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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幸福来敲门     大明文魁txt下载     大明文魁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十六章 书院

    readx;江风吹个不休。

    林浅浅将头垂下,剪水的双眸一眨一眨的。

    林延潮掠了掠浅浅被江风吹起发鬓,想要来个吻别,或者是握一握手,但在这个时代,这是骇人的惊世之举,会遭来物议,所以还是算了。

    憋了心底的话,酝酿了半响,林延潮刚要开口,这时候,侯忠书跑了过来道:“潮哥,潮哥,船到了。”

    林延潮点点头道:“浅浅我走了。”

    两颗眼泪从林浅浅脸颊上滑落,砸在地上,碎成八瓣。林延潮仿佛听了眼泪碎开时,吧嗒,吧嗒的声音。

    “好好读书,不要挂念家里。”林浅浅梗咽地道了一句,扭过头。

    “好。”林延潮道了一声后,转身离去。

    埠头接林延潮的船,是河泊所的纳捐船。林延潮这一番不由也体验到了公车私用,不,是公船私用的滋味。

    船上巡拦,自是林高著的下属,他殷勤地向林延潮一抱拳道:“小官人,请。”

    从跳板登上船,林浅浅伸手掩面,转过头去。林延潮亦觉得有几分儿女共沾巾的气氛,他向在林浅浅,一并来送行的侯忠书,张豪远挥别。

    侯忠书倒是没心没肺地,双手捧在嘴边大喊道:“潮哥,以后发达了,不要忘了咱们!”

    “知道啦。”林延潮挥起了手。

    张豪远也是一并走着,将双手放在嘴旁道:“延潮,保重!”

    船夫支起了帆,船顺江而下,开始远远驶离洪塘乡。

    岸边三个人追着跑了几步,林延潮看着林浅浅踮起脚尖,努力让自己更高一些,挥着手。

    林延潮奋力挥了挥手,然后走入船舱,渐渐的码头上林浅浅和侯忠书的影子已是越来越模糊,越来越不清晰了。

    “小官人,第一次离家吧,放声哭吧,不要怕难为情。”接林延潮的巡拦一面看着江景,一边笑着调侃道。

    林延潮转过头对巡拦道:“背井离乡算得什么,我乃读书人,士人周游天下,此乃是孔圣人那传承下来的规矩,何谈悲伤之有!”

    巡拦竖起大拇指道:“瞧不出来,小官人还是有大抱负的?果真是读书人,我每隔几日都要到洪塘乡,到时候你有什么家信,尽管托我捎带。”

    “多谢了。”

    “诶,小官人,客气什么。”

    林延潮站在船头,一席长衫的长摆随着江风啪啪地响动,闽水泱泱。满江上多是渔民所撑的漕篷船,这漕篷船行得不快,且前狭后广,看去和游在水里的水鸭母差不多,本地话里将这小船叫作鸭母船。

    而河泊所的纳绢船,一艘老福船,是从郡海防馆退下。老福船虽旧,眼下走不得海路,但胜在架子大,劈波斩浪的驶在闽水上。一路行来,沿江的渔家船看见林延潮所乘的官船,纷纷避让。在渔船上的老疍民,只要瞅一眼,从船头龙目的朝向上,就知道是官船,商船还是民船。

    老福船在江头拐了弯,从乌龙江而下,洪塘与濂浦,虽都在闽水的江中大屿上。但一在上游头,一在下游尾,江头连着江尾,走水路要比旱路快多了。

    越近濂浦,到了闽水下游,江面上更阔了,船也更多了。

    从海归港的海船耸着高高的帆,吃着风左晃右摆,但见了插了巡海道,海防馆的旗子的巡江兵船,是远远避开。疍民的连家船,三四五艘,好几艘连着江岸畔,停泊在那,疍家人生老病死都在条船上。

    “小官人,你看这是柔远驿的琉球船!”

    船上巡拦朝远处一指,林延潮看去果真一艘大海船行在江心,果真是琉球来的贡船。船顺流而下,一瞬间两船就交错而过,行了好久,船到了濂浦村外的埠头上。

    农历**月的朔望是大潮,鱼虾入港,是鱼货最丰的时节,

    埠头上渔船密密麻麻的躺着,死鱼死虾,给涨潮的江水一卷,拍在码头上,一起一落的。船到岸边,鼻尖充斥着鱼腥味,他不由想到,难道这就是传说中文昌眷顾之地,这和理解中的实在不太像啊。

    林延潮下了船后,背着重重的书篓和行李,一步一步混在渔民中。

    江埠头上去仅容两三个人并排走的石板路,这样的路叫合掌街,当中是窄窄的走道,两旁商铺鳞次栉比。

    路本就不容易走,还弄得特别狭窄,而林延潮左右都人,人挤人。皮肤黝黑,手脚粗大的渔民,脚夫提着一大竹篓的鱼鲜,牡蛎,挨着自己身旁走过。土路的开着不少鱼牙,蛎房牙的铺子。

    鱼牙,蛎房牙就是鱼与牡蛎的批发行。

    鱼牙,蛎房牙的店铺店铺间隔着风火山墙,屋脊上还镇着石兽,屋檐下大门敞着,人来人往的,临街三开间,一排的排扇门,显得气派很大。有些牙行柜台,用木栅栏隔开,开着两个小口,好像今天银行柜台一样。

    渔民脚夫们抬着鱼货挤过人流,一篓一篓地抬进牙行的门里。

    在柜台旁穿着短衫的伙计丝毫没有店大欺客的意思,上来帮手,抬了一程,然后才开始清点。穿着长衫的掌柜在打着算盘,一旁渔民的网首满脸堆着笑在旁声音洪亮地道:“老掌柜的,今年牡蛎特大,你给个好价钱嘛!”

    一旁渔民,脚夫也是帮腔:“老掌柜的,打渔人可怜,你们行行好心,少赚一点吧!”

    胡须花白掌柜打着算盘的手一停,斜了一眼道:“成,多加你们几个钱,搬到开间去吧!”

    渔民们一阵欢呼。

    一条街走下去,街面上除了鱼牙,蛎房牙,下去还开着渔网店,鞋店,豆干店,以及钱庄。整个濂浦村几乎就是繁华的渔镇,就算是民宅旁边,也很少看见身穿长衫的士子,反而是门口前一排矮凳上,老弱妇孺们坐在那,动作麻利地撬蛎壳。

    真是充满了生活气息的城镇啊,林延潮不由感叹。

    抬起头林延潮看见一白色的木构牌坊,横于头顶。上书进士两个大字,显然是进士牌坊无疑。

    闽地进士牌坊不少,林延潮早就见怪不怪。以往一个村,一个县城出了进士,恨不得有多少人,立多少个,最好一排挂满。但濂浦乡似乎只有一面进士牌坊,丝毫不起眼的立着。

    鲤鱼化龙图案旁就是一排小字,林延潮走近了仔细一个字一个字念道。

    右阙上书着,正德丙寅岁孟春吉旦立,嘉靖庚子岁孟冬吉旦修。

    中阙上书着,父林元美永乐辛丑科;

    子林翰,成化丙戍科;

    孙林庭?,弘治已未科;

    林庭机,嘉靖乙未科;

    侄孙林庭璺,嘉靖乙未科;

    曾孙林炫,正德甲戍科;

    林燫,嘉靖丁未科;

    林烃,嘉靖壬戍科。

    林延潮看手里数着,一,二,三……七,八,八个进士,好吧,八个进士都写在一个进士牌坊上,倒是很环保,节约了不少木料钱不是。

    林延潮找了三十多岁的男子问道:“敢问濂浦书院在哪?”

    “沿御道街走,上了坡往左拐就是。”

    “多谢!”

    “不客气!”对方见林延潮行礼,也是还了一揖,心想果真是礼仪之乡,一个乡人竟也不俗。

    林延潮背着行囊,顺着对方所指的路径,看到一处墙院前。正是石板铺地,白墙瓦屋,马鞍式的曲线山墙,正是粉墙黛瓦石板路。走进墙垣拱门,门匾上依次书着流丹,道南,易东,飞阁,照壁大大咧咧地刻着濂江书院四个大字。

    照壁对面,两扇刷着黑油大门紧闭在那。

    终于到地头了,林延潮感叹一句,上前敲门。

    一名门子开门而出,通报了一声,当下门子引林延潮入书院内,正殿旁耳房里一名斋夫接待了林延潮。

    斋夫相当于学校的教工,平日不司教学,但也是管事。

    对方先一见林延潮就道:“书院一年四次招收生员,五日前,上一次报名已是结束了,你若是要报名,请回吧,三个月以后再来!”

    一进门即吃了闭门羹。

    林延潮眼见就要遭到扫地出门的待遇,当下道:“别啊,我有信啊!”

    林延潮将林诚义给自己的举荐信拿来,斋夫一手接过仔细看了,看完后又上下打量了林延潮一番,露出怀疑的神色。

第四十七章 面试

    readx;林延潮身上虽穿着浅浅刚给他做的长衫,但一看布料,就不甚名贵。斋夫难免有些衣冠取人的看法。

    “你要入书院附读?”斋夫上下打量林延潮。

    林延潮道:“正是。”

    对方又问道:“你姓林,那么是濂浦林氏子弟?”

    “不是。”

    “不是?那可你府上有人在朝中做官?”

    林延潮点点头道:“算是吧。”

    斋夫脸色露出释然的神色道:“原来是官宦之后,失敬,失敬,敢问一声官居何职,不是冒昧打探,但我总要记录一下,还报给山长讲郎知晓。”

    林延潮善解人意地道:“当然,我爷爷是本地河泊所大使。”

    斋夫神色一僵道:“河泊所大使那是几品?”

    “杂职,不入流。”

    斋夫听了不由失笑问道:“唯一只能是你家财丰厚了?不过看来不像的样子。”

    “爷爷没成为河泊所大使前,家里勉强只在温饱。”林延潮如实答道。

    斋夫点点头,当下拿着林延潮荐信仔细地看起了第三遍。

    林延潮开口道:“敢问我还能入书院读书吗?”

    当下斋夫道:“河泊所大使不算什么,你也差不多算是寒门子弟,按道理来说,书院是不会收录寒门子弟的,但除非你学业实在太过优异,或是有族里宗老,给你写的荐书。”

    林延潮看向对方手里拿着的荐书问道:“可我的荐书可以吗?”

    斋夫道:“我也就诧异了,你身为寒门子弟,居然有资格让老尚书相公,亲自给你写荐书,这实在是搞不懂啊!”

    老尚书相公???

    林延潮来之前,仔细打探过濂浦林氏的底细。濂浦林氏出了四位尚书,除了两位已是过世外,还有两位都是健在。

    一位是前南京礼部尚书林庭机,现在已是致仕在家,另一位则是现南京工部尚书林燫。林燫眼下身在南京,自不可能是他,写信来推荐自己。

    所以只能是在家休养的林庭机了。林庭机历任南京国子监祭酒,太常卿,南京工部尚书,最后官至南京礼部尚书,后因为儿子林燫升任北京礼部右侍郎,兼翰林院学士后,为了避嫌,提前致仕。

    林延潮也是搞不清楚,但想来只也能叹服林诚义太强大了。他说是向族里宗老要求自己入濂江书院读书,但是没想到竟然是向林庭机请求的,这大腿未免也太粗了点吧。

    正待林延潮沾沾自喜时,这斋夫将信纸摊到桌面道:“不过老尚书相公,只是在信里说,给你一个进书院面试的机会,却没有说要录取你。”

    “什么意思?”

    斋夫嘿嘿笑了两声道:“也就是说,虽然你错过了报名时间,但看在老尚书相公的面上,我就替你报上了,但是三日后录用考试,能不能过,还是要看你自己的本事。要不然外人还以为我们这濂江书院,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来读的。”

    最后还是要考试,不过也好,至少林诚义让自己至少有了一个参加考试的机会。

    当下斋夫拿着了笔墨给林延潮道:“将你姓名,籍贯,年庚,几岁发蒙,几岁读经学,蒙学读过什么书,又治过什么经,都写下来,另外三日后,再拿一篇你最得意的文章,对了,里面必须附一篇策问给讲郎看,什么不懂什么是策问,我等会再与你说。写完后,我带你去吃饭,再给你在村里找个房间先住下。”

    林延潮一边写一边问道:“敢问三日后讲郎会考我些什么?”

    “你管那么多,我们濂江书院收取学员,也自有一套章程。总之你有才华,都不用担心就是,没有才华,趁早走人,也别浪费功夫。”

    林延潮不由腹诽几句。

    写完之后,斋夫看了一遍道:“好了,我先带你去用饭。”

    这斋夫领着林延潮穿过学堂,来到后寝的食堂,对一个膳夫问道:“中午还剩些什么吗?”

    那膳夫道:“还有些牡蛎粉干。”

    “先将就一下吧。”说完斋夫走出门去了。

    见林延潮没说什么,膳夫当下从锅底里舀了一大碗牡蛎粉干给林延潮,然后就出去忙了。

    虽是剩饭,而且粉干也干了,没有汤底了,但林延潮早已是饥肠辘辘,拿起筷子就往嘴里扒去,一吃下虽有点冷,但是味道还是很不错。里面芹菜的味道恰到好处,牡蛎也很新鲜,但是如果有一点老干妈就更幸福了。

    嘘嘘几下,就是半碗粉干进去。

    “吃慢点,粉干坏胃!”

    斋夫不是什么时候又回来好心劝道,林延潮笑了笑,当下放慢了速度捡起芹菜吃,还是有点美中不足遗憾问:“你们这都没有番椒吗?”

    番椒也就是辣椒,这个时候应是传入中国了吧。

    林延潮这么问,斋夫,膳夫一并摇了摇头道:“听都没听过。”

    林延潮一碗吃完,将碗一举道:“再来一碗。”

    一旁膳夫也摇了摇头道:“我倒是从未见过你这样的学童。”

    林延潮嘿嘿笑了两声,终于吃得饱腹肚圆,吃干抹尽后才罢了手。

    等了许久的斋夫,在一旁看了也是没好气地道:“走吧!”

    三日后,林延潮再度来到濂江书院。

    天正下着蒙蒙细雨,昨夜秋雨袭来,打下不少枯叶在地上。

    阁楼前的水池上挂着一层青苔,在书院的台阶上,几名仆役正在打扫,林延潮拾阶而上。

    这里到处透着一种古朴的味道,书院是唐朝时建的,南宋时朱熹来福州讲学,在书院传道,开创闽学。

    南宋灭亡后,张世杰、陆秀夫护着宋帝在福州登岸,以此为行宫,书院见证了南宋的落日余晖。

    元灭之后,国朝鼎立,濂江书院随着林家的辉煌,出了八个进士,四个尚书。

    “子曰:“恭而无礼则劳,慎而无礼则葸,勇而无礼则乱,直而无礼则绞。君子笃于亲,则民兴于仁;故旧不遗,则民不偷。”

    但见三日前空旷的小楼里,已是坐满的学生。

    郎朗读书声传来,穿越千年,无数士子曾在此头悬梁,锥刺股。

    林延潮驻足在外,不由心底有了几分敬意。

    走到昨日的耳房,那日接待自己的斋夫,正在那看见林延潮后道:“等你有一段时候了,跟我来吧!”

    “是。”

    林延潮当下跟着斋夫从小楼旁绕过对林延潮,对着小楼道:“这是文昌阁,当年朱子讲学的地方。”

    然后他又指着一厢房道:“这是右厢,当年朱子所住的地方。讲郎正在里面考校学生,你先在厢房等候一阵。”

    说着斋夫走进了厢房,林延潮左右看了下,但见文昌阁前平台上,类似笔洗的石臼,一旁石栏正面刻着文光射斗四个大字。

    此地的一景一物,都是满满带着书院,悠远传承的气息。

    无人闻之时,韦编三绝,读书进取,国家危难之时,投笔从戎报国,都说书生误国,逢国难之时,如文天祥之辈的读书人,何尝不曾为国奔走,死于社稷。

    由宋,明以来,就是士大夫与天子共天下,国家以科举量才取士,如王守仁,张居正般胸怀天下之志的雄儒,正是我辈读书人。

    撑着伞,下着小雨,耳旁回响着阵阵读书声,林延潮不由道:“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

    这一声激得一旁经过的几名学生不由驻足。

    林延潮暗道失言,竟是将东林党党魁顾宪成的名言给窃取了。

    林延潮立即转过身去,装着什么事也没发生过般,打量起四周来。

    正好这时右厢的门打开了,抽咽声从里面传来,但见一名和自己年纪差不多的男童,走了出来。

    一旁一名四十多岁穿着圆领襕儒生对一名穿着绸衫的中年男子道:“令郎根底还算扎实,但还需再打磨一下,回去读书,待明年开春了再来试试。”

    那男童听了哭得更是伤心,一旁穿着绸衫男子道:“还是多谢先生指点了。”

    说完中年男子将男童领走,这时一旁斋夫指着林延潮道:“林先生,这是从洪塘乡来的学生。”

    林延潮心知此人就是书院讲郎林燎,贡监出身,但见他穿着玉色布绢的衣裳,宽袖皂缘,头上皂条软巾垂带。这是标准的生员衫,举人监生也经常穿。

    这个时代,一介秀才都可能有后世国学大师的水准。

    林延潮向林燎行了一礼道:“林延潮见过讲郎。”

    讲郎林燎点点头,对林延潮道:“进来吧!”

第四十八章 不早点告诉我

    readx;林延潮当下跟着对方走进了厢房内。

    厢房内摆设十分简单,除了朱子像外,只有一个小案,两张麻席。

    林延潮先向朱子像行了一礼,讲郎林燎已是坐下小案前的麻席上,伸手请林延潮入坐。林延潮看见对方居然是正坐,不由一凛,幸好想起林诚义以往教学生礼仪时,正坐的坐法。

    林延潮当下到麻席前,将学子衫微微提起,然后坐在自己的腿上。

    讲郎林燎点了点头,当下拿起写着林延潮资料的纸看了起来。

    “你在洪塘社学发蒙,读过《三字经》,《千字文》,《幼学琼林》、《声律启蒙》、《千家诗》、《古文析义》,《神童诗》,嗯,根基尚可。只是你经学里,只读过《大学章义》,我们书院所课的童生,一般都是读过四书,先登堂再求入室的。”

    这对方这么说,林延潮心底一沉暗道,不是吧。

    讲郎林燎将纸放下道:“还有这是你手书的字吧,仿的是颜体,你仿得是《颜勤礼碑》,《多宝塔碑》吧,可尚未得精髓,但方向是对了,每日练字不可停,假以时日必有成就。”

    “多谢讲郎教诲。”林延潮答道。

    “嗯,你既是经学未通,那么制艺也是无从谈起了,你趁手的文章可带在身边。”

    林延潮听了当下当下早已备下的卷子交了上去,卷子里自还是当初在社学里交给胡提学那几首诗和对子,另加了一篇策问。

    讲郎林燎将林延潮的卷子拿起来看了一遍后,微微皱眉道:“对子尚不说了,这几首诗虽是文理通顺,但也是通顺而已,平平罢了,谈不上出色。”

    林延潮也知自己诗词水平摆在那里,尽管稍稍经胡提学润色过的,但是还是上不了台面。

    讲郎又将林延潮卷子放下,伸手揉了揉太阳穴道:“凭着这些书院暂还不能录取你,但你既是老尚书相公荐来的,想必有什么过人之处吧,我就出题考你的功底吧。”

    “请先生考校!”

    “嗯,你放心,不会太难的,既你擅长诗赋,我们就先考诗赋吧!咦,你脸色怎么这么差?”

    林延潮强笑道:“先生,没有。”

    “好吧,先来最简单的增字对,虎!”

    林延潮不假思索地道:“龙!”

    “猛虎!”

    “神龙!”

    “降猛虎!”

    “豢神龙!”

    “威降猛虎!”

    林延潮抓耳挠腮了一阵道:“术豢神龙!”

    “奇威降猛虎!”

    林延潮想了一会,老实地答道:“学生不会。”

    “异术豢神龙!”讲郎林燎淡淡地道。

    停顿了半刻后,林燎道:“以‘绿杨花扑一溪烟’为题,赋一首五言六韵诗,以官韵为准。”

    林延潮冥思苦想了一阵,作了一首,虽对韵格式上不错,但水平也就那样摆在那里。

    林燎见林延潮赋诗之后,脸色就更差了几分,嘴唇一动,还是没有直接批评。

    林燎终于忍住气,语气冷淡地道:“最后一题,考校你的表判!”

    “表判?”

    林燎不耐烦地道:“怎么蒙学里没有教过?往年本县县试也考过两次表判,府试里也考过一次,考校得是你辨别是非,撰写公文的能力。”

    “表判就是身言书判的判对吗?”

    “嗯,是的,”讲郎神情稍稍好了一些道,“汝还不算太……咳,你听好题,过去有两个农人向当地知县控诉,起因是他们的家牛互斗,结果两牛一死一伤。于是失牛的农人要求另外一农人赔偿其牛,而另一方告对方牛伤了自己之牛,你以此案,替知县拟判,给你一炷香的时间!”

    说完林燎起身,他想方才林延潮作诗赋都这么久了,这表判的难度,更在其之上。而且这等断案的案例,若是官宦子弟家,常常听父辈家里人提起,耳读目染,一般会比较有经验,而林延潮这等寒门子弟没有这个环境,就很难了。

    林燎也是想林延潮知难而退,哪知他才刚起身,林延潮就拿起墨锭来添水研磨,然后拿起笔架上的笔,在纸上唰唰地写了起来。

    “这等草率,此案自己断都不容易,又何况是他。写得如此快,连案律都不援引了吗?”林燎当下有些怒了,站在林延潮身后,看他是如何写。

    林延潮挥笔而就,纸上只有十六个字。

    两牛相争,一死一生,死着同食,生者同耕。

    林燎差一点拍腿叫好,但心想如此不是失了分寸。

    “先生,我写得如何?”林延潮问道。

    他不动声色从林延潮案上拿起纸张反复看了一遍,当下心道,才思敏捷,此人若非是奇才,也至少是个偏才,但可以肯定绝非泯然于众之辈。

    但这一番话,讲郎放在心底,没有道出,嘴上却道:“童试时,还是以四书文,五经义为重,判词写得再好,不经科举又怎么为官,充其量只能给别人当个刑名师爷罢了。”

    好嘛,古人诚不欺我,果然我有干刑名师爷的天赋。林延潮不知该高兴,还是不高兴。

    林延潮还是虚心地道:“多谢先生指点。”

    见林延潮的态度,丝毫没有骄傲之色,林燎突然发觉自己有几分欣赏起这个弟子来了。

    他本要赶林延潮出门了,又收回了主意,于是考校了林延潮大学章句的口义。口义,就是口头答述经义,墨义就是笔作答。

    考校之后,他将林延潮添的学籍资料和卷子交替看了起来,心底琢磨道,大学章句功底十分扎实,无可挑剔,但这也不算什么,他四书文里毕竟只学了大学章句一书而已。

    但是他大学章句只学了一个月,能融会贯通到这个地步,实在不容易,恐怕只有书院里最优秀几个学生能办到吧。何况此人可是出身于洪塘社学,这等山野社学,没有名师指点,而书院里的优秀学生,是由山长亲自指点的。

    可惜就是诗赋功底太差,简直不堪入目,不可这可以调教,眼下又不是唐宋以诗赋取士之时了,八股制艺才是王道。

    林燎心底这时已有了主意,但面上还是要损一损的,于是拿起林延潮之前递来的卷子道:“你这几首堪称得意的对子和诗赋,实在是很难拿得出手啊,若我没看错,你这诗词里,恐怕还是请人润色过,原诗应更不堪吧!”

    林延潮诚实地道:“先生慧眼如炬,一眼就看出了。”

    林燎不由得意一笑道:“你这点小心思,还瞒得过我,但也没什么,之前与你一般来面试的学子,他们的文章也都是请人捉刀过的,难道还以为我看不出来。只是这替你捉刀之人是谁?看这文辞应是可以改得更好一些,显是没有用心才是,莫非是你的蒙师不成?”

    林延潮听了道:“回禀讲郎,弟子不敢说。”

    “还有什么敢说不敢说,直接道来。”

    林延潮当下老老实实地道:“是福建提学道督学大人改的。”

    “什么?”林燎手上的纸差一点飞了出去:“大宗师怎么会替你改卷子,莫非你是他的门生?”

    林燎想到自己方才,居然非议一省督学给学生改的文章,想哭的心都有,这不是找抽吗?若是被他的学生,或是府学,县学里的生员听见,还不得活活骂死。

    “是的,机缘巧合,当初他来视察社学时……”

    听了林延潮说得来由,林燎没好气地道:“真是的,原来你是大宗师的门生,不早点告诉我,那还面试什么?害我浪费这么多口舌!”

    我勒个去,你事先又没问我。林延潮腹诽道。

    “那先生我是否可以被录用了。”

    “咳,咳,”林燎轻咳了几声当下肃容道,“当然了,你已是本书院弟子了。”

    “太好了,多谢讲郎。”林延潮当下作揖。

    林燎见林延潮这高兴的样子,不由欣然,但仍是规劝道:“先不要高兴太早,本书院院规甚多,有八条要记得,正心术,稽学业,择经籍,严课规,经学不可不明,小学不可不讲,史学不可不广,文学不可不富。”

    “若是行止不端,怠慢学业者一律开革,绝不讲情。”

    林延潮当下道:“是,讲郎。”

    “好了,具体此后会慢慢与你说,明日再来与行拜师礼吧,眼下你去和斋夫领学子衫,书籍吧。”

第四十九章 神童

    readx;待林延潮走后,林燎揉了揉眉间,想起还要和山长说收录学生的事。

    当下披上衣服,撑起伞,走到书院的西院一屋,屋上门匾上写着‘借庐斋’三大字,

    走入借庐斋,隐门之后还悬着一匾书着‘经魁’二字,右首旁落嘉靖辛丑年福州知府邬绅为,左首嘉靖辛卯科乡试第五林垠立。乡试第一名称解元,第二名称亚元,第三名至第五名称经魁。这五人也称为五经魁。第六名称亚魁,至于其余中举的举人,都可称得上是文魁。

    在一县一乡里,家里拿块举人文魁的匾额已是稀罕物,至于经魁的匾额就更是稀罕了。

    这一块经魁牌匾,是福州知府邬绅,给嘉靖十年乡试第五名的林垠立的。而牌匾上的林垠即是濂江书院山长,已是致仕十几年了。每次看到这牌匾,林燎就会无比羡慕。

    经魁牌匾下,还写两行对联,山川寄迹原非我,天地为庐亦借人。这对联想必就是借庐斋的来历了。

    而濂江书院的山长林垠,穿着一身丝绢儒生道袍,正伏在书案上挥豪。

    山长林垠见了林燎示意对方稍待,林燎也是不敢惊动,屏息静气站在一旁。

    山长林垠写完之后,林燎递上浸湿的毛巾,看着书院山长方才挥毫之作,仔细品道:“布衣暖,菜根香,诗书滋味长,此诗读来不仅隽永,还深得市井情趣!”

    林垠净了净手,取下胡夹,抚着额下银须笑了笑道:“万物莫不有理,道理都是在这浅显生活之中,我们才应格物致知。”

    “山长说得极是。”

    林垠摆了摆手笑着道:“又不是师生应对,不必拘束,这次弟子如何,有没有可以栽培的?”

    林燎当下毕恭毕敬地道:“山长,书院这一次收录了三个弟子。”

    山长林垠看了笑着道:“慢着,让我猜猜,看你神色,显然是有十分得意的弟子吧。”

    林燎笑了笑道:“山长明鉴,果真一点都瞒不过你,山长可记得叶桂山?”

    山长林垠想了一会道:“我记得,桂山是他的号吧,他不是你府学的同窗吗?隆庆元年天子登基,开恩科,他拔恩贡入国子监,眼下该是国子监肄业,在京准备会试吧。”

    林燎笑着道:“是啊,山长的记性真好,庆隆五年时,他龙门点额之时,还写信向我借盘缠,说还要再等三年,不中进士,绝不还乡。”

    山长林垠捻须道:“桂山此人,真是执着。”

    林垠,林燎一人是以举人出仕,一人是以贡监,但却都不是进士之身。这叶桂山执着举业,也真是令二人佩服。

    林燎道:“学生,也是这么说的,但还是借给了他十两银子,不知是否如此,良时兄看得起在下,将他的长子托付给我,委我教导。”

    山长林垠笑着道:“你何必妄自菲薄,而你是嘉靖年间的岁贡,在府学就学时,位次可是比他高啊。你来教他儿子,足够了!”

    林燎叹道:“话是这么说,但他这儿子,实是不能让他小看,你看这是他八岁时的对子!”

    山长林垠双眼一眯,他年纪大了,故而将纸拿得近一点,另一手叩着桌子合韵念道:“日长似岁闲方觉,夜永如年卧不知。”

    读完后,林垠闭上眼睛,继续轻轻击节道:“此诗清新脱俗,文意隽永,真是他八岁所作?”

    “是啊,山长。”

    山长林垠收敛起笑容,正色问道:“此子治经如何?”

    “这正是学生要说的地方,先生你看就是。”

    山长林垠看了几篇对方写的文章,诧异地问道:“此子年若干?”

    “十四岁。”

    “受业何人?”

    “无他师,师其家里大人罢了。”

    “难得,难得。”

    “此子乃神童,弟子怕教导不了,是否将他拔入内舍,山长你亲自指点?”

    山长林垠沉默了一会,惋惜地道:“不行,书院的规矩不能破,再说少年得志不是好事,要先压一压,三个月后季考,他若是能位列前茅,升入内舍,我自会教导他。”

    接着林垠又粗略看另外两人的文章。一人不置可否,待翻到另一人时,不由停顿下来,诧异道:“这林延潮于经学上的根基这么差,怎有资格入学?”

    林燎急忙道:“山长,是这样的,你听我解释,这个学生……”

    听了半响,林垠神色才缓下道:“原来如此,我知道了,本次院试案首林诚义,你知道吗?”

    “如何没听过。我林家已是快十年没出一个案首了,眼下两位尚书相公对林诚义,很是看重啊。听说前几日,老尚书相公与知府老爷酬对时,夸林诚义乃吾家之千里驹,这句话除了小尚书相公外,他可是从没夸过族里其他任何子弟啊。”

    “是啊,这林延潮听说就是林诚义的门生,当初若非他一席话,督学也不会赏识林诚义,不仅让他赴院试,还取了他为案首。”

    “还有这等事?他一孩童能说动督学也就罢了,更难得是这一份报答师恩之心,真羡慕林诚义有这样一位好弟子。”林燎不由叹道。

    “眼下此人不是也在你的门下,需用心关照一二,这也不辜负了老尚书相公的嘱托。”

    林燎当下道:“是,山长,我一定从严要求此子,将之栽培成才。”

    林延潮跟着斋夫来到濂江书院的书阁。

    书院,古意中院者,垣也,书院就是用墙圈围起的藏书之处。古人求知不易,一书难求,故而名士都是好书,建一藏书楼,有志于学的人来借阅,渐渐而形成了书院。

    如濂江书院这样有千年积淀的书院,藏书之多自不用多说。

    书阁乃是一小楼,里面有缮写,刻书各一人,管书二人。缮写就是抄录,修改书籍,刻书专司印刷刊印,管书则是日常管理图书,相当于图书管理员。

    那边早有两个拧着大包小包行李的学童,等候在那。

    两名学童见了斋夫与林延潮一并行礼,林延潮也是还了一礼。

    斋夫对藏书阁里的管书道:“这也是书院里新收录的学生,你点一下。”

    接着斋夫又对林延潮三人道:“你们领过书后,就回去将行李搬到学院寝舍来,。”

    “是。”

    说完斋夫即扬长而去。

    林延潮等着分书,另两名学童在屋檐下避雨。

    这时一名学童走上来向林延潮自我介绍,笑着道:“这位兄台,在下陈文才,认识一下。”

    这学童满脸堆笑,身上带着几分市侩之气。林延潮见了也是拱手道:“原来是陈兄,在下洪塘林延潮,幸会!”

    说完朝另一人瞅了一眼,但见对方透着一股高冷的气息。

    陈文才介绍道:“这位是叶兄,我们三人,正好是一起入书院的,也算是‘同年’了,要相互照应才是。”听到这三人都是会意一笑。

    “你们还要不要领书?”管书没好气地道。

    “是。”三人连忙走到藏书楼下。

    “各领四书章句一套,不可损坏污涂,学末归还书院,书院的号牌一面,凭此也自由出入书院,草席一张,另外每月可领竹纸一刀,墨一锭,来书阁借书数目不限,但一次最多三本,若无疑,在这里签领吧。”

    林延潮听书院还有纸张和墨锭的福利也就罢了,这无限借书对于看书成痴的他来说才是真正的福利,以后不是想看多少,就能看多少。

    当下三人冒着小雨,各自带着行李,由斋夫领他们至安排好的号舍。

    书院的号舍是人数不定,因为睡得是大通铺,几个人,十几个人也是睡成一排,可多可少,自我增减。

    这里早已是住得五个人,见林延潮三人,几位同窗也是一并上来。

    陈文才先是主动通报了姓名,道:“在下陈文才,家住省城汤门,父亲城门边开了间澡堂子,各位若是有意洗汤,小弟随时可以做东啊!”

    读书人对商贾子弟,是有几分看不起的,但陈文才这么一说,众人都是哈哈一笑,对此人很有好感纷纷道:“以后到省城考试时,一定要叨唠陈兄了!”

    不愧是商人子弟,十分圆滑。林延潮笑着与众人道:“洪塘林延潮,见过诸君,真是幸会。”

    看林延潮打扮,即知是寒门出身的子弟,但却胜在气度稳重,众人不敢轻慢都是一并还礼道:“幸会。”

    最后轮到叶姓士子,他只是淡淡点点头算打过招呼,然后吐出五个字:“在下叶向高。”

第五十章 为何读书

    readx;三人通过姓名后,其余五名同寝也是开口。

    “在下古田余子游,三位同窗幸会,幸会。”一名少年老成的同窗道。

    “幸会。”林延潮,叶向高,陈文才拱手作礼。

    一人道:“在下濂浦林璧清,幸会。”

    此人应是本地林氏子弟。

    “侯官黄碧友,幸会。”

    “嘉登朱向文,幸会。”

    “浦城于轻舟,幸会。”

    陆续众人一一都通了姓名。

    余子游开口道:“嗯,你们三人睡靠那边的铺头,取来新的草席,将行李都整到那去吧!”

    听余子游这么比划,林延潮和陈文才都露出一丝不悦。

    叶向高开口道:“余兄,请恕我直言,这里靠西,有西晒,夏天的时候很热的。”

    余子游板起脸道:“我在书院读书三年了,年纪也是我最长,所以在号舍里由我来分配。如果你不满意,可以与山长和讲郎说。”

    陈文才连忙上前劝道:“叶兄,先来后到,我们刚来,我睡最西头好了。”

    余子游脸色稍稍缓了一些道:“这才像话,我们是老生,汝等是要尊敬前辈的。”

    三人这才无话,各自整起自己行李来。号舍里没有衣橱,书柜。

    林延潮先铺好草席,只能先将书和衣裳在草席另一头分别叠好。私人之物都是放在朝北面靠墙一侧,晚上头顶睡,身子是面朝南脚朝北的躺在铺上。总得说起来比大学寝室睡得条件差了不少,人与人要并头睡,若是掉个头来,对方的脚丫子足可把你熏死。别以为读书人,就讲干净多少了。

    睡在林延潮两旁的是叶向高和来自浦城的于轻舟。

    一旁林延潮这才整好,一旁于轻舟对林延潮道:“林兄,我先小人后君子,我一贯好洁,不喜他人碰我的床和东西,你稍稍挪过去一些,以后也讲究些。”

    林延潮笑笑道:“好啊!”

    “多谢林兄了。”于轻舟见林延潮丝毫没有着恼,松了口气,反而自己有些愧疚,不好意思。

    “好了,要灭灯了。”余子游说了一声,即揭开灯罩,吹熄了灯火。

    暗下来后,号舍里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

    林延潮躺在床上,用手枕着突低声道:“叶兄?”

    “何事林兄?”

    “敢问你向高二字,是项羽的项,还是向背的向。”

    “向背的向。”

    “嗯,叶兄是福清县人?”

    “不错。”

    嗯,林延潮合上眼睛,心想身旁这人,八成就是历史上两度入阁,独相十三载的叶向高了。

    叶向高问道:“莫非林兄认识在下,或者是家里的长辈吗?”

    林延潮道:“叶兄,误会了,你这名字起得好。向高,向高,好好读书,日日向高!”

    叶向高亦是道:“当年我祖父给我起此名时,也有此意。”

    “好了,食不言寝不语,不准说话。”余子游的话从另一侧传来。

    叶向高轻哼了一声。

    “叶兄,我们初来乍到,不宜出头,免遭入众矢之。”

    “多谢林兄相劝,我有分寸。”

    听得叶向高答允,林延潮也不说话了,双眼合上,不多时即睡了过去。

    次日天亮,林延潮整理好被子,还在洗漱,这时外面斋夫道:“林延潮,叶向高,陈文才,今日你们要向山长,讲郎行拜师礼,先至西塾一趟。”

    林延潮三人听后不敢怠慢,连忙赶至西塾。

    山长林垠乃是个和蔼老人,有长者之风。

    林垠先领着三名弟子,先拜了了孔子,朱子,然后三人再向二人拜首,行拜师礼。

    拜首之后,依规矩送拜师六礼,芹菜,意为勤奋好学;莲子,意为苦心教育;红豆,意为红运高照;枣子,意为早早高中;桂圆,意为功德圆满;干瘦肉条,是用以表达弟子心意。

    然后书院山长讲郎向林延潮,叶向高,陈文才他们各赠一份糖和葱。糖有粘性,表示安心读书之意;葱与聪音近,葱形中通外直,喻学问贯通,做人正直。

    如此拜师礼才行毕,林垠当下与他们讲了一番,读书做人的道理。

    不说尊师重道四字,仅是对方举人出身,嘉靖十年乡试第五名的名头,既然说是最平常的话,林延潮等人也是洗耳恭听的。

    林垠一些励学的话后,温和地向三人问道:“你们为何而读书?”

    三人对望了一眼,林垠指了指陈文才道:“你先来说。”

    陈文才一整衣襟,将右手向上一扬,目光与指尖平齐,朗声言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陈文才有几分搞笑,林延潮见众人却没什么好笑的神色。

    林垠点点头道:“是横渠先生的名言啊。”横渠先生是北宋名儒张载,这横渠四句是他广为人知之言。

    “你呢?”林垠点了点头叶向高。

    叶向高毕恭毕敬地道:“依正道而行,守中正仁义。”

    林垠笑着道:“然,近濂溪先生矣,不愧是桂山先生的佳儿。”林延潮知道濂溪先生是周敦颐,周敦颐除了一篇爱莲说名满天下外,最重要是开创了程朱理学,依正道而行,守中正仁义正是他的主张。

    叶向高拱手道:“家父也常常在我面前提及山长。”

    “好。好。”林垠笑了笑。

    “那你呢?对,林延潮。”林垠看向林延潮。林延潮似察觉对方的目光中似有几分探究的味道。

    林延潮想了下,放弃了数个一鸣惊人的答词,而是用一个中规中矩的答案:“先生为学,但求穷者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此言一出,在场之人面面相窥。

    林燎连忙道:“山长,此子初来乍到……”

    林垠摇了摇手,咳了几声笑着道:“不知无妨,何况他说的是孟子之言,儒学的道统,由濂溪先生,明道,伊川二先生上承孟子的。”

    林垠又剧烈咳嗽了几下,林燎给他端了杯茶喝下后脸色才好了一些。

    林垠道:“老毛病又犯了,我们书院,乃朱子讲学之地,承袭儒家道统,非五经、孔孟之书不读,非濂、洛、关、闽之学不讲。尔等要记住了。”

    “是。”

    林延潮恍然大悟,原来山长方才问你们为何读书,不是随便作答的,而是有一套章程的。

    濂江书院是当初朱熹讲学之地,当然传扬的是理学了。所以林垠才说,非濂学(周敦颐),洛学(二程),关学(张载),闽学(朱熹)不讲,而将民间盛行的王学视为末流。

    不过理学好啊,理学是显学,也是官学,功名的敲门砖。林延潮虽尊王阳明,但王学可没办法,帮他科举登第。

    当下拜师仪式结束,斋夫将三人领出了书屋,解释书院的规章道:“我们书院分外舍,内舍,上舍,尔等新来皆为外课生,在外舍从学,外课生不给银,若学业有进,升入内舍;内课生每月支膏火银三钱,内舍生学业有进,升入上舍,为上课生,每月支膏火银五钱。”

    林延潮不由感叹,原来快慢班和奖学金制度,这么早就有了。当时如濂江书院这样的有名书院,都有官府的拨款,助学田的收入,并不靠弟子的束脩,不仅食宿免费,对于学生还有膏火银的补助。

    林延潮看叶向高和陈文才的样子,显然是早就知道的样子,自己倒是消息落后了。

    斋夫继续讲道:“另外学院,朔望课,师课半月一考,由山长出题,月课一月一考,由县学,府学教谕出题;官课,季课一年四考,由知县,知府,学政出题,以定尔等座次。其余我也不与你们分说,久了就自行知道了。”

    斋夫走后,陈文才道:“季课,竟由知县,知府,学政出题考校,这书院未免太阔气了吧。”

    叶向高道:“这还不好,不用到了县试,府试,院试之时,我们也知考官的出题路数,可惜一季一课,着实太少了。”

    “林兄,你怎么看?对了,林兄似对书院之事一无所知,难道之前师长都没有与你提过吗?”

    这就是寒门的先天差距,至少在关系门路上,较官宦子弟,商贾子弟要逊色一筹。

    林延潮双手一摊道:“师长没有提过,所以还是要叶兄,陈兄多请教才是。”

    叶向高,陈文才一并谦虚道:“林兄,不敢。”

第五十一章 外舍弟子

    readx;叶向高,陈文才他们对书院底细,十分清楚。

    书院分外舍,上舍,内舍。外舍有三十人,专课外课生,内舍有二十人,专课内课生,上舍只有十人,专课上课生。上课生,内课生都是书院最杰出的弟子,不少人都是过了县试,府试的童生,他们的目标当然是进学,中秀才。

    至于外课生,大多还是没有考过县试,府试,有考过的也多是名落孙山。

    外课生,上课生,内课生,依考试成绩排名,优秀者升补,不足者罢黜。

    这快慢班的制度在现代,可是遭了不少诟病。可是在当时却是常制,说起发明者就是大名鼎鼎的王安石。

    北宋变法,王安石将太学分为外舍、内舍、上舍三等,每月考试递补升降,废除科举,以此作为国家取士的途径。后这三舍升补法虽随变法失败被废除,但却被地方官学和书院采纳。

    在宋明以科考为主的书院,多采用三舍法。

    一炷香后,三人拿着书本来到地头。

    一间门院上门匾上,挂着外舍二字,院子里有一间四面开窗,坐南朝北的大屋子。

    大屋子面南三开间,中央是讲堂,左右两侧是厢房,三面围绕,书堂厢房外都有环廊。天井前栽着两株梅树,屋子门额上书着二梅书屋四个字,说得正是天井上栽得梅树,门额倒是写得十分应景。

    二梅书屋内,坐得都是书院弟子,没有一人在交谈,都在认真的读书。三人见了这一幕,也是放轻了手脚,各自走到空着的案上坐下。

    书屋没有椅子,弟子们都是席地而坐,坐在地上后,林延潮抬起头看着横梁,更显得厅堂高敞却大。四面也没有立柱阻隔,不仅一眼看到讲案上,四周弟子的肩背都能看得见。

    这书屋由于是独栋一间,四面采光直接照入,窗明几净的,感觉很好。比起光线昏暗,空气潮湿的洪塘社学的讲堂,条件果真好了不止一筹。

    不过可能一个课堂内,容下三十人的缘故,桌案倒是比洪塘社学小了许多,只有半人宽。林延潮随身携来的书不够铺在案上,只能放在案几底下和两旁,这样就不能伸腿坐着了,只好盘起腿来坐在席上。

    前后左右都是挨得很近,眼下他周围的弟子,都是埋头看书,讲堂里一片宁静,只听到翻书时的沙沙声。

    即便是外舍,弟子这等专注学习的态度,就胜过洪塘社学不知多少,

    林延潮轻手轻脚从书袋里取出一个竹筒放在岸上,竹筒盖上盖子,里面装满水,口渴时可以拿来喝。林延潮发觉明朝读书人都没有课堂上喝水的习惯,大概是怕水容易打湿了宝贵书籍的缘故。

    他们都是宁可下课时,跑到外面水缸舀水来喝的。林延潮打开竹筒,喝了口水,将手擦拭干尽这才坐定后。

    他左右瞧了一眼,一旁的弟子都是合着《孟子》一书,对着《孟子集注》在看。

    孟子是四书里最难的一书,太祖朱元璋就不喜欢孟子,而作为应试书籍,孟子里被删减了不少诛一夫之类不利于皇权的话。

    林延潮心想大概是等会要讲孟子,于是从书袋里讲《孟子集注》放在案上摊开。林延潮一入学,书院就给了他一套私坊刻的四书章句集注。

    这是濂江书院自己版的书,用发黄的竹纸作的,虽谈不上太好,但线装,版刻都十分精细,而且书里错漏,谬误都很少。

    虽说是一本新书,从无人用过,这让喜欢读别人注释的林延潮有些失望。不过重生后两个月以来,看了不少古文书后,林延潮也是开始十分习惯起来,整篇不加句读,音切的书来已不算麻烦,若是白一些的文章,看起文言文有时还白话文更顺溜。

    翻开书,书页上带着芸草香,芸香可以辟蠹,所谓书香门第,书香就是芸草香。

    书页翻过,纸张脆响,林延潮立即无比专注地读起来。

    重生以后,他随时都可以,进入这种浑然忘我的读书境界。心无杂念,忘记时间的感觉,仿佛如老僧坐定,整个人沉浸于书海之中,这样的感觉实是无比美妙。

    早读自学了莫约一个时辰,讲郎林燎才进来。

    讲郎林燎是国子监贡监出生。

    要知道监生也是分三六九等的,如张享那般凭着父荫入监的荫监,就算没有功名的童生知道其出身后,明面上恭敬,但背地里都会呵呵两声。如林燎这般的贡监就不一样了,只有府学,县学中生员中的廪生才有资格入贡。

    林燎作为贡监,从学历上来讲,碾压举人以下一切。林延潮听说,林燎监生肄业后,外放任县学教授,专注五经,教导生员。

    林燎干了两年,因有政声,朝廷升运司判官。林燎却很任性地说了一句,吾安能舍青衿对驵马会也。这句话大意就是,我宁可在县学里教生员(青衿),也不愿意去和那市侩的商人打交道。于是林燎辞官不干了,回家教书。

    贡监的水平就已经如此了,若是山长林垠,嘉靖十年的乡试第五,他的学问又到了什么程度!

    林燎检查完课业后,直接开讲,讲得是《孟子》七篇里,第一篇前半部梁惠王上。林延潮还没有学到孟子,但对于这一篇却不陌生,里面有一章,寡人之于国也。

    寡人之于国也,尽心焉耳矣。河内凶,则移其民于河东,移其粟于河内;河东凶亦然。说的是梁惠王说自己对于国家治理十分尽心,河内遇到饥荒,就把那里的老百姓迁移到河东去,把河东的粮食转移到河内;河东遇到饥荒也是这样做。

    林延潮就拿这一篇说事,当初写了惠王乃小国之诸侯,在灾荒时,犹能移河内之民,以就河东之粟,今皇上为天下之共主,岂忍闭闽县之粜,以乘侯官之饥。这一大段话给周知县,为他解了燃眉之急,也为本乡百姓作了一番事。

    事实证明,读书还是很有好处的,特别引经据典起来,就能为自己言辞增色不少。

    作为书院讲郎,林燎并非一味地教大家,科举应试的办法。他对学生传道时也常说,我讲书时,尔等往自己身上体贴,这句话与你相干不相干,这章书你能不能学,是否可法可戒,说与两条,令之省惕,他日违反,即以所讲之书责之。

    尔等记住,我讲书首先要你们学古代圣贤读书立身之法,功名才是末流之用尔,读书为学切不可舍本逐末。朱子说过,举业不患妨功,惟患夺志,你们一定要戒之慎之。

    林延潮听了不由赞许,这两句话,才是读书人真正的气度,追求于功名,但不为功名所累,凭此就不枉自己拜在此人的门下。

    林延潮一面看书,一面就里面的意思,一步一句的琢磨,但是今日自己来的匆忙了,预习得不够。所以林燎讲得七成林延潮都听不懂,这好比初中生,骤然到大学讲堂听讲微积分一样,都是双眼一抹黑。

    但自己听不懂,别人听得懂,说明林延潮距外舍同窗的差距还是有点大。

    林延潮索性拿起笔来,拿起笔来蘸墨,在书中留白的地方将林燎的讲的记下。以往他读书时候就有记课堂讲义的习惯,眼下即是听不懂,就果断记下来,留着课后再慢慢揣摩。

    一旁同窗见了林延潮这奇异的举动,都是不了解,因为他们都有四书的底子,孟子都至少读过两三遍了,不似林延潮这般第一次读。

    见林延潮在奋笔疾书,林燎扫了一眼,于是将语速放慢了三分。

    讲了一个多时辰,林燎合卷,让弟子们理书,林燎的规矩是晚上前理书完毕,明日后再教《孟子》梁惠王下。

    过了一会,悠然的钟声响起,午食时间到了。退堂后,林延潮将讲义附在书里夹好,收拾了一下桌面,顺手拿起竹筒。去耳房旁的水缸里舀水,这水缸里每日书院的水夫都会将水打满。

    众弟子们都是走出讲堂放风,再勤学的弟子,坐了这么久了也是疲倦了。林延潮打量过去,外舍弟子虽说三十人,但年纪都不大,多是与自己差不多,最大差不多十四五岁这样,最小的也有十岁。

    然后膳夫就挑着午食的担子,来到书屋。

    外舍没有食堂,书院弟子们就从膳夫那取过食盒,林延潮看了两块大肉包子,一块拳头大的馒头,还有一小碟配菜的酱菜,有荤有素还是不错的,就是可惜没有汤,只能用竹筒喝水。

第五十二章 大宗师弟子的光环

    readx;二梅书屋后,正有一处亭子。

    于是林延潮端着食盒到亭子那,而其余弟子多是贪方便,直接在廊下用饭。

    外舍弟子里,也分了好几个圈子。

    余子游,黄碧友,于轻舟等人自是一个圈子,陈文才也腆着脸凑了上去,叶向高也有几个官宦出身子弟聊天。

    林延潮暂时没有找圈子打算,毕竟成人的阅历在那里,遇到什么事,自己有办法解决,用不着求人。只要待人以真诚,以后慢慢总能交到朋友。

    吃完饭,林延潮回到讲堂温书。

    林延潮拿着书本读了起来。眼下时间很紧,今日教的还不会,明日又要教新的,这就难办了。

    林延潮索性林燎白日所教的,先通背一遍,背书一贯是林延潮强项,不到一个时辰,林延潮已是将孟子一篇大三千字的梁惠王上,通篇背下了。

    背下孟子后,林延潮将孟子放在一旁,再将朱熹作的《孟子集注》拿出,对着书,边理解边背,将集注里关于梁惠王上的部分背完了。二者背得滚瓜烂熟后,他将林燎白日所讲记下的讲义拿来看了一遍,与自己所背的融会贯通。

    他不知不觉将别人三四日要背的课程,一个下午就背完了,而且林延潮试过后,自己背完简直过目不忘,本来记忆有一个遗忘的过程,但林延潮没有。两个月前背得内容,现在仍清清楚楚的记得,且一字不差。

    吃过晚食,掌上灯,林延潮休息了一阵,也是精神更好,没有丝毫疲倦之意。林延潮伸了伸胳膊,挑灯再战。

    这一下林延潮将《梁惠王下》也如下午那般背了下,最后还拿过《颜勤礼碑》,《多宝塔碑》的字帖来练字了,这是他每日必备的功课,没有一日停的。

    待练字结束,不知不觉,外舍里已是空无一人,书院的弟子们早已是走空。

    油灯也是快燃完耗尽,听到书院外的打更声,他才知道已是凌晨两点多,他竟没有丝毫发觉。林延潮收拾了一下,吹熄了油灯,走出书屋,夜已经深了,头顶星河倒悬,夜风凉凉,林延潮在两株梅树前驻足了片刻,这才返回号舍。

    回到号舍草草睡了一觉,一觉睡到天明,钟声响起。

    “林兄,林兄,快起来,不要误了早课。”

    林延潮被陈文才一推,这才醒来,左右同寝都在穿衣,收拾书袋。

    林延潮当下连忙漱口,手指蘸了青盐,随意刷了下牙,穿上衣裳一路小跑往二梅书屋去了。

    到了书屋门前,郎朗的读书声已是响起,该死不死的,林燎正拿着书,正从外舍门口进入。林延潮立即猫着身子,接着长廊的掩护,偷偷溜进书屋,坐在案上后,才长出一口气来。

    第二日的课程,果真简单很多,这是在昨夜背了一晚上的基础上。

    下午林燎今日讲起课来,对林延潮而言,就有点掌上观纹的意思了,果真一夜的辛苦没有白费。昨日是完全不懂的摸虾,今天林燎讲孟子经义的第一篇的《梁惠王下》来,理解得就更深了。当然还是有不懂的地方,林延潮也是笔上不停,边听边记讲义。

    林延潮的日子,就如此在忙碌和紧张中过着,他也没有留意其他,只是专注于读书之事。下面的几日来,林延潮每天都是读到外舍最后一人才离开书屋,不过也没有第一日那般学到凌晨两点。

    这一天林延潮提早一些回到号舍,正值今日轮到他扫洒。

    林延潮拿起扫帚,正要扫地,余子游等人倒是热情地招呼起他来。

    余子游道:“林兄,你听说了吗?这一次书院新收你们三个弟子中,有个弟子格外出色,山长有意直接栽培他入内舍?”

    林延潮偷眼看了下叶向高,心道要有神童,也肯定是此人。

    虽然林延潮对叶向高的中进士前的履历记不太清楚,但明朝官场有一条铁律,他是记得的,那就是非进士不进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逆推过去,叶向高后来成为首辅,之前肯定是翰林。大明朝要入翰林院,要么是进士中的三鼎甲,要么就是庶吉士出身。

    能入翰林院的,这不是一县一府一省,而是举国一时之选的人才!

    不过一开学就受到太多人关注就不好的,何况书院又采取三舍升补法这样制度,所谓神童肯定是成为众矢之的,遭来弟子们嫉妒的。

    林延潮开口替叶向高解围道:“诸位想多了,就算之前我们几人也有点薄名,但书院里藏龙卧虎,我等还需向诸位前辈学习。”

    听林延潮这么说,余子游脸上浮出玩味笑意,那眼神仿佛在说我早看穿了一切。

    “有何不妥吗?”

    余子游对左右同窗道:“你们看看,你们看看,延潮兄这等虚怀若谷,实乃令我等愧疚。”

    余子游这么说后,一旁的弟子也是点点头来道:“说得是。”

    于轻舟道:“延潮兄,你也不必掖着藏着,我们都知道了,你是督学老爷赏识的弟子,山长要栽培的神童一定是你,我们以后都还要向你请教才是。”

    黄碧友亦是附和道:“延潮兄,你不必担心,我们不会嫉贤妒能的。”

    林延潮不知自己是胡提学门生的消息如何泄露出去,但他知道自己的本事,在这学霸满地走,神童多如狗的书院,自己眼下这水平被称为学霸,那不是笑话。

    林延潮当下解释道:“各位同寝,这是误会!”

    众人停了下来,余子游怀疑地问道:“莫非我们搞错了,难道延潮兄不是大宗师的门生?”

    大家的目光唰唰地看向林延潮。

    林延潮道:“我侥幸为大宗师收为门生,但情况不是大家想得那样……”

    林延潮话才说了一半,众人就打断道:“这就是了吗?大宗师的门生,会差到哪里去?督学老爷能认可延潮兄,你最少有秀才之资了。”

    “延潮兄,马上要补入内舍或是上舍,那么我们这些外舍的弟子,恐怕也不配与你相交吧。”

    余子游这话有几分酸溜溜。

    “不敢。”林延潮开口言道。

    次日林延潮来到讲堂上。

    讲堂内同窗们都窃窃私语,望着自己指指点点。显然自己是胡提学门生的消息早已是传了出去。林延潮知道解释只会越描越黑,自己也无暇理会别人的目光。

    这时候讲郎林燎出现在讲堂外道:“延潮,你到我的书屋来!”林燎这么说,讲堂内一下子安静了,同窗们都是唰唰地将目光注视到林延潮身上。

    林延潮坦然受之,大步走出了讲堂。

    来到林燎书屋,林延潮向林燎行礼道:“先生叫我来,有什么事吗?”

    林燎道:“我看你这几日都在抄录讲义,是否是我讲得太深奥了?”

    林延潮如实道:“先生,弟子之前没有读过孟子。”

    林燎恍然道:“我倒是差一点倒是忘了,你没有经学的根底。我尽量讲得仔细一些,可是我不能顾你一人,也要周全其他的弟子。你刚入学,需比其他弟子更多下功夫,你的同窗们学业都在你之上,你要多向他们请益,见贤方能思齐。”

    “多谢先生指教。学生不怕难,但怕先生不肯教。”林延潮狡猾地说了一句。

    林燎呵呵地轻笑而起,拿起折扇摇了摇道:“嗯,真是聪明的弟子,这段日子你要多勤力了,晚学前拿你的讲义,给我看看,以后不明白之处,随时可来问我。几日后的朔望课,时文你可以不答,但贴经,墨义却不能错。”

    “是,先生。”

    林延潮离开书屋。

    林延潮坐了下来,该喝水喝水,该温书温书。

    午食时,几名同窗来找林延潮说话,样子看来都是打探他的底细的,或者是主动来套近乎的。看来作为胡提学弟子的光环不小,林延潮简简单单说了几句话,既没有拒人千里之外,失了礼数,也没有流露出亲近的意思。

    林延潮态度无可挑剔。

    几人退下后,围在余子游,与一名青衫士子旁身旁。

    一名陈行贵的学子,听了几句开口道:“此人底气很足啊,余兄,你看他什么来头?”

    余子游道:“什么来头?不过寒门子弟,侥幸得了大宗师赏识罢了,你说此子如何?”

    这陈行贵前后左右也围着几个人,他笑着道:“行事很有规矩,倒似我们官宦家的子弟,要知道能进书院的寒门子弟,都是出类拔萃的,余兄你与他一个号舍,怎么摸不出他的底细?”

    余子游道:“只能说,这小子有点道行,不过也不是被督学大人赏识,就一定有真才实学的。”

    陈行贵笑着道:“余兄在外舍三年,也没补入内舍,家里大人该对你很不满吧,这一度月考若被这小子挤在马下……”

第五十三章 朔望课

    readx;.听到这里,余子游脸色有几分铁青,内舍的内课生,每月有三钱银子,这钱对于寒门子弟来说是一笔很大的钱,但却不在他的眼底。

    家里人费了那么多关系,送他来濂江书院就学,他有个好成绩来给家人一个交代,可是县试落第也就算了,在外舍三年也补不入内舍,着实令他着恼。

    外舍内对林延潮大宗师弟子的光环不免议论纷纷,林延潮每日依然故我,记了讲义之后,将前几日的讲义在晚学一并交给林燎。

    第二日早学前,林燎即将讲义还给自己,并道每五日给他看一回。林延潮拿回讲义看了一遍,讲义从头到末都被林燎用朱笔改过一遍了,不仅批改增删错漏之处,连错别字,文法不周之处也给林延潮订正过来。

    在林燎身上感受到这种治学的一丝不苟后,林延潮也觉得若是不努力,也难以报答林燎对自己的栽培。

    如此林燎将孟子七篇,讲了整整十四日,林延潮也是记了十四日的讲义,将整本孟子和孟子集注都给背下了。

    十四日讲完,半月已过,即是半月一考的朔望课。

    朔望课成绩关系到三舍排名座次,虽说三个月才升补一次,但是对于弟子而言,事关重大。

    临考前最后一天的晚上,到了快三更了,外舍内仍是座无虚席。

    人人都是捧着孟子集注在读,林延潮也是将这几日的讲义重新拿来在看一遍。

    外舍同塾们也满怀羡慕妒忌地想,林延潮已经是大宗师的弟子,怎么还这么用功了。

    第二日,还未考试,弟子们已是在摩拳擦掌。

    不久林燎走入书屋,将卷子发了下来。朔望课的卷子是由山长林垠出的,称为师课;而月课,季课都是由教授,知县,知府出题,这称为官课。

    考试时间是从辰初至午正,也就是早上七点到中午十二点,五个小时。

    卷子卷子帖经题十道,墨义题五道,最后是制艺文一篇。

    首先是帖经题十道吗,第一道,孟子见梁襄王。出,语人曰:“望之不似人君……后面留白。

    林延潮不假思索地写上……就之而不见所畏焉。”卒然问曰:‘天下恶乎定?’

    林延潮笔上不停,一口作气,连写十道。对于孟子一书滚瓜烂熟的林延潮而言,这根本不是难度啊。

    但是想来外舍其他同窗也不会在这种题目上答错,帖经题是最基本的,若是一般乡村社学里的学童,可能还会失误,但对于书院弟子来说,写错一道,真的是要拿来打屁股了。

    下面是墨义题五道,这里就有点开始拉分数了。

    林延潮认真审卷,第一道题,齐宣王见孟子于雪宫。王曰:“贤者亦有此乐乎?”

    孟子对曰:“有。人不得,则非其上矣。不得而非其上者,非也;为民上而不与民同乐者,亦非也。乐民之乐者,民亦乐其乐;忧民之忧者,民亦忧其忧。乐以天下,忧以天下,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乐民之乐者,民亦乐其乐;忧民之忧者,民亦忧其忧,这一句话就是范仲淹‘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出处。

    林延潮想起孟子集注里,朱子对这一句话的解读,当下写到,人君能与民同乐,则人皆有此乐;不然,则下之不得此乐者,必有非其君上之心。明人君当与民同乐,不可使人有不得者,非但当与贤者共之而已也。

    这已是现成了答案,最好一个字都不能改。当然这也是林延潮这十四天来背熟的内容,以他过目不忘加倒背如流二点零技能,丝毫难度也没有。

    五道墨义题写完,林延潮擦了擦手,这才费了不到一个时辰,剩下有大把时间来作制艺题。

    题目是,夫民今而后得反之也。

    林延潮看到这里,迅速想到,这句话出自梁惠王下。原文大意,是邹国和鲁国征战,死了不少官吏,但百姓却无动于衷。邹国国君要惩罚,孟子说不可,你如何待别人,别人如何待你,百姓不过将官吏原先待他的,报复回官吏罢了,所以说夫民今而后得反之也。合下一句是君无尤焉,是孟子让国君不要怪罪百姓。

    这样题目是小题,八股文格式,四书文限定三百字以上。

    林延潮只能拿着卷子苦笑,八股文是这样,题目从四书中出,答题代圣人口气立言,从朱子集注中阐发,这都是靠读书背书就能搞定的,但是写文第一步如何破题,这就不是靠知识积累,而看个人悟性了。

    林延潮也不做冥思苦想的呆头之状,索性趴在那眯着眼,打腹稿。待眯了大半个时辰后,林延潮心底想得差不多了,于是提笔磨墨开始写。

    考后众人皆问林延潮考得如何,林延潮只是道:“考得不好,要在榜末了。”

    众人听了信也有,不信也有,当然多数还是不信,大家都道:“延潮兄,你又在谦虚了。”

    “看看,延潮兄,这虚怀若谷,啧啧……”

    林延潮笑了笑,出去吃午饭了。

    下午即是放榜,依书院的规矩,季课放大榜,月课,朔望课放小榜。小榜就是各舍内部排名,大榜则是整个书院排名。

    放榜前众人议论纷纷。

    林延潮听得两个年纪比自己大一两岁的同窗在那议论。

    “这次考得不好,要在十五名后。爹妈知道了,不知要如何骂我。”

    “我也惨了,破题时候竟是漏题,制艺文恐怕要评个下了。”

    “这一次外舍竞争比以往激烈许多,若是今年再不能读进前十名,我爹妈会不认可我在书院有用功读书,恐怕要我回家闭门苦读了。”

    “你还好,毕竟还未放弃举业,我爹可能会让我去衙门作个小吏,此生不入清流了。”

    “放榜了!”不知道谁到了一声,众人都去看成绩。

    林延潮挤过人群,从下往上看,一下子在倒数第三看到了自己名字,外舍第二十八名。

    林延潮心底有数,也没太意外,平静地回到案前坐下读书。不少有心人目光却一并唰唰地瞧向林延潮。

    “余兄,这就是大宗师的门生?别逗我了。”陈行贵笑着道。

    余子游道:“这我也没想到他这么脓包,或许是第一次考试太紧张了吧。”

    “一会看看卷子去?”

    “好,看看他怎么答的。”

    除了陈行贵,余子游外,其他同窗也是来了兴趣,他们之前有料过林延潮考得优良,或者一般,但却没料到林延潮会考得这么差。

    “延潮兄?”一名平日有说过几句话的同窗,有点幸灾乐祸地问道。

    林延潮正在埋头看书,听到道:“啊?”

    “延潮兄,当初大宗师为何会看中你,收你为门生啊?”

    “运气好吧。”

    “你这一次是否发挥失常?”

    “没有啊!很正常啊!”

    “可你才考了,第二十八名。”

    “没错啊,第二十八名就是榜末,与我说的没差啊,何来发挥失常!”

    “这。”这同学无言以对。

    又有一人不甘心来问:“延潮兄,这一次你考了外舍第二十八名,为何丝毫不见你懊恼啊?”

    林延潮把头出书背后探出,不经意地道:“尔等以不第为耻,吾以不第却为之懊恼为耻。”

    来人吓了一跳,心道这话境界真是高尔仰止啊,勉强笑着道:“延潮兄,真会给自己找台阶下,呵呵!”

    林延潮亦笑着道:“是啊,呵呵!”

    古人也是知道聊天止于呵呵的道理,来人收落了一脸遗憾,无功而返。

    众弟子们议论纷纷。

    “此人莫非不是扮猪吃老虎?”

    “还是真的深藏不露?”

    同窗们纷纷揣测,午学之后,林燎评卷。

    按照外舍的惯例,评卷最佳的三篇,林燎评得外舍第一卷,乃是叶向高。叶向高也是新入外舍的同窗,但奈何他的祖父是名儒,父亲又是贡监,他的文章确实又作得好,所以尽管有人不爽,但也无法非议。

    “大贤谅邹民抱怨之心,见邹臣之自取也!”

    听了叶向高破题第一句,林延潮有种醍醐灌顶的感觉,原来自己冥思苦想的破题,还能这么破的。大贤指得是孟子,破题时不能对圣贤直呼其名,孔子用圣人替,颜回子思曾子孟子用大贤替,孔子的弟子们用贤人替。

    这破题一句,结合上下文说的是,孟子谅解邹民抱怨的想法,而察觉到是邹国官吏自作自受。而破去题目夫民今而后得反之,百姓不过将官吏原先待他的,报复回官吏罢了。

    仅是这破题,就足拿外舍第一了。

第五十四章 我不是作弊

    readx;课后众人的卷子,被贴至墙上,供大家评鉴。

    这是书卷的规矩,以示公平。一般来说前三名的文章,会引来众人驻足,可以拿他们破题,承题的思路与自己相互比较,揣摩对方文笔优劣,起到见贤思齐的作用。

    上面会有林燎的点评,在写的特别好的地方会用朱笔勾记,卷后附有点评,众人可以从中获益良多。

    但这一次叶向高,余子游,陈行贵这前三名的文章没有一人看,外舍同窗全数挤到林延潮的卷子。

    众人表情都很精彩,不久就有一人拍腿道:“原来这就是大宗师,得意弟子文章,长见识了。”

    说完拂袖而去。

    另一人道“此人几乎毫无时文根底可言,不说咱们外课生,就是外面社学随便一蒙童都写得比他好。”

    “看来新来咱们外舍,就那福清囝厉害,此人不足为虑。”

    余子游,陈行贵二人在外听了也是走到一个角落说话。

    余子游问道:“我实在是摸不透啊,陈兄你怎么看?”

    陈行贵道:“余兄,此人时文卷子咱们且不提,你看他的帖经,墨义,竟是没有一处错处。就算放之外舍,这一次朔望课,帖经,墨义全对的,也不过是**人之数,其余人多少也都会错一些。”

    “何况此人之墨义,与朱子集注上相对,没有多一字,也没有少一字,这点你办不办得到?”

    无论书院,社学,对于帖经要求,是不能错一字,而墨义就放宽了一些,当然能将朱子集注,一字不错背下最好,但判题时,学生能答对主要几点意思,个别词字上的疏漏,先生也不太会故意判错。

    余子游看了林延潮的卷子,果真他的墨义题,就如打小抄般,和朱子集注上写的一字不易,这说明什么,说明此人读书极为认真,苛求自己到一个字都不能错的地步。

    一种不舒服的情绪,余子游道:“童子试考得是时文,又不是帖经墨义,此子作得再好,也不过是死读书罢了,时文不通,什么都没用。”

    陈行贵笑着道:“余兄,你太在意了,倒是我看此人绝非一无是处,否则大宗师不会收他为弟子的。”

    余子游不屑地道:“寒门子弟有什么背景,就算有,也不会胜过你我。外舍里,除了叶向高和陈兄你,是我对手,其他我都不放在眼底。”

    同窗们评卷时的议论声,林延潮都听在耳里,心想这早点打破光环也好,免得整日万众瞩目的,麻烦要紧,造成读书分心就不好了。

    待到评论的同窗都陆续走了,剩下都是拿着纸,将前几名写的好的卷子,连卷子和批注一并抄下,准备拿回去揣摩。之后书院就会将卷子回收回去,书楼会将弟子的卷子都抄录一份,算是留档。

    林延潮则是走到叶向高等外舍弟子的卷子前站住。

    旁人见林延潮,口中念念有词,以为是他在读,却不知林延潮只是看一两遍后,就已经将文章连批注都背下了,且一字不错。

    “林延潮,讲郎找你!”

    林延潮听林燎找自己,心想自己已是背了前三名的卷子,已是够了,当下迈步出门。

    一旁弟子见林延潮走后,忙问:“刘兄,讲郎找此人什么事啊?”

    “还有什么事,林延潮倒霉了。”

    “刘兄别卖关子,赶紧说来。”

    “问什么,等会就知道了。”说着两人相视而笑。

    林延潮去书斋找林燎也是有点忐忑,心想是不是这一次自己考得不好的缘故,不过林燎之前说自己只要帖经,墨义对了就好了,时文自己写得好不好都无所谓的。若是他拿这个质问自己,自己就和他争论。

    书屋内,林燎端坐在桌案旁,身后依旧挂着一副朱子像。

    “拜见先生。”

    林燎板着张脸道:“延潮,你说你事先没有读过孟子一书,可是实话?”

    “是啊,弟子于四书,只明大学章句一书。”

    “那你考试是怎么回事?帖经全对也就罢了,墨义竟也是一字不漏,莫非你来书院十四天内,就将孟子一书,及朱子集注都背下了吗?”

    林延潮挺委屈的,当下道:“先生,你当初不是与我说,朔望课时,时文的卷子我可以不答,但贴经,墨义不能错。”

    林燎想起自己确实有这么一说,但是不过是让林延潮努力向学,也没有真指望他十四日内将这好几万字的内容,都是背得滚瓜烂熟,甚至一字不错。

    林燎站起身来道:“不错,我是说过。”

    林燎背过身去对着朱子像道:“我最后再问你一遍,你当着朱子像前告诉为师,你真是将孟子及朱子集注都背下了吗?而不是朔望课时作弊的?”

    林燎话说到最后一句,已是有了几分严厉。

    林延潮抬头看了一眼朱子像,如实道:“贤人可鉴,我真的将孟子及朱子集注都背下,而不是作弊的。”

    “好啊,”林燎转过身来,重重拂袖目光盯着林延潮道,“你既是一口咬死,我就现在就考你,孟子滕文公上篇,你背得如何?”

    林延潮当下道:“学生了如指掌,可以说倒背如流。”

    在师长面前一点都不知谦虚为何物,还倒背如流,林燎气笑道:“还倒背如流,好啊,你就将滕文公篇倒背给为师看看啊!”

    林延潮:“学生,我。。。。。。”

    一刻钟过去了,一只燕子扑腾着翅膀,离开了窝。

    书屋里林燎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林延潮有那么点难为情地道:“先生,我倒背完了。滕文公篇不过弟子恰好很熟而已,其他篇弟子可能就不那么熟了。”

    此子不仅真的倒背如流,还不错一字,林燎将孟子一书合上,不死心地问了一句。“你真的才背了十四日?”

    “嗯,之前有点印象吧,也不算只读了十四日。”林延潮已是尽量说得很低调了。

    林燎手腕一颤,难掩心底震撼,心道此子真乃天下奇才,此子不仅精于刑律,还有张松之能。暂且忍耐,不可失态,以免得此子得知后自傲,以后翘了尾巴。

    林燎努力深吸口气,平缓自己的心情,然后淡淡地道:“好了,为师收回方才质疑你作弊之言。”

    林延潮也是道:“是,先生,弟子背书还行,但于时文还没有根底,一开始的破题就难住了弟子,不知先生有什么可以教我的。”

    林燎见林延潮这么虚心,满意地点点头道:“这急切不来,破题与诗赋一般,既靠自己的悟性,也靠平日之积累。你经书义理虽背下了,但如同囫囵饭,只是吃到肚子罢了,这是死读书,离融会贯通尚早。”

    林延潮试探问道:“先生,难道就没有什么速成的办法吗?”

    林燎板起脸道:“哪里有什么速成的办法,制艺一道来不得半点捷径,欲速则不达的道理,你听过没有?”

    林延潮垂下头去道:“是,先生。”

    林燎道:“你想时文上有所小成,非要有水滴石穿,金石为开之志方可,你跟我来。”

    林燎领林延潮到自己书屋内,书屋分前后屋。林燎挑开个帘子后,林延潮抬起头来,但见是一个书房,书壁上有厚厚两大柜的书摆在那。

    林燎对林延潮道:“我进学之前读过的书都在这里,如果说你真要寻你什么捷径,将先这些书都读透一遍,我保你最少是个秀才。”

    林延潮看了这么多书,也不由感叹果真秀才也不是那么容易考的。

    林燎见了林延潮的神色,心知自己这一番敲打对他已是生效,当下咳了几声道:“你既有志于进学,那么为师这里有几套书,对你还有几分帮助,这一套书是《四书大题小题文府》合五十册,其中大学两册,中庸两册,论语二十册,孟子二十六册。所有时文里所有大题,小题的范文都在这里。”

    “还有这破题全书,讲得是破题之法。”

    “这本经义概述,讲得是……”

    林燎说了一通,然后从书架取了几本书来道:“你既学孟子,那《四书大题小题文府》讲孟子梁惠王篇的四册,可以先拿去看,这些都是八股名家范文,你若背下任何一篇放在考场上,纵拿不了第一,考官也不能罢落你的卷子。”

    林延潮听了心念一动,这不是相当与后世的题库了,他将《大题小题文府》随意翻开一页,里面都是蝇头小字,这随便一页上都有上千字,他不由满怀恶意的揣测,每页印这么小的字,不是为了考试夹带作弊用的吧。

第五十五章 月课(第一更)

    readx;事实上,林延潮知自己猜测是正确的,明清以八股取士,两朝科场上舞弊案,是屡禁不止,会试,乡试就不知多少,下一级没有曝光的童子试,就更不知多少了。

    这《四书大题小题文府》,就相当于后世的题库了,若是八股文换成开卷考试,四书五经,朱子集注不一定人人有带,但这大题小题文府肯定是人手一本。

    看了这书林延潮不由想到,如果我把这题库背下,赴童子试……

    林燎见林延潮略有所思,一下就猜到他想什么当下道:“不要持着自己记性好,就动歪脑筋,这些范文,你看看就好了,揣摩名家破题,承题的功夫,这才是正经,不要妄图想背下,这是屡试不第的老童生,没出息的人才这么干的。纯粹是想赌运气,想要在考场上蒙对题。你还年轻,要研习如何破题,承题,起股才是正途之道。”

    林燎的动机肯定是为自己好,他既这么说,林延潮也就是答允下来。当下他从林燎手里接过四册《大题小题文府》的书来道:“学生看完后,再来与先生借阅。”

    “好,随时都可以来,另你写的讲义,也一并带至。”林燎叮嘱道。

    于是林延潮一身轻松地返回了二梅书屋,并心情大好与人打招呼。

    众弟子纷纷诧异,此人被先生训了,怎么心情还这么好,莫非此人是个奇葩?

    林延潮没想这么多,回到案上,研习林燎给自己的《大题小题文府》。

    大题小题文府,所谓大题就是,就是四书五经章句都完整的题目,比如出题,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这算是一道大题。

    如题目列出‘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一句单句,也算一道大题。

    但如果出‘学而时习之’,只有上半句,截了下半句,就是小题。还有出题‘不亦乐乎’,只有下半句,截了上半句,这也叫小题。

    简简单单说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九个字就可以出三道题,四书文最少三百字以上,遇到喜欢发挥了洋洋洒洒写个五六百字都不稀罕。

    这三篇范文就达一千字以上,还不算五经,仅仅四书合在一起总共五万多字,科考的考官可以从中取多少种组合,出多少道题目,所以要背下整个题库,果真是不现实的事情。

    而且林燎还特鄙视这一行径,称为屡试不第的老童生才干的事。

    所以即便林延潮自负记忆力惊人,也没背下《四书大题小题文府》的打算。如林燎与自己说的,仔仔细细读,揣摩名家破题,承题,起讲之道,才是正经。就如后世做题目,掌握的解题方法和思路,才是正道,整日背题,想要靠蒙题,猜题来考试过关的,实在是不现实。

    所以林延潮就照着林燎说的方法读了起来,这一幕在有心人看来,不由窃窃私语。

    “此人被先生狠狠骂了一顿后,居然还有心思读书,必有蹊跷。。”

    “定然如此。”

    “我看看他读什么书去?”

    一名弟子摇头晃脑地走到林延潮一旁,假装与一人聊天,不时探过头刮一眼林延潮手里的书。

    林延潮全神贯注读书,没有察觉,但就算察觉也不会说什么。

    那人探头探脑了好一阵,面露讥笑之意,返回众人之间,笑着道:“你们猜猜那书呆子在看什么书?”

    “别卖关子了,快说,快说。”

    那人笑着道:“那书呆子在看《四书大题小题文府》呢。”

    “什么,居然还有人看这书?”

    “那可是几十册的书,当年先生也叫我从里面,揣摩名家范文,我看了几篇就丢了,实在是头大。”

    “是啊,这人说蠢也蠢,说不蠢也不蠢,他知道自己时文不行,就揣着瞎猫碰到死耗子的主意,若是县试,府试真给他碰到三四道,也说不准。”

    “哈哈,林兄,你还真信有这事,若是这方子可行,满府的老童生,也不会从城门楼子一路排到万寿桥下了。”

    “我与你说,以往就有人,拿这《大题小题文府》,不眠不休地背,熬到少年白了头。他一个书呆子要背个几年?满打满算,背下来又如何,县试,府试碰到偏题,截搭题不是一样没救。”

    说到这里,众人都是哈哈一笑。

    “唉,为何大宗师会收录此人作门生,却不是我。这真是不公啊。”

    “说的对,其中必有什么黑幕。”

    “下一次月课,我等且瞧他笑话。”

    林延潮双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这不读还好,一读却是吓一跳。

    连林延潮都不敢置信,书里任何一篇八股文,他认认真真地读了一遍后,合卷起来,立马就可以脱口背出。

    这不对啊,自己原来背大学,孟子,差不多读上三四遍才能背下,而读千字文,幼学琼林,大学,孟子的程朱注集时,才快了一些,读个两三遍,就能背下。但眼前这八股文范文,不用背,他只读了一遍,就可以背诵了,最多不超过两遍。

    林延潮一路读了下去,这一册读了半册,合起卷来默背了一下,竟是真的过目不忘!

    林延潮没心思读了,仔细揣摩起来,他记得林燎有说过,论经义深奥,用朱熹之言是,读四书是熟饭,读诸经如打谷取米,可见五经难于四书。

    程朱注集注解四书,所以程朱注集要更浅显一些。所以四书他要读个三四遍才会背,而程朱注集两三遍就会背了。而八股文虽是拟圣人口气答题,但言辞段落,都不出程朱注集的范畴,加上笔者自己的话,所以八股文章要比程朱注集更浅显。

    浅显的文章,比起那些诘屈聱牙的四书五经,当然要更好理解和背诵。

    当初林燎可是叫自己不要背,要揣摩名家手法,可是林延潮也没有不听他的话,有违师道。只是自己确确实实是在读,没有想去背,结果只读了一遍就会背了!

    都是过目不忘的错。这又什么办法?

    怪我咯!

    林延潮读了一册书,不,应该说了背了一册,也有些乏了,索性回到号舍。

    号舍之内,自又是另一副样子,考试刚毕,平日苦读的弟子们,也是难得放松。

    余子游考了外舍第二,自是十分高兴,其余寝友也考得不错,叶向高不用说,黄碧友,朱向文都考了前十,只是陈文才差了一些,考了二十二。

    余子游等人买了不少零嘴,与众弟子分食。

    余子游看了林延潮,打趣道:“延潮兄,怎么今日这么早回来了?”

    余子游一旁的黄碧友笑着道:“不是因为今日考得太差,所以灰了心,自暴自弃吧,林兄请恕我之言,我看你所写时文,真非读书的材料。”

    “是啊,黄兄说得有道理啊!”林延潮淡淡笑了笑,好像丝毫没有介怀。

    黄碧友却好似一拳打到空气里,反而心底一堵,当下补了一句:“林兄,你身为督学大人的门生,这一次考了二十八名,你可想知道外舍弟子是如何议论你的吗?”

    “别人看法,没必要知道吧。”林延潮呵呵笑着说道。

    黄碧友不由讥笑道:“延潮兄,掩耳盗铃,佩服,佩服!”

    “黄兄,这一次想必考得很好吧!”

    “也不佳,外舍第九,但比延潮兄要高不少。”

    “那下一次月课,我们分个高下好不好?”

    听闻林延潮这么说,宿舍里其他同寝都围了过来。

    黄碧友听了露出又惊又怒的神情,那分明是说,谁给你的勇气!

    “我若是输给你,我写一千个服字给你,贴在墙头!你若是输了?”

    “我也写一千个字服字给你。”

    黄碧友冷哼一声道:“君子一言。”

    “快马一鞭。”林延潮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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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其实我想认真做题的(第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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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兄算了,都是同寝,吵什么,来,林兄吃蚕豆,这次考不好,下一次咱们再努力就是了。”余子游开口道,表面上倒是官宦家子弟大方的作派。

    “好啊。”林延潮知此人口蜜腹剑,但也不想揭破这皮,抓了一把蚕豆,回到了自己的铺上,剥着蚕豆吃了起来。

    一旁叶向高盘着膝,摊着书正在读。

    林延潮没说什么,继续吃起蚕豆道:“叶兄,恭喜你取了外舍第一了。”

    叶向高继续看着书道:“哪里,不及林兄荣辱不惊才是。”

    林延潮看了一眼,叶向高语气淡淡的,猜过去有八成是敷衍自己,不过表面上看不出来就是。

    这是一个面子上礼数上不缺,但内心却高傲冷艳的人。等等,荣辱不惊,不是脸皮厚的同义词吗?好啊,这叶向高。

    这叶向高平日读书时与陈行贵等几个官宦出身的子弟有交集,但在号舍里却是独来独往。这与林延潮一般,倒是陈文才努力与余子游等人打好关系,已是号舍的人打成一片。

    林延潮也是猜得到,对叶向高而言,他的征途是星辰大海!这外舍,濂江书院,对他而言不过是过路的小溪小河,驻足看一眼的时间也没有,至于同学之情相较之下也不在乎了,一切都不如自己读书最重要。

    林延潮还未高考前,多少何尝不是也有过这样经历,然后到了社会后,又后知后觉地其实还是学校最好混。这以自我为中心,算不算也是中二病啊,算下叶向高年纪,好像是发病年龄了。

    林延潮摇了摇头,继续嗑蚕豆。

    次日林燎不讲经文,而是合孟子之书,讲如何作八股文,这就是不讲课本了,专讲习题了,教导弟子应试之道。

    林燎列举了各种题目,然后讲破题之法。一篇八股文最重破题,一般破题对了,文章也是成了一半了。

    林燎又讲如何明破,暗破,正破,反破,顺破,逆破,又解释了什么是破题的忌讳,比如不能骂题,漏题,不可连上,不能犯下,避讳等等。林燎举了几个,不是出于四书五经,但是却很精彩的破题例子。

    林延潮最欣赏的一个,题目为‘楼’,破题‘因地之不足,取天之有余’。

    最后林燎才结合孟子,朱子集注,列举梁惠王一篇里如何破题的诀窍。

    午饭后,林延潮将白日林燎讲的讲义,读了一遍,又将孟子梁惠王篇温习一遍,程朱注释又背了一遍,又练完字帖,最后这才拿了《大题小题文府》读了起来。

    当林延潮捧起《四书大题小题文府》,外舍的同窗们,就都在那偷笑。

    “这书呆子,真不知他如何进得书院!”

    “死读书啊,此人真是丢了大宗师颜面。”

    “真是迂腐之辈!”

    “有此人在,从此娘亲再也不担心我会垫底了。”

    林延潮偶尔也听了一两句,只想说,这些少年人,通过贬低别人,来抬高自己有意思吗?

    两更天时,林延潮,一不留神就读了一册半,这进度连自己都不敢相信,早早收拾书袋,回号舍睡觉。待见了黄碧友,他对自己冷笑两声,一副不屑的样子。

    第二天又读了一册半,林延潮已是将林燎给自己的四册《大题小题文府》读完

    第三天,林延潮拿着和读完的四册书给林燎。

    林燎见林延潮来还书,一愣道:“你怎么读得这么快?”

    林延潮只能撒谎道:“先生这几日教破题之法,学生就先研习揣摩,每篇范文里的破题之法,之后承题,起讲也略微一观,起股等以后再学。”

    林燎也没反对道:“不按部就班,先学如何破题也是可以的,为学一道,主要还是要靠自己的悟性,为师不过将你领进门罢了。”

    于是林燎又指点了林延潮破题,再借给林延潮四册书。

    下面的日子,也就相当林延潮每日用课余时间,花了十五天,一字不漏看了一部几百万字的小说,可谓丝毫压力也没有,不过时间有点不够用就是,导致林延潮最后三天,每天都读到三更天,一日读两册书。

    当然外舍的弟子,也将每日看林延潮背书,当作一个茶余饭后的笑料来谈。林延潮的努力,总算有了回报,到了月考前的一天,《大题小题文府》里有关,孟子一书的二十六册,林延潮全数看完,于脑海里一字不漏。

    终于到了月考当天,林延潮由于前一夜书读得有些迟,故而睡得迟了一些,赶到考场时,已是快要开考了。

    见林延潮打着呵欠走进考场,下面的外舍弟子都在偷偷讥笑。

    “考试前一日还在想临阵磨枪,昨夜可是背到了三更天吧!”

    “今日不知能否提起笔来。”

    “此人真是可怜,不知他如此背法,将整本文府背了两成了没有。”

    “两成,你莫非以为他是神童啊?以我想来,他能背一成就了不起了。”

    “就算背了十分之一又如何,他又不能过目不忘,多半记了前面,就忘了后面,最多再过个几个月,他忘光了,又要重头背起了。”

    “真是羞于此人共学,就算将来中了中了进士,与此人同舍,也是颜面无光啊。”

    众人一个劲地感慨,不久月考的试题,就发下来了。

    这一次是由闽县县学教谕命题,这是官府亲定的官课。

    官府每年从藩库拨支经费给濂江书院,也以官课来考核书院学生进展如何,官课自是比书院自己出题的师课更重要。不仅事关书院弟子名次,官府还会给奖银,每次官课的卷子,官府还会统一抄录一遍,刻印上缴。

    官课如此重要,林延潮的同窗们也是不敢有丝毫怠慢。

    还是惯例,考试时间五个小时,月考不考帖经,墨义,只考时文,一卷纸上依次写着三道题,题间没有留白。

    随即林燎又每人分发了五张两开的黄色毛边纸,作为稿纸来用。

    至于真正誉写的,给三张八开的红线竖道表纸,两面一开,每开十二行,一竖行二十四字,不可多不可少。这可是乡试时专门的考试用纸。听说殿试用纸是用四层宣纸裱成,更为考究。

    月课,已是如此,又何况季课,书院这么做目的也是让学生们尽早身临其境,感受大考时的气氛。

    题目一到手,弟子们就迫不及待地看起题目,纸页哗哗的翻动声响起。或者有的学生是将卷子的一角,在镇纸上压好,再看起题来。

    林延潮也是拿到卷子,扫了一眼三道考题,嗯,一道大题,两道小题。

    第一道大题,题为‘庄暴见孟子日’。

    这是大题,一章五六句的意思,破题都要含在里面。

    林延潮回忆起题库里写的,破题一句为,乐无古今,惟同民者古今为能好也……

    这直接造抄就是,看下一道,林延潮也不动笔就写,先将题目看完再说。

    第二道,一介不以与人。

    这是小题,全句是一介不以与人,一介不以取诸人,出自孟子万章篇。

    书里写过,破题一句,取与之际,虽圣人不敢忽也……这也是背过的,两题在手,林延潮心底大定,这一次是不会垫底了。最后一题,来个没背过的,自己练练手。

    第三道,申之以孝悌之义。出自‘寡人之于国也’那一章,林延潮想也不想,破题一句从脑海里冒出,教有所尤重者,务申其义而已……

    这时候其他外舍弟子,都在皱眉凝思,揣摩如何什么角度破题,正破,反破,还是明破,暗破,还是顺破,逆破,之后如何承题,如何起讲一步步下来。

    而林延潮却是愣住了,迟迟不能下笔,尼玛,连蒙对三题,闭卷考变开卷考!

    这滋味实在是太酸爽了,其实我是想认真做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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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讲卷

    readx;当然林延潮愣住不能下笔的一幕,也是被人看在眼底,自是当作看蒙了,一题都答不出来,又是在肚子讥笑了一番。过了好一阵,林延潮摇了摇头,开始研墨,提笔蘸墨后,在毛边纸上写写点点,打起了草稿来。

    见了林延潮动笔,不免有人讥笑,这小子装模作样,还弄得挺好的,到时候看你写出来的是什么样的文章。林延潮也确实是在装模作样,他也想按照自己的角度来破题的,但是脑子里想了好几个破题的答案后,拿来与记忆里名家范文一比,就成了渣渣。

    看来自己的水平还是不够,索性林延潮也不改了,直接将范文的破题写上,破题一定,文章也是定型了,正是破题之前,文章由我,破题之后,我由文章。

    林延潮一路写下来,将后面的承题,起讲,起股,束股的地方,略作了修改,当然这也是无伤大雅,不过这一番却费了林延潮不少脑筋。这么做纯粹是掩人耳目,毕竟写得范文一模一样也真心不太好吧,这也是考试中唯一需要林延潮动脑思索的地方。

    林延潮第一篇很快写完,但大部分人才刚刚开始在草稿上动笔,拟好了破题承题数句,还有几人还未想出如何破题,正在抓耳挠腮,冥思苦想,十分苦恼。

    林延潮于是第二篇,第三篇赶紧放慢了速度,竟是将剩下几张纸,练起了字来。待到考试还有半个时辰结束时,有几人信心满满地交卷了,林延潮这才拿出表纸,将稿纸上的文,誉写到卷子上。

    誉写好的卷子,是直接交给考官的,在考试里,誉写的文章,字迹一定不仅要端正,还要美观。

    但了万历朝时,考场书法,早已不是馆阁体的天下了,颜体与馆阁体,一般都是笔画干净,点画到位,且字迹写出筋力丰满,气派雍容堂正,更少了几分妍媚,仿佛可见当年颜公骂李希烈时铮铮铁骨,刚直不阿。

    现在林延潮笔力,自然达不到那种境界,但经过三个月的苦练,做到笔画干净,点画到位八个字倒是不成问题。整张卷子卷面看得干净整洁,林延潮不由涌起一股成就感,重生后数这一篇的字,写得自己最喜欢,当然以后还会写得更好。

    写完林延潮拿上去交卷时,县学教谕扫了一眼卷子,抬起头看了林延潮一眼,没说什么。林延潮行了一礼,当下走出了书屋。

    卷子是一交上去就改的,当然是由命题的县学教谕亲自评卷的。

    午饭时,众人谈论起早上的考试,有人喜,有人愁,喜的人,津津有味地谈着自己如何解题的思路,愁的人坐在一旁默不作声。

    月课也是事关外舍的排名,而且分量比朔望课更重,仅次于三月一次的季课。就学书院的弟子,若是见自己排名逐步上升还好,若是下降则说明他们越读越回去了,心底压力未免更大。

    不少人无心下箸,吃着吃着就发起呆来,有的人只是扒了几口,就将食盒一推,到一处无人的地方独处。林延潮看了这一幕,也不由想到后世自己当高三狗的时候,即便是穿越了几百年,这一番情绪大家都是感同身受。

    不过林延潮这一次考得不错,心情自然也就好,他走到自己习惯去的亭子上坐下,望着四周马上要入冬的景色,就着庭前的梅树下饭,这也是一件雅事。

    林延潮打开了自己的食盒,今日的饭食,还真不错哩,不仅有荤有素,膳夫居然煮了海蛎蛋汤,以往可是一直喝白水的。

    林延潮在大快朵颐。一旁几名弟子来到亭子前,笑着问道:“林兄,这一会考试如何,有无把握?”

    林延潮想了下道:“还不错。”

    几名弟子相视一眼,笑着问:“敢问延潮兄,你说还不错,是觉得自己能排在多少名?”

    林延潮夹了一筷子海蛎,认真点点头道:“前五有之吧!”

    “前五?延潮兄,你还真是信心十足。”那人忍不住笑着道。

    林延潮道:“也是。”

    众弟子听了皆是拱手,窃笑而去。

    林延潮也是拱了拱手,继续吃饭。

    下午外舍放榜,斋夫拿着榜纸,直接贴在了书屋上。

    众弟子们都是心情忐忑的,一下子涌到榜前。

    “陈兄,你考如何?”

    “不提了,我第三题写来不及了,只考了第十七名,比上一次还落后两名,马兄满脸春风,该是不错吧。”

    “是呀,这比上一次进了三名。”

    “恭喜马兄,内课生有望。”

    “你们看这第二名的是林延潮吗?”

    一时所有人都是禁声,齐刷刷看向榜去。

    高居榜首的依旧是叶向高,第二名林延潮,第三名余子游……

    “诸位这榜单,是不是挂反了啊?”

    众人看了心底第一个反应都想笑,那整日背书的书呆子。上一次此人写的时文,不是不堪入目吗?此中莫非有什么蹊跷?

    “此人时文不是写得一塌糊涂吗?”

    “肯定他是做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事。”

    “噤声,林延潮就在一旁。”

    “这有什么不可说,我就是要说给他听,我等寒窗苦读十年,怎么能与一个不学无术之人共学。”一名耳红脖子的弟子大声言道,还回头瞪了林延潮一眼。

    “贺兄说得对,真是如此,我们岂能坐视,其中若有蹊跷,我必与向山长讲郎申述。”

    “好了,好了,贺兄,马兄,”陈行贵站了出来,看向林延潮道,“稍安勿躁,等卷子出了再说,林兄,清者自清,也是不怕别人说,是不是?”

    陈行贵向自己递话了,林延潮也知此人平日与余子游交好道:“陈兄说得是。”

    “好了,大家散了吧。”

    听陈行贵这么说,众人都是走入书屋,陈行贵看了余子游一眼道:“余兄?”

    余子游回过头来道:“没什么,看了卷子再说。”

    不久之后,县学教谕拿着一叠卷子进入讲堂。

    朝廷有制县学设教谕一人,训导数人,必须由举人、贡生出身,藩司指派,平日教学秀才。

    众弟子都是屏息静气,县学教谕算是名儒,老举人一名,闽县又是十闽首邑,读书人质量最高,此人教书县学,清名甚佳,学识不在山长林垠之下。

    还好这一次县学教谕批卷,若换了不知是哪里来的人改卷,外舍的弟子此刻早就掀桌子,造反了。

    县学教谕负手道:“老夫来濂江书院也不是第一次了,但这一次收获甚佳,你们中哪一位是叶向高,林延潮啊?站起来给老夫看看。”

    叶向高,林延潮一并起身。

    县学教谕满意地道:“虽非我闽县子弟,都是可教之才,可惜,可惜。”

    众弟子能入书院读书,都是闻弦歌而知雅意的人,县学教谕话中意思,很明白,说叶向高,林延潮都不是闽县人,将来就算进学,中了秀才,也不能到闽县县学读书。他说的可惜,就是不能以教导二人而遗憾。

    众弟子都是惊讶了,叶向高也就罢了,这林延潮怎么可能啊。

    一旁余子游脸也是青了,他也是此次月课第三名,屈居于林延潮之下就是不舒服了,但是县学教谕只提了叶向高,林延潮二人,而不提他,说明自己与他们二人的水平,并不在一个层次上。

    余子游看向林延潮心道,我倒要看看你卷子,有何过人之处。

    县学教谕因讲完卷子,就要去中舍了,故而只拿了叶向高一人的卷子来讲。

    林延潮在下面听了叶向高三道破题,都不是从《大题小题文府》里出的,大多是自己的写的,但即便如此,也是别出心裁,从另一个思路上破题成功。这才是林燎要求自己达到的境界。

    林延潮仔细体会,叶向高破题的精妙之处,但其他弟子却没有什么心思,他们要看得是林延潮的卷子。

    县学教谕将卷子发给弟子后,就走了。

    林延潮拿起自己的卷子,但见好几处写得好的地方,都用朱笔画了个圈,左上角圈了一圈,用朱笔写了个第二。

    “延潮兄,拿你的卷子一观,可以吗?”

    因为是盘膝坐得缘故,书屋的案几很矮,比桌上电脑桌高不了多少,所以两位马姓,贺姓同学站在林延潮身边时,显得有几分居高临下。

    要令人原谅是,林延潮入学这么久两位马姓,贺姓的同学名字一直都不知道,当然以他过目不忘的能力,要记怎么会记不住,但是他真觉得没有必要。

    “延潮兄,拿你的卷子一观,可以吗?”

    二人这么说,但口气里是询问的意思,但动作却简洁明了,直接从林延潮桌上将卷子拿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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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后再拜谢大家的支持,谢谢。

第五十八章 质疑

    readx;马,贺两名同学拿走林延潮的卷子后,当下一群人是围了上来。

    “乐无古今,惟同民者古今为能好也!这破题一句,余兄高才,你看看毛病出在哪里?”马姓士子一时不敢擅自发言,推给了余子游。

    余子游还算有几分稳重道:“且容我三思一下。”

    一旁黄碧友急切道:“有了,有了此言太笼统了,不能算佳句。”

    “黄兄,你确定?”

    黄碧友当下道:“当然了,我看此文到处都有破绽。”说着黄碧友从桌案上抽出一支笔来,在卷上虚点道:“你看,这里,这里,都是写得是败笔。”

    黄碧友以一番师长的口气说来,仿佛在教育弟子一般,若非卷子还要拿去抄录,他早就在上面批改了,但如此也不足以消除他的恶气。

    “黄兄,你确定你能写出这样的文章来?”一人开口了,众人看去却是叶向高。

    对于外舍第一,众人还是保持足够的恭敬。

    两次考试,众人对叶向高的才学已由嫉妒,到十分佩服。

    “请叶兄指点一下。”

    叶向高道:“这初股说得很精彩,夫国不期于大小,期于好乐,了不欺于今古,期于同名。这并非是落大家的面子,吾实话实说。”

    “而且此文有魏晋余韵,少有八股之虚词,实乃佳文。”

    叶向高这么一说,众人都没话讲了。

    “这与延潮半个月前的卷子,简直判若两人,难道他在半月内,进步如飞?”

    “是啊,这也实在令人难以相信,必有蹊跷。”

    “不用猜,此人故意耍我的,好一个扮猪吃老虎,我等都被骗了。”

    众人议论纷纷,这时候但听轻咳两声。

    “我说你们这么看,可以先将卷子还给我吗?卷子都弄皱了,一会拿去给斋夫抄录,我就不好交代。”林延潮开口了。

    从林延潮手里夺去卷子的马,贺两位同窗,听了面红耳赤。贺姓同窗将卷子还给林延潮后,作揖一礼即是红着脸:“延潮兄,在下孟浪了。”

    此人当场知错就改,承认自己不是,这点也是难能可贵。林延潮也是作揖道:“贺兄,客气了,同窗之间切磋学业,有什么不对了。”

    林延潮这一番话说得十分温和,对于方才同窗的质疑,并没有急于予以回击,正是中正平和的君子之风。不少人都是暗中点头。

    反观贺姓士子更是惭愧。

    而马姓士子仍是皮笑肉不笑地道:“延潮兄,你也太不够意思了,上一次朔望课,你是不是乱答的,想要戏弄我等?”

    林延潮道:“马兄误会了,我怎么会是这种人。”

    “那为何你朔望课考得那么差,以你今日的水平随便写写也不至于如此。”

    “马兄,说得好,延潮兄,你一定要给我们个说法,否则就是看不起我们!”

    “对!”外几人在旁附和。

    “既然诸位想知道其中诀窍,我就告诉你们。”

    讲堂里一下子都安静下来,众人都是竖长了耳朵。

    林延潮轻轻一笑道:“其实也没什么难的,因为这三道题是我蒙题,猜中的!”

    讲堂上一片安静。

    “猜对的?”

    “你是说,你三道题都从《四书大题小题文府》里蒙的?”

    “是啊。”林延潮点点头。

    “不可能,你怎么会好运气,蒙对一题,也就算了,难道还连蒙对三题?”

    林延潮笑着道:“你们谁有《大题小题文府》,我们一对就知?”

    当下就有人跑到林燎那借了《大题小题文府》,厚厚一叠二十六册,两个人才捧来。马姓士子道:“这里题目最少一两万道,要随便蒙中三题,几乎不亦于大海捞针,延潮兄,你不是蒙题,是蒙人吧!”

    林延潮笑了笑,不予回应。

    不少同窗已是开始七手八脚地找起来,可是这书页实在太多,几个人又怎么找得出。于是同窗们都是全体动员,一人手持一本书,在里比对题目,翻书页。

    “不是这题。”

    “这题也是不是。”

    “我找到了,找到了!庄暴见孟子日,出自梁惠王篇下,破题乐无古今,惟同民者古今为能好也,果真是简直一模一样!”

    题目找到后,众人都围了上去。

    “这篇是泾野先生的状元卷啊,正德三年的殿试所作,才想的我有几分印象。”

    泾野先生,名为吕柟,理学大宗师,以教书育人而闻名,书院不少弟子都读过他的文章。

    “是啊,下面承题,起讲也是如出一辙。”

    一人拿着卷子横了黄碧友一眼道:“方才是你说泾野先生的状元卷,到处都是破绽,全是败笔了。”

    黄碧友脸一下白了,当下恨不得找个洞钻下去,在场之前想要批林延潮卷子的同窗们,也是颜面无光,若非黄碧友急于站出来挡枪,他们恐怕也要步此人的后尘。

    “连鉴赏眼力,也配谈八股?”又有一人嘲讽道。

    黄碧友当下不敢再说了。

    众人目光又回到卷子上:“哦,不对,其中错了几处,不是文字上疏漏,但大意还是对的。”

    “看来延潮兄,也并非全数背下,虽枝叶少了几支,但主干却没有差。”

    当下又一人叫道:“我也找到了,这一介不以与人,这破题就是照抄的。”

    于是‘真相’水落石出,三题都找到了,真是出自《四书大题小题文府》。

    “延潮兄,你这本《四书大题小题文府》都背完了?”

    “没有啊,我是抽着背的,”林延潮道,“方才马兄,不是说了吗?我若真的是蒙题,而不是蒙人啊!”

    马姓士子本来想乘大家都没有主意,偷偷溜出门去的,人都站在门沿边了,但是林延潮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突然点到他。

    “马兄,你实在太不该了。”

    马姓士子嘿嘿笑了两声道:“我肚子有些疼,先去出恭,大家继续啊。”

    几名与马姓士子交好的同窗都掩面,一个读书人连脸都不要了,输也就算了,还输不起。

    余子游上前道:“林兄,这样也能蒙对题?不是此中有什么诀窍,也好传授我等。”

    一旁陈行贵也是上前道:“是啊,是啊,林兄,不要吝啬啊。”

    林延潮笑着道:“真的是运气好而已,实话实说,并非是有什么诀窍,你看我只是破题背下了,下面的我也背得不全,若是下一次就没那么侥幸了。”

    “这也倒是。”

    “延潮兄,也总不能将整本几十册书都背下吧。”

    也有人不屑地哼了一声:“连这样也能考第二,果真运气太好。”

    “是啊,会试,乡试也规定,考生不可夹带作弊,却没说不能默书啊,嘉靖年间有一人乡试时,三场试题,尽录坊刻,自破题,承题直到结题,不易一字,主考官还是翰林出身,居然没看出来,结果也被取为举人。”

    “如此我等寒窗十年有什么用,还不如去死记硬背好了。”

    “诶,现在又不是嘉靖年了。”

    同窗们听了总算找到一个可以接受的答案,各自散去了,但彼此之间的议论仍未停下。

    而林延潮待众人走后,则是走到墙壁边,斋夫将众人的卷子重新贴上去。

    此刻已是没有一人欣赏,而林延潮驻足在墙边,研究起叶向高,余子游的卷子,对着上面县学教谕的点评,一字一字地揣摩。

    书屋内,早已是人去楼空,唯有林延潮一人还在勤学。

    书屋外的亭子里,余子游,陈行贵还有外舍里几个衙内们,聚在一处。众人神色都有些不善。

    一个衙内冷笑道:“莫非林延潮昨晚整整踩了一夜狗屎,否则运气也太他娘好了?”

    陈行贵斜了一眼道:“这你也信,就算他踩了全府的狗屎,也不可能这么恰好蒙对这三题。”

    余子游道:“陈兄,可是事实如此,我们却不能不信,除非他背了全本的《大题小题文府》。”

    余子游这么一说,众衙内异口同声地道:“比起这个我更愿意相信他昨晚踩了全省的狗屎。”

    “我就说这小子有些道行!”陈行贵用指头在桌上一敲。

    一个衙内道:“不错,就算神童也不能在半月内背下整本《大题小题文府》。”

    余子游沉吟道:“这么说来,可以说得通的道理也只有一个了!”

    众弟子相互看了一眼,一并点头道:“对,他是作弊了。”

第五十九章 天生我才

    readx;最简单的真相,往往可以解释最复杂的结果,认为林延潮作弊的,当下得到了共识。

    “若非他夹带小抄了,否则他不会连蒙对三题。”

    “原来如此。那他从半个月前就开始准备了,可谓处心积虑”

    “我要向山长和讲郎申述。”一个暴脾气的衙内站起身来。

    “稍安勿躁。”陈行贵拉住了此人。

    “陈兄,你如何能忍啊?若非这小子,你这一次就是外舍第四名。”余子游不快地道,当然他就是第二名。

    陈行贵笑着道:“考试已了,我们贸然去检举,也是没有证据。我们要将这小子赶出书院,要人赃俱获才行。”

    众人听了都是恍然大悟,一并道:“陈兄,真是高明。”

    “林延潮,先生让你去书屋一趟!”

    听了这一句话,众人都是转过头去,但见林延潮走出二梅书屋大门。

    余子游冷笑道:“恐怕他连先生这一关都过不去,陈兄你是白安排了。”

    书屋内。

    朱子像前,林燎负着手来回踱步,他看了林延潮一眼问道:“你背下了?”

    “什么背下了?”

    “不要给为师装糊涂。”

    林延潮当下老老实实地道:“弟子背了那么一些。”

    林燎是书院内唯一知道林延潮底细的人,当他要说,林延潮将整本大题小题文府都背下,他也是有些不信。

    “背了几成?”

    “五成。”林延潮决定还是低调一些。

    “五成?”林燎质疑问道。

    林延潮点点头,五成就已是上百万字,大几千篇范文,当即便如此林燎还是不信。

    林燎当下抽出大题小题文府,随意指一章对林延潮问道:“背一遍。”

    林延潮老老实实地背了。

    林燎又抽了七八篇,林延潮除了三篇说没背过,其余几篇都背得一字不差。于是林燎又是一番瞠目结舌加目瞪口呆。

    “先生,是不是这一次还要弟子再倒背一遍?”

    “别。”林燎这一次不会再上当了,只是又好气又好笑,但心道这弟子小聪明十足,不可让他持才自误。

    于是林燎一脸严厉地对林延潮道:“不是叫你不要去背《四书大题小题文府》了吗?你怎么不听。”

    林延潮道:“先生,我也没有刻意去记,只是一篇范文看了几篇,揣摩在心底,然后见了题目,自然而然就记起来,写了出来。”

    林燎听了有些恨铁不成钢地道:“我就知道如此,你这是小聪明,不是大聪明,懂吗?当然如此默书,将来童子试时,考官见了你也不会判你错,罢你的卷子。但他们若出偏,截搭题,题不在这本文府,你该从哪里作答?”

    “就算你过了童子试,将来乡试,会试之时,哪个考官不是翰林院出来的,这等饱学宿儒之士,什么名家范文没有见过,他们看了你的卷子,与其他士子别出心裁,另辟蹊径写出来的卷子一比,怎么会录你?为师的意思你明白了吗?”

    林延潮点点头道:“弟子明白了,先生是说童子试时,还能靠背题蒙混过关,但是乡试,会试就不行了。”

    林燎听林延潮的话,好像说的是他那个道理,但是听起来却怎么那么怪。

    林燎道:“什么叫蒙混过关?不要存侥幸之心,你若是想在书院里有好名次,自己需勤加苦学。”

    “那学生还能从先生这借文府来读吗?”

    林燎沉默了一会,哪个老师不喜欢学生背书的,但他反对弟子背题,就是担心他们作了歪路,整日琢磨着如何在童拭里如何猜题,蒙题,而耽误了正经功夫。

    可林燎想到林延潮居然半个月就二十六册孟子里所有大题,小题都背了一半,这似乎也没什么难度。不行,此子是可教之才,不能让他走上这投机取巧的歪路。

    当下林燎语重心长地道:“举业不患妨功,惟患夺志,你若是再借文府看下去,就是走上了歪道,以后不可从我这里借此书。”

    “学生记下来。以后不往先生这借此《大题小题文府》了。”

    林燎看着林延潮走出书屋,不由想到方仲永,严嵩,这两人都是神童,但却都为神童名声所累,他实在不希望林延潮走上这条道路。学业必须一步步来,不能为了求快,这样会欲速则不达。

    林燎想林延潮如此聪明,应已是将他的话记在心底。

    而此刻林延潮正是书院的书楼前,拿着自己的学牌对管书道:“劳驾,借《四书大题小题文府一套》!”

    管书抬起头道:“书院规矩,一次最多借你三册,一套别想了,你要哪三册?”

    林延潮想了下道:“那就论语吧,要学而篇,为政篇,八佾篇。”

    “真是麻烦。”管书抱怨了一句,走上书楼去,不久给林延潮带来三册。

    林延潮笑着道:“多谢了,如果可以,文府论语里下面几册书,也帮我留着,下次再来取,这里是一点灯油钱,聊表心意,不成敬意啊。”

    管书见左右无人,将林延潮的钱收下,脸色温和地道:“许久没见过你如此勤奋的弟子了,好,我给你留着。”

    “多谢了。”林延潮借到书后,心想林燎是叫不准,往他那边借书,但又没有说不准往书楼借书啊,这么明显言语里的漏洞,自己怎么会听不出来呢。

    不管是林燎有心无心这么说,林延潮还是准备往背题库的路数上走下去,反正对他而言又不难。可是林燎说得对,

    天生我才,有才不用白不用!

    林延潮回到二梅书屋,将借来的论语读了一册后,收拾书袋返回号舍。

    号舍之外,但见一个人影横在了自己眼前。

    “这不是黄兄吗?”林延潮问道。

    黄碧友顿时赧然,深吸了口气当下抽出一张卷子道:“延潮,这是一千个服字,大丈夫言而有信,你拿去!”

    林延潮拿起卷子来,笑着道:“哦,还有此事啊,我都不记得了!”

    “你。”黄碧友见自己与他打赌,此人竟丝毫没放在心上,不由生起一股被轻视的愤怒。

    见黄碧友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林延潮笑着道:“黄兄,说笑的,别生气,你言之有诺,我自也是遵守约定。大家同学相交,一时意气之争也是寻常,我平日也有不少不对的地方,也请你包涵。”

    说着林延潮向黄碧友拱拱手。

    黄碧友听了也是怒色消去,向林延潮回了一礼结结巴巴地道:“延潮兄,言重了。”

    同寝之人也是见了这一幕,于轻舟不由道:“林延潮有大度,乃谦谦君子。”

    余子游嘴唇一动,最终还是没说什么。

    林延潮先去洗了把脸,回到号舍里,但见中央的油灯下,号舍里七个人都是拿着书在读。

    一般来说,考试刚毕,大家都会放松一下,而眼下。

    林延潮躺在床上,一旁于轻舟凑过头来道:“延潮,你可知因为你一下考了外舍第二,眼下所有人都被你提起劲来,都在发奋读书了。”

    “我,不是吧,我不是碰运气的。”林延潮笑着道。

    于轻舟摇了摇头道:“你从原来全班垫底,现在全班第二,也就是说除了叶向高,所有人都因为你,平均名次都往后退了一位。”

    “我们书院里所有弟子,都将全部精力拿来读书,却换了这个结果,你说大家心底如何能平衡呢?”

    林延潮点点头道:“说得也是啊。那我也总不能每次都考最后,来让大家来开心吧,这样不是我不开心了。”

    于轻舟轻声地笑了起来道:“是啊,每个人都在埋头读书,没有一个人懈怠,大家都在进步中,但是你名次后退了,就说明你没有其他人进步得快。你才来一个月,若是在书院久了,就能体会到大家的心情了。”

    “我之所以放松的与你说这些,一来是我欣赏延潮兄你的为人,二来明年我就不会在书院读书了。”

    “为何?”

    于轻舟笑着道:“不堪重负了吧,我和家里人说书院都是如叶向高,延潮兄这般的才子,在这里读书对我而言,只会让我越来越绝望,倒不如换个轻松的地方,说不定学业上还有些进步呢。”

    林延潮不免一愣。

    “灭灯了,灭灯了。”这时候余子游开口道。

    “慢着,再让我读会书啊!”嘉登的朱向文开口道。

    号舍里众人都取笑道:“不差这一会啊!”

    “唉,你们不知道,我晚上若不看完三卷书,整个晚上就会睡不着的,一连十几天了,大家原谅则个。”朱向文讨好地与众人说道。

    众人听了顿时一阵笑骂,林延潮却在笑中,觉得有几分苦涩。

第六十章 道统

    readx;.次日,林延潮从号舍起床,发觉天已是开始冷了许多,不知不觉他已在书院求学一个月了。

    闽地气候很暖,又是近海,一般这个纬度,除了冬天很少会下雪,不过眼下是小冰河期,入了冬后,气候还是骤寒了下来,听同窗说前几日近郊的山里下了场小雪。

    山里下雪,说明气候已快降到零度了,林延潮起床后又加了一件厚衣,整好衣裳去号舍旁的水缸打了盆水,拿着昨夜泡好的杨柳枝蘸上牙药揩齿,然后洗脸,水打着脸上是冰凉刺骨的。

    冬日昼短夜长,外头天还蒙蒙亮着,号舍里的同寝已是背上书袋,三三两两地朝外舍走去。

    林延潮走到外舍前,见了同窗大部分已是穿上了冬衣,而书屋前两株寒梅已是吐蕊,看来马上就要迎着寒风绽放了,真不愧是岁寒三友。

    这两株梅树与外舍同窗们朝夕相伴,眼见要开花,众同窗们都是驻足在旁。

    直到膳夫送来了早点,同窗们这才纷纷回到书屋里。林延潮也是驻足一阵,让后迈步走进了书屋。

    不久林燎到了书屋,直接讲论语。

    四书里孟子最难,论语地位最高,记载是孔子和他弟子言行。

    自五四运动喊起‘打倒孔家店’的口号来,孔子地位在林延潮这一代不少八零后眼底,已是史书上随便一老头差不多。但在林延潮现在这时代,孔夫子可是读书人的精神领袖,尊为至圣先师。

    读论语里最有名即是满篇,子曰。子是对老师尊称,论语成书于曾子门人,所以整篇里即孔,曾二人以子称呼。

    林燎讲论语前,语气中对论语极为推崇,告诫子弟:“你们看论语孟子,要熟读玩味。将圣人言语切己,不可只作一场话说。人只看得二书切己,终身获益。”

    然后林燎又说了自己读论语心得:“我自七八岁发蒙读论语,当时已晓文义,但年纪越长,读之愈久,越觉意味深长。”

    接着又联系之前教的孟子,和论语比较,林燎道:“孔子言语句句是自然,孟子言语句句是事实,汝等要记住。”

    林燎这一番话,深入浅出,恰好将读论语的重要道出,符合书院以读书育人为主,举业为末流的精神。

    林延潮在下面正襟危坐,知道今日要教论语头两篇,林延潮早是温习过了,在穿越前他就看过南怀瑾的《论语别裁》,对论语并不陌生,不过当时对于他说,既畏惧古文的生涩,又不肯看满街披着论语外皮,实在卖心灵鸡汤的书,故而选这本国学大师的书来看。

    那时他对国学不过稍有兴趣,但没料到穿越后,国学成了他衣食所来。

    来书院前,他买过《论语注疏》,有向老夫子请教过,这一次正好拿来和朱子注的《论语章句》相互印证。说完好一通话后,林燎才开始教论语第一篇《学而》。朱子集注里说,称这一篇是入道之门、积德之基。

    林燎在上面讲书,林延潮在下面一字不漏的听着,手里笔头也是不停。

    天气有些寒,林延潮手有些僵,不时得搓一下手,记讲义的速度也是慢了下来,一旁研好了的墨,一会儿就冷凝了,又得再添水化开。

    但即便如此,林延潮读书的专注之意,却丝毫未减。见到这一幕,连一旁其他弟子也不得不佩服林延潮求学的认真。

    陈行贵看着林延潮的背影,在那琢磨着。

    在外舍里,陈行贵在众多二代中,算是背景深厚。他家里直系里虽没有高官,但远亲里有出过都御史,云南巡抚,这样一地方伯的大人物。到了他父亲一代,成了闽浙豪族,作的是海上生意,知道其中底细的,就是知道他家的钱如淌海水似多了。

    读书并不重要,他又不似寒门子弟只有进学一条出路,就算不中秀才,也没什么。

    陈行贵来书院读书后,他也并不打算真靠读书进学,是本着广交朋友的打算,有价值的人就结交,没价值的,也不拒交,这些人将来都可以是他家里的阻力。他不以钱财疏通,但依旧在外舍里人缘极好,很有几分号召力。

    对于林延潮,他一直觉得这少年不同于他人,眼下也是从心底从可以观察,拉升至可以结交的地步。

    到了课末,林延潮将林燎讲的《学而》和《为政》两篇,一并背下。论语二十篇,林燎准备用十天来讲,然后各用两天讲《大学》,《中庸》。

    大学之重,不用多提。读说中庸,中庸乃《礼记》一篇,为子思所作。

    朱子在序论里说,尧传位给舜时,传授了‘允执厥中’一言,这句话去过故宫的人,都知道。

    舜传禹时,将四字添为十六字,合起来就是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尧本一句话已是够了,舜多添了三句,就让尧这一句浅显,让天下人容易明白。

    十六字即理学推崇儒家心传,先王之学,圣人之教尽在这十六字里。

    至于道尽先王之学的,十六字心传,千百年来已经有无数读书人尝试着解释,但林延潮觉得朱熹说得很到位了。朱熹道,虽上智不能无人心,亦莫不有是性,故虽下愚不能无道心。二者杂于方寸之间,而不知所以治之,则危者愈危,微者愈微。

    这句话意思,即在上的圣贤之人虽智慧,而不可失了人性之本,而在下的凡人,虽然凡愚,但是却不能不以智慧约束自己。慧心与真性情二者夹杂与方寸之间,一时不慎,身居高位的圣贤,会越高越危,微末的凡人,越低越是微小。

    林延潮听林燎讲完中庸一书,深感真是获益匪浅。这样精辟的话,真是恨不得,每日都能听见。只是可惜林燎只是讲了两日,否则从中间的体悟会更多。

    论语,中庸,大学读完这是上半月的课程,期间有一件事,就是冬至。

    在古代冬至的重要,不亚于岁末。

    在过冬至节时,书院弟子还是着实热闹了一把。在民间冬至大如年的说法,这一天皇帝要亲自举行郊祭,即祭天,百官要进表朝贺。在百姓家里则是要祭祖,百姓不管有钱没钱,就算借钱都要过节,置办祭品。

    而书院间,则是拜圣寿,也就是给孔夫子拜寿,释菜先师。林垠,林燎领着书院弟子们拜祭了先拜孔圣。

    孔子是至圣先师,当然要先拜,冬至普通人家祭祖,读书人祭孔,其隆重之礼不亚于孔诞。

    林延潮在祭孔时,不由想起,后来朱熹,以及其弟子以十六字心传,来宣扬道统,认为道统犹如天道,传承自有脉络,圣圣相承。

    先王之学,尧传舜,舜传禹,禹传汤,尧舜禹汤是口耳相传。而数百年之后,先王之学,又有周继承,汤传周文王,武王,文,武王传周公,周公传孔子,但间隔太久,于是只能以心传心,类似于走心的说法。

    周公后,春秋战国礼崩乐坏,周天子治统不保,孔子的鲁国乃周公封地,孔子承周公的道统应运而出。

    这点林延潮刚学的论语很有体会,孔子说过,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大意是周朝文化昌盛,我学周。

    又说过,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大意是我老了,好久没梦见周公了。

    孔子拜后,林垠,林燎引得弟子再拜亚圣孟子。

    孟子曰,由孔子而来至于今,百有余岁,去圣人之世,若此其未远也,近圣人之居,若此其甚也。此言以孔子传人自居。

    孔孟之后儒学所传何人?

    韩愈推崇杨雄,说他可继儒家道统,可书生们不买账了。杨雄改仕王莽,此乃失节,三国演义里诸葛亮骂是杨雄是小人之儒。

    山长林垠拜完孟子,下面拜得则是周敦颐。周敦颐之学上承孔孟,下启程朱。

    之后是二程,程颐赞其兄程颢,周公歿,圣人之道不行;孟轲死,圣人之学不传……盖自孟子以后,一人而已。

    二程拜完拜张载,张载有言,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张载拜完最后则是朱熹,朱熹有言,自是以来,圣圣相承。

    这一条线下来,就是理学推崇的道统,孔孟之道,周、程、张子继之;周、程、张子之道,朱子又继之。

    拜完诸子时,众弟子们感受到这庄重气氛,也不由身心受到了一番陶冶。林延潮走出斋舍,心想这道统说,看起来逼格很高,很能给自己长脸,但总觉得有些抱古人大腿的感觉。

    下面弟子以全礼拜先生,同窗互拜,这才算完毕。在没什么娱乐的古代,过节相当于最大的娱乐了。书院弟子们都是喜洋洋的,没有每日读书时的苦闷,显出了一些年轻人的朝气。

    晚上书院也是置办宴席,按照习俗,冬至这一天,北人吃混沌,南人吃汤圆,而闽地呢,却是吃米时,也就是糍。据说吃了米时可以时来运转,给人添运,对于读书人来说,也是讨好好彩头,希望朔望课能考个不错的成绩。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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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銮殿前九重门,百官簪缨北阙来。帽插宫花朝天颜,金殿传胪名声传。十里御街打马过,人称大明状元郎。
这是一个现代人在明朝好好读书,天天向上的故事,已有两本两百万字作品完本,人品保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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