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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七尺书生     血蓑衣txt下载     血蓑衣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百九十六章:天袁客栈(一)

    经过与崆峒派弟子的一番冲突,洵溱知道自己的行踪已经暴露,若不尽快脱身,接下来的麻烦必定接二连三。

    一夜无话,纵马疾驰,洵溱一行于天亮前进入沈州地界。

    深秋的清晨寒意逼人,冷冽的疾风席卷着秋霜朝露顺着袖口脖领钻入身体,直将人冻得瑟瑟发抖。

    天蒙蒙亮,沈州城内一片静谧,街面上空空荡荡,家家户户仍在梦中,鳞次栉比的店铺大门紧闭,尚未开张。

    十几辆风尘仆仆的马车“吱扭吱扭”地穿街过巷,在万籁俱寂的沈州城内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砰、砰砰!”

    鸦雀无声的天袁客栈陡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直将大堂内呼呼大睡的伙计惊得身子一颤,一不留神从长凳上摔落在地,疼的他龇牙咧嘴,连连骂娘。

    作为沈州城内最大的一间客栈,这里的规矩是一年四季,不分昼夜,概不打烊。

    然而,沈州毕竟不是繁盛之地,白天的食客尚且不多,夜里投宿的客人更是寥寥无几。久而久之,伙计们大都心生惰性,慵懒散漫,一到夜里索性关门睡觉,如今日这般被人搅乱清梦,他们一年到头也遇不到几次。

    “砰砰砰!”

    未等伙计从地上爬起来,沉闷的敲门声再度响起。

    “妈的!一大清早催命鬼似的敲门,报丧呢?”

    伙计囫囵起身,一手掸去身上的灰尘,一手抹掉嘴角的哈喇子,一边朝大门走去,一边嘟嘟囔囔抱怨不停。

    此地民风彪悍,不拘小节,哪怕只是一名小小的客栈伙计,依旧给人一种盛气凌人,不可一世的感觉。实则他们并非故意针对,只是性情使然,言行举止大都随心所欲,不知含蓄委婉为何物。

    因此,初来乍到者若不熟悉这里的风土人情,胆小怕事的只觉虎狼横行,处处受气。至于胆大妄为的……只怕一言不合便要火冒三丈,甚至大打出手。

    “吱!”

    一声轻响,门分左右,睡眼惺忪的伙计刚欲开口质问,却被眼前持刀带剑的二十几名彪形大汉吓得睡意全无,到嘴边的牢骚亦被他生生咽回腹中。

    “你们……你们想干什么?这里可是袁家的买卖……”

    “少废话!将你们店里的客房全部腾出来,再准备几桌好酒好菜。萧阳、荀布道,你们抬柳寻衣上楼歇息。”

    伙计话未说完,阿保鲁已将其蛮横推开,率人大步流星地闯入客栈,三五一群,各自落座。

    “洵溱姑娘,我去后厨给柳大哥煎药。”

    “用不用帮忙?”

    “一碗汤药而已,不必麻烦。你们连日奔波早已身困体乏,还是留在这里歇歇腿脚,吃些东西吧!”

    “也好!一会儿药煎好了,我让他们替你送上去……”

    “多谢洵溱姑娘好意,不过我自己可以。”

    言罢,潘雨音朝欲言又止的洵溱微微欠身,而后向手足无措的伙计问清方向,拎着药包快步朝后厨走去。

    望着她纤瘦的背影,洵溱的眼中闪过一道意味莫名的幽光,呢喃道:“看来一切都是命中注定,枉我当初对你苦心相劝,结果你仍坠入情网,而且……越陷越深,难以自拔……”

    “各位客官,此刻天色尚早,后厨没人,酒菜恐怕要多等一会儿!”

    伙计的声音打断洵溱的思绪,未等她开口应答,坐在一旁的阿保鲁已骂骂咧咧地出言喝斥:“狗屁借口!厨子不在就得活活饿死?你有手有脚干什么吃的?会不会切几斤牛肉,上几坛好酒?”

    “我……”

    “大爷们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有什么现成的赶紧拿上来。”将柳寻衣送上楼的萧阳慢慢悠悠地走下楼梯,不悦道,“难道怕我们吃白食不成?”

    “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就别再废话,赶紧上酒肉!”苏忽抽出腰间的弯刀,“咣啷”一声扔在桌上,直将伙计吓的脸色一变。

    见对方凶神恶煞,刀剑傍身,俨然不是善茬,伙计纵使心有不忿也不敢公然顶撞,只能缩头缩脑地朝阿保鲁等人翻一个大大的白眼,小声嘀嘀咕咕,心有不甘地朝后厨走去。

    “他妈的!饿得前胸贴后背,怎么不见你们饿死?”

    踏入后厨,敢怒不敢言的伙计立时原形毕露,仗着后厨远离大堂,一边愤愤不平地切着牛肉,一边扯着嗓子咒骂起来:“一个个贼眉鼠眼,满脸横肉,一看就不是好人。一大清早又是吃肉,又是喝酒,我呸!当心肚烂肠穿,吃死你们……”

    “啪!”

    突然,内厨传来一声脆响,令伙计一愣,从而想起刚刚向自己问路的潘雨音,登时心头一紧,懊悔自己不该口无遮拦,忘记隔墙有耳。

    “唉!”

    越想越心惊的伙计连忙扔下手中的牛肉,硬着头皮缓缓走向内厨,吞吞吐吐道:“那个……姑娘,我刚刚不是在说你的朋友,我只是……”

    话未说完,伙计的声音戛然而止,布满尴尬的脸上瞬间浮现出一抹浓浓的震惊之色。

    只因他撩开门帘,赫然发现潘雨音竟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生死不明。炉灶上的一锅汤药被人无情打翻,热气腾腾的药汤肆意横流,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难闻的药味。

    然而,最令伙计大感意外的是,此时的后厨内竟站着两名中年男人。一人白衣如雪,一人黑衣如墨,泾渭分明的打扮宛若勾魂夺魄的“黑白无常”,令人望而生畏,心底发寒。

    此二人,正是奉金复羽之命一路跟踪唐阿富而来的“日光白玉剑”姬侯、“月光墨洗剑”扶隐。

    “你们……你们是……”伙计满眼惊惧地望着二人,一时间喉咙发紧,舌头打结,支支吾吾半晌也说不出下文。

    “和外边那些人一起来的,是不是有一个身负重伤的男人?”姬侯淡淡地问道。

    “好像……是有一个‘瘫子’,直接被人抬上二楼。”

    “哪间客房?”

    “天字一号……”自知惹不起对方,一向目中无人的伙计面对姬侯的追问,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闻言,姬侯、扶隐对视一眼,眉宇间难掩一丝欣喜之意。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扶隐冷笑道,“唐阿富在长白山周围兜兜转转,一直不肯现身,不知在磨蹭什么?既然可以将柳寻衣扼杀在沈州,又何必等他从虎穴龙潭出来?姬侯,眼下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唐阿富根本靠不住,不如你我直接出手解决柳寻衣,省的夜长梦多,徒增变数。”

    “也好!”姬侯沉吟道,“丁傲、董宵儿与我们同是‘外来的和尚’,但他们却屡立奇功,深受金坞主的器重和赏识。尤其是老奸巨猾的丁傲,眼下在金坞主心中的地位已不亚于宋玉、冷依依这些金剑坞的元老。如果我们再不能大展拳脚,早晚被他们排挤的无处容身。”

    “说得对!”扶隐重重点头,“事不宜迟,我们立刻上去……”

    “不行!”姬侯拽住跃跃欲试的扶隐,思忖道,“那些西域高手不是吃素的,我们贸然行动极易暴露。一旦交起手来,他们人多势众,我们很难讨到便宜。”

    “那……”

    “柳寻衣身负重伤,寸步难行,没有洵溱的保护,他与瓮中之鳖无异。为保万无一失,我们……先解决外边的麻烦。”

    言至于此,姬侯将狡黠的目光投向一脸茫然的伙计,别有深意地问道:“你刚刚说恨不能外边那些人肠穿肚烂,是不是真心话?”

    “这……”

    “拿着!”

    姬侯顺怀中掏出一个玉瓶,不由分说地塞入伙计手中。

    “这是……”

    “此乃绝命散,无色无味,杀人于无影无形,就连银针也探不出来。”姬侯淡淡地说道,“你将它们掺入酒肉,端出去给外边那些人享用。不出一炷香的功夫,他们必定七窍流血,肠穿肚烂。”

    “不可!”

    不知是畏惧视人命如草芥的姬侯、扶隐,还是畏惧杀人于无形的毒药,伙计下意识地发出一道惊呼,欲将药瓶扔掉,却被扶隐先一步攥住手腕。

    霎时间,气血阻塞,酸痛难忍,令伙计叫苦不迭。

    “大爷饶命……我刚刚只是发发牢骚,过过嘴瘾……”伙计疼的满头大汗,声音颤抖,“我就是一个端茶倒水的店小二,纵使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害人性命……”

    “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岂容你出尔反尔?”扶隐渐渐施加力道,几乎将伙计的手腕捏断,“我平生最恨反复无常的小人,你若不从,我便将这瓶绝命散灌进你的肚子。”

    “大爷饶命,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未出世的孩儿……”

    “威胁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是不是桃花剑岛的惯用伎俩?我以为‘日月双剑’的手段有多高明,原来也不过如此!”

    突然,一道满含轻蔑的冷笑自房外响起。紧接着,一道白影如闪电蛟龙般撞破窗户,飞身而入。

    “唐阿富?”

    一见来人,姬侯、扶隐不禁一愣,脸上不约而同地浮现出一丝难堪之意。毕竟,金复羽命他们暗中跟着唐阿富,结果却暴露行踪,甚至被人家主动找上门,若说不尴尬是假的。

    “唐少侠,你怎么……”

    “噌!”

    未等面面相觑的姬侯、扶隐闪烁其词,唐阿富突然眼神一寒,抽剑出鞘,伴随着一道悠长的剑鸣,凌厉逼人,银光璀璨的无情剑直指姬侯的眉心。

    “我迟迟不肯现身,就是想看看你们究竟在打什么鬼主意。”唐阿富面无表情,言辞冰冷,“从静江到沈州你们一直阴魂不散,与其藏头露尾,不如开门见山。说吧!为什么跟着我?是你们自作主张,还是……金复羽信不过我?”

    ……

第八百九十七章:天袁客栈(二)

    见唐阿富一言不合拔剑相向,一点情面都不讲,扶隐不禁心生愠怒,叱道:“怎么?沈州是你唐阿富的?为何你来得,我们就来不得?天下想杀柳寻衣的人不胜枚举,他在哪儿,哪儿就休想安宁。我们不是跟着你,而是跟着柳寻衣……”

    “你以为我是三岁孩童不成?”唐阿富语气不善地打断道,“回去告诉金复羽,如果不相信我,就不要找我帮忙。如果信得过我,就不要派两条狗一路跟着我。”

    “放肆!”

    唐阿富的出言不逊,令扶隐勃然大怒,奋力推开身前的伙计,伸手摸向剑柄。

    “且慢!”

    唐阿富与扶隐的剑拔弩张,令姬侯心中暗惊,他先挥手拦下怒不可遏的扶隐,而后向面沉似水的唐阿富说道:“如果我们打起来,一定会惊动洵溱他们。如此一来,今天再想杀柳寻衣无异于痴人说梦。唐阿富,你说的不错,坞主对你确有怀疑,因此派我们一路跟着。可……怀疑你有什么奇怪?金剑坞第一次和你打交道,对你不知根、不知底,有所保留难道不是人之常情?莫非你对我们没有保留?如果你真的没有私心杂念,又何必对我们的出现大动肝火?你扪心自问,真的是因为坞主怀疑你而生气?我看不然,你气的是我们对你的监视,换言之……你气的是不能随心所欲地决定柳寻衣的生死。”

    “什么意思?”唐阿富的眼睛微微眯起,语气愈发冷厉,“你怀疑我会包庇柳寻衣?”

    “是!”姬侯面无惧色,直言不讳,“我们是来帮你的,不是来害你的。我们的出现只会给柳寻衣带来麻烦……当然,还有想包庇他的人。除此之外,我想不出你有什么理由拒绝我们的帮助?难道只因为你是‘无情剑客’,习惯独来独往,来去如风?即使如此,我们也没有干扰你的自由。你做你的、我们做我们的,大家互不干涉有何不妥?除非……你不希望柳寻衣出事。”

    “巧舌如簧,倒打一耙!”唐阿富鄙夷道,“谁说你们的出现不会干扰我?若被你们取走柳寻衣的人头,金复羽答应我的条件岂非化作泡影?更何况,你二人行事如此莽撞,非但帮不上我的忙,反而会破坏我的计划,令事情变得越来越棘手。”

    “你有什么计划?”扶隐怒极而笑,“柳寻衣马上就要进入长白山,可你仍徘徊不决,迟迟不肯与他见面,难道这就是你的计划?我二人若非实在看不下去,今日又岂会冒险出手?”

    “你们好歹是闯荡多年的江湖前辈,行事为何如此天真?真以为凭投毒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就能轻而易举地解决洵溱和柳寻衣?”唐阿富一脸不屑地讥讽道,“如果他们这么容易对付,岂能毫发无伤地从江南逃到这里?”

    “说来说去,你无非是想阻止我们。唐阿富,你究竟是何居心?”

    “我的‘居心’就是……不想被你们两个蠢材连累!”

    “你……”

    “够了!”

    见唐阿富与扶隐针锋相对,互不相让,姬侯忽觉心烦意乱,暴喝一声,登时将二人的争论打断,沉声道:“行与不行,一试便知。唐阿富,不如我们以今日之事互表诚意,如果你没有袒护柳寻衣的心思,就不要阻止我们投毒,待取下柳寻衣的人头……归你。”

    “好啊!”唐阿富的眼底深处不着痕迹地闪过一丝纠结,口中却欣然允诺,脸色更没有丝毫异样,“有人替我出手,让我坐享其成,唐某当然求之不得。”

    言至于此,唐阿富眉头一挑,反问道:“可如果你们行迹败露,此事未成,又当如何?”

    “如果此事未成,至少我们知道你对柳寻衣绝无包庇袒护之心。”姬侯义正言辞道,“若真如此,追杀柳寻衣的事全权交由阁下处置,我二人即刻打道回府,主动向坞主负荆请罪。如何?”

    “说话算话?”唐阿富眼前一亮。

    “君子一言,快马一鞭!”姬侯与唐阿富击掌为约,又道,“在解决柳寻衣之前,你最好一直留在这里,以免引出不必要的误会。”

    “好啊!我倒要见识见识大名鼎鼎的‘日月双剑’究竟有什么本事?”

    唐阿富深深看了一眼讳莫如深的姬侯,缓缓收起无情剑,优哉游哉地走向灶台,途径昏倒的潘雨音时,脚步稍稍一滞,但见潘雨音气息匀称,暂无性命之虞,方才大步流星地走到一旁。

    其实,唐阿富也不想和姬侯、扶隐撕破脸。常言道“打狗看主人”,姬侯、扶隐的背后是金复羽,而金复羽又是唐阿富解开唐家灭门惨案的唯一“线索”。因此,与他二人闹僵只会得罪金复羽,万一鸡飞蛋打,对唐阿富而言得不偿失。

    更何况,他在天山争夺惊风化雨图时领教过洵溱的手段,故而心中料定姬侯、扶隐断不是她的对手。

    “我也想见识见识,究竟是我们手段过时,还是唐少侠杞人忧天。”

    与唐阿富商议作罢,姬侯将目光投向满脸惊恐,浑身颤栗的客栈伙计,一边从怀中掏出几张银票,一边和颜悦色地说道:“小兄弟,不必紧张!我们与你无冤无仇,不会连累你。这里是一千两银票,待事成之后,我再给你一千两。你什么都不用做,只要像平常一样将酒菜端出去,就能轻而易举地得到两千两,这可是你一辈子也赚不来的钱。今日过后,你可以带着妻儿老小去别处置田买地,自己做生意,不用再看别人的脸色。一辈子衣食无忧,逍遥自在,岂不痛快?”

    “这……”

    “要么拿钱,要么丧命!”见伙计犹豫不决,满肚子火气的扶隐脸色一沉,暴喝一声,险些将伙计吓得瘫软在地。

    “小兄弟,谁会和钱过不去?”姬侯伸手搭在伙计的肩头,一本正经地劝道,“就算你今天救了他们,他们也不会感激你。别忘了,他们刚刚是何等的嚣张跋扈,对你又是何等的颐指气使?实不相瞒,外边那些人都是穷凶极恶的狂徒,整日不学无术,只知杀人放火,实在死有余辜。因此,我们杀他们是替天行道,为民除害,你不必感到愧疚。”

    “此话……当真?”伙计心有动摇,将信将疑。

    “和这些银票一样真!”

    在姬侯、扶隐的威逼利诱下,胆战心惊的伙计艰难地吞咽一口吐沫,内心纠结再三,终究抵挡不住银票的诱惑,故而将心一横,怯生生地说道:“外边可是二十几条人命,一旦事情败露,肯定不止我一人掉脑袋,八成会连累全家。这么大的风险,你们能不能……再加两千两银子……”

    伙计的贪得无厌,令扶隐甚为不满,姬侯却不以为意,思量道:“不如……我加三千,但你要亲眼看着他们将酒肉吃下去,如何?”

    “这……”

    “小兄弟,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这种日进斗金的机会可不是天天都有,也许你一辈子仅此一回。你想穷困潦倒,替别人端茶倒水,还是想锦衣玉食,坐拥荣华富贵?如今兵荒马乱,民不聊生,说不定哪天就会一命呜呼,千万要懂得珍惜眼前,学会享受。”

    在姬侯的蛊惑下,伙计贪心大起,恶念丛生,再加上此刻的他为求活命别无选择,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一把夺过姬侯手中的银票,迫不及待地点算起来。

    “自古识时务者为俊杰!呵呵……”姬侯满眼欣慰地望着利欲熏心的伙计,笑道,“尽快将酒肉端出去,以免他们生疑。”

    “妈的!横死总比穷死强,我现在就去!”

    言罢,伙计踉跄着走回案台,哆哆嗦嗦地将绝命散洒在酒肉中,胡乱搅拌几下却已是气喘吁吁,满身大汗。

    他不是累的,而是做贼心虚,吓的。

    “小兄弟,当心被他们看出破绽!”

    不知何时,姬侯端着一碗酒水走到近前,安抚道:“来,喝口酒壮壮胆,压压惊!”

    当战战兢兢的伙计囫囵吞酒时,姬侯用自己的衣袖帮他擦拭脸上的汗水,如此亲切的举动反倒令伙计有些不知所措。

    “小兄弟,想想怀中的银票,再想想日后的逍遥……你翻身的机会到了。”

    在姬侯一遍又一遍的怂恿下,狠下决心的伙计鼓足勇气,端着酒肉缓缓离开厨房。

    “金剑坞果然财大气粗,你们真打算给他四千两银子?”伙计走后,唐阿富饶有兴致地问道。

    “只怕他有命拿,没命花。”姬侯站在门口目送伙计远去,头也不回地答道,“万一事情败露,洵溱一定会追问幕后主使。我二人倒是无所谓,可唐少侠……断断不能被他们怀疑。”

    “嘶!”经姬侯提醒,唐阿富幡然醒悟,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至极,“这……如何是好?”

    “放心!”见唐阿富阵脚大乱,扶隐不禁面露鄙薄,狞笑道,“刚刚姬侯给他的那碗酒已被我掺入绝命散。除非洵溱现在逼问,否则他……没机会供出任何人。”

    ……

第八百九十八章:天袁客栈(三)

    “各位客官,酒肉来了!”

    为掩饰内心的忐忑,伙计扯着嗓子放声吆喝,同时将备好的酒肉挨桌送上。

    由于心里有鬼,伙计的动作时而拘谨时而麻利,慌慌张张屡次撞到桌椅、打翻碗筷,遭到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嘲讽训斥,他却一声不吭,埋头走开,与刚刚满腹牢骚,喋喋不休的伙计判若两人。

    “各位客官慢用……”

    “等等!”

    当伙计好不容易将酒肉上齐,洵溱的声音忽然响起,登时令心猿意马的伙计心头一颤,溢满冷汗的双手抑制不住地哆嗦几下,手中的托盘险些掉落在地。

    见状,洵溱黛眉微蹙,看向伙计的眼中浮现出一抹意味深长的幽光。

    “客……客官有何吩咐?”

    伙计竭尽所能地平复内心的跌宕,用自以为从容不迫的表情朝洵溱报以比哭还要难看的微笑。

    “你不是袁家的人?”

    “啊?”面对洵溱没来由地问话,伙计不禁一愣,“客官何意?”

    “我以前没有见过你。”

    洵溱漫不经心地敷衍一句,同时将别有深意的目光投向举酒欲饮的阿保鲁,而后伸手朝桌上的酒肉轻轻一指。

    见状,饥如饿狼的众人纷纷一怔,下意识地放下刚刚端起的碗筷,向洵溱和阿保鲁投来一道道狐疑的目光。

    “这……”阿保鲁当然明白洵溱的意思,但却面露踌躇,“这里是袁家的买卖,我们有必要……”

    “小心驶得万年船!”洵溱言语柔和,态度却十分坚定。

    “也罢!”

    稍作迟疑,阿保鲁从包裹里掏出一根银针,缓缓沁入酒中。

    见状,其他西域高手无不欣然效仿,纷纷掏出银针一碟一碗地挨个试毒。

    “算起来,我和袁孝已有三年未见,不知他近况如何?”洵溱再度将话题引向愈发惶恐的伙计。

    袁孝,沈州第一大户袁家的家主。此人也是一位江湖豪强,素以刀法见长,虽然在中原武林排不上号,但在东北一带却颇负盛名。

    沈州袁家的江湖地位类似于当年洛阳城的金刀门、铁掌帮,皆属一方强势,只不过……这里没有贤王府。

    虽然势力范围与实力底蕴远不能和武林中那些响当当的名门大派相提并论,但由于沈州远离中原,地处东北,因此袁家在当地乃至辽阳一带的地位及影响力,远胜昔日的金刀门、铁掌帮,袁孝的生活也远比郑天雕、诸葛雄滋润。

    “原来……原来各位是我家老爷的朋友……”听到洵溱的解释,伙计的眼中不禁浮现出一抹惊诧之意,“我是袁家内亲的远方亲戚……托袁夫人的福,在天袁客栈谋一份差事,不至于饿死……”

    “内亲的远方亲戚?”阿保鲁揶揄道,“八竿子打不着,难怪只能在这里做小二。我说袁孝的家业为什么一直做不大,原来什么阿猫、阿狗他都要管口饭吃。常年入不敷出,就算赐他一座金山也早晚败光。”

    听到阿保鲁的嘲讽,伙计不禁心生不忿,刚刚萦绕在心头的一丝纠结眨眼消失殆尽,剩下的唯有怨恨与杀意。

    从始至终,伙计一直用余光紧盯着银针探毒的众人,见他们并无从酒肉中发现端倪,方才如释重负般暗松一口气,又道:“各位客官慢慢享用,小的再去准备一些……”

    “且慢!”

    洵溱再一次叫住心神不宁的伙计,伸手朝桌上的酒杯一指,似笑非笑地说道:“既然是袁老爷的亲戚,我们岂敢失礼?这一杯酒……我敬你。”

    闻言,伙计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全身的肌肉由于内心惶恐而颤抖不已。一时间,战战兢兢,语无伦次:“酒很贵,小人喝不起……而且酒是给客人的,我岂敢品尝?小店有规矩,伙计不能喝酒,怕耽误干活……”

    见伙计的反应如此古怪,后知后觉的阿保鲁终于察觉到一丝蹊跷。他先与洵溱对视一眼,而后端起酒杯,蓦然起身,一个箭步冲到伙计身旁,不由分说地揽住他的肩膀,一边举酒,一边相劝:“来来来,我刚刚多有冒犯,这杯酒权当赔罪……”

    “不不不……我不能喝……”

    “不喝就是不给老子面子,这杯酒你非喝不可!”阿保鲁不顾伙计的阻拦,左手紧紧勒住他的肩头,右手蛮横地推开伙计的两条胳膊,硬生生地将酒杯送到伙计唇边。

    “不……不行……”

    “啪!”

    混乱挣扎中,酒杯被伙计推翻在地,他忙不迭地连啐几口,并用衣袖反复擦拭沾染酒液的嘴唇,一副羞愤交加,诚惶诚恐的惊惧模样。

    “酒有问题!”

    “砰!”

    见状,阿保鲁的眼神登时一变,挥手将猝不及防的伙计死死按在桌上,举起沙包大的拳头朝他脑袋狠砸几下,令其头破血流,耳晕目眩。

    “他妈的!”

    幡然醒悟的一众西域高手纷纷脸色大变,叫骂着掀翻桌椅,一个个心有余悸地望着满地狼藉,眼中凶光闪烁,杀意滔天。

    若非洵溱谨慎,发现蹊跷,恐怕他们今天都要死在这里。

    “你敢下毒,老子一刀剁了你……”

    “慢着!”

    洵溱喝住怒不可遏的阿保鲁,快步上前,一双美目死死盯着满脸鲜血,涕泪横流的伙计,沉声道:“你没有那么大的胆子,说出幕后主使,我可以饶你不死……”

    “啊……”

    “噗!”

    洵溱话音未落,被吓得魂飞魄散的伙计突然双目圆瞪,五官扭曲狰狞,口中发出一道撕心裂肺的痛苦哀嚎。紧接着,喷出一大口黑紫脓血,身体剧烈摇摆抖动,骤然一挺,僵固如尸,而后又渐渐瘫软下去。

    眨眼间,死不瞑目的伙计已脏腑烂穿,七窍流脓,生机全无。

    “这是……杀人灭口!”洵溱处变不惊,稍作思量登时恍然大悟,“不好,他们就在附近!萧阳、荀布道、苏忽率十人去二楼保护柳寻衣,其他人去后厨找潘姑娘!”

    “是!”

    面色铁青的众人痛快领命,抽出刀剑四散而开。

    厨房内,察觉到局势有变的姬侯、扶隐不禁心生慌乱,面露羞愤。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连这么一点小事都办不好!”扶隐气急败坏,破口大骂。

    “从一开始你们就不该将希望寄托在一个客栈伙计身上。”唐阿富轻蔑一笑,缓缓起身,“洵溱何许人也?莫说一个客栈伙计,纵使你二人亲自出马也未必能瞒过她的法眼。刚刚你们说我杞人忧天,现在可知他们的厉害?”

    “这……”

    “罢了!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桃花剑岛常年孤悬海外,你二位安逸多年,久疏战阵,难免固步自封,老马失蹄,想来也是人之常情,不必太在意。”唐阿富淡淡地说道,“不过我们有约在先,希望二位能信守承诺,回去告诉金复羽,不要再派人监视我。让他提前准备好我要的东西,待我取下柳寻衣的人头自会去取。”

    姬侯、扶隐当年好歹是威名远扬的“日月双剑”,曾追随桃花仙人走南闯北,纵横天下,令江湖群雄闻风丧胆,谈之色变。

    却不料,十几年的销声匿迹令他们锐气尽失,威风不再。重回江湖的他们早已不比当年,面对物是人非的中原武林处处陌生,屡屡失利,而今又被一个晚辈后生耳提面命,心里岂能不压抑?不难过?不懊恼?

    “二位快走吧!”听到迅速逼近的脚步声,唐阿富眉头一皱,催促道,“再不走,恐怕今天难以脱身。”

    “唐阿富,这一次是我们失策,我们言而有信,不会再跟着你。但金坞主如何抉择……我们没资格过问。”姬侯苦涩道,“我们走后,你孤身一人好自为之!”

    言罢,姬侯、扶隐相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发出一声满含辛酸与无奈的叹息,而后心有不甘地朝窗口走去。

    “且慢!”唐阿富心念一动,思忖道,“既然娄子是你们捅的,自该由你们收场。如果就这么离开,我很难向他们解释,不如……将计就计?”

    “什么意思?”

    “少废话,看招!”

    话音未落,唐阿富突然举剑朝二人刺去。姬侯、扶隐大惊失色,仓促间拔剑应战。

    “噗!”

    然而,令姬侯、扶隐万没料到的是,唐阿富的无情剑在逼近二人时竟然诡异收招。反之,面对扶隐迅若闪电的一道斜刺,明明可以闪躲的唐阿富却不挡不避,用自己的左肩直直地迎上扶隐的剑锋,立时皮开肉绽,血光四溅。

    “唐阿富,你……”

    “现在你们可以走了!”

    未等一头雾水的姬侯、扶隐问清缘由,唐阿富已捂着伤口倒飞而出,同时剑锋横扫,荡出一道凌厉剑气,将二人逼走的同时,亦将窗框生生震塌。

    “砰!”

    就在姬侯、扶隐飞身出窗的一瞬间,紧闭的大门猛然被人踹开。紧接着,杀气腾腾的阿保鲁率领十几名西域高手气势汹汹地闯进来。

    ……

第八百九十九章:天袁客栈(四)

    “无情剑客?”

    当洵溱忧心忡忡地赶到厨房时,血流不止的唐阿富已被阿保鲁用刀架住脖子。

    有趣的是,从始至终唐阿富并未反抗,否则以他的武功断不会轻易被擒。

    “你们这是……”

    一见血染衣襟的唐阿富,洵溱先是一愣,又看看昏迷不醒的潘雨音,眼中不禁闪过一抹思忖之意。

    “我赶到时她已被贼人打昏。”唐阿富朝潘雨音轻轻一瞥,淡淡地说道,“一番交手,我力有不逮,被他们走脱了。”

    “一派胡言!”阿保鲁用刀死死压住唐阿富的脖子,狞声道,“你以为我们会相信你的托词?”

    “信不信由你。”唐阿富临危不惧,语气平静如水。

    “你以为我不敢杀你……”

    “住手!”洵溱喝住阿保鲁,又向唐阿富问道,“你口中的贼人……必定是高手中的高手,否则你岂会落败?”

    “可否听过‘日月双剑’?”唐阿富不答反问。

    “你说的是桃花剑岛的姬侯、扶隐……不对!他们现在应该是金剑坞的人。”洵溱沉吟道,“打伤你和潘姑娘的人是他们?”

    “是。”

    “那下毒的人是谁?”阿保鲁咬牙切齿地问道。

    “下毒?”唐阿富一怔,“下什么毒?”

    “你……”

    “你为什么出现在这里?”洵溱再度打断怒不可遏的阿保鲁,别有深意地问道,“莫非……为柳寻衣而来?”

    “不是,我只是碰巧路过……”

    “放屁!”阿保鲁怒极而笑,“这里是什么地方?你怎么可能碰巧路过?编故事也不动动脑子……”

    “阿保鲁!”洵溱脸色一沉,不悦道,“如果你再管不住自己的嘴,现在就给我出去!”

    “我只是……”

    望着面无表情的洵溱,愤愤不平的阿保鲁欲言又止。怒哼一声,却未再替自己辩解。

    沉默片刻,洵溱方才将凝重的目光从阿保鲁身上挪开,投向不卑不亢的唐阿富,继续道:“既然你不是为柳寻衣而来,又为何千里迢迢跑到这里?”

    “我要去长白山找桃花婆婆。”唐阿富将早已深思熟虑的说辞娓娓道出,“我家谷主与桃花婆婆有旧,故而派我来长白山探望。若有机会,希望能接桃花婆婆回绝情谷小住一阵。”

    “这……”

    萧芷柔与桃花婆婆交情匪浅,此事在江湖中早已不是什么秘密,洵溱亦有所耳闻。

    洵溱之所以对唐阿富的来意穷追不舍,并不是担心他来者不善。恰恰相反,洵溱是担心唐阿富奉萧芷柔之命前来保护柳寻衣。

    若真如此,说明萧芷柔已经知道柳寻衣的身世,也许连唐阿富也知道他们的关系。一旦传到柳寻衣耳中,洵溱的“雪中送炭”将功败垂成。

    她现在最希望柳寻衣自认已被天下所有人抛弃,唯独自己对他不离不弃,舍命相救。唯有如此,柳寻衣才会对她感恩戴德,她才能将柳寻衣牢牢绑在少秦王的船上。

    虽然公开柳寻衣的身世是早晚的事,但“早一步”和“晚一步”的结果却天差地别。此一节,洵溱心如明镜,因此才对唐阿富的突然出现倍感紧张。

    “你们为何来这里?”对于洵溱的心思,唐阿富毫不知情。他佯装懵懂地趁势反问,以求化被动为主动,“柳寻衣在哪儿?”

    “柳寻衣身负重伤,我们要去长白山找桃花婆婆替他医治。”洵溱凝视着一本正经的唐阿富,心知柳寻衣负伤的消息早已不胫而走,天下皆知,故而未再隐瞒。

    “如此说来,我们可以同行?”

    闻言,阿保鲁再也忍不住内心的担忧,小声提醒:“唐阿富疑点重重,不能答应他……”

    “当然可以。”洵溱对阿保鲁的劝阻充耳不闻,反而对唐阿富的试探欣然允诺。

    “洵溱,你怎么……”

    “拿药替他止血疗伤。”未等阿保鲁质疑,洵溱已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向众人下令,“将潘姑娘送回客房,让她好好歇息。”

    “可……”

    “大小姐!”突然,萧阳的声音在门外响起,“袁孝来了。”

    “在哪儿?”

    “他得知柳寻衣在这儿,非说久仰大名,想亲自探望,现已被我们拦在门外。”

    “这个袁孝……明明已过不惑之年,但为人处世却总像小孩子一样,想起一出是一出。”洵溱笑道,“你们将这里收拾一下,我去会会他。”

    “遵命!”

    吩咐作罢,洵溱深深看了一眼神思莫名的唐阿富,转而朝门外走去。

    “你们送潘姑娘回房歇息,再给唐阿富拿两瓶金创药!”

    匆匆吩咐一声,阿保鲁火急火燎地离开厨房,紧追洵溱而去。

    “无情剑客什么时候听天由命,逆来顺受?”途中,见四下无人,阿保鲁将心中的愤懑一股脑地宣泄而出,“刚才我们冲进去的时候他毫不反抗,任由我把刀架在他脖子上,分明有问题,你为什么不让我杀他?”

    “休要忘记他是谁的徒弟?”

    “我当然知道,他是绝情谷主萧……”言至于此,被愤怒蒙蔽双眼的阿保鲁终于听懂洵溱的弦外之音,登时脸色一变,恍然大悟,“你不让我杀他,是担心得罪萧芷柔?”

    “凭萧芷柔和柳寻衣的关系,早晚与我们同坐一条船。如果杀了她的爱徒,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有道理!”心有余悸的阿保鲁连连点头,苦涩道,“刚刚是我一时冲动,一心想揪出投毒的狗贼,却忘记他和萧芷柔的关系……”

    “投毒的人不是他。”洵溱笃定道。

    “怎么?你真信他的鬼话?”

    洵溱微微一笑,耐心解释:“唐阿富不是傻子,这种轻而易举就能被人揭穿的谎言,他不会自讨没趣。”

    “什么意思?”

    “如果投毒的人是他,潘姑娘不可能活到现在。”

    “这……”阿保鲁似懂非懂,“依你之见,唐阿富真是碰巧路过?”

    “当然不是!”洵溱蔑笑道,“虽然他口口声声为桃花婆婆而来,但他撒谎的技巧实在拙劣,说谎的时候眼神一直飘忽不定。其实,他的目的就是柳寻衣,而且……意图不善。”

    “这……”洵溱的解释令本就一头雾水的阿保鲁愈发糊涂,“什么意思?他想对柳寻衣不利?”

    “此举恰恰说明萧芷柔现在仍对柳寻衣的身世一无所知,否则唐阿富不会心生歹念。”洵溱欣慰道,“对我们而言,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那他……”

    “虽然我不知道唐阿富为什么找柳寻衣的麻烦,但我敢肯定……只要我告诉他柳寻衣的真正身份,他即使有天大的理由,也不敢再动柳寻衣一根头发。”洵溱胸有成竹地笑道,“因此,你们要死死盯住唐阿富,别让他单独接近柳寻衣。只要不让他有可乘之机,唐阿富对我们就不是麻烦。相反,我们可以趁机与他多多亲近。无情剑客一身本领,若不能为少秦王披荆斩棘,建功立业,岂不可惜?”

    “难怪你答应唐阿富同行,原来早有打算。”阿保鲁朝洵溱投去一道钦佩的目光,从而拱手赔罪,“刚刚是我鲁莽,若有冒犯,你大人不记小人过,不要和我粗人一般见识。”

    “知道自己莽撞就该学会收敛,不要不长记性。”洵溱神情一禀,正色道,“一会儿见到袁孝,你不可再胡言乱语。今天事发突然,与他无关。”

    “这间天袁客栈毕竟是他的买卖!”阿保鲁不忿道,“如果没有我们多年来在背后不计成本地扶持栽培,姓袁的说不定已经横死街头,岂有今天的家业?说穿了,他袁家吃的、喝的、穿的、用的……甚至花的每一文钱都是少秦王赐的。只靠他自己赚的那点散碎银子,都不够这间客栈的日常花销……”

    “行了!”洵溱沉声打断,“不要以为只有你聪明,如果袁孝一无是处,少秦王岂会相中他?此人重情重义,轻财好施,少秦王只让他在东北聚势,根本没指望他替我们敛财。就算袁孝耗费再多银两,只要他能巩固东北的势力,少秦王绝不会皱一下眉头。西域为根东为枝,金银做蔓人做势,此乃‘西东遥应,远交近攻’之策,岂容你指手画脚,说三道四?”

    “我岂敢质疑少秦王的大计,只是有些气不过……”阿保鲁悻悻地吐了吐舌头,心有不甘地小声嘟囔,“这里好歹是自家地盘,却差点被自己养的狗咬死……”

    “气不过就忍着!”洵溱骤然驻足,深邃而明亮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盯着茫然无措的阿保鲁,一字一句地说道,“我现在不是在和你说笑,你给我老老实实地听清楚!以前我可以任你由着性子胡作非为,不予计较。但今时不同往日,柳寻衣近在咫尺,此人心思缜密,聪明过人,如果你说话不经大脑,整日信口胡言,一旦耽误少秦王的大事,休怪我翻脸无情,对你不客气!”

    面对严词厉色的洵溱,阿保鲁登时心头一沉,眼神变得惶惶不安,甚至连脸上的表情也不由自主地渐渐僵固。

    此刻,九尺高的汉子竟被一位柔弱娇小的女子训斥的噤若寒蝉,不敢言语,颇为滑稽的一幕若被旁人看见,不知会令多少人匪夷所思,又会惊掉多少人的下巴。

    ……

第九百章:上京四府

    “天字一号”房外,苏忽、荀布道等西域高手一脸无奈地围着一位身高不足五尺,皮肤黝黑如碳,方面大耳,河目海口的中年汉子。

    这位其貌不扬的汉子兴冲冲地趴在门上,全然不顾旁人怪异的目光,一个劲儿地朝门缝内望去。

    眯着眼睛,撅着屁股,为让自己看的更清楚,不时摇晃几下身躯,看上去既不体面也不雅观,但他却不以为意,反而“偷窥”的不亦乐乎。

    此人,正是这间天袁客栈的东家,沈州袁家的家主,袁孝。

    “袁老爷,你在看什么?”

    突然,洵溱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令全神贯注的袁孝不禁一愣,迅速起身,朝大惑不解的洵溱咧嘴一笑,好奇道:“大小姐,里面的人……真是柳寻衣?”

    “是又如何?”

    “那位将中原搅得天翻地覆的柳寻衣?”袁孝似乎不敢相信洵溱的回答,故而再三追问,“那位将各地官府和各大门派耍的团团转的柳寻衣?”

    “袁老爷,你究竟想说什么?”洵溱黛眉微蹙,不答反问。

    “柳寻衣大名鼎鼎,袁某对这般人物很是好奇。”

    “柳寻衣是哪般人物?”洵溱饶有兴致地问道,“莫非袁老爷认识他?”

    “如今的江湖,谁人不知柳寻衣?”袁孝嘿嘿一笑,又道,“只不过我认识他,他却不认识我。大小姐,袁某有个不情之请,不知……”

    “袁老爷但讲无妨。”

    “我能不能……拜会一下柳寻衣?”袁孝憨笑道,“敢和大宋皇帝作对,与武林盟主争锋,如此英雄实乃虎胆龙威,百年难遇,袁某……打心眼里佩服这样的‘猛人’。第一次听到他的传闻便已万分仰慕,只盼有朝一日能亲眼目睹柳寻衣的风采。无奈山长水远,再加上袁某籍籍无名,这般人物对我而言实在是……如星似月,遥不可及。嘿嘿……”

    “袁老爷,你火急火燎地赶来,难道只为见一见‘朝思暮想’的柳寻衣?”阿保鲁语气不善地问道,“你可知,半个时辰前我们差点被你的远房亲戚毒死?”

    闻言,心心念念一睹柳寻衣风采的袁孝幡然醒悟,匆忙朝洵溱拱手赔罪:“千错万错都是袁某的错,怪袁某家教不严,收留这种卑鄙小人。怪袁某有眼无珠,这么长时间竟没看出此子心术不正……”

    “袁老爷家大业大,袁门子弟尚且管教不过来,岂有精力调教伙计?”望着诚惶诚恐的袁孝,洵溱满不在乎地摆摆手,善解人意道,“再者,受人胁迫,性命堪忧,相信伙计也是逼不得已。只可惜,他江湖经验不足,好处没捞到,反而白白赔上自己的性命。”

    “他活该!”袁孝愤愤不平地骂道,“他吃我的、穿我的、用我的,今天却差点砸了我的招牌,这种忘恩负义的白眼狼死有余辜。”言至于此,心有余悸的袁孝讪讪一笑,“万幸大小姐慧眼如炬,各位安然无恙,否则袁某真不知该如何向少秦王交代。”

    “区区小事,袁老爷不必放在心上。听袁老爷刚刚的意思,你似乎对柳寻衣十分赏识?难道你不认为他是卖主求荣的奸贼?”

    “常言道‘兼听则明,偏信则暗’。中原那些人看似精明,实则见识短浅,他们只听朝廷的蛊惑,却不愿探寻事情的真相。”袁孝撇嘴道,“袁某远离中原,自然不受那些风言风语的煽动。远的不提,就说兴元三府粮仓被抢,和柳寻衣有什么关系?分明是蒙古人言而无信,用下三滥的手段抢走粮食。我听说,当初在漠北柳寻衣可是豁出性命和蒙古人斡旋,否则今天损失的绝不止兴元三府的粮食,更是三府的地盘。本来是一位救国救民的英雄,现在却被胆小怕事的朝廷肆意抹黑,稀里糊涂变成替罪羊。只怪中原百姓大都愚昧无知,喜好人云亦云,再加上朝廷不断地造谣污蔑,煽风点火,以至柳寻衣跳进黄河也洗不清自己的冤屈。”

    “其实,并非中原百姓愚昧,皆因‘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洵溱感慨道,“袁老爷洞若观火,见识深远,倒也省去我不少麻烦。”

    “麻烦?”袁孝似乎听出弦外之音,思忖道,“是不是少秦王有什么吩咐?”

    “袁老爷快人快语,我也不再兜圈子。”洵溱不可置否,“我们来此,主要是请桃花婆婆替柳寻衣治伤。除此之外,我想将柳寻衣和‘上京四府’相互引荐一下,大家交个朋友,日后能彼此照应。”

    上京四府,分别是沈洲袁府、济州严府、泰州洪府、庆州雷府。

    这里曾是金国的地盘,后来被蒙古人占领,连年战乱,百业俱废,以至盘踞在此的武林门派难以维系,日渐凋零,反而滋生出许多绿林匪帮。

    这些绿林强匪多是占山为王的地痞无赖,三五十人一伙,既无真才实学,亦无雄心壮志,只知拦路抢劫,谋财害命,故而大都是乌合之众,难成气候。

    二十多年前,金国覆灭不久,少秦王选中这片狼羊同饲,玉石杂糅的“无主之地”为自己积蓄实力,于是投入大量金银,暗中扶植袁孝、严顺、洪寺、雷震四位初出茅庐而不失胆色与野心的绿林好汉,帮他们创下基业,并渐渐衍变为“上京四府”。

    通过不断地扩张地盘、吞并其他帮派,上京四府逐渐成为辽阳乃至东北一带最具实力的民间势力。

    不少人戏言,上京四府是中原武林四大世家的雏影,甚至说他们西颦东效,照猫画虎。

    其实不然,因为双方根本没有可比性。

    首先,论底蕴根基、江湖地位,上京四府与四大世家有天壤之别,云泥之差。至少,在上京四府中找不出一位名震江湖的高手,甚至连四位家主的武功放在中原武林也只能算二流。

    其次,上京四府在少秦王的庇佑下,多年来淡泊明志,清心寡欲。不争名、不逐利,对中原武林的打打杀杀更是唯恐避之不及。更有甚者,武林正统根本不承认上京四府是中原武林的分支,而他们也不愿意依附在中原武林之下。

    安于现状,自得其乐,在辽阳做自己的“土皇帝”,只和东北的绿林山匪斗智斗勇,从不和其他门派争权夺势。

    有趣的是,上京四府嫌中原杀戮太重,血雨腥风,一直不肯入关。中原各派则嫌此地远离繁华,蛮荒待垦,多年来不肯出关。

    如此一来,无人竞争的上京四府反倒顺风顺水,一跃成为势力遍布方圆数百里的鳌头霸主。

    此事,不仅是上京四府之福,更是少秦王之幸。毕竟,上京四府是他光复大辽的一颗重要棋子。

    “相互引荐?”袁孝似懂非懂地问道,“恕我愚钝,大小姐可否开门见山?究竟是将柳寻衣引荐给上京四府?还是……将上京四府引荐给柳寻衣?”

    望着郑重其事的袁孝,洵溱的嘴角扬起一丝讳莫如深的微笑,沉吟片刻,方才缓缓点头:“袁老爷不愧是上京四府之首,果然一针见血。实不相瞒,我想将你们……引荐给柳寻衣。”

    “嘶!”

    只此一言,令袁孝大惊失色,萦绕在眉宇间的戏谑于电光火石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袁孝大智若愚,当然明白两句话的不同。绝不是简单的谁“照应”谁,而是由谁“坐庄”。

    如果将柳寻衣引荐给上京四府,日后诸事概由上京四府为主,柳寻衣为辅。反之,则由柳寻衣为主,上京四府为辅。

    寥寥数字的不同,却代表截然不同的两种命运。

    上京四府身为少秦王“圈养”在东北的四只猛虎,多年来一直平稳壮大,徐图进取,少秦王每年投在这里的金银数以千万,却从未要求他们替自己办过任何差事。

    其实,当初少秦王与洛天瑾密谋造反时,曾打算战端一开,便令上京四府南下奇袭,与西边的少秦王、中间的洛天瑾形成东、中、西三路大军,齐头并进,打宋、金、蒙的残兵败将一个措手不及。以摧枯拉朽,犁庭扫穴之势结束混战,占领中原。

    今日,洵溱不请自来,又说出刚刚的一番话,无疑昭示袁孝乃至上京四府的悠闲日子即将结束。他们苦心经营多年,在东北根深蒂固,如今藏龙出洞,首要任务八成与天字一号房内重伤难愈,卧床不起的柳寻衣有关。

    虽然袁孝对柳寻衣十分仰慕,但他骨子里毕竟是少秦王的拥趸。今日,洵溱在只言片语间便要动用少秦王隐藏多年的一张底牌,又岂能不令其惊骇?

    心念及此,袁孝神情一禀,吞吞吐吐道:“敢问大小姐,这是……少秦王的意思?”

    “怎么?”洵溱柳眉轻挑,似笑非笑地反问,“难道你在质疑我‘假传圣旨’?”

    “万万不敢!”袁孝脸色微变,踌躇道,“袁某只是……有些意外。”

    袁孝意外的不是洵溱代表少秦王发号施令,而是少秦王竟对无亲无故的柳寻衣如此关照。

    只不过袁孝是聪明人,有些疑惑洵溱不主动解答,他宁肯烂在肚子里,也不会贸然询问。

    “大小姐的意思就是少秦王的意思!”阿保鲁沉声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袁孝,你可别像自己的远房亲戚一样,关键时刻……不堪重用。”

    “袁某以身家性命担保,绝对不会。”袁孝摒弃杂念,收敛心思,从而眼神一正,凝声问道,“敢问大小姐,我们……该如何‘照应’柳寻衣?”

    “别急,你们先认识再说。”见袁孝颇识时务,洵溱面露欣慰,“你好歹对柳寻衣有所耳闻,但他对你却一无所知。”

    言罢,洵溱挥手散开挡在门前的众人,而后引着既期待又紧张的袁孝缓缓步入天字一号房。

    ……

第九百零一章:渐成傀儡

    “我来为你引荐,这位是袁老爷。”

    见洵溱推门而入,昏昏沉沉的柳寻衣挣扎起身,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方才艰难地倚靠在床头。

    纵然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起身,却已令他上气不接下气,额头溢出一层细密的汗珠。伤势之重,身体之虚,足可窥见一斑。

    “袁老爷,他就是柳寻衣。”

    闻言,忐忑不安的袁孝神情一禀,迅速整理衣衫,快步上前,一边朝满脸困惑的柳寻衣拱手施礼,一边用好奇不已的目光来来回回地细细打量,寒暄道:“在下袁孝,久仰柳大侠威名。今日得见,实乃三生有幸!”

    “这……”

    面对突如其来的恭维,柳寻衣不禁一愣,下意识地朝袁孝点点头,有气无力地说道:“承蒙阁下抬举,在下……只是浪得虚名……”

    言罢,柳寻衣将费解的目光投向笑而不语的洵溱,迟疑道:“这位袁老爷是……”

    “袁老爷是我的朋友,也是一位江湖豪杰,在辽阳乃至东北一带颇负盛名。”洵溱道,“这间客栈就是他的买卖。”

    “哦?”在辽阳竟遇到洵溱的朋友,而且还是一位在当地颇有权势的朋友,柳寻衣暗暗心惊,再度将目光投向其貌不扬的袁孝,虚弱道,“原来是武林同道,失敬!失敬!”

    “不敢!不敢!”被柳寻衣称为“同道”,袁孝似乎有些受宠若惊,虽然脸上已经笑开花,但嘴里却不忘谦虚,“全仗少秦王和大小姐厚爱,让袁某在乱世找到立足之地。嘿嘿……与柳大侠相比,袁某的‘名气’不值一提。”

    “少秦王?”柳寻衣眉头一皱,话里有话地问道,“原来袁老爷是少秦王的朋友?”

    “这……”

    袁孝不知道柳寻衣对少秦王的态度,也不知道洵溱的计划。此刻被柳寻衣抓住话柄,不禁面露尴尬,担心自己错口失言,破坏少秦王与洵溱的大事。一时间吞吞吐吐,竟不知该如何作答。

    “袁老爷不止是少秦王的朋友,现在他也是你的朋友。”洵溱将一杯清水递到柳寻衣面前,似笑非笑地说道,“如果你想平平安安地抵达长白山,疗伤的时候不想被人打扰,事后不希望有人找桃花婆婆和‘双宿谪仙’的麻烦,就必须依仗袁老爷和他的朋友。”

    “双宿谪仙”,指的正是隐居在虎穴龙潭的黄阳明、梅紫川。

    “此言何意?”

    “意思是我们的行踪已经暴露,未来会有越来越多的人知晓,很快就会传的沸沸扬扬,天下皆知。”洵溱并没有解释今天清晨发生的事,只是轻描淡写地说出他们的紧迫处境,“这里不是大宋的地盘,料想大宋官府不敢轻易僭越,但清风和武林各派不会顾忌,他们一定会闻风而至,纵使不敢杀上虎穴龙潭,也会将上山下山的道路要塞堵的水泄不通。到时,不仅我们插翅难飞,就连桃花婆婆和‘双宿谪仙’也会受到牵连。”

    “这……”

    “常言道‘强龙难压地头蛇’,中原武林盟主固然财雄势大,但在辽阳这片土地却难以施展拳脚,威慑力远不如中原。”洵溱胸有成竹地朝袁孝一指,讳莫如深道,“在这里,袁老爷和他的朋友才是说一不二的主人。现在的你已是众叛亲离,孤立无援,若想东山再起,重回巅峰,就必须摒弃昔日的执念,甚至连一些虚情假意的‘故人’也要一并忘记。从现在开始,你要擦亮双眼,结交一些新朋友,一些……能帮你斩风劈浪,助你青云直上的朋友。比如……袁老爷。”

    “这……”

    “能为柳大侠尽些绵力,袁某求之不得。”袁孝信誓旦旦,一脸憨实,令柳寻衣的质疑难以启齿。

    “柳寻衣的处境袁老爷已经知道,我们不日将前往长白山治伤,在此期间一定会有很多不速之客在山下埋伏,守株待兔。”洵溱对柳寻衣的踌躇视而不见,径自向袁孝说道,“当务之急,请袁老爷替我们解决这些麻烦。”

    “大小姐的意思是……”袁孝眉心紧锁,伸手在自己的脖子上轻轻一划,意思不言而喻。

    “不到万不得已,最好不要大开杀戒。”洵溱面露沉思,缓缓摇头,“一者,容易暴露你们的实力。二者,万一引来中原武林的大肆围剿,未免得不偿失。这里是你们的地盘,客栈驿馆、茶楼酒肆大都与你们关系密切,上至衙门差役,下至市井无赖也大都与你们相熟。我意……在长白山一带广布眼线,一旦发现不速之客,便派人不断地给他们制造麻烦,最好能逼他们主动离开。”

    “制造麻烦?”袁孝沉吟道,“大小姐的意思是……烧杀抢掠?”

    “敢千里迢迢跑到长白山追杀柳寻衣的人多少有些本事,正面抗衡你们未必能讨到便宜,贸然交手难免吃亏。”洵溱美目一转,狡黠道,“烧杀抢掠要有过硬的手段和胆识,恐怕你们不是中原门派的对手。但论‘蜂麻燕雀,金评彩挂’……此地倒是不缺高手。”

    “我明白了!”袁孝恍然大悟,欣然允诺,“大小姐的意思是让我们坑蒙拐骗偷,无所不用其极,让那些人屡遭不顺,处处受挫,气势汹汹而来,灰头土脸而去。”

    “虽然方法有些不齿,却能挫其锐气,避其锋芒,至少……能减少一半麻烦。”

    “大小姐放心,我马上将严顺、洪寺、雷震找来一起商议对策。”

    “如此甚好!”洵溱颇为满意,又道,“今天算你们正式结识,请袁老爷转告严顺、洪寺、雷震三位前辈,从今往后,柳寻衣的事就是我洵溱的事,也是上京四府的事,希望你们同心同德,如埙如篪,与柳寻衣风雨同舟,生死与共。”

    “嘶!”

    洵溱此言分量极重,不仅令袁孝精神一振,更令柳寻衣心生惶恐,怛然失色。

    他与袁孝不过一面之缘,对“上京四府”更是闻所未闻,而今却在洵溱的撮合下,稀里糊涂地结为风雨同舟,生死与共的朋友,此事怎么想都觉得蹊跷,柳寻衣内心骇然,久久不能平静。

    “洵溱,这件事……”

    “好了!”洵溱不给柳寻衣辩驳的机会,对袁孝说道,“柳寻衣身体虚弱,不宜久聊,袁老爷先去忙吧!”

    “大小姐,虎穴龙潭乃江湖禁地,冒然前往唯恐凶多吉少。要不然……我找一些熟悉长白山的猎户为你们引路……”

    “不必!”洵溱断然拒绝,“再好的猎户也进不去虎穴龙潭,只会徒增麻烦。既然我们敢来,自然有拜山的法子。”

    “那……好吧!”

    袁孝勉为其难地答应,而后深深看了一眼神思纠结,欲言又止的柳寻衣,拱手道:“柳大侠好好休息,袁某先行告辞!”

    “袁老爷慢走,恕在下伤势未愈,不能远送。”

    寒暄作罢,心事重重的袁孝快步离开客房。当洵溱欲一道离开时,却被柳寻衣叫住。

    “究竟是怎么回事?刚刚这场戏……我怎么看不明白?”柳寻衣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困惑,迫不及待地问道,“这位袁老爷究竟是何方神圣?还有你口中的‘上京四府’又是什么?”

    “沈州袁府、济州严府、泰州洪府、庆州雷府,并称‘上京四府’,是这里的地头蛇。”洵溱心不在焉地解释,“其中,沈州袁府势力最大,袁老爷在四位家主中地位最高。因此,我将他引荐给你,就等于结交上京四府。”

    “上京四府……”柳寻衣埋头苦思,呢喃自语,“我怎么没听过他们的名号?”

    “不奇怪,他们常年盘踞在东北,不曾入关,也不算中原武林的人。一向不显山、不露水,只在关外有些名气,在其他地方籍籍无名。以前和你打交道的都是名震天下的大人物,没听过这些‘小人物’也是人之常情。”

    “如此低调的人物,连身在中原的我都不知道,你远在西域岂能认识?”柳寻衣狐疑道,“刚刚袁老爷提到‘少秦王’,莫非……他们都是少秦王的朋友?”

    “是。”洵溱直言不讳,“我之所以带你来这里,一是因为‘天下第一神医’桃花婆婆在长白山,二是因为这里是上京四府的地盘,可保我们万无一失。”

    “他们……”

    “放心,他们与少秦王相交莫逆,绝不会暗藏异心。”洵溱颇为不耐地敷衍,“既然由我开口,他们一定会竭尽所能地保护你。无论你现在的名声……多么狼狈不堪,也无论树敌多少,他们统统不会在意。”

    “听你的口气,他们似乎不只是少秦王的朋友,更像是少秦王的……手下。”

    “也可以这么说。”

    “嘶!”

    洵溱的有问必答,远比少秦王与上京四府的关系更令柳寻衣惊诧。

    他难以置信地望着一脸诚挚的洵溱,一时间千头万绪,心乱如麻,断断续续地问道:“我想了整整一夜,却始终想不明白你究竟为什么救我。但现在,我想我已经猜出答案,你救我……是因为少秦王下令,对不对?其实,真正想救我、想帮我的人是他,你只是奉命行事,对不对?”

    面对柳寻衣的质问,洵溱并未作答,而是默不作声地与其四目相对,一双美目中泛起一丝若有似无的波澜。

    “越是如此,我越是糊涂。”柳寻衣纠结道,“如我所料不错,刚刚那位袁老爷以及‘上京四府’……应该是少秦王暗中培植的秘密势力吧?我究竟有什么价值?竟值得你们动用这股力量?虽然我百思不解,也不认为自己有那么大的本事,但我感觉自己越来越像你们的傀儡,生死由你、喜怒由你,甚至连‘交朋友’……也要听你们安排。洵溱,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们……究竟为什么如此不遗余力,不计后果地帮我?”

    “我们为什么帮你不重要,重要的是……你需不需要我们的帮助?”洵溱凝视着愁肠百结的柳寻衣,幽幽地说道,“你累了,先休息吧!”

    “可是……”

    然而,未等柳寻衣追问到底,洵溱已蓦然转身,在他充满焦虑与不安的目光中,头也不回地消失在房间外。

    ……

第九百零二章:虎穴龙潭(一)

    在潘雨音的提议下,洵溱将大批人马留在沈州待命,只带阿保鲁、萧阳、苏忽、荀布道几人随行保护。

    在天袁客栈休整一日,翌日清晨一行人动身前往长白山。

    一路无话,十月二十五,洵溱一行顺利进入长白山地界。

    上午,他们在山麓小镇收拾妥当,而后一头钻入茫茫大山。

    进山后不能再赶乘马车,只能步行。因此,洵溱命阿保鲁、萧阳、苏忽、荀布道两两一组,轮番用竹轿抬着身体虚弱的柳寻衣上山。

    洵溱密令阿保鲁四人,无论何时何地,必须有一人紧跟在唐阿富身边,以防他突然对柳寻衣发难。

    在潘雨音的引路下,他们在崇山峻岭,层峦叠嶂中走走停停。置身于山环水抱,游走于路转峰回,沿途山明水秀,奇花异草,林中莺啼燕语,鱼跃鸢飞,无不令人神清气爽,心旷神怡。

    一开始,他们能在山中看到不少樵夫、猎户的踪迹,但走着走着,不知什么时候周围的人变得越来越少。晌午,他们踏入一片烟雾缭绕的山林荒野,四周的景色渐渐变得不再像刚刚那般惹人喜爱。

    怪石林立,形态狰狞,瀑布湍急,波涛汹涌。沿途再无百卉含英,林中亦无乌鹊通巢,唯有飞禽走兽若隐若现,猿啼鹤唳忽近忽远。

    参天巨木遮蔽和煦秋光,潮湿而泥泞的山林在雾气昭昭的映衬下显得有些阴森可怖,落叶腐烂掺杂着泥土的气息散发出刺鼻难闻的味道,尤其是放眼望去不见一丝人烟的寂寥荒芜之感,令人情不自禁地感到一阵忐忑与孤独。

    “潘姑娘,长白山究竟有多大?”

    “山连山,水连水,一望无垠,无穷无尽。”潘雨音回忆道,“我听黄阳明前辈说过,这片山脉延绵近三千里,泉溪瀑布千万条,大小山峰百余座,就连他老人家也没有走完。”

    “虎穴龙潭在什么地方?”洵溱又问道。

    “长白山中有一汪方圆十余里的天池,十余座高耸入云的山峰围池而落。天池东侧有一峰名曰‘紫霞’,紫霞西北有一峰名曰‘华盖’,虎穴龙潭就在双峰之间。”

    “如此说来,虎穴龙潭岂不是坐落于峡谷中……”

    “小心有蛇!”

    洵溱话未说完,头前带路的潘雨音突然眼神一变,口中发出一声尖叫,下意识地推开身旁的洵溱,同时闪身跳到一旁。

    紧接着,一条花斑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自荒烟野蔓中窜掠而出,偷袭潘雨音和洵溱不成,又吐着芯子,翻出毒牙直扑紧跟在二人身后的阿保鲁。

    “啊……”

    蛇速极快,令阿保鲁猝不及防,难以闪躲。未等他拔刀出鞘,花斑蛇已将毒牙深深嵌入他的小腿,一阵剧痛令其忍不住破口大骂。

    “噌!”

    “呼!”

    “咔……”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毒蛇咬住阿保鲁的一瞬间,唐阿富飞身而至,剑光一闪,血溅三步,将蛇头齐齐斩断,剩下半截蛇尾在草地中扭曲翻滚。

    “他妈的!”

    阿保鲁忍痛将蛇头从小腿拽下来,当毒牙从肌肉中脱离时,拉出一丝半红半黄的粘液,令众人大惊失色。

    “别动!”

    唐阿富眼神一变,出手如电,眨眼将阿保鲁腿上的穴道封住,而后举剑朝他的小腿刺去。

    “你……你想干什么?”

    “救你的命!”

    话音未落,无情剑已刺破阿保鲁的肌肤,切入约两寸之深,剑锋摩擦着胫骨猛然向外一翻,一股红黄血水参杂着浓郁腥味在一片血肉模糊中汩汩外冒,直疼的阿保鲁五官狰狞,浑身颤抖。直看的旁人心惊肉跳,连连咂舌。

    “王八蛋……”

    伴随着阿保鲁的阵阵叫骂,红黄血水渗出的速度慢慢减缓,颜色渐渐变为殷红。

    见状,潘雨音赶忙上前帮他清理伤口,上药包扎,前后折腾约一炷香的功夫,阿保鲁的性命和他这条腿方才堪堪保住。

    “万幸此蛇毒性不烈,否则你不死也要废条腿。”唐阿富捡起微微蠕动的半截蛇身,用剑剥开,取出蛇胆,递到满头大汗的阿保鲁面前,“吞了它。”

    阿保鲁与洵溱相视一眼,稍作犹豫,而后夺过蛇胆,囫囵着吞咽入腹,腻滑苦涩令其忍不住胃海翻腾,一阵干呕。

    “我们已进入山林腹地,大家将我事先准备的药囊拆封后挂于腰间。从现在开始,每隔半个时辰就要拆换一副新囊,以免药囊失效。”言罢,潘雨音走到柳寻衣身旁,亲手将药囊挂在其腰间,又掏出一方锦帕轻轻遮住柳寻衣的口鼻,解释道,“柳大哥,山中瘴气浓郁,常人凭借药囊可以抵御,但你伤势未愈,故而用这条被药水浸泡过的手帕遮住口鼻,以防万一。”

    “多谢潘姑娘……”柳寻衣苍白的脸上强挤出一丝感激的微笑。

    “翻过前边那座山,大家一定要紧紧跟着我,千万不要乱走。”潘雨音神情一禀,郑重其事地说道,“我听黄、梅二位前辈说过,虎穴龙潭十里之境乃凶险莫测之地,如果贸然闯入,必定有去无回。有道是‘十里鬼门关、七里黄泉路、五里忘川河、三里奈何桥、一里望乡台’。十里范围内,瘴气漫天,若无特制的药囊庇佑,不出十步就会昏阙窒息。七里范围内不仅有瘴气,更有漫山遍野的毒虫,若被那里的毒虫咬上一口,就算当场砍掉一条腿只怕也保不住性命。五里范围内除瘴气与毒虫外,更有数不清的机关陷阱,既能抵御山林猛兽,亦能防范不速之客。那些陷阱豺狼虎豹一触即死,我们更是不必多言。越靠近虎穴龙潭凶险越大,尤其是进入三里范围,遍地沼泽,深不可测,一旦失足陷落,纵使大罗金仙下凡也无力回天,因此大家千万不可掉以轻心。”

    即使是走南闯北,见惯风浪的洵溱,在听到潘雨音的一席话后,仍情不自禁地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十里范围可不是一咬牙、一闭眼,凭借一股子狠劲儿就能冲过去的。一路上又是瘴气毒虫,又是陷阱沼泽,就算没有将人吓死,也能将人活活累死。

    难怪虎穴龙潭被称为江湖三大禁地之一,的确不可小觑。

    “既然虎穴龙潭方圆十里鬼神难行,当初潘姑娘和桃花婆婆又是怎么进去的?”萧阳似乎对潘雨音的‘危言耸听’心怀质疑。

    “若想平安无事地出入虎穴龙潭,必须准备三样东西。”潘雨音不急不缓地说道,“其一,是秘方调制的药囊,此物可以醒神定心,祛除瘴气。其二,是一条隐藏极深的曲折小路,此路不仅可以避开所有陷阱沼泽,而且埋着大量的硫磺石粉,可以驱赶毒虫,不受滋扰。第三,需要虎穴龙潭的主人亲自接送。”

    “亲自接送?”阿保鲁一瘸一拐地活动着腿脚,狐疑道,“既然我们有药囊,又知道密道,难道不能直接进入虎穴龙潭?”

    “不可能!”潘雨音苦笑道,“因为虎穴龙潭一里范围内巨树遮天,浓雾蔽日,白昼如夜,盛夏如冬,虽然不是伸手不见五指,但双目可见的距离却不足一尺之遥。更重要的是,在那里任何人都会失去方向感,如果没有黄、梅两位前辈亲自接引,谁也走不出那片黑暗森林。如果前边的瘴气、毒虫、陷阱、沼泽都能凭借高强的本领和极佳的运气侥幸过关,最后一里必将变成所有人的噩梦。时至今日,黑暗森林中仍有不少残骨遗骸,有些是擅自闯入,迷失其中,被活活困死在里面的高手。有些则是被黄、梅两位前辈捉回来,故意扔在里面的仇家。”

    “难怪他们敢将药囊和密道告诉你,原来早有防范。”洵溱若有所思,面露钦佩,“若没有最后一里的‘**阵’,外人只要进去一次,便能轻而易举地破解虎穴龙潭的秘密。如此一来,黄、梅两位前辈断不能几十年如一日的清静自在。”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潘雨音无奈道,“虎穴龙潭乃长白山第一洞天福地,聚集天地灵气,孕育万物精华,随便摘一根花草都是外界可遇而不可求的天材地宝。尤其是那汪浸泡着无数毒虫,酝酿千百万年的‘葬龙潭’。大毒即大补,毒至极点却也补至极点,随便舀出一瓢加以良药温润调和,便可兑出几大缸‘圣水’,其效用丝毫不逊于价值连城的虫草药酒。如此世外桃源,天精地华,若说外人不眼馋,谁能相信?”

    “既是‘天下第一福地’,又有‘天下第一神医’,料想柳寻衣的伤势必能痊愈。”洵溱不可置否道,“事不宜迟,我们赶快上路吧!”

    “大家记住,万一不小心走散,千万不要乱动,只管放声呼救,我一定会回去找你。”

    “潘姑娘放心,经过阿保鲁的教训,我料他们谁也不敢再妄自尊大。”

    伴随着潘雨音的耐心叮嘱与洵溱的戏谑调侃,一行人将半日登山的疲惫一扫而空,一个个收敛心思,打起精神,小心翼翼地跟在潘雨音身后,深一脚浅一脚地朝虎穴龙潭的方向走去。

    ……

第九百零三章:虎穴龙潭(二)

    两个时辰的登山渡水,临渊而行,潘雨音带着洵溱一行或游走于瘴气迷雾之中,或行进在毒蔓荆棘之畔,或蹒跚于泥沼黑水之上,或穿梭在虎豹豺狼之间……

    一路穷荒绝徼,山砠水厓,崎岖坎坷姑且不提,险象环生才最为致命

    越靠近虎穴龙潭,四周的景象越阴森可怖,千年古树高耸入云,近乎人腿粗细的硕大藤蔓纵横交错,宛若虬结在这片山林的一张巨网。随处可见动物残骸及蠕动在尸骨中啃噬“残羹剩饭”的毒虫,密密麻麻,肆无忌惮地来往于潮湿泥泞的荒郊野岭。腐烂发霉的植被散发出酸苦难闻的古怪气味,人烟绝迹的荒凉与自然孕育的狼藉完美融合,不禁令人汗毛倒立,头皮发麻。

    此行,不仅仅对体力是极大的消耗,对精神更是一种近乎摧残的煎熬。饶是洵溱一行皆为练武之人,论体魄远比弱不禁风的潘雨音强健,但他们却走的比潘雨音更狼狈,非但气喘吁吁,汗如雨下,而且胆战心惊,惶惶不已。

    黄昏,战战兢兢的洵溱一行终于穿过瘴气、毒虫、陷阱、沼泽,顺利踏入虎穴龙潭一里之境,亦是令潘雨音谈之色变的黑暗森林。

    此地的环境正如潘雨音所言,幽深而静谧,昏暗而压抑,阴寒而萧瑟。

    置身其中,犹如置身广袤无边的十八层地狱,辨不清东南西北,分不出前后左右。

    目力所及,尽是一片黑暗混沌,仿佛无数只怪兽正在深渊中死死凝视着自己。然而,定睛细瞧,却发现四面八方的景象几乎一模一样,皆是一片虚无空荡。

    耳力所闻,好似来自幽冥深处的冤魂低吟哭喊,又似刀山火海受尽折磨的万鬼齐声哀唱。忽近忽远,若隐若现,时而震耳欲聋,时而鸦雀无声。

    诡异的氛围衍生出离奇的思绪。一时间,孤独、恐惧、迷惘、绝望……仿佛人世间所有消极灰暗的感情一股脑地涌现而出,不可抑制地充斥在每个人的心头,令人没来由地心生惊悸,黯然神伤。

    “好厉害的幻象!”洵溱一边稳住心绪,一边向潘雨音问道,“此地乌烟瘴气,荒芜恐怖。潘姑娘曾孤身一人出入,难道……不怕吗?”

    “实不相瞒,我曾问过黄、梅二位前辈同样的问题,洵溱姑娘可知他们如何回答?”

    “愿闻其详。”

    “他们说这里非但不可怕,反而十分安逸。”

    “安逸?”阿保鲁一愣,下意识地环顾四周,撇嘴道,“一不小心就会死于非命,这也算安逸?”

    “不错!因为这里人烟罕至,不见名利。”潘雨音解释道,“两位前辈认为,世上最可怕的东西不是毒虫瘴气,也不是黑暗荒芜,而是充斥着自私、贪婪和无穷**的人心。这里没有尔虞我诈、勾心斗角,既不用曲意逢迎,也不用看人脸色,他们生活在此无拘无束,随心所欲,自然乐得安逸。”

    “不愧是‘双宿谪仙’,境界果然不同。”洵溱感慨万千,而后举目眺望,又道,“潘姑娘,接下来我们何去何从?”

    “这……”潘雨音一怔,尴尬道,“等!”

    “等?”洵溱面露错愕,“等谁?”

    “等黄阳明前辈或者梅紫川前辈来接我们。”潘雨音答道,“虽然虎穴龙潭近在咫尺,但这片密林错综复杂,机关重重,若无他们引路……我们根本走不出去。”

    唐阿富眉头一皱,狐疑道:“如果他们十天半月不出现,我们岂非活活饿死?”

    “不会的!”

    潘雨音从包袱中取出一只陶埙,在众人好奇而期待的目光中将其捧入手心,而后杏目深凝,桃腮轻浮。霎时间,一道古朴浑厚,哀婉悠扬的曲调悄然而生,如泣如诉,如怨如慕,随风飘荡在这片与世隔绝的萧索荒林。

    埙曲如风,悄无声息潜入内心,令波动如涟漪的复杂心境渐渐平复。

    埙曲如水,一点一滴直抵灵魂,令躁动如烈火的贪嗔痴妄缓缓湮灭。

    一曲沧桑断肝肠,令人在恍惚间摒弃一切私心杂念,忧愁恐惧,逐渐返璞归真,于危机四伏的虎穴龙潭寻得一丝久违的宁静。

    众人如闻天籁,一时如痴如醉,浮想联翩。直至埙曲落幕,他们仍沉浸其中,久久难以自拔。

    甚至连精神耗尽,沉睡梦乡的柳寻衣,亦仿佛被潘雨音的一曲埙音深深感动,眼角情不自禁地淌落两行清泪。

    “潘姑娘秀外慧中,才貌双绝。”

    听到洵溱的称赞,潘雨音不禁脸颊一红,谦逊道:“承蒙洵溱姑娘谬赞,小女子献丑了。”

    “哪里……”

    “雨音丫头,是不是你回来了?”

    未等洵溱接话,一道清冷而苍老的声音陡然自密林深处传出。紧接着,一道略显佝偻的身影由远及近,拄着拐杖闲庭信步而来。

    “梅前辈!”

    一见梅紫川,潘雨音登时面露欣喜,快步迎上前去,炮语连珠似的嘘寒问暖:“梅前辈和黄前辈近来身体可好?宝儿怎么样?师父她老人家……”

    “好好好,我们一切都好。”面对善良热情的潘雨音,梅紫川竟一改往日严肃,嘴角扬起一丝罕见的微笑,“你不在的这段日子,宝儿一直哭喊着找你,你师父更是担心的寝食难安。丫头,别看花楹在你面前不苟言笑,其实她对你十分疼爱。你不在的这段日子,她不止一次告诉我,后悔不该让你单独离开。”

    “师父……”潘雨音既感动又羞愧,忍不住眼圈泛红,“是我不好,我该早些回来,省的她老人家替我担心。”

    “欸!过去的事不必再提,你平安归来比什么都重要。”

    “梅前辈所言极是。”

    “走,我们回去……”

    不知梅紫川是老眼昏花,没看见洵溱等人,还是她故意揣着明白装糊涂?此时,她紧紧攥着潘雨音的皓腕,欲若无其事地转身而去。

    “前辈且慢!”大惊失色的潘雨音连忙劝阻,“这里还有我的几位朋友。”

    “朋友?”

    梅紫川眉头一皱,审视的目光朝洵溱几人打量一番,语气不善地问道:“你们是什么人?为何来我虎穴龙潭?”

    “小女子洵溱,见过梅前辈!”面对态度冷傲的梅紫川,洵溱不卑不亢地朝她拱手一拜,自报家门的同时不忘引荐其他人,“他们是阿保鲁、萧阳、苏忽、荀布道,和我一道而来。后面一位是‘无情剑客’唐阿富,奉绝情谷主之命来此探望桃花婆婆。坐在竹轿上的人是……”

    “那人是不是贤王府的柳寻衣?”梅紫川打断道,“老身记得此子在江湖混的风生水起,今日怎么变成这副德行?”

    心知梅紫川明知故问,对柳寻衣暗含揶揄,洵溱忍俊不禁却不点破,煞有介事地回道:“前辈好眼力,此人正是柳寻衣。常言道‘人有旦夕祸福,月有阴晴圆缺’。前两年,他在中原武林确实如日中天,只可惜年轻气盛,树敌太多,如今已是身败名裂,马死金尽。非但名利全无,而且身负重伤,唯恐朝不保夕。”

    “啧啧啧!”梅紫川的语气似可怜、似嘲弄,话里有话地说道,“真应了那句‘风水轮流转’,莫不是伤天害理的事做的太多,如今遭到报应?”

    见梅紫川对失意落魄的柳寻衣冷嘲热讽,潘雨音的心中五味杂陈,忙道:“梅前辈,柳大哥不是你想的那样,洛叔叔的死也不是他的错……”

    “丫头,柳寻衣已失时落势,声名狼藉,你却依然心心念念地袒护他?看来你师父说的不错,你对柳寻衣……真是情深意切,昏了头脑。”

    此言一出,潘雨音登时脸颊一红,嗔怪道:“梅前辈休要拿我取笑,我与柳大哥绝无半点私情……”

    “既然你与他没有私情,则不必在意他的生死。”梅紫川神情一禀,转而向洵溱几人发出逐客令,“虎穴龙潭不是闲杂之地,由不得外人想进就进,想出就出。因此,你们从哪儿来回哪儿去,不要自找麻烦。”

    言罢,梅紫川强硬地拽着极力辩解的潘雨音转身离去。

    “前辈且慢!”望着一意孤行的梅紫川,洵溱心生急迫,朗声道,“我们也不想打扰前辈清修,皆因柳寻衣重伤难治,我们实在束手无策,只能来虎穴龙潭请桃花婆婆出手相助。只要柳寻衣痊愈,我们马上离开……”

    “花楹不会救他。”洵溱话未说完,梅紫川已斩钉截铁地回绝,“她平生最不屑江湖争斗,对打打杀杀更是深恶痛绝。柳寻衣的伤一看就是与人厮杀造成的,这种人花楹一定不会救,因为救活他将意味着更多的争斗和死伤。”

    “梅前辈,师父与柳大哥相识,也许会网开一面……”

    “天下第一神医谁人不知?与花楹相识的人多如牛毛,而且大多是江湖中人,你见她救过几个?”梅紫川不悦道,“丫头,枉你师父为你担惊受怕,你岂能一回来就给她找麻烦?”

    “我……”

    “不必多言,快随我回去!”

    “等等!”见梅紫川独断专行,不通情理,洵溱万不得已只能将心一横,义正言辞道,“桃花婆婆肯不肯救柳寻衣,那是她老人家的事,不该由前辈擅作主张。我们来此是为寻医救命,而非图谋不轨。如果桃花婆婆不在虎穴龙潭,我们绝不会贸然打扰。”

    闻言,梅紫川脚步一顿,在潘雨音惶恐不安的目光下,头也不回地问道:“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莫非指责老身故意阻拦花楹给柳寻衣治伤?”

    “晚辈不敢!”洵溱面无惧色,字字珠玑,“我只是希望将柳寻衣的生死交由桃花婆婆决定,而不是……其他人。因此,晚辈斗胆恳求前辈,要么让我们进入虎穴龙潭与桃花婆婆当面商议。要么……将桃花婆婆送出长白山,与我们另觅去处。”

    只此一言,令梅紫川怒由心起,恶向胆生。她蓦然转身,两道凌厉的目光如刀似剑直射神思凝重的洵溱。

    “敢在虎穴龙潭威胁老身的人,你是第一个。”

    ……

第九百零四章:虎穴龙潭(三)

    似乎感受到梅紫川语气中的杀意,阿保鲁和萧阳登时脸色一变,不约而同地向前一步,将洵溱护在身后的同时伸手摸向自己的刀柄,阴戾的目光死死盯着面无表情的梅紫川。

    见势不妙,抬着竹轿的苏忽、荀布道欲上前助阵,却不料洵溱率先开口:“梅前辈在上,又有潘姑娘在此,岂容你们放肆?退下!”

    闻言,阿保鲁、萧阳不禁一愣,相视一眼,脸上尽显踌躇之意。

    “可是……”

    “退下!”

    洵溱不由分说地打断阿保鲁的辩解,态度十分坚决。

    她心里清楚,在虎穴龙潭找梅紫川的麻烦无异于自取灭亡,无论什么样的高手在这里都不敢妄自托大。因为一旦撕破脸,他们的对手远远不止武功高强的梅紫川,更有这片黑暗森林中数不胜数的毒虫猛兽与防不胜防的机关陷阱。

    因此,“将梅紫川的军”已是迫不得已的下策,至于和她硬碰硬……更是下策中的下策。

    洵溱在万不得已下摆出强硬姿态,目的是和梅紫川据理力争,而非鱼死网破。

    因此,当她看到阿保鲁几人不理解自己的意图便擅自做主,莽撞行事,心中未免又气又恼。

    “不必在老身面前惺惺作态。”面对洵溱的谦逊下士,梅紫川却毫不领情,“丫头,只凭你刚刚那番话,老身足以令你死无葬身之地,你信不信?”

    “‘双宿谪仙’名震天下,晚辈对梅前辈的教诲深信不疑。”洵溱毕恭毕敬地说道,“晚辈对天发誓,刚刚绝无半点威胁之意,更无冒犯之心,实在是……形势所迫……”

    “是啊!洵溱姑娘一向知书达理,敬重前辈,怎么可能出言威胁?”潘雨音连忙附和,“梅前辈,你误会她了。”

    “是吗?”

    梅紫川别有深意的目光在洵溱与潘雨音身上来回打量,冷笑道:“柳寻衣真是艳福不浅,先有雨音丫头违抗师命,一再袒护,现在又有洵溱丫头口不择言,对老身颐指气使,甚至说出‘形势所迫’这样的借口。呵,这小子究竟有什么魅力?竟值得你们豁出性命保他?”

    梅紫川此言,令洵溱和潘雨音同时一怔,心思迥异的二人下意识地相视一眼,但四目相对的瞬间又不谋而合地各自闪避,迅速挪开。

    “我们不敢在前辈面前造次,但柳寻衣的命只有桃花婆婆能救。恳请前辈念在潘姑娘的情面上……让我们进入虎穴龙潭?”洵溱苦口婆心地劝道,“据我所知,柳寻衣不仅仅与桃花婆婆有旧,与‘阳明紫川’二位前辈同样有些交情。昔日,梅前辈带着令郎前往绝情谷寻找桃花婆婆,时为贤王府门主的柳寻衣仗义相助,说出桃花婆婆的真正下落,令时隔二十年的‘故友’顺利重逢。算起来,此事柳寻衣无功也有劳……”

    “纵使没有柳寻衣,老身也能打探出花楹的下落。更何况,我曾陪他一起进入绝情谷找萧芷柔,此事足可还他的人情。”梅紫川言辞冷漠,非但对洵溱的旧事重提无动于衷,反而有些不胜其烦,“丫头,老身虽远离江湖,却不是瞎子聋子,关于你的种种消息我也有所耳闻。我知道你年纪虽轻,但颇具城府,行事手段也十分老辣。昔日,你在贤王府帮洛天瑾出谋划策,令其如鱼得水,事半功倍,甚至连金复羽也在你手里吃过大亏。不得不承认,在江湖年轻一辈中你的本事确实数一数二。然而,你纵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必在老身面前卖弄,更不必巧舌如簧。因为我既不是洛天瑾也不是金复羽,既不想与你‘情投意合’,也不想和你‘一争高下’。”

    “在前辈面前,晚辈岂敢班门弄斧?”被梅紫川嘲讽,洵溱非但不怒,反而愈发诚挚,“我是真心实意求前辈帮忙。”

    “梅前辈,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师父面前我来解释、我来求情。”潘雨音迫不及待地说道,“师父要怪就怪我,绝不会连累梅前辈,更不会影响宝儿……”

    望着信誓旦旦的洵溱与忧心忡忡的潘雨音,梅紫川自知她们不会轻言放弃,故而面露无奈,陷入沉默。

    踌躇良久,梅紫川突然发出一道长长的叹息,凝重的双眼直直地盯着泪眼朦胧的潘雨音,幽幽地问道:“雨音丫头,难道你非要将老身一家和花楹逼上绝路……才肯甘心吗?”

    “什么?”潘雨音大惊失色,诚惶诚恐,“前辈何出此言?我怎么会将你们逼上绝路,我……”

    “柳寻衣的处境,你应该比老身更清楚。现在和他扯上关系,不仅仅是和中原武林作对,更是与大宋朝廷乃至天下汉人为敌。任何人帮他都是引火**,带来的不仅是无穷无尽的声讨追杀,更是累及子孙的千古骂名。”终于,梅紫川将自己的真正心思娓娓道出,“老身夫妇如今已年过七旬,天命将至,恐……命不久矣。但我们的孩儿心智未熟,既无自力更生之力,亦无浪迹天涯之能。我们虽归隐山林,不参与江湖争斗,但不代表我们退出江湖,更不代表我们可以肆无忌惮,逆天而行。一旦因柳寻衣而惹祸上身,令虎穴龙潭沦为众矢之的,纵使我们夫妇不在乎自己的生死与虚名,可我们的孩儿又当如何?宝儿是无辜的,我不希望他因为我们在江湖中结下的仇怨而受到丝毫伤害……”

    “这……”

    “你们说来说去,说的最多的无非是和柳寻衣的交情。老身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们,纵使柳寻衣和我们夫妇、和花楹有些交情,但远远达不到同生共死的地步。为他赔上自己的声誉和性命根本不值,为他累及子孙后代更是得不偿失。”

    望着言出肺腑的梅紫川,能言善辩的洵溱不禁感到一阵语塞,甚至连情深义重的潘雨音也变得唯唯诺诺,哑口无言。

    尤其是当她想到身患怪病,天真烂漫的宝儿时,心里不由地泛起一阵难以名状的酸楚与不忍。

    是啊!他们救柳寻衣或是出于“报恩”,或是出于“情义”,或是出于“利用”,为此可以赴汤蹈火,不计生死。但其他人呢?尤其像花楹、梅紫川这样的局外人,他们有什么权力胁迫人家跳入“火坑”,放着安逸逍遥的日子不过,平白无故地招惹是非,自毁前程?

    心念及此,潘雨音再度将目光投向竹椅上昏睡不醒的柳寻衣,一时间百感千愁,心乱如麻,竟不知该何去何从?

    见死不救断不可能,可让她拖桃花婆婆和梅紫川一家三口下水,同样做不到。

    “该说的、不该说的老身都已经说了。”梅紫川神情一禀,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唐阿富是绝情谷弟子,奉萧芷柔之命探望桃花婆婆,他可以进入虎穴龙潭。至于其他人……恕不远送!”

    梅紫川一语惊醒梦中人,令思绪杂乱的洵溱灵光一闪,试探道:“看来桃花婆婆与萧谷主的关系……果然非同一般。”

    “丫头,你又想动什么歪脑筋?”

    “晚辈不敢!”洵溱一边暗暗思忖,一边断断续续地说道,“如果我说桃花婆婆一定会替柳寻衣治伤,前辈以为如何?”

    “断无可能……”

    “我说‘如果’。”洵溱煞有介事地重复道,“如果桃花婆婆与柳寻衣的交情也像与萧谷主那般深厚……一定愿意为他破例。万一因为前辈的阻拦而令桃花婆婆抱憾终生,日后前辈在桃花婆婆面前……岂非不好交代?”

    “一派胡言!”梅紫川面色一沉,不悦道,“你以为老身会被你的鬼蜮伎俩迷惑?”

    “这里是虎穴龙潭,江湖禁地,纵使借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在前辈面前耍花样。”洵溱连忙解释,“我只是就事论事,不希望因为柳寻衣的缘故……影响前辈与桃花婆婆的关系。”

    洵溱此言,令梅紫川心头一沉。毕竟,她还要指望桃花婆婆替自己的孩儿医病。

    又见她言之凿凿,不似虚张声势,梅紫川坚如磐石的内心难以抑制地产生一丝动摇,沉声道:“你想说什么?”

    “前辈不是桃花婆婆,怎知她的心思?她在江湖销声匿迹二十余载,却突然现身收潘姑娘为徒,难道此事不离奇?连这般离奇的事都能发生,前辈又岂能断言她不肯替柳寻衣治伤?”面对心生狐疑的梅紫川,洵溱却故意卖关子,一本正经地顾左右而言他,“其实,我们来长白山的消息,江湖中已有不少人知晓。从某种意义上而言,桃花婆婆与前辈已经和柳寻衣扯上关系,纵使我们现在离去……纵使柳寻衣重伤而死,外人也会认为是桃花婆婆回天无术,而非不肯施救。到时,就算前辈极力辩解,恐怕也无法消除江湖中的流言蜚语。毕竟,人心险恶,看热闹的……永远都不嫌事大。”

    “你在威胁老身?”梅紫川眼神一寒,语气愈发不善。

    “断断不是!晚辈只是善意提醒,不希望前辈‘赔了夫人又折兵’。”

    洵溱将桃花婆婆喻为“夫人”,将梅紫川一家三口的声誉和性命喻为“兵”,名义上是提醒,实际上就是威胁。

    “你信不信我现在杀了你?”

    忍无可忍的梅紫川勃然大怒,手中的蛇头拐杖猛然往地上一磕,荡出层层劲气涟漪,直将周围的花草树木震得哗哗作响,更将洵溱几人震得连连后退。

    “梅前辈息怒……”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前辈杀我易如反掌,根本不费吹灰之力!”未等左右为难的潘雨音设法圆场,临危不惧的洵溱陡然向前一步,大义凛然道,“杀我可以,但不应该是现在。至少……在前辈验证我的‘猜测’究竟是真是假之前,杀我……对你一点好处都没有。”

    “你敢戏耍我?”

    “前辈可曾见过有人拿自己的命戏耍别人?”

    洵溱的不卑不亢,令梅紫川心生犹豫。她强忍着满腔怒火与滔天杀意,冷冷地问道:“依你之见,老身怎么做才不会令自己后悔?”

    “带我们进入虎穴龙潭,让柳寻衣面见桃花婆婆。”洵溱从容不迫,对答如流,“如果桃花婆婆肯为柳寻衣治伤,则证明我的猜测和提醒是对的。如果桃花婆婆不肯,则证明我在胡说八道,信口开河。到那时……要杀要剐愿凭处置,我等身在虎穴龙潭,既无反抗之力,亦无逃生之机,唯有死路一条。待我们死后,前辈可以将我们的首级交给清风,非但能自证清白,而且能誉满天下。如此一来,岂非有恃无恐,两全其美?”

    ……

第九百零五章:虎穴龙潭(四)

    梅紫川权衡再三,决定与洵溱打赌,于是引着他们穿过这片机关重重的黑暗森林。

    越往密林深处,光线越暗,瘴气越浓,陷阱越多。直至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梅紫川命他们排成一字长蛇,后人伸手搭在前人的肩膀,几乎一步一停,一个挨一个踩着梅紫川的脚印向前蠕行。

    然而,当他们置身黑暗,产生永无穷尽的错觉时,突然峰回路转,透过高大浓密的重重树影,一片模糊不清的斑驳亮光渐渐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中。

    再往前走,光线越来越充足,脚下的泥泞小路渐渐变成碎石大道,浓雾慢慢消散,空气中的腐霉气味被一股淡淡的花香悄悄取代。

    飞流直下,山泉激荡,传来滔滔水声的同时,亦飘来一丝清爽甘冽的潮润之气。

    不知不觉,众人在梅紫川的带领下走出黑暗森林,映入眼帘的是一座豁然开朗的山涧峡谷。

    举目远眺,尽是悬崖峭壁,叠嶂层峦。俯瞰近前,皆为花红柳绿,水碧山青。

    千峰百嶂若隐若现,青松白雪水乳交融。半山腰雾气缭绕,一帘瀑布高挂于九天星河,仿佛天上之水自云雾而出,又坠云雾而散,流淌至峡谷已耗尽汹涌,褪去波澜,化作一汪恬静幽婉,波光粼粼的潺潺清泉,令人敬畏自然却又触手可及。

    泉边是一片平坦空地,七零八落地搭建着几座草屋,屋前芳草如茵,鸡犬游散,惠风徐徐,炊烟袅袅。

    夕阳西下,晚霞红彤,在峡谷中洒下一片金红彩晕,于水天一线交相辉映,璀璨迷人。

    此刻,一名“三岁孩童”在水边撒野欢脱,一位满面笑容的老者优哉游哉地坐在乱石堆砌的锅灶旁,一边用木勺翻搅着锅中的鱼汤,一边望着载歌载舞,自得其乐的孩童,眼中尽显慈爱。

    不远处,一名老妪盘坐在青石上全神贯注地翻阅着一卷古籍,不时蹙眉沉思,很快又面露恍然。

    如此惬意的景象,哪里像凶名赫赫的“虎穴龙潭”?分明是与世无争的“世外桃源”。

    无拘无束的孩童是黄阳明与梅紫川的儿子,宝儿。熬汤的老者是黄阳明。看书的老妪则是洵溱此行的目标,“天下第一神医”桃花婆婆。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当洵溱从无语言比的震惊中渐渐清醒,口中不由自主地发出一道感叹,“真没想到,阴森恐怖的黑暗森林深处……竟是山明水秀,别有洞天。”

    “记住你的承诺,若花楹不肯替柳寻衣治伤,你们休想活着离开。”

    梅紫川冷冷地看了一眼感慨万千的洵溱,而后头也不回地朝黄阳明和宝儿走去,将洵溱一行晾在峡谷入口,既没有尽地主之谊热情相邀,亦没有将他们向黄阳明和桃花婆婆引荐。

    对此,阿保鲁等人无不面露尴尬,一个个面面相觑,进退两难。

    “洵溱姑娘……”

    不知何时,潘雨音走到近前,吞吞吐吐道:“你为救柳大哥不惜用自己的性命做赌注,我真的很感动。你对柳大哥如此关心,我……”

    “且慢!”洵溱似乎听出潘雨音的弦外之音,不禁黛眉微蹙,挥手打断,“潘姑娘不要误会,我救柳寻衣另有原因,和你想象的……不太一样。”

    闻言,潘雨音的眼神稍有变化,却未辩解,又道:“我很担心你们。”

    “潘姑娘何出此言?”

    “梅前辈的性情十分刚烈,你刚刚用‘那样’的方式逼她就范……虽然梅前辈勉强妥协,但心里一定极不痛快。因此,这场赌局你只能赢不能输,否则莫说我求情无用,纵使师父向她求情……恐怕也于事无补。”

    “我也不希望死在这里。”洵溱自嘲一笑,语气分外轻松,“多谢潘姑娘提醒,我记下了。”

    “难道你一点也不担心?”见洵溱谈笑自若,潘雨音疑惑丛生,“师父的性情虽不比梅前辈那般冷傲,但想说服她也并非易事。洵溱姑娘,你……究竟有多大把握?”

    “我不知道。”洵溱摇头苦笑,敷衍道,“刚刚形势逼人,容不得我多想,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走一步算一步?”洵溱的回答令潘雨音大感意外,“难道你没有计划?看你胸有成竹的样子,我还以为……”

    “我若不表现的胸有成竹,梅前辈岂肯带我们进来?其实,从踏入长白山的那一刻起,我的所有计划皆赶不上未知的变化。”

    虽然洵溱表面上装出一副尽人事、听天命的无可奈何模样,实则她手中攥着一柄利剑,一柄能令桃花婆婆妥协,同时令她自己陷入困境的“双刃剑”。

    不到万不得已,洵溱不会冒险,此时更不会在潘雨音面前露出丝毫破绽。

    “要不然……我先向师父求情,若不成你再出马?”

    “如果连潘姑娘都无法说服桃花婆婆,我说与不说只怕效用不大。”

    “无论如何,总要试一试!”潘雨音笃定道,“我绝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柳大哥和你遭遇不测。”

    “潘姑娘……”

    “雨音!”

    未等洵溱开口,桃花婆婆的声音陡然响起,登时将二人的对话打断。

    “不用担心,我一定会说服师父。”

    匆匆留下一句安慰,潘雨音快步朝桃花婆婆迎去,留下心猿意马的洵溱呆呆地望着她的背影。

    “桃花婆婆与萧芷柔的关系非同一般,你刚才信誓旦旦地和梅紫川打赌,是不是打算将柳寻衣的身世告诉桃花婆婆,希望她念在萧芷柔的情面上救柳寻衣一命?”阿保鲁缓步上前,小心翼翼地左右顾盼一番,低声问道,“可你之前说过,如果提早暴露柳寻衣的身世,极有可能令我们前功尽弃。你今天的决定……是不是在铤而走险?”

    “我不知道。”

    阿保鲁一语道破洵溱的心思,令其精神一振,眼泛忧郁。同样是一句“不知道”,但这一次洵溱不是敷衍,而是实话。

    “事已至此,我们已无路可退。洵溱,你千万不能自乱阵脚。”阿保鲁忧心忡忡地鼓励道,“无论你作何打算,我们都誓死相随。”

    “世上只有桃花婆婆能救柳寻衣,如果我们连虎穴龙潭都进不来,柳寻衣必死无疑。”洵溱呢喃自语,似乎向阿保鲁解释,又似乎在佐证自己没有做错,“如果柳寻衣死了,他的秘密将变得一文不值。对我们而言,保守他的秘密固然重要,但和他的性命相比……仍略逊一筹。”

    “没错!”

    “真到山穷水尽,我们别无选择,只能孤注一掷。”洵溱心乱如麻,纠结反复,却迟迟下不定决心,“只不过,一旦将柳寻衣的身世说出来,我们的处境将变得十分被动。”

    “能不能只告诉桃花婆婆一人,让她替我们保守秘密……”

    “不可能!”洵溱不假思索地打断阿保鲁的建议,苦笑道,“桃花婆婆与萧芷柔情同祖孙,她们的关系远比你我亲近,甚至比你我想象的更牢固。一旦让桃花婆婆知道柳寻衣的身世,她也许会隐瞒其他人,但绝不会隐瞒萧芷柔。眼下,虎穴龙潭就有一位与萧芷柔情同母子的‘无情剑客’。与我们相比,桃花婆婆当然更相信他。一旦真相大白,我们再想左右柳寻衣的去路,唐阿富肯定第一个站出来反对。”

    “这……”

    “万一让柳寻衣回到萧芷柔的羽翼下,我们再想接近他只怕难如登天。”洵溱的眼睛微微眯起,语气分外沉重,“如果桃花婆婆固执己见,不肯替柳寻衣治伤,我们将陷入两难之境。要么让柳寻衣去死,要么……让他脱离我们的掌控。”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究竟如何是好?”错综复杂的关系和瞬息万变的局势令阿保鲁一个头、两个大,心烦意乱地嘟嘟囔囔,“难不成我们只能将全部希望寄托在潘雨音身上?如果柳寻衣没有被朝廷、武林两道追杀,也许潘雨音能软磨硬泡说服桃花婆婆。但梅紫川刚刚说的明白,柳寻衣现在恶名昭彰,天下人人得而诛之,桃花婆婆原本就厌恶江湖争斗,再加上救他极有可能损伤自己的声誉,八成……”

    闻言,洵溱的眼中精光乍现,计上心头,抬眼望向与桃花婆婆、黄阳明、宝儿谈笑叙旧的潘雨音,权衡再三,最终将心一横,打定主意。

    “你说的不错!与桃花婆婆关系匪浅的人何止萧芷柔?潘姑娘对她同样十分重要。”

    “什么意思?”望着若有所思的洵溱,阿保鲁不禁一愣,“我说过什么?”

    “当年在辰州,桃花婆婆亲口承认自己是空盛大师的义女,而潘初八是空盛大师的亲传弟子,并且对空盛大师有救命之恩。正因如此,她才收潘姑娘为徒。”

    “那又如何?”

    “你还不明白?桃花婆婆是为报答空盛大师的恩情才将潘姑娘收入门下。”洵溱讳莫如深,将心中所想娓娓道出,“如此算来,桃花婆婆与潘姑娘的渊源……丝毫不逊于萧芷柔。我之所以笃定萧芷柔能改变桃花婆婆的心意,是因为她与柳寻衣的关系非同一般,桃花婆婆深明大义,自然不会对萧芷柔的‘至亲’见死不救。同样,潘姑娘只靠红口白牙向桃花婆婆求情,她碍于黄、梅二位前辈的情面和自己的原则、声誉,肯定不会轻易答应。但如果……潘姑娘能像萧芷柔那样戳中桃花婆婆的‘软肋’,纵使她不开口,料想桃花婆婆也不会袖手旁观。”

    “什么意思?”阿保鲁如闻天书,越听越糊涂,“怎么才能让潘雨音戳中桃花婆婆的软肋?”

    “很简单,只要让柳寻衣和潘姑娘的关系……变得非同一般,他在桃花婆婆心中的分量自然大不相同。”

    ……

第九百零六章:嘴硬心软

    “洵溱姑娘,劳烦你们将柳大哥抬过来。”

    当洵溱与阿保鲁站在峡谷入口进退两难,窃窃私语时,潘雨音的声音突然自溪边传来。抬眼望去,见她一边“搀扶着”桃花婆婆,一边朝洵溱几人挥手示意,似乎在催促他们尽快上前。

    见状,阿保鲁不禁面露欣喜,得意道:“看来潘雨音已说服桃花婆婆,省的我们……”

    “不对!”

    洵溱定睛观瞧,赫然发现潘雨音与桃花婆婆的神态举止颇为古怪。

    稍作思量登时恍然大悟,潘雨音对桃花婆婆表面上是“搀扶”,实际却是“挽留”。

    俨然,潘雨音已向桃花婆婆道明来意,但桃花婆婆似乎不打算出手相救,反而欲拂袖离去,以示决绝。

    “洵溱,我们怎么办?”

    “丑媳妇总得见公婆。”面对阿保鲁的忐忑,洵溱神情一禀,“抬柳寻衣过去,见到桃花婆婆你们不要乱说话。”

    “记住了。”

    匆匆答应,阿保鲁迫不及待地向萧阳三人招呼一声,在洵溱的带领下硬着头皮朝桃花婆婆走去。

    “晚辈洵溱,见过桃花婆婆!”

    “阿富,你也来了。”面对热情寒暄的洵溱,桃花婆婆却视若无睹,径自朝几人身后的唐阿富迎去。途径竹轿上的柳寻衣时,桃花婆婆的余光下意识地朝他一瞥,一抹震惊之意自眼中稍纵即逝,而后旁若无人般向唐阿富问道,“柔儿近来可好?”

    “有劳桃花婆婆挂念,谷主一切安好。”唐阿富毕恭毕敬地拱手施礼,“谷主十分惦记您老人家,故而命我前来探望。”

    “明明已有书信往来,她却仍不放心,真是……”一提起萧芷柔,桃花婆婆的眼中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一抹慈爱之色,“阿富,你家谷主命途多舛,半辈子操心劳力,虽然武功高强但身子骨薄弱,如今你们这些徒弟已长大成人,羽翼渐丰,日后要多多替她分忧。”

    “前辈的教诲,晚辈谨记在心。”面对和颜悦色的桃花婆婆,唐阿富心怀愧疚,暗骂自己不该欺瞒,更不该拿萧芷柔做幌子。

    “师父……”

    几次欲言又止的潘雨音紧紧跟在桃花婆婆身旁,见她与唐阿富有说有笑,却对奄奄一息的柳寻衣置若罔闻,不禁忧心如焚,怯生生地插话:“您看看柳大哥他……”

    “雨音,你一向乖巧听话,今日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忤逆为师?”桃花婆婆面色一沉,不悦道,“为师已将此事的利弊向你解释的清清楚楚,你纵使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其他人着想,岂能固执己见,率性而为?”

    “师父经常教导我医者仁心,当以救济苍生为己任。如今柳大哥性命垂危,师父为何见死不救……”

    “放肆!”在黄阳明、梅紫川的注视下,桃花婆婆勃然大怒,斥道,“今日我救他一命,明日不知又有多少人因他丧命。连你自己也说医者仁心,当以救济苍生为己任,究竟是柳寻衣的性命重要,还是更多人的性命重要?更何况,为师早在第一次见到他时便出言劝诫,真正能救他的人不是我,而是他自己。古往今来‘强中自有强中手,一山更比一山高’,江湖中你杀人、人杀你,冤冤相报何时了?柳寻衣落到今日这步田地怪不得任何人,归根到底是他咎由自取。他运气好,被你们从鬼门关拽回来,可那些运气不好的人该如何?那些死在他剑下的人又该如何?难道只有他的命是命,其他人的命就不是命?”

    “这……”

    “今日我救他,明日他同样会被别人害死。雨音,不要再替柳寻衣求情!”言至于此,桃花婆婆的目光不经意地朝面如白蜡的柳寻衣轻轻一扫,冷漠的眼神悄然一缓,又道,“更何况,你们来的太迟,看他现在的样子俨然已伤及精髓,病入膏肓,残存的一口气全凭自己的意志苦苦支撑。即便如此,依旧是强弩之末。待他将自身精元消耗殆尽,再好的药材也是枉然。如我所料不错,其大限就在十天八天之内。换言之,纵使为师出手……只怕也救他不活。”

    “什么?”

    桃花婆婆此言一出,在场之人无不脸色一变。

    洵溱的狐疑、潘雨音的绝望、阿保鲁的惊慌、唐阿富的纠结及黄阳明、梅紫川的讳莫如深……一时间,众人纷纷陷入沉默,虎穴龙潭鸦雀无声,静如死寂。

    “我们费尽千辛万苦才……唉!”恼羞成怒的阿保鲁捶胸顿足,咒骂连连,却又无可奈何。

    呆若木鸡的潘雨音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痴痴地问道:“柳大哥他……真已无药可救?”

    “这……”桃花婆婆顾左右而言他,“为师观其面色,察其精神,料想他受伤至少一月有余。如此危重的伤势,又耽误这么长时间,他能撑到现在已是奇迹,换作常人早已一命呜呼。因此……”

    “正因为柳寻衣非同常人,前辈更要救他一命。”洵溱从桃花婆婆的字里行间听出一丝端倪,试探道,“他为何苦苦撑到现在?只因他想求生,不愿求死!桃花婆婆,连苟延残喘的柳寻衣都不肯放弃,你岂忍心冷眼旁观?”

    “丫头,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梅紫川的眼中寒光一闪,冷声道,“在虎穴龙潭,没人可以威胁老身的客人。”

    “如果你们有心,应该带柳寻衣离开这里,尽快找一处山清水秀的风水宝地令其葬身长眠。”黄阳明先看看桃花婆婆,又看看梅紫川,从而神情古怪地幽幽提议,“若是如此,老朽愿替你们在夫人面前说说情,留你们一条小命……”

    然而,此时的洵溱根本没心思理睬黄阳明和梅紫川,犹豫片刻,再度向前一步,对近在咫尺的桃花婆婆咄咄相逼:“前辈,柳寻衣不能死!”

    “笑话!”桃花婆婆怒极而笑,“三皇五帝尚有龙御归天的时候,他柳寻衣又不是三头六臂,为何不能死?”

    “如果我说出的理由令前辈无法漠然视之,前辈是否愿意尽全力救治柳寻衣?”洵溱美目一转,不答反问。

    见洵溱言之凿凿,桃花婆婆不禁一愣,迟疑道:“什么意思……”

    “这丫头诡计多端,千万不要中她的圈套。”梅紫川沉声提醒。

    “我……倒想听听,你究竟能说出什么理由让我非救柳寻衣不可?”桃花婆婆似乎被洵溱勾起兴趣,因而对梅紫川的提醒未作反应。

    见状,洵溱的心里暗道一声“果然”,沉吟道:“据我所知,前辈此生只有潘姑娘一位亲传弟子,非但对她寄予厚望,而且疼爱有加。既然如此,前辈岂能忍心让自己的爱徒重蹈覆辙?岂能忍心让潘姑娘再经历一次前辈生平最大的痛苦?”

    “嘶!”

    洵溱此言一出,桃花婆婆和潘雨音的眼神同时一变。不同的是,桃花婆婆眼泛迟疑,而潘雨音的眼中却布满惊骇之意。

    “洵溱姑娘,你在说什么……”

    “事到如今,有些事潘姑娘何必再瞒?更何况,桃花婆婆是你师父,不是至亲胜似至亲,在她面前你又何须隐瞒?”洵溱义正言辞地打断潘雨音的疑惑,煞有介事地说道,“潘姑娘,你应该将自己的感情清清楚楚地告诉桃花婆婆。如果柳寻衣重伤不治,你将痛失挚爱,一生一世都要承受常人难以忍受的痛苦与煎熬。然而,这种痛苦煎熬别人也许不能体会,但桃花婆婆……一定能感同身受。”

    “这……”

    洵溱的直言不讳,几乎令在场所有人大惊失色,哑口无言。梅紫川本欲上前说些什么,却被黄阳明死死拽住衣袖。

    “洵溱姑娘,我……”

    “潘姑娘,如果你不希望柳寻衣英年早逝,这是唯一能救他的办法。”洵溱与潘雨音四目相对,一抹难以名状的复杂情感在二人的眼神交流中难舍难分,若隐若现。

    终于,心慌意乱的潘雨音在洵溱的凝视下渐渐放弃争辩,先看看气若游丝的柳寻衣,而后将近乎哀求的目光投向心神不宁的桃花婆婆。

    “让潘雨音眼睁睁地看着柳寻衣惨死而束手无策,此情此景,恰如当年的花楹用尽手段仍不能挽回叶桐的性命。”见桃花婆婆眼神颤抖,洵溱自知此法正中其下怀,故而将心一横,趁热打铁,“当年令花楹心死如灰的悲剧,难道要在二十多年后的潘雨音身上重新上演?前辈,当年的你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可今日的潘雨音却有你这位‘天下第一神医’做师父,难道你真的忍心见死不救?”

    “你……”

    “前辈不要误会!”未等桃花婆婆踌躇,洵溱蓦然摆手,嘴角扬起一丝苦涩微笑,解释道,“我说的‘见死不救’不是柳寻衣的‘身死’,而是潘雨音的‘心死’。”

    “这……”

    洵溱的一席话,令沉浸往事而难以自拔的桃花婆婆似乎再度感受到当年那股撕心裂肺的哀怨与绝望。当她将犹豫不决的目光投向梨花带雨,我见犹怜的潘雨音时,仿佛看到当年的自己,而竹轿上昏迷不醒的柳寻衣……在她眼中也渐渐变成叶桐的模样。

    “我知道前辈的担心,也知道黄、梅二位前辈的顾虑。”当暗怀心事的众人埋头不语时,洵溱的声音再度响彻在虎穴龙潭,“我以性命担保,柳寻衣很快就能洗脱冤屈,不再是恶贯满盈的奸贼,而是被奸人迫害的忠臣良将,英雄豪杰。你们帮他非但不会自毁清誉,连累子孙,反而能垂范百世,名流千古。当然,在此之前我会竭尽所能地保护这里每一个人的周全,绝不让你们因为柳寻衣的事而受到丝毫打扰。”

    望着大义凛然的洵溱,桃花婆婆迟疑不定,将纠结的目光投向眉头深锁的黄阳明与梅紫川。

    然而,未等他们开口表态,膝下却传来宝儿稚嫩的声音:“爹、娘,柳大哥是好人,宝儿不让柳大哥死……”

    昔日,柳寻衣与宝儿在绝情谷忘情崖有过一场不同寻常的缘分。当时,因为宝儿的一句无忌童言,方才令柳寻衣茅塞顿开,下定决心纵身一跃。

    想不到,今时今日又是宝儿的一句话,令其岌岌可危的性命重新出现转机。

    “如果前辈执意不允……”

    “我可以尝试救他!”洵溱话未出口,桃花婆婆的声音悄然传来,“但……有一个条件。”

    “前辈请讲!”

    “师父请讲!”

    洵溱和潘雨音同时眼前一亮,异口同声地欣然允诺。

    “倘若柳寻衣侥幸痊愈,他和雨音不能再做有名无实的假夫妻,必须在虎穴龙潭洞房花烛,当木已成舟……方能离开。”

    ……

第九百零七章:推己及人

    入夜,被山川环绕的虎穴龙潭宛若一口天井,四周阴影如笼,漆黑如墨,依稀听到山鸣谷应,流水潺潺,似乎远在天边,又似乎近在眼前。

    仰望夜幕苍穹,月光如玉,繁星璀璨,仿佛在无边无际的宇宙深处充斥着另一个世界,生活着另一群人,上演着另一场悲欢。

    当恍若失神的潘雨音端着一盆清水缓缓步入峭壁下的草屋时,**上身的柳寻衣正安安静静地躺在一张由石块和木板垒成的床上,结实的胸膛上密密麻麻扎满银针。

    简陋的草屋一灯如豆,昏黄而幽暗,空气中充斥着一股浓浓的尘土气息,除一张桌子、一张床、两三木墩之外,再无其他东西。

    这里本是黄阳明和梅紫川用来存放杂物的库房,傍晚时被萧阳几人简单收拾一下,现在勉强当做柳寻衣的房间。

    然而,相比阿保鲁和萧阳他们住的柴房,这间草屋的环境已十分“优渥”,至少……有床,不像阿保鲁他们只能席地而睡。

    唐阿富是萧芷柔的徒弟,单独住一间草屋。

    洵溱与潘雨音同住,无疑是他们中待遇最好的一位。

    此时,桃花婆婆坐在床边的木墩上,左手为柳寻衣号脉,右手不时调整银针。伴随着她轻盈而娴熟的动作,柳寻衣时而蹙眉、时而冒汗、时而深吸、时而长呼……身为旁观者的潘雨音不禁替他捏着一把冷汗。

    就这样,不敢打扰桃花婆婆替柳寻衣诊治的她蹑手蹑脚地将水盆放在桌上,而后静静地站在一旁,默默注视着眼前的一幕,足足伫立一个时辰却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不必担心,你的心上人……一时半会儿死不了。”桃花婆婆的声音突然响起,打破沉寂的同时亦令潘雨音心头一颤,“丫头,为师可舍不得让你守寡。”

    “这……”潘雨音脸颊一红,又见桃花婆婆满脸疲惫,赶忙斟茶倒水,小心翼翼地递到她面前,怯生生地说道,“师父,其实洵溱姑娘说的……”

    “洵溱说的对!”桃花婆婆接过茶杯,漫不经心地打断,“为师早就告诉过你‘天下男子千千万,可大都是庸碌之辈,世俗之徒。如柳寻衣这般有情有义,心存天下的好男儿世间罕见。’虽然他如今时运不济,处境堪忧,但不可否认他确确实实有许多过人之处。如果抛开江湖中那些虚虚实实的风言风语,只凭为师对他的印象……此子依旧是一位值得托付终身的好男儿。”

    “这……”潘雨音心中羞臊,同时面露惊奇,“师父现在说的话和白天说的话……似乎不太一样。既然师父早知柳大哥是好人,白天又为何……见死不救?”

    “并非为师见死不救,而是不知该如何救他。”桃花婆婆叹道,“一者,其伤太重,为师并无救活他的把握,只能尽力为他续命。二者,柳寻衣现在的处境十分凶险,救他意味着与天下人为敌,此一节……为师也不得不考虑。三者,虎穴龙潭是黄阳明与梅紫川的隐居桃源,他们几十年与世无争,为师实在不希望因为我的仁慈……打破他们一家人的宁静。雨音,今天若不是洵溱将你和柳寻衣的关系当众挑明,为师断不会轻易答应替他治伤……”

    不知为何,当桃花婆婆提及黄阳明与梅紫川时,原本凝重而坚定的眼神突然变得有些飘忽。似乎……她刚刚只说出一半原因,另有一半难以启齿。

    “雨音,你一定要明白为师的良苦用心。”桃花婆婆话锋一转,柔声道,“喜欢一个人没有错,错的是连承认的勇气都没有。”

    “其实,师父说的这些……徒儿连想都不敢想。”

    “为何?”桃花婆婆眉头一皱,“莫非你不喜欢柳寻衣?”

    “谈不上喜欢与不喜欢,只是像我这般庸庸碌碌的女子……岂能配得上柳大哥那般英雄?”潘雨音既未承认,亦未否认,而是用一句模棱两可的回答诠释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

    “傻丫头,你是我的徒儿,要样貌有样貌、要涵养有涵养、要学识有学识,柳寻衣能娶你为妻是他祖上修来的福气。”桃花婆婆的眼中闪过一抹了然之色,意味深长道,“你样样都好,唯独性情太腼腆。”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正因如此,为师才会帮你。”桃花婆婆别有深意地笑道,“我早说过,洵溱聪敏过人,城府极深,纵使你主动出击也未必是她对手,更何况羞羞答答?今日天赐良机,为师索性借她之口促成你与柳寻衣的大好姻缘,待你们‘将生米煮成熟饭’,你就是他这辈子唯一的女人。如此,也不枉为师冒险救他。”

    “这般强人所难……逼他与我长相厮守,对柳大哥不公平,对我也不公平。”潘雨音黛眉紧蹙,贝齿轻咬下唇,断断续续道,“对洵溱姑娘……更是不公平。虽然她极口否认,但我能感受到她对柳大哥发自内心的……在乎。从‘临安救人’到‘注血洗髓’,再到一路而来的风风雨雨。时至今日,她不惜用自己的性命与梅前辈打赌、挑明我对柳大哥的感情,一切的一切……只为救柳大哥的性命。她才是柳大哥真真正正的救命恩人,与她相比……我根本微不足道。现在师父让我喧宾夺主,横刀夺爱,我……”

    “雨音,为师知你仁义,也欣赏你的正直。但你必须清楚,世上任何事都可以分享,任何事都可以礼让,唯独男女之间的感情……无论是谁,一经碰触都会变得无比自私。不止是你,为师如何?黄阳明、梅紫川如何?柳寻衣如何?洵溱又如何?无论多聪明、多睿智、多理性,一旦深陷情网,必将本末倒置,轻重失宜,心甘情愿地为彼此付出一切。同样,也会令人变得前所未有的自私。如果做不到……只因用情不够深。”

    “师父……”

    “洵溱为什么救柳寻衣不重要,重要的是一旦柳寻衣痊愈,他将彻底迷失在洵溱的股掌之中。”桃花婆婆神情一禀,正色道,“雨音,你老老实实地告诉为师,嫁给柳寻衣……委屈吗?”

    “这……”潘雨音一怔,“当然不……”

    “好了!”桃花婆婆打断潘雨音的辩解,不由分说地将茶杯塞进她手中,“你先出去,为师该替柳寻衣起针了。”

    “是……”

    涉及柳寻衣的性命,潘雨音不敢有丝毫迟疑,本来她酝酿了一肚子话打算和桃花婆婆促膝长谈。可此时看来,桃花婆婆似乎已看穿她的心事,却并不打算由着她的性子“胡来”。

    刚刚的一番教诲,既有一种“过来人”的指教与规劝,也有一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威严与果断。

    不可否认,桃花婆婆对潘雨音的爱护令人感动。尤其在面对七窍玲珑的洵溱时,桃花婆婆担心自己的爱徒因为善良而软弱,于是借柳寻衣生命垂危的机会挺身而出,一出手不是先下一城,而是直捣黄龙。

    一招“生米煮成熟饭”,无疑是“过来人”的先见之明,经验之谈。但对多愁善感,无时无刻不在设身处地,将心比心的潘雨音而言,真的受用吗?用这种步步算计的方式让她与柳寻衣共结连理,又真能获得幸福吗?

    对此,任潘雨音绞尽脑汁仍一团浆糊,百思不解。

    当神思恍惚的她缓缓走出草屋时,却见洵溱在溪边散步。

    月光如玉,美人无暇。

    山风阵阵,掺杂着花香与水雾徐徐而来,清澈凉爽,拂过洵溱的一袭长裙,三千青丝,凸显出玲珑有致的身材,精致无双的面容。

    西域女子独有的“妖娆妩媚”,不仅美的不可方物,而且灵气逼人,惹人沉醉。

    这一幕,令同为女子的潘雨音看的发痴。以往她只在意洵溱的聪颖,忽略了她的美貌,今夜才恍然发现,原来洵溱不仅冰雪聪明,而且国色天香。

    比较之下,秀外慧中的潘雨音没来由地生出一丝相形见绌的自卑与苦涩。

    原来,“强中自有强中手,一山更比一山高”不止对武林高手适用,对娇柔美人同样适用。

    “潘姑娘,我在等你。”

    一见潘雨音,洵溱莞尔一笑,月光仙子明眸善睐,顾盼生辉,一笑倾国而倾城,岂止迷人眼?更要醉人心。

    “等我?”潘雨音收敛心神,快步上前,故作镇定地问道,“找我有事?”

    “我要向你道歉。”

    “道歉?”潘雨音一愣,俨然没听懂洵溱的意思,“道什么歉?”

    “我没有和你商量,擅自在桃花婆婆面前说你对柳寻衣一往情深,将你置于进退维谷的尴尬境地,因此……”

    “洵溱姑娘不必介怀,你也是为救柳大哥的性命,万不得已才出此下策,我岂能怪你?”望着满眼愧疚的洵溱,潘雨音不以为意地笑道,“江湖儿女,区区小事何足挂齿?我也希望洵溱姑娘不要误会师父,她老人家并非铁石心肠,而是……”

    “我知道桃花婆婆心地善良,一定不会见死不救。她只是顾忌黄、梅两位前辈,因此才犹豫不决。我借潘姑娘与柳寻衣的关系大做文章,是为让桃花婆婆给自己一个破例的借口,同时给黄、梅二位前辈一个交代。”

    “洵溱姑娘不愧是洵溱姑娘,果然慧眼如炬。”

    说这句话时,潘雨音故意装出一副洒脱不羁的豪派模样,与昔日的儒雅娟秀大相径庭。

    俨然,桃花婆婆评价其“腼腆”、“羞涩”,在无形中对她产生一些影响。

    言至于此,潘雨音索性将心一横,鼓足勇气问道:“其实,我有一事不明,敢请洵溱姑娘指点迷津。”

    “潘姑娘请说。”

    “你今天在师父面前说我和柳大哥……究竟是情急之下的托辞?还是……真心实意的祝福?”

    闻言,洵溱的脸色微微一变,默默注视着眼神飘忽却又不甘闪避的潘雨音,一时间百感交集,五味杂陈。

    沉默良久,洵溱只字未发,但潘雨音似乎已猜到答案。

    二人相视一笑,未再多言。一前一后,默不作声地朝同一间草屋走去。

    从溪畔到草屋,短短五六丈的距离,不知为何?今夜的她们走的分外漫长,遥远。

    ……

第九百零八章:年寿不永(一)

    “砰、砰砰!”

    夜深人静,为柳寻衣行针施药后的桃花婆婆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离开草屋,但她并未回自己的住处歇息,而是来到黄阳明与梅紫川的屋前。

    “吱!”

    一声轻响,门分左右。烛影下,露出梅紫川那张皱纹交错,布满愁容的面庞。

    奇怪的是,与白天的冷漠、孤傲相比,此时的梅紫川神情惆怅,面色消沉,非但没有半点世外高人的超凡气韵,反而比寻常的七旬老人更有不如。

    “刚刚替柳寻衣行针,故而来晚一些。”

    “早早晚晚又有何异?进来吧!”

    伴随着梅紫川的一声叹息,桃花婆婆拎着药箱步入草屋。

    屋中,宝儿安静地躺在床榻内侧,红扑扑的小脸与均匀的呼吸昭示着他已熟睡梦乡。

    此时,黄阳明盘膝坐于床边,脸色时而殷红如血、时而苍白如纸,看上去十分怪异。再看其皱成“川”字的眉头,紧抿的嘴唇以及顺着脸颊不断向脖颈淌落的汗水,俨然他的这场“打坐”并不顺利。

    “我曾千叮万嘱,不能让他自行运功。”见此一幕,桃花婆婆大惊失色,“今夜这是……”

    “老头子看似随和,其实骨子里十分固执。”梅紫川无奈道,“今夜,他左等你不来、右等你不来,于是心痒难耐,忍不住自行运功。任我再三劝阻,可他……根本不听。”

    “自行运功凶险极大,若不能将体内乱窜的几股真气顺利引回丹田气海,稍有不慎,对他的奇经八脉乃至五脏六腑又是一次巨大的损伤。”面对自作主张的黄阳明,桃花婆婆又气又恼,“生死攸关,岂敢儿戏?”

    “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不必睬他!”梅紫川眼神哀怨地望着痛苦不堪的黄阳明,沉声道,“若不是老头子骄傲自大,急于求成,何至于在修炼‘乾坤九极功’时走火入魔?他以为自己是年轻人,元气未稳、乾坤未定、阴阳未和,冒冒失失出关,自以为神功大成,天下无敌,到处找人比武炫耀,结果乐极生悲,一误再误。当他发现自己的身体不对劲儿时……已悔之晚矣。”

    对于黄阳明,梅紫川一向色厉内荏,虽然言辞冷酷,但心中万分担忧。言至于此,梅紫川神情一缓,对桃花婆婆感激道:“若不是你在这里,只怕老头子他……”

    “世事无常,福祸难料。”桃花婆婆安慰道,“放心,我一定尽力帮他……”

    “噗!”

    话音未落,盘膝打坐的黄阳明突然闷哼一声,紧接着口中喷出一大股鲜血,直将猝不及防的桃花婆婆与梅紫川吓得脸色一变。

    “你怎么样?”

    “咳咳……”

    大汗淋漓的黄阳明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掩住口鼻,止不住地猛咳,根本无心理会桃花婆婆的追问。

    待他将淤积在胸口的混沌与咽喉的浊物尽数吐出,苍白的老脸方才稍稍恢复一丝血色。

    “又失败了?”

    面对梅紫川的质问,黄阳明绽露出一抹憨实的苦笑,委屈道:“差一点!就差一点!下次一定可以……”

    “还有下次?”桃花婆婆脸色一沉,不悦道,“我好不容易帮你恢复一些,你却一而再、再而三擅自运功。之前几次是你运气好,及时保住老命,再胡闹下去迟早出事……”

    “放心!我这把老骨头一时半会儿死不了。”黄阳明满不在乎地咧嘴一笑,戏谑道,“要怪就怪你开的方子药效太弱,等我恢复如初恐怕要十年八年。不如……你帮我调制一些猛药?”

    “猛药?”桃花婆婆看着玩世不恭的黄阳明,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常言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不是我开的方子药效太弱,而是我故意降低药性,以免你虚不受补。下一剂猛药非但救不了你,反而会害死你。”

    “老朽活到今天已经赚了,岂会怕死?”

    “你有没有替紫川和宝儿想过?”桃花婆婆责问道,“你若撒手人寰,自己倒是痛快,可留下他们孤儿寡母又该如何生活?”

    “这……”

    被桃花婆婆戳中软肋,黄阳明的态度不再像刚刚那般不正经,他看看身形佝偻,老态尽显却仍强撑着一股精气神的梅紫川,再看看满脸稚气,安稳熟睡的宝儿,浑浊的老眼不禁微微泛红,浮现出一抹浓浓的哀伤。

    似乎担心自己的情绪被人察觉,黄阳明挤眉弄眼一番,而后向梅紫川笑问道:“老太婆,你今天对柳寻衣和洵溱如此排斥,是不是……因为我的缘故?”

    “自作多情!”梅紫川冷声道,“我只是担心宝儿,如果因为柳寻衣而得罪江湖群雄,万一遭到报复,你我倒是无所畏,可宝儿他……”

    “我明白!”黄阳明心中苦闷,表面上强颜欢笑,“如果我没有走火入魔,你也不会如此担心。眼下,我元气大伤,生死难测,万一遇到凶险非但帮不上你,反而会变成你的累赘。到时,你又要照顾宝儿又要保护我……确实难以周全。”

    默默聆听着黄阳明与梅紫川的对话,桃花婆婆的眉宇间不禁浮现出一丝愧疚之意。

    其实,她的本心确实如洵溱、潘雨音所言,扶危救困是烙印在她骨子里的品性。因此,从她看见柳寻衣的第一眼,就没打算袖手旁观。

    然而,桃花婆婆对黄、梅二人的处境同样深有感触,他们并不想与柳寻衣扯上关系,从而树敌于天下。至少,在黄阳明痊愈或者柳寻衣洗脱冤屈前,他们不想节外生枝,为自己的三口之家引来灭顶之灾。

    原本,桃花婆婆可以跟着柳寻衣、洵溱离开虎穴龙潭,与黄、梅二人撇清关系。但如今在虎穴龙潭需要她的人不止宝儿一个,还有一位因练功走火入魔,随时可能五内俱焚,经脉寸断的黄阳明。

    这也是梅紫川为何不同意洵溱带走桃花婆婆,执意将她留在虎穴龙潭的根本原因。

    因为桃花婆婆一走,宝儿短时间内或许无恙,但黄阳明的性命……却谁也无法保证。

    缘由于此,今日的桃花婆婆才会深陷纠结而难以自拔。她既不想铁石心肠,漠视柳寻衣的生死,也不想让梅紫川一家陷入危局。

    最终,在洵溱的“穿针引线”下,桃花婆婆有借口,也有理由遵循自己救死扶伤的行医初衷。表面出于对自己爱徒的疼惜,实际仍是出于自己内心的抉择。

    如此一来,对桃花婆婆、对柳寻衣、对潘雨音乃至对洵溱皆有利,唯独对黄阳明、梅紫川和宝儿百害而无一利。

    毕竟,柳寻衣是忠是奸,是生是死和他们半点关系都没有。唯一相关的是,柳寻衣需要桃花婆婆的救治,而桃花婆婆眼下住在虎穴龙潭。

    即便如此,黄阳明和梅紫川也没有抱怨桃花婆婆半句。他们越是如此,桃花婆婆对梅紫川一家越是羞愧。

    “柳寻衣的伤势如何?”

    “这……不太妙。”被黄阳明打断思绪,桃花婆婆精神一振,无奈道,“与你的内伤不同,柳寻衣被人一剑刺穿胸口,伤及肺腑要害,不仅内伤堪忧,外伤同样致命。我现在只能设法保住他的性命,至于恢复如初……只怕不易。”

    “如果不能恢复如初,日后岂非变成一个废人?”梅紫川沉吟道,“难怪他们挤破脑袋也要进入虎穴龙潭向你求助,看来确实已走投无路。”

    “无论是因为我,还是因为雨音,我希望你们一家不要因为柳寻衣的事而……”

    “花楹,你小觑我们了。”梅紫川大手一挥,正色道,“其实,我与柳寻衣虽接触不多,但对此子的印象极深。他是朝廷安插在洛天瑾身边的内奸,此事确实出乎我的预料。因此,他有没有亲手杀死洛天瑾,是不是武林群雄口中的奸贼……我不好说。但以我对他的认识,此子对名利的渴望远不及世俗中人,应该不会做出里通外国,卖主求荣的下流勾当。”

    “不错!”桃花婆婆连连点头,“昔日在辰州,蒙古人设下奸计挑拨四大世家与六大门派的关系,正是柳寻衣不避斧钺,不畏生死地站出来力挽狂澜,并于河西秦府以一己之力止息干戈。他因此沦为众矢之的,甚至连洛天瑾都不肯出面保他。当时他的一番豪情壮志,老身至今仍记忆犹新。”

    “那个叫洵溱的丫头……不简单。”梅紫川思忖道,“只不过,她为何对柳寻衣如此上心?”

    “风华正茂,青春无限,一个未娶、一个未嫁,答案不言自明。”黄阳明揶揄道,“如我所料不错,花楹提出让柳寻衣和雨音在虎穴龙潭‘洞房花烛’,八成是担心雨音斗不过洵溱,日后被她鸠占鹊巢?”

    闻言,桃花婆婆与黄阳明、梅紫川相视一眼,不约而同地面露诡笑。

    “噗!”

    然而,未等黄阳明脸上的笑容完全绽放,他突然感到一阵腹痛难忍,胸闷气短,紧接着头晕目眩,气血翻腾,一股火热的真气冲破丹田气海的禁锢,在五脏六腑间横冲直撞,最终化作一团黑红脓血自口中喷涌而出。

    “额……”

    伴随着一声有气无力的哀嚎,刚刚还在谈笑风生的黄阳明突然身体一僵,直挺挺地从床沿栽倒在地,任桃花婆婆与梅紫川惊恐呼喊,他却神志恍惚,挣扎半晌依旧做不出任何回应。

    ……

第九百零九章:年寿不永(二)

    “花楹,他……他这是……”

    眼睁睁地看着黄阳明从生龙活虎变成奄奄一息,饶是梅紫川如何镇定,此刻也不免心慌意乱,方寸全无。

    霎时间,梅紫川脸色煞白,眼神颤抖,喉咙发紧,舌头打结,双腿抑制不住地阵阵发软,脚下连连踉跄,恍若失神般愣愣地望着被桃花婆婆费力搀扶上床的黄阳明,一时间竟忘记上前帮忙。

    此刻,桃花婆婆根本顾不上梅紫川的情绪,一门心思地查探着黄阳明的状况。

    望其形、观其神、切其脉……从眉眼、口舌一直探到胸腹、四肢,桃花婆婆越探越心惊,越探越咂舌。以至眉头深锁,目光凝重,口中下意识地发出阵阵叹息。

    见状,一向心高气傲的梅紫川再也承受不住内心的压抑,脚下一软“噗通”一声瘫坐在地,神情呆滞的脸上不知何时已老泪纵横。

    “花……花楹,他……他……”

    “刚刚他强行运功,非但没有将乱窜的真气引回气海,反而令丹田中的内力逆冲而出,此刻已……已震破阴交、气海、石门、关元四处大穴,几十年的内力如脱缰野马,尽数游离于脏腑经脉之间,呈覆水难收之势。”桃花婆婆忧心忡忡道,“若无丹田气海的吐纳,莫说他这般年纪,纵使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也万万无法承受如此浑厚的内力。”

    “无法承受……是什么意思?”

    “内力是一把双刃剑,控制得当可以排山倒海,断金碎石。倘若控制不当……亦可将自身脏腑碎如齑粉,经脉骨骼化为腐朽。因此,越是深厚的内力,越需要极强的控制。控制内力的关键在于吐纳自如,而吐纳自如的本源正是丹田气海。”桃花婆婆理解梅紫川的心情,却不忍直接刺激她,故而耐着性子细心解释,“人的丹田可以通过不断修炼渐渐扩张,以此吐纳更加雄厚的内力,也是武林中人常说的内功心法。然而,人有生老病死,此乃天命所限,任谁也无法改变。因此,当人成长到一定年纪,身体必将老化,不仅仅是年老色衰、眼花耳聋,更有脏腑衰竭,骨骼松弛。丹田气海亦不例外,年事越高扩张越慢,直至慢慢停滞,甚至有些人会出现枯萎衰退。此时,无论你再修炼何等高深的内功心法,丹田气海都无法继续承受。正因如此,练武的最佳年纪在少年,大多数人年过四旬或五旬就会达到自身的平衡,再练下去进步非常缓慢,根本无法与年轻人相提并论,只会越来越慢,直至寸步难进。当然,人和人体质不同、天赋不同,因此究竟何时达到巅峰,何时达到平衡皆因人而异。不过无论体质、天赋有何不同,都无法挣脱生老病死的规律。换言之,资质平庸者或许三四十岁便已达到平衡,有些人六七十岁才到巅峰,也有些天赋异禀者活到**十岁仍有提升的空间。俨然,黄阳明虽天赋过人,但仍不属于后者。年过七旬,却执意闭关修炼乾坤九极功的至高境界,不料水满则溢,月盈则亏,其丹田气海根本无法承受再多的内力,以至部分真气无法融入,只能游离于经脉之中,万幸这部分内力不多,尚在其身体的承受范围,因此才没有吐血暴毙。然而,由于他粗心大意,没有及时察觉并悉心调理,反而急于求成,肆意运功,于是变成你们口中的‘走火入魔’。今日,他再一次自行运功,强行将外流的真气灌入丹田,结果操之过急,令丹田破损,气海毁散,宛若盛水的罐子打破一个窟窿……非但不能容纳更多的水,反而连原本储存在罐中的水也要……流散殆尽。”

    “这……”桃花婆婆的解释令梅紫川听的心惊肉跳,脸上变颜变色,迫不及待地问道,“我听不懂你说的道理,你只要告诉我老头子他……究竟会不会有事?”

    闻言,桃花婆婆的眼中闪过一丝纠结之意,踌躇再三,方才硬着头皮如实作答:“如果不能及时化解,黄阳明的五脏六腑、血脉骨骼必将被内力反噬,恐怕……活不过三天。”

    “嘶!”

    此言一出,宛若一道晴天霹雳,登时令梅紫川身体一颤,呆若木雕。

    “咳咳……”

    当桃花婆婆与梅紫川心思沉重,相视无言时,躺在床上的黄阳明突然发出一阵猛咳,吐出一大口鲜血,艰难开口:“我不能死……花楹,你是天下第一神医……一定有救我的法子……”

    “并非我妄自菲薄,如果你想恢复如初,我恐怕……无计可施。”桃花婆婆犹豫道,“毕竟,你年事已高,丹田已破,纵使大罗金仙下凡恐怕也于事无补。但……如果只保住你一条性命,我倒是有些办法,只不过……”

    “不过什么?”黄阳明与梅紫川异口同声地问道。

    “不过你会……变成一个废人。”

    “废人……噗!”黄阳明心中大惊,口中再度喷出一股脓血。

    “废人是什么意思?”梅紫川快步上前,一边安抚神情激动的黄阳明,一边向含糊其辞的桃花婆婆追问,“难道他会变成瘫子?”

    “有可能。”桃花婆婆坦言道,“我能想到的唯一办法……就是散去他的内力。散去内力无异于废去武功,由于他丹田气海尽毁,失去内力后……他的身体将比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更加不如,甚至有可能瘫痪在床。”

    “这……”

    “不可!”未等梅紫川从震惊中清醒,黄阳明已态度坚决地反对,“与其变成废人,不如直接杀了我,咳咳……”

    “花楹,难道……真没有其他办法?”梅紫川恍惚道,“有没有什么药材……”

    “紫川,黄阳明的状况我刚才已经解释的很清楚,天材地宝也许能帮他恢复身体,但无法修补已经破损的丹田。唉!究竟何去何从……你们自己决定。”

    “这……”

    桃花婆婆的直言不讳,令黄阳明和梅紫川面如死灰,哑口无言。

    “不行!绝对不行!”黄阳明心有不甘地连连摇头,“我宁死也不能变成废人……”

    “你若死了,我和宝儿怎么办?”梅紫川悲从心起,恶向胆生,斥责道,“若不是你急功近利,何至于沦落如此境地?你凡事只想自己痛快,从来没有考虑过我和宝儿。年轻如此、老了如此,现在亦如此,你练功是为自己突破,求死也是为自己解脱,究竟在你心里……我和宝儿又算什么?”

    “老太婆,我……”被梅紫川劈头盖脸一通训斥,黄阳明那颗躁动不安的心宛若被人浇下一盆冷水,登时气焰全无,一阵语塞。

    “你我已到这般年纪,废人就废人,废人总比死人好!”梅紫川拂袖将脸上的泪水擦干,从而神情一禀,用不容置疑地口吻说道,“花楹,你尽管保住他的性命,至于用什么手段……我不在乎。”

    “老太婆……”

    “一切都是你自食恶果,怪不得别人。”梅紫川严词厉色地打断黄阳明的辩解,“如果你想让我们娘俩替你受过,趁早死了这条心!”

    “黄阳明,你意如何?”桃花婆婆长叹一声,转而将凝重的目光投向踌躇不决的黄阳明。

    “我……”身心交瘁的黄阳明陷入进退两难,看看态度决绝的梅紫川,又看看安静沉睡的宝儿,终究将心一横,苦涩点头,“罢了!人活到这般年纪,早已不再奢求什么功名利禄,对我而言,没什么比他们娘俩更重要。几十年的功力……废就废吧!虽然有些可惜……但为活命也别无选择。”

    “其实……你并非别无选择。”

    见黄阳明勉强允诺,桃花婆婆忽然灵光一闪,若有所思道:“身为顶尖高手,倘若后继无人必是平生一大憾事。实不相瞒,当初我夫君叶桐得知自己命不久矣,心心念念的不是自己能活多久,而是……如何将自己的一身武功传承下去。眼下,你的处境与我夫君当年颇有雷同,我有一个法子……也算是不情之请,也许能帮你了却一桩心事,免去生平遗憾,只不知……你愿不愿意?”

    “传承?”黄阳明眉头微皱,似懂非懂,“你的意思是……”

    “柳寻衣!”桃花婆婆眼神一凝,开门见山,“以他现在的伤势,纵使我能保住他的性命,八成也会变成废人。可如果……”

    言至于此,桃花婆婆小心窥探着黄阳明与梅紫川的反应,见他二人只是狐疑,并无厌烦,惴惴不安的心方才踏实几分,从而屏息凝神,一鼓作气:“如果你愿收其为徒,将自己毕生所学传授于他,让他凭借雄厚的内力护佑命脉,能在剧毒无比的‘葬龙潭’以毒供补,用万年沉淀的毒物将其伤重难治的身体彻底浸淬,从而涅槃重生,破而后立……如此,柳寻衣非但有痊愈的机会,而且能破茧成蝶,一飞冲天。”

    ……

第九百一十章:薪火相传

    “老头子,真的不用我们陪你进去?”

    “老太婆,让我保留最后一丝尊严吧!”

    凌晨,在梅紫川与桃花婆婆的搀扶下,黄阳明拄着一根拐杖慢慢悠悠地来到柳寻衣的草屋。

    面对桃花婆婆的担忧与梅紫川一千个、一万个不放心,面色惨白的黄阳明满不在乎地推开她们,坚持独自进入房间。

    昏暗的草屋内充斥着一股浓郁的药味,桌上半截蜡烛释放出一抹聊胜于无的淡淡幽黄,昏睡的柳寻衣静静地躺在床上,枯瘦的脸颊在微弱的烛火映射下忽明忽暗,形如木蜡。

    “真不知道你小子究竟是运气好,还是运气差。”伴随着一阵自言自语,黄阳明缓缓走到床边,“说你运气好,你却命途多舛,屡屡受难。说你运气差,你却总能在生死攸关的时候逃出生天。细细回忆,我们好像只在贤王府有过一面之缘。萍水相逢,彼此也没有什么交情。洛天瑾死后,你在中原打打闹闹,我在长白山颐养天年,根本是井水不犯河水,一辈子也不可能扯上关系。无奈老天爷偏偏喜欢捉弄人,因为一个花楹……让半死不活的你遇到命悬一线的我,生生将我们两个八字不合的人撮合成一对。小子,你说咱们爷俩……算不算‘有缘千里来相会’?”

    言罢,黄阳明自嘲一笑,端起放在床边的茶壶,嘴对嘴“咕咚咕咚”地猛灌几口,恍惚的精神在凉水的刺激下渐渐清醒几分。

    这壶水是潘雨音为柳寻衣准备的,以防他半夜醒来口渴难耐,却不料被郁结难舒的黄阳明“以水代酒”,喝的一干二净。

    “花楹对你……不!应该是对潘雨音真是仁至义尽,为了不让她日后跟着你受委屈,竟肯舍下一张几乎从来不求人的老脸求我收你为徒,让我将自己的毕生功力传授于你。殊知,她上一次向人开口求助,还是……二十多年前的事。”黄阳明一边回忆着过往,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感慨倾诉,“你为虎穴龙潭引来祸患,打扰我们一家清静逍遥,可老夫非但不杀你,反而要传功救你……试问天下可有像我这般宅心仁厚,以德报怨的大善人?呵呵……其实我并非善人,救你既不是出于好心,也不是出于花楹的恳求,而是出于我自己。我和老太婆年事已高,纵使没有今天的事恐怕也来日无多……收你为徒,是希望我们百年之后,宝儿在世上能有一位‘亲人’照应,不至于孤苦伶仃,无依无靠。”

    言至于此,黄阳明忽觉时光荏苒,岁月无情,难免心生黯然,神态愈发消沉,语气愈发悲凉。

    “常言道‘人老不以筋骨为能’,花楹也说‘水满则溢,月盈则亏’,有时候……真是不服老都不行。”黄阳明言辞悲切,但语气却分外诙谐,“年轻人,你正值大好年华,无论遇到什么困境皆有重新开始的机会。老夫年近耄耋,早已没有退路可言……唉!听说你的天赋与资质不错,老太婆和花楹对你的品行也颇为肯定,因此由你做老夫的关门弟子……也算勉强够格。宝儿天命不佳,无法继承我的衣钵,而今机缘巧合……或者说‘形势所迫’,也只能便宜你了。老夫不奢望你能惩恶扬善,匡国济时,只希望你的日后不要仗着我赐予你本事为非作歹,祸害苍生。”

    一番肺腑之言,看似对柳寻衣的忠告,实则是对自己迟暮的悲哀。字里行间无不包含着太多、太多的辛酸与无奈,甚至……暗含着一丝对青春不在的懊恼及对大好年华的艳羡。

    黄阳明将压抑在内心深处的苦闷娓娓道出,两行老泪抑制不住地顺着脸颊缓缓淌落。与此同时,躺在床上的柳寻衣,眼角亦情不自禁地垂落一滴泪珠。

    “罢了!”黄阳明大手一挥,破涕为笑,“老夫的一身功力……现已留之无用,弃之可惜。难得你我有缘,从今天开始……咱们爷俩就是一条命。”

    言罢,黄阳明眼中的哀愁与苦涩渐渐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则是一抹难以名状的凝重与深沉。

    “咣啷!”

    突然,黄阳明将手中的拐杖扔在一旁,双手探入柳寻衣身下,眼神一凝,双臂力道骤增,猛然向上一举,柳寻衣的身体瞬时冲天而起,腾空约一丈之高,险些撞到屋顶。

    趁此机会,黄阳明闷哼一声,飞跃上床,盘膝而坐。在柳寻衣坠落前,双手高举过头,掌心奋力合击,一团浑厚而苍劲的白色气旋缓缓凝聚而出。

    此刻,黄阳明全身的肌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胀大,脸色忽白忽红,细密的汗珠层层溢出,五官扭曲狰狞,似乎正在忍受莫大的痛苦。

    “呼!”

    当柳寻衣的身体开始急速下坠,黄阳明双目圆瞪,口中发出一声暴喝,同时双掌朝天,一团拳头大小的白色气旋倏忽而起,迅速冲破柳寻衣的后心,眨眼消失的无影无踪。

    “额……”

    柳寻衣于半昏半醒间感到体内灼热无比,全身的血仿佛在翻滚沸腾,经脉骨骼、五脏六腑几乎被一团迅速扩大的炽热火焰燃烧殆尽,将他从睡梦中生生惊醒,同时口中发出一道低沉哀嚎。

    “翻!”

    伴随着黄阳明一声暴喝,柳寻衣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的凌空翻转。转眼间,他已呈头下脚上的诡异姿态。

    “黄……黄前辈……”渐渐辨清局势的柳寻衣大惊失色,“这是……”

    “小子,打开任督二脉,释放全部穴道,不要阻挡真气灌入。如若不然,你的身体一定承受不住两股内力的对抗,轻则经脉寸断,重则一命呜呼,到时可别怪我没有提醒你。”

    说话的功夫,柳寻衣的头顶已与黄阳明的头顶紧紧贴在一起,一道延绵不绝,若隐若现的白色气劲自二人的天灵百会纵横交织,疯狂涌动。

    由于内力浩瀚,劲气外溢,以至黄阳明与柳寻衣的衣袍、头发,乃至床上的被褥、四周的桌凳皆伴随着真气流转的方向腾空而起,诡异地悬浮在半空中,场面十分混乱。

    “前辈,你这是……向我传功?”柳寻衣感觉无穷无尽的精纯内力滔滔不绝地涌入自己的身体,迅若闪电般穿过奇经八脉,江河入海般涌入气海丹田,一头雾水的他渐渐后知后觉,登时惶恐万分,“万万使不得!前辈,万万使不得……”

    “别乱动!”

    见柳寻衣欲挣扎反抗,黄阳明挥舞双手,以双风灌耳之势牢牢按住他的脑袋。与此同时,掌心生热,凝元聚气,将源源不绝的内力灌入柳寻衣的太阳穴。

    一时间,三道大穴同时受力,柳寻衣感觉自己的经脉酸涩胀热,由于承受不住如此疯狂的传功,眼下已濒临崩溃的边缘。

    现在已经不是柳寻衣肯不肯承受,而是他能不能承受。在波涛汹涌,浊浪排空的强横内力面前,早已由不得重伤未愈的他自由选择,只能咬紧牙关默默忍受。

    “黄前辈,我……”

    “小子,现在不仅仅在救你的命,也在救我们一家的命!”黄阳明沉声道,“你现在不能胡思乱想,必须集中精神将我传给你的真气在体内运行三个周天,有条不紊地引入自己的丹田。此间万万不可分心,更不可出现丝毫差池,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晚辈何德何能?岂敢受此大恩……”

    “你欠我的恩情日后再说,现在不要再问东问西。”见柳寻衣犹豫不决,心急如焚的黄阳明勃然大怒,厉声斥责,“如果你不希望咱们爷俩一起走火入魔,暴毙而亡,现在就专心致志地记住我接下来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

    “这……是。”深知在传功的紧要关头断不能分神,故而柳寻衣不敢再争辩,答应一声,迅速收敛思绪,强忍着忽冷忽热的奇怪感觉,一点一滴地将黄阳明传给自己的内力吸纳于丹田之内。

    “如是我闻,乾坤居中。开明见暗,乃在虚空。由心生故,五蕴皆明。九阴九阳,无有迷穷。神聚其首,气汇其足。东西由象,南北成观。内无所惊,外无所惧。身心相知,复体不迷……”

    黄阳明字字珠玑,柳寻衣却字字惊心,身为一流高手的他不用问也能猜到黄阳明说的是什么?再回忆自己的复杂处境,心中难免惊骇更甚、惶恐更甚、心酸更甚、感动更甚……

    “小子,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既然老夫决定收你为徒,传你内力,索性将毕生绝学一并传授于你。”正在柳寻衣悉心背诵,五味杂陈之际,黄阳明苍老的声音悄然响起,“老夫刚刚所述乃‘乾坤九极功’心法口诀,你要牢记于心,认真参悟。无此口诀,你十年之内恐难驾驭老夫传授你的浑厚内力。有此口诀,定能一日千里,水到渠成,身体痊愈之时即神功大成之日。到时,你必将超然于各派高手,无敌于江湖群雄。”

    ……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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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蓑衣介绍:
一纸招安令,神秘孤儿化身金牌卧底,人前是江湖浪子,人后是朝廷密探。庙堂重臣、武林豪杰、隐世高手、外族恶人、异教魔头、富贾巨商、绿林好汉……皆在名、利、权、欲中相爱相杀,纠缠不清。伪装、谎言、阴谋、野心……柳寻衣在生与死、黑与白之间临渊而行,上演江湖“无间道”。江湖风雨漫天下,天下风雨尽江湖。蓑衣掩掩避风雨,风雨潇潇血蓑衣!血蓑衣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血蓑衣,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血蓑衣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