗?”

    “嗯。”

    得到这个回答的魏来低着头沉思了一会,又抬头看向前方的男人说道:“我爹也推开过。”

    男人听出了他的话外之音,脚步停滞了一小会,这才点了点头,应道:“我知道。”

    那句“既然知道,那为什么你还要去做”在魏来的嘴里盘旋了一会,最后还是被魏来咽了回去。

    二人之间陷入了沉默,他们默契的赶路,在这样的密林中缓慢的前行了半个时辰,吕观山忽的停下了自己的脚步,说道:“到了。”

    低着头想着心事的魏来闻言,抬头看去。

    却见一座石料堆砌而成的建筑出现在了不远处的密林中。

    建筑老旧,外侧的石壁上生满了青苔,石料的缝隙间长出了杂草,甚至右侧的一小部分已经坍塌,几棵魏来叫不出名字的大树从废墟中生出,看那大树粗壮的树干,可以推测处这处坍塌的发生距今也有些年岁了。

    魏来意识到眼前这座破败的建筑就是他们今日的目的地。

    “这里是?”他问道。

    吕观山却故作神秘的眯起了眼睛,说道:“进去不就知道了?”

    魏来很是无奈的耸了耸肩膀,也就懒得去戳破吕观山这个并不有趣的调笑。

    大概是存在的年岁太久的缘故,那建筑整体都已经开始下沉,露出在泥土外的大门只有半人高的样子。魏来不得不佝偻着身子,方才通过大门以及门口那段并不算长的却异常狭窄的过道。

    “每推开一道门,便会拥有一道属于自己的神门。”

    “依仗这这道神门,修士便可在这些神门上铭刻属于自己的纹。”

    “当这一道道纹连成一片,形成一个整体之后,这纹便会产生灵。”

    “而这也就是所谓的灵纹。”

    不知是否是觉得这样一路走来太过沉闷的缘故,吕观山忽的又一次打破了二人之间的沉默,再次继续起了之前的话题。

    魏来默契的不曾打断他的话,只是静静聆听。

    “通常情况下,前四道神门,可以铭刻出一道完整的灵纹,第五道与第六道神门又可铭刻出一道灵纹,第七道神门,再可铭刻出一道灵纹。”

    “也就是说,若是你足够幸运,一路跋山涉水,推开了第七道门,那时你便可拥有足足三道灵纹。”

    这时,二人已经一前一后的穿过了狭窄的过道,眼前的景象也豁然开朗了起来。

    那是一处十丈见方的大殿,殿门两侧的石壁上色彩斑斓,却又杂乱不堪,应当是许久之前,这些石壁上曾被人以彩料勾画过些什么,但随着岁月的侵蚀,这些壁画不复了当年模样。

    而最让魏来诧异的是,那殿门的正前方,是一座神台,神台上一尊三丈高的人像立于那处,只是同样也碍于岁月的侵蚀,那人像的五官已经模糊,只能从他手中握着的长枪与身上雕刻的铠甲中隐约得知,这座神像应当是为某位武将所立。

    “当然,这也并非绝对。”走入殿中的吕观山继续言道:“铭刻自己的灵纹是一件很复杂的事情,不仅需要足够的修为,还需要很强的悟性。有些宗门会为了让自家的圣子或者门徒尽快的成长起来,或捉拿大妖,或取来前人遗留的灵纹强行将之强行铭刻在弟子的身上。而这样做法,利弊权衡,不可一言度之。”

    说着这些的吕观山已经走到了那座神像面前,那里还摆放着一座已经锈迹斑斑的铜铸香炉。奇怪的是,这处神庙显然已经废弃良久,但那香炉上却插着数十支似乎近来

    才燃过的香烛。

    魏来瞥了一眼从怀里掏出了数支已经被淋湿的香烛的吕观山,心头的疑惑便有了答案。明晓了这一点的魏来又看向吕观山的眉心,那里正有一道光芒亮起。

    “灵纹?就像你的蝴蝶吗?”

    “嗯。”吕观山握着那六支香烛,点了点头。他眉心处的光芒愈发的明亮,渐渐的化作了一道金色的蝴蝶纹路。

    他的衣衫忽的鼓动了起来,眉心处那金色蝴蝶脱体而出,围绕着吕观山扇翅而舞。

    金色的粉末从蝴蝶的翅膀下涌出,萦绕在这破败的神庙中,恍惚间竟让魏来生出一种如置星空的错觉。

    而在那些金色粉末落下之后,魏来却惊讶的发现自己以及吕观山湿漉漉的衣衫都飞速被抽走了水分,很快便变得干爽了起来,倘若闭着眼睛闻一闻,甚至还带着一股被太阳晒过后特有的“香味”。

    做完这些的蝴蝶落在了吕观山的肩头,亲昵的蹭着吕观山颈项,像极了撒娇的小猫。

    吕观山从手中分出三支香烛递到了魏来的手中,问道:“你要拜一拜吗?”

    魏来接过了香烛,却并不回答吕观山此问,反是问道:“他是谁?”

    吕观山的眉头一挑,嘴里轻声吐出了三个字眼:“关山槊。”

    魏来的身子在那时一颤,拿着那香烛的手一抖,三支香烛“啪”的一声,尽数落在了地上。

    他不可思议的看向身前那座已经不辩真容的神像,脸色有些发白的喃喃自语道。

    “前朝阴神!”

    ……

    前朝阴神。

    无论在哪一个王朝,有多开明贤能的君主。

    前朝阴神永远都会是一个禁忌一般辞藻,祭拜前朝阴神,轻则免职流放,重则性命不保。而在素来以律法严苛的大燕朝,这就是株连九族万劫不复的重罪。

    走出神庙的魏来脸色阴翳。

    他看了看前方脚步不急不忙的男人,鼻梁上的眉头几乎堆成了山丘。

    他犹豫了一会,却终究还是忍不住问出了那个问题:“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做?”

    前方的男人停下了脚步,沉默着看了男孩好一会的光景,方才言道。

    “书里教人的道理大抵都是正邪两端,黑白分明。读得多了,便入了魔。”

    “就像你这件衣衫,从前白洁无暇惯了,今日染了泥土,洗不净,掸不去,从此以后怎么看都是扎眼。”

    “有的人穿着这衣衫得过且过的走下去,但入了魔的人,就不行。”

    “他得洗干净衣衫,才能上路。一日洗,日日洗,洗不净,便永远止步不前。而有一天,他洗累,他决定换个办法,去找那个让他衣衫沾上泥土的人理论一番。或许免不了会动手,或许他打不赢那人,但他一定得去做。”

    “因为他看的书,读的文章,学到的道理,都告诉他,他是对的。”

    “而既然是对的,那就得争到底,不是吗?”

    男人这番话说得很慢,也很有耐心,像是极力要与男孩讲明白这其中的道理。

    但遗憾的是,男孩脸上的困惑却愈演愈烈,并无半点消融的迹象:“那他可以等,等到他足够强,足够厉害的时候再去寻那人理论,不好吗?”

    男人摇了摇头,一只手伸了出来,那只金色的蝴蝶悄然落在了他的指尖,挥动着翅膀,煞是好看。

    “北境最大的书院,叫无涯。”

    “何为无涯?”

    “学海无涯,苦海亦无涯。”

    “我的灵是蝴蝶,我的路却是沧海。”

    说道这处,男人的脸上露出了苦笑。他耸了耸肩膀,语气变得萧索了几分。

    “但很遗憾的是……”

    “蝴蝶注定飞不过沧海。”

第十二章 谁与谁讲道理?

    回到乌盘城时,已至午晌。

    暴雨未歇,锣鼓巷中堆积的雨水化作溪流顺着青石板铺就的路面,一路流淌,直至看不见的路的尽头。

    撑着伞与吕观山并肩而行的魏来一眼便看见吕府的屋檐下围满了密密麻麻的一群人。他们似乎已经等了很久,其中不乏有人坐在或蹲在地上。唯有一位身材壮硕,两鬓生着些许白发的中年男人,腰身笔挺的站在那处,目光朝着屋檐外的雨帘急切的观望。

    待到他瞥见魏来与吕观山二人,那男人的眼前一亮,一只脚便麻利的朝着身旁蹲着的同样壮硕的少年狠狠的踢了过去。少年如梦初醒的站起身子,对上的却是男人狠厉的目光,身材魁梧的少年顿时如落汤的鸭子一般,耷拉下了脑袋。

    而这时,吕观山与魏来也走到了府门口,魏来沉默不语,只是眨着眼睛看着眼前的一切,吕观山则收起了雨伞,朝着那男人拱手问道:“孙馆主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贵干啊?”

    中年男人没有应话,而是转头看了身旁那些匆忙起身的弟子们一眼,嘴里厉声言道:“还不给吕知县和魏小哥跪下?”

    这话出口,以他身旁那壮硕少年为首的一群人赶忙跪倒在地,齐声言道:“谢过吕知县、魏兄救命之恩!”

    此音落下,那群武馆学徒模样的众人便站起了身子,而那壮硕的少年似乎同样也打算如此,可是他的一只脚方才撑起,耳畔便又想起了那中年男人的声音:“谁让你起来的?”

    少年一愣,脸色顿时涨得通红,却不敢忤逆男人之言,只能是一脸愤恨的再次跪下。

    魏来认得他们,那壮硕的少年便是昨日险些将他至于险地的孙大仁,而一旁的中年男人,则是贯云武馆的馆主,孙大仁的父亲孙伯进,至于身后的众人自然便是这贯云武馆的学徒了。

    “孙馆主这是何意?有什么事还是请少公子起来再说吧。”吕观山说着身子上前一步,伸手便要搀扶起跪拜在地的孙大仁。

    但孙大仁显然有所忌惮,并未有在第一时间站起身子,而是抬头看向自己的父亲。

    “哼,既然知县大人发话了,那你就起来吧。”孙伯进冷哼一声,如此言道。

    听闻此言的孙大仁这才喏喏的站起身子,但却依然低着脑袋,不敢多言半句。

    孙伯进转头看向吕观山,他的面色在那时一正,脸上的神情顿时肃穆了起来,正当魏来奇怪对方要说些什么的时候……

    扑通!

    只听一声轻响,那年过半百的壮硕男人竟然就这样双膝着地的朝着魏来跪了下来。

    “爹!”

    “师父!”莫说魏来与吕观山,就是与之同行而来的孙大仁以及诸多学徒们都未有料到孙伯进此举,皆在那时发出一声惊呼。

    但此刻的孙伯进对于诸人的反应却是视而不见,他朗声言道:“孙伯进谢过二位昨日大恩。”

    说罢这话,他根本不给魏来与吕观山半点反应的时间,便低下身子连磕三个响头。每一下都用力极大,好似要将吕府门前的地面砸穿一般。

    有道是知子莫如夫,自家儿子对于吕砚儿的那点小心思孙伯进看得是清清楚楚,昨日他便是怕自己这儿子做出些什么出格的事情来,便一直小心翼翼的观察着他。可谁曾料想,孙大仁没有去对赵天偃动手,反倒狠狠的扔了那苍羽

    卫首领罗相武一块石头。

    这事,就是三岁的小孩也知道,是要杀头的事情,那时的孙伯进可谓亡魂大冒,乱了手脚,幸好魏来主动承认了罪行,虽然不知他们是如何让那位大人物改了主意,但孙伯进却明白,此事若是落到孙大仁的头上,那他估摸着就得来一出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人间惨剧了。

    吕观山见孙伯进执意如此,劝解了几句之后,便索性收了声。

    直到孙伯进行完了他要行的大礼,吕观山才再次伸手,将这男人从地上扶起。

    “孙兄不必客气,这都是吕某人该做的事情,世侄年幼,有些少年意气也是好事,只是以后还得好生管教,分清楚时候才是最重要的。”

    孙伯进面有愧色,他长叹一口气,颇有些痛心疾首的言道:“唉!都怪我平日里纵容他惯了,若是昨日魏世侄真的有个三长两短,孙某人必将这孽子乱刀砍死,让他去九泉之下为世侄赔罪!”

    吕观山连连摆手,言道:“好了,孙兄也消消气,阿来也侥幸躲过一劫,你也不必过多苛责世侄,今日听闻城南的堤坝有了破损,我这还要寻人去修筑堤坝,就不奉陪孙兄,他日得了闲暇,必定亲自上门叨扰。”

    吕观山这话说得虽是客气,但却也俨然下了逐客令。

    孙伯进见状赶忙上前拉住了吕观山,急道:“吕兄莫急,我这便带着我这些不中用的弟子去那堤坝处修筑大坝,我这些徒儿别的不敢说,但这体力活,一个顶十个寻常农夫都不成问题,今日此事便包在我孙某人的身上了!”

    孙伯进能在乌盘城站稳脚跟,靠的便是一身蛮力,市井之中早有传言,说这孙馆主已破开了第二道神门,是实打实的灵台境的高手,手下的弟子中的佼佼者也触摸到第一道神门,这样的武夫干起力气活来,以一顶十,倒也并非虚言。

    吕观山一只手抬到了自己的身前,沉吟了一会,这才点了点头言道:“那就劳烦孙兄了。”

    孙伯进顿时面露喜色,在那时连连摆手言道:“应该的,能帮上吕兄,是我贯云武馆的福分,我这就带着弟子与我这孽子前去……”说道这处,孙伯进又顿了顿,像是忽的想起了什么,他一拍脑门又言道:“你看我这脑子,我听闻魏世侄近来也在修行武道,我虽学艺不精,但胜在浸淫此道多年,若是世侄不弃,明日起便可来我武馆,我必尽我所学好生教导。”

    这个提议让吕观山都不免一愣,但很快他便笑着点了点头言道:“那便依孙兄所言。”

    得到这个回答的孙伯进脸上的笑意更甚,他连连点头,这才领着诸多弟子冒着大雨朝着城南大堤所在的方向跑去。

    ……

    吕府门口的二人侧头看着那群在大雨中离去的身影,一老一少沉默了一会。

    然后吕观山出言问道:“你觉得他如何?”

    魏来眨了眨眼睛,说道:“知恩图报,很不错。”

    吕观山转头看向魏来,目光柔和,语气温软:“教你一个道理吧。”

    “这世间有很多人,他们会对你说很多话,但说得再多、再好,都比不上他为你做上哪怕一件小事。看这个世界,用的得是你的眼睛,而不是耳朵。”

    “孙伯进是个武夫,但能在乌盘城站稳脚跟,光靠一身蛮力可不行,还得有脑子。”

    “他若是真的如他说得

    那般愧疚万分,昨日那番情形下,他早就该挺身而出,大义灭亲了。”

    “他没有做,可今日却又做了,为什么?”

    魏来又眨了眨眼睛,抬头看向吕观山,却并不答他此问。

    吕观山面带笑意,再言道:“有道是窥一斑而知全豹,小到乌盘城,大到大燕朝,都是如此,风平浪静、笑面盈盈的背后藏着的是利弊权衡、尔虞我诈。”

    “朝廷要派督办查我的事情早就在乌盘城传开,从昭星正神到昭月正神,朝廷想要扶持乌盘龙王的意图再明显不过,当年你爹落得什么下场,今日我便有可能落到什么下场。砚儿才十六岁,便排到宁州龙虎榜的七百九十六位,这般年纪便能挤入龙虎榜前一千位,比起赵天偃也不遑多让,赵共白看重砚儿的天赋,也知道再大的乱子闹到最后也只是大燕的家事,没人敢将这事牵扯到无涯书院。所以这门亲事他赵共白才敢提起。”

    “可除开了砚儿,我吕观山这个知县还能当多久,却已经是摆在了明面上的事情。我走了,新的知县总归得上任,与我走得太近,新来的知县便免不了打压、敌视。他们当然也就不敢再与我亲近。”

    “可昨日却发生了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大名鼎鼎的苍羽卫放了你这傻子。为什么?”

    吕观山顿了顿,又言道:“因为你的名字叫魏来。”

    “你爹是魏守,是我吕观山的师弟,也是这宁州州牧大人当年的得意门生。苍羽卫不敢得罪你,那便说明州牧大人还念着这份旧情,要保你。你看,徒孙既然要保,我这个徒儿想来也不会放任不管。那区区几个苍羽卫便不见得能奈何得了我了,况且我还应了朝廷,五月十四之后便会修缮龙王庙。”

    “这样一来,我这个知县似乎又能当下去了,那当然他们就得好好抓住这机会,再与我走动走动。这叫什么?识时务。”

    吕观山结束了自己洋洋洒洒的长篇大论,然后挑眉看向魏来,眸中泛起阵阵笑意,似乎在询问魏来听懂了没有。

    但魏来却只是一个劲的眨着眼睛,像是很努力的在消化吕观山的话,却不得其法一般。

    吕观山伸出了手,摸了摸魏来的脑袋:“小小的乌盘城便如此盘根错节,各有算计,那大道朝堂,各位藩王,各方宗门,乃至皇子大臣之间的博弈便愈发的复杂。”

    “你看不透乌盘城,便看不透大燕朝,留在这里,就要卷入其中。”

    “听我的话,随曹老去天罡山吧,有那份恩情尚在,我相信他会待你不错的。”

    所谓图穷匕见,到了这时魏来才明白过来,吕观山讲了这么多,原来是为那位曹老头当说客来了。

    明白了这一点的魏来既不恼怒,也不烦躁。

    他只是转身仰头看向吕观山,脸上荡出了一抹笑意:“那我也教老爷一个道理吧。”

    吕观山一愣,问道:“什么道理?”

    “讲道理前,得先听人将话说完。”

    “何解?”

    “知恩图报,我说的是孙大仁。”

    说着,魏来伸出了手,将一样事物塞到了吕观山的手中。

    吕观山打开一看,方见那是一张被折叠好了百两银票,魏来的身上显然不会这样一笔巨快……

    想来是方才孙大仁偷偷塞给他的东西……

第十三章 他与他的铭血丹

    五月初七。

    吕砚儿离开的第二天,魏来依照着昨日吕观山与孙伯进的约定,一大早便去到了贯云武馆。

    武馆中的学徒一反往日对魏来轻视的态度,大都笑脸相迎,武馆的馆主孙伯进更是早早等候在武馆外,亲自领着魏来走入了这座他已经有足足六年未有涉足的武馆。

    是的。

    这并非魏来第一次来到这处,早在十年前,方才六岁的魏来跟着上任乌盘城知县的爹娘来到此地时,魏守便将之送入过此地,只是后来起了变故,也就没有了再来此地的理由。

    故地重游,魏来的脸上却还是那副懵懂无知的神情,这是一个傻子应有的表现,在那一天到来之前,魏来得一直这样傻下去。

    孙伯进却一脸热切的拉着魏来介绍着武馆中的陈设,十丈见方的演武台,各色淬炼肉身所需的武具以及演练实战身法所需的木桩。这些东西,有的魏来很熟悉,有的却是后来翻修所建。武馆大得出奇,远不是一个吕府可以比拟的。

    毕竟贯云武馆单是弟子便有足足有八十余人,算上所请的教习以及打理的仆人怎么也得近百人之数,地方太小自然也就容不下了。

    这八十位弟子,虽然名义都是孙伯进的徒弟,但真正能得到孙伯进指点之人却是少之又少。大概只有那些凝出三枚以上武阳神血之人,方才有这样的待遇。

    而靠着吕观山这位知县的面子,魏来这个傻子今日也有了这样的殊荣。

    想一想,这其实是一件很可笑的事情。

    一个乌盘城的知县便可让一位武馆的馆主为一个傻子闭门授业,那若是换做一位州牧、一位王侯,是不是就是推开八门的圣人也得下凡来做些奇怪的勾当?

    吕观山说,天下事盘根错节,所谓黑白、所谓规矩早已混淆其中,对此,今日魏来又看明白了几分。

    撇开这些对错不表,孙伯进对于魏来的教导还算用心,显然是想要下大功夫让魏来摸到武阳境的门槛。

    所谓一重山门一道关,武阳、灵台、冥海、玉庭、瑶台、玄都、紫府,七重境界便是七道山门,也是七道关隘。

    但山门与关隘所指却并非同物,想要走到山门前将山门推开,得先穿过一道道“关隘”。入了这关隘,叫入境,而推开那山门,叫破境。

    此刻摆在魏来面前的便是修行者都会遇到的第一座关隘武阳境。

    对于武道修士来说,所谓武阳境,便是淬炼肉身,然后在丹田处凝聚出蕴含血气之力的武阳神血。只要凝出一滴,便意味着你走过了这第一道关隘,正式成为了武阳境的修士。

    就北境数以万万计的修士而言,只要拥有足够的恒心,登入此境都并非难事,区别只是时间长短而已。

    而魏来却显然是其中的异类。

    正如当初曹吞云所言,魏来的七窍半闭、六府孱弱,这样的体魄能不卧病在床已是万幸,如何能期望他踏入修行之门。

    孙伯进使出了浑身解数,甚至亲自用灵力行走魏来的经脉,试图找出症结所在。但连吕观山都解决不了的麻烦,他一个堪堪第二境灵台境的武者如何能做到?

    直到夜幕将至,孙伯进累得是口干舌燥、满头大汗,面对时不时朝他眨着眼睛,满脸人畜无害的傻笑的男孩,孙伯进有些犯

    难。

    今日他忙活了那么久,却是毫无作用可言,这好不容易与吕观山拉上了关系,孙伯进岂能就这样放任其离去。

    当夜幕降临后,孙伯进咬了咬牙,终于还忍痛从怀里掏出了一枚丹药,塞到了魏来的手中,满脸肉痛的说道:“这药可是宝贝,听伯伯的话,吃了之后回去盘膝打坐,用伯伯教你的办法感应气机,一定能凝出精血的!”

    魏来似乎感受不到孙伯进的心痛,他满脸笑意的点了点头,在孙伯进不舍的目光下,极为欢快的离开了贯云武馆。

    ……

    魏来先去了一趟龙王庙,天下着大雨,又时值傍晚,庙中寻不到半点人影,魏来没耽搁多少时间,便回到了吕府。

    大概也是因为雨大的缘故,喜欢站在院中那木亭里带着他那黄狗,喝上两杯小酒,吟几首不知名诗词的曹老头也不见了踪影。魏来乐得清闲,免得又被他拉着威逼利诱,非要带他回天罡山。

    他钻进了自己的厢房,如往常一般锁好了门窗,将新买的匕首以及那一干藏在床底下的物件套了出来,又开始在自己的背上继续纹出那道古怪的“龙相”。

    虽然免不了吃上一些皮肉之苦,但这六年都这么走过来的魏来,倒也不觉得有什么,可奇怪的是,今日做完这些,又将那满地的狼藉收拾干净之后,魏来却没有丝毫的睡意,他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无法入睡,窗外绵绵不绝的雨声又让他说不出的心烦。

    这么多年来少见的失眠让魏来措手不及,他也说不是因为吕砚儿的离开,又或者别的什么。他索性从床上坐起了身子,推开了房门,站在屋檐下看着院子中倾泻的暴雨发愣出神。

    看着看着,一阵夜风夹着雨水迎面吹来,虽是夏日,但雨大风急,一个照面,毫无防备的魏来还是冷得打了个哆嗦。

    他的怀里一样事物随之落在了地上,发出一声轻响。

    魏来下意识的低头看去,却是一枚白色的丹药,他这时方才记起这时今日离开那贯云武馆时,孙伯进送给他的东西。

    他将之捡起,用拇指与食指托举到眼前,借着厢房中射出的烛光,细细端量了起来。

    那丹药圆润光洁,如镀白玉,隐隐还泛着光泽,而靠拢鼻尖一嗅,一道药香便扑面而来,说不得有多浓郁,但嗅上一口,便让人暗觉神清气爽,如同方才酣睡了一场一般。

    这样的东西自然不是凡品。

    它有一个很响亮的名字铭血丹。

    魏来叨念着它的名字,目光忽的变得深邃了起来。

    ……

    “阿爹,什么是铭血丹?”六岁出头的魏来拿着那枚光洁如玉的丹药,站在奔涌的乌盘江畔,脆生生的问道。

    穿着一身青色长衫的笔挺男人转头朝着男孩微微一笑,然后伸出了手。男孩很是自觉的将自己的小手提起,拉住了男人的手。

    男人迈开了步子,牵着魏来朝着乌盘江走去,江风拂面,将男人的衣衫吹得有些凌乱。

    “修行之道,由简入繁,越往上走,便越是举步维艰。”

    “但这并不代表,前面的数境就不重要了,恰恰相反的是,前几境的深浅很大程度上便决定了大多数人修行之路的终点在何处。虽然并非绝对,但却是这世上大多数势力选拔可造之材,也就是他们世

    人口中的圣子最为重要的标准。”

    “有道是万丈高楼平地起,想要去到高处,下面的基石就得足够结实才行。”

    “就拿武阳境来说,凝出一滴武阳神血便能算作入境,但要破境,则需要足足七滴神血。而有的人或碍于天赋又或者身子患有什么隐疾,无法凝出那么多的精血,又或者想要锦上添花,多凝出几枚精血,为之后的路做好铺垫,由此这铭血丹便孕育而出了。”

    男人洋洋洒洒的说了一大篇,一旁的魏来却皱起了眉头,满脸不满的说道:“阿爹说了这么多,还是没说什么是铭血丹。阿爹再这么话痨,回去我就告诉娘亲你昨天又把朝廷给你发的俸禄分了一半给街西的老婆婆。”

    男人尴尬的笑了笑,竟是拿自己这颇有几分小大人模样的孩子没有半点办法。

    “咳咳。”他干咳两声,又才说道:“铭血丹便是可以让第一境尚未破境的修士,体内生生再凝出一枚精血,当然需要付出的代价是,体内血气与丹田的联系会因为这铭血丹庞大的药效而隔断,直到推开第一道神门,这样的情况才会好转,换言之,就是一旦使用了铭血丹生出一枚神血后,修士便再也无法凝出任何一枚神血。”

    “也就是说……”

    “我懂了爹!”魏来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耳朵,打断了男人又要开始的长篇大论。

    男人颇为尴尬的收了声,还伸手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

    魏来白了自家老爹一眼,脸上的神情忽的暗淡了几分,他又看向手中那枚丹药:“所以,阿爹给我这枚丹药是想让我用这丹药凝出神血吗?”

    男人点了点头:“当然,决定权在你。”

    “你的身子骨弱,我和你娘这些年也想了些法子,想要帮你凝出神血,踏入武阳境。这样一来,多少可以缓解你体内的积郁,但结果大都不尽人意。”

    “吞了这枚铭血丹,你便入了武阳境,虽然一辈子都止步于此,但总好过活不过十六岁的命运吧?我和你娘对你可没什么大的期望,只希望你小子能平平安安的度过这一生,便足够了。”

    魏来低下了头,他当然知道这是他爹在宽慰他,希望他不要有这么大的压力,但未来与性命,对于一个六岁的孩子来说,依然是一个很艰难的选择。

    魏来陷入了沉默。

    男人也不催促,只是微笑着看着男孩。

    但待到他发现男孩稚嫩的脸蛋上,眉头几乎挤作一团时,男人却伸出了手,再次拉起了男孩的小手,在对方疑惑的目光下言道:“你才六岁,十六岁还有很远,不用这么急着做决定。先不想这些,走,今日阿爹带你去看看你以往没看过的东西。”

    “什么东西?”魏来眨了眨眼睛,好奇问道。

    男人青色的衣衫忽的涌动,他左手的手背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那时亮起,是一道青色的光芒。那光芒飞遁而出,去往不远处的急促的江水。青光如流影一般划过江面,刹那间江面如同沸腾了一般,以那青光划过的残影为界,朝着两侧翻涌,竟然生生从中分开,在川流两侧让出了一条道来。

    魏来瞪大了眼珠子看着眼前这奇异又壮丽的景象,眸子中光芒闪动。

    “去了就知道了。”男人却也调皮的朝着魏来眨了眨眼睛,然后拉着魏来一路小跑着去往那处。

第十四章 昔日神祇

    脚下的路有些泥泞,魏来的母亲新给他做的小马靴上满是污浊的泥巴。

    素来听话的魏来,这一次却没有心思去细想,回家后,他娘看见这新马靴毁掉时当是如何的火冒三丈。

    他跟在阿爹的身后,深一脚浅一脚的踩在被江水浸泡得稀烂的泥土中,瞪大了眼珠子打量着两侧犹如被人用利器切开的平整如镜的水墙。

    他能清楚的看见那水墙之中畅游的鱼虾与水底摇曳的水草,这对于魏来来说算得上一件极为稀奇的体验,他不禁看得有些出神,手指不自觉的伸了出去,轻轻的点在那水墙如镜面的“墙身”上。

    叮。

    那轻轻的一下,墙身上顿时荡开层层涟漪,靠在那墙身边缘好奇的打量着魏来的鱼也受到了惊吓,一摆鱼尾,溅起些许水沫落在了魏来身上,身子一溜烟窜入了江水深处消失不见。

    魏来看得有趣,便不再满足于只是手指触摸那水墙,一番尝试之后,他大起了胆子。

    他将袖子扎起,整个手臂都被他伸了进去。他在水中一阵搅动,惊得周遭的鱼虾退避三舍,但年纪尚小的魏来并不觉得自己此举给这些小家伙们带来何等的困扰,只觉新奇有趣,便乐此不疲。

    走在前方的魏守回头看了看玩得兴起的魏来,嘴角勾起一抹笑意,但很快还是强迫自己板起了脸,说道:“阿来,忘了爹是怎么教你的吗?”

    魏来闻言,极不情愿的收敛起了自己手上的动作,低下了脑袋,嘟囔道:“万物有灵,非迫勿扰……”

    “那还不把手收回来?”男人又言道。

    “哦。”魏来闷闷的应了一声,正要将手从那水墙中抽出,可就在这时,魏来的手臂与那水墙交界处忽然涌出一道道黑气,魏来的手如同被固定在了其中,任凭魏来使出浑身的气力,也无法将之抽出。

    随着那些黑气渐渐变得浓郁,水墙周围的鱼虾似乎感觉到了危险,纷纷转身快速离去,转眼间,那水墙外围便没了任何活物。

    而水墙下的泥沼中,却忽的有什么东西开始耸动。

    底层的泥土不断的隆起、落下,再隆起、又落下,并且不断的朝着魏来靠近,不过眨眼间那泥土下的东西便来到魏来的身边。

    一只森白无比的手从那泥土缝中伸出,抓住了魏来的手臂,巨大的力道拉扯下,魏来的身子便有小半入了水墙之中。

    “阿爹!”年幼的魏来发出一声惊呼。

    话音未落,身着青衫的魏守便已然来到了他的身侧,他一把抓住了魏来的另一只手臂,双眸之中煞气涌动,右臂上青色的事物再次亮起,一只浑身沐浴着青色火焰的麻雀便于那时自他手臂上飞出。

    “魏某所辖之地,岂容尔等魑魅为祸?”魏守冷哼一声,面寒如雪。那麻雀与之心意相通,当下便是振翅一鸣,青色的火焰自它嘴里喷出而出。

    青色的火焰穿过水墙直直的落在那只森白的手臂上,森白的手臂燃起,发出“滋滋”的声响。

    “嘶!”而那躲藏在泥土下手臂的主人更是发出阵阵非人非兽的凄惨哀嚎。

    它顾不得再拉扯魏来,只能是带着那着火的手臂再次遁入泥土中,伴随着阵阵被灼烧而升起的青烟,飞速的逃离此地。

    直到那古怪事物的身形彻底消失在水墙的那侧,魏来才从这般变故中回过神来。

    咕噜。

    他咽下一口唾沫,脸色苍白,也顾不得自己湿透了的半边衣衫,便看向自己的父亲,问道:“阿爹…那是什么?”

    魏守的一只手缓缓伸出,方才那只麻雀收敛了周身青

    色的火焰落在了男人的手指上,它咕咕的叫了两声,便化作流光遁入了男人的手臂中。

    “水鬼而已。”这时,魏守整了整自己略显凌乱的青色长衫,嘴里淡淡应道。

    魏来这才注意到自己湿透的衣衫,他朝着故弄玄虚的老爹翻了个白眼,稚嫩的脸蛋上眉头皱起,问道:“这里离乌盘城这么近,怎么会有水鬼?”

    魏守不语,只是同样皱起眉头,在两侧水墙所让开的泥泞小道上来回踱步,似乎在寻找着些什么。数息后,他的脚步忽的停下,头也不抬的言道:“江大无神,水恶鬼生。”

    小小年纪的魏来,自然听不懂自家父亲在说些什么,他正要发问。

    却见那青衫男子猛地一脚跺在那泥泞的小道上,烂泥四溅,娘亲手为他们爷俩做的马靴在这一脚过后,更惨不忍睹。

    一想到回家后娘亲发火时的模样,魏来看向男人的目光顿时变得怜悯了起来。

    但魏守似乎忘了这茬,一脚接着一脚的踩在那处,力道一次大过一次。

    这叫破罐子破摔吗?魏来看着眼前的老爹,心头暗暗想着。

    可就在那时,魏守又是一脚落在了地面上。

    轰!

    随即,竟有一声闷响荡开。

    以魏守脚心为原点,一道蛛网般的裂纹在那泥泞的地面上蔓延开来。

    “爹?这是?”魏来奇怪的问道。

    魏守不语,运集起浑身的力道趁热打铁似的又朝着那地面踩下一脚。

    轰!!!

    一声更大的闷响从魏来的脚下升起,接着还不待他反映过来,他脚下的地面便忽的倾塌,他的身子随即狠狠的摔了下去。

    ……

    所谓流水不腐,户枢不蠹。

    那这么说来,想必自己身下这滩泥水就应当有些年岁了。

    魏来忍受着身下积水中传来的刺鼻气味,艰难的爬起身子,他看向一旁同样满身污水的父亲,埋怨道:“阿爹,若是娘亲回去看见了我们这番模样,到时候…”

    魏来的话,说到一半忽的戛然而止。

    眼前的景色让他目瞪口呆这是一座矮小的房间,顶部便是乌盘江的湖底,房屋的顶部似乎已经与泥土融为了一体,不断有水渗下,滴滴答答的在这矮小的房间中响个不停。

    “阿爹?这是哪里?”小孩的天性使然,让魏来很快便忘了之前的不快,拉着魏守的衣袖追问道。

    “看看不就知道了。”魏守似乎很享受来自魏来的崇拜。他笑道,一只手伸出,打了个响指。

    他左臂处青色的光芒亮起,浑身燃烧着青色火焰的麻雀再次飞出,将这被埋藏在黑暗深处的小屋照得透亮。

    借着这光芒,魏来终于是将这矮屋中的景象看得真切。

    那已经到了魏来腰部的积水中下似乎有一些诸如烛台、瓷碗、香台之类的事物,但要么锈迹斑斑,要么支离破碎,又或者干脆长满了青苔。只有距离魏来不过五六尺之遥的前方矗立着的一尊雕塑,还勉强称得上完整。

    只是上面同样生满了青苔,又有阴影遮盖,故而看不真切。

    “青虎。”魏守说道。

    那青色的麻雀与之心意相通,发出一声清鸣,便扑腾着翅膀飞到了那雕塑前,它周身青色的火焰大盛。不过巴掌大小的身躯,却在那时吐出了熊熊烈火,倾洒在那座一丈高的雕像上。

    滚滚热浪袭来,魏来下意识的用衣物遮住了自己的脸庞,直到好一会之后,他的耳畔响起魏守的声音:“好啦,看看吧。”

    魏来这才觉

    察到那滚滚热浪已经散去,他抬眸看向那雕塑所在之处。

    眼前的事物不禁让他有些发蒙,那是一尊头颅高昂,双角朝天,前蹄扬起的巨牛雕像。

    雕像的周身布满了各种划痕以及岁月与流水侵蚀下的凹陷,显得暮气沉沉,但魏来依然从牛头高昂的姿态中瞥见了一股穿越岁月破开尘埃而来的睥睨四方。

    “他是这方水域曾经的江神。”魏守来到了魏来的身侧,一只手放在了魏来的肩膀,与儿子一道抬头看着那尊巨牛的雕塑。

    魏来眨了眨眼睛:“曾经?那现在他不是了吗?”

    “大概二十多年前吧,便彻底断了香火。”

    “为什么?他不好吗?”

    “再不好也保了一方水域平安,没有功劳,多少有点苦劳吧。”魏守的声音低了许多,目光游离,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大燕朝得国不正,很多事情做得就绝了一点,这前朝旧神有一个算一个,无论善恶,大抵都不得善终。”

    魏守的话虽然点到为止,但意思大概也都说得明白。奈何魏来年幼,就是再聪慧也想不明白其中的沟沟坎坎,曲曲折折。

    索性,他也并不关心这其中曲折,而是伸出手指向那雕像问道:“那他死了吗?”

    魏守耸了耸肩膀,无奈道:“那谁知道呢?”

    “那咱们可以再给他修个庙,让那些百姓来拜他,这样说不准…”

    “哎呀!”魏来的话说到一半,脑门便被魏守重重弹了一下。吃痛之下的魏来捂着发红的脑门,一脸委屈的看着魏守。

    魏守却骂道:“你爹我这芝麻大点的官还是靠别人求来的,做了这事,你想让我丢了饭碗,以后咱们一家三口喝西北风去啊?”

    “那怎么办?”魏来揉着自己的脑门问道。

    “什么怎么办?天下烂事多得去了,你哪里都管得过来。”魏守一本正经的训斥道。

    魏来小声的嘟囔道:“那你带我来这里干嘛?”

    “朝廷好像从哪里请来了一尊大神,要镇压整个乌盘江的水域,那时这些沿江的小神估摸着都没了活路。看县志里这家伙以往还算不错,趁正主没来,我还能借借水道,便来看上一看,也算是谢过他替我这知县护佑一方百姓之恩。”魏守一脸轻松的说道,魏来却听得出,自己的父亲在这时心情似乎有些低落。

    “难道就没有办法可以救他?”魏来本着替父分忧的心思,追问道。

    “神这种东西,看上去高高在上,实则如无根浮萍,没了香火便没了气运,能有什么办法?朝廷摆在上面,旁人可不敢来拜。”魏守叹了口气。

    魏来却兴冲冲的言道:“那咱们来啊!”

    “都说了正主马上就要到了,这水道下一次我可借不了了。”魏守朝着魏来翻了个白眼。

    “这样啊。”魏来闻言脸上也露出了苦恼之色。

    魏守似乎不愿自己的情绪感染到自己的儿子,他赶忙压下心头的抑郁,脸上堆起笑意,伸手摸了摸魏来的脑袋:“没关系,虽然咱们救不了他,但既然来了拜一拜,说不得他便又能熬下去呢?”

    “是吗?”魏来将信将疑的看向自己的父亲。

    “嗯。”

    “那要怎么做?”

    “祭拜嘛,正常来说,要焚香上贡,咱们这地显然没办法上香,就拜一拜,看看身上有什么钱财能奉上一点,表表心意。”

    “怎么才叫表心意呢?”

    “当然越贵越好咯。”魏守笑道。

    魏来一愣,低头看向了自己手中那枚晶莹剔透的丹药。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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吞海介绍:
大妖降世,卷风云万里,遍野尸横无归人。 痴儿怨女,叹红尘滚滚,牵马负刀不回头。 圣人云端坐,邪灵白日行。 魏来自卑微而来,踏黄泉碧落,吞无边苦海,只为证——天道已死!人道当兴!书友群:785794441欢迎加入吞海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吞海,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吞海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