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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幸福来敲门     大明文魁txt下载     大明文魁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六章 一鸣惊人

    readx;张享此刻心情太急切了,所以行动有些冒失,难免有阻拦上官去路的嫌疑。

    周知县脸已是沉了下来,大为不快道:“还要再试吗?”

    张享在周知县面前不敢陈词,林诚义上前一步道:“大宗师,老父母在上,晚生这些学生都是可以造就之才。”

    胡提学听了侧过身温和地道:“进学有先后,资质有等差这不算什么,但人无礼则不立,事无礼则不成,汝当仔细教学生这个道理。”

    林诚义听了满脸羞愧,知道是方才张归贺和张豪远的表现令胡提学失望了,当下道:“多谢大宗师指点,晚生一定谨记,如此教导学生。”

    听胡提学这么说,侯忠书对许延潮恼道:“先生受辱,我作为学生怎么能忍?现在提学大人,可是将我们洪塘乡的人都看得轻了,不行,眼下我不能顾全大局下去了,我必须站出来挽回先生的颜面。”

    林延潮没有拉住侯忠书,但见他一步迈了出去,还未说话,就被张总甲拉下去道:“提学大人在这里考校学问,你一个外姓子弟说什么话。”

    “你别瞧不起人,我也是社学的弟子。”侯忠书闻言大怒。

    林诚义看了过来,脸色发青道:“张总甲,外姓子弟也是我林某的学生,就算塾师不做,我也不能让你如此辱我学生。”

    外人见林诚义与张总甲内讧,不由都是好笑,张享大失颜面,只能陪着讪笑,看向林诚义都是怒色。

    林诚义为张总甲所辱,满脸都是悲愤之色,当下上前一步道:“大宗师在上,恳请你再试一人。”

    胡提学笑了笑,不置可否。

    林诚义先斩后奏,对林延潮道:“延潮,你千字文背得不错,何不让督学大人考一考呢?”

    千字文,听林诚义这么说,众人都是一晒。千字文乃是学童发蒙之用,不在四书五经之列,让提学考校,等于数学教授,去考小学生加减乘除的功课。连张享也瞪了林诚义一眼,觉得他现在是病急乱投医。

    不过也有人,顺着林诚义目光看去,但见一个年幼的学童站了出来。众人初时以为,此人也不算什么,但见对方行止从容,少年老成,不由多看了几眼。

    林延潮见林诚义向自己点了点头,终于轮到自己出场了,侯忠书有句话说对了,师受辱,学生怎么能忍。

    林延潮当下向前迈了一步,长长施礼道:“请大宗师出题考校!”

    胡提学神色肃然,待见林延潮走前,不由眼睛一亮道:“小小年纪,竟有这等端重气度。看你少年老成,自有诗书满腹的气度,本官还以为你已是秀才了。”

    听胡提学这么说,在场之人都是再度打量起林延潮来,确实林延潮眼下的气度,要说他是一个十二岁的少年,真是谁也不信。

    “大宗师金口,学生必当努力,令大宗师言不有失。”

    胡提学听了微笑道:“说得好,有志气。”

    “不过,”胡提学话锋一转开口道:“话虽说得漂亮,但也要有真才实学才行,你说你学了千字文,都背得如何?”

    林延潮答道:“回禀大宗师,学生于千字文用功最久,可以说倒背如流。”

    “延潮这孩子,这会总该让大宗师满意了吧!”张享,张总甲都是松了口气。

    这时候一旁周知县冷笑道:“倒背如流?你倒是倒背千字文给本官看看啊!”此刻张总甲恨不得狠狠抽自己一个嘴巴,怪自己乌鸦嘴,公门里好几人窃笑出声来。

    胡提学也是莞尔笑着道:“人无信不足以行天下,少年人,你说你要考秀才,本官甚欣慰,但可不要学大人大言不惭啊。”

    “多谢大宗师,老父母提点,敢问学生可以倒背千字文了吗?”林延潮说道。

    “哦?这孩子,”胡提学哈哈一笑道,“姑且试来。”

    “也乎哉焉,者助语谓,诮等蒙愚,闻寡陋孤……”林延潮开口就来,丝毫没有停顿。

    宗祠内最少有近百人,满堂之人都是看向林延潮。但对着这么多人的目光,林延潮却丝毫没受影响,双手负后,踏着读书人背书时的矩步。

    “正表端形,立名建德……”

    但听林延潮吐字清晰,仿佛当年曹植七步成诗,又恰似在自家院子里闲庭信步一般。在场之人听得张大了嘴巴,连下巴都要脱臼了。这小子真是在到背千字文啊。

    “……荒洪宙宇,黄玄地天。”

    最后一个字落地之后,祠堂之中鸦雀无声。

    林延潮背完后向胡提学行礼道:“学生愚钝,两年从学只擅长千字文一篇,故而才这么熟稔。若是大宗师,老父母考校学生其他的,学生真的就不会了。”

    听林延潮这么说,众人心底都赞了个好字,小小年纪就这么知进退,还给了周知县一个台阶下。乡人多不识林延潮,不由纷纷打探起这孩童的来历来。而有心之人则是偷看胡提学脸色,看他如何评价。

    胡提学沉默了一会,旁人看不出他的心思来。

    这时候他突然道:“磻溪伊尹,佐时阿衡何解?”

    这是千字文里一段话,林延潮想起林诚义给自己讲解的千字文释义来,毫不犹豫地道:“周文王在磻溪遇姜尚,辅佐明君,而商汤王尊伊尹为阿衡。”

    这句话不容易解释,一般人从字面上的理解,就是磻溪边的伊尹,为商汤王尊为阿衡。但事实上磻溪是周文王遇姜尚之地。千字文里用短短八个字,却道得两位贤臣知遇于明君之事。

    胡提学忍不住轻轻击节,又道:“杜稿钟隶,漆书壁经?”

    “杜度草书,钟繇隶书,魏安厘王冢里漆书,曲阜孔庙壁中之经。合上一句既集坟典,亦聚群英来说,杜稿钟隶,漆书壁经指的是宫中所藏珍宝。”

    胡提学脸上微微露出笑意,林延潮正好于这一段特别有心得,深入道:“上一句讲得是杜度乃草书之宗,钟繇隶书天下第一,道的是天下之珍!”

    “下一句讲的是上古无笔墨,以竹梃点漆书竹上,后有人掘魏安厘王的坟墓,十三篇漆书的古籍,使漆书重见天日,而壁经,是说秦始皇焚书坑儒后,儒学失传,所幸从孔子旧宅墙壁发现先人所藏的经卷,才使得经典重见天日。漆书壁经道的是存亡断续!”

    “解得好。”胡提学也不由赞了起来,下面凡读过千字文的,也是纷纷点头。

    “本官再考校你一个难得,如果对了方才过关,”胡提学捏着胡须突然道:“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何解?”

    众人都认住了,这是千字文第一句,也是最熟悉一句,考过科举的人都知道,每间号舍都用千字文来编号,但究竟是什么意思,就算是举人都不一定晓得。

    林延潮却笑着道:“天地玄黄出自易经天玄地黄,宇宙出自淮南子,上下四方称宇,古往今来称宙,洪荒出自太玄经,称洪荒之世。”

    众人当下都是瞠目结舌,不敢置信。

    这时候胡提学捏须大笑道:“我问你淮南子,太玄经你都看过吗?”

    “没有,但弟子看过千字文释义,上面说的。”

    胡提学油然道:“那也很不容易了,于千字文一书,你可以算出师了。”

    林延潮当下躬身道:“大宗师过奖,正所谓读万卷书,不如读破一卷书,赵普半部论语也可治天下。”

    胡提学见林延潮这么说,十分欣喜道:“能务本求实,真孺子可教也。你能说出这一番话来,很不容易,必是家学渊源,汝父想必是读书人吧。”

    “家严是生员,庆隆年间中的秀才。”

    听林延潮这么说,胡提学和周知县都是点头。读书人与读书人之间都是亲近,而秀才已列四民里士的阶层,若是林延潮说自己是商人,吏员,农人之子,就要有折扣了。

    胡提学对林延潮更是亲厚道:“父亲是秀才,难怪应答有礼,进退有度,不知现在是在县学,还是府学?”

    胡提学掌府,县二学,若是有名的学生,他该是有耳闻。听胡提学这么说,林延潮不能说话,只是垂下头。

    “怎么不说话?”胡提学问道。

    众人见了微奇,怎么不回答胡提学的问话,难道最后功亏一篑。

    这时候林诚义站出来道:“禀大宗师,延潮之父母,在数年前,为本乡百姓避开倭害,不幸遇难。”

    原来如此,众人听了不由大生同情之意。方才林延潮不能答,自然视作‘梗咽不能言语’。

    “真有此事?”胡提学斟酌了一下,心想还是确认为好。

    一名衙门里的官吏在周知县旁耳语了几句,周知县点点头,当下对胡提学道:“确有此事,隆庆年间,寇酋林凤率寇掠民,当时确有一名林姓秀才遇害。”

    一名生员遇难对一县来说是不小的事,当时的知县,必须要上报提学道,提学道再上报按察司。

    听到这里,连胡提学也觉得有必要给这少年补偿些什么了。

    胡提学思索了一番伸手抚须道:“你文才具佳,本官很欣慰,决定对你奖赏一番。”

    “提学大人,”周知县打断了胡提学的话。

    “周县尊有什么话要说?”胡提学问道。

    周知县看了林延潮一眼,耐人寻味地笑着道:“提学大人既是赏识他,不如听听这学童,自己想要什么奖赏。”

    林延潮心底一噔,看向周知县心想自己莫非是哪里得罪你了,要这样害我。

第十七章 成为弟子了(第一更)

    readx;周知县这么说,胡提学微微一愣后,哈哈地笑道:“数台兄说的是,还是让小友自己来提吧。”

    众人也摸到了周知县的意思,心底也是替林延潮叫屈起来。

    若是胡提学奖励林延潮,当然是长者赐,不敢辞,他给什么林延潮就要什么。

    但是自己要求,这分寸可不好拿捏,要求多了,胡提学会觉得你贪心,方才苦心营造的一切好感都没有了,若是要求少了,自己也是吃了亏。若是什么都不要求,看似清高,但是却蠢极了,旁人反而会觉得你虚伪,甚至胆怯而不敢向胡提学有所要求。

    在场众人心想,若自己是林延潮该如何回答,在旁人眼底,这可是一句话可以改变一生命运的机会。

    “还没有想好吗?”

    林延潮抬起头,看向胡提学,见他眼中露出些许笑意。

    任何危机换个角度来看,也是一个机遇,林延潮定了神,脸上露出了笑意当下道:“回禀大宗师,晚生想好了。”

    “哦,说来听听。”

    众人心想,林延潮这么说定然是打算向胡提学要求什么。

    林延潮道:“晚生想请大宗师允许,让先父灵位入供抗倭的忠义祠。”

    “聪明。”众人几乎忍不住拍腿赞叹。连一直板着脸的周知县也是,眯起眼睛来再度打量起林延潮来。

    此举表现了为人子的孝道,成全了好名声,也不过分贪婪,此外县府里早已下文,入忠义祠之人的家属,可优免二丁两年的杂泛徭役。这可是实实在在的好处。若换了一个成人做出这样决定,并没有什么了不起,但是若是从一名十二岁少年道出,就很难了。在众人眼底不仅是才学过人,而且人情练达,两者兼备最是难得。

    而林延潮沉浸在众人羡慕嫉妒的目光中,同时自己也算有了少许欣慰,他算为自己这一世从未蒙面的生父做了一点小事吧。

    胡提学亦不由叹道:“生子当如延潮矣,数台兄,此事你看如何?”

    周知县干笑两声道:“胡提学有识人之明,这小童有尽孝之心,今日真是遇上一段佳话啊。”此刻连周知县也是夸赞起起来。

    胡提学笑着道:“这本官倒是受了,小友可有得意的卷子,放在身边,让本官看一看。”

    到了这里,在场之人都是用又羡慕,又妒忌的目光,看向林延潮。

    林延潮早就准备,从袖子里抽出前几日作的对子和律诗的卷子来,交给胡提学。胡提学扫了几眼后道:“不错,不错,但是还欠些火候。”

    林延潮当即道:“学生,恳求大宗师斧正!”

    嗯,胡提学点点头,将卷子上不足之处,略微提点了一下。

    林延潮当下跪下向胡提学叩了头道:“谢大宗师授业解惑之恩。”

    这一番举动,众人都暗赞林延潮上道。

    其中诀窍在,师者,授业解惑也,林延潮这么说就是拜胡提学为师,从此以后出门就敢说自己是提学大人的门生了。

    胡提学满意地微笑,他远到福建这偏僻之地为一任提学,他的打算还不是借乡试,院试的机会,收得门生弟子,将来若顺利回两京任堂官,或是地方大员,这些门生可都是人脉资源,放长远也可荫庇子孙。

    林延潮眼下虽连童生都还不是,但是知书达理,又十分聪慧,可以放在长线投资。

    胡提学满意对周知县道:“你说你地方没有人才,我看不是嘛。”

    周知县听胡提学这么说,也是颜面有光,薄笑道:“那是提学大人抬举罢了,不过提学大人再说下去,席面可是要凉了。”

    “好,好,”胡提学笑着起身,众人都是一并弯腰躬送胡提学。

    胡提学脚步顿了顿,伸手向后面一招道,“延潮也一并入席吧。”

    “是!”

    胡提学直接邀林延潮一同赴宴。乡人们这时候已是羡慕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与提学,知县一并赴席,这是何等殊荣。

    林延潮走后,众人啧啧称奇,暗恨为何陪在胡提学,周知县身旁的不是自己。而林诚义看着弟子得到提学的赏识,也是一阵欣慰。

    他当年自小家贫,父母将田地房子都典当,以资他求学,院试后父丧,母孤寡在家无力再考,只好以馆谷为生。

    他自知自己为童生,在别人眼底水平比生员塾师,要差了一个档次。但是林诚义是个骄傲的人,他虽不是生员,但自认不比生员塾师差。因此他对学生严格要求,诲人不倦,就是希望他们能出人头地,若有弟子里考上秀才的,自己也可一吐被人看轻的恶气。

    林诚义默然地走着,张享与张总甲二人,忙去招呼县衙三班六房的吏役。林诚义知道,这些他们畏吏役更甚于县官。

    都是笑脸,尽是虚伪的客套,这些人上一刻可以捧你入云,下一刻可将你踩在脚底。方才张归贺等弟子表现不好时候,是如何呵斥自己的,而现在林延潮为提学抬举,又对自己摆出笑脸来了。

    罢了,罢了,林诚义走向宗祠大门觉得自己已是看透世情,明日就辞去塾师,他的远房表叔是卖桐油的,需要一个帐房,他打算去那帮忙。

    “林先生留步,大宗师有请!”一名衙役过来满脸堆满笑容的与他道。

    林诚义知道衙役的人都是媚上而欺下的,他们突然这般待自己一个山村塾师倒是有几分意外。

    “为何?”

    “那要多谢你的弟子了,他在大宗师面前赞你的才学,故而大宗师请你一见,对了,你有无趁手的文章在身边,如何没有请人去取,眼下先随我去见大宗师,切不可让贵人久候啊,林先生啊,说不准你要交大运了。”

    林诚义听了方才死寂的心,不由又颤抖起来,但他涵养很高,拱手道:“多谢,烦请领路。”

    那衙役笑了笑道:“哪里的话,我以后说不定还要劳烦先生照顾呢。”

    宴席散去,胡提学,周知县已是打道回府。

    宴席上林延潮也喝了一些酒,带着几分酒意。这时候可没什么十八岁以下不能饮酒的说法,林延潮也灌了几盅黄汤下去,人也有些晕晕乎乎的。

    从宗祠里走出来时,太阳已是要落山,张厝村的房屋上披一层霞光,家乡方向的远山落下一道长长的斜影。风疾疾的吹着,令林延潮酒意顿消。他借着些许酒水,来舒缓一下穿越这一个月来一直紧绷的神经。

    终于,终于有了一点出人头地的希望。

    林延潮见侯忠书立街边左看右看问道:“你怎么来了。”

    “还不是担心你,”侯忠书幽怨地道:“今日你可算大出风头。可我却无人赏识,我当初苦心安排好的大计啊,胡提学居然一眼都没有看过。”

    林延潮将双手一摊道:“你的风头又怎么是我抢得掉的。你放心,方才你为张总甲拉下的一刻,必然在胡提学心底留下了深刻永远不能磨灭的印象。”

    侯忠书啊地一声道:“是吗?”

    林延潮重重地点头道:“是啊,正是由你这一番表现,才烘托了我出场力挽狂澜啊。”

    “去你的。”

    林延潮担心侯忠书介怀,宽慰道:“这事求不来的,你学业不够,若是造假冒充才学,久了必被人识破,到时候是害了你。若是你真的要想上进,从今日起就和我一并好好读书。”

    侯忠书道:“你说也是,你原来读得都不如我,这次一定是侥幸。”

    两人说说笑笑,推开社学的大门,走到明伦堂前,林延潮,侯忠书却是吓了一跳。但见同窗都是在那,眼见林延潮回来了。这些往日从不向自己打招呼的同窗们竟是一起从座位上起身。

    众人脸上带着不自然的神色,有那么一些拘谨,还有几分尴尬。

    “各位同窗,这是作什么?”林延潮言道,侧头看见侯忠书却是抬头挺胸。

    张豪远走向前,面上还有几分不自然,他向林延潮施礼道:“延潮,今日你为我们社学,为我们洪塘乡挽回了面子,以往自己有对不住的地方,请你不要往心底去。。”

    “豪远兄,哪里话,我们不是好几日前早已是握手言和了吗?”

    “我只是怕落下疙瘩,今日听延潮你这么说,知道你是大度的人,是我多心了。”张豪远这么说,另一人张嵩明道:“延潮,你为我们社学出了口气,在提学,县尊面前争了光,以后你就是我们自己人了。”

    林延潮哈哈一笑,向四方作了团揖道:“我一个外乡子弟,能得先生启蒙,得诸位同窗接纳,这乃是我荣幸,还是先谢过大家。”

    林延潮这一番话赢得了众人的心,张豪远这时道:“延潮不计前嫌,今日又为了社学增了光,我出钱让膳夫加两个菜,今日大家一乐如何?”

    “豪远哥豪爽!”

    “谢豪远哥了!”

    众人都是轰然叫好,林延潮也是笑容满面,没发觉在同窗中唯独张归贺独自一人,悻悻地离开了讲堂。

    四面的同窗围了过来纷纷道:“延潮哥,今日款待学政老爷,县尊筵席如何?”

    “延潮哥,一席面上几个碗?七八个没?”

    “少了,起码十八碗!”

    “胡说,喜宴才上十八碗的。”

    “那么说,学政老爷,县尊断是不止十八个碗了。”

    同窗们都是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讲堂内,大家都是齐声欢笑。待林延潮说到筵席上的丰盛,酒酿如何香醇,众学童们都是啧啧称奇,大家都是最喜欢听这个,仿佛都亲身经历了一般。

    不久拍门声起,众人看去原来林诚义在张总甲等几人搀扶下,返回社学,张豪远等学生连忙都是一并上前帮手。

    “先生怎么醉成这样?”

    “不是酒醉人,而是功名醉人啊,酒不醉人人自醉。”张总甲笑着道。众学童都不明白什么意思,唯独张总甲看着林延潮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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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传道授业(第二更)

    readx;夏日炎炎。

    社学里的大树上蝉鸣不止。

    “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少小须勤学,文章可立身。

    满朝朱紫贵,尽是读书人。”

    热浪滚滚中,学生郎朗的读书声,也是回荡在社学里。外边扛着锄头经过的村民,每到这时候都会欣然的微笑着。自胡提学走后,整个学堂的学风,顿时也不一样了。原来有些怠学的学童,现在也变得认真起来,对着书一字一句的在读。

    林延潮坐在书案上翻书,眼下他在读神童诗。这神童诗也是发蒙时学生常读之书,读起来令人意气飞扬,恨不得立马就中了进士,步入朝堂一般。而书里也是通俗易懂,不仅是新入学的孩童,还是读了一两年的学童都可以学。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

    众学童读到这里时,林诚义走入讲堂之中,目光扫过学堂上,默默地听着学生读书。林延潮突然感觉有种不一样的气氛。

    片刻神童诗已是念得完了,林诚义将全书讲解了一遍。这一遍林诚义讲解得十分仔细,也是十分耐心,仿佛要把自己半辈子读书的全部见解都注入这篇诗中。似乎大家也有了预感,连平日最不认真的学童,也是听得无比专注。林延潮无比专注地听着林诚义的讲解,一字一句地跟读。

    这带着墨味的书卷一页一页的翻过,沙沙的声音,仿佛春蚕食叶般,润物细无声般进入每个学童的心田。解到最后,林诚义缓缓合上书,目光再度扫过学堂上道:“诸位弟子,神童诗这一篇,望大家回去后勤加研习,而先生已决定不日辞去塾师。”

    听林诚义这么说,学生们不由问道:“先生,为何不教我们了?难道我们做错了?”

    课堂上一片安静,除了林延潮一人以外,众弟子们都不知道为何林诚义突然辞去塾师改去赴院试。

    林诚义摆了摆手道:“你们都很好,是为师的原因,为师向总甲辞去了塾师,以备八月的院试,所以不能再教导你们。”

    “先生,你考中了院试,就能成为生员了吗?”

    林诚义点点头道:“是的。”到这里林诚义看了林延潮一眼,师生二人心知肚明。

    突有一名学生站起身大声道:“先生,我们不愿你走!”林延潮看去说话的,竟是平日最懒散的学童,挨着林诚义的板子最多,但第一个挽留的也是他。

    林诚义目眶微红,举起手向课堂上按了按道:“我不是教过你们吗?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当初来社学为塾师时,为师总有个期望,心想为师虽此生进学无望,但教出的学生也要有几人能够进学的,不仅仅是能中秀才,甚至能中举人的。”

    “说来惭愧,为师平日虽时常和你们说读书为学,不能拘泥于举业,但为师何尝有看得开了,正如这神童诗说的‘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为师这些年实一心念之的,就是能够得到功名啊。”

    “所以说来,我的眼界见识,也不配堪为人师,但是今日为师有一句掏心底的话,告诉在座各位,无论尔等要读书立身,还是有志科举,都要记住,世道会欺你,时运会不济,人会误你,但诗书绝不会负人!”

    张豪远,侯忠书等人握紧的拳头,听了林诚义这番话,在场学童甚至恨不能立即头悬梁,锥刺股,从此发奋读书。

    “学生记下了。”在场学童一并回答道。

    林诚义欣慰的点点头道:“你们记得就好,尔等年少,当惜这大有为时之光阴,奋发读书,不要待到如为师一般青丝白发时方才懊悔。”

    说到这里,林诚义背过身去,言语中也有几分哽咽道:“好了,你们再读读书吧,我再看看你们。”

    学童们一并背负着双手,挺起胸膛,对着堂上的林诚义大声念道。

    “学问勤中得,萤窗万卷书。

    三冬今足用,谁笑腹空虚。

    自小多才学,平生志气高。

    别人怀宝剑,我有笔如刀!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

    学乃身之宝,儒为席上珍;

    君看为宰相,必用读书人

    。

    莫道儒冠误,诗书不负人;

    达而相天下,穷亦善其身。”

    …………………………

    晚学之后,林诚义给每名学生都一一布置了几日课业,最后一名名学童都向林诚义郑重行礼后拜别。

    明伦堂上只余下林诚义与林延潮二人。

    林延潮拿着书本上前,朝林诚义施礼道:“学生望先生此去院试独占鳌头!”

    林诚义没有说话,而是看着自己良久,语气中有几分不忿地道:“胡提学提拔你也就罢了,你为何自己不好好把握,反而在他面前提及为师?”

    “学生今日能为大宗师赏识,离不开恩师教导,胡提学问其果,学生不过道其因而已!”

    林诚义顿时无言以对,深吸了口气道:“此番若非你将我推荐给提学大人,为师也不会破格得到这次院试的机会。你放心,这个人情为师将来一会会还你!”

    林延潮反问道:“那么先生,敢问我还是你的弟子吗?”

    “是。”

    “那弟子向别人称赞自己的老师,做错了吗?”

    “不是。”

    “那老师得了他人赏识,算是欠下弟子的人情吗?”

    “这。”

    “所以先生若是要计人情,弟子能得你细心教导之恩,又兼延缓束脩交纳之情,要多久才能还清,若是一并计较起来,倒是弟子的不公平了。”

    林诚义摇了摇头,没好气地道:“你真是能言善辩,为师收回方才的话,总行了吧。”

    林延潮嘻嘻一笑露出几分顽劣弟子的模样来。

    林诚义还是不习惯这样的气氛,板起脸来道:“今日能得胡提学赏识,为他收为弟子,可见你并非池中之物,为师学业浅薄。作了的蒙师尚可,至于经师和人师却是不敢当了,不过有句话我要问你,你想好今后的路应该怎么走了吗?”

    林延潮听了林诚义的话,知道他话中的意思。

    “生逢太平盛世,于你我这样寒门子弟而言,要想要有立身之地,仅有的,也是唯一的出路就是科举。”

    林诚义正色道:“成为生员,见县令不拜,免徭役刑法,可四方游学不受路引限制。诚然成为生员,并非可言一世太平,就算你官至内阁首辅,也有皇帝压着你。但成为生员,至少宗老不敢难你,乡绅不敢难你,小吏不敢难你,衙役不敢难你,否则就算你坐拥万金,也不过是他人圈养的肥羊!”

    成为生员,中了秀才,以往看史书,电视剧时,也觉得过去秀才,甚至举人,进士有什么了不起。但真正到了大明,在这低层待了一圈后,才明白什么是等级森严,尊卑分明,要成为一名秀才有多难。读书是唯一改变寒门子弟命运的机会。

    “怎么不说话?”

    “学生谨记恩师教诲。”林延潮正色言道。

    林诚义听林延潮这么说,欣然道:“你能明白就好,你与胡提学说,千字文上的典故,很多为师尚的不知,千字文注释上也不过照搬古人之言,你却是能清楚知悉来历,你是如何知得?”

    林延潮一时语塞,今日回答胡提学的考校,除了林诚义给自己讲的千字文释义,还有许多是上辈子自己看书得来的见识

    林延潮想了下言道:“回禀先生,家里有几本旧书……”

    林延潮还没解释,林诚义就释然道:“必是你父亲当年读书时留下的,方才说了还是为师学问有限,作了你的蒙师还算妥当,但要作你经师就难了,有句话是经师易遇,人师难求,实际上真正能传制艺之道的经师哪里易遇得。”

    两汉重经学,经师众多,但其中真正能称为人师的却难得一遇,所以说经师易遇,人师难求。

    不过事实上明朝读书人,真正称得上授业解惑的,则是蒙师和经师。蒙师是给弟子发蒙解惑,而经师也称为业师,则是传授四书五经的经学,也就是制艺之道。至于人师,就是品德学问都可为人师表,往高了说,可以是孔孟,王守仁这样层次的。

    林延潮连忙道:“先生切莫这么说,学生两年来能得你教谕,实是三生有幸。”

    林诚义听林延潮这么说笑道:“没有料到,在洪塘乡两年,你却是我最得意的弟子。眼下为师也没什么帮你的,若是院试落第,那么一切休提,若是进了学,为师倒还能替你引见一人,作你的业师。”

    林延潮听了不由大为奇怪,什么样的人物,也要等到林诚义成了生员后,才能引荐给自己。说到这里林诚义,打开包裹,从中取了一本书交林诚义道:“临别之际,为师没什么好送你的,这本大学章句就拿去读吧。”

    林诚义这一番赠书有传道之意,林延潮当下接过书来,郑重地行了三叩之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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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回家

    readx;午后,社学里燥热得一丝风也没有。

    自林诚义数日前辞去了塾师后,少了人监督,众学童们也没了昔日午学时,认真读书的劲头,都是一并躲在后院榕树下阴凉地方。

    天热难忍,众学童们也是索性不要了读书人的体面,将长袖长褂的学子衫一剥,直接穿起了绔衣绔裤,几名学子从家里拿来了散茶茶末,泡了一大茶缸子。茶末拿来泡水,又经不过几个人牛饮,早已是淡而无味,但眼下众人也只能借茶消暑,聊胜于无。

    幸亏这时村口的龙眼树硕果累累,被几个顽皮的学童,偷偷打了一耙子,弄了好几挂来。众学童们吃着解馋,吐出来的龙眼核,积起来砸狗,也是十分好玩。

    众学童们被这酷夏的燥热,弄得无心读书。

    而林延潮坐在榕树树荫下,认认真真地那看着林诚义赠给他的大学章句。

    林延潮不用说话,自有同窗将一碗晾好的茶端来。

    知了叫不听,十分呱噪,林延潮读了会书,嘴也是干了,正好拿起大碗茶,咕嘟咕嘟喝了几大口,吐出茶渣,长舒一口气,但觉得暑气退了几分。

    一碗茶已是去了大半碗,又立即有人满上,一旁的人,见林延潮得闲,立即捧着千字文过来请教。

    解答完问题,一旁旁听的几位同窗看向自己的眼神,却是愈发敬重。林诚义一走,他几乎成了社学里半个师长,比起动不动就看不起他人,崖岸自高的张归贺,同窗们更是喜欢向平易近人的林延潮请教。

    说起师长,林延潮倒是想起林诚义来。

    下个月这位蒙师就要院试,是否中式,林延潮预料是十有**之事。毕竟已是胡提学的约定门生了,按照这官场上的潜规矩,林诚义应该没有什么难度中式。

    谈及约定门生,作为一名大明朝读书人,要想在体制里混,关系和脉络不可轻忽,这里一为师生,二为同年,三为同乡。

    师生里又以座师最重,座师是门生官场上领路人,如果胡提学住持院试,所有被录取的生员,都是胡提学的门生。而约定门生就是还没有考试,但二人已是先一步定下师生关系。

    而院试里,一不糊名,二不誉录,是否录用全凭考官一己的喜恶,当胡提学改到林诚义卷子时,只需看一眼他的名字,文章只要不要太离谱,下面的就是走过场了。

    同样的,林延潮现在也是胡提学半个约定门生,不过他还必须先过了县试,府试两关。说到县试,就是小三关第一关,有本县县令把持,林延潮想到那黑着一张脸,为人刻薄的周知县。这样的人物,要想打通关节,还是别想了。

    眼下唯有勤奋努力先,想到这里,林延潮放下茶碗,正要继续用功,这时外头有人念道:“延潮!”

    林延潮起身看去,原是张总甲他满是笑脸道:“告诉你一个好消息,那忠烈祠的事,已是办妥了。”

    林延潮闻言不由大喜。

    张总甲笑着道:“是督学老爷亲自关照的,县衙自是不敢怠慢,也不要我们使钱,顺顺当当的就办下来了。我正好与县衙礼房有旧,就托人打听,开具优免杂役文书也一并发到我这来了。”

    林延潮还是很承张总甲的情,当下将文书收下道:“还是有劳总甲了,不知感谢才好。”

    张总甲呵呵地笑着道:“哪里,哪里,要感谢,你以后不要忘了提携一把,我这不成器的儿子才是。”

    张总甲这么说,张豪远顿时颜面无光。林延潮道:“总甲,豪远兄才学具佳,我也不过在千字文上有一日之长罢了,但日后能与豪远兄相互提携才是。”

    听林延潮这么说,张总甲,张豪远二人都是很受用。张总甲继续对儿子道:“瞧瞧人家延潮,说话多有分寸,你要多学着才是。”

    张豪远再度无奈地低下了头,林延潮也不好再分说什么。张总甲笑呵呵地又夸了林延潮一阵,这才走了。

    拿到优免徭役的文书,林延潮心底就有了底气,到时候大娘的娘家谢里长,拿些杂泛徭役来摊派,他们林家也是不怕了。他之前未雨绸缪,就是为了防谢家这一手。

    “豪远,忠书,明日我就打算回家看一看。”林延潮开口说道。

    张豪远倒是道:“别啊,我正好这几日,想向延潮兄请益学业。”

    侯忠书道:“延潮,你走了,谁陪我玩,不,谁陪我读书啊。”

    连走到门角在旁偷听的张总甲叶氏摇了摇头,心道林延潮走后,这些学童学习的毅力也不会太久,马上就懒散了。

    但见林延潮却板下脸正色道:“亏你们还说这番话,读书为己?还是为人?没有我难道就不能读书吗?”

    听林延潮这么疾言厉色,二人都是不好答话,林延潮口气稍缓了一些道:“我将来是要考功名的,你们都是我的朋友,我希望能与你们一起赴榜,将来一并成为同案,岂不是很好。若是有了等差,我心底不介意,难道你们心底也不介意吗?”

    听林延潮这么说,张豪远,侯忠书二人都是肃然。连张总甲也是在心底称许,此子真不是一般人,不仅在胡提学面前,举荐自己的先生,还不忘了提携自己的同窗好友,我让豪远结交这小子,看来这一步棋算是走对了。

    张豪远面露愧色道:“多谢延潮兄,这番提点。”

    侯忠书则道:“潮哥,这么凶作什么,我努力读书就是。”

    林延潮笑着道:“这就好了。”

    次日,几个学童也是散了学,回到家中玩耍了,准备等新的塾师来了。而张豪远,侯忠书二人被林延潮那一番言语刺激后,倒是留在社学内努力用起功来。

    号舍内,林延潮收拾行李,将衣裳层层叠叠放在行李底下包好,点灯所用的膏油,还有几只狼毫笔,再把要读的书放入书篓装好,打点起行装就走出了社学大门。

    时候尚早,张厝的村民见了林延潮,不由议论起来。

    “这不是大宗师,钦点的神童吗?”

    “年纪虽小,前途不可限量。我家那小子与他一并读书,怎么都没和他学个一点半点的。”

    一路上,所遇乡民也纷纷和自己打招呼,林延潮也是回礼。

    走到村口时,林延潮望着那高大的进士牌坊许久。这一去一来不过十几日,但是自己的处境已是一步步在好转。

    十几里山路,走了一个多时辰,快要到家时日头已是高高挂起了。

    到了山前,林延潮老远闽水边挤满了几十名妇人正用江水浆洗衣物,男丁在那拿着担子挑水,在水边洗马桶也不是少数。

    这没什么卫生不卫生,老人家都说一句,流水自清。堤坝外的疍家渔民还吃,住,溺都在水边呢。还没到了村口,几条村里养熟的狗窜了出来,见了林延潮也不乱吠,而是温顺地呜呜作声。

    还是家乡好啊,林延潮愈发亲切起来,但是这里却不是自己归属。洪山村还是太闭塞了,百姓们鸡犬声相闻,老死不相来往,村里很多人终其一生,连十几里外的省城都没去过。

    消息不通,林延潮被胡提学赏识的事,估计都过了几日,也没有传到村里。

    林延潮沿路还是与同乡,族亲打招呼,乡民们见了都是笑着回道:“潮囝,回来了!”

    “读了书,越来越懂礼貌了。”

    “快回去吧,你媳妇等着你呢。”

    听了这句,林延潮不免尴尬的笑了笑。

    来到家里二层小楼前,就见得门内,林浅浅正在喂蚕,一手捧着簸箕,另一手从里面掏出桑叶来喂蚕。林延潮看去,小萝莉身材微长成,真是越发的可爱。林浅浅回身拿簸箕上放下,正好看见林延潮。

    林浅浅见了林延潮揉了揉眼睛,露出又惊又喜的神情。

    “潮哥。”林浅浅几乎喜极而泣。

    林延潮正要长大双臂,迎接小萝莉的拥抱时,突然林浅浅脚步一停,喜色一僵,突然满脸怀疑地问:“今日不是朔望日,你怎么回来了?”

    林延潮回答道:“浅浅,先生已是去馆,塾内没有塾师,所以我回家来看你了。”

    林浅浅不信道:“先生好端端的,怎么会去馆,莫非你怠学,逃回了家中,是不是?我辛辛苦苦供你读书容易么我?”

    林浅浅马上转怀疑到质问,林延潮哈哈地笑道:“你不知道,这一番我赴社学,得了督学的赏识,督学已是许了,让咱们爹入忠烈祠的事,衙门优免徭役的文书,也是下来了。”

    “督学老爷可是文曲星,哪里能容易赏识他人的。”林浅浅道。

    “你不信我有文书啊?”

    “真的假的,拿来看看。”

    林延潮摇了摇头,故意装作生气的样子,从书篓里拿出文书来。林浅浅接过书来,她也是粗略能识文断字的,虽一篇文书上好几个字不认得,但大意还是明白了。

    “潮哥,是真的,你终于出息了。”说着林浅浅一下子扑在林延潮的怀中,嗷嗷地哭了起来。

    林延潮拍着林浅浅柔软的肩膀道:“好了,浅浅,督学赏识不算得什么,待以后我中了秀才,你再哭不迟,现在哭光眼泪,以后我再中了举人,进士,你眼泪就不够使了。”

    林浅浅闻言重重锤了下林延潮的胸道:“你就会埋汰人。”

    “轻点,我可遭不起,你三天两头打的。”

    林浅浅笑嘻嘻地将文书放在眼皮子,认认真真一个字一个字又了一遍,这才相信是真的,高兴地道:“那就好了,赶紧将这好事,告诉大伯和三叔吧,他们这几日为谢总甲派下徭役愁眉苦脸呢。”

    林延潮听了神色微冷道:“谢总甲给咱们家派了什么差事?”

第二十章 蚬子汤

    readx;朝廷的差役,分银差,力差。

    如衙门中衙役,就是银差,派到百姓头上,百姓给钱,而官府自行雇役。而力差如门子,狱卒、铺兵,斗级、库子,仓夫这都要百姓亲自充役。简单概括,银差,给钱了事;力差,身体力行。

    林延潮想起明朝徭役制度道:“按道理眼下还未过年,衙门过年时会重新派役才是,眼下派役不合规矩啊。”

    林浅浅道:“谢总甲说了,官府的事没一个准的,临时派役也是经常有的事。”

    “我早就知道,幸亏这次我有了准备,他这一次给我们家派了什么役?”

    “前两日,谢总甲找上门来说,给咱们家派的是常丰仓的库子呢,过了秋就要赴任。”林浅浅垂下头道。

    “好个谢总甲,竟是一点情分也不顾了,要把我们林家往死里整!”林延潮不由冷笑。

    他本以为谢总甲,最多给自己家里派如坝夫,铺兵,修河工这样的苦役,但没有料到居然是可以令人破家绝户的库子。

    林延潮也不算刚穿越过来时候的初哥了,换作以往,他还以为到粮仓作库丁是美差呢。官场上不是有句话,做官不如做娼(仓),做娼不如从良(粮)。

    但这个福利是体制内的,不属于力差这等临时派遣的临时工。仓里平时有什么亏空损耗不仅要库子赔得,若是胥吏索取,无论公费私钱都要从腰包里出。从来徭役派至库子的,破产者十之有九。

    此刻许延潮想起林诚义说的话,果真是句句在理啊。没有功名在身,作为一个小民,衙役敢难你,小吏敢难你,乡绅敢难你,宗老敢难你。

    不要怪别人鱼肉你,这都是自己实力不够强大所至。

    “潮哥,你莫要动气。事先谢总甲也派人传了话,说事情也不是没有转圜余地,只要我们老爷子,大伯,去给大娘赔礼道歉,接大娘回家,就消了我们差役,否则就两家和离,但当初大娘陪嫁奁妆,攒下的私财,都必须一文不少的退回谢家,还有延寿也要归谢家,改宗姓谢。他也可以做主消了差役。”

    林延潮算明白了,谢家这是逼自己家就范啊。

    去当库子,这是破家绝户的路子,一般人不会选。至于和离,不仅林家要赔一大笔钱,连孙子都要搭进去。林延寿可是林家长孙啊,林高著,大伯,宁可破了家,也不会把长孙让给别人。

    所以了,只有第二条路了看似可以接受。

    换作旁人来看,不算什么,就当是老婆生气了,跑到娘家去,老公回去哄,放下身段,陪几句好话。这在从来都是夫纲不震的大伯看来,简直不是事儿。但谢总甲开出条件,连林高著也要一并去,那就不像话。

    公公给长媳道歉,长辈和晚辈赔不是,这成什么体统了?这是要把林高著的尊严和面子拔出,等同于打断了脊梁骨,从此在他谢家面前再也抬不起头来。

    “人活一口气树活一张皮,要我爷爷赔礼道歉,想得到美,大伯和三叔怎么说了?”

    “他们说等爷爷回来再说。”

    林延潮不由伸手扶额,果然这家里,自大娘被赶出家门后,连个拿主意的人都没有了。

    晚上上了灯,大伯和三叔回到家里。

    两人都是一脸疲惫,三叔连种地都是没心情了,而大伯则是打着呵欠,一脸的没精神。

    “浅浅,爷爷来消息了没有?”

    “还没。”

    “潮囝回来了。”

    “嗯,大伯,三叔先吃饭吧,我有话说。”林延潮开口道。

    “也好,也好,先吃饱饭再说。”三叔是半分意见也没有。

    一家人是坐上饭桌。

    林浅浅端了一锅蚬子汤来,还有一盘子捞野菜,锅里的粥也是稀的。蚬子是最便宜的,省城里一盆才几文钱。

    林延潮不由诧异,家里日子什么时候这么难了。

    林延潮穿越后是过惯了苦日子,但平日养尊处优的林延寿就在闹了:“我要吃肉,我要吃肉。”

    “没有肉。”

    “那我要吃鱼,我要吃鱼。”

    “也没有鱼。”

    “那我要娘,我要娘。”

    大伯一摔筷子喝道:“不吃,给我滚下去!”

    林延寿当下嚎啕大哭:“爹不疼我,我要娘,我要娘。”林延潮心想以往延寿是家里宝贝,大伯从不对他骂一句,而现在。

    林浅浅也露出抱歉的神色道:“前一段刚纳了岁进,家里没钱当家了。”

    岁进属于里甲三办,是县里除夏税秋粮的重税,岁进,就是以当地土物,供给朝廷。县衙借个这名目,向百姓来摊派钱。

    大伯和三叔都是垂下头,眼下地里没生产的,三叔没钱拿回家,而大伯呢,不指望他从家里拿钱就不错了。今年家里就靠着林高著在铺里当差,拿公食银,以及林浅浅打席子,换点钱当家,还要供林延潮,林延寿两个人读书。

    平日林高著在铺里当差,有优免一石的特权,还有十五亩地的收成,以往日子过得还行,但今年过了水后,日子就一直很紧巴了。

    林延潮安慰地林浅浅道:“浅浅没事,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有的吃就好了,你的酒糟蚬,清汤蚬,我最爱吃了。”

    “你别说了,不是浅浅的错,都是你大伯我没用,只能给你们吃这样的配菜。”大伯筷子一放,自责自己。

    “大哥,你别说了。”三叔也是叹气。

    大伯和三叔都是厚道人,但是难不成还要我这个侄儿来安慰他们。

    林延潮还未开口,林浅浅道:“大伯,你别多想啊,你看这么多的蚬子一煮,把里面白花花的蚬肉一剥,还是道荤菜呢。”

    “是啊,人说穷人吃不了三两肉呢,我们吃给他们看。”听林延潮这么说,大家心情好了一点。

    林浅浅见了笑着道:“不仅蚬子肉能吃,你看蚬子壳熬得汤水,绿青青的,是一道上等的好汤,以往潮哥晚上盗汗,一碗下去是汤到病除。”

    林延潮与林浅浅两人,一口一个地说蚬子的好处,听得林延寿惊奇地瞪大了眼睛,信以为真地拿起筷子道:“爹啊,爹啊,我要吃蚬,我要吃蚬!帮我夹!”

    林浅浅当下用勺,从锅里捞了一大勺子蚬子搁在林延寿碗旁。林延寿吧嗒吧嗒地,如嗑瓜子办嗑开了蚬子壳吃了起来。

    大伯感动地看了林浅浅一眼,又对林延寿骂道:“哪里有这样把配菜当饭吃的,一口饭一口菜!”

    三叔道:“大哥,这几天雨水少,地里的菜都焉了,过一阵就好了。”大

    缓了这一段,林延寿吃得开心,大家也不再皱着眉头了。

    林浅浅将剥开的蚬子,一个一个搁在自己碗里。林延潮虽觉得,眼下家里虽是粗茶淡饭的,但气氛却不错。

    都说有情饮水饱,但如果可以,还是有情吃鲍鱼的好。

    大伯道:“潮囝,你说有话和我们说是什么?”

    林延潮当下将县衙优免徭役的文书拿了出来,交给大伯。

    大伯看后露出不可思议的眼神道:“潮囝,你怎么搞到的?有了这个我们还怕谢家做什么?”

    林延潮笑了笑道:“大伯,你这下可以安心了吧。”

    三叔听大伯说林延潮搞来优免徭役的文书,也是大喜,几日笼罩在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一拍桌子道:“谢家的欺人太甚,明日我就拿这文书拿给谢总甲看,气死他。”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三叔,先不忙着给。”

    “为什么?”大伯,三叔异口同声地问道。

    “我们现在拿了,谢总甲早有了防备,说不定又谋些其他法子害我们,倒不如等些时候,他先托了人,把事情操办清楚来上门后,然后我们再告诉他,我们不去!”

    大伯和三叔对望了一眼,再度异口同声地道:“延潮,你实在是太坏了!”

    第二日,林延潮在家里读书,解决徭役的事,不过一时。谢家都欺负上门了,不一刀还一刀简直不痛快。

    但从又哪里入手。

    就在林延潮想着时候,门外头有人喊道:“不好了,不好了,妙峰村的人和我村打起来了。”

    “打他妈的。”

    林延潮走到门前,打开门,但见村里的人,满口骂娘,然后抄起扁担,锄头,就往村口赶。

    永安里妙峰村与洪山村,原本本是一个村子,后通往洪山桥的官路修通后,两边就隔了一条路,久而久之,就各成了一个村落。

    洪山村里,主要林氏,而妙峰村,主要是谢氏。

    两村因水土之事摩擦本来就多,村民械斗的事也常有。

    以往这事,林延潮也不关心,但眼下却是动了念头道:“浅浅,我去看看!”

    林浅浅一听,立即放下手上的活,急道:“潮哥,他们大人打架的事,你搀和什么,别去了。”

    林延潮笑着道:“我就是去看看,难不成,还和他们动手不成,。”

    “不行,不行,不行!”林浅浅眼泪都要流出来了,嘴里鼓鼓的,手里拽着林延潮的衣服,一直摇头。

    “浅浅,放手,你放心,我我就远远地看好,不掺合行了吧!”

    林浅浅见林延潮露出正色,知拗不过他当下道:“那你答应我,不能有事。村里人打架了,你就跑回来,别看着!”

    “嗯。嗯。知道了。”林延潮心不在焉地匆匆答应后,就跑出门去。

    “潮哥,小心点!”林浅浅追在后面说道,眼底满是担忧。

第二十一章 谢老虎

    readx;闽水湍急,又是四面皆山,到了洪塘上游水势才缓了一些,经了多少年才冲出河央的好一片地来。这里的田亩两村人看得都和命根子一样,开发利用到极致,没有一处闲田的,因此是非也多。

    照道理谢姓在本里本不是大姓,论丁口本不如隔壁村林氏的多,在没有法律可言的乡里,男丁多就是王道,谢氏斗不过林氏才对。但几年前妙峰谢家的一个子弟中了举人后,整个谢家也就跟着起来了,眼下倒是反过来压着洪山村一头了。

    林延潮穿着麻鞋,沿着村里的田埂路,一路小跑。

    到了村口堤坝边上,就远远地看到水渠边上到处都是人。东头的人多一些,看来都是洪山村本村的,西头的人少一些,应该都是是妙峰村的。看见两边人都各自站在一边对骂,说明没有打起架来,林延潮放心了一点。

    再走进几十步,看见两边乡老搁在中央劝架,心底更定了些。

    既是乡里老人出面,这架估计是打不起来了,估计也就是嘴皮上的论战,然后商量下损失,事后就可以散了。

    林延潮更是放心了,大胆地走进人堆里,村里人都是大老爷们,别看整日只知道老实巴交的低头耕地,一旦涉及田产水土的事,各个都不相让。若不是两边乡里的老人,在那劝和,恐怕两边早就打起来了。

    两村因田讼的事起冲突不是一次两次了,乡里人从来都是帮亲不帮理。一帮大老爷们梗着脖子在那边相互骂娘,很是让林延潮见识了一番闽地俚语的博大精深。

    林延潮一个少年,混在人堆里,自是不起眼,大人也没拿他当回事,不过他倒是听村里几个大人,七嘴八舌地将事道了个明白。

    原来昨日谢总甲三儿子,将洪山村的水渠抛开了口子,引水灌他自家的田,这样也就罢了,还将洪山村的水土扒拉了一大块,这样也就罢了,还害的洪山村一处河滩枯了水,河滩上林家村最好的一处蚬埕给毁了。

    蚬埕是一处的河床,平日养蚬子的地方,旺季时随便就捞得五七担蚬子,不仅供本村百姓吃,还能挑进城里卖。毁了洪山村的蚬埕,就是断了村里人的生计,否则村里人也不会那么大的火气。

    吵吵杂杂之际,不知谁喊了一声:“谢老虎,来了!”

    顿时村子里的人,一下子就静了下来。

    林延潮看去,但见堤坝边上行过来一溜的人,为首的是四十多岁的人,必是谢总甲无疑,但见谢总甲背负着双手,踢着鞋走了过来,十几个打扮得如泼皮一般的人,往他身后一站。

    被围攻中的谢家人,顿时腰杆子就硬起来了。

    一个里长,就是方圆十几里地的天。

    林延潮从书里看过这段话,天下之执,自上而下,甲首上有里长,里长上有县令,县令上有郡守,郡守上有藩司,藩司上有六卿,而天子加焉。也就是按照里,县,府,省行政级别划分,里长,知县,知府,布政司从下到上。

    里长虽是最小一级行政单位,但里长却为为王当差,有六项权力:一,管慑十甲;二,催征钱粮;三,勾摄公事;四,编户之役;五,编户为王纳差,六,存留起运科粮。

    说到里长,林延潮在洪塘社学时,与张总甲也打过几次交道了。在清化里,有张经家那样的四代官宦,张总甲里长再大,腰杆子也没官宦人家的硬,村里的事轮不到他说得算,所以张总甲平日都是笑脸迎人,当个和事佬差不多了。

    可永安里下面的编户不一样,除了妙峰村谢家,其他村连个有功名在身的人都没有。谢总甲平日就是蛮霸二字,唱黑脸的角,平日村里催科钱粮的事说一不二,求情也没用,不给任何人面子,四方村民给了他谢老虎的诨号。

    林延潮打量这谢总甲,他与大娘相貌有些相像。听说此人,年少时性子暴躁,后来因谢家出了个举人,谢老虎因此攀上官府,当上了里长脾气这才收敛一点。此人当上里长后对谢家人,妙峰村的村民,十分护短,其他村的人对他早不满了。

    “谢总甲,是你们家三仔毁了我们村的蚬埕。”

    “要你废话,我们总甲没有看见吗?”

    “不过是借点水土,不是又给你们填回去了,呱噪个什么。”谢家的人叫嚷起来。

    谢总甲将头一抬喝道:“老三,有没有这事?”

    “爹,有,但是……”谢家老三倒是一口应了。

    “混账东西。”谢总甲骂了一句,不待解释一脚将自己儿子,踹下了田埂。众人连忙七手八脚地将谢家老三扶起来,但却摔得满身泥浆子。

    “坏了人家东西,多少钱赔给人家,我们谢家不是出不起这钱,而是丢不起这人。我谢老虎平日承乡亲们抬举,称一声总甲,为朝廷当差,总不能让乡亲指着我的脊梁骨骂说,处事不公道吧。”

    啥!谢老虎居然转了性了。

    谢家老三苦着脸道:“是。是。”

    几位洪山村的老人,见了赶紧见好就收地道:“谢总甲,管慑一方,我们都是敬仰的,老三他也是一时无心,现在两村人化解了误会就好了。好了,没事了,大家散了吧,散了吧,还不要耽误了地里的农活。”

    洪山村的人心想事情能这样结束也不错,也没丢了颜面,正要转身迈步却见谢总甲斜着眼,动了动嘴唇。

    “慢着!我说了你们可以走了吗?”

    众人停住脚步,洪山村老人赔着笑脸道:“谢总甲还有什么吩咐?”

    谢总甲眯着眼睛道:“老林叔,秋汛就要到了,闽水马上就要泛滥,我接到衙门里的行文,要我们沿河各里都要加派坝夫沿河巡弋,你们洪山村那条堤坝,不可有差池,这次编役,你们洪山村最少得出二十人,作坝夫巡堤。”

    几位老人听了连忙道:“哪里有这么多人,这坝夫一日到晚的都要在堤上,秋汛来了,秋收也要到了,误了地里的收成怎么办。”

    “你们这夯货,没半点见识,”谢总甲斥道,“若堤坝坏了,水淹了进来,稻子泡在水里能收?你洪山村一家淹了也就罢了,难道叫我们整个永安里,也陪你?是你们犯浑,还是我犯浑?”

    几个老人被他斥得面子涨红,只能求着道:“谢总甲,你容情则个,二十个坝夫,对于我们洪山村太多,不如让一里各村都派人来轮,这样大家都有好处。”

    谢总甲弯下身子,蹲在田垄上道:“你这夯货倒是精明。堤坝在你村子里的,难道还要其他村的人,驻在你们堤坝上。你管不管茶饭啊?就算你管茶饭,他们肯不肯啊?你们如果能划下个道道,那么这总甲由你来当啊!”

    有一个老人见谢总甲步步紧逼,当下也是上了脸道:“谢总甲你这么做太霸道了。”

    谢总甲刷地一下变了脸色:“霸道?你那只眼睛看见我霸道,我他妈的霸道,我会一脚将我儿子踹下水沟,会让他给你们赔礼,你这夯货,惹毛了老子,你一把年纪也得给老子,上堤巡坝。”

    谢总甲威风一抖,那老人不敢再说。

    另一名老人打圆场道:“总甲事情仓促,我找林铺司回来,议一议,再答复你,你看成吗?”

    林高著也算是林村一号能人,加上与谢总甲还是亲家,虽说最近两边闹了矛盾,但也没到不可开交的地步,所以想推出林高著来缓和局面。但这老人没有料到,谢总甲眼下对林高著简直是恨之入骨。

    “林高著,他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别啰嗦,说破天来,也没用,到时候你们村少一个充坝夫,我就剥了你老货的皮。”谢总甲冷笑道。

    谢总甲如此蛮横,几个洪塘村老人都是吓住了,村里的其他男丁也是敢怒不敢言。

    就在这时候一个声音响起,清脆响亮。

    “谢总甲,你有什么事,就冲着我爷爷来,别公报私仇,为难我同乡的乡亲们!”

    谢总甲骂道:“谁在那边偷偷摸摸放话,有种站到我眼皮底下来。”

    但见人群中,林延潮大步走到了田垄前,瞪着谢总甲。

    “原来是你这死囝,你爷爷尚不敢这么和我说话,你算什么东西,还不赶快找你那童养媳吃奶去。”谢总甲这么说,谢家的人都是大笑。大娘被赶出夫家后,谁向谢总甲抱怨,是林延潮在背后使的黑手。但是谢总甲怎么样不相信,十二岁的少年能出这样的主意,以为是女儿夸大了的。

    但是今日他却见识到这个少年的厉害,他借坝夫编役的事,本来只是针对洪山村的百姓罢了,林高著一家,他早安排下更狠的手段收拾。但是这个少年这么一喊,就变成了将两件事扯在一起,把他描黑成因与林高著家失和,扩大打击到报复到整个村子上去了。

    让整个村子的人与林家站到一边,与他一并同仇敌忾。

    林延潮丝毫也没有因为谢总甲的讽刺,而露出任何怒色,只是冷冷地盯着他。谢总甲被林延潮盯着心底发毛,心想这小孩有点名堂,换做胆小一点,如何敢于自己这般对视了。

    “我算什么东西,谢总甲你又算什么东西,你身为总甲,枉顾国法而不顾,纵容儿子私改水渠,动人田土,毁人产业,这就是知法犯法!我问你一句,你敢说你没错吗?”

    林延潮指着谢总甲的鼻子指责道。

    永安里,已是有多久没有人指着谢老虎鼻子这样的质问了。谢老虎手上青筋冒起,心底火起。

第二十二章 大明律

    readx;林延潮指着谢老虎这么指责,谢老虎还没吭声,他下面的泼皮就开始大骂起来。

    “妈的,毛都没长齐的小孩子,也敢在这里和总甲叫板。”

    “谢老虎也是你直呼的吗?”

    林延潮没有理会这些人的叫阵,眼下正是抓住机会,打击谢老虎的时候。

    林延潮对左右乡民道:“诸位相邻,你们说我说得是不是?”

    乡里人见林延潮替他们出头说得谢总甲哑口无言,都是一并叫好起来。

    “对,说得好。”

    “不愧是茂才公的儿子,就是会说话。”

    “谢老虎,你敢不敢回答我们潮囝的话。”

    林延潮见一时得手,乘势而为,制造舆论,逼得谢总甲不能岔开话题。谢总甲冷声道:“我家老三的事,我已是自认错了,到时候有多少赔多少就是了。你以为拿着这当借口,就可以要挟我,免去你们洪山村的差役吗?”

    “你也不看看我谢老虎什么人,软的吃,硬的不吃!”

    谢总甲这么说,一旁谢家的人,也是一并叫嚣起来。

    “是啊,你也不看看我们总甲什么人,求着供着还不及呢。”

    “本来我们总甲还想着,看着乡里的份上,多少免一点徭役的。”

    “既是你们帮着那小孩说话,就是没商量了!”

    听了谢总甲这么说,洪山村的人气势一下子弱了。此人若是铁了心要编役给他们,他们也是丝毫办法也没有。还有几个怕事的人心底,还暗暗怪罪林延潮与谢总甲撕破了脸,到时候私下转圜求情的机会都没有了。

    林延潮冷笑道:“谢老虎,你真以为你可以在乡里一手遮天,你可知大明律……”

    林延潮掷地有声地念出大明律三个字时,谢总甲眼皮一跳,心道这小子不是唬我吧,这偏僻村子,都是目不识丁的村民,居然有人会懂得大明律。

    “不要呱噪,大明律也是你山野小孩提的,小心官差把你拿到县衙去!”谢总甲恐吓道。

    林延潮冷笑道:“谢总甲,大明律乃洪武爷定下,我说没错,官差拿我作什么,你可知凡应差丁夫而差遣不均平者一人笞二十,每五人加一等罪止杖六十。谢总甲你不是说你执法唯公吗?此事敢不敢与我去县衙申明亭上请求公断,若是我输,我领六十杖,你输了,你领六十杖,你敢不敢?”

    谢总甲顿时失语,一旁他的儿子,在那道:“爹,怕什么,和这小子赌了,咱们老谢家什么时候怂过。”

    “你和衙门黄书办不是很熟吗?咱们还怕他作什么?”

    不论旁人如何说,谢总甲就是默不作声,一旁的儿子,谢家人都急了。

    林延潮走上田垄上,手指着谢总甲喝道:“怎么样?不敢答了吧,尔等小人,私心只敢藏在暗处,不敢揭于众人目光之处,天日昭昭之下。谢老虎,我再问你一句,你敢不敢?”

    林延潮五指所张,指向谢总甲。

    “敢不敢!”

    “敢不敢!”

    “谢总甲,**敢不敢!”

    洪山村的百姓,一并是挥拳大呼。

    谢总甲脸色铁青被一个小孩子连问数句敢不敢,他脸都丢光了。

    “老子堂堂一个里长,岂会与你一个孩童一般见识!走!”这强撑颜面的话,谁都看得出来。谢总甲带着谢家村民一并退去,身后洪山村百姓,尽是欢呼。

    “潮囝,你太厉害了。”

    “连谢老虎都怕了你了。”

    面对同乡的夸赞,林延潮只是微微笑了笑。

    谢总甲和谢家老三走在坑坑洼洼的田埂路上。

    谢总甲倏然停下脚步,回身一个巴掌,将儿子扇倒在地骂道:“混账东西,今日竟让我丢了这么大的人。”

    几名谢家的族人劝道:“叔莫要生气。”

    谢家老三捂着脸道:“爹,我不服气。这十年来,咱们家都是横行乡里,什么时候怕过人,今日被一个毛头小子,欺负上门来了。”

    “你咽不下,我就能咽下?你懂不懂,今日爹要是与那小子去对簿公堂,就中了那小子圈套了。”

    “这差役的事,本来就由一乡里长安排。这国朝定下的六十杖规矩,只不过是做个样子罢了,几时有见过衙门因派丁不公的事,责过我们。再说咱们和衙门的胥吏又熟,输了也是不怕,但若是小子输了,六十杖可活生生打死他。”

    “蠢材,真是蠢材!”谢总甲大骂,吐沫星子都吐到了儿子脸上,“我怎么生了你这个蠢儿子,你以为那林家小子,将事情闹大是为了同村百姓编役坝夫的事请命吗?错了,他是要摆脱自己差事。”

    谢家老三双目一亮道:“爹,你是说这小子……狡猾啊,这是要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啊!”

    “书倒是没白念,咱们大明朝的律法,乃是配户当差,验查丁粮多寡,产业薄厚,以均其力。杂泛差役派丁,分有田无田,无田的称为寡丁,优先承力差之事。而林高著家里有十亩水田,还有你姐带去的五亩奁田,也能算得中户,最多只能编得银差。库子这等力差,是排不上的。”

    “若是事情闹大,申明亭里和县里的官吏一说,事情剖析黑白,就算有黄书办为你爹撑腰,也抬不过这理字,他家就可以免去这破家之难,而改承花银子就能了事的银差,那么你爹我这一番心事不就是白费了!”

    一旁的人听了都是霍然恍然大悟,纷纷赞道:“叔真是高明,厉害!竟然是看破了其中的诀窍,没有中那小孩的激将法。”

    谢家老三骂道:“他娘,区区小孩哪里有这么厉害,断然是林高著这厮在背后搞鬼。不过爹,要是林高著既是明白这点,向衙门申诉不就可以免得库子这差事吗?”

    谢总甲听了冷笑道:“怕什么,只要事情闹不大,我都能压得下来。”

    众人见谢总甲卖了关子纷纷道:“叔,你老谋深算,也教教我等,让我等明白。”

    谢总甲把玩着两个铁胆道:“好,我就教你们一手,林高著要向衙门告状,先要申明他家是中户之资,必须查鱼鳞册,衙门户房具结,我亲自作保方可。衙门户房里我有人,先应承着,却不给他办,只要将此事拖个二三个月,等衙门行文下来,他还不得乖乖得去应役!若他不从,就是逃役,按朝廷律令,先杖一百,再强制应役!”

    “叔公,高,真高,实在是高!”下面的子侄顿时拍起马屁。

    谢总甲也有几分得意道:“今日我佯作认输,给他们林家以为,去衙门告状,我就怕了,让他们按章程去走,岂不知我回去就给户房黄书办写信,让他立即下行文来,催林高著应役。”

    “爹,何不让他们碰一鼻子灰,回过头来求咱家。”

    谢总甲斥道:“你懂什么,之前我还想林高著跪下磕头,将你姐迎回去,而今弄了这么一遭,我不彻底打服了洪山村的人,别人还以为我谢老虎不够狠。这一番是林家小儿自找的,逼我走得这条路。林高著也怪不到我狠毒。”

    过了两日,那户房的黄书办办事果真利索,将行文提前从衙门里支了出来。谢总甲将衙门编役的行文看了一遍大感满意,叫来自家老三,命他将行文送到洪山村林高著家里。

    然后谢总甲坐在家中,泡了一壶好茶,等着儿子的好消息。

    说起谢总甲家的宅子,在永安里也是首屈一指,前后三进的屋子,左右厢房也是扩了出去。

    谢总甲坐在正堂上给自己倒了杯茶,对一旁的大娘道:“我谢老虎的女儿,养了十八年,自己都舍不得骂一句,这林高著父子居然如此对你。你放心,他打你一掌,我叫他换你十掌,他赶你出家门,我就叫他破家!”

    大娘神色有几分憔悴,听谢总甲这么说,牙齿咬得咯咯响道:“爹,你尽管下手就是了,我含辛茹苦给林家操劳十几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林高著竟忍心赶我出家门。其他人你怎么样都好,只是……只是延寿,我这几日日日夜夜都在想他,林高著这老不死,竟不让我见延寿。”

    “好,一定要都如你意就是。老三回来时候,林高著就是哭也没用了。”谢总甲言谈之间,对于女儿倒是十分宠溺,丝毫没有对外人和儿子的凶悍。

    快到中午时,谢家门外有人大喊道:“爹,爹,我回来了。”

    “老三回来了,走我们瞧瞧去。”谢总甲笑着女儿道。

    待见谢家老三气喘吁吁的进了屋道,谢总甲成竹在胸地道:“我还以为你回不来吃午饭呢?如何林家父子服软了没有?”

    “爹,这真见了鬼了。”谢家老三瞪着眼睛道。

    “怎么回事?”

    “我拿应役文书,直接把他们打法回来。他们老林家不知耍了什么手段,竟然说服衙门给他们家老二,弄进了忠烈祠,衙门给他们家免役两年,文书都开具下来了。”

    谢总甲听了神色一变,道:“这怎么可能,以往林家求了衙门多次,事也没办下来,但这一次怎么却成了。”

    “必是林高著这老狐狸早就算好了,我衙门里有人,他林高著,说不准衙门人里也有人啊。”谢家老三开口道。

    谢总甲重重在桌上一拍,骂道:“这一回整不到林家了,还让我丢了份,可恶!”

第二十三章 南方的猪

    readx;谢总甲的屋子里,父女三人坐在那都是垂头丧气。

    一个老妈子端着茶,刚进屋。谢总甲朝她横了一眼道:“滚出去!”

    老妈子知谢老虎的脾气见不敢吭声,端着茶又退了回去。

    谢家老三垂着脑袋道:“爹,眼下洪山村那帮刁民都向着林高著,整日和我们村抬杠,林高著这次又免了杂泛差役,以后难不倒他了。”

    谢总甲骂道:“废话,爹不知道吗?”

    谢总甲骂完儿子,大娘哭道:“爹啊,你要为我做主啊!你就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这般欺负女儿吗?”

    谢总甲被女儿这么一吵,也是烦躁。

    谢总甲半响道:“我不知道吗?若是这一次我没将林高著压下去,洪山村那帮泥腿子,就会跟着造反,以后编户徭役的事,别想让他们再如以往般听话。”

    “爹,你出个主意,我们村里的老老少少都听你的。”谢家老三开口道。

    谢总甲哼地一声道:“主意我有,歪的不行,我们来正的,阴的不成,我就来阳的,咱们与林家杠上了,递状纸,上衙门告状去!”

    “打官司?爹这可不是好玩的,以什么名目?”

    “当然是为我女儿出口气,林高著让儿子无故休妻,休妻有七出,我还有三不去呢,他林家还吞了我们家五亩奁田,这都要给我吐出来。”

    一旁谢家老三想了想问道:“爹,乡里申明亭有告示,女子嫁人后,奁妆归夫家处置。那五亩奁田现在姓林的了,怎么讨回来。儿子虽然读书少,但你不要骗我啊!”

    “骗你个母!蠢材!”谢总甲一巴掌盖在谢家老三头上骂道,“你一知半解懂个什么,你姐又不是改嫁,只要我们找夫家的错处,林家就没有理由以七出的名义休了你姐,只要衙门审断之后,判以义绝。那时不仅奁妆可以归还咱家,林高著还要吃板子。明日我去县衙里找黄书办商量下,请个省城最厉害的讼师,让他知道什么是官字两张嘴!”

    这两日林延潮一直在家里读书,习帖。

    虽说那日谢家老三得意洋洋地上门来要林家应役时,被大伯和三叔拿出文书直接给骂了回去。但林延潮猜想以谢老虎的性子,肯定不会就这么算了,事后必定会报复。

    林延潮索性就在家里坐着,准备接招。在家日子,他也没有闲着,读书的事,是一刻不能放下,林诚义所赠的大学章句一书,他已是细细研读了。

    在两汉,唐宋时,大学章句还不算是经学之一,无论是汉五经,唐九经,十二经,还是理学大成宋朝,官方定下的儒家十三经中都没有大学一篇。

    是后来朱熹取《礼记》,中庸和大学两篇成书,合儒家十三经里的《论语》,《孟子》合为四书。《大学》是曾子所作,章句是剖章析句,是朱熹为《大学》作注,两者合起来就是《大学章句》。

    而大学章句是林延潮读的第一本经学,论起读书次序。

    林延潮记得古人读经学,一般是从五经之首,易经开始,古人认为易经从上古伏羲传下,成书最早,要最先读。也有的说法是五经中易经最难,需最先搞懂。

    而朱熹注四书后,是认为读书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经学读书次序是,先四书再五经。因为四书易,五经难。并且四书成书于孔子后,五经成书于孔子前。

    四书里《大学章句》是朱熹用力最勤的作品,为了怕别人不能体会他用心良苦,朱熹还写到,先读大学,以定其规模;次读论语,以立其根本;次读孟子,以观其发越;次读中庸,以求古人之微妙处。

    所以遵循朱熹的教导,社学里教授经学,一般是让学童们先读《大学》,定下规模,但也有少数例外的,从最难的孟子读起。

    也有的社学,完成了蒙学教育后,经学里都先教论语。这是怕学童没有耐性,先教最重要的一书,能体会到孔圣人的经典,一辈子就受用无穷了,其他经书的只要不赴科举,没读也不可惜。

    林诚义将大学章句赠给自己,当然也是要林延潮先读《大学》定其规模的意思。

    林延潮又将书读了一遍,想到听说一般读书人若想文章大成都需十年苦功的,这也是往往说的十年寒窗。

    想想自己那不靠谱的堂兄林延寿都说已是读完了四子书,这已是很牛逼了,毕竟堂兄他才十三岁。难怪说他,有资格就要赴明年的县试,弄得自己大伯逢人就是吹嘘。

    想想自己竟才刚刚开始读大学,这差距可不是一般大。

    林延潮恨不能立即头悬梁锥刺股起来,不过整本大学章句,凭着他惊人记忆力,不用两日,就翻来覆去背得滚瓜烂熟了,只是对于其中经义,还不是很明白。

    正好这一日自己那堂兄,从社学放学回到家里。

    “爹,爹,我饿了!我饿了!”林延寿一回来就要吃的。

    “大伯去集镇了。”

    林延潮应了一声,心想这正好是个可以请教的机会,拿着书上前道:“堂兄,我读大学章句有一些不明白的地方,想向你请教。”

    “潮弟,我没空,今日的课业,还没有读完,等我读完书,你再来吧。”林延寿一脸高冷地拒绝了林延潮。

    “小气!”

    林延潮无奈地走到一边,拿起水喝,心想怎么换个法子,让这堂兄教自己一些。

    林延寿倒不是有意拒绝林延潮的,只是他真的饿了。林延寿先去碗橱里拿出一块光饼,啃了起来,垫了肚子后,这才摊开书开始念,一开口也正好是大学章句。

    “大学之,书古之,大学所以教人之,法也盖自天降生民……”

    噗!

    林延潮忍不住把水一口喷了出去。

    “延潮,你怎么搞的,我在认真读书,你搞这些名堂,我怎么能用功?”

    林延潮摸去嘴边的水渍,拿着书对自己堂兄道:“老哥,你句读错了,应该是大学之书,古之大学所以教人之法也,盖自天降生民……”

    林延寿听林延潮说自己,当下就是不快了道:“你怎么回事,我先生就是这么教我句读的,是你高明,还是我先生高明,他可是禀生啊。”

    “你先生就是这么教你的?”

    “那是,先生说了,有‘之’的地方,都可以顿的。”

    有之的地方,都可以顿的!

    王羲之会不会被你气死,林延潮掩面败退道:“老哥,我错了。”

    经过这一事,林延潮觉得林延寿有点不靠谱,还不如自己读书。

    这时候外面传来声音。

    “延潮,延寿!”

    林延寿一听将书一丢,飞奔出门外道:“爹,你去集镇里给我带什么好东西了?”

    “嗯,猪囝?”

    “嗯,没错,现在是小猪囝,以后会变成大猪,大猪以后会再养一窝小猪,小猪再变大猪。以后我们家就顿顿有肉吃了。”

    林延潮听了走到门外,看见大伯正抱着一头猪崽,当下问道:“大伯,你怎么买猪了?你哪来得钱?”

    大伯笑着道:“这钱我是问熟人借来的,不用担心。我们家正好免了两年徭役吗?日子也好了一些,我想自己整日这样厮混下去,也不是办法,不如养头猪,有句话说的好,人养人会厌,猪养猪不厌嘛!”

    林延潮还是很欣慰的,大伯经过这一事后,看来也靠谱了许多,终于肯做一些正经营生了。不过大伯也太乐观了,以为谢老虎这样就算了。

    这时候林延寿冷不防地说了一句:“爹,你这猪是南方的猪,还是北方的猪?”

    大伯满头雾水地问:“寿囝,这有什么区别啊?”

    林延寿咳了一声道:“圣人有言,南方猪强于北方猪!”

    他爹倒是问:“奇了,圣人怎么会教这话?”

    林延寿道:“爹怎么会骗你,中庸里有这句话啊,子路问强,子曰:“南方猪强与?北方猪强与?抑而强与?宽柔以教,不报无,南方猪强也。”

    有这话?林延潮琢磨了一阵,想到林延寿方才断句,心道:“是之,不是猪,闽话里,之与猪谐音,南方之强与,竟被他读成了南方猪强与。我真的服了!”

    大伯对儿子一贯很有信心,一下子就相信道:“我儿子,真聪明,连这都知道,你放心,咱们家的猪,是南方的猪,一定很强!”

    南方的猪,一定很强!林延潮差点笑趴下去了,强忍着实在难受。

    大伯满口夸赞着林延寿,林延寿沾沾自喜道:“那是当然,塾师一直夸我聪明呢,说我将来最不济也是生员,中秀才简直不要太容易啊!”

    林延潮忍不住腹诽,估计塾师是看在你外公是谢老虎的份上,这才违心的夸你的吧。

    大伯对林延寿道:“延寿,你书读得这么好,也要教教弟弟,让我们林家再出一个秀才。”

    林延潮还没开口,林延寿就道:“老弟他读书不行拉!居然连有之的地方,都可以顿,这么简单的都不知道,我才不要教他呢。”

    林延潮也是赶紧点点头道:“老哥,你不用费心,是我资质实在太差,你搞不定的!”

    “爹,你看看,老弟都这么说了。”

    林延潮不忍直视,索性回去读书,他眼下宁可自己读书也不想问林延寿,大学章句里不明白的地方,索性等回社学再说。

第二十四章 进省城

    readx;天未亮,洪山村即是燃起了炊烟。

    隔壁屋子里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还有几声锅瓦瓢盆的轻响,林延潮从睡梦中醒来,心知是隔壁三婶,给种田的男人下厨做饭。

    闽地接近南回归线,日头很毒辣,就算八月马上入秋的天气,中午也能将人晒脱一层皮的。所以种田的汉子,一般是五点钟就下田,干到**点钟,最多十点,就要返回家里,吃个晌午饭,睡个回笼觉,下午四点多时乘着太阳落山前,再干一程。

    千百年来村里的百姓都是如此干活的,所以隔壁三婶就要四点早起做好饭。

    而眼下身为家里主妇的林浅浅,也必须四点给马上起床下地的三叔做饭。以往大娘在家时都是睡到日晒三杆才起床,林浅浅从九岁起就站到灶前煮早饭了。

    林延潮也是起床,浅浅都如此,他也不能赖床。

    求学也是三更灯火五更鸡!

    要改变眼下处境,进学是晋升正途,另外保护这个家的周全,在自己羽翼未丰时,有个庇护的地方。

    谢老虎是眼下最大的威胁,此人旁窥在侧。林延潮心想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这样坐在家里,等着别人上门,被动挨打的滋味太难受了。自己要琢磨个法子,将谢老虎从里长位置上拽下马来。

    林延潮读书一直读到快晌午的时候,这时外头突然传来声音:“林铺司在家吗?”

    “他去铺里当值了,差大哥有什么见教?”门外大伯在应答道。

    林延潮拉长了耳朵,心底猜到莫非杂泛徭役的事,还没消停。谢总甲又鼓捣了其他什么办法。

    “你是他的何人?”

    “长子。”

    “也好,这里也有你的名字,这是县衙的勾票,县尊老爷有令,让你和你爹后天去县衙过堂问话。”

    “什么勾票?”大伯言语里满是惊慌。

    林延潮听了当下推门而去,但见一名帽沿插着鸟毛,身着箭袖青衣,腰悬佩刀的衙役正站在门口,与自己大伯说话。

    大伯听要见知县,腿都颤了,这个年代百姓见官先畏三分,又何况看这样子是惹了官司。

    眼下这周知县可是有破家知县之称的,大伯强笑着道:“这位兄弟辛苦了,怎么称呼,可识得黄班头。我可是在他手下的做事,平日都称他阿公的。”

    “妈的,一个帮役,也配与我攀关系?”大伯被**裸地鄙视了。

    “兄弟司传案之事的,必是皂班的,每日能够侍奉县尊老爷的亲随,哪里是我攀得起的,不过小弟这不是不明白吗?向差大哥你讨教一二,不知县尊老爷传我何事啊?”

    听大伯这么奉承,又悄悄塞了点钱,那衙役的脸色顿时好多了道:“算你会说话,实话告诉你吧,你们家犯了事了!村里里长递了状子,到县尊大人面前告你们吞了他们家的嫁妆田。”

    “什么,大娘的嫁妆田?这到底怎么回事?”大伯脸一下子苍白下来。

    “你与我分说这些没用,还是告诉你爹,好好想想后天如何和县尊老爷解释。话反正我是带到了。”

    说完这衙役扬长而去。大伯拿着勾票满脸忧虑,一个劲地道:“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不行,我要去铺里一趟,将事情告诉爹去。”

    “大伯何事?”林延潮走了过来。

    大伯六神无主地将勾票拿给林延潮道:“你看看摊上事了。”

    林延潮将勾票一看,啧啧地道:“这可是知县老爷的官印啊!真稀罕!”

    大伯埋怨道:“潮囝,都这时候,你还有这闲情。”

    林延潮自信地笑着道:“大伯,你不必担心,我正愁着没得收拾谢总甲,眼下他既自己送上门来,那就是自寻死路!”

    当天晚上,林高著急急从急递铺赶回家里。

    洪山村的林家里,点上油灯。灯火微红,照着林高著,大伯,三叔,林延潮的面孔。

    林高著对着油灯,一口一口的抽着水烟,熏得满屋子都是烟味。

    三叔先道:“爹,我看谢总甲这一次栽定了。”

    众人都是奇怪,一贯没什么主意的三叔,这次怎么如此有信心?

    三叔笑道:“你们听我说来,朝廷不有律法,户婚田土这事﹐不许告官﹐要由本管里甲老人理断。不经由里老理断的﹐不问虚实﹐先将告状人杖断六十。这谢老虎找知县老爷申冤,我们就告他没找两个村老人理断,就找上了衙门,让他先吃六十板子吗?哈哈!”

    三叔自以为庙算成功,一人笑着,一旁却无人附和。

    三叔停了下来问道:“我问得不对吗?”

    林高著将口里的烟,一吐敲着桌子道:“老三,你这是什么主意?谢老虎就是里长,他家的户婚田土之事,不在此列,可以直接告官,不算越诉之列的。”

    大伯也嘲讽三叔道:“谢老虎自己是总甲,这里面的道道,他还不明白?”

    三叔一脸委屈地道:“大哥,我还不是为了家里打算吗?你这么说你有什么好主意?”

    大伯道:“爹,三弟,不就是五亩嫁妆田,那也是原来他们谢家,给她就是,我也不稀罕。此事我们私下和了,让他们撤了状子,闹大了不好看。一日夫妻百日恩,我不能让乡邻们说我不顾念往日的夫妻情谊。”

    “老大,瞧你这样子,没半点出息,断了就断了,有什么好想的,大丈夫何患无妻,我随便给你找一个都比大娘的强。”林高著板着脸斥道。

    “爹说得是,大嫂那样子,我是一点也没觉得爹,那一天做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三叔也在一旁搀和。

    听老爹和三叔这么说,大伯也是垂下了头。林延潮也看得大伯自大娘离家后,面上不在意,整个人也是憔悴了许多。

    “十五年的恩情,不是说断就断的,”大伯难过地道,“延寿这一个月都在找娘,我都没有说辞了,爹在家里,我自个上谢家道歉去,若是大娘肯回来,我们也就算了,打落的门牙肚里吞了。”

    “不行!”三叔坚决反对,“我可不想再认这嫂子!”

    林高著叹道:“家和万事兴,我何尝不知这个道理,但你媳妇这样,若是回来,又为难潮囝,浅浅怎么办?眼下就是我们肯,他谢家也不见得愿意啊。”

    “那就把五亩地给她,我就当没这个老婆,延寿没这个娘。”大伯咬咬牙道。

    三叔听了立马道:“大哥,这话不对,这五亩地我这几年费了多少心血,粪肥就不知浇了几车,我简直拿了当自己儿子看待,交出去你舍得,我不舍得。他若要这五亩田,行,谢家将我们当初给他们家的彩礼钱退回来,大家两清。”

    大伯听了顿时脾气爆发了,指着三叔怒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说怎么样才行?”

    “大哥,你别生气啊!”三叔尴尬一笑不接话了。

    林高著拿起水烟,看向林延潮道,“潮囝这事你怎么看?”

    大伯先道:“爹,潮囝一个小孩子,懂得什么?此事别让他搀和了。”

    三叔在旁道:“老大,潮囝虽是小孩子,但你别忘了,这一次我们家是如何逃过杂役,还不是潮囝得到了督学老爷的赏识。”

    林浅浅在一旁道:“是啊,大伯,我觉得潮哥病后以后,人比以前厉害了许多。”说完林浅浅给林延潮递了一个很有信心的眼神。

    大伯听了道:“成,成,潮囝你有什么看法,就说说。”

    林延潮道:“爷爷,大伯,三叔,若是谢老虎想和我们私下和了,就不会没知会我们一声,自己向衙门递了状纸了。谢老虎这样做,是要将事情闹大,存心要打这官司,不仅仅要夺回那五亩田,还要让我们家身败名裂。你说他当里长这么多年,衙门里路数肯定是门儿清,说不定还有小吏给他撑腰呢?”

    “那我们就更不能打这官司了!”大伯苦着脸道。

    “大伯,这谢老虎既是以为自己稳操胜券,难道还会放过我们,与我们私下和调吗?就算我们将五亩奁田都还给他们谢家也是无济于事,主动说和,不仅反而被乡亲们看扁了,谢老虎还会再宰我们一刀。”

    林延潮这么说众人都是露出深思的神色,觉得林延潮说得大有道理。

    林高著问道:“潮囝,你说怎么办?”

    林延潮道:“爷爷,咱们林家的人,平素不惹事,但事情临头了,也绝不怕事!”

    林高著站起身来道:“说得好,事到临头,我林高著这辈子也没怕过谁,他谢老虎既然要斗,我就陪他斗!好了,早点睡吧,养足精神去县衙与谢老虎打官司!”

    “爹,我见了衙门的八字墙腿就软,帮不上忙,这几日地里活多,能不能不去?”三叔垂下头低声道。

    “没出息!”林高著不由骂了一句。

    “爷爷,三叔忙地里活,就让他去忙,明日我代三叔去吧!若是官司打不赢,我就去提学道衙门,请督学老爷住持公道!”

    林高著看来林延潮一眼点点头道:“好!”

    去县衙之日,林浅浅起了个大早,用水鸭母熬了汤,下了太平面,放了鸭蛋。林高著,大伯,林延潮三个人都是吃了个大饱。

    因为要见官,林高著和大伯都是穿戴十分正式,而林延潮只是穿着一件旧裳,林浅浅道:“潮哥,你怎么穿这件在社学时的旧衣啊?”林延潮笑了笑没有说话。

    林高著看了一眼,东方升起的日头,对大伯,林延潮道:“走,我们进省城!”

    ps:有书友说二十四章不见了,重新更新一下,起点太bug了。

第二十五章 打官司

    readx;洪塘乡永安里,往西到省城西门,莫约十里出头的路程。

    闽水至洪塘乡分流出乌龙江和洪江两条支流,从永安里至县城,要渡得是洪江。洪江上多泛滥,巡抚,镇守中官多次在河上修桥,先是浮桥,后是石桥。北宋咸平三年曾建好一石桥,称洪一桥,宋绍兴七年建造洪二桥。但洪二桥已于明成化十一年被洪水冲毁。

    仅余下洪一桥,因地近洪山,也称作洪山桥。过了洪山桥就是官道,也是入闽官道衫关道的终点。

    桥旁有一集镇,称为洪山集镇,埠头上停着建宁延平两府来的货船。

    埠头上税课局的关口,挎着腰刀的巡栏维持着秩序,穿着短褂的商贩,伸出无数双攥着铜钱的手,在那排队捐税,巡检司的弓兵拄着枪,无精打采地站在那,也懒得盘查了,只是偶尔才呵斥一番不守规矩的百姓。

    走过了渡口,过了古庙西禅寺,又行了一段路,省城的西门渐渐清晰起来。

    官道边的接官亭旁,停了五六顶轿子,还有一溜的骡子,驾马,套车远远的排在后头,不说伫立的官兵,仅是轿夫马夫就有上百人。

    二三十名官吏,穿戴一新,官服上各种补子的图案聚在一起,好似进了百鸟园般。

    他们拱着手候着在那,不时伸长了脖子,朝官道西面眺望,不知候着哪位大员驾临。看那些官吏此起彼伏打哈欠的样子,看样子他们比自己还早起。林延潮多量了几眼,几名官兵就吹胡子瞪眼,虚抽马鞭,吓得大伯立即将林延潮的头强行扭了过去。

    省城在嘉靖三十八年时为了防倭重修过,重新包砖,外增了敌台,挖了堑濠,城周三千三百四十六丈有奇。城门前最雄伟的还是一排排进士牌坊,这是侯官,也是府城的骄傲。

    乘着日头还不毒辣,百姓们赶着进城,城门口巡检,官兵盘查行人,弄得大半进城的百姓都只能堵在城门口。

    在林延潮眼中城墙在越来越高,官道也是越来越拥堵,三人只能放慢脚步。

    道路两旁头上插着蛇簪,裤管弯得一边高一边低的疍家娘,双手高举着鱼筐,沿街兜售。菜贩子们则是挑着担子,背着箩筐,只想挑城去,这样一担就能多卖个几十文钱,但他们得事先指望课税局少盘剥一些。

    各色牙子吆喝着各种调子,吆喝生意,在他们背后跪着好几排面黄肌瘦,衣裳不整的男男女女,每个人蓬乱的头发上都插着草标。

    麻衣上满是跳蚤的乞丐托着碗大步从牙子面前挤过,遇到穿着富贵点的人家,就蹭过去乞讨,若是不给就脏他们衣裳。

    与百姓越贫瘠,城下越畸形地繁华,越靠近城门,官道两旁人眼越多,屋檐几乎垂到眼前,民居鳞次,鱼盐成市。一高一低的叫卖声,始终就没有在耳边停过,两边的摊贩都将摊子摆到路肩,五丈宽的官道只剩下一半。

    省城的繁华,倒是刷新了林延潮闽中贫瘠的印象,但是想想也是释然。

    省城是什么地方,机关办事衙门的囤积之地。

    关关自己说得上的衙门,这城内就有巡抚衙门,布政使司,镇守中官,总兵府,分巡福宁道,分巡武平道,按察院,都转运盐使司,总兵府,此外还不算上府台衙门,闽县,侯官县两座县衙门。关关这些衙门里的官吏,随员,差役,亲属估计着就要上万人了吧。

    “大人,行行好吧!让我们进城去,不然我们一家都要饿死了!”

    城门口几千名遭了洪灾的流民,想要冲进城去乞食,结果被官兵们乱棒打出了。

    这次闽水泛滥,饿死了多少百姓?多少百姓流离失所?闽水上游每日飘下多少浮尸?

    见到这一幕,林延潮不由拳头攥紧,却被林高著拉过,低声道了一句:“莫要多看!”

    被林高著这一声,林延潮一醒,自己不过是个孩童罢了,无力改变些什么,何况眼下他还有一场官司要打。

    省城共有七个城门,少天子驻跸的京城两个,城门处有瓮城重关。抬起头高大而黑沉沉的城楼子,雄伟耸立。

    排队搜身过了城门洞后,林延潮来到省城城内。城内城外另又是一番风景。省城重地,官府自是要粉饰太平。

    城西西湖上的舟舫,丝竹悦耳,透着靡靡之风,城门楼旁是供奉许真君的万寿宫,香火鼎盛!

    城内大小道路委巷纵横,店铺宅院以千百计,内河引自洪塘江,经城西西湖,由西门旁的西水关入城,城中河数十曲,萦回于民居前后。

    河道两旁遍栽榕树,柳树。从西门两侧水关进入的敞口船,顺着内河直接划入了城内。翠绿如绸的榕树下,撑篙的船娘,穿戴着鲜艳的衣裳,从眼前划船而过。

    林延潮记得在翻看秀才老爹的藏书里,曾有一句描写北宋时省城繁华的诗句,百货随潮船入市,千家沽酒户垂帘。

    大伯在侯官县衙帮闲,对城里也是门儿清。他向第一次进城的林延潮比划道:“西门前这条横贯东西的大路叫西门大街。沿着西门大街一直往东走,过了定远桥,这是去布政司衙门,府台衙门,都转运盐使司的路。咱们要去的侯官县衙,在城南通贤坊,乌石山脚下。”

    “你放心,到了侯官衙门,就是我的地盘了,到时候我罩着你。”

    大伯大言不惭,立即遭来林高著的训斥:“你几斤几两,你爹我还不知道。就你那几个狐朋狗友的,能帮得上什么忙?”

    “爹,教训的是,教训的是。”

    “还不快带路。”

    侯官县衙衙前街一茶寮内,一名腿脚利索的男子走到正在四方桌上喝茶的谢总甲道:“林家父子三人进城了,正凑着县衙来呢。”

    谢总甲将茶碗放下问道:“是林高著,他家老大,老三?”

    “老三没来,是个小孩。”

    “我知道了。”谢总甲想起林延潮,轻轻哼一声,心底倒有几分不详的预感,于是向同桌一名蓄着八字胡的男子道:“葛状师,那林家大人我都不怕,就是一个在社学念书的孩童,不知从哪里看得几条朝廷律令,居然说得有点门道,这官司烦请帮我上上心。”

    那葛状师斜瞅了一眼谢总甲一眼道:“一介孩童怕得什么,我葛某给知县老爷作刑名师爷时,他还未出生,在省城里五十两的状子也不配我动一下嘴,一百两的状子也别想我动一下笔,你五亩嫁妆地加在一起值个几两银子?”

    谢总甲被这一番话说得满脸通红,他在乡里高高在上惯了,但到了省城连一个状师都不把他放在眼底。

    不过对方地道的苏州口音,加上透出给知县当过幕宾的深厚背景,谢总甲也只敢在心底大骂,仍是低声下气地道:“还请葛状师看着黄书办的面子上,帮我这一次。”

    “知道就好,我不是卖黄书办的面子,而是看在徐典使的份上,状子我已给你写了,凭着这状子官司就赢了七成,其余三成你随即应变吧。”葛状师开口道。

    这也行?谢总甲心底大骂,但还是千恩万谢地掏出一两银子,放在桌上,葛状师将茶碗一端,竟是官场上端茶送客。

    一个讼棍也敢在老子面前摆谱,谢总甲心底大骂,转身要走。

    “慢着!难道还要我给你结了茶钱,乡下人真没见过世面!”

    从西门行至县衙所在的官贤坊,费了小半个时辰。

    待林延潮行至衙前街,街首立着一匾,抬起头上面写着八闽兼邑四个金光闪闪的大字。

    据林延潮所知,这四个字,是与一坊之隔,与侯官共处一城的闽县县衙坊前,那写着‘十闽首邑’的牌坊打对台,以示不甘于其后,一争排名的决心。至于府台衙门前,则是不吹不黑立的是‘八闽首郡’的牌子。

    县衙紧靠侯官县县学,坐北朝南,八字大门南面而开,正合有理没钱莫进来的规矩。

    衙门前一条长街,就是衙门街。自古衙门街前好风景,这自不用多说。

    眼下息讼期已过了两个月,按道理不是衙门告状高峰期的时候,但衙前街仍是人潮汹涌,县衙大门旁的旌善亭,申明亭,都是挤满了人,这样子都是来打官司的苦主和被告。

    若是酸儒见了这一幕,难免要感叹,什么叫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孔子都说了,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儒家认为无讼是社会理想状态,讼告越少,越说明民风淳朴,百姓易治。治理地方的官员,也容易得到个政治清明的考评。

    相反地方讼告多,则认为当地民风浇薄,换句话说,就是刁民太多。

    从这点上看,闽地不是官员们喜欢呆的地方。地方志上,民贫者众,喜讼轻生;其俗俭啬,喜讼好巫这样的话比比皆是。

    今日正是衙门的放告日,知县当堂坐衙,放告牌这才放出,民众们就涌到了牌前。

    一人苦主纠起被告的衣领骂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若是不还今日就叫你大牢坐穿。”

    还有人在推推搡搡,一个女子大哭着道:“相公,你相信我,我和张相公是清白的。”

    “贱货,还敢狡辩。知道什么叫抓奸在床!”

    林延潮正要听下去,却给大伯堵住了耳朵,一旁道:“小孩子不要污了耳朵。”

    这个大伯,林延潮顿时无语了。

    林延潮正是大开眼界,这时候却听到一旁有人冷笑一声。

    谢总甲负手而立,而谢家老三跟在一旁。

第二十六章 对薄公堂

    readx;这一番对峙,两边都是神色不善。

    谢总甲还没说话,谢家老三就冲到大伯面前,大骂道:“你他娘的,怎么有种还敢来。”

    大伯怒道:“我怎么不敢来了。”

    谢总甲拉住谢老三道:“别生事,这里是衙门口。”

    林高著向前一步对着谢总甲拱手道:“亲家,过去的事,我也有不对的地方,大家都是乡邻,容情商量一二,弄得闹上衙门,大家都不好看。”

    谢总甲冷笑两声道:“姓林的,现在认怂也太晚了吧,好,我也不想仗势欺人,还是那两条道,一你带着你儿子,在乡里给我女儿磕头赔罪,请我女儿归家;二将当初我女儿陪嫁奁妆,这几年她攒下的体己钱,一文不少的退回,我外孙归我谢家,我们两清。”

    林高著道:“你闺女窃夫家的家财,刻薄子侄,我不会再容她,更别提赔罪了。至于她回娘家,这奁妆我可以给,但其他不行,你看成不成。”

    谢总甲哈哈大笑道:“你这老浑货,我老谢家的女儿求着你要吗?今天我是来与你讲道理来了吗?”

    大伯怒道:“这欺人太甚了,哪里有这么霸道的。”

    谢总甲看向大伯道:“老谢家的人就是霸道,你也不是第一天知道。”

    “既然如此,我们只有对薄公堂了。”林高著沉声道,他也算先礼后兵。

    谢总甲冷笑道:“对薄公堂,就凭你,衙门哪里开的都不知道,看,这是葛状师写了状纸,省城里的讼师,他排在五个手指头里,到时候输了等着哭吧!”

    县衙们吵吵囔囔一阵,衙门们终于才有点反应了,闹事太凶的,用了一番棍棒教育。

    这时一名书办喊道:“递告状先在一旁候着,一会自有刑房典使来收,告诉两边的人都齐了,先来过堂。”

    这衙役一说,一旁的人都是骚动起来,随着林延潮他们随着一波人,在县衙门前排队,然后依次进入县衙大门。

    侯官县衙看着有几分破旧,也难怪上一次重修是在宣德年间,屈指算来有一百八十几年了。这并非是太过廉洁,而官吏们都迷信着官不修衙的说法。

    后面一百八十多年的知县,奉行着新三年,旧三年,修修补补又三年的作风,只有在正统,正德年间,加建了穿堂,后堂,其余一律如故。林延潮随着林高著,大伯过了县衙大门,就是中门,这里才是县衙的心腹之地,中门西面是县狱,东为寅宾馆、土地祠。

    看门的门子,让衙役领着的百姓统统放过,至于其余苦主亲戚,闲得蛋疼来衙门乱逛的百姓,竟也是放过,让他们进入中门。这是县尊大人的意思,周知县每次放告之日升堂办案,都会允许百姓旁听,以示公正清明。

    过了中门,就是县衙正堂,堂东为典史厅,堂西为库房,架库阁。正堂后面,则是知县,县丞、典史,主簿的宅院,这些地方就不对外开放,谢绝参观了。

    百姓们堆在正堂月台上,算上来打官司的足有三四百号人。

    “升堂!”

    随着一声有力的声音,升堂排衙开始。衙役们各就其位,口喊堂威,水火棍往地上戳得,嘟嘟直响。

    外面几百号百姓一下子就肃静下来,充满了对权威的畏惧。但见周知县穿着官袍,迈着八字步走出堂来,师爷,主薄各跟在后面。

    这周知县当初在社学见时,林延潮就觉得此人官威很重,今日这等排场下一见,官威更是添了三分。周知县就坐在明镜高悬的牌匾下后,拿起案上放在一旁的告状,与师爷说了几句话后,坐在一旁的书办唱名,审起案子。

    主,告双方跪在堂上陈词,周知县边看告状,边听二人述情。

    审理了好几个案子,都是状纸看完,述情大多没问几句,就作了判决,除了重大的案子,才多问了告诉两方几句话。

    不是想不问,而是言语难通,而来告状的百姓们又多不会讲官话,审案的县官都是外乡人,还是状纸最简洁明了。林延潮这才恍然为何古代讼师业这么发达,原来官吏断案看得是纸面上的功夫。所以一张告状的好坏,关系案子的成败。

    才审了一会,堂上就有打板子的,原来一个案子,父偏心后娶之妇,而刻薄前妻之子,后儿子状告父亲。而周知县状纸,情由未问,就命衙役先把儿子抓来打三十扳子。

    原因是子告父,有逆伦常。

    林延潮也是一点一点理顺古人的思维。

    儒家法治思想,传承自两汉的引经决狱。重伦常次刑法,清官海瑞就曾说过,与其冤屈兄长,宁愿冤屈弟弟。与其冤屈叔伯,宁愿冤屈侄子。不搞懂这一点是不。如明朝大臣给皇帝上奏折,里面总有一句,圣朝以孝治天下。以孝治天下,而不是以法治天下。

    如此断案更重是教化百姓,引导风向,而不是简单的审案子。

    儿子被打得鲜血淋淋后昏了过去,被衙役泼了一盆冷水,接着再审。看到这一幕场外的百姓,都有几分色变。连林延潮也是有几分震慑到,打官司真不是好玩的。周知县一口气审了十几个案子,又五六个人遭了板子,吃了顿打。

    “谢家告林家无故殴妻案,谢家,林家各出一人上前。”坐在书案上的书吏唱名。

    谢总甲扫过林家一眼道:“林铺司,请吧!”

    林高著看了谢总甲一眼,脚跟没有动。

    “你莫不是怕了吧?”谢总甲讽刺道。

    “谢总甲,对付你,我林家一个三尺小童就可以了,何必我爷爷出马。”林延潮上前一步。

    “你……你们不要自误,”谢总甲骂道,他倒是没想到林延潮与他对薄公堂。

    “你放心,我不会手下留情的。”

    “哼,到时候哭得是你。”谢总甲拂袖走进了大堂,在砖头上跪下。

    林延潮也是迈过门槛,踏进堂内,跪在谢总甲一旁。

    林延潮也算是第一次在古代尝到了下跪的滋味,脸贴在地上,只看到左右皂吏的靴底。

    “抬起头来!”

    林延潮抬起头,公堂上一目了然。周知县正坐在公案之后,端起茶呷了一口,一旁衙役喝道:“堂下所跪何人,报上名来!”

    “小民谢彘,乃洪塘乡永安里妙峰村人士,庆隆二年任永安里里长至今。”

    周知县听了道:“谢里长为朝廷教化地方,起来回话!”

    “谢老父母!”谢总甲站起身来,神色颇有几分自傲。在公堂上,没有功名的百姓要从头跪到结束,而谢总甲能免跪,这就是里长的权力。

    “小民林延潮,乃洪塘乡永安里洪山村人士,现在社学读书两年,先父是庆隆年间的秀才,讳定。”

    周知县听说是秀才子弟,微微颔首,仔细看去不由道:“这不是洪塘社学那个少年,你怎么来与本乡里长打官司了?”

    林延潮心底一块石头落下,他之前还生怕周知县,认不出自己来,故意穿着那日在社学见胡提学的旧衣来。一旁谢总甲却是脸色大变,他反复打量林延潮,心底有种坏事的感觉。

    林延潮答道:“承蒙老父母惦记,里长谢家本为亲家,祖父闻亲家指使长媳,无中生有向衙门告状,气得五内俱焚。孙儿担心祖父身子,故而代祖父应讯!”

    谢总甲心底大骂,好个卑鄙的小童,还未开审,就给自己抹黑。而一旁围观的百姓,也是议论纷纷,一是赞林延潮有孝心,二是担心林延潮一个孩童,怎么与一个大人对薄公堂,这不是以大欺小。

    林延潮听得议论,微微一笑,一来强调孙子替祖父应讯,这是孝道之举,二来暗批媳妇告丈夫,公公,违背了夫为妻纲,父为子纲的道理。参考之前子告父的例子,自己没打官司,就先操了三分胜算,这就是道德上的优势。

    百姓,书吏们开始议论纷纷,舆论都已是偏向了林延潮这一边。

    周知县倒是没有露出偏袒的意思,只是淡淡地道:“谢家是否无中生有,诬告你祖父,本官自有论断,你爹是秀才,起身回话吧!”

    林延潮站起身。

    “将谢家的告状,念给他们听。”

    一旁执笔书办,摊开状纸朗声念起。

    ……民妇过门之后,饱受欺凌,嫌其貌丑如山鬼,叱辱常闻,日犹未午,已嫌午饭失时,起尚平明,已嗔晨兴过夜,如斯种种,不可枚举……

    ……面上之抓横累累,臂间之青块棱棱。每遭毒打,唯有号呼。邻人闻之酸心,过客因之下泪……

    ……谁无儿女,宁无伤心……

    官司胜负,状词占了七分,这也就是古代讼师不用出庭辩护,也能帮人打赢官司的把握所在。林延潮听来,状词一字一句极为诛心,而且还相当有文采,真不愧为能排进省城五个手指头的讼师。

    一旁不明真相的群众,有几人开始义愤填膺,至于没义愤填膺,也只是文化太低,听不懂而已。

    “谁家女儿嫁给他们家,真是倒了大霉了。”

    “县尊老爷,要为民住持公道!”

    若非之前林延潮营造的道德优势,百姓们早就一面倒的支持起谢家一方了。

    大伯已是忍不住道:“这简直一派胡言,无一句属实啊!爹,潮囝怎么不申辩啊。”

    林高著道:“亏你还是衙门帮闲的,这都不知道,现在申辩就是咆哮公堂,直接打班子。你看潮囝多有静气。”

第二十七章 入理不如入情

    readx;状词念完,周知县脸上看不出喜怒来,而对着堂下的谢总甲问道:“你女儿何在?”

    谢总甲垂下道:“侯在衙门外,被丈人和其夫殴打,心身居伤,不愿见人。”

    “传她进来验伤。”

    不久大娘被请了进来,但见她右脸青肿,群情有些激动了。

    “都是爹妈生的,就算是娶进门的媳妇,也是别人家心头肉啊!”

    “小民还有证人,是邻里!”谢总甲气焰又足了三分。

    证人果真是洪山村的人,好似是妙峰村嫁到洪山村的妇人,不过也确实是邻里。这邻里当下一五一十控诉,林高著,大伯平日如何刻薄媳妇。

    周知县听完将状纸丢在一旁向谢总甲问道:“对于你女儿被殴之事,你有何诉求?”

    谢总甲道:“请老父母,断二人义绝,林家当还我女儿的五亩嫁妆田,另追究林高著殴打我女儿之罪,剥去役职下狱。”

    周知县点点头道:“此也不算太过。”

    周知县对林延潮道:“依大明律,公公或丈夫殴妻至折伤,此乃义绝之状,本官可以强判夫妻离异,并追究夫家之过,你有何异议?”

    林延潮明白按照儒家法律,正如父亲可以告儿子,儿子不能告父亲一般;丈夫可以休妻,但妻不能休丈。但真遇到夫家实在太过分,官府替妻族做主,判夫妻和离,若夫妻应离不离,则杖八十!

    林延潮也明白,这场离婚争产的官司,自己能不能打赢,就是判七出还是义绝上。判义绝,大娘就可以如愿以偿拿到那五亩嫁妆田,林高著还要因殴媳,受到处罚。如果是七出,大娘就什么都拿不到了。

    一般案子周知县这时候就可以结案了。但周知县没有,不是偏向林家,只是想看看林延潮的本事如何。

    林延潮丝毫也没有慌张之色,但也没有开口反驳。

    周知县道:“你既不说话,本官就当你词穷,你若替祖父认罪,本官可容情轻判如何?”

    林延潮道:“回老父母的话,祖父虽已将大娘逐出本家,但过去仍是我的长辈,有些话我若当堂直言,则对长辈不敬,但若是不说,对于祖父则是不孝。”

    林延潮话兜了回来,还是扣住一个孝字。谢总甲岂不明白,心底暗呼厉害。一旁百姓也觉得林延潮有理,众人都心想,这个少年都懂得维护家庭的颜面,而这大娘横加指责,又有哪是做媳妇的本分呢。

    啪!

    周知县将惊木堂一拍,喝道:“本官容你孩童,故而不愿厉责之,但你若是不能做主,你上堂来说什么,让你祖父亲自来认罪就是。”

    “县尊老爷,真青天啊!”谢总甲不由跪下,这话可是发自内心。

    林延潮心道这知县果然不好糊弄,当下他只能暂时‘服软’道:“回老父母,学生知错了。只是学生有一事不明。正如乡邻所见,祖父当初逐大娘出家门时,打了她脸一巴掌对吗?”

    一旁作证人的妇女回话道:“没错,当时我亲眼看见的。”

    “那么这大娘脸上的淤青,确实是我祖父打的?”

    “没错,众乡亲都可以为见证。”

    林延潮道:“可是当初祖父打了一掌,已是过了快一个月,这么许久淤青未退,莫非是祖父曾练过铁砂掌不成?”

    噗!正在喝茶的书办,喷了半口茶水,见到周知县很不快地横了他一眼,剩下半口强自咽下。

    而外面的百姓,都是哈哈大笑。

    “那是淤久成伤,以往我隔个四五天,就听到你祖父殴打谢娘子。”那妇人强自辩道。

    “敢问是间隔四五天吗?”

    “也有六七天,二三天不止。我亲耳听到。”那妇人连忙改口道。

    林延潮向周知县道:“老父母容禀,我祖父在急递铺当差,每月只有两日回家一趟,其他都不曾返家,否则就是擅离职守。这又何来两三天,四五天,又六七天之说呢?”

    哈哈!外周的百姓又是轰然大笑。

    “是民妇听错了,或是他丈夫殴打的,但听成公公的。”

    林延潮看向那民妇冷笑道:“真是牛吃房上草,风吹千斤石,无赖不成词,我再问你一句,到底是公公打得,还是丈夫殴打的?”

    那妇人支支吾吾地道:“或是公公打的,或是丈夫打的,或是一起打的。”

    见证人乱了方寸,谢总甲也是急了上前道:“老父母在上,无论怎么说,林高著这厮,殴我女儿不假,仅这一点即可断义绝。”

    林延潮从容地道:“谢总甲,何必着急辩驳,你越是如此,越显得你理亏。实话言之,我林家待你女儿不薄,否则你又何必请省城最好的讼师,写了一篇花团锦簇的告状。”

    说到这里,周知县眉头一皱了,讼师可一贯不受官府待见。

    林延潮继续道:“你说这无中生有之事。若非我林家待你女儿不薄,你又何必让你女儿自伤身体,若非我林家待你女儿不薄,你又何必找个说话毫无条理的妇人作伪证。”

    “你越是处心积虑安排这些,越是显得你心虚啊。你安排下重重下作手段,以为糊弄我等也就罢了,但老父母大人有青天之名,你这等手段,焉能瞒得过他。”

    “胡说八道,一派胡言。”谢总甲恼羞成怒。

    “你在说老父母大人乃青天,这句话竟是胡说八道,一派胡言?谢总甲,我没料到你几时这么大胆了。”林延潮嘲讽道。

    又是哄堂大笑,场外的百姓十分欢乐,这样的官司已是许久没见过了,这样聪颖的小孩也是难得一见。

    “你……臭小子,我怎么……”谢总甲牙齿都要咬碎了。

    “谢里长,你再这样下去,本官可要视你为咆哮公堂了。”周知县不紧不慢地拿着茶盖,挑去茶水上的茶末。

    “小民不敢。”谢总甲冷汗滴落,当下回到原处。

    “林延潮,你有几分口才,但不要以为捧了本官,本官就会信你。你们林家诉大娘犯了七出,道理又在哪里?”

    好一个油盐不进的知县,林延潮也是服了。不过无论周知县感官如何,这样官司自己是赢定了。

    林延潮走向大娘问道:“既是官府还未下断词,你仍是我的伯母,但我有几句话问你?”

    大娘骂道:“你算什么,你叫我答,我就答?”

    林延潮毫不犹豫转过身去道:“回老父母,伯母不答。”

    “民妇林谢氏不可不答。”周知县开口道。

    大娘咬牙切齿道:“好吧。民女知道了。”

    林延潮看向大娘道:“大娘,我问你你嫁到我们林家,这五六年来你可煮过一日早饭?”

    大娘贪睡,不肯起得大早,林浅浅一直都给家里做早饭了。大娘道:“没有,我顿顿煮的。告状里都说了,日犹未午,已嫌午饭失时。”

    “大娘,我问你这五六年来,你可给祖父,三叔洗过一次衣裳?”大娘道:“何尝没有,你小时候的尿布都是我洗。”

    “家有桑田,可以养蚕,你可为家里织过一丝一毫?”大娘冷笑道:“我没养桑种蚕,你吃西北风啊?”

    “大娘,三年前,你得了疟疾,是谁连夜背着你,赶里十里路到省城求医问药,难道不是你说殴你的相公吗?”

    大娘听了抬起头,前面说她的时候,她强加狡辩,但是说到这里时,她倒是露出内疚之色。看得出她对大伯,这份夫妻之情还是有的。果然还是入情比入理,更能打动人心。

    既是大娘不出口否认,下面的事就容易多了。

    林延潮当下将大伯当初待大娘如何如何,捡了一大堆说的。这并不难,大伯除了有些懒散外,但顾家上倒是没得说的。说至最后,大娘竟是一辞不发,目眶微红,竟是留下泪水。谢总甲在旁干着急。

    说到最后一句,林延潮当下对道:“老父母在上,学生已是问的明白了,至于如何断罪,请你示下。”

    一旁围观的百姓,这时候也是明白了情由,对着大娘指指点点。谢总甲低下头,露出沮丧的神色。

    当下周知县写判词:“嫁妆田,归夫家处置,谢家不可再有染指之心,另此案告诉两方诉讼之费,由谢家一己承当。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三纲五常,伦常有序……”

    “完了,这回什么都拿不到了,被林家骑到头上撒尿。”谢总甲脚步一绊,差点摔在地上。

    “哇!”大娘顿时大哭了起来,她突向堂外奔去,众衙役都久经战阵的,以前没少见过什么告状的妇人,情急下做出什么自残的举动,当下各自上前阻拦,真在堂上出什么事都不好了。

    周知县判词还没写完,哪知大娘一头奔到堂外,对林高著,大伯二人咚咚地磕头哭着道:“爹,我错了,相公,我错了,以往都是我的错了。”

    “我说要离,只是说说的,我只是想你们,能够稍稍让着我一点。”

    “我不想离,我想回家,我要延寿!我要延寿!”

    这。这。林延潮也是愣住了,他也没料到这一步,难道自己最后那一番质问,令大娘良心发现?

    一旁的广大人民群众,不愧是热心人,在旁都抱着宁拆一座庙,不拆一桩婚的道理在劝着。

    大娘当众痛哭流涕,大伯不愧是林家第一心软之人,刷地一下,整个人就崩溃了,跪在地上抱起大娘,夫妻两个人一并嚎啕大哭:“婆娘,我们不离了,不离了,我们一起回家过日子,延寿一直在哭着喊着要你呢。县尊老爷,我们不离了,不离了!”

    大娘顿时痛哭道:“相公,我以后都听你的,听你的!”

    眼看事情要往另一个方向发展,林高著发话了:“我儿子答允你回我林家家门,我还没答允!你以为我林家的大门,想进就进,想出就出?”

第二十八章 民意

    readx;眼见一场大团圆的好戏,立即要被林高着棒打鸳鸯。

    一旁的百姓也是七嘴八舌说道了起来。

    见民心一片支持,大伯和大娘也是在林高着面前一并哀求:“爹!你就网开一面吧!”

    谢家老三也是奔出门来扶住大娘道:“姐,咱们不求他们林家,我和咱爹养你一辈子。”

    “三弟,你别插手姐的事。”说完大娘可怜巴巴地看向林高着。

    “早知今日,当初又何来我逐你出家门一事了。我问你那五亩嫁妆田,你以后还图不图了?”

    大娘哭道:“我只要延寿,什么田啊我都不要了。”

    “那你还为难不为难,延潮和浅浅了。”

    “我不敢了,我发誓,从今以后我给林家做牛做马,再刻薄延潮和浅浅,我就不是人。”

    林高着神色缓了几分道:“人谁没有一点缺点呢?但要知错能改,潮囝你看呢?”

    林延潮看了大娘一眼道:“一切全凭爷爷决定。”

    林高着点点头,向堂外谢总甲道:“亲家,你怎么看?”

    谢总甲见女儿这样也是心疼,叹了口气道:“还能怎么说,还是不是你说得算,这一番是你林家赢了。”

    林高着点点头对大娘道:“好吧,这一次算了,回家过日子吧。”

    好了,好了,一家和好了。这破镜重圆的好戏,又是俗套的大团圆结局,但每次都令一旁百姓感动的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以后和你男人,好好过日子嘞!”

    “是啊,有这样的相公和公公,哪里找喽!”

    “咱们作女人,一辈子也不求大富大贵,就求个一家人平平安安的,你说对不对?”

    大娘也是泪流满面道:“我记住了,我记得住。”

    啪!

    就在气氛一片温馨的时候,惊堂木一响,周知县喝道:“你们这般要离就离要和就和,朝令夕改的,还有哪点把本官放在眼底,信不信本官治你们一个扰乱司法之罪!”

    周知县这一喝,众人皆惊。

    这可是有名的破家县令,这样的人岂是好相与的。

    林延潮当下上前道:“老父母在上,听讼,并非为罚,而乃是教化万民。而今若老父母公正执断,怎么能使得谢总甲一家悔过,若非老父母执法生威,我们林家与谢家又怎么能言归于好,眼下这一切都是老父母之能。”

    “正所谓罚,不过罚一人,责一家,但因罚而戒,却是和睦两家,令万民畏威服法,这才是老父母一片拳拳爱民之心。学生请老父母体察。”

    林延潮拜下,一旁谢总甲,林高着等人也是一并拜下,连着外面三四百号百姓也是跪下齐声道。

    “请老父母体察!”

    什么是人心,这就是人心,林延潮一席话,就令所有百姓都站在了他林家一边。

    周知县后,师爷,书办,以及一旁的众衙役都是惊到了,只见黑压压一片百姓,都是拜倒在堂前,这种无声的声势,令在场周知县揭茶盖的手,也是悬停在半空之中。

    何为天下至强,就是民意!

    这一刻连破家灭门的周知县,也不得不放下茶碗,一整官帽,从桌案前起身避让,若是他再大大咧咧的坐着,传出去巡按,御史都可以向天子弹劾他。

    周知县站起身来,其余官吏也是站了起来,窃窃私语。这些官吏衙役平日都是鱼肉乡里,平日一两个黔首还真不放在眼底,但几百人呢?

    “这少年真的只有十二岁吗?”

    “这,我是不知,但我在衙门当了二十年差了,这样情况也没遇到几回啊。”

    周知县道:“林延潮,你这是作什么,裹挟民意吗?”

    “学生不敢!”

    堂上都是一片肃静,周知县当下道:“本官也不是不近人情…………就看在督学大人面子上,饶过你们这次扰乱公堂之罪,并收回方才的判令,你们一家人好好过日子,好了,起身吧!”

    “谢老父母!”

    众百姓都是一并起身,周知县看向林延潮笑着道:“果真是督学大人,教出来的好门生,这一次来省城,想必是要去拜见督学大人吧,替我问候一声。好了,退下吧!”

    林延潮一怔,随即想到周知县这话不可能无的放矢,莫非在暗示自己什么。

    出了县衙大门,面前是繁华的衙前街。

    大伯这一番吐气扬眉,以往跋扈如虎的大娘,此刻如小媳妇般依在身边。

    十几年第一次一振父纲的大伯,声音也大了几分道:“爹,岳丈,时候也不早,不如我们先用过饭,再雇船回家,这一次我做东,就在安泰楼如何?”

    安泰楼是省城有名的馆子,就在县衙北边安泰河边,那里地近达官贵人所居的三坊七巷,所以吃一顿饭很不便宜。

    谢老虎和谢家老三对视了一眼,他们此刻只是觉得颜面无光。

    谢总甲道:“女婿,不必了,我们还有一点事要办,你只要对大娘好,我也就没其他要求。”

    说着二人就先走了。

    剩下林家四口,大伯一脸得意向林延潮道,“潮囝,今天可多亏了你,想吃什么尽管说,大伯我好好招待你,老婆你说是不是?”

    大娘一脸温柔地道:“你说什么,就什么。”

    听了这句话,不说林延潮,林高着也是满身鸡皮疙瘩。

    大伯朗声笑起道:“走,潮囝。”

    林延潮在思索方才周知县的话,似有一道灵光闪过,但片刻后又琢磨不透,故而大伯的话没在心上。

    林延潮道:“大伯,我不去了安泰楼了,我还是先去提学道衙门拜会一下老师。”

    听到林延潮这句话,众人都是震住了,连举步走了几步的谢老虎父子,也是停下了脚步,拉长了耳朵。

    “是啊,这一次虽是我们有理,但县尊也是看在督学的份上,否则也不会这么容易。”

    谢老虎此刻心底一个劲的后悔,心道这场官司输得亏啊,原来这少年是督学的弟子,那是比知县还大的官,连抚台老爷的面子都可以不卖的人。早知这林家这小孩如此厉害,怎么说也不能打这官司。

    谢老虎当下与儿子灰头土脸地走了。

    听了林延潮要去拜见督学,林高着对大伯道:“快把身上钱都取了,给延潮。”

    大伯道:“爹你把钱都潮囝怎么回去。”

    “不懂规矩,提学道衙门也不轻易见的,门子不要门包钱吗?”

    林延潮当下辞过家人,直接在衙前街旁,找了个茶肆问清去提学道的门路,然后又向茶博士要了盅茶,一盘饼子,借了笔墨。林延潮一边吃饼子,一边写帖子,帖子下书门生林延潮拜上这几个字。

    林延潮写完之后,但见茶肆里不少人都在打量自己。

    林延潮觉得微微奇怪,也没太在意,正要向茶博士结茶钱,茶博士笑着道:“这位小哥,你的钱,早有位大爷替你结过了。”

    “这是怎么回事,做好事,不留名?”

    “莫非自己在省城还有什么认识的人,不成?”

    “是哪位兄台帮我结得帐?”林延潮刚问,一旁茶座上一名头戴八爪帽的男子站了起来,满脸赔笑地向林延潮道:“这位小兄弟,在下冒昧了,想结识一下。”

    “好说,好说。”林延潮揣摩着对方的来意。

    对方马上就道出了意图:“方才在县衙里,看见小兄弟,三寸不烂之舌力斗劣绅,在下十分佩服,你可知道那劣绅,托的是省城葛状师写的状词,没料到还是败给小兄弟你。在下这里有个小小纠纷,我有个不成器的异母兄弟与我争产的,在下向请你帮我合计,合计。”

    我擦,林延潮倒是没想到这一番官司,倒是替自己打出了名气,当然是这样完全意外的方式。

    对方似乎见林延潮的为难之色,立马道:“小兄弟,你不用担心吃亏,行情都我问过了,如葛大状那般,为人问计收五两银子,若是写状词十两,兄弟绝不亏你的,葛状师如何收钱,兄弟也给你多少,如果官司赢了,事后还有一笔钱奉上,你看如何?”

    五两,十两银子,这一共是十五两,这足够三口之家维持两年生计的。而对自己来说,完全是一笔巨财。

    这男子说完,茶肆内也有几人连忙上前道:“在下也有官司要打,三两银子行不行?”

    “小兄弟,我也有,我也有。”

    “别抢,别抢,先来后到,先来后到。”

    可惜,可惜,林延潮看了白花花的银子,却只能叹息,自己是不能帮人作讼师。帮人作讼师,会恶了自己的名声,若是自己是生员,被官府查到,直接会被革除功名的。

    林延潮心底虽然心疼钱财,但面上还是要高风亮节的,于是就很无耻的决定,既不能当**,所以就立牌坊了。

    林延潮抱拳道:“多谢各位好意,讼师之事,为人作辞蝶,加增其状,这乃扰乱民心,岂非违背无讼的本意,大丈夫固穷,但不可折其节,请恕我不能帮这个忙。至于茶钱,我虽然穷,但还是付得起的。”

    说完林延潮丢下十几文钱于桌上,竟是辞了他人的好意,飘然而去,大有名士之风。在林延潮这一番义正严词的话,说得众人肃然起敬。

    看来将来若是功名没有希望,我去当讼师,一天弄个几两银子,似乎也满轻松,如此不要两三年,就足够在省城买个房子住,到时候把浅浅接过来住。嗯,按照后世估算,这个地段也算是一环内,最少一平方两万起,简直不要太贵。

    林延潮一边想,一面向提学道走去。

第二十九章 送信

    readx;提学道衙门的路,林延潮早都打听清楚了,从衙门街走到头,就出了官贤坊,这条车水马龙的大街,即是官贤坊街,继续往南是天王岭,就到了城墙根了。官贤坊街往东走是省城最繁华的南门大街,一直往东是去府学,闽县县衙,县学的地方。

    但提学道不在这个方向,林延潮沿着道往西走,过了几个路口就到了乌石山脚下。

    省城有三山之称,乌石山是三山之一,北宋时福州城,闽水肆掠,城池南面又低洼,江水漫漫不见天际。福州郡守程师孟登此乌石山时,前眺山下城外江河万里入海,回览是人烟茂盛的城镇,产生了那么一刻不真实的感觉。

    于是程师孟对一拍脑袋,对左右说,此山可与道家蓬莱、方丈、瀛洲相比,改名为道山。后来无数文人墨客,在乌石山上提毫篆刻为雅兴。在今日就是某某到此一游,而在古代却是一件雅事。

    提学道衙门就建在乌石山下,原是嘉靖年间由书院改建的,这才搬过来没几年。

    衙门翻修过一遍,看得崭新崭新的,来之前林延潮也没有把握胡提学一定会见自己。虽说自己是他门生,但只要这次院试一放榜,自己的师兄弟马上就多了上百个。不过这一次自己来了省城,按道理也是要去胡提学门上拜访一下,这也是应有之意。就算没见到胡提学,但也可以说自己来过了,至少在提学道衙门里混个脸熟。

    而且周知县那一番话里似乎也在暗示什么。

    林延潮揣着名帖,来到提学道衙门前,就被门子拦住了。

    门子一副高高在上模样道:“你这小孩子乱闯什么,提学道衙门也是你进的?”

    林延潮将名帖交出道:“我乃是洪塘林延潮,特来拜见老师。”

    听说林延潮是督学的子弟,门子脸色好了一些。

    林延潮又奉上了门包。门子掂量了一下,似乎有点嫌少,没好气地道:“你等着。”丢下这句话门子就拿过名帖入内通禀了。

    不一会儿,门子出来面无表情地道:“跟我来。”

    林延潮跟着门子,跨过门槛,眼前过了一道照壁后面是办公的正堂。而林延潮被门子领到西边的一处偏厅。

    “在这候着,不可乱走!”丢下这句话,门子关上门就走了。

    既然来之则安之,林延潮坐在椅上干等,过了一刻门一开,进来不是胡提学,而是一个仆役来上茶。

    青花纹路的茶盅,十分精致,放到后世不得卖个几百万的,翻开茶盖,袅袅热气在眼前腾起,茶味入鼻全身一阵舒坦。

    “嗯,是上等的普洱,官家的人,真是享受啊。”

    林延潮拿起茶细细品起,这可比在社学整日喝的大碗茶,不知强了多少。

    又过了老久,门再度打开,人未到声先闻,一口地道绍兴话传来:“抱歉,抱歉,东翁正忙于院试之事,无暇来此,鄙人姓许,有什么话与我说也是一样。”

    这位八成是胡提学的幕客,那也算心腹人物了,林延潮放下茶盅,站起身来道:“原来是许先生,幸会,幸会。”

    许姓幕客见这少年,等了这么久时间,居然没有半分愠色,不由点点头。

    而对林延潮来说,胡提学没空见自己,虽微微有些失望,但也是意料中的事,自己不过来顺路拜访一趟。

    两人分别坐下。

    那许先生笑着道:“那日在洪塘社学,小友技压群雄,我仍是记忆犹新呢,真是少年英杰啊,恐怕不出几年,我就只有瞠乎其后了。”

    “哪敢这么说,学生后辈还有许多不懂的地方,要向许先生请教。”

    许先生开门见山的道:“不必过谦,小友,这一次来省城,是为何而来啊?”

    林延潮道:“说来惭愧,此番进省城是家里人惹上一场官司。”

    林延潮就将自己家与谢总甲打官司的事简略的讲了一遍。

    许先生脸色缓了下来,笑着道:“原来如此,不过一个里长罢了,在下与侯官县衙里的贺师爷,都是同乡,此事要不要我去信过问一下?”

    看来就算没到胡提学,这一趟也没有白来。如书上说的一样,绍兴师爷间果真是彼此之间,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林延潮当下拱手道:“多谢许先生,肯援手,不过此事学生已是摆平,打赢了官司。”

    “哦,那真要恭喜小友了。那么小友此来提学道衙门,是顺路来拜访东翁了?”

    林延潮当下道:“洪塘社学一别月许后,学生一直很挂念老师,只恨平日不能时时听聆教诲,甚为遗憾。此来提学道衙认认门,问老师安好。”

    许先生满脸都是笑意道:“你倒是很有心,我会将你这番话转述给东翁。”

    林延潮道:“对了,学生有一事不明,想请教许先生。”

    “请说。”

    “今日这场官司,晚生本来十拿九稳的,但最后却胜得极险,还是周知县说看在大宗师面上,饶过我这一次,这里我有一点不明白了,故而想请教一下许先生。”

    许先生双目一凛,但随即笑着道:“这可是为难我了,我又不是诸葛孔明,无前因后果,哪里算得出来。”

    林延潮将这对方表情看在眼底,当下道:“是学生考虑不周了,官司经过是这样的……”

    听林延潮讲过后,许先生点了点头,显然是心中有数,但却明知故问地道:“此事我倒是不知,你怎么看?”

    林延潮当下道:“学生初时猜想,周知县是否有什么难事,要麻烦老师,故而特意在学生面上落下个人情。”

    许姓幕客微微笑着道:“似乎有几分可能。”

    林延潮又道:“但学生转念一想,学生人微言薄,又有什么人情可落的。想来是周知县料想学生,会在官司之后,来提学道衙门拜会老师,故而想借学生的口,在老师面前来投石问路罢了。”

    说这里,许先生笑着道:“聪明,聪明!”

    林延潮心底一喜,仍是道:“学生愚钝,还请许先生告之。”

    许先生欣慰的道:“许久没有见过这么聪明的少年,好吧,我就告诉你,事实上周知县确实有事,正在烦东翁,但又不好意思派人来催问,故而借你之口,点一点罢了。”

    林延潮听了,不由感叹自己原先的猜测真是一点也没有错啊。官场果真处处是文章啊,从表面的文辞背后猜到出题人的意思,这相当于八股文里的破题。

    林延潮听了当下道:“学生明白,绝不会向外透露一字。”

    许先生点点头,林延潮又道:“不知此事学生有什么可以为恩师效力一二的呢?”

    “你……呵呵,还早了一点,”许先生笑了笑道,“不过你有这份心,东翁也足以欣慰了,少年人将来不可限量,我看好你!”

    怎么可以这样子?这分明是嫌弃我等级太低,不带我玩啊!

    林延潮不甘心地道:“既然如此,学生是否要回复周知县呢?”

    “嗯,”许先生点了点头道,“这是应有之礼,这样吧,我手书一封给县尊大人身边的贺师爷。此事已了!”

    说着许先生端起茶来。

    端茶送客,这就赶我走了,好像什么好处都没有落到。对了,送信?这可以有。

    林延潮不放过一点机会道:“许先生,这送信跑腿的事,何必麻烦他人,不如由晚生来干啊!”

    许先生欣赏地看了林延潮一眼,心道这少年人果真不能小看。

    许先生道:“也好,你亲自拿给交给贺先生,算是有了交代。东翁不会平白让你做事的,你以后有什么事,就直接找贺师爷吧!”

    林延潮听的明白。

    这算是通过胡提学的幕友,借着送信的机会,将自己引荐给了周知县的贺师爷,这也算是在本县周知县面前搭上线了。这难道就是后世的,要认识领导,就先从认识领导的秘书,司机,警卫开始这条路线。

    看来今天没有白来一趟,还是有收获的。林延潮揣着信从提学道衙门出门,这才刚刚过午不久,于是一路无闲话,马不停蹄地赶向县衙。

    到了县衙门前,放告牌早已是收起来了,没有了打官司的人,县衙门也清静了不少。

    林延潮到了衙门前,一个衙役拉住了他道:“放告结束了,要递状纸的三日后再来。”

    林延潮矜持地一笑道:“劳烦通禀一声,我找贺师爷。”

    “什么师爷?”衙役瞪大了眼睛,“去,去,别瞎胡闹,谁家的孩子,县衙里只有县尊老爷,没有贺师爷。”

    林延潮瞬间秒懂,心底暗呼,失算,失算,不懂规矩,差一点将穿越来的英名尽毁,幸亏没有什么人看见。

    林延潮绕着县衙转了半圈,是由南绕到北,看到有一小门合着。

    生为国人,连走后门的规矩都忘了,真是可耻!

    林延潮走到小门前敲了几下,小门开了,一名仆役走了出来没好气地问道:“什么事?”

    林延潮当下道:“提学道许先生差人,向贺师爷递个信!”

    林延潮正要奉上门包,哪知听说提学道来人,这仆役立即改容,不待林延潮给前就恭敬道:“请兄弟稍侯片刻,我这就替你通报!”

    门虚掩上,片刻之后,这仆役回到道:“贺师爷正帮县尊处置公务,立即就来,这位兄台先跟我来!”

    “成了!”

    林延潮当下按捺住喜色,再度跨入侯官县衙。

第三十章 奇才

    readx;林延潮跟着仆役入门,在两墙间过了一道角门后,来到内宅的地方。穿过跨院,里面是三间厅堂,仆役挑开了靠西一间斑竹帘后,请林延潮进入。

    林延潮打量四周,想来这就是县官待客的花厅,不久立即有美貌丫鬟给林延潮端上了茶。

    林延潮端起茶盅一喝,嗯,这味道竟比提学道衙门的还好,以后大碗茶可以丢了。这么好的茶才品了一口,门外就听到一口地道的绍兴话。

    “抱歉,抱歉,陪东翁处理公务,怠慢了贵客。”

    自己茶还没品,对方就到了,林延潮丢了茶盅起身道:“不敢,贺师爷,我这也是刚到。”

    两人打了照面,贺师爷身材矮小,与许姓幕客完全两种风格。

    贺师爷开口道:“这不是洪塘乡的神童,大宗师的得意门生吗?怎么许老弟拿小友你当跑腿使?”听得出来,贺师爷言语里有几分诧异。

    林延潮笑着道:“今日官司后正好去拜见恩师,是蒙恩师与许先生对学生器重,才放心送信之事,托给了学生。”

    贺师爷恍然笑着道:“原来是这样,小友小小年纪能得督学大人和许先生其中,前途真是不可限量啊。我与许老弟正好是老交情了,与小友也不是外人。”

    “贺师爷过誉了,学生才识浅薄,唯有人小腿脚利索。既贺师爷看得起,跑腿送信的活,学生是愿意奔走的。”

    “好,以后就有劳小友了。”

    林延潮见此行的目的已是达到,不再多说,以免言语有失,直接将许先生的书信交给了贺师爷。

    看到信,贺师爷收敛起笑容,吐了口吐沫,熟练地将信纸拆开读了起来。

    林延潮察言观色,贺师爷面色却不太好看,半响后苦笑道:“这,这,许老弟还是不把我当自己人啊。”

    贺师爷将信纸一收,当下对着林延潮道:“小友,这许老弟除了这信,就没别的话了吗?”

    “这……好像没有了。”

    贺师爷将手背往手里一拍,苦着脸道:“这可麻烦了。”

    这究竟是什么麻烦事,林延潮来县衙,之前还抱着自己一试的心思,但连胡提学和周知县两个大人物,都相互踢皮球的麻烦事,自己还是少搀和了。

    反正将信送到,自己也算认识了贺师爷,对方现在愁眉苦脸的,还是以后有机会再亲近,。

    林延潮正准备起身告辞。

    这时候一名衙役奔入道:“贺师爷,不好了……”

    贺师爷咳嗽一声,这衙役见有林延潮在会意过来,在贺师爷耳边说了几句。

    贺师爷脸上满是忧容道:“这你叫我有什么办法?先叫人打发回去。”

    “这。”

    “平日你们怎么办的,就怎么办,这时候心慈手软了?县尊养你们何用?”

    “是。”衙役当下匆匆离去。

    见贺师爷满脸忧容的样子,林延潮起身道:“贺师爷,没什么事,晚生先告辞了。”

    “请留步。”贺师爷笑着道。

    “贺师爷,还有什么吩咐?”

    贺师爷笑着道:“我与小友你一见如故,有几句体己话想与你说说。”

    这么快就一见如故,还体己话。林延潮也只能道:“谢贺师爷信任,学生洗耳恭听。”

    “你可知县尊大人求督学,所为何事?”

    “晚生不知。”林延潮很坦白的回答。

    贺师爷微微露出失望之色道:“原来许先生没有告诉你啊,看来也只能姑且一试了,这次东翁却有麻烦督学大人的地方。说来是与这次闽水闹了洪灾有关。”

    “哦,”林延潮想起之前在城门看到一幕,遍地是流离失所的百姓,当下不免起了管一管的心思开口道,“师爷请说。”

    贺师爷道:“这一次闽水泛滥,府内十邑,候官县遭灾颇重,不仅如此上游数万灾民,涌入城乡。灾民入城每日病疫不知多少,无处安置,数万口百姓嗷嗷待哺啊。”

    林延潮听了有些不快道:“学生来时已见到,县衙不处置此事,反而令衙役将人堵在城外,以为不见他们饿死,关起门天下太平了吗?”

    沈师爷道:“小友,你不在官场,不知官场上的难处。我们若放饥民入城,那么扰乱了治安,万一饥民到抚台,布政司,镇守中官的衙门闹事,御史一本奏折,东翁乌纱帽就不保了。”

    林延潮微微冷笑,但面上问道:“那县尊老爷有什么对策?”

    沈师爷道:“到了这一步,当然只有开仓救赈了。可是侯官的粮不够啊,就算常丰仓里存粮,也不够百姓几日之食的。本来东翁是想向闽县知县借粮的,闽县一常丰仓,三预备仓,存粮绰绰有余。东翁本待先借一批,秋粮入库之后,再补给他们。但闽县知县就是不肯。”

    “那就上奏,府尊难道坐视不理吗?”

    沈师爷唉地一声道:“都是三生作恶府县同城,府尊背地里给闽县知县撑腰,故而闽县知县敢搪塞说,治下也有灾民,就是不借。”

    “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那既是府台衙门撑腰,县尊老爷又为找提学道衙门呢?府台衙门也不会卖提学道衙门的面子啊。”

    沈师爷笑着道:“那你有所不知了,胡督学与抚台大人乃私交甚好,只要他能在抚台大人面前递话,此事不就易了了吗?”

    这什么馊主意啊,自己老师胡提学答允了才有鬼。胡提学向抚台递话,抚台大人以巡抚之威压布政司司,固然达成了目的。但提学道衙门,不就开罪府台衙门了吗?一贯爱惜羽毛,只想在一任捞完名望就走的胡提学,怎么会干这破坏和谐的事。

    当然除非胡提学与周知县是很铁的关系,可是胡提学是嘉靖三十五年进士,周知县是隆庆五年进士,胡提学是湖广崇阳人,周知县是广东南海人。

    两人既不是同年,也不是同乡……

    想到这里,一个念头从林延潮脑中划过,隆庆五年!

    庆隆五年的会试主考,不正是当朝首辅张居正张太岳吗?换做其他科的会试主考官,林延潮不一定记得。唯独张居正这实在是太有印象了,因为张居正明朝有史以来,第一个被门生弹劾的座主。

    当然这都是后话,眼下张居正刚刚干掉高拱成为首辅,周知县作为当朝首辅的门生,还是很吃香的。

    至于胡提学,林延潮也猜得一二,张居正是湖广江陵人,胡提学是湖广崇阳人,二人也算有乡谊。

    难怪当初胡提学下乡,周知县会亲自作陪……

    原来如此,我全明白了。

    林延潮笑着道:“许先生曾对我说过,县尊乃是张阁老的门生,与恩师不是外人。”

    沈师爷拍腿笑着道:“这是当然了。县尊可是将大宗师视为家里叔辈啊,小友你若是能与许先生一并,在大宗师面前促成此事,县尊必有厚报。”

    他这也是没有办法,周知县履新不久,在福建官场上,唯一的靠山,也只有胡督学了,此番若不指望他,就没有人援手了。尽管知道眼前孩童,能促成胡提学帮忙的希望几乎没有,但眼下也是病急乱投医了。

    这时候但见林延潮思考了一番,道道:“沈师爷,若是不嫌弃,我倒是有主意可以帮县尊一二。”

    沈师爷听了顿时来了精神,当下就问道:“莫非小友有什么打动大宗师的办法,但请说来听听?若是此事能成,东翁与在下必有一份厚报。”

    厚报,林延潮犹豫了下,沈师爷初次见面,人品如何不清楚,周知县那般刻薄之人,恐怕也并非良好的投靠人选。但是胡提学任期再过一年多就到了,对于林延潮眼下的处境而言,可供选择的机会太少,只有为自己争取任何一个出人头地的机会。

    想清楚后,林延潮道:“沈师爷言重了,我在人微言轻,恐怕也没有什么分量,能够说动恩师啊。”

    沈师爷急道:“小友,你这不是消遣我吗?”

    林延潮笑着道:“不敢,我就算有再大的胆子,也不敢消遣周师爷啊,只是这件事确实不用麻烦老师。”

    “不用麻烦胡提学,哪还麻烦何人?”

    沈师爷心底倒是不以为然,板起脸来道:“少年人可不要胡吹大气哦。你难不成你认为自己是抚台大人吗?一县令尹还要卖你的面子?”

    林延潮道:“贺师爷,姑且信我一次,就算不成,也不过浪费了笔墨而已。”

    县衙里最不缺的就是现成笔墨,沈师爷皱了皱眉,当下命人送上笔墨来。

    林延潮挥就后道:“此信交给闽县知县一看,其必然答允借粮给周知县。”

    沈师爷见林延潮如此有信心,不由满脸疑惑地接过信来一看,但见上面写道:“昔惠王乃小国之诸侯,犹能移河内之民,以就河东之粟,今皇上为天下之共主,岂忍闭闽县之粜,以乘侯官之饥。莫非欺天子年少,欲裂土封侯乎?”

    沈师爷看毕手拿着信纸不住颤抖,陡然之间拍桌而起赞道:“小兄弟,真乃天下奇才!”

    林延潮拱手道:“沈师爷,不敢当,我也不过是为乡里百姓,作一点力所能及的事罢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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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文魁介绍:
金銮殿前九重门,百官簪缨北阙来。帽插宫花朝天颜,金殿传胪名声传。十里御街打马过,人称大明状元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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