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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幸福来敲门     大明文魁txt下载     大明文魁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十一章 拉拢(第一更)

    readx;冬至之后,马上就是朔望课。

    上半月朔望课依旧是由山长林垠出题,课的是论语二十篇,中庸三十三章,大学经一传十。

    下半月再专门讲论语,大学,中庸八股文的破法,以及大题的思路,月课上围绕,论语,大学,中庸考三篇八股,大体上一个月的课程就是如此。联系上上一个月将孟子读完。

    林燎必须要将两个月内就将四书过了一遍,这当然外舍弟子都有基础的缘故,对于他们而言,四书课不过是一趟温习而已。若是真的认认真真要学一遍四书,最少非两年之功不可。

    蒙学三年如何识字,提笔写字,词字读音,背诵三百千千,增广贤文。然后习四书两年,再选五经之一为本经,研究上一年,最后研习各种八股文破法,写法,苦下功夫数年,方有底气赴童拭与人一较长短。

    这是一个普通读书人的经历,真正的寒窗十年无人问。

    当然也有各种神童,将这十年缩短了不少。

    求学的日子,冬至过后,书院的日子依旧如此平静。但二梅书屋里留下读书的人,倒是越来越多了。

    越是抵近三月一次的季课,书院弟子求学的压力,就越大。林延潮感觉到这几日,同窗们说话的话语,明显变少了,

    林延潮也不免受此影响,心道果真如于轻舟所说,真是片刻都放松不得,稍以懈怠,身后就会有人把你追上。

    朔望课终于到来。

    考试时,林延潮感觉有五六双眼睛,不时从自己身上瞟过。

    林延潮一下子就猜到他们是在怀疑,窥视着什么,不由觉得有些好笑,以一个成人的口吻叹道,少年人啊,少年人啊。

    考题是帖经题二十道,墨义题五道,制艺题一道。

    帖经题比上一次多了十道,由此也可以看出书院,对弟子帖经这基本功的重视。

    当然帖经题无论是十道,还是二十道,对于林延潮而言都是没差,只是多费了一些笔墨而已。

    林延潮阅卷后,即认真答题。

    帖经题,墨义题不费吹灰之力答完,当然这对于外舍同窗们来说,多也不是难度,所以真正拉开分数的,还是在制艺题上。

    最后一道制艺题题目,事君,敬其事而后其食。这一题出自论语卫灵公。课业匆忙,林延潮这半月来,只是背了论语,论语章句,关于论语大题小题文府只看了五六册。这卫灵公一篇,他自还没有背到。

    没有背,就自己答,林延潮背了那多范文,平日课堂上也听了林燎那么多破题思路,感觉最近自己八股文的功夫也有点突破。

    事君,敬其事而后其食,换成现代文就是,当公务员的童鞋,先做好工作,再给我谈工资。

    林延潮想到朱子集注上对于这一段的注释,君子之仕也,有官守者修其职,有言责者尽其忠。皆以敬吾之事而已,不可先有求禄之心也。

    那么破题就从朱子集注上阐发。

    想了许久,林延潮有了思路,在草稿纸上写到,君子之仕,在于修其职而不求其禄也。

    林延潮点了三个点,君子之仕点事君,修其职点敬其事,不求其禄点后其食,这破题一句都点到题目的意思,没有漏题,可以算是成功破题。林延潮写完后不由小小的激动了一下,自己终于凭着自己的实力破出了一题,只是这破题是照办朱子集注上的,少了自己见解,分是很难给高就是。

    然后林延潮一步步写下来,最后大步上前交卷给林燎。

    林燎拿过林延潮的卷子,不看他帖经,墨义,直接看他的时文。他先扫了一眼,神色好了一些,大概是见林延潮不是采用《大题小题文府》的范文来答题,心情好了一些。

    林燎粗略了看了下,在林延潮破题的一句,用朱笔在旁边画了一个三角。

    林延潮知道古人改卷的套路大同小异,写得好的地方,画圈,其次画三角,再次一竖,最末就打叉。打叉说明一窍不通,一竖说明勉强及格,三角犹可一观,画圈就是最佳了。

    接着林燎又在林延潮承题,起讲,中股的地方,画了几个竖,当然这一篇的卷子是比不上,上一次月课时,县学教谕给自己改的,好几个小圈圈的卷子了。

    但终归是自己做的。

    眼见林燎要对林延潮说话,当场的外舍弟子都是竖着耳朵听好了。

    当下林燎温和地对林延潮道:“破题尚可,可承题,分股还是不够,总而言之很有长进。”

    林延潮当下喜道:“多谢先生。”

    什么叫很有长进,众弟子们不淡定了,林延潮上一次可是考了外舍第二,这一次居然很有长进,不是要考到第一去了。

    众弟子们长吁短叹。

    而林燎对林延潮说得这一番话,不久就传到陈行贵,余子游耳里。并且他们从其他人的嘴里,也听出林延潮考试时,从始至终都在认认真真地做卷子,没有打小抄。

    这可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这一次放榜前,可没有一个人去问林延潮考得如何了。

    下午放榜,成绩出来,林延潮考了外舍第二十二名。

    众弟子们在风中凌乱了了,从外舍第二长进到第二十二,原来是林燎说林延潮很有长进,就是这么长进的啊。

    这个世界真是令人看不懂啊。众弟子们都是有心无力,连放榜去看林延潮卷子都懒了。

    而林延潮依旧站在榜前,将前三名的卷子都是看了一遍。

    叶向高的卷子是,圣人论人臣之义,惟务自尽而不求利也。夫为禄而仕,非所以事君也……

    林延潮看了叶向高的卷子心道,以前看只知叶向高卷子写得好,但好在哪里,自己不甚明白,那是因为差距太大,现在能明白个**不离十,说明我和他的差距缩小。

    看来背范文,也并非全无作用,这一个半月来,我确实如先生所言,进步很大啊。

    “林兄!”林延潮正在榜前驻足,突然一人在背后开口道。

    林延潮转过头来,竟是陈行贵。

    “陈兄,有何见教?”

    陈行贵笑着道:“见教不敢当,林兄你的卷子,我看了,进步不小啊。”

    林延潮赧然道:“哪里,从第二名到第二十二名,怎么会进步不小。”

    陈行贵微微一笑道:“我指的是,林兄的卷子比上一次朔望课时,进步不少,而不是上一次月课。”

    林延潮讶然,此人莫非看穿我的本事。

    陈行贵忙道:“林兄,不要误会,我并非来打探什么,每个人都有每个人读书的方法,林兄别出蹊径罢了。只是下一个月,就教五经了,林兄可想好以何经为本经吗?”

    五经乃是易,诗,尚书,春秋,礼记,科举时,士子只要精通一经就可以了。乡试时五经魁,就是各选一经答得最佳者为前五名。

    林延潮道:“在下来书院不过两个月初来乍到,还请陈兄指教。”

    陈行贵当下道:“不敢。看来延潮兄,还没决定,以何经为本经吧。”

    林延潮点了点头道:“是啊,不知书院弟子,大多以何经为本经?”

    陈行贵笑着道:“山长擅治春秋,次辅书与诗;讲郎擅治诗经,至于其他四经,也通晓一些。因此书院里,以春秋,诗经为本经的弟子比较多。”

    “春秋,诗经啊!”林延潮点了点头,好比魏晋子弟,论阀阅,讲谱学,讲究士族子弟血脉传承一般。

    两汉治经,讲究是代代相授,非常注重师承传授关系。如诗经,分四家流派,鲁诗,齐诗,韩诗,毛诗,每家师长对弟子传授如何注释诗经,都有不同的见解。

    而春秋,而春秋也有左氏,公羊,谷梁三传,也是各一派别,师徒相承,各有体系。

    所以两汉时,要学习诗经,春秋还要择一流派才行。

    到了明朝,科举规定如何注释五经的框框。可是一般也是先生治什么经,弟子也是学什么经,是一脉相承。

    照道理,林延潮该学春秋或者诗经才是,但是他偏偏另有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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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本经(第二更)

    readx;林延潮听陈行贵这么说,想了下道:“本经一事,我还没有决定,且容我三思,再答复陈兄。”

    陈行贵露出十分理解的表情,点点头道:“好啊,林兄,到时尽管说一声就好了。我与几位好友,正好都是治春秋,起了个春秋社的名头,社里可是不乏上舍,中舍的弟子,平日各自专研学业,只是在讲经的时候,才聚在一起商量研讨,有时候还能得到山长亲自指点,你可知道山长当年是五经魁,全省举子,他春秋治得最好。”

    林延潮听了不由有所心动,山长的学问自是他佩服的,也希望能得到他的指导。

    林延潮眼下是真确定陈行贵确实是实意的邀请,不过思量后还是道:“真的多谢,陈兄这么看得起我,盛情相邀。我仔细思量后,再答复你。”

    陈行贵笑着道:“好的,林兄也不必着急,还有半个月。”

    待陈行贵走后,林延潮不由琢磨起来,陈行贵这是怎么回事,向自己示好,这是拉拢自己的意思吗?” 是陷阱?还是示好?林延潮心道自己一个寒门子弟,似没什么值得对方陷害的,但示好也不至于吧。

    陈行贵走后,林延潮深感常识的匮乏,他竟在五经里选择何经上,犯了难。

    正所谓术业有专攻,汉朝时设五经博士,一经设一博士,以家法教授弟子。

    当时学者多只治一经,兼治两经已是很少了,当时说文解字的作者许慎,称兼通五经,经学大师马融都赞他经学上的造诣无人能及,此外两汉能称得上兼治五经的人不多。

    到了宋明,研习经学的人,越发多了起来。但就算当时大儒,虽敢说兼通五经,但如果教授弟子,也只敢择一经。

    所以林延潮要选本经,最好是春秋,诗经之一,特别是诗经,林燎待自己极厚,自己学诗经,他定会倾囊相授。除此以外其他三经山长和讲郎恐怕就没办法教自己了。

    而林延潮不想治春秋,诗经,他想治尚书。

    在上一世时,自己正好看过当世几位国学大师研究尚书的文章,对于尚书有那么一些,超过这个时代古人的心得和见解。至于其他四经,他是毛都碰不到一点。

    还有个原因,冥冥之中,他对尚书有那么一份自己的喜欢。

    孔子论六经,曾这么说,“入其国,其教可知也,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诗教也;疏通知远,书教也;广博易良,乐教也;絜静精微,易教也;恭俭庄敬,礼教也;属辞比事,春秋教也。”

    大意是,到一国家,看那的风俗,就可知该国的教化。为人温和柔顺、朴实忠厚,即是《诗》教的成果;通晓远古之事,是《书》教的成果;心胸广阔坦荡,是《乐》教的结果;如果是清洁沉静、洞察细微,是《易》教的结果;端庄恭敬,是《礼》教结果;善于辞令和铺叙,那就是《春秋》教的结果。

    《书》就是尚书,尚字通上字,意为上古之书,从三代开始记载。朱熹在中庸作序道,儒家圣圣相继的十六字心传,就是出自尚书里的大禹谟。

    正如孔子所说,读尚书可疏通知远。

    林延潮决定不着急下结论,还是再多挖点资料。

    林延潮先是直接去了书楼,借了一本国朝福州府乡试题名录。 这题名录里,同榜中式者姓名、年龄、籍贯的名册,也记录了考生科考时,选用何书为本经。

    林延潮将这本题目录看完,总结了一下,本府内学诗,春秋,易的最多,礼记次之,尚书则是最少。林延潮不由想骂娘,以尚书为本经的学生这么少,说明府内能教尚书的老师也很少啊。

    要不要随波逐流,改换阵地,诗经好像也不错,孔子不是说过,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思无邪。大意是诗三百,一句话概括,就是三观正啊。

    春秋也不错,孔子修春秋,以微言大义,令乱臣贼子惧!

    但想来想去,林延潮还是舍不得放弃尚书,但是没有一位能指点自己,精通尚书的经学老师,也是没用啊。 算了,还有半个月,才定本经,林延潮想多问问其他人的意见,再决定。 回到号舍后,众人也多没有睡觉。 林延潮的成绩时高时低,众人现在也拿林延潮当作奇葩来对待,弄不清楚倒是他的真实力到底如何,是不是作弊。

    号舍里,唯有于轻舟与林延潮,那一夜交心后,二人关系不错。 林延潮乘机向他问起了可以不可以选尚书作本经的事。 于轻舟很是意外反问:“你为何要选尚书啊?”

    林延潮毫不犹豫,很无耻地道了三个字:“我喜欢!哈哈!” 于轻舟斥道:“不是喜欢不喜欢,书院弟子,一般只治《春秋》,《诗经》,除非你自学成才,或是来书院之前,已是有了其他经师,否则一般不会改治他经的。”

    林延潮没有说话。 于轻舟压低声音道:“你怎么这么随性啊,你上一次月课试了第二,若都是这成绩,很有希望从外舍进入中舍,从外课生成为内课生。但若是下个月,你选了尚书为本经,谁来教你治经,那就一点机会也没有了。”

    林延潮当下道:“外课生与内课生,除了多了点银子又如何,我就不信了,进了中舍,我读书就会更聪明了,在哪里求学不是一样。” 于轻舟摇了摇头道:“你还真是不知规矩,你以为外课生与内课生没区别,我实话告诉你,书院一百年来,从没有外课生参加童拭,能考取秀才的先例。”

    “外课生不能中秀才?”

    于轻舟点点头道:“很难,一般都是在县试,府试时就落第了,少有府试中第,就算侥幸府试中第,又怎么能过院试。延潮,你要知道童子试里升补罢黜,要比书院三舍艰难十倍。在书院里你都无法成为内课生,你又怎能指望靠童试时,一朝中式,还是趁早与我一般早点打道回府吧!”

    林延潮微微吃惊,于轻舟盘膝坐在床上,以一副前辈的口吻道:“你现在知道艰难了吧,所以朔望课你随便考考无所谓,但半个月后的月课,一个半月后的季课,对你而言,不容有失,乘着你现在还有进入内舍的希望。”

    听了于轻舟的话,一旁的黄碧友也是凑过来道:“延潮兄,若是你下一次的月课,还是与这次朔望课,一样排名的话,你就算季课考得再好,也没有机会进内舍了。”

    说到这里,黄碧友得意地道:“早知道,这一次和林兄打赌了,谁输了,就写两千个服字。”

    ‘那这一次月课,咱们再来比比。‘林延潮蛮认真地道。

    黄碧友闻言顿时涨红了脸,于轻舟道:“黄兄别怂,你这一次可是外舍第八啊。”

    “哼,谁与他一般见识。”说完黄碧友拂袖而去。

    几个人听见了,都是低声地笑起。

    于轻舟看了林延潮那笃定的样子,心道这小子哪里来的自信。但要黄碧友打赌,他也没这底气。

    “还是叶兄好啊,置身事外。”余子游笑着道。

    叶向高笑了笑,没有说话,继续看书。

    余子游见叶向高那高傲的样子,当下以一副前辈的口吻对其余人道:“你们与其争论这些,还不如多抽点时间读书,那些中舍,上舍的弟子,是不会等着你们的。”

    ‘当然叶兄不在此列,你可是进内舍易如反掌啊。‘

    对于这个三次考试,皆是第一的妖孽而言,进入内舍简直毫无难度。在余子游这一番话下,众人想到就这样被占去一个名额,都是心底一阵不舒爽。

    为什么此人一进外舍就能拿第一,为什么他成绩这么好,这就是传说中别人家的孩子啊,大家都不会喜欢的。

    所以余子游这一番话挑拨,还蛮成功的。

    叶向高当然听了出来,当下哼地一声道:‘余兄,听闻每次季考后,外舍进入内舍的弟子,也不过一到两人,如此说来,余兄你就算是外舍第二,运气不好也无济于事,我看你才是比其他人,更多努力的好,再说了,你也未必最后能排在外舍第二。‘

    余子游怫然道:‘叶向高,你这话什么意思?‘

第六十四章 诗赋和经义

    readx;接着二人就在席上坐下,林延潮作陪在一旁,师母添了一副碗筷,不过尽管是师母,但女人是没办法上桌的。

    布完席面,师母就离开了。

    三菜一汤,简简单单,林诚义说多加两菜,看来夫妇二人平日只有一菜一汤啊!不过以林家对林诚义的重视来看,这倒不是怠慢,只是揣测是林家家风如此,喜俭朴而不喜奢侈。

    林延潮与来人高谈阔论起来。

    在谈论中,来人身份林延潮也大体明了,此人名叫林世璧,乃是当朝正五品大员,通政司参议林炫的长子,他的爷爷乃是已过世的工部尚书林庭?。另外老尚书相公林庭机是他三叔公,南京工部尚书林燫,太平府知府林烃都是他的叔辈。这背景天子脚下的京城,都没几个衙内比他牛逼的。

    背景牛逼也就算了,此人还不是那种一无是处的纨绔子弟,而才华横溢啊。林世璧少年时即被视作神童,有乡名,甚至被视为比几位中进士的叔辈还要杰出,深受家里重视,作的诗词曲赋之词,撰之成集,在士林间都很有影响力。

    众人皆以为林家要出再出一个进士,继续科举联芳下去。

    林世璧的神童之名,却如流星般划过,开始还有人以为又是一个方仲永,但他新作的诗词,依旧受人吹捧。大家才知道,原来这小子偏科了。虽然偏得不太远,从时文偏到诗赋上去了。

    因为会试,乡试就不考试贴诗的。

    后来家人发现,林世璧越来越不对劲,整日不宅在家里读书进取,而是出外饮酒高歌,以结交三教九流为乐事。这番不肯进取功名,整日醉心于诗词的样子,令他父亲,家里长辈都恨铁不成钢,最后把他禁足在祖宅读书,不许再于朋友诗词唱和。

    林世璧不怕禁足,却怕找不到志趣相投的朋友喝酒。正好林诚义搬到祖宅居住,林世璧就找上了他喝酒。

    林诚义与林世璧在席上聊得都是诗词歌赋。

    席面上林世璧言谈直率,颇见真性情,真有股魏晋名士的风流。在理学约束下的大明,读书人大多克己束礼,已是很少见到这样的读书人了。

    林延潮看林世璧,想到孔子的话,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

    大意就是找不到行为合乎中庸的人,作朋友,就与狂狷者交往。狂者敢做敢为,大所有为;狷者清高自守,有所不为。

    林世璧大概就是这样的狂狷之辈。

    两人谈话都是诗赋,林延潮这方面肚子里墨水本来就少。

    不过插不了话,就不插话,就算能插话,也别在别人面前卖弄点什么,那很俗。林延潮也没想表现自己,林世璧虽是衙内中的衙内,但自己行的正坐得直,没什么好巴结的,拿他当一个纨绔子弟看待就好。

    不过也不要作出没有见过世面的样子,还丢了林诚义的颜面。反正自己年纪小,那就做低伏小吧,殷勤地给林诚义和林大才子添茶倒酒就是,不给人留下个坏印象就行了。

    正所谓讷于言而敏于行,孔夫子的话,时时刻刻照耀我前进啊。

    酒席过半,一名仆人走进来对林世璧道:“少爷,二叔爷回来了,老相公请你去见见。”

    “不去,不去,见了也是那一番老话。”林世璧当下道。

    仆人不敢多言退了下去。

    林世璧见林延潮道:“这想必就是,将世兄推荐给胡提学的弟子吧。”

    林诚义笑着道:“是啊。”

    “你眼下在读什么书?”

    “论语,论语章句。”

    林世璧叹道:“又是一个深受八股之害的孩童,八股之害甚于焚书,且败坏人才,秦皇当年于咸阳之郊,所坑者不过四百六十余人也,但而今朝廷以八股取士,所害之人何止千千万万。”

    听林世璧这么说,林延潮不免有些不爽,眼下他读八股文正起劲了,却突然被人浇了一盆冷水,心想这人竟抨击我最爱的八股文,若不是看在你是林家子弟的份上,定要反击。

    林诚义也是道:“我弟子正志于举业,你这么说有害无益。”

    “世兄,我不过是早日点醒梦中人罢了,若非我肯专心举业,今日又岂止一个秀才。不是我不愿,只是我不取罢了。”

    说到这里林世璧又向林延潮问道:“你现在在哪里读书?眼下业师是谁?”

    林延潮答道:“在濂江书院,业师姓林讳燎。”

    林世璧喝了点酒,说话之间更狂放道:“林垠那个老学究啊,此人迂腐的紧,没什么好共语的,至于林燎不过我学弟,此等割裂经义以为能事之辈,就更不用谈了。”

    这是出言攻击了,不论如何林延潮都要还击,以捍卫老师的颜面,这也是弟子应做的事。

    林延潮当下道:“世叔此言差矣,山长与林先生,都是有德君子,有道之士,小侄在他们那获益良多,实不容世叔如此诋毁。”

    说完林延潮从袖子,将林世璧的银锭取了出来,放在桌上道:“世叔馈赠,小侄受之有愧,眼下原物奉还,还请恕罪。”

    男子汉大丈夫,不能没有脾气和主见,伤害了自己的师长朋友,就是要挺身而出,撕破脸了也是在所不惜。

    林世璧喝了一口酒,朗声笑起道:“这少年人倒是还有点脾气,我好意劝你罢了,还是放弃时文,跟我来学诗赋吧,我会从头教你的。”

    “多谢了,但我对你的诗赋没有兴趣。朝廷以八股取士,就算我诗词有李白,杜甫之才,也是中不了举人,进士。”

    林世璧听了脸色一冷道:“举人,进士,大言不惭。林垠和林燎糊涂,教出来的弟子也是糊涂。”

    林延潮道:“学生是糊涂,但是山长和讲郎清誉,却不容世叔这么说。”

    “好了,好了,”林诚义打圆场道,“延潮,世叔是长辈,你不可出言无状,还不向世叔赔罪。”

    林延潮听林诚义的话道:“先生,弟子自是要道歉,但义之所在,弟子不认为自己有错,若是他人,在弟子面前诋毁先生,弟子也一并与之割袍断义。”

    林诚义听了面无表情,但心底还是很受用的,脸上还是斥怪林延潮道:“什么割袍断义,事分曲直,若是理亏在我,难道你也帮亲不帮理吗?”

    “林兄,说得好,”林世璧一拍大腿道,“此当浮一大白,除了林兄,天下也无余子在我眼底了,真是的先生聪明,但林兄的弟子太糊涂了,我要替你管教管教他。”

    “管教?”林延潮道,“不知道世叔要怎么管教啊?”

    林世璧,林诚义都是哈哈一笑。林世璧道:“你这弟子倒是厉害,丝毫也不怯场。你不是说你不糊涂吗?我考你几题,你若是都能答出来,我就收回之前的话。”

    “可以,但仅限经义。”林延潮一口堵住对方的话。对方诗赋都出版成集,士林传唱了,他方才听了此人与林诚义讲了一通诗赋,自己连半个字都听不懂,眼下就不要自取其辱了。

    “四书?你不是怕我考你诗赋答不出来吧。”林世璧嘲讽道。林世璧心底向往唐诗宋词,而不屑于八股文的虚词,要他再谈八股真是从心底不屑。

    林延潮淡淡嘲讽道:“当今天子重文章,足下何必论汉唐,世叔说自己的诗赋很强,但写得好与不好又没有公论,而八股取士,谁高谁低一目了然。世叔屡试不第,早已失去锐气,只敢在诗赋上自吹自擂,以此来掩饰自己的不足,说到底都是心虚而已。”

    “其实真正的原因,还是世叔怕经义上输给他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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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比试(第二更)

    readx;林延潮这一番话几乎直至本心,林世璧心底的些许薄弱之处。他顿时勃然大怒。

    “汝既是要试经义,我们就试经义!”林大少双眼冒火,恨恨地吐了这几个字。

    林延潮嘿嘿一笑,心道,你中计拉!

    他正要开口……林延潮却抢先道:“为表公平起见,还是请我先生来考校,先生,我五经还未学,就从四书经义里取题,然后谁先破题,破得佳为胜,先生,世叔以为如何?”

    林延潮偷换概念,将对方出题考校自己,而变成两人公平比试,这显是拿自己与对方身份平起平坐。

    林世璧自然从心底知道林延潮的打算,但是他不屑于争辩,如此失了他的风度。

    林大少将折扇噗地一声打开,指着林延潮道:“连四书五经都没学全,也来我面前放肆,不过汝当庆幸,考得是时文,而不是诗赋,否则你在我的面前,连说一个字的资格都没有。”

    “那就试试看了。”

    林延潮与林大少说话间,院门里进来一书生,这书生面容与林大少有几分相近,也是手持纸扇,仿佛是一位偏偏贵公子。

    那书生一见林世璧,即皱眉道:“大哥,我二叔从京城回来了,派人请你,你也不去,我怎地还要我三请五请不成。”

    林大少看了来人一眼道:“你等一下,眼下我没这闲工夫,等我教训完此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就去。”

    那书生也是摇了摇头道:“大哥,你还是这臭脾气,别让我爹久候。”

    书生的仆人搬了张椅几来,书生摆了摆手示意不必,只是口里催促道:“那你快一些。”

    “放心,不用片刻,我就叫他知道什么是五体投地。”林世璧冷笑言道。

    林延潮一副不屑于争辩的样子,向林诚义道:“先生可以开始考了。”

    林诚义叹了口气,一副你们真要如此吗的表情。而林延潮,林世璧二人都是坚定地点了点头。

    林诚义当下取了一卷论语,随意翻开一页念道:“吾十五而有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两位从这句破题吧!”

    林世璧扇子轻摇,斜眼看了林延潮道:“论语我五岁时就倒背如流,七岁时即背论语章句,你几岁蒙学,几岁治经学?”

    “我指点你一番,此文是出自论语为政篇第四,再教你个乖,朱子集注里有言,古者十五而入大学。心之所之谓之志。此所谓学,即大学之道也。志乎此,则念念在此而为之不厌矣。你如果聪明,从此中破题就好……”

    林延潮看都不看林世璧一眼,脱口而出道:“破题一句,圣人所以至于道者,亦惟渐以至之也。”

    “哈哈。”一旁那书生朗声大笑起道,“有点意思,大哥,你这一次还真是阴沟里翻船了。”

    说完那书生就寻了张椅子坐下。

    林延潮方才说完,林世璧脸色刷地一下变了。

    “圣人所以至于道者,亦惟渐以至之也。”

    林世璧心道,圣人就是孔子,道的是,孔子才能成为圣人,乃是渐进积累。正好破去这一章的意思,可笑自己还依着老办法,去程朱集注里找方法。

    林诚义作为裁判,当下道:“此破题极于工巧而后已。”

    他也是奇怪,林延潮学了八股文不过两个月,怎么破题破得这么好。

    “敢问先生,是我胜了吗?”林延潮问道。

    林诚义点点头道:“是的,你破题,世兄还未破题,且你又破得全无破绽,世兄,是你输了。”

    不过林延潮底细,林诚义自己很清楚,他不可能进入书院才不过两个月,就强到这个地步。于是林诚义想到了一个可能,对林世璧道:“林兄,我弟子或许刚刚在书院读过此题,一时凑巧蒙对。”

    这事情也是有的,比如老师上午刚讲了这篇,就刚好问道了,或者是林延潮刚作了这个卷子,揣摩过破题,否则仔细慢慢想来是不可能如他这么快的。

    林世璧心底琢磨,不论是否这小童是蒙对的,但毕竟输了就是输了:“世兄,咱们再试一题,若是再输了,我就拜你弟子为师。”

    “天瑞,这玩笑太过了。”林诚义连忙道。

    林延潮却道:“世叔不敢当,如此乱了辈分,将我师长置于何地!”

    对付嚣张的人,你就要就比他更嚣张。

    “妙极,妙极!”林世璧这一次被气得不轻,然后咬着牙道,“世兄,赶紧出题!”

    林诚义也不想弟子压过林世璧,心想小孩子赢了一阵,沾沾自喜就不好了。既然刚才说论语,他不过恰巧碰对,孟子一书三万多字,应是没那么巧了吧。

    于是林诚义翻开孟子当下道:“鸡鸣而起,孳孳为善者,舜之徒也;鸡鸣而起,孳孳为利者,蹠之徒。也欲知舜与路之分,无他,利与善之间也。”

    林世璧眼下不敢再有小瞧林延潮之心,一听题目,立即就在心底思索起来:“这一题出自孟子尽心一篇,大意就是鸡鸣而起,就为善事之人,乃是舜一般的人,鸡鸣而起,就逐利之人,乃是蹠这等做大盗的人,欲知舜与蹠的区别,没有其他,看他到底是取利,还是取善。”

    “我若是要破题,当从义利之辨来作文章,如此我最有心得了……”

    “以善利分天下之人,而为利者庶乎其止矣!”林延潮一语道出。

    啪!啪!啪!

    林世璧感觉自己被人狠狠连抽了三个耳光,面红耳赤,愣在原地。

    “古有曹子建七步成诗,今有小顽童秒思破题,”那书生起身,笑着道,“诚义兄,这是你的弟子吗?”

    林诚义点点头,也是颜面有光地道:“是啊。”

    那书生走到林延潮面前笑着问道:“小友今年贵庚?”

    林延潮道:“回相公的话,今年十二岁。”

    “十二啊,甘罗能十二拜相,你也差不太远……”

    林诚义忙道:“世升兄,别捧杀我这弟子,他擅长背书,或许又是他碰巧罢了,少年人不足夸啊!”

    林延潮没好气地看了林诚义,心想林诚义和林燎都是一个心思,就怕自己生骄傲自满之心,自己像是那么得意忘形之人吗?

    那书生笑着道:“诚义兄,你放心我有分寸,小友我也考校你一题好吗?”

    什么?将考校人,当作乐趣?方仲永不就是成为神童后,整日被人考校,考残了吗?

    林延潮道:“多谢抬举,不过我要走了,先生要我书院闭锁前返回的,不能耽误了。”

    林世璧道:“慢着,我知你的底细了,我猜你必是将四书范文都背下了,否则不会破题如此轻巧。我问你子曰二字,怎么破题?”

    林延潮不由一愣,心道论语上虽满篇都是子曰,但是他背得名家范文里,没有一篇是讲子曰怎么破题的。此人果真厉害,一眼就看穿了我的实力,看来我速速开溜,不然就晚了。

    林延潮当下道:“世叔,我问你君子如何才能言而有信?”

    林世璧脸顿时黑了,这是林延潮在提醒他拜自己为师的事啊。

    那书生上前一步,笑着道:“莫要得了便宜卖乖哦,这样吧,我出一题,若是你能答得出来,我就帮你一个忙如何?若是答不出来,方才你们二人作赌不作数如何?”

    林延潮心道,好嘛,果真狡猾,林家的昔日的神童林世璧,拜一介少年为师,传出对林家的名头着实不好。

    这书生是来找回场子的。

    林延潮看了对方一眼,用少年的口气道:“不行,不行,你们林家的人,说话不讲信用,我怎么相信你?”

    哈哈,那书生莞尔一笑。

    林诚义对林延潮这般顽劣也是没有办法,摇了摇头道:“延潮,不可无礼,这位是小尚书相公的公子。”

第六十六章 燕可伐与

    readx;小尚书相公?

    原来是南京工部尚书林燫的儿子,衙内中的衙内啊。

    从这书生一进院子,林延潮即知此人不凡,不同于普通富贵家的子弟,虽约束得很好,但口吻里还有几分颐指气使的感觉。这就有权有势家里子弟,与有财无势子弟的区别。

    “原来是公子。”林延潮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礼,没感觉多敬重,也没感觉多不敬重,普普通通的就是了。

    书生看了林延潮一眼,欣赏地点点头道:“这回你该认为,我会言而无信了吧?”

    “这我不知道,但我明白,若我不与你打下这个赌,先生绝不会饶我。”

    林诚义,书生二人同是一笑。

    书生道:“你说得倒是。”

    林延潮问道:“如果我赢了,是不是什么忙都能帮呢?”

    书生脸色一沉,心道这少年好蠢,换作聪明人就会眼下卖自己一个人情,留着以后再用,只有短视之人,才急于眼下兑现。

    书生淡淡地道:“能帮得上就帮,帮不上的就不帮,不过你的事,应该很少有我帮不上的吧。”

    “那我就放心了,不知林公子考校什么呢?”

    书生微微笑着道:“书上经义我不会再考你,你说你还有何长处呢?我就考你的长处吧。”

    林延潮点点头,心想这书生倒是大气,想了想自己除了记性好外,就是对刑律上还算下过一番功夫,打赢过两场官司,于是道:“刑律断案,略知一二。”

    “刑律断案?”书生笑了笑,“你先生还教这些?”

    林诚义笑道:“这倒不是我教的,只是上一次他家遇了官司,他代祖父应讯,乡里人对他赞不绝口呢。”

    书生双目一亮道:“还有这事?”

    林延潮谦虚地道:“不值一提。”

    书生笑着道:“那好啊,我的一位好友,吃了个棘手的案子,若是你从中参谋一二,帮我这好友开脱,算我再欠你一个人情好吗?”

    看来又要操刑名师爷的活计了,正好我是丝毫不虚啊。林延潮心底想道。

    林延潮跃跃欲试地道:“尽管问吧,我试试看。”

    “世升,你说什么笑话,一个十二岁少年,仗着有几分小聪明罢了,你居然将刑案拿来询他。”林世璧在一旁道。

    书生林世升笑着道:“他不答不出来,不是更好,如此你的颜面,我也替你保住了。反正也没什么损失嘛。”

    林世璧摇了摇头道:“此事我自有计较,但你既是爱问,随便你吧。”

    书生林世升当下看向林延潮道:“你听好了,我这位好友家里富贵,三世为官,蓄养了几个优伶。有一天伶人问此人‘如捉到窃贼,要用什么办法惩戒?’他说有一个方法很妙,陈醋灌他的鼻孔,窃贼痛苦之下,有什么就说什么了。”

    “恰好有一日,有位娇痴的监生,不懂人事,在村里观剧,到了人散时,此监生仍是不走。伶人以为他是小偷,于是抓来询问,这监生不答,于是采用我好友说的办法,将这监生灌醋而死。”

    “此事为官府知道,收敛尸体检视后,才知此人不是窃贼,而是国子监的监生。县官当下堂审怜人,伶人说这办法是我好友教的,县官当下将两人一并抓了了下狱。此事我明知我好友是无辜,有意为他辩答,但多番奔走,百词而莫赎,县官也不肯开脱,你有什么办法救下我好友呢?”

    林世升说完后看着林延潮,林诚义也是道:“此案我也听说,两个月来轰动一时啊,一个监生死了,牵涉甚大,士林间都闹成一片。连抚台老爷都发文至府台衙门过问此事,若没有一个说得过去的说法,恐怕世升兄你的好友很难脱罪。”

    林世璧道:“此事难住多少人,世升你也认识不少府县官吏,他们都无法替你出谋划策,你拿此来考校一少年,此胜之不武,换一题目吧。”

    林世升点点头道:“大哥,教训得是,此事我是有些过份了。”

    林延潮笑了笑道:“敢问可有笔墨?”

    “笔墨?”林诚义讶然。

    林延潮点点头。

    林世升笑着道:“看来我们倒是小看了少年人的想法。”

    “也好,不妨看一看。”林诚义笑着道。

    众人都是没异议,心底多半觉得林延潮不自量力想尝试一下,但也是怀着鼓励之意。

    林延潮当下饱蘸墨汁,沉吟了一下,在纸张上写下四字‘燕可伐与’!

    在场三人都是饱读诗书,一见林延潮写‘燕可伐与’四字,就知道林延潮孟子七篇里公孙丑的一章。

    这一章大意是,齐国大臣沈同私下问孟子,燕国可以讨伐吗?

    孟子说可以,燕王哙,将封国禅让给大臣,这好比一个大臣,不经君主,将俸禄爵位让与他人,他人也不经君王同意,接受俸禄爵位。燕王哙此举将周天子置于何地。

    后齐国攻打燕国,有人问孟子:“你鼓励齐国攻打燕国吗?”

    孟子回答说,没有,沈同问我,燕国可以征讨吗?我说可以。然而他们若问我,谁能够征讨燕国。那我会告诉他,唯有奉周天子之命的人才可以征讨。

    好比有一杀人犯,他人问我,此人该杀吗?我答可以。若是问我谁可以杀这杀人犯,我则回答主司刑法的官吏可杀。眼下齐国讨伐燕国,乃无道之国讨不义之国,我何尝有如此鼓励过。

    写到这里,林延潮开口道:“伐燕固在齐而不在孟子,故而推之,你的好友告诉伶人,灌醋可以逼问窃贼,但若是再问伶人是否可以施刑窃贼,你的好友则必不会同意,这一切乃是这怜人自作主张罢了。”

    “若是县官断你好友有罪,那先罪孟子!”

    林延潮这话说完,三人都是目瞪口呆。

    “古春秋决狱,今孟子断案。”林世璧半响道了这一句,摇了摇头持着折扇看向林延潮满是复杂之色。

    林世璧也是拿起林延潮所书,心道此子真天纵之才,吾不如之。

    林诚义听了林世升这么说,连忙道:“世升兄,勿捧杀小徒,碰巧,碰巧而已。”

    林世升调侃道:“诚义兄,你好不厚道,教出如此得意的弟子,平日还与我等掖着藏着,说吧,小友要何事要我帮忙?”

    林延潮嘿嘿笑了一声。

    林世升道:“只要我林世升能办得到的,你是想替家人求官呢?我有一二门路,若是求财,我可指点你一条康庄大道,若是求美色……你年纪还太小,不能害你。另外我那好友日后还有一份厚报。”

    林延潮道:“多谢相公了,下个月书院就教五经了,我想拜一名师学习经学,不知相公能否帮忙一二。”

    “原来是求学啊。”林世升露出欣然的笑意,不求富贵,而求诗书,正是喻义不喻利的君子之风。

    林世升当下道:“这容易,你准备以何经为本经?”

    林延潮道:“尚书。”

    林世升问道:“尚书?这……这眼下以尚书为本经的人不多,为何该学毛诗?礼记?”

    “学生只想学尚书,最好老师离书院比较近,五日里可以拜访一次。”

    林世升点点头道:“也好,眼下治尚书的名儒虽不多,但我总算也认识两三人,你三日后来,我给你消息就是了。”

    林延潮还未开口,林诚义即笑着道:“世升兄真是交由广阔,我替小徒谢谢过了,延潮还不赶快谢过人家肯帮你这个忙。”

    林延潮心道老师,你这不坑我,明明是他赌输给我了,谢什么谢啊。

    不过林延潮也知林诚义一番好意,当下只能作礼向林世升称谢。

    夜色已深,林府的后花园里,

    十几个丫鬟端着面盆,毛巾,茶盅候立在那。

    花园的亭子里摆着一桌宴席,一旁摆着一个青泥炉子,炉子上温着壶酒,两个丫头在煽风炉煮酒。

    宴席上坐着两人,一位是鹤发银须的古稀老者,一位则是三十多岁的男子。

    古稀老者指着桌上的螃蟹道:“吃螃蟹易积冷,故需温酒来去寒,你多年没回家,尝尝家乡的菜,先喝些热酒去寒。”

    说着丫鬟端了一杯热气腾腾的酒来,那男子恭恭敬敬地喝了,然后道:“爹,我给你掰蟹壳。”

    老者听了摇了摇手道:“自己掰来才好吃。”

    老者拿了只蟹一边掰一边道:“苏杭的人喜摆弄精致,吃个蟹还搞什么文吃,弄了个什么蟹八件来,你这一次入京见了申侍郎,他是如何吃的?”

第六十七章 有人辞官归故里

    readx;听老者问话,那男子认真地答道:“申侍郎虽留孩儿在他的府上用饭,却没有吃蟹。我们有同年之谊,十几年相交,不过普通宴席罢了,孩儿见申年兄一饮一食都有讲究,不似胸怀锦绣的人。”

    说着顿了顿男子又道:“也若非如此,权相怎么会容他,以他为左右手,眼下朝廷上多是俯首帖耳之辈,真是令我辈心寒。”

    古稀老者拿螃蟹蘸了姜醋,点了点道:“所以你两次入京,就都没有去张府?”

    那男子沉默了一会道:“爹,是孩儿没有听你的话。”

    古稀老者道:“没去张府,也就罢了,张江陵迎母进京,沿途官员多备厚礼迎候,你身为太平府知府,却对属下官吏道,吾岂是搜刮民脂民膏,巴结权贵之人,如此扫了首辅大人的面子,你这样做外面人看以为是你兄长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

    古稀老者话虽说的平静,但已是苛责。

    古稀老者叹道:“你二十二岁中进士,仕途太顺了,这一次你辞官在家,给我好好反省,在家读书,不许出户一步,磨一磨你的心性。”

    “是,爹,孩儿疲乏了,先告退了。”这男子当下起身离去。

    古稀老者抚须摇了摇头。

    不久林世璧,林世升二人踏着鹅卵石路,走到亭子前。

    “拜见爷爷!”

    “拜见叔公!”

    那老者当然即是已致仕的南京礼部尚书林庭机,濂江本地都称他为老尚书相公。

    林庭机笑了笑道:“是你们啊。这蟹性寒,趁热吃不仅好吃,还不易闹肚子。”

    林庭机对丫鬟摆了摆手,当下丫鬟立即将席面上的冷蟹端走,从厨房里取了热蟹摆上桌。

    林世升入座后问道:“爷爷,二叔到哪里去了?”

    林庭机道:“不要说他,世璧怎么来得晚了?是不是怕见了我和你二叔,又催你读书之事?”

    林世璧自斟了一杯酒道:“叔公哪里的话,反正你们见了我都是要提一次,我耳朵听出茧子来了,早就习惯。”

    此言一出,林庭机,林世升都是哈哈大笑。林世璧素来不拘礼法,又不是林庭机亲孙儿,这般说话大家也都不意外。

    林世升笑着道:“爷爷,大哥方才是与一个小童斗法呢,两人取四书一段,看谁破题快,结果大哥连输两阵。”

    林庭机闻言奇道:“你大哥与人比试,这不稀奇,但输给人却还是头次听说,那小童于经义专研很深吗?”

    “经义专研深不深,倒是不知,只是破题极快,不假思索。”

    林世璧黑着脸道:“这有什么,是这小童取巧罢了。”

    林庭机道:“尚经义者质,尚诗赋者文,你喜诗赋,身为长辈不说你有错,但若是重诗赋而轻经义,则是重文则轻质。这就是你的不是了。”

    若是平日里林庭机这样说教的话,林世璧能自动免疫,他自幼天资过人,自视过高,但今日居然两阵输给一个小自己十几岁的学童,当下大受打击。

    眼下林庭机这番话说来,他猛然被触动,当下垂下头道:“叔公说的是,侄孙受教了。”

    林庭机又和蔼地笑着道:“这少年能胜过世璧,想来有些投机取巧,纵有些才气也没什么,这年头有才情的少年,比这江里的螃蟹还多。”

    说着林世升笑了起来,而林世璧没有将林庭机这句话听进去,而是是垂下头沉思。

    林庭机与林世升边谈边掰蟹,吃了几头肥美的膏蟹后,林庭机对林世升道:“今天忘斋先生,给我来信,求我向抚台求情,救一救他的孙儿。”

    林世升点点头道:“我差点忘了忘斋先生,是爷爷你乡试时的年谊。”

    “我们两家本就是世交,他儿子与你爹的交情也不浅,而他孙儿也是你的好友,这一番他孙儿下狱,听说你也没少走动。眼下忘斋先生求到我,你也知道活到我这把年纪了,老朋友本就没有几个,他要救他孙儿,我怎么会不理,可眼下并非我不舍得卖这老脸,只是此事终究死了个监生,士林间影响甚广,我若是插手此事,一个不慎,恐怕就是老妪改嫁,年老失节了。”林庭机言道。

    这事林世璧,林世升也知,越位高权重,行事越多顾虑,不是怕办不到,而是怕损了名声。

    林世升笑着道:“爷爷请放心,此事我已有计较了,救不出忘斋先生的孙儿,对于我们而言并不难,只是担忧事后士林舆论,既然如此我们就给他们一个说法。”

    说着林世升给一张纸道:“爷爷,解决的办法都在这里。”

    林庭机草草看了后,不住点头,连酒也是多饮了几杯道:“妙极,这是你们想出来了吗?”

    林世升露出惭愧之色。

    林庭机笑着道:“你们都是正经读书人,料来也想不到,世升你是请了谁替你捉刀?这不是你平日交游的那帮只知吟诗作对的清客相公作得出,到底是三司衙门的幕客,还是府县官衙里的师爷,难不成是省城里的名讼师?”

    林庭机将手里的蟹放下,一旁丫鬟端上了绿豆面子来净手。

    林世璧,林世升对望了一眼,都有几分难以启齿。

    林庭机净了手,取了毛巾擦干,丫鬟端上香茶漱口。林庭机转过头见两位孙儿不答问道:“怎么我猜得不对?”

    林世升赧然地道:“爷爷,还记得方才与大哥比试的少年吗?”

    “竟然是他,难得,难得。”

    林世璧道:“叔父不是说,有才情的少年比江里的螃蟹还多,有何难得的。”

    林庭机沉吟道:“年轻人才情出众,也是常理,但他能以经义,学以致用,用之断案,这就不是一般的少年了。”

    听到这里,林世升道:“爷爷说的是,孩儿也是如此想的。”

    林庭机问道:“这少年是什么底细?”

    “叔公,他是林诚义的弟子,在濂江书院读书。”

    “原来就是他,我记得是他将林诚义推荐给胡提学的,我还写信荐他入学的。”

    “是的。”

    “我记得他也是姓林,是我们濂浦子弟?”

    “应该不是。”

    林庭机听了嗯地一声,露出惋惜的神色,又拿着纸来看了一遍道:“这办法可以,我手书一封给周知县,忘斋先生的孙儿就可以放出来了。不过这少年帮了你的忙,你可许了他什么?”

    “他说想拜一名儒为经师,习经义。”

    “准备以何为本经?”

    “尚书。”

    林庭机有些意外道:“尚书,闽中治尚书的人可是不多啊。”

    林世升道:“虽是不多,但孩儿总算还认识几人。”

    “说来听听。”

    “孙儿已想过了,本府教尚书的名家不多,但忘斋先生正是一个,由他来教少年尚书正好,何况这少年还帮过他们家这么大一个忙。”

    林庭机抚须道:“可忘斋先生授业于马子萃,马子萃又授业于王阳明,不是正宗之学。”

    “爷爷,说的是,那横周先生呢?”

    “那更不行了,横周先生所承尚书,既无家法,也非名师所授,穿凿附会之说已不可胜言,乃是误人子弟。”

    林世升笑着道:“看来爷爷心底已有人选了,若非我治毛诗,而大哥治得是春秋,我也想让此少年随我们学经,而家里除了二叔外,没有人治尚书了,爹不是想?”

    林庭机点点头道:“有何不可。”

    林世璧和林世升对望了一眼,林世璧道:“爷爷,二叔他可是两榜进士,翰林院庶吉士出身,教一个学童?”

    林庭机道:“两榜进士又如何,如今辞官在家,也是一闲人啊。”

    “什么二叔辞官了?”林世璧,林世升二人都是吃惊。

    林庭机长叹,露出几分痛惜之色道,“你二叔意气用事,得罪了张江陵。辞官也好,回家磨一磨性子。我让他教授几个弟子,不让他无事可做,也从学童身上的求知好学的样子,看到当年磨志读书的自己。有人漏液赶科考,有人辞官归故里,真是可笑,可笑!”

    “爷爷这么做是为了二叔啊!”林世升,林世璧都是点了点头。

第六十八章 冬衣

    readx;祖孙二人就这么定下了给林延潮请的老师。

    “那么爷爷,是否要将这少年召来一见呢?”

    林庭机笑了笑道:“我都这么大把年纪,见了又如何。”

    “是。”

    林世升见林世璧从头到尾一直略有所思,不由诧异道:“大哥,今日你的话怎么特别少?”

    林世璧抬起头道:“我想今日之事,以往视经义之词为虚文,但今日这少年,却能以经义,断我不能断之事。叔公说的对,尚经义者质,尚诗赋者文,二者兼具,方能文质彬彬,然后君子。以往是侄儿糊涂了。”

    林世璧这么一说,林庭机与林世升都是露出大喜的神情。

    林庭机喜道:“若是你肯用心习经义,你之才不出数年可乡试中举,此真乃我林家之福。”

    “是啊,大哥,以往怎么劝你都不管用,这一次竟想通了,没料到竟是拜一个少年之赐。如此我林家不怕再出一个进士吗?”林世升惊喜交加。

    林世璧下定决心发奋读书时,也没有想到,他因林延潮的话,人生轨迹转了一个弯。而在另一个时空,他持才傲物,一直不中举人,到了三十六岁那年登山失足而逝。

    从林府出来后,林延潮即匆匆忙忙地返回书院,总算在落锁前,赶回了书院里。

    书院的规矩很严的,若是弟子夜不归宿,不仅要处罚,还要载入稽考簿,相当于后世学校处分之类的,若是严重的还有可能被逐出书院。

    对于此林延潮当然是觉得很不人道,换做以往自己上学时,没有电脑时,还天天溜去网吧通宵呢这滋味叫现代人如何受得了,但古时候的书生不知怎么的,都是练了一手好的忍耐功夫,仿佛断绝了七情六欲一般,整日除了读书就是读书。

    气候愈发寒冷了。

    林延潮晚上在号舍睡觉时,被子也是不够御寒了,林延潮临睡时,不得不将厚厚的冬衣都穿着自己身上,裹着被子方才觉得身上暖和了一点。这一夜,天寒地冻,林延潮听得出来,大家睡得都不踏实,辗转反侧,到了快要天明时候,有人才打起了鼾声。

    林延潮也是没有睡好,这天才微微亮了,林延潮就听了拾衣穿鞋的声音,大家不肯在越躺越冷的床上呆下去,早起出门读书去了。

    林延潮也是起床刷牙抹脸,走出了号舍。

    出了门,喝,空中洋洋洒洒地竟是下起了雪来。

    林延潮进了书院后,见得入冬的第一场雪。雪很小,望在空中的白花花的,飞入手心却化成了水,唯有远山上树梢淡淡的粉白,才清楚见证了大雪过来。

    “下了雪咯!”

    书院众学童们都有几分兴奋,呼喊声里也透出几分少年的朝气来。

    外舍的弟子们一边打着伞,一边呵着手,手里提着书袋,眼里望着远山的雪景去上课。

    下雪终于让枯燥的书院生活,多了一点涟漪。

    “延潮兄,来一起撑伞!”于轻舟招呼道。

    林延潮点点头,二人同遮着一柄伞向二梅书屋走去。

    “于兄,最近心情不错嘛。”

    “是啊,想通了离开书院的事后,我整个人都好多了,不用再为了排名发愁,终于书也能看得进去了,也不用每夜都到三更天后才能睡着。”

    “那就不要走了。每个人都有低谷的时候,只要熬过这一段就好了。”林延潮挽留道。

    “不了,家里已替我找到书院了,业师是禀生,也是与我家相熟的,县试时还能替我作保呢。”

    于轻舟笑着摇了摇头道:“没料到,我就要离开书院了,还能交到延潮兄这样的朋友。”

    “我也是啊!”

    两人说说笑笑走进二梅书屋前,梅花放开依旧。

    到了书屋前,外舍的学童们都是将伞合起抖干,依在走廊旁的墙上放好,并将鞋子除下后,着袜走进了讲堂。

    几名士子自发地拖起地来,虽书院专门请了打扫夫,但书屋内还有由弟子们自己打扫。看着窗外雪景,大家的情绪都放松了不少,讲堂上也是不时冒起了笑声。

    书院外的钟声响过,林燎来到课堂后,对众人讲道:“诸位两日后的月课,将由知府教谕来命卷!诸位可需努力啊!”

    “府学教谕!”

    众学童们吃了一惊,一府的教谕,都是两榜进士出身啊,众人听说由他来命卷,不由压力山大。

    听见学童一片哀鸿遍野,林燎笑了笑道:“进士,也是由童生,秀才,举人一步步考上来的,大家也不要觉得进士出的卷子,真的就比举人,秀才难了许多。”

    下面林燎开始讲课:“我们四书经义,大题小题也讲了差不多了,下面与你们道一下偏题与截搭题。”

    “以‘三人行,必有我师焉’为例,‘如‘三人行,我师焉,’可出一题,此破题之法,不可由‘三人行,必有我师焉’上去破。题意需不黏不脱,还要把意思说足了,你们明白吗?”

    听林燎这么说,有一个弟子悄悄议论道:“如此不是强截句读,破碎经文吗?远孔圣之意。”

    另一个弟子笑了笑道:“这还不是怕考生,蹈常袭故,蒙题,猜测题。”说着这考生也是朝林延潮望了一眼。

    林延潮在一旁听了,也是一愣,偏题,截搭题,不是专破林延潮这样只知专心背范文,不肯好好读书,正经做文章的士子。

    大题小题范围就那么广,国朝取士快两百年来,题目被人出了个遍。为了防止如好好读书,整日靠蒙题为生的考生,于是截搭题,偏题就出来了。中以截搭题最为无情,无情到什么地步,有人说句笑话,床前明月光,小人常戚戚,然后考你这句话,如何解?

    截搭题,偏题最多出现就是在童试之中,考试考官出题随意性大,无数童生们就这样被截搭题,偏题虐得是死去活来的。

    虽说无情,但截搭题,偏题,试得是考生发散思维,随机应变的能力,不拘泥于经义之上。死读书的士子考到这样的就惨了。大题小题就相反了,考得是士子扎扎实实的经义功底。所以经常是童试时被虐得死去活来的士子,到了乡试会试,犹如神助,一举登天。那是因为乡试,会试,一般只考大题小题。

    林延潮听林燎讲如何破截搭题,也是不由感叹科举的博大精深啊。

    林延潮一边记如何破解截搭题,但想学完这些知识后,多半也是然并卵,但是科举在选拔人才上,至少还是相对公正。

    王阳明,进士及第,位列二甲第七人,张居正,十六岁中举人,二十三岁,进士及第,二甲第九人,他们都是科举里的佼佼者,从千军万马里杀出来。也很像现在的高考,高三前老师常常在自己面前耳提面令的一句,高考没考上的,并非不是人才,但是高考考上的,一定已是人才。

    林延潮沉浸在知识的海洋了,一面还背讲义,一面背经义以及集注,还要背《四书大题小题文府》,临了最后还要练字帖。

    到了晚饭后,于轻舟对林延潮道:“延潮,你家里送东西来了。”

    林延潮听了来到书院的斋房,斋夫对自己笑着道:“人都走了,家里人惦记着你,托人给带东西来了。”

    林延潮听了大喜,拿起厚厚的包裹,就返回了号舍,打开包裹一看里面有两件厚厚的冬衣,一床暖暖的冬被,还有新制的腌菜,一大挂用绳子串起来的光饼。

    林延潮心知是林浅浅挂念自己,知天冷了,特意托人送来的,于是林延潮心底顿时一阵舒坦,这衣服还没穿上了,身上就已经是暖烘烘的。

    上面还有林浅浅给自己的一封信,叮嘱自己好好读书,不要挂念家里。

    看着林延潮的被褥和冬衣,众同寝看到了都是露出羡慕嫉妒恨的表情,林延潮别提是有多长面子了。

    林延潮将光饼拿了出来道:“来,来,大家都吃一点。”

    好叻,于轻舟第一个拿过,然后陈文才,小胖子朱向文也伸手过来拿了一个。

    至于其他人不好意思的,林延潮就主动拿去,以前与他有过芥蒂的黄碧友,拿过林延潮的光饼后,道了声谢。

    叶向高等人也是接过,林延潮还拿了自己腌菜,学着以前腌菜饼子的做法,把光饼抛了一半,将菜夹在饼子里吃。

    这么一吃,果然别有一番风味,众人也是一个个拿了腌菜这么吃,然后是个个都是叫好。

第六十九章 君子之争

    readx;腌菜就光饼几下子就被同寝们吃完,大家不免意犹未尽。

    小胖子朱向文连啃了三个光饼,满脸羡慕地道:“延潮,你家里人对你真好啊!”

    林延潮嘿嘿一笑,拿起林浅浅寄来的家书,又从头看了一遍,不说烽火连三月,就是离家两个月,家书也是值得万金啊!

    娟秀的字迹,透着微微撒娇的口吻,还带着几分关心,希望自己好好读书的心情,林延潮仿佛又看见林浅浅在自己面前,从一数到五般的唠叨。

    妈的,我竟有点想念起家来了,惧内的大伯,爱打小算盘的三叔,自信满满的小堂哥,新官上任的爷爷,想必很是威风吧。

    林延潮将家书压在枕下,躺了下去。

    过了一阵,许是光饼的刺激,朱向文不知怎么就想起了家,然后嗷嗷地哭了起来。

    “娘啊,我在这里好苦啊,你知道吗?”

    “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又来了,众人都是摇了摇头,这小胖子隔三岔五的就要来这么一遭,谁又没有点想家呢?大家都是懒得劝,熄了灯都躺去睡觉了。

    见小胖子还在哭,林璧清先是忍不住了吼了他一句,小胖子不敢再哭,在床上抹眼泪。

    一旁的黄碧友忍不住安慰他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啊!”

    这不过是小插曲罢了。

    第二天早上,朱向文又没心没肺地与众人嘻嘻哈哈了。

    空中又有点雨加雪,风夹着雨卷过一下,躺在床上即便是裹着被子,也能感受到冷冷的寒意。大家都不愿意起床,但是又不得不起床,动作有些慢吞吞。

    于轻舟打了伞在号舍外喊了句:“延潮,快点,一起走!”

    “好咧!”林延潮赶紧穿上林浅浅给的冬衣。

    余子游一旁酸酸地道:“最近你们俩都是挺好的嘛。”

    于轻舟,林延潮两人都是嘿嘿地笑了两声,撑伞出门。

    “于兄,林兄,等等我,一起走!”朱向文也是屁颠屁颠地加入了二人。

    两日后,第二次月课到了、这一次林延潮将《四书大题小题文府》里有关论语,大学,中庸,尽数背完。

    成就感嘛,是有那么一点。

    这一次月课,依旧是五个小时,两个半时辰。

    时间不变,但是题量却加了。

    制艺题却从三道加为五道,五道题目时间很紧了,乡试头场一天,也不过七题,加五言八韵诗一首。当然书院的用意,也是让弟子们练习如何压缩时间,这样好适应将来科举的艰难。

    这量就相当大了,所以外舍弟子们看了题目都是咋舌,不敢想太久,就是提起笔来在草稿上酝酿。一般考试的时间,都是在破题上耗去大半功夫的,这时候谁能破得又快又准,谁就能胜人一筹。

    林延潮看去前四篇都是普通的大题小题,自己都是背过,至于最后一道则正好考的正是前几天林燎一直在讲的截搭题。

    截搭题,是根本蒙不到的,这样的组合有无数种,实在太多了,不过这截搭题,也不是太偏。没有出现,上句取自四书,下句取自五经无解搭,这种题与‘床前明月光,小人常戚戚’比起来也是丝毫不逊色的。

    待拿到题目,林延潮想了下,该如何去答。题目不可以全抄,自己也得做一两道题目,否则起不到练手的效果。嗯,四题里挑最有把握的一题,自己来答,至于其他三题,就抄写范文吧。

    林延潮是信心满满,左右看了一下,左右同窗们无不作垂头忏悔之状,有的几乎将笔头都咬烂了,一番苦大仇深的样子,众人中唯有叶向高,余子游等弟子,才是作奋笔疾书的样子。

    哈哈,这样有对比,有衬托的考试,才显得自己爽嘛。

    林延潮没有先将默背抄书,而是选了自己最有把握那篇制艺文,趁着刚开始考试,自己思路最清晰的时候,开始做题。

    即便如此,也是作了快一个小时,才将文章搞定。林延潮擦了擦汗,心想自己最拿手的文章都作了这么久了,又何况其他,如果真的考,就是能全部答满,考试时间也是不够用的。

    下面三道题,林延潮不假思索,提起笔来,脑海自然而然地就冒出范文来,当下笔不加点的写了起来。

    果然默写的速度,比自己写题快多了,他自己答的第一题,可是写了一个小时,而这三道题才写了一个小时。

    林延潮左右看去,有的同窗才刚刚把稿子上写好的题目,誉写到答卷上去。林延潮不由心想这么写,时间哪里来得及啊。

    林延潮摇了摇头,最后开始写截搭题,这他娘的,这种题目,简直可以杀死无数脑细胞的。

    一个上午考完,大家吃午饭时,又是一番人生百态。

    不过抱怨的人,略多了一点,都说这一次考试题量太多,不少人都是漏了一到两道题目。

    小胖子朱向文在那里抹眼泪,号舍的人都在一旁劝。

    “别伤心了,大家都考不好,题目没有做完啊。”于轻舟劝道。

    “我惨了,我这次肯定进不了前十名,爹娘一定对我失望透了。”朱向文哭道。

    “那下一次吧,总有机会的!”黄碧友劝道。

    “我都笨死了,怎么读也是那个样子,有时候我脑子都学蒙了,书怎么也看不进去。”朱向文继续哭道。

    “那也吃饭啊,吃饱了。”林世璧见朱向文一直哭,没了耐心道。

    “你们吃,我不吃。”

    林延潮道:“朱兄,你的心情我们是知道的,你若是想哭就继续哭吧,不过你最爱的海蛎煎蛋就吃不到了,还有这粉条拌豆腐丝,用卤水煮过,可有嚼劲了,这也吃不到了……”

    朱向文脸一抬,胖胖的脸上泪痕未干道:“林兄,那我先吃一会,等会儿再哭!”

    “这就对了,吃饱了,才有力气哭嘛!”

    朱向文点点头将食盒扒拉了过来。众人都是如释重负,纷纷竖起大拇指给林延潮点赞。

    午饭过后不多时放榜,人头攒动。

    林延潮没有挤到人堆里,而是坐在书屋里看卷子,不久于轻舟噔噔地跑了进来,开口道:“延潮兄,你这一次考了第三啊!”

    众同窗们都以不敢置信地神色看着林延潮。

    “第三啊!知道了。”林延潮继续看书。

    “你怎么这么平静,难道这一次题目又被你猜中了。”黄碧友也是过来问道。

    “差不多吧。”

    林延潮再度陷入一篇质疑之中。

    但是这一次大家都不急,自也是有人,将林延潮的卷子上的题目,与文府上题目比较。

    这一次五篇题目比对完后,众人分析出了结果,林延潮有两题全盘造抄,一题‘重度借鉴’,一题自己写,最后一题截搭题,要抄也没地方去抄。

    众人顿时一篇哗然,换句话说,林延潮这一次是蒙对了两题,一题蒙了一半,还有一题没蒙到,还有一题是想蒙也不蒙不到。

    “四题蒙对两道半,这什么与运气?”

    “真是太狗屎运了,居然又被他蒙到了。”

    相对于上一次背后议论,这一次大家与林延潮相熟了,则是直接围着问:“延潮,蒙题有什么诀窍啊?”

    “延潮,你整日往讲郎那跑,是不是偷看考题啊?”

    当然最多的人还是道:“延潮兄,把你蒙题的诀窍告诉我等吧!”

    “求指点!”

    “请指教!”

    “不要吝啬嘛!”

    听到这里林延潮耐心地解释道:“没有诀窍,只有背书,诸位,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大家共勉,共勉!”

    “切!”

    众人一片嘘声。

    稍后斋夫贴出了外舍弟子的排名,排名上林延潮成绩还是不错。

    叶向高两次朔望课,月课都是第一,外舍第一已是毋庸置疑,而余子游与林延潮一样,两次月课,二人各拿了一次第二和第三,但在朔望课的成绩上,林延潮倒是不如余子游,所以余子游暂时列第二,林延潮列第三。

    所以三人都有机会在季课之后,升入中舍。

    “恭喜林兄,每次都是运气这么好。”排名一放出来,余子游首先林延潮道贺。

    林延潮装着没听懂对方话里的嘲讽,笑着道:“哪里,我还是远远不及余兄啊!”

    余子游皮笑肉不笑地道:“你刚入外舍,能考到这个成绩,已是相当的不易了,作为同窗又是同寝,我是真心为你高兴啊。”

    “今日的截搭题我做得还是不好,可能是第一次接触,没有经验,以后还请余兄多指点我一下!”林延潮谦虚地道。

    “是么?林兄的意思,若是你有经验,将截搭题做好了,那么这一次外舍第二就是你,而不是我了?”余子游冷笑着道。

    林延潮双手一摊道:“余兄,多虑了。”

    余子游轻笑一声道:“林兄,这一次大家进中舍,我们二人作君子之争如何?”

第七十章 德主刑辅

    readx;林延潮问道:“何为君子之争呢?”

    余子游吟道:“子曰,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揖让而升,下而饮,其争也君子。”

    这句话出自论语,大意就是君子没什么好争的,除了射箭之事外,射箭时作揖谦让,而后射箭,完了再相互作揖退下来,相互敬酒,这就是君子之争。

    林延潮点了点头道:“正当如此。”

    余子游笑着道:“正是如此,若是我输给林兄,我就离开书院。”

    林延潮道:“余兄,不用如此吧。”

    “你不知道,我在书院三年了,一直在外舍,毫无寸进,若是一次再不能入中舍,我也无颜呆下去了,所以向林兄你挑战,也是给自己一个压力,迫得自己使劲全力。林兄可敢迎战?”

    林延潮一愣,心想余子游很有想法啊,自己刚入外舍,能不能考进中舍都无所谓,但是他却是背水一战。

    自己心态上是游刃有余,他却没有退路,答允下来这君子之争,对自己又有什么好处呢?平白给自己增添读书的压力,好击打了自己眼下这么好的心态。

    余子游的小心思,在林延潮心底一转而过,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虽然他是十二岁少年,与同窗相处久了,又重新找回了当初少年时童趣的感觉,但是心态和阅历上还是三十岁的成年人啊。

    “啊这样啊,余兄,这样不是对你不公平吗?因为无论我能不能上中舍,我都会继续留在书院的。”

    “这无所谓,你答允我的挑战吗?”余子游目光凌厉,步步紧逼。

    林延潮心道,这可是你自找,一个连史书上都没留下两撇的古人,也来与自己挑战。

    林延潮当下长叹一声,露出不胜唏嘘的神色道:“余兄,读书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不要计较一时得得失失,目光放远才是长久之道。但是如果你不明白,觉得这样对你有帮助的话,就当我接受了吧。”

    这一番话犹如一盆冷水,顿时将余子游满腔斗志给浇灭了,他是愣在原地,心道,他这么说,我本该很生气才是,但是为什么我会觉得他说得竟这么有道理呢。

    看着余子游苍白的脸色,林延潮假惺惺地叹了口气心道,其实我不想这么打击你的。

    次日就是治经的日子了。也就是四书五经里的五经。五经虽只选一经,但是在科举考试里比重很大,乡试头场七题,四书才三道,五经却占了四道。

    按照老朱给士子们划分的考试大纲,里面有说。

    四书采用是朱子集注不用多说了。下面的五经:易经主程传朱子本义,尚书主蔡氏传及古注疏,诗经主朱子集传,春秋经主左氏公羊谷梁三传及胡安国张洽传,礼记主古注疏。

    永乐间,颁得四书五经大全,废注疏不用。其后,春秋亦不用张洽传,礼记止用陈澔的集说。最后方方框框就定了下来,一直沿用到万历朝。

    之后外舍的弟子,果然都是一致地选了诗经和春秋,只有一人选了礼记,至于最难的易经没有人选。

    “延潮兄,你想好选何为本经了没有?”陈行贵再一次来询问。

    林延潮听了道:“陈兄,我已经想过了,决定以尚书为本经。”

    “尚书?”林延潮的回答,显然出乎陈行贵的意料。

    “延潮,此事非同小可,你可是想好了?”

    “嗯,想好了。”

    陈行贵一脸惋惜问道:“既然如此延潮兄想学尚书,准备延师何人?”

    林延潮道:“我已是在外找了一先生,在书院内若是于经义上不明,我也会请教先生。”

    陈行贵道:“延潮兄,本府里治尚书的名家本就不多,何况就算是名家,学问也未必及得上山长和讲郎,你舍近求远着实可惜,不如听我一言,与我一并学春秋吧。”

    林延潮拱手道:“实在多谢陈兄好意,但是我主意已定。”

    陈行贵听了知道林延潮已是决定不可更改,当下道:“既然如此,我就不多言了,若是有什么要帮忙的,林兄尽管可以来找小弟。”

    “承蒙陈兄慷慨相助了。”

    林延潮也是摸不透,陈行贵突向自己示好究竟是为什么,但是他在未明白对方意图前,先不近不远的处着再说。

    外舍里,也唯有林延潮一人选了尚书为本经。所以林延潮将尚书报上去后,不少弟子都是奇怪。

    于轻舟道:“延潮兄,五经之中,古人在宋元学案里有统计,毛诗三万九千二百二十四字,尚书二万五千七百字,周礼四万五千八百六字,周易二万四千二百七字,春秋左氏传一十九万六千八百四十五字。”

    “五经里以尚书字数最少,以中材而论,日诵三百字,不到九十天就可以背完,如果沿着延潮兄,背诵烂时文名篇的套路,尚书是他最省力的一篇吧。”

    林延潮笑着不言语。

    另一旁与林延潮一并读书的黄碧友道:“那答案就明了,延潮兄你真是太狡猾了,又选五经里字数最少一经,竟又是打着蒙题的主意。”

    林延潮笑了笑道:“好吧,我承认我善于背书,不过我选尚书为本经不是为此。”

    “那是为何?”

    “过两三年,即可知道。”

    于轻舟,黄碧友都是道:“延潮兄,你这人就是好不利索,什么都掖着藏着。”

    林延潮当下道:“并非是我不愿意说,只是没有十足把握之事,我是不会说出于口的。”

    选定尚书为本经的当日,林延潮就想林燎说,准备去书院。

    没有料到林燎早知他的意图了,林燎看着林延潮许久,没有说话。

    林延潮试探地问道:“学生作了什么不对吗?”

    林燎摇了摇头道:“你的事我都知道了。”

    “咦?”

    “你一句燕可伐与,不仅救了忘斋先生孙儿的性命,而且在士林之间,也是传为佳论,若是你现在有意,不少达官显贵,都会将奉你为上宾。”

    “啊?”林延潮不由诧异。

    “不信?其他的信函我就不一一说了,这是本府主刑名的推官,致信于我打听你的消息,另外这是巡抚大人来信,于我这里夸奖你,刑律娴熟的!”

    “巡抚大人?”林延潮也是真的醉了,这被省委书记夸奖的感觉,有那么点晕淘淘的。

    林延潮当下谦虚道:“学生当时只求救人,别无他想!”

    “没错,我也是这么想的,少年成名不太好的,所以那些邀你过府一趟的,我都替你谦辞退了,所以这几日你就呆在书院里,不要出去了,免得分了读书的心思。这年头才子比牛毛多,过一阵事情淡了,大家就会淡忘了这事。”

    林延潮听了顿时一口老血梗在喉头,心道:“先生,你也太狠了吧。”

    林燎见林延潮表情,笑了笑道:“怎么你想去?”

    林延潮从开始有些惋惜,到现在慢慢理顺了,当下道:“若是学生有志于当个刑名师爷的,那些权贵延揽自是有些可惜,但学生有志于举业之上,这些权贵的赏识,就于我丝毫无用,反而会让我分心了。”

    “对啊,”林燎不由大赞道,“当初正是那句两牛相争,一死一生,死着同食,生者同耕,我从令你入的书院,但我不愿夸你,就是怕你用错了心思。”

    林延潮听了不由腹诽,你不是说看在我是胡提学门生的份上,才让我进的书院吗?

    “若是你真正有心于律法,这刑名师爷乃是不入流罢了,律有大道,有小道,如张汤,周兴,来俊臣这等酷吏,操律为刀,以法残民,不仅落下骂名,还难保全此身,此乃是小道!只有如大小杜律之称的杜周,杜延年父子,著春秋决事比的董仲舒,叔孙宣,郭令卿,马融,郑玄这等律学名家,则是大道!”

    “若是你有志于刑律,当取大道而行,德主而刑辅,若是为官,达者如包龙图,为民请命,洗刷冤屈,穷者也能弊绝风清,治下政治清明,将来不失为一方名臣。”

    眼下都是四书科举取士,读书人专研五经还来不及,至于律学就别提了,所以地方官都是将刑名之权放予师爷,幕僚。所以说本朝真正的刑律专家,都是幕僚,师爷出身,至于官员间则很少。若是自己能精通刑律,将来为官,于仕途上也是大有好处。

    林延潮听林燎这么说,知道是林燎是怕他研究刑律下去,走上歪路,要么沦为替人打工的刑名师爷,讼师,要么就玩弄律法,以刑法害人,所以林燎让他先从科举出仕,先修德再修刑,德为主刑为辅,这才儒家的法治精神所在。

    这一番都是老师对弟子的劝诫,林延潮当下发自内心感谢道:“多谢先生教诲。”,看书之家!唯一网址:

第七十一章 书到今生读已迟

    readx;下面林延潮向林燎告假,就出门往林府去了。

    一路上,他倒不知林世升给自己安排什么经师,照道理来说自己帮了他这么大一个忙,他不至于来坑自己才是。

    照着约定的时间,林延潮来到林府。

    向门房同禀一声,上一次来林府门上没什么客人,但这一次好几顶轿子落在门口,轿厅门房那都是坐着不少下人,轿夫在那坐着喝茶吃饼。

    “敢问是濂江书院的林公子吗?”

    “是。”

    “二少爷说了,他今日有事不能在,就让老仆给你带路!”

    “劳烦带路了。”

    林延潮掏了点铜钱给他,对方笑了笑当下给林延潮领路,不是上一次林诚义来的时候的偏宅,这次是从轿厅走的。

    绕过回廊,林延潮跟着仆人走甬道,七拐八弯后,来到庭院一处,天井旁圈的水井上印着隆庆的字样。

    四周帘幕低垂,远远的听到有人在调宫理商,悠婉的低唱。

    老仆笑着道:“今日来了客人,是府里的歌姬在献唱。”

    林延潮笑着道:“很好听嘛。”

    老仆笑着道:“公子真是趣人。”

    当下仆人领着林延潮到一处书房里道:“院子后面是绣楼,公子就在书房这等吧!”

    “好。”

    书屋里十分简单,案几上放着笔墨纸砚,除此之外只有一盏纱罩笼住的油灯,此外除了几本线装书外别无他物。

    林延潮等了半个小时,方才听到脚步声,一名青衫男子踱步而来,此人头发用木簪挽起,眉目犹如刀削,但林延潮从对方身上感觉有几分意气消沉。

    不过想想也是了然,这年头教书西席,大半都是仕途不顺,科举无望的读书人,当初林诚义,老夫子不也是如此吗?但希望他的水平不要太差。

    林延潮已是看了好一阵的书了,当下告罪一声。那青衫男子问道:“你就是林延潮?”

    “是,学生拜见老师。”

    “好,你先坐下。”

    林延潮依言坐下,当下问道:“不知老师名讳?”

    青衫男子沉默了一会道:“我教你尚书不过是受人之托,其实上尚未想收下弟子,但今日既是你我相见,也是有缘,我自号复章居士,以后有人这么问,你就这样答吧。”

    当时文人都喜欢给自己称号,有人以斋为号,有人以居士为号,有人以山人为号。比如李白就自号青莲居士。选居士为号的,一般都比较清高,多是宁宅家里而不出仕的文人。想必是科举上灰心丧气了,然后怨天尤人,怒叱了一番科举如何如何黑幕之类的话,然后再也不参加考试了。

    换了二十出头人这么想很正常,但你三十好几的人,也这么想,也就太激愤了吧。

    对方这么说,听来也是不愿意教弟子,不过受人之托罢了。林延潮当下又是心道,我靠,你一个落第书生,还瞧不起人。

    林延潮起身道:“先生是否有为难之处?若是勉强教授学生,学生倒是无妨,只是苦了先生。”

    对方闻言没有动气,只是淡淡地笑了笑道:“不是因你,是我自己有几分心灰意懒,只怕教得不尽力罢了。”

    林延潮心道,这是什么借口,看来林世升真是应付自己,随便找了个教尚书的老师,不行,若是教得不好,我定要找这林家二少理论去。

    当下林延潮嘴上道:“先生尽管教吧,若学生觉的先生教得不尽心,自会向林家二少爷说明的。”

    当下复章居士嘴角一撇,笑了笑道:“难道林家公子,之前没向你提我是何人?”

    “你不是说你自号复章居士吗?仅此而已,学生其他就不了解了,不过重要吗?”

    “好,好,这当然不重要。”对方微微一笑,竟是有几分高兴,脸色也不如刚进来时那么苍白了。

    复章居士道:“你以后每日五日下午来一次,教你两个时辰,若是你觉得我教得不行,尽管去之,我不会说什么的。”

    林延潮当下也有几分不好意思,心道万一人家真的教得不错呢,赶紧道:“不敢,先生若觉得学生愚钝,也尽管斥之。”

    对方皱了皱眉头,心想学生学得不好,先生斥责不是天经地义吗?怎么听他嘴上说来,好似成了卖自己面子。

    “随你吧,不过我教弟子不重资质,悟性的,所以笨一点也没什么,也不会因你愚钝斥你。”

    林延潮腹诽道,我谦虚的说,倒成了自己愚钝,你还真当真了,到时候看我怎么打脸。当下林延潮问道:“那先生最重学生什么呢?”

    复章居士道:“为师最看重弟子在勤字,我一生最佩服之人是苏东坡,东坡居士有句话,书到今生读已迟。大意是吾等就算是从襁褓之时,就能读书但也已经是迟了。所以你说读书要不要勤?”

    书到今生读已迟,这说法好玄幻啊。

    林延潮当下抬杠道:“先生,我不这认为。”

    “哦,你莫非在质疑东坡居士的话吗?”

    林延潮点点头道:“是啊。”

    “为何?”对方有几分沉下脸来了。

    “因为是东坡先生老爹说的啊?三字经上不是有言,苏老泉,二十七,始发愤,读书籍。说的是,苏老泉二十七才开始发愤读书,终不是也列入唐宋八大家之一,由此可见,只要肯用下心来,发奋读书,多少迟了都不算晚,主要看你有无发奋的决心啊!”

    苏老泉即是苏洵,苏轼的老爹,这用老爹来打儿子的脸,真是啪啪啪的脆响!

    对方也是愣住了,倒不是林延潮这一番,令他无言以对,而是触动了他的心思,令他想到了朝堂之事。

    年轻真好啊,真是何时迟都不算晚。

    复章居士轻轻一笑,看向林延潮道:“逞口舌之能,很有趣吗?我早听说你很能言辞,还救下了忘斋先生孙儿的性命,不过不能嘴巴上做文章,丫丫电子书也要有千言才行。”

    “我文章写得好不好,那就看先生教得如何了?”林延潮成功甩锅一丢。

    对方摇了摇头,当下两人在书案前对坐,对方将尚书翻开道:“有些日子,没有读尚书了,你且容我想一下。”

    林延潮差一点吐血,什么叫有些日子没读了?这也太不敬业了吧。

    但见对方将尚书一页页地翻开,开始翻得有些慢,后面就翻得快极了。最后他点点头道:“既是你从我学尚书,要学致用之学,还是应试之道?”

    “何为致用之道?何为应试之道?”

    对方摇了摇头道:“致用之学,就是读经,学以致用,我随性而讲。”

    “应试之道,就是专为科举之讲,当然也会说训诂,经义,但是不会发散,而且如五子之歌,汤誓,盘庚,微子,西伯勘黎,金滕,顾命,康王之浩,文侯之命这些篇目,我就不说了。”

    “这是为何?”

    居士叹了口气道:“你还真是一点也不知道,五子之歌,悼失国,汤誓,斥君无道,盘庚,说的是迁都,微子,说的大臣出奔,其余等篇也有不妥之处,考官若以此出题,则是犯讳。”

    林延潮听了大喜,尚书本来就是五经里字数最少的,这一下就少了几篇,不是更容易了。

    林延潮想了想于是道:“那请先生先教我应试之道,后再致用之学啊?”

    “这是为何?”

    “读书当然是以致用为本,但凡事也有经权,眼下学生第一是要通过外舍考试,进入中舍,但是如五子之歌等数篇,自己虽也想学,但人力终有时尽,所以请先生先教我应试之道。”

    “待一个月后,学生时间有空余了,先生再从头到尾教我致用之学。”

    居士听了微微点头道:“说得有道理,不是死读书的人。”

    林延潮道:“那先生可以开始教学生了吗?”

    居士道:“不急,先给你捋一捋,眼下士子所用尚书注释,采自永乐所编的《五经四书大全》,而《五经四书大全》以朱子弟子蔡氏所书《书集传》为主,但书集传中颇有错漏,后人又书《尚书蔡传订误》,《尚书蔡氏传正误》,《蔡传辨疑》等书递相诘难,我八岁治尚书,承业师指点,年长后又博采群家,向治名家讨教,总算有一些私人浅见。这些与《书集传》上颇有出入,我会将数经并列,说其出入……”

    这一番说来,林延潮觉得对方似乎逼格很高的样子,当下也不再抱有小瞧之心。

    接着青衫男子徐徐道来,林延潮一遍仔细听,一遍拿起笔记录。

    林延潮听了一个多时辰,已是从之前的怀疑,到后面五体投地,心道这先生教得实在是不错啊,应经据典,随口信手拈来,怎么感觉学问比林燎还强上不少。若是我能早两年,拜在此人门下读书,过个县试绝没有问题的。

第七十二章 恩公

    readx;林延潮因自己没有早拜入对方门下,有几分懊恼,不由出神。

    “你在想什么?”居士口气里有几分严厉。

    林延潮当下表露出十分艰难的样子,道:“听先生这么一讲,学生在想,尚书如此深奥,学生要多久,才能融会贯通。”

    其实居士讲得很好,林延潮差不多是听懂了,但尚书很难倒是真的,和四书相较果真上了一个档次。

    居士笑着道:“原来你是想这个,儒家十三经里尚书并非最难,最难是易经,尚书在于通古。古人治学先学易经,次五经,取先难后易之道,而我们先四书再五经,循序渐进,已是来得容易多了。”

    林延潮问道:“那弟子是不是除了尚书,五经也要学一点。”

    “那也未必,有人治学取其广,有人专其精,有人认为立身处事只要读透一本论语就够了,其余都不必了。老师曾与我说过,但凡一个人只要做到论语里面一两句话,就可以称为贤士了。”

    林延潮听后想到一个梗,顿时麒麟臂发作,忍不住又抬杠道:“那老师,你说只要做到论语里两句就能成为贤士,弟子已经做到两句了。”

    居士笑了笑道:“那我倒是要向你请教了,你是做到哪两句了?”

    林延潮嘿嘿一笑道:“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林延潮实很想看见对方一口老血喷出来的样子,但居士闻言只是一愣,薄薄地责道:“你这弟子,不学有术。”

    然后居士将听了将书一掩道:“你既已是听不下去,我再讲也是无益,下面你记得五日来一趟就好了,回去将尚书五十九篇都背下就好了,唯有读透了才能作文章。”

    林延潮当下答允。

    如此林延潮就定下五日去林府学习尚书的时间,其余还是多留在书院里。

    讲郎林燎三日讲一次诗经,山长林垠也是三日讲一次春秋,研习两经的书院弟子,无论外舍,内舍,上舍都去旁听,不去也是无妨。其他时间,书院也是放任弟子,自己读书,连朔望课也是取消了,让弟子们安心准备季课。

    这课程一下子松了下来,令林延潮乍然有种从高三,进入大学的感觉。

    不过不去上课,不等于课业少了,五经之中的尚书,果真很难,不仅难过千字文等蒙学课程,难过程朱集注,还难过四书。

    平日的讲书,也不讲了,现在书院的课程,就悠闲了许多。日子就这么平静地过去,尚书五十九篇,近三万字,他费了足足五天,每日费五个时辰才背下。

    四书读起来至少还琅琅上口,但尚书读起来多数篇章来说诘屈聱牙,不愧是五经之中,成书最早的经义,林延潮只有先粗略了解经义后,才能将书背下,如此速度无疑就慢了许多。

    而除了读尚书外,林延潮也会跑去旁听林垠,林燎讲课,虽不治这两经,但听一听也是必要的。

    这一日早起,林延潮准备去朱子阁听林垠讲春秋,快到朱子阁时,突然有一人喊道:“这不是恩公吗?”

    林延潮脚步一顿,但见迎面一名比自己年纪还小的少年,一脸喜色的看着自己。

    林延潮初时有些脸盲,后想起恩公二字,这才突然记起,这不是当初自己和侯忠书,张豪远在闽水畔救起的少年吗?似乎是通贤龚家的人啊。

    林延潮笑着道:“原来是你啊!不过恩公两个字,不敢当,你叫我延潮好了,你也是在书院吗?”

    那少年一脸高兴地道:“是啊,我在内舍,先前没通姓名,我叫龚子楠,既是恩公不喜欢我叫你恩公,那我就以兄长之礼侍之吧!”

    恩公不喜欢我叫你恩公?林延潮感觉有点醉,心想这文字水平怎么进的书院。

    林延潮见龚子楠也比自己还小了一两岁,也是笑了笑道:“我也不过痴长几岁,既然如此就随你。”

    龚子楠连连点头道:“兄长是才入书院吗?以往都没见过。”

    “是的。”

    “我比兄长早来半年吧,能在这里遇到真是太好了。”龚子楠说着十分欢喜。

    林延潮却微微有些不平衡,自己比龚子楠大了两岁,但对方已在内舍求学了。因为书院就外舍,内舍,上舍,既然外舍没见过他,就只有在内舍了。

    科举除了讲究勤学,也讲究天赋,既有不到二十岁的状元,也有百岁赴考的老童生。若是将考科举的浮躁都抛去,这真是一个奇妙的世界,正应了那句话,学无先后达者为师。

    “子楠,耗些什么,再不走就迟了,误了山长的课了。”一旁数名比林延潮,龚子楠年长一些的少年言道。

    “我马上就来,我遇到一个故人。”龚子楠呵呵地笑着道。

    “那快一些。”

    “……也不知怎么想的,都什么时候了,还有那闲功夫与外舍弟子聊天……”

    对方声音很低,但风是往林延潮方向吹的,有些话还是断断续续飘到林延潮的耳底。

    龚子楠看了朱子阁一眼道:“哎呀来不及,林兄,我去听课了,中午用饭时,我们再边吃边聊。”

    “好的。”

    在朱子阁听完课,龚子楠拉林延潮一并到内舍上舍的食堂吃饭。

    林延潮边吃边朝龚子楠打探了一些内舍的情况。龚子楠很明显是个从小被父母呵护很好的少年,年纪又小,没什么心机,与林延潮坐在一起巴拉巴拉地讲了起来。

    “内舍也不会比外舍好多少,只是山长会亲自教书,这也没什么,我觉得林讲郎平日说得也不错,另外每月中课生给三钱银子,这点钱还不够我在家一日开销,唯一不错就是内舍,上舍都修了食堂吧,终于不用像在二梅书屋读书那样,捧着饭吃了。”

    林延潮心道,原来在小孩子眼底,内舍唯一比下舍好的地方,就是有食堂。

    “那外舍进入内舍难不难?”

    “难也不难。”

    “怎么说?”

    “若是有才华,那么书院是不会埋没的,我就是在进入书院的第二次季课里,考了外舍第二进入了内舍。一般书院只会从外舍选第一名或第二名进入,但上一次季课,书院才从外舍取了两个弟子,这一次很可能只能取一人。”

    “这样啊,也就是说外舍第二进入内舍还不十分妥当。”

    龚子楠笑着道:“那也不一定,兄长你若是真有才华,书院也会取你的,当然还有一个例外,就是内舍或者上舍,弟子有孝期在身,则需离开书院,待孝期满后,才能进入书院。”

    林延潮想起书院弟子规,当官遇到孝期,都要丁优在家,学生读书就更不用讲了。当下林延潮点点头道:“确实是有这个规矩。”

    “那中舍,上舍有什么弟子比较出众的?”

    “有啊,你看此人叫林泉,乃是当朝工部尚书林燫的孙子。”说完龚子楠将指去,林延潮连忙拉了下来,但见一瘦小的少年已是察觉,转眼看向林延潮这边。

    见林延潮朝他微微一笑,他神态冷淡,继续默默的吃饭,看他挑剔的样子,显然对食堂的饭菜不甚满意。

    “子楠,别这样。”

    龚子楠嘿嘿地笑了笑道:“我姐和我娘,都说我缺心眼,你们别介意。”

    林延潮哈哈一笑道:“别这么说,我是很愿意与龚贤弟你交朋友的。”

    “那太好了。多谢兄长看得起我,”龚子楠道,“这书院里的人,整日只知读书,人情味很淡,年纪多也比我长,来这里一年了,也交不到朋友,我都闷得想回家了。”

    林延潮又问道:“这林泉,还有中舍,上舍里的人,不是和你年纪一般大,为何不与他交朋友呢?”

    “此人倨傲得很,仗着自己是林家的嫡系子弟,他爹是工部尚书又如何,我大伯还是国子监祭酒呢。”

    林延潮恍然原来南京国子监祭酒龚用卿,就是龚子楠的大伯。此外龚用卿还是嘉靖五年的状元,整个闽中学子仰望的人物啊。

    龚子楠道出后,连忙低声道:“我娘平日不让我随便和别人说的,延潮兄,你要替我守秘啊!”

    “放心,那这林寿学业如何?”林延潮点点头。

    “进了外舍不过三个月就升入内舍,在内舍不过三个月,就升入上舍了。”

    林延潮听有点牙齿发疼,这林泉,龚子楠比自己年纪都小一两岁,但都已是进入上舍,内舍了。自己比起这些天才来,已是晚了一步啊。

    林延潮又与龚子楠问了些中舍,外舍的规矩,两人这才离开了,走时,龚子楠一直让林延潮多去内舍看他。

    林延潮回答:“不会太久,下个月我考上内舍,大家再一起读书就是。”

第七十三章 讲会

    readx;定下发奋的目标,下面日子,就是林延潮在书院,林府两头跑了。

    书院的弟子也是很忙,众弟子们以春秋,诗两经各自结社,每日进行讲会。

    现在来说,科试为目的的书院,已经很少举行讲会,但在书院开创之处,讲会却是经常的事。书院讲会开始有点类似佛家辩经的无遮大会,后来又演变成自己的风格,当年朱熹与陆九渊,以心学理学相互辨难的鹅湖之会,天下闻名。

    这一日林延潮正在读书,陈行贵来道:“延潮兄,今日可有空?”

    林延潮笑着道:“原来是陈兄,你看我不是正读尚书。”

    陈行贵笑着道:“整日读书也是无趣,我下午有个讲会,不如你一起来,见见几位好朋友。”

    陈行贵办的是春秋社,研习的春秋经,因为书院里研习春秋的人太多,山长林垠一个人教不过来,即允许弟子们结社,然后各社自办讲会上,相互辩难,促进学业。

    书院里这样的社有五六个,大的有十几号,小的也有三四人。这时候读书人各自的小圈子就显出来了,成绩优异的,自是不愿意和成绩不好的人玩了,大家都是扎堆一起。

    之前陈行贵来邀请林延潮,林延潮没答允是因为自己治的是尚书,而他们研习的是春秋,两边不搭,所以林延潮也没想去参合。比起有些平日成绩不行,四处找门路,被各社拒之门外弟子来说,林延潮是有些超然了。

    当下林延潮也是拿这个借口拒绝道:“多谢陈兄好意,但是春秋经不是我的本经,我现在尚书还读来不及啊。”

    陈行贵笑着道:“就知延潮兄会这么说,今日我们讲会,不讲五经,只讲四书。”

    四书啊,林延潮心想眼下虽在学五经,但四书也是要复习的,毕竟月课可是四书五经都考的,再说陈行贵屡次三番邀请,自己再不来,也不够意思了,当下就答允了。

    如书院讲会,分大会小会,如林垠,林燎在朱子阁讲春秋,诗经,任谁都可以去,老少贤愚都行,甚至其他书院都可以,当然前提是你要挤得进去。而陈行贵这样只是小会,只有小圈子里的人才行。

    这不由令林延潮想起了红楼梦里的诗社,但是书院里的结社,却是完全两个性质。

    讲会地点,就在二梅书屋外的亭子里。

    这亭子以往是林延潮常来的地方,亭子外有一颗树,正好遮风挡雨,正适合交游读书。

    林延潮来后,见的陈行贵春秋社有十几人,这一次只来了五人,加上自己算六人,除了另一名是与林延潮相熟的外舍弟子外,其他的都是内舍,上舍的同窗。

    同时还邀了六名不认识的士子,林延潮问了后,才知道他们是养正书院的弟子,一并来研讨。这几人与陈行贵他们都不是第一次打交道了,之前相互辩经过,交情都不错。

    两边一见面都是相互作揖,谈笑风生,林延潮不由感叹读书人以读书会友为两大乐事,要不怎么说以文会友,以友辅仁呢。

    两边书院的弟子分东西列坐,地上铺了席子,然后各摆纸张文案于面前。要讲会之前,要先推举一人为会主,是养正书院一名讲郎是秀才。

    林延潮没有料到陈行贵居然把别的书院讲郎都请来了,但是想过来,讲会既是辩难,由学生弟子来裁判,水平难免不足,由一个秀才来公道,正是再好不过了。

    林延潮也听说养正书院,与濂江书院一般都是大书院,而且他们不仅课童生,还有课秀才,讲郎的水平应是相当不错才是。

    会主选定后,然后两边书院各选一人为副会主,濂江书院这边选的是上舍一名弟子。

    然后讲会就开始,由会主先道讲会的主旨。

    林延潮听他说来:“古人讲学口头即是躬践,今日讲学尽是世情,此讲学不信于世,非讲学之过,乃讲者之过。希望诸位讲学讲其所行者,不行则不讲!”

    说完会主让两边人从经书里选一篇来辩。

    两边书院弟子们先各自商量了一遍后,然后再通过副会主与会主交流了一下,最后选定论语里的第十四篇宪问来讲。

    林延潮有点恍然大悟,书院讲课,属于顺竹子劈材,节节而下那种,比如论语,就要从第一篇讲到最后一篇这样按部就班。但是很多时候先生在讲的一篇,已经学会的弟子们,就想跳过去,让先生重点讲自己不太会的一篇。

    而讲会就不一样了,学生们可以商量自定篇目,这样就可以针对自己的弱项来讲了。古人读书看来还是蛮有方法的嘛。

    正好宪问这一篇,林延潮也并非十分熟稔。当下会主拿出论语一书,翻到宪问这一篇上,开始析书中之义。

    下面弟子们都是认真地听着,一篇宪问讲完,林延潮整篇跟着这养正书院的讲郎思路走下来,将原来的条理梳理得很顺,思维里没有打结的地方。看来这会主的水平与林燎差不多,这样林延潮就放下心了,心底想这样的讲会自己来得还是满值的。

    当下会主讲完后,两边书院的弟子各书心得,然后当堂念了出来,不是每章都句句都念,只是讲些各自主要心得。

    然后大家对经义上,理解不同之处,或者是认为对方错漏的地方,随时站起来相互辩驳。一般来说这样的辩驳,弟子们自己都会争出个所以然来,但也有分不出高下,弟子们理解有偏颇的地方,然后会主出言最后作一个公断。

    这样辩难的效果很好,特别是养正书院的弟子,他们学的论语毕竟不是同一个老师所教,多少有些出入,两边碰出不少火花。

    在辩难之中,林延潮也提出几个自己之前的疑惑,有几个被人纠正了,还有一个众人难以解答,会主就亲自与众人将这一段仔细讲解透彻了,最后还夸了林延潮一句,汝理解到这一步,足见你对这段经义掌握已是入木三分。

    会主这么评价,令讲会里不少人对林延潮都是刮目相看,特别是知道林延潮底细的外舍弟子,更是惊讶合不拢嘴。

    这一番下来林延潮是都听懂了,宪问这一篇也差不多讲完了,然后众人又商讨了下,选了孟子滕文公里的一节来讲。

    众人又是在争论中结束了,林延潮也是觉得获益匪浅。

    这两篇是学过,背过的文章,加上他的记性特别好,所以这一次不用如听课一般辅助记讲义,而且众人发言多半都记得,无论是正解还是错解。

    学完当下濂江书院这边留下养正书院弟子们一顿饭菜,大家吃完后散去,陈行贵还给担任会主,养正书院的讲郎一封银子作为答谢。林延潮这算是弄明白陈行贵的手段了。

    这一番后,不仅是林延潮,众人对经义也是大有收获,比起课堂上那种广播种的听课效率,要高上好几遍。

    事后陈行贵与林延潮道:“延潮兄如何,这样的讲课,对你有帮助吧。”

    林延潮点点头道:“这是当然,只是讲会实在太费功夫了,众人都讲完一遍,又争辩完一番后,就这么哗啦哗啦过去,一个下午两个时辰,讲得口干舌燥的,也才讲了两篇。”

    陈行贵道:“延潮兄说得是啊,人少必须与会的同窗,必须学问都差不多的才行,不过人多也有集思广益的好处。”

    林延潮道:“若是十人之内,其实是最好的。”

    陈行贵笑着道:“我知道了,今日延潮兄真是令我刮目相看啊,连养正书院的讲郎都夸你学问入木三分呢。以后我们春秋社的讲会可是还要多靠延潮兄你撑场面才是。”

    陈行贵话是可以这么说,但如果林延潮真这么理解,那就实在是不知好歹了。林延潮赶忙道:“陈兄,这是说得哪里话,我能参与这讲会,还是沾了陈兄的光才是。”

    陈行贵哈哈地笑着道:“那就请延潮兄以后,多来参与我们讲会好了,当然是在不讲春秋的时候。”

    林延潮也有些不好意思,同时心底也些佩服对方笼络人的手段,当下道:“那就多唠叨陈兄了。”

    在吃过晚饭后,林延潮在书屋又读了会书,当下返回号舍。

    路上听到竹林后的墙角有响声,林延潮不由走过去,但墙头上骑着墙坐一人,下面蹲着两个。

    林延潮心道还不是吧,书院还进了贼了。

第七十四章 心灵鸡汤

    readx;林延潮待要高声喊人拿贼,待仔细一看才发觉原来墙头上的是于轻舟,墙下的是朱向文,黄碧友。

    朱向文在那囔囔道:“糟菜饼来一个,要是,没有,红糟肉饼来一个也行。”

    林延潮看了走到墙下问:“你们干嘛?”

    众人听是有人都吓了一跳,当下都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道:“延潮小声点,被斋夫看到我们就完了。”

    黄碧友嘿嘿地笑着道:“延潮兄,我们开小灶,你要不要来点。这人家的光饼夹菜,还有鱼丸呢,着实不错。”

    “你们不是吃我的光饼夹菜,吃出瘾来了吧。”

    朱向文,黄碧友二人都是嘿嘿地偷笑。林延潮不由也是肚饿道:“成,我也来碗鱼丸!再来块素菜饼。”

    “好的,好的,鱼丸来三碗!”朱向文向于轻舟道了一句。

    “好的,”外人的人答允道,“碗和汤勺我明日还是这个点来取啊!”

    当下于轻舟从墙外捎来三碗鱼丸,众人一个劲的叫,汤别撒了,撒了汤,你等会要我们白啃饼啊。

    三碗鱼丸连着汤勺,三个人一碗传一碗,放在墙边。众人既是开小灶,也不敢声张,拿着饼夹菜,就着鱼丸汤蹲在地上吃了起来。

    林延潮闻着汤上的葱香味,看着碗里五颗白花花的鱼丸,不由想起以前一个笑话来。

    以前有个老外看到国人把一粒乒乓球放进嘴巴,以为变魔术。又看到咬破的乒乓球里面竟然有肉丸子,老外忙问:“你们是怎么把肉丸子装进乒乓球的?”

    然后那位国人说:“我们吃的是鱼丸。”

    林延潮用汤勺舀了个鱼丸咬在嘴里,心底大赞,嗯,不是淀粉,是真鱼肉打得皮,再往里咬去再赞,肉丸子是糖和酱油的味道,实在太地道了。

    吃了个鱼丸后,然后一大口素菜饼子,再就着一口带着油星的汤水,实在享受。三人一下吃了大半,到后面剩下一点倒是舍不得狼吞虎咽了,聊起天来。

    “延潮,听说陈行贵邀你入他的春秋社了,能不能帮我求个情,也带我一个。”朱向文热切地道。

    林延潮听陈行贵说春秋社最近缺人,加上自己的面子,所以机会还是蛮大,就算不成,也没损失什么。但林延潮也没把话说满道:“我与陈行贵也不太熟,可以帮你和他说一声,你别抱太多希望啊。”

    朱向文听了满脸是笑,憨憨地道:“林兄肯帮我说一声就好了,我之前也问陈行贵两次了,可是他都没答允啊。”

    听林延潮肯为朱向文说话,黄碧友连忙道:“林兄,你也帮我说一下啊!”

    听黄碧友这么说林延潮还未开口,朱向文就急了:“你治的是诗经,干嘛进春秋社啊。”

    “我蒙学时读的是春秋啊,不行吗?你要我现在治春秋,也行。”黄碧友开口道。

    林延潮有点为难了道:“黄兄,余子游,叶向高他们不是治诗经吗?为何你不找他带你入社呢?”

    黄碧友皱眉道:“怎么没找,余子游与林璧清一伙的,看不上我,叶向高更别提了,上一次我见他有一本五经正义,想借过来读,结果他说他叶家的书绝不外借,这小气的人,我怎么会向他开口恳求?”

    叶向高的画风令自己有点看不懂了,未来的首辅大人不至于这个气度吧。但想想也是这年头好学生自己读书还来不及,谁还会帮不如自己的人一把。

    黄碧友也怕林延潮为难道:“延潮,你不是治尚书吗?我手头上正好有一本转录尚书大题小题的文府,你随时可以拿去看,什么时候还我都行。”

    林延潮点点头,这个可以有啊,这题库文府,本来就是他要去书楼里借的,但书楼里规矩麻烦,一册书一个月内必须还回去,一次还仅能借三册,这是铁规矩,林延潮给管书塞钱也没用。

    所以能随时手头上有本书随便翻,还是挺不错的。

    见黄碧友许诺,朱向文着急了道:“延潮兄,我也没什么书籍,就是有一册闱墨,是这几年侯官,闽县试的闱墨,如果你想看,随时可从我这拿啊。”

    所谓闱墨,就是在考试考官选定中式文字,相当于考试范文了。

    林延潮心道这也不错,于是道:“我帮你们说一说吧,到时候就看陈兄意思了。”

    两人都是十分高兴,唯有于轻舟去意已定,事不关己自己吃着饼子无动于衷。

    次日林延潮向陈行贵说了这事,陈行贵一口答允道:“既是林兄的面子,我是一定要卖的。春秋社人也蛮多的,大家可以治春秋时讲会一次,治四书时讲会一次就行,大家愿意去哪,就去哪,这样人也少了。”

    “至于黄碧友我荐他去研习诗经的社就好了。”

    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下了,朱向文,黄碧友二人得知事情搞定后,都是十分高兴,当下各自将说好的书,都给了林延潮。

    拿到想要的书籍,林延潮不由十分高兴,这下自己可是省事多了。

    这一日到林府听课。

    这已经到了腊月,一年最末的时候了。

    林府上下已是准备要辞旧迎新了。

    林延潮也算在这位复章居士下面,听了好几次课了。

    这几日来,林延潮对这居士的学问已是十分佩服,而且对方的见识,也并非是仅是一般的教书先生那样,言辞很少虚文,不空洞。不是那种书生之见,纸上谈兵的,而是真正是实践过的那种。

    几次下来,林延潮也看清对方绝不会是落魄书生,而说话时是不是会冒出一两句官腔。而且平时讲官话也是说得很正宗,并非是纯粹地方腔味混杂的官腔,舌头有些硬,似乎有在北方游历过。

    此人多半是在外地做过官,然后要么辞官不作,要么就是丁优在家,故而教书打法时间。

    当然这在明朝也是很正常,在后世就算你考个好大学,也不如毕业后有个好工作。但在明朝,那些任性的读书人,费尽千辛万苦考取功名后,却经常只当了一两年官,就回家养老了。

    这乍看还满符合读书不为稻粱谋这句话,但实际上主要考取举人后,读书人的待遇就已是相当不错了。

    经常有的官员,一路上干干停停,数起数落,闲得就去当官,累了就回家歇着。

    比如历史董其昌出仕后一不如意,就养病回家,家食二十余年,朝堂闹得不可开交,他却有闲工夫,不仅将书画技能点满,还顺便祸害了一下乡里,然后在家闲得蛋疼后,就又出仕为官。

    三起三落,这边为官,那边又享受长假,人生过得真是无比滋润。

    尽管猜出对方可能是致仕官员,但是林延潮仍旧是该顶嘴时就顶嘴,该抬杠时候就抬杠,管他呢。

    这一日课讲到一半,居士讲书卷一掩道:“十日后就是你们书院的月课了,你可有把握?”

    林延潮想起这几日都是埋头苦读,当下道:“学生每日都是读书,但是学问的长进,却未能达到学生满意的程度。”

    居士点点头道:“此欲学而未能也,你勤学之志,这几日为师已是看到了,实是出乎为师意料。要知道我都是给你一般人两倍三倍的课量,也就是说旁人学两三个月,你只需学一个月罢了。”

    林延潮听了沾沾自喜,心想那是当然,我是神童嘛。

    居士话锋一转道:“不过求学之道急切不得,有一诗,你可从中依着去做。”

    居士讲课是不错,但是与这时候老师一般,都是爱讲大道理。

    林延潮从小就是喝着父母和老师的心灵鸡汤长大的,可惜也恰恰是从小听过很多道理,但是却依然过不好这一生。

    林延潮垂着头道:“学生洗耳恭听。”

    但听居士念道:“昨夜江边春水生,艨艟巨舰一毛轻。向来枉费推移力,此日中流自在行。”

    “此诗是朱子所作,是他的学问与修养的经验之谈,圣贤的几十年修养之功,可知学问并非是一作就作到的,要平常慢慢体悟,此诗讲得是平日的烦劳或者功业,如同搁浅在江岸旁的巨船一般,却怎么拖也拖不动,待到春江水暖江水涨潮,巨船随水而升,轻如鸿毛,在江中是随波逐流,在江中自在而行。”

    林延潮琢磨着这四句诗,觉得这鸡汤还是挺有营养,当下道:“是先生,我记住了。”

第七十五章 府台巡视

    readx;林延潮提笔将居士赠自己的四句诗写下,然后郑重地夹在自己的经籍中,准备拿来装逼,不,拿来作座右铭来用。

    见居士捏须望着窗外飞雪,林延潮放弃了过问他身份的打算,既是对方没有主动提,自己也没打算问,不说破就说破,既然如此,让对方继续沉浸在这种扮猪吃老虎的乐趣之中吧。

    “先生,学生告辞了!”

    “嗯,可以。记得好好勤学。”

    当下林延潮回到书院后,就继续勤奋用功。

    寒冬岁末时候,终于下了数场雪,这一次雪下的有几分大,再也不是看得见摸不到的白毛雪,而是实实在在。书屋外的树木都是染得白了。

    古人一贯都是单裤,是没有秋裤的,遇到这种天气也是冻得涩涩发抖,于是众弟子们请书院,在讲堂里烧火盆取暖。

    书院马上同意了,在每日书屋里,打扫夫就会搬着一堆木炭到书屋一旁堆着。

    然后外舍弟子们,将木炭拾了放进火盆,弟子们在书屋读书时,讲堂四角都是摆放火盆取暖,如此一下众弟子们才避免了冻成狗的结局。

    到了季课前十日,书院的讲会也是都停了,让弟子们回到书屋专心读书,前几日忙于讲会的弟子们发觉,二梅书屋里读书的气氛比以前竟是更浓了。

    三个月来的卧薪尝胆,每天坚持不懈的苦读,就是为了季课。

    “厥初生民,时维姜嫄。生民如何?克禋克祀,以弗无子……”

    “夏六月,邢迁于陈仪。迁者何?其意也……”

    二梅书屋里,众弟子朗朗读书声,也是比原来高亢了好几分,每个人诵经的表情,都是那么专注。

    这么多人,都在一起努力,大家也不免生了竞争之心,林延潮虽说天赋很高,但看了别人这么拼命,也担心别人超越过去,何况他的名次还落后于余子游。

    科举就是这样,孙山之位和名落孙山,看起来只是差了一位,但却是一个天堂一个地下。

    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这没有谁让谁的,自己学业每精深一分,就有无数人被自己甩在身后,同样自己每止步一刻,也有无数人赶在自己前头。

    林延潮看向余子游,心想最后季课谁高谁低先不想,但在季课之前,我读书一定要比你更勤奋。林延潮与余子游嘴上,说是不争朝夕,心底却想怎么把他打趴下才好。

    林延潮努力读书之余,心底也不由吐槽,这的日子,简直不是人过的,就是去拉屎,心底都会有负罪感啊!

    现在号舍里有了小圈子,叶向高从来都是独来独往,余子游和林璧清两人一起读书,

    而朱向文,黄碧友,于轻舟,林延潮都是经常出入在一起,自林延潮引他们入社后,他们眼下都是将林延潮当作大神来拜。

    小胖子朱向文,也时常抱怨一些,我就算再怎么努力,也比不上叶向高,余子游,林延潮,我不如干脆死心的话,但每次这么说,还是苦着脸在那读书。

    黄碧友也时常开玩笑地与林延潮说,谁说延潮兄,你胜了我两次,但我不一定认为我季课会输给你哦,我们的赌约依旧有效。

    至于于轻舟,大家都知道他,马上要离开书院了,大家问他,你都要走了季课考得再好也是没有用了。

    于轻舟也是笑着说,我也知道我就算季课考了第一也没用,但我只是想在离开书院前,与大家一并读书,算是留下一点纪念吧。”

    听了这话,众人心底都是有些小感动。

    就这样十日的功夫,很快就过去了。

    腊月中旬季课开始了,季课之后,众人就要回家过年了,所以说这也相当于期末考了。

    季课当天,众弟子们拿着书袋走到二梅书屋时,各个都是神色凝重,谁也没心情讲话,也有几个人故作大声的讲话,来掩饰心底的紧张。

    众人都是提前进入书屋,坐在各自的桌位上。

    林延潮一旁当初为难他马姓的士子,垂着头道:“还有一刻钟,就要开始了,真难熬啊!”

    这时一人都咚咚地跑出去,一旁人有人窃笑道:“何兄这已是起早起来,第三次出恭了。”

    片刻后林燎走进讲堂,众人以为他正要考试,不由诧异。哪里知林燎开口道:“一会府台大人要来巡视,你们都安静坐着,叶向高,余子游,林延潮你们三人出来。”

    这一次季课是由府衙出题,众人本以为季课之后,知府才会与他们讲话,没有料到,还未开课知府就先来巡视了。

    叶向高,余子游,林延潮三人走出讲堂,林燎对三人道:“知府大人一会问话,你们三人谨言慎行就好了。”

    林延潮知道自己是被挑出来作接待了。

    不一会儿,林延潮就听到院子外的脚步声和说话声,潮张望去但见一名四十岁左右男子,迈着官步负手而行,想必就是本府知府了,而左右都是官吏簇拥在左右。林垠,林燎二人在一边作陪。

    林延潮穿越后,见到的古人,还是以瘦子居多,体胖的人很少。朱向文虽说常常说是小胖子,但也是相对而言,林延潮上一世坐办公室久了,腰肥体阔的时候,也没人说他多胖。

    但这一行来的人,却有好几个体型偏胖的,看来都是养尊处优之辈。

    而尤以据首的知府,更是比别人胖了一圈,他抬起头先看门匾,又指着书屋前的梅花,笑着道:“二梅书屋,倒是很应景的名字。”

    林垠笑着道:“这两株梅花,老朽告老还乡时,已是有了,后辟出院子建了书屋,就做主取景而名,倒是让府台大人见笑了。”

    “哪里话,山长在朝堂以中正仁义为官,居江湖之远又以师道教化百姓,真是令本府羡慕啊!”知府笑着这么说。

    一旁众人都是呵呵地陪笑。

    下面一行人到了讲堂前。

    叶向高,余子游,林延潮三人垂下头,林燎在一旁道:“这三名弟子,都是外舍里颇为出众的。”

    林燎先指了叶向高道:“这位桂山先生的孙子,叫叶向高。”

    又指着余子游道:“这位一贯是外舍中名列前茅的弟子,叫余子游。”

    叶向高,余子游当下作揖向知府行礼。

    知府老爷听了,笑眯眯地道:“二人一看就是书香子弟。”

    “这弟子来外舍不久,但后来居上,叫林延潮。”

    知府老爷听了笑着道:“莫不是‘燕可伐与’那位?”

    知府这话说得虽轻,但外舍众弟子们都是竖长了耳朵,心想燕可伐与,这是什么典故,莫非知府也认识林延潮不成。

    而林延潮则是感叹,自己这一次果真名声传出去啊。

    林燎笑了笑当下道:“府台大人慧眼如炬,正是。”

    知府又重新看了林延潮一眼问道:“你近来为学如何?”

    这句话问得很笼统,林延潮道:“每日三省吾身,欲穷其知而未达。”

    林延潮大意是每日三省,努力追求学问,但是还没有做到。

    “善。”知府眯了眯眼睛只说了一字,然后知府没再与林延潮多说什么而是对众人道:“尔等有如此优秀的师长,需刻苦向学,不要辜负了他们这番栽培之意。”

    “是,我等谨记知府大人的教诲。”众弟子们一并说道。

    说罢知府才踱步而去,林延潮三人,当下将知府送出了外舍院子。

    回到书屋后,众弟子们惊奇于林延潮与知府的对答,这可是知府大人啊,不仅是闽中十县的父母官,还是学子们府试的主考官,能在他面前留下好印象,对将来多有帮助。

    而余子游则是额头上冒汗,他这一次与林延潮可是胜负在此一搏,但是身为这次季课主考官的知府老爷,不知为何竟看好林延潮,这莫非早就意属于他了吗?

    余子游想到这里,不禁觉得压力更大。

    过了一阵斋夫就捧着卷子走了进来,随后林燎。

    “斋夫也来监考!”

    “看来这一次真是严苛啊!”

    “那是,这是季课。”

    众弟子们低声说话,但见林燎目光往下一扫,众人立即闭上嘴巴。

    “开始考试!”

第七十六章 撕破脸

    readx;季课比月课用时更长,足足三个时辰。

    考试内容没有了朔望课里的帖经,墨义,分别是五言八韵诗一首,四书题两道,五经题两道。

    卷面上写的五经题一共十道,但弟子只要选自己本经的两题来作答就好了,除了表判,策问之外,这基本都是近年来府试的流程。

    林延潮没有想太多,拿起卷子来就是做题,五言八韵诗虽一直不是他的强项,但四书五经的制艺题眼下对他而言,已不是像刚进书院时两眼一黑。就算是题目不在自己背的文府里,他也能写得有模有样,但自己写的文章只能算得二流三流水准,拿不到高分就是了。

    林延潮依旧是沿袭原来的套路,选择制艺题里,自己最有把握的两篇来自己写,至于其余两篇就‘借鉴’范文了。

    林延潮也知如果全部‘借鉴’四篇范文的话,自己的分肯定会给的更高,但一来居士和林燎都劝过他最好每篇自己写,少投机取巧,二来这样自己一篇篇在临考状态写出来的,最为锻炼自己的水平。

    所以林延潮还是打算用自己方式来考试,至少是否能压过余子游,获得考上内舍的名额,他真心没有太在意。三十年的人生,从小到达无数考试,就算出了学校也是各种考证,岗位笔试面试,让他对于考试早有种淡定的心态。

    林延潮拿是一种放松的心态来写文章。

    而此刻余子游已是不断拭汗,他本来对这一次考试就很紧张,昨晚翻来覆去一个晚上没有睡,但白天嘴里含了一个参片,这才精神了一点。坐在桌案前,他也是一直定不下神,待见到知府对林延潮说了那几句话,更是有几分慌了手脚。

    “不行,我不能再胡思乱想了,我要认真看题目,知府不过恰好认识林延潮而已,要相信知府大人还是公断的,不会在卷子上有所偏颇的。”

    “这是我最后一次进内舍机会,不让爹娘就要让我回老宅读书了。”

    余子游想到自己的老宅读书,就是住在一个阁楼上,连下楼的梯子都被拆除,平日吃饭饭菜用篮子吊上楼去,不能下楼一步,简直如同圈禁起来的猪羊。

    这样的日子,余子游想想都是怕:“不行,我绝不能如此,我一定要考到内舍。”

    当下余子游咬咬牙,提起笔来在卷子上书写。

    窗外又下起雪来,弟子们目不交睫地盯着卷子,丫丫电子书不停。

    若是画面能定格在这一刻,可以清楚地看见每名弟子脸上那凝重的表情,不论过了多少年,大家都是一样的相似。

    “收卷了!”

    随着林燎一声,众弟子们都是不甘心地放下笔来。

    白卷上已是尽数染上了墨色,被斋夫一张张收去。

    卷子收去的一刻,哗,众人看去但见余子游霍然站起,脸色苍白,然后大步走出了书屋,过了片刻,满脸是水地走回了书屋。

    没有人笑话他,众人也是一般,纷纷走出书屋,拿起水浇脸,有几人拿完水浇脸后,就如同大哭过一阵般。

    到了中饭时,众弟子们才有几分生气了。

    “放榜了。”

    “终于可以解脱了。”有人笑着说道,这一刻却没有几人,像以往那样挤到榜前。

    “看了也没什么用,反正我也考不进内舍,还是等来年吧!”

    “是吗,明年再一起努力吧!”

    “反正最关心的,也不是我们几人。”

    当下几人起身,直接走出了书屋。

    林延潮从桌位上起身,走到榜前。

    在一个书屋里,林垠林燎二人正在饮茶。

    他们手中放着正是林延潮的卷子。林垠拿起一杯茶道:“你说这弟子,学经学才不过三个月。”

    林燎点点头叹道:“是啊,三个月前,他来我这里面试时,我还历历在目呢,那时候他真是什么都不知道啊。”

    林垠拿起林延潮的卷子反复看了,长叹道:“不过三个月的时间,竟能治学到如此地步,此子的天资,恐怕还要在叶向高之上!”

    林燎点点头道:“而且不仅如此,督学,府台都很看重此子。但是山长,我以为欲速则不达,这样天资聪慧的弟子,我怕他生了骄纵之心。我看是不是缓了一缓,压一压?”

    林垠呵呵一笑,将茶徐徐喝下道:“你想得多了,读书育人,也是如此。要不温不火。有的人纵使怎么缓也缓不住,就让他到适合他的地方去吧!”

    “有些比他还年轻的孩子,都已是秀才了。”

    林燎笑了笑道:“我也就是这么一说罢了,可是余子游啊!他在外舍三年了,用功勤奋,你我也是看见了,林延潮若是补入内舍,他不是被挤掉了,我实在不忍心啊。”

    林垠叹口气道:“你说余子游啊,我也知道,此人的父亲我认识,三年前他父亲还嘱托我好好教导他的儿子呢,那时候他才那么点大,可是现在你看看他这次季课作的卷子,连他平日一半的水平都不到。”

    林燎也是叹道:“他是被自己吓住了。平日的课业他都是不错的。”

    林垠摇了摇头道:“季课都如此了,何况于童试?”

    书屋的榜前。

    余子游五指攥紧,抬起头看着榜单,从上到下第一名叶向高,第二名林延潮,第三名余子游,第四名陈行贵,第五名……

    几名与余子游交好的同窗一并涌来道:“这怎么可能,怎么又是他第二,其中有蹊跷。”

    “是啊,上一次月课时,他的文章我看过,与余兄你尚差了一截。”

    “莫非是他与知府行贿,要知道府台老爷先前那一番与他说的话,实在太诡异了,或许知府的幕僚,在批卷中给了林延潮高分。”

    “不错,换了山长讲郎,若见了林延潮再沿用大题小题文府里的题目,必不会给高分,但知府的幕僚们就不知道了。”说得是徐贾,平日与余子游最为交好了。

    “徐兄,慎言,朝廷命官的清誉,也是你可以诋毁的……”

    “我不过实话实说罢了,一个乡下挑粪种菜的小子,也配进内舍。”徐贾斜了林延潮一眼,这话竟也不避他,几乎是当面指着他骂了。

    平日一贯好脾气的林延潮这时霍然将桌案一掀,只听砰地一声,桌案倒在地上。

    众弟子都是吃了一惊,这……这是掀桌子了。

    林延潮目光扫过聚在余子游身旁几人,用手指着几人道:“诸位,你们诋毁我已不是一次两次,以为我不知道,一而再再而三忍让,以为我好欺负?质疑我舞弊,有证据吗?没有证据?就给我把话吞回去,闭嘴懂了吗?”

    这是撕破脸了,同窗们什么时候见林延潮发这么大的火。

    徐贾几名站在余子游身旁的弟子都是一寒。以往他们也有如此半背地半正面地讥讽过林延潮,但林延潮不管是听见了,还是没听见了,都没有回应。但是这一次,也是第一次,林延潮却是站了出来疾言厉色当着他们的面狠狠数落过去。

    几个人顿时吃了一惊,他们与余子游交好,多是家境优越,在家里都是被捧着,到书院也是不把林延潮这等普通子弟放在眼底的人,什么时候被人如此斥责过。

    这小子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居然敢顶嘴?

    真是好胆,你来书院才几个月,竟敢对前辈无礼。

    这小子是什么东西,竟这么说。

    几个衙内都是在心底骂道,但不敢出言正面质疑,一来没有想到林延潮这次不忍气吞声,突然雄起,他们有些手足无措。二来他们没有证据下,被林延潮说一句诬告,闹到山长那就不好看了。

    几个人脸色都很难看,但不敢说话,心底盘算怎么对付林延潮。徐贾咬咬牙,出声道:“余兄,这小人夺你进入内舍的位子,我们不能与他干休啊!”

    余子游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在几人劝说下,他陡然道:“别说了,我岂是输不起的人?成王败寇,我这点气量都没有吗?”

    “余兄。”几名与他交好的人都是惊讶。

    余子游抬起头来看向林延潮道:“林兄,我们身为同窗,又为同寝,平日说不上太亲密,但相处的还算不错吧,你说是不是?”

    林延潮见余子游也是跳出来,笑着道:“余兄你想说什么?”

    余子游袖子一拂,斜着眼睛看向林延潮道:“不该归于汝的名位,汝取之,此称为僭越,不诚不信,以虚充实,欺瞒师长,此称为贪婪,你以为可以以言掩过,故作大声指责同窗,掩盖内心心虚,来逃避别人对你的指责吗?”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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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銮殿前九重门,百官簪缨北阙来。帽插宫花朝天颜,金殿传胪名声传。十里御街打马过,人称大明状元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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