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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幸福来敲门     大明文魁txt下载     大明文魁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七百四十六章 慷慨陈词

    禀府尊,这是京中千余读书人联名为郭正域求情的请愿书。

    放下,放下。

    禀府尊,武清伯府派人催促将郭正域之事,早日定案,以免民间谣传四起。

    知道了,就说本府公务缠身,你先替我送一送。

    顺天府府尹徐敏行是焦头烂额。

    他身边的两位刑名师爷,也是久经案牍的老师爷了,但对于这等情况也是一筹莫展。

    其中高个的师爷道:“东翁此事要慎重啊,这一次抓郭正域虽说不知是否太后老人家的意思,但武清伯那是不好糊弄的,他后面也是站着太后啊。”

    矮个的师爷则是道:“东翁,学生那边也是不可不慎。眼下林三元的天下为公疏,弄得京城里是沸沸扬扬,哪个老百姓,哪个老百姓不晓。虽说现在还没有一个大臣,敢在朝堂上声张此事,那也只是顾忌着太后和皇上的颜面。”

    “但这满朝的清流可都是盯着此事呢。此案若是老爷你偏向武清伯那边,那么一个攀附权贵的骂名是跑不掉的。”

    徐敏行捏着颚下的三尺长须,沉吟道:“你们是认为,朝堂以及民间,会拿本府处置郭正域之事,来当作朝廷如何处置林三元这《天下为公疏》的风向。”

    “不错,东翁,此事实在关键。他们是要东翁替朝廷拿出一个交代来啊。”

    徐敏行叹道:“这是要本府背黑锅啊。此案偏向太后,就会背骂名,偏向那些清流,本官这顺天府府尹也就当到头了。”

    两位师爷无奈道:“不错,东翁所虑甚是,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必须有所取舍才行。”

    徐敏行负手来至案前吟道:“公退之暇,被鹤氅衣,戴华阳巾,手执《周易》一卷,焚香默坐,消遣世虑。此本府平生之志矣。”

    “可惜自任府尹来,治下的内官,勋戚,外戚,大臣,读书人本府是一个也得罪不起,这位子我是坐如针毡啊。早知当日就不该听武清伯的话,去查封报社,将事揽在了自己身上。”

    沉默许久,徐敏行终于决然道:“传话下去,本府明日问案。”

    高个的师爷问道:“东翁,可是有了主意?”

    徐敏行面无表情地道:“唯有‘笑骂由他笑骂,好官我自为之’应之。”

    次日顺天府升堂问案。

    衙门一问案,月台上就挤满了人,除了林延潮的门生,还有不少立场持中的读书人,官员,他们都是来旁观的。

    至于武清伯这边,也遣了几十个市井流氓,装作老百姓的样子进入衙门旁听。

    这些市井流氓一进衙门就粗暴地推搡学生们,寻事挑衅。

    学生们哪里是这些人的对手,顿时吃亏。

    陶望龄,徐火勃都是学生里为首的人物。

    当下陶望龄对人吩咐道:“我们稍安勿躁,先尽量忍让,若是与这些人冲突,被赶出府衙,那么就中了他们的奸计了。”

    听了陶望龄的话,众学生们都只能忍住气。

    就在这时升堂了。

    衙役们柱着水火棍,高喊堂威。

    郭正域戴着手镣脚镣被押上大堂。

    众学生们见了都是一并情绪激动地大呼道:“郭兄,郭兄!”

    郭正域闻声转过头来,举起镣铐对着众学生们拱手。

    众人见他容色憔悴,却没有遭过刑,显然顾及到他的举人身份,官府也不敢动用私刑。

    这时市井流氓起哄道:“嚷什么嚷?哭丧呢。”

    学生们正是群情激愤,忍不住骂道:“你们这群无赖说谁?”

    “无赖说谁?”

    “说你。”一名士子忍不住道。

    “哈哈,中计了,果真读书人多草包。”群流氓们纷纷大笑。

    公案后的徐敏行一拍惊堂木喝道:“堂外再敢喧哗,一律鞭十,逐出堂去。”

    徐敏行这一句话,众人这才止住了。

    徐敏行翻开卷宗,对郭正域道:“堂下人犯听着,本月初三,你在燕京时报上所登,由詹事府左中允林延潮所撰的《谏二事疏》,此文你是从何处得来?”

    郭正域毫不犹豫地道:“林中允递此疏前,曾给我过目。”

    徐敏行没料到郭正域答得如此干脆问道:“你又非朝廷官员,林中允为何拿此奏疏给你过目?”

    郭正域欲开口说话,这时堂下的流氓地痞们连连怪叫,来试图打岔。郭正域不为所动,道:“敢问府尊大人,朝廷律令有哪一条有言,奏章上呈前不许给旁人过目吗?”

    徐敏行一拍惊堂木喝道:“是本府问你的话,不是你问本府,如实说林中允为何将此奏疏给你过目?”

    郭正域道:“府尊大人真要问,在下唯有说,在下乃是林中允的门生,学生看老师的奏章有何不妥?”

    “那林中允有无授意你,将此奏章看后登之在燕京时报上?昭告京城百姓?”徐敏行凑上前问道。若是郭正域答有,那么他就可以罗织罪名,给林延潮,郭正域定一个造谣生事,非议朝政,诽谤天子太后的罪名。

    郭正域冷笑道:“老师并无此言。这奏章上通政司后,通政司发六科廊传抄,文武百官皆可过目。本报以往刊登无数官员奏章,皆不见府尊大人过问。为何初三刊登林中允的奏章,知府大人反要罪我非议朝政,诽谤天子太后之罪!此理从何来?”

    说得好!

    陶望龄,徐火勃等林延潮的门生是一并鼓掌叫好,甚至连持中的读书人,旁听的官员,胥吏在心底也不由为郭正域喝彩。

    徐敏行被郭正域问得词穷。

    这时郭正域却仍不放过,正色道:“至于造谣生事?敢问府台大人,这天下为公疏里,哪一句是谣言?”

    “朝廷是否为潞王大婚之事费银五百九十万两?朝廷是否挪用九边军费九十万两?朝廷是否犹嫌不足,命户部追加几十万两采买金珠?”

    “黄河决堤,下游上百万老百姓衣食无着,无家可归。户部拿不出一文钱来赈灾。而朝廷呢?却在忙着抄家,想着籍没冯保,张居正旧党的家财,以支璐王大婚之用!”

    郭正域越说越是慷慨激昂,对徐敏行道:

    “满朝大臣于此事心知肚明,却不敢说一字,唯独我的老师,不惜身家性命冒死上谏,但结果呢?却落得入诏狱的下场。”

    “朝廷不思拨乱反正,却在迫害忠良,而知府大人你身为朝廷命官,不思辨忠除奸,反在堂上唆使我郭某人,加罪名于忠臣,这天理何在?你为官几十年的良心被狗吃了吗?”

七百四十七章 千古奇冤

    郭正域的话,句句如刀,字字似斧,凿击在公堂上每个人的心底。

    一旁持笔记录的文书,边写边是落泪。

    堂下堂上不少人都是双目怒瞪,意不能平。

    大家在心底问为什么?为什么朝廷诸公一个个都是饱读诗书的有识之士。

    朝廷费五百九十万给潞王大婚,没人奇怪,挪用军费私馈潞王,他们不说,河南大灾百万百姓流离失所,他们不问。

    他们是真看不明白了?

    唯有林延潮发声直书此事,上奏朝廷,但落得下诏狱,这是为什么?

    这是朝廷不公啊!

    “恳请府台大人主持公道!”

    “恳请府台大人为林中允申冤!”

    四下学生们纷纷高呼,中间夹杂着地痞流氓的怪叫。

    众人心想郭正域如此一番慷慨激昂之词,或许能将徐敏行打动。

    一高一矮两位刑名师爷,目视徐敏行,示意他不可再放任郭正域如此说下去。徐敏行点点了头,当下道:“不见棺材不掉泪,真以为你身为孝廉,就可肆无忌惮吗?”

    说完徐敏行拿着一公函道:“这是朝廷革除你举人功名的公文,本府本欲定案后,再行褫衿予以定罪,但你如此冥顽不灵,本府也唯有不留情面了。”

    “方才你咆哮公堂,甚至辱骂本府,照律例辱骂父母官,当予以重罪。但眼下本府法外施恩,可饶你一次。你告诉本府,是不是林中允指使你,将奏章之事登在燕京时报上,意胁迫众意,以要挟朝廷?”

    “若是继续欺瞒,二罪并罚!”

    徐敏行此言一出,众人都是骂他卑鄙。

    他本可先剥夺郭正域功名再行问案,如此郭正域未必敢在公堂上怒斥徐敏行。

    但徐敏行先让郭正域骂,之后再夺去他的功名,如此就算用刑杖责时,也可说是郭正域藐视公堂,而免除了用刑逼供的骂名。

    自古以来,能在京兆尹的位子上坐稳的,不敢说是能臣,但都是这等面厚心黑的官僚。

    众人心底都是为郭正域捏了一把汗。

    徐敏行无耻也就算了,最令人心寒的是朝廷。

    生员犯错,禀告提学官,提学官革除生员功名后,地方衙门就可处置。

    但举人的功名就相当于官身,是在吏部注籍的。朝廷未在证据确凿下,就夺取了郭正域的功名。徐敏行之所以敢背负骂名,要将此案办成铁案,就是因为背后朝廷在给他撑腰。

    郭正域是绝难幸免,只是在于他愿不愿意供出林延潮,以少吃苦头。

    “林先生他三元及第,堂堂状元,当今翰林,尚且不惜此身,我区区举人功名,又有什么可惜呢?”

    徐敏行道:“功名尚在其次,皮肉之苦倒是真的,你犯不着用血肉之躯硬抗。”

    郭正域惨然一笑道:“汉时董宣为洛阳令,湖阳公主之苍头杀人,董宣杀之。公主禀光武帝,光武帝命董宣与公主叩头赔罪。董宣不从,天子强使顿之,董宣两手据地,终不肯俯。光武帝赞董宣为强项令。”

    “而府台大人你以今日之事扪心自问,你之脊梁比董宣如何?”

    徐敏行大怒,将令签掷于地上喝道:“给本府打!”

    门外悲呼一片,但徐敏行却不为所动。

    而公堂上,两名魁梧的衙役抡起水火棍,一下一下地打在郭正域身上,顿时血肉横飞。

    学生们有数人大骂狗官,却被衙役或地痞拿下,一个个被拖去公堂外,然后挥鞭抽打。

    “停!”

    徐敏行示意衙役停手,他凑近一看但见郭正域已是奄奄一息,对文书道:“让他画押认罪。”

    “是,”文书含泪拿起文书走至浑身是血的郭正域身旁,用二人可闻的声音道,“郭先生,上面的意思,要将此办成铁案,你招与不招都是一样,还是少吃些皮肉之苦。”

    郭正域此刻双腿已断,趴在地上,口中含血已是说不出话来。文书见此将笔递了过去。

    徐敏行也劝道:“你签了此书,再道出汤显祖,屈横江,卢万嘉三人的下落,本府就饶了你。”

    那知郭正域接过笔来,然后掷笔在地,笔上饱蘸的墨汁撒了一地。

    然后郭正域使尽全身力气,沾血用手指,一下一下在地上写了一个字。

    冤!

    写完郭正域晕转过去。

    真是千古奇冤!

    堂下士子见之大恸,痛哭之声四起!

    见此徐敏行面露迟疑之色,两位师爷向他直摇头,示意不可放过。

    徐敏行只能言道:“来人,泼醒再……再打!”

    “慢着!”

    这时但见一人推开衙役,大步走进衙署大声道:“我乃郭正域同犯,愿与他同罪!”

    徐敏行讶道:“你是何人?”

    对方昂然道:“在下绍兴府举人陶望龄,燕京时报,我负责校对。”

    徐敏行冷笑道:“真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徐敏行正待说话,一旁师爷道:“东翁,此人乃南京礼部尚书陶承学之三子,榜眼陶大临的侄儿,还请三思啊!”

    徐敏行一愕,这时又是一名读书人入内道:“在下举人赵蒙乾,前几日读燕京时报,不明就里,印一百份传抄,造谣太后天子之事,也请大人将我拿下!”

    徐火勃将泪水一摸道:“我也有罪,我乃林中允弟子,与陶兄,郭兄都是同窗,你也将我拿下、请府台大人,将我与郭兄一并打死吧!”

    这数人一带头,身后林学弟子们,以及义愤填膺的读书人们纷纷道:“我等也是同犯,请府台大人也将我们拿下!”

    “是啊,若府台大人不将我们拿下,今日之事,我们会宣扬至京里,让他们知道你的骨头有多软!”

    徐敏行未料到将郭正域打服,反而激起了众怒,不由浑身发颤,拍案道:“反了,反了!你们是要造反吗?”

    但这时学生们已是不顾了,与阻拦的衙役们推搡起来。

    徐敏行正要下令衙役拿下,这时一旁师爷连忙拉住道:“东翁不可啊,你忘了前刑部主事洪鸣起吗?他就是下令镇压这帮林学的书生,这才将事闹大,丢的乌纱帽啊。”

    徐敏行闻言无奈,只得跺足转入后堂。

    而没有徐敏行的话,衙役不敢对这些有功名在身的读书人动手。

    之后数百名愤怒读书人将大半个顺天府衙——砸了!

七百四十八章 分歧

    京城下了一场大雨。

    须弥座上的螭龙,喷吐雨水。

    雨下得很大,令宫殿远远近近都蒙了一股雾气。

    慈宁宫里。

    宫女放下了垂珠帘,太后与天子二人沉默了许久,殿内只闻暴雨倾泻之声。

    太后卧在塌上,天子则是跪在塌旁。

    跪而白事,立而侍食,此乃天子家法。

    天子登基十年,母子二人说话似君臣。太后叮嘱皇帝听着,天子倒是羡慕璐王,自己弟弟倒是在太后那得了一抹天家少有的亲情。

    太后闭着眼剥了一会念珠,忽问道:“听说这一次读书人砸了顺天府衙门?”

    太后的话带着寒意。

    天子立即答道:“母后,朕已命刑部查办此事,锦衣卫,东厂协办,但凡闹事的读书人,抓住后,一律开革功名。”

    太后悠悠地道:“开革功名,就能堵住读书人的口吗?这些读书人自负天命,哀家听说什么牝鸡司晨。”

    天子惶恐道:“母后,儿臣……儿臣,让母后负此之名,罪该万死。”

    太后温言道:“是那些读书人说的,又不是你说的。我们母子俩是一条心,一条命,离间我们母子之情的读书人,才是罪该万死。”

    顿了顿太后道:“但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林延潮的奏章,已传遍天下,你看当怎么办?”

    天子琢磨了一阵道:“儿臣以为,此无稽之谈。咱们不必理他,谣言自解,若是真澄清此事,天下人反而以为是真的。”

    “民间议论,哀家岂会放在心上。哀家气不过是,有人挑动舆论,欲对抗天家。”

    天子继续劝道:“母后,无知小臣狂戆轻率,不值得母后动怒。他也没有挑动舆论,只是迂直些罢了。”

    太后道:“若林延潮,真是忠实的人,出自己见,也就算了。但哀家越发认定,背后有人主使。你可察觉朝堂弹劾楚党的奏章少了,前半个月还有一日数封呢,眼下数日一封都没有。他借着黄河大水一事作文章,是在兴风作浪,是要混水摸鱼。借攻讦哀家之事,欲转移视听,实要保楚党。”

    “故而哀家以为,林延潮就是楚党余孽,背后有人主使他上谏!皇儿,清算楚党之事不可停。”

    天子问道:“母后是要以清算楚党,来压下物议?”

    天子知道太后的打算,但凡任何攻讦潞王大婚用度的官员,都可以扣上张居正余党的罪名,然后予以治罪。用这个办法来堵住天下人的嘴巴。

    太后点点头道:“不错,以皇儿之见呢?”

    天子道:“母后言清算楚党,儿臣以为可以双管齐下。可否将潞王大婚之费减一些。先把挪用了边费九十万两,还回户部。等平息朝野之议后再清算楚党,如此名正言顺。”

    太后闻言脸色一下阴沉下来。

    天子看着太后脸色,小心地道:“或许不动这笔钱。张鲸报朕,冯保的家中,籍没得黄金白银就有百万两之多。儿臣拿冯保的钱,补这亏空,就说是母后的圣德。”

    “皇儿这么做不是向朝臣们承认是哀家错了。当初五百万两之数,是张居正许诺给哀家的,否则哀家凭什么支持他实行新政,变法强国。好了,现在张居正不在了,这帮文官们就想赖账了,好人他们当,坏人哀家来当。这凭什么?明摆着欺负我们孤儿寡母。”

    说着李太后说着流下泪来。

    天子请罪道:“母后,是儿臣的不是。儿臣也不是要母后将五百万两拿回去,这本是潞王的,不能动。只是眼下九边累及欠饷多年,这年节快到了,将士们都盼着这笔钱。”

    “这九十万两从冯保那出,其余一两银子都不动。”

    太后气道:“冯保贪墨来的钱,还不是从哀家这狐假虎威来的。不说冯保,还有张居正,曾省吾他们借辽王府案,修建潞王府邸,贪墨了哀家多少银子。他们既不让哀家好过,那么哀家也不让他好过。”

    “你传旨下去,抄张居正的家,所籍一律充之用潞王大婚之用。哀家看看这些朝臣,哪个还敢再提此事!”

    天子道:“是,母后。”

    “还有一事。林延潮要杀!”

    太后话音一落,这时天际电闪雷鸣。

    天子恰在此事闻言失色,不由瘫坐在地。

    太后皱眉道:“怎么电闪雷鸣,也叫你怕到这个地步。”

    天子擦汗道:“母后忘了,儿臣自小一贯怕雷声。”

    太后笑着道:“你这么大了,还是如此。一会哀家命人给你端碗安神汤。不过……不过林延潮还是要杀,以此警告那些读书人,平天下之议。”

    天子默然了一阵,然后道:“禀母后,这林延潮既沽名,母后若重处之,反成其名。损母后圣德,不如宽容不计。母后明并日月,量同天地,何必与小臣计较。”

    太后道:“这是你皇帝当说的话,我妇道人家可咽不下这口气。”

    天子道:“母后,本朝不杀向天子直谏的大臣,当年世宗爷爷再气,但也没有杀海瑞,朕又怎可杀林延潮。”

    太后寒笑道:“林延潮与海瑞都乃沽名卖直之辈!哀家曾有言在先,此子心达而险、行辟而坚、言伪而辩、记丑而博、顺非而泽,乃小人之桀雄。今日之事,足见哀家之眼光。他之上谏,置天家的威严,哀家的颜面于何地?此人若不杀,其他大臣人人效仿怎办?”

    “为人君者,不可失君威,你若不杀他,将来还有第二个第三个林延潮。”

    天子急道:“母后,可是……可是,这林延潮杀不得啊,况且若真要为之,朕必背负天下骂名,将来也逃不过史家之笔。”

    太后叹了口气道:“你这痴儿就是心慈手软。你不明正典刑也可以,那就假意释之,再派锦衣卫暗中杀了。你既要圣君之名,哀家可让潞王将挪用九十万两军费还给户部。但林延潮不可活,否则帝王之威何在?你如何坐稳这皇位?”

    天子左思右想,想起与林延潮,想起他的自陈表,想起他宁矫旨,也要在张居正面前保下士子等种种之事。

    天子最后抬起头道:“母后,若为了坐稳这皇位而杀忠臣,儿臣与当年杀岳武穆的宋高宗有何不同,儿臣宁可不要这君位,也不作这昏庸之君!”

    太后闻言震怒道:“哀家,也不是秦桧!皇儿以为林延潮真是忠臣?哀家说了多少次,他此番上谏,背后必有人指使。皇儿怎可如此庸懦,真令哀家太失望。”

    天子也起了性子,向太后道:“母后,林延潮或有人主使,但若是万一,万一林延潮真是忠臣呢?那么儿臣不就成了宋高宗?林延潮大胆妄为不假,但儿臣知道他与张居正素来不睦,绝非楚党。”

    太后道:“素来不睦?那你错了,哀家这里有一封奏章,皇儿读过没有?”

    天子见了,不由惊讶道:“这奏章,朕已是留中了,母后从何得来?”

    太后道:“你不用管哀家从何得来,你看奏章所言,当初殿试,张居正本可保张懋修中状元,最后却为何不坚持?可见二人早已暗通曲款,这是其一。”

    “陛下大婚后,张居正上表假意辞相,当时群论汹汹,为何在府邸见了林延潮后,却又重新出山。可见林延潮当时劝说张居正出山,为己谋幸进之道,这是其二。”

    “林延潮的山长林垠,当初因封禁书院而死,这是张居正下的诏令,还有林延潮的业师林烃因不满张居正,愤而辞官。但林延潮仕官后,却没有与张居正划清界限,此乃尊师道?这是其三。”

    “当年内阁票拟泄密,林延潮为锦衣卫查之,最后却不了了之,疑似乃冯保授意,这是其四。”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张居正欲致仕,为何他人不托,唯独托林延潮向陛下你请辞。可见张居正包藏祸心,欲林延潮承其政柄。林延潮若有朝一日入阁,行宰执之事,他日必为张居正第二。这是其五。”

    天子早听张鲸禀告过,武清侯这几日一直在收罗林延潮的证据,意图致他于死地。

    这奏章递至天子面前时,天子也是将信将疑,他之所以留中,是担心若让内阁就此拟旨,林延潮就完了。

    天子不愿就此贸然下定结论,但太后不知如何竟神通广大地将这封奏章找了出来。

    面对太后质询,天子一直默然不语。

    太后叹了一句道:“若是皇儿你真不杀他,也要从重惩处,将他发配至边远烟瘴之地,遇赦不赦,生不能还乡。”

    天子嘴角一动,然后只能双手捧过奏章道:“那儿臣拿此奏章至内阁票拟好了。”

    太后欣然道:“这就对了。”

    天子走出慈宁宫,看着面前遮断天幕的暴雨,驻足不语。

    周围的内侍们知天子心情不佳,不敢说话。

    最后还是高淮给天子披衣道:“万岁爷,外头风凉,还是早点回宫歇息吧。”

    天子摇了摇头对高淮道:“林延潮以为以他一命冒死上谏,就能拨动天下,实太天真了。时局是如何,还是如何,他改变不了什么,反把自己搭了进去。或许是朕想多了,林延潮真是楚党呢?”

    高淮闻言忍住眼泪,仍是道:“万岁爷,还是先回宫吧。”

    PS:兄弟姐妹们端午节快乐,大家边吃粽子,边看主角如何逆转!伏笔这里都写完,大家有看出来的没?

七百四十九章 乃左中允林延潮(两更合一更)

    文渊阁值房。

    申九推门向申时行行礼后道:“阁老,这是四川道御史曾向宗弹劾宗海的奏章,首辅请阁老阅处。”

    申时行盯着奏章,没有伸手却接,而是抚须沉吟道:“此奏章一贯由张蒲州主拟。他交给我何意?”

    申九道:“张蒲州交代,林中允为阁老的门生,此疏当由阁老来主拟。无论阁老如何票拟,他都答允。”

    申时行闻言,这才接过奏章过目。

    申九在旁试探地问道:“是否以避嫌为由,将此疏奉还张蒲州。”

    申时行摆了摆手道:“这不成了相互推诿?何况他说了,以老夫之意马首是瞻。”

    说完申时行起身,踌躇道:“老夫记得这封奏章上了数日,当时上意是留中。但今日又下奏章于内阁票拟是何意?”

    申时行随即释然道:“想来是太后向陛下施压,陛下这才发奏章至阁票拟。否则按常理,也是北镇抚司审问延潮后,陛下再予定罪。陛下欲在太后力保延潮,可知这君臣之恩非浅啊。”

    “奈何太后欲置宗海于死地,阁老,能否救他一命?”申九建言道。

    申时行反问:“近来士林舆情如何?”

    申九苦笑道:“还是那般,士子和百姓们都骂成一片,以天下而肥一王,甚至还要杀冒死进谏的大臣,说句不当说的,天家此举实令官员士子们心寒。。”

    “就连科道言官,原本一日三疏的攻讦楚党,现在都消停了。这几日在张蒲州那逼宫,问他身为宰执为何却一言不发,不向天子保下死谏的大臣。”

    申时行心想,言官们之前窥探圣意,清算楚党时十分卖力。以后甚至攻讦起内阁,劈头盖脸地骂张四维,逼迫张四维不得不上书辞相。

    现在遇到这样大事,言官又要张四维,来顶太后与天子的怒火。”

    申九叹道:“言官能成什么事?清算张江陵,他们闻风落石。现在民怨沸腾,要他们为民请命却一个个推脱道,吾并非是顾忌身家性命,只是不愿迫陛下于孝悌,国事两难之间。瞧瞧他们多会说话。”

    “还有人说,这潞王,太后都是天子家人,所谓疏不间亲,若外臣贸然干涉,反而会动则见尤,欲益而损。”

    申时行早知如此地道:“言官向来闻风而动,没有风,要指望他们如实陈情,难!”

    申九道:“阁老,于可远倒是不怕死,他已联合了几位大臣要上书直谏。于可远与我道,他知此举与宗海一般,凶多吉少,但却不可不为。”

    申时行拂袖道:“糊涂,此以卵击石矣。如此反更坐实了,延潮他挑动天下舆论对抗天子,太后,裹挟民心,士心胁迫圣意的罪名。”

    申九闻言急道:“阁老,你说可远此举没有用吗?”

    申时行道:“言官们有句话说得对,动则见尤,欲益而损。天子未必赞同太后所为,却也疑心楚党在借攻讦太后事上,在作文章求自保。于慎行上书反而令陛下生疑。”

    申九气道:“可是宗海他分明就不是楚党啊!阁老此事你我最清楚了。”

    申时行斥道:“你我清楚有什么?我们说宗海不是楚党,陛下就不信了?我等越分辩,陛下疑心越重。”

    申九垂头道:“宗海他为民请命落得这个下场。阁老你想想办法,现在不仅宗海,连于可远也要搭进去,他也是阁老你向陛下举荐的,再不然劝他停手。”

    申时行叹道:“我早已无力回天,延潮我之前劝不动,于慎行也不会听我的话。”

    “我虽身为宰相,但此刻除了忍耐二字,别无他法。你可知,陛下已命下令张鲸,张诚,还有刑部右侍郎丘橓,率锦衣卫抄没张江陵京中家宅。”

    申九惊道:“陛下这连最后的情面也不顾了。”

    而这时林延潮羁押诏狱已有十几日了。

    诏狱三木的厉害,朝臣们是闻风丧胆的。

    京中甚至有人传闻林延潮已在刑讯之下,命丧北镇抚司的天牢了。

    现在这北镇抚司天牢中。

    林延潮穿着一席青衫,好整以暇地坐在席上。在他的面前锦衣卫的校尉,力士,牢头等十几人,相对恭敬正坐。

    林延潮持卷在手笑道:“尔等既拜入我的门下,听我讲事功之学,本也没什么。但我乃阶下囚,你们皆是我的官长。这令我如何言师道,此实在是为难。”

    几名锦衣卫闻言道:“先生乃帝王之师,若非困于此处,我等平日也无法一睹尊颜。我等素来亲近儒学,知先生非世儒,所言皆致力经世致用,故而请先生收留我们。”

    还有一名锦衣卫笑着道:“是啊,若能得先生教诲,以后拷问那些官员,我等也明白他们心思,办事也是顺手许多。”

    众人都是哄笑。

    林延潮笑道:“也好,你们既是要这么学,我就讲些大家都明白的,吾学有经史二门。先与你们说经。”

    “各位可读过春秋,尚书?”

    众锦衣卫们都是摇头。

    “论语,大学?”

    众锦衣卫也多是摇头。

    林延潮释卷道:“其实经义不讲也罢,我儒家十三经,旨在‘仁义’二字而已,弄明白这一点,十三经大可不读。”

    锦衣卫们不由问道:“十三经只讲仁义?”

    林延潮道:“不错,数千万字不过在述‘仁义’之用而已。仁义非儒家一家之学,而是三代,周公之学,孔子得之,再将仁义二字,写在六艺之中。”

    紫禁城的大殿上。

    天子持三国志而读。

    与袁绍战官渡,乘圣朝之威。得斩绍大将淳于琼等八人首,遂大破溃。绍与子谭轻身迸走。凡斩首七万馀级,辎重财物巨亿。

    曹公收绍书中,得许下及军中人书,皆焚之。魏氏春秋曰:曹公云:当绍之强,孤犹不能自保,而况众人乎!

    读至这里,天子掩卷,他方才念得是魏书武帝纪一段。曹操破袁绍后,获得了自己部下以往与袁绍暗中往来的书信,然后曹操看也不看,一把火烧掉的事。

    这时殿外禀告。张诚,张鲸已是到了。

    张诚,张鲸身后跟着好几名太监,他们搬来六个大木箱子。

    张诚向天子禀告道:“陛下,张居正家里已是抄没,金银细软正在细点,这是朝中大臣与张居正往来之书信,拜帖,以及贽敬礼单。”

    天子走至大木箱边,手抚箱子道:“张居正在世时,虽言正身不正,但有一句话说得对,大臣们的奏章不可信,要听其言观其行。这句话朕深以为然。”

    “你们将这箱子里所有在朝七品以上文官,特别是翰林御史给事官员的书信,以及贽敬礼单找出,朕要看看他们在朕的背后是什么嘴脸?朕不是曹操,没有那等宽广的心胸。”

    张鲸,张诚二人对视一眼。

    “何为仁?孔子曾言,仁者,爱人。理学解为爱人,爱他人。吾解为爱己爱人。其实己与他,合起以来也是一个人字。”林延潮侃侃言道,他讲得并非大道理,每个锦衣卫都能听懂。

    “三千年以降,诸经云云,实离不开一个仁。微言大义渗透在圣贤书,为读书人几千年来传承。仁字已渗入百姓平日日用。因一仁字,己与双亲,族亲,乡里,家国天下,具是一体。”

    “譬如尔等为孩儿时,父母常道,吾如此为你操劳,还不是为了你。其实谬矣,可与父母说,他们如此操心,实只为了自己罢了。”

    众锦衣卫听了都是大笑。

    “父母之爱是为仁,因为爱子女即是爱自己。同而论之,我们讲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百姓们为何忧国忧君,非吾等好事,因为这家国天下与百姓是为一体,爱国家也是爱自己,这也是一个仁字。所以古人才道,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

    听到这里,众锦衣卫们都是恍然。

    大殿中,几名太监从箱子里取信给天子念,官员为何向张居正致信,奉上多少多少贽敬,一一道来。

    其中有不少平日道貌岸然,以清廉自许的大臣,或是这一次攻讦张居正最得力的官员。

    在信中句句是极尽献媚之词,其中甚至有这样的话。嘉靖初年,上帝南顾荆土,将产异人,以相君寄之封君。或称,相君为众父,封君为众父父,众父父者,苍苍是也。

    天子脸上连连冷笑。

    足足念了一个时辰后,天子仰头望着殿顶道:“满朝臣工有负朕心,有负朕心。”

    张鲸报道:“陛下,张居正抄家已是清点出了。”

    天子冷笑问道:“几何?”

    张鲸道:“抄没黄金两千四百两、白银一万七千七百两、金器三千七百一十两、金首饰九百两、银器五千两百两、银首饰一万两,另有玉带16条。一并折银约为二十余万。”

    天子转过身,双手纠住张鲸衣领,咬牙切齿问:“尔等不是说,张居正家里最少有两百万两吗?”

    张鲸吓得直哆嗦。

    张诚则是跪下磕头道:“陛下,奴才可是从没有这么说过,那都是大臣杨四知他们说的。”

    天子又看向张诚,目中透出厉色。

    张诚额上冒汗道:“陛下张府已是翻了底朝天了,刑部侍郎丘橓可以为奴才作证。奴才实没有贪一两银子。臣揣测,除非是张府,提前将钱财都私藏起来,否则就这么多了。”

    天子闻言身子一晃,喃喃地道:“当年严嵩抄家,抄了两百多万两。堪称贤相的徐阶,在家指使子侄侵占民田十几万亩,就连冯保也侵吞了两百多万两。”

    “张居正他当了十年宰相,就二十万两的身家。朕不信!朕不信!”

    说完,天子颓然坐在龙椅上。

    林延潮讲完了仁字,又对锦衣卫们道:“除了仁还有一个义。所谓义就是利,大义乃天下之利,小义乃个人之利,故舍小利而就大利是为义。”

    “昔日齐国权臣崔杼杀齐王,齐太史,在史书上崔杼弑其君。崔杼杀之,命其弟为史官。史官复言,崔杼弑其君。崔杼再杀,连杀三名太史后。崔杼问史官,汝三兄长都死了,汝惧否?史官答秉笔直书,乃份内之事,要杀就杀。”

    “齐太史四兄弟不怕死否?只因苟活偷生乃小义,职责所在乃大义,故义之所在,责无旁贷。似我等升斗小民,一食三餐难以温饱,就算舍小义,也难成大义。但为官仕君之人,为民请命,则是大义所在,故宁折不弯,宁死不回。”

    林延潮说完,一旁在偏室监听的锦衣卫几名侦缉,怒而投笔道:“此人如此谨慎,说了一日的话,仍滴水不露。”

    另一人道:“都半个月了,一句有用的话也问不出。吾为锦衣卫以来,也从未见过这等人。”

    一名老侦缉冷笑道:“此子若非忠臣,就是大奸似忠!”

    殿上天子对将张居正抄家之事,已露悔意。

    张鲸道:“陛下保重龙体,张居正贪墨是不假,否则凭他的俸禄和赏赐,哪里有这二十万银子。而且朝臣们给他送的各种贽敬,都有案在册。”

    “这贪墨一万两是贪官,贪墨一百万两也是贪官啊。”

    “闭嘴!”天子起身怒踹张鲸,然后道:“是,尔等误朕。杨四知口口声声说张居正贪墨,但他任官以来,给张居正三节两礼一次不少,总计贿得一百两,这是他当御史一年的俸禄,这钱他哪里来的?”

    “朕还不能将杨四知削籍罢官,否则就是承认朕是错了。这些人都是奸臣,朕以后一个也不用。”

    张鲸,张诚对视一眼,知皇帝也是气话,若真的一个也不用,那大明朝就是官场一空了。

    半响后天子问道:“朕问你们,朝堂上可有不曾给张居正贽敬的官员?”

    张诚道:“回禀陛下,有。”

    “何人?念出来!”

    “刑部尚书严清。”

    “严尚书乃朝之端人,刚正不阿,他不附张居正,朕丝毫也不意外,”天子闻言欣然,然后道,“严青天真不愧是朝堂柱石,拟旨特简严清为吏部尚书。”

    “还有没有他人?”天子询问。

    张诚听了一旁太监的禀告后,却欲言又止。

    “为何支吾?”天子皱眉道。。

    “臣不敢说。”

    “是何人?竟令你不敢说,除了严卿家,朝堂上还有人敢不给张居正献殷勤的,莫非此人是太后吗?”

    张诚跪下道“回陛下,乃左中允林延潮!”

    殿上倏然鸦雀无声。

七百五十章 罪在朕躬

    詹事府左中允林延潮,殿中众太监们听着这个名字后,呼吸都是一凝。

    这个名字这几日来搅动整个朝堂上下,引天子震怒,甚至圣慈太后也是几乎没有一夜安枕。

    但在官员民间中是人人称赞他,为民请命,不计生死。

    当然就有官员抹黑他是楚党余孽,上书攻讦太后,天子,乃转移视听,保住朝廷上的楚党。简而言之就是居心叵测的奸臣。

    然后就是这样一个奸臣,在张居正过世前,举朝誉之下,持中守正,与张居正划清界限,甚至可以说交恶。

    在张居正过世后,在举朝皆非之下,他却出面维护张居正的身后,力谏保大臣身后之事,为此甚至入诏狱。

    这是何等行为?

    君子之行。

    司马迁的报任少卿书,众人都有读过。里面司马迁自述,在李陵得宠时,他与李陵并无私交,然而待李陵被俘后,他是唯一一个在汉武帝面前为李陵辩护的大臣,纵因此判死刑亦要上谏。

    还有海瑞在世宗皇帝在位时,呈治安疏大骂天子,但在世宗皇帝去世时,但呕饭大吐,痛哭不止。

    公义是公义,私情是私情,为公而不谋私。

    此刻在殿上念完林延潮的名字后,天子在脑海中,当场想到的就是司马迁,海瑞两个人。

    从古至今,总有那些人,为国家,不计生死,为百姓,不计祸福。

    “国有诤臣不亡国,”天子说完这一句,后突然大恸,于殿上捶胸道,“是朕冤枉了张太岳,是朕冤枉了林延潮,朕是昏君!朕乃昏君!”

    听了天子的话,众太监们都是跪了一地。

    平日天子一贯心高气傲,而今日竟是自承其过,这简直是前所未有之事。

    高淮则是悄悄抹泪,心道林中允你之忠节,陛下终于知道了。冤屈必然昭雪,板荡可识诚臣。

    一旁张鲸却知此事有蹊跷,他任东厂督公刺探大臣情报,他所知林延潮虽非张居正一系,但与张居正绝非全无往来。

    但是在天子面前,他却不会说。当然并非是因为张鲸是个忠直的太监,也并非是凭与林延潮交好就可以替他隐瞒。张鲸不说是因他收了林延潮一万两银子。

    这个时候拿钱办事张鲸绝不会把自己所知的情报,告诉天子,反而会竭力隐瞒。因为揭了林延潮的底,也不会对自己有什么好处,百言不如一默。

    这时天子问道:“四川道御史曾向宗弹劾林延潮的奏章发给内阁了?”

    张诚道:“已是发了,恐怕追不回来了。”

    天子冷笑道:“朕可是上了这些朝臣的当了,一个杨四知,一个曾向宗都是奸臣,朕怎么就听信了他们的话?以后言官弹劾张太岳的奏章,朕不看了,都直接发内阁,让他们自己票拟。朝局也交给内阁操心吧。”

    天子言语中满满的心灰意懒:“这皇帝爱谁坐谁坐,这天下索性就让这班大臣们来管好了。”

    张鲸,张诚等太监们跪下磕头道:“陛下,你乃天子,百姓福祉所在,你可不能不管天下苍生啊。”

    天子负气道:“管了又如何?朝局上都是这等奸臣。朕已先负了张太岳,又再负了林延潮,将他们抄了家,下了诏狱。可朕今日才知道,他们都是为国谋事的忠臣,朕如此待他们,怕已令天下寒心。”

    “你们以为你们不说,朕就不知道,林延潮下诏狱后,多少官员百姓指着朕在骂,骂朕是昏君。他们说得没错,朕就是个昏君。后世史书必不会漏过记朕这一笔。”

    张鲸道:“陛下不必难过,雷霆雨露具是君恩,既是知道真相,陛下补偿他们就好了。”

    “怎么补偿?赦免张居正,朝廷的勋戚不答允,赦免林延潮,太后也不答允。而之前抄家,下诏狱的命令,都是出自朕的旨意。”

    “你们要朕自食其言吗?如此百官臣工会如何看朕?指责朕昏庸,误信了杨四知,曾向宗的谗言,维护天家颜面而将忠臣下狱?万方有罪,罪在朕躬,说来说去,这一切都是朕的过错,朕恨不得下罪己诏,以昭雪张太岳,林延潮的冤屈。可是朕不能啊。”天子边说边落泪,既是气自己被大臣欺骗,也是为冤枉了张居正,林延潮难过。

    张鲸,张诚等太监也是陪着天子落泪,他们也明白天子苦衷。

    天子哪里有亲自承认错误的。

    抄了忠臣的家,以及将谏臣下诏狱,哪一个都会令天子陷入骂名。这令非常好面子,想在史书上做个与尧舜比肩的天子,以后如何面对天下臣民。

    所以罪己诏不能下,既然如此,唯有将错就错了,现在也只有将此遮羞布扯起来。

    “林延潮在诏狱如何?”天子向张鲸问道。

    张鲸答道:“回陛下,你之前吩咐对林中允要以礼相待,故而奴才听了吩咐,令下面的人不得用刑。”

    天子释然道:“此事办得好,他已是为国家将身家性命都献上了,你们不可为难他。”

    张鲸得天子夸奖,十分高兴道:“奴才为陛下办差,这都是分内之事。据奴才所知,林中允虽在狱中,但对陛下一字怨言,也没有。反而与牢子们讲书授经,谈圣人教化,传永嘉之学。众人都对他都是心悦诚服,不少人还拜在他的门下。”

    张鲸知道天子这一刻对林延潮满满愧歉,于是说这些话来缓解。

    天子听了果真扫去方才颓然之色,拍腿道:“这是朕所知的林三元,嗯,荣辱不惊。昔日西伯拘而演周易,林延潮于诏狱讲事功,此圣贤所为也。”

    “张鲸你办得好,朕心甚慰。”

    天子说完伸手拍了拍张鲸肩旁。张鲸见天子居然破天荒的一日夸奖了他两次,高兴得无以复加,心想自己与林延潮为政治盟友,看来还真是对了。

    天子与张鲸说完话。

    这时一名太监来到殿内与张诚说了几句。

    张诚闻言脸色一变,立即来至阶下向天子禀告道:“陛下,登闻鼓院值鼓御史来报,林中允的夫人携子,于长安右门外击登闻鼓鸣冤!”

    PS:有书友问海瑞有没有给贽敬?答案当然是没有,张居正当首辅时,海瑞是闲居在家,本书里是林延潮向天子推荐才起复的,所以根本没机会。

七百五十一章 十三太保

    京师里一直秋雨不断,阴暗潮湿。

    北镇抚司的诏狱不是客栈,自不是给犯人享受的。

    这里终日不见阳光,没有窗户,四面厚壁。牢房里所见唯有微弱的烛光,所闻唯有一声声**而已。

    林延潮身在诏狱十几日,已见了不少惨状。

    诏狱里不少人是被锦衣卫关了几个月,甚至十几年,几乎每日都有人被抓进来,也有人死着被拖出去。

    林延潮将巾帕往盆里取了一点水打湿后,将之伸出栅栏,朝斜对门牢房的一名犯人身旁投去。

    那名犯人浑身血迹,好几处皮肉溃烂得不成样子。

    那人摸着地拿过巾帕一绞,总算有点水进了喉咙半响后才道:“多谢了,左中允。”

    林延潮依着牢房墙壁坐下道:“楚滨先生,举手之劳。”

    那人咧着嘴笑了笑道:“到了此刻,能称我游七一声楚滨先生,也唯有左中允了。”

    林延潮摇了摇头,看着对方不由感慨。

    游七昔日是张居正的管家,满朝大臣争相结识的存在。

    林延潮记得以往见游七时,对方何等威风,高高在上,但眼下却沦为阶下囚。

    当初天子下旨缉拿游七时所言,是送镇抚司打问。

    冯保的亲信郭清等是好生打问。

    这下诏狱是有规矩的,圣旨里说是‘打问’,那就是游七现在的样子,这已是算好的了,严重是“好生打问”,基本是活不成了,若是‘好生着实打着问’,那就惨了,诏狱列有刑具十八种,一般上个一两种,正常人都扛不下来,这些刑讯就是令文武官员对诏狱闻风丧胆的由来。

    至于‘好生着实打着问’,锦衣卫就会给犯人上个套餐,十八种轮着上一遍。

    不过这对于林延潮而言,身在诏狱却是另一种体验。

    真正头疼的是审问林延潮的锦衣卫。天子下令不可刑讯林延潮,所以他们最重要的手段使不出来。

    不过这也无妨,不能刑讯,其他方面也可以为难。

    比如和马桶拷在一起,睡冷铺等。

    可是张鲸又收了林延潮的钱,东厂厂督放话要关照林延潮。林延潮在诏狱所住牢房,衣食供给,简直比自己家里也差不了多少。

    如林延潮晚上睡得是是高铺,每日都是洁净的衣裳,饮食替换,还有香茶可品,审问之余,还能写文读书,不少人拜在他门下。锦衣卫们见了这一幕,也是都是服,下诏狱能到这个地步,也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只是弄到这一步,不是天子眼前的红人,亲信大臣,就是与东厂督工好得穿一条裤子。

    但这样人怎么可能会下诏狱?

    可是事情就是这么玄,林延潮偏偏就来了。

    到了每日审讯林延潮时,是什么内容也问不出来。

    锦衣卫这边没办法迫林延潮就范,而他连天子和太后都敢得罪,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了,你用减刑或者杀头来要挟他根本没用。狱中的锦衣卫都恨不得把林延潮叫大爷。

    林延潮将自己吃的饼子掰了一块丢给游七。

    游七吃了饼子,有了气力,勉强撑起身子问道:“左中允,我求你与我说句实话,相爷府上是不是已被抄家?几位公子是否也已是下狱?”

    林延潮沉默片刻答道:“昨日锦衣卫问话时,听闻已是抄家,不过几位公子却没有下诏狱,应是去了刑部的天牢,或是在大理寺,也算不幸中之万幸。”

    游七听了张府遭难不由道:“相爷在世时,门生故吏满天下,多少人受了他的恩惠,但眼下却成了树倒猢狲散之局。正应了相爷平日说的话,兴亡荣辱终有定数。”

    顿了顿游七又道:“然而相爷这一去,满朝没有一个大臣替他申冤,倒是左中允你平日与相爷没有半点交情,却肯出面替相爷说公道话。”

    “我游七一生很少服过什么人,左中允你是一个。若我游七有来生,一定当牛做马替相爷报答左中允的恩情。”

    林延潮苦笑道:“楚滨先生言重,我只是为前首辅大人鸣不平而已。”

    游七仰天道:“是啊,相爷一生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他的心底只有这大明江山,但身后却落了个这等下场,朝廷待你何其薄矣。”

    说着游七伸掌捶地。

    游七说了几句,这时巡视的狱卒来了,冷笑了几声,这诏狱里最不缺的就是犯人的痛哭流涕。

    正待狱卒要挥鞭抽打游七时,林延潮喝道:“住手。”

    这狱卒转过头来,正是责骂,却见是林延潮,当下忍住气道:“左中允,你在牢里吃好喝好,也就罢了。若再多管闲事,有你苦头吃!”

    狱卒话音刚落,而就在这时有人沉声道:“谁要给左中允苦头吃?”

    这时但听门外道:“督公到!”

    这名趾高气扬的狱卒,立即跪伏在地,吓得魂不附体。

    但见穿着飞鱼服的张鲸负手走至牢门前,身后跟着北镇抚司的统领官十几人。

    北镇抚司的锦衣卫被官员称为缇骑,奉王命拿人,可逮捕、侦讯、行刑、处决官员。

    平日里这些统领官指挥缇骑,都是不将官员放在眼底的主。

    他们有个令京城小儿不敢夜啼的诨号——北镇抚司十三太保。

    而此刻十三太保却毕恭毕敬地跟在张鲸身后。现在张鲸总管锦衣卫,东厂,连锦衣卫指挥使见了他都要叩头禀事,何况这些太保。

    但见张鲸上下打量林延潮牢房,对左右发怒道:“你们是不是没把咱家的话放在心上?”

    张鲸这么一说,十三太保忙跪在地上道:“督工垂怜,我等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是不敢啊。”

    张鲸拍着林延潮牢门质问道:“咱家与你们说了多少次了,林中允是陛下看重的大臣,需尔等好好审问,不可有任何差池。而你们是怎么听咱家的话的?”

    “把他关在这暗无天日,密不透风,阴冷潮湿的地方,若是林中允因此感染了些许风寒,你们担当得起吗?”

    十三太保听了都是一头雾水,心想明朝开国以来诏狱不都这么关人了吗?怎么换到林延潮身上就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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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百五十二章 既往不咎

    见张鲸发话,十三太保哪敢狡辩。

    既是出来当官,大家都有一手争功诿过于人的本事。一名太保喝道:“你这不长眼睛的人,居然敢如此待林中允,忘了当初督公与本官交待吗?信不信本官剥了你的皮。”

    此言一出方才呛声林延潮的牢子,顿时吓得魂不附体,连连叩头道:“督公在上,小人该死,小人该死。”

    “拖出去!杖五十。”

    太保吩咐一声,即两名锦衣卫上前将这牢子拖出去。

    这牢子着实倒霉了,成了上官的替罪羊。

    一名太保见处置了牢子,立即道:“左中允乃是谏臣,义薄云天,堪比岳武穆,这些奸贼如此害他,就是要作秦桧,张俊。这番真是多亏得督公英明神武,明鉴万里,替我们北镇抚司除了一害!”

    锦衣卫和东厂这么臭名昭著的两大特务机关,但平日里都供着岳武穆,以自己行精忠报国之事而自命。

    这名太保自以为将林延潮比作岳飞,这马屁拍得够得力,哪知张鲸一脚踹了过去道:“呸,狗才会不会说话?”

    那太保一听立即会意,他这是作死啊。他立即给自己两个耳光道:“当今天子乃是圣君,不是宋高宗,必不会冤枉忠臣。小人这张臭嘴,该打,该打。”

    这名太保左右开光,将自己的脸打得如猪头般。

    另一名太保暗骂这简直是猪一样的队友,连忙替他补救道:“督公,我们这十几日查得林中允忠肝义胆,口供里可见拳拳报国之心,正准备向督公禀告,以昭雪其罪。今日公公来了正好,我等正好禀明公公。”

    其实锦衣卫们什么口供都没问出来,但为了拍林延潮与张鲸的马屁只好这么说了。

    这时林延潮发话道:“诶,张公公,这几日几位太保,牢头对我并无无礼,甚至多有照顾,还是不必为难他们了。”

    听林延潮的话,几名太保如蒙大赦,简直是有绝处逢生之感。

    张鲸见此,笑了笑当下道:“既是林中允替你们求情,暂且寄下尔等狗命,口供咱家自己问吧,一会把你等住的地方腾出来给林中允住,你们自己住在这牢里。”

    这简直牢头与囚犯易位了,但众太保们却都觉得张鲸这处罚太轻了,立即叩头称谢。

    “你们先退下。”

    张鲸发话,众太保这才将三魂六魄归位,躬着身离开了牢房。

    这时张鲸对林延潮,一脸替他难过的样子道:“兄弟,对不起了,让你受苦啦!”

    林延潮哦地一声问道:“公公哪里的话,这几日多蒙你的照顾呢,只是莫非陛下已知我的冤屈了吗?”

    张鲸心道,何止知道,对你的信任还更上一层,你以后前途不可限量,眼下连咱家都得努力与你交好了。不过话说回来,你又狠狠地得罪了太后,天子要尽孝道,总要顾忌太后,马上要大用恐怕是不能了。

    张鲸笑了笑道:“陛下,抄了张江陵的家,其中恰好发现刑部尚书严清与兄弟你,在满朝大臣中唯一在张江陵当朝时没与他私下往来的大臣。兄弟你之忠直实令陛下赞赏。”

    林延潮闻言微微笑了笑。

    他与张居正同朝为官时,知他日后会倒,与他一直保持距离是真的,但也绝非没有往来,否则张居正身为首辅,林延潮在对方寿辰时,连道贺书信也不写一封,此举就成了挑衅。

    所以前段日子在张懋修,张嗣修兄弟上门时,自己让兄弟二人将原先自己给张居正帖子尽数收回。

    此举不是林延潮料事如神,只是他想起明史严清传里,万历皇帝有抄家后翻阅大臣书信的习惯,故而当初在张家兄弟上门时,林延潮还没有打算要不要帮张居正之前,就预先布置下这等安排,也算是未雨绸缪。

    张鲸这么说,林延潮知对方对自己心生怀疑,但他的揣测没有根据。若非自己是穿越者,谁敢肯定皇帝抄家后,一定会看大臣书信,然后自己冒死上谏,博个侥幸,那自己的神机妙算可比三国演义里的诸葛亮了。

    故而张鲸尽管心底怀疑,但手里也没证据。尽管张鲸可拷问张嗣修,张懋修,但他也没必要与自己过不去。二人现在正狼狈为奸。

    林延潮笑了笑道:“公公,你言重了,张江陵家里抄出多少金银?”

    张鲸也不打算深问,而是道:“折银二十万两之数,不过有朝臣怀疑张居正早听到风声,将私产藏好,刑部侍郎丘橓正在拷问张家几位公子,以及奴仆。”

    林延潮听了顿生无力之感,历史上就是如此,张居正家里只抄出二十万两白银,但有人不信。

    于是锦衣卫继续对张家几个儿子拷问,其长子张敬修受刑不过被迫自杀。

    临死前张敬修写下绝命书,信里说,拷问官员一定要逼他们承认张居正在世时受贿两百万两(屈坐先公以二百万银数),他被迫胡说自己拿了三十万两银子寄存在曾省吾,王篆家里(诬扳曾确庵(省吾)寄银十五万,王少方(篆)寄银十万),可实际并无此事,他是被屈打成招的。

    张敬修在信里最末大骂张四维,里面说,告知山西蒲州相公张凤盘,今张家事已完结矣,愿他辅佐圣明天于于亿万年也!

    历史上张家人全部被拷打一遍,不少人被拷问至死,但一两多余银子也没找出来,所谓千古奇冤也不过如此。最后申时行,海瑞等大臣看不出去了上谏求情,这才令天子停止对张居正清算。

    而今历史又要在自己眼前重演吗?

    林延潮忙问道:“陛下知屈了张江陵,可有停止清算之意?”

    张鲸苦笑道:“左中允,你为官也这么久了,怎么会问如此幼稚的话。”

    林延潮闻言苦笑道:“是啊,陛下怎会有错,他奉天命在身,乃是天子,故而绝不会有错的。就是天下人错了,他也不会有错的。”

    张鲸见林延潮如此,不忍地道:“陛下虽未后悔,但已知林中允你的冤屈,故而命咱家来诏狱中探视。陛下亲口与我说了,只要你肯给陛下和太后认错,写一份伏辩,可以既往不咎。”

    

七百五十三章 我以我血荐轩辕

    就在张鲸身在诏狱中时,长安右门外。

    今日正值东阁会揖,翰林院,礼部,工部,吏部,御史台等官员于东阁议事后,从长安右门出归衙。

    在登闻鼓院前值守的锦衣卫看着走在金水桥上的官员。

    虽说是锦衣卫也有三六九等,最优等的当属在北镇抚司当差,手握实权。

    次一等的就是大汉将军,那在宫里当差,随天子出入,那也是倍有面子。

    但他们呢?同为锦衣卫却沦为值鼓,每日都与告御状的老百姓打交待,这简直是烦不胜烦。

    正待他们百无聊赖之际,却看得一名女子怀抱一婴儿,径直走向登闻鼓,要去取鼓槌。

    这几名锦衣卫喝道:“这是作什么?登闻鼓也是尔等乱敲的。”

    那女子道:“我此来是敲登闻鼓的!”

    这名锦衣卫冷笑道:“大明履历,凡民间诉讼各有县,州,府各有司至下而上者审理,若越本官官司辄赴上司称诉者鞭五十,不实者杖一百。”

    “也就是说,无论敲登闻鼓有冤无冤,先拿下抽五十鞭!”

    于是这名锦衣卫不待对方分说大喝一声拿下:“先鞭五十!”

    几名值鼓兵丁要上前锁人。

    哪知值鼓兵丁还没近前,即被女子身旁的两位武人三拳两脚打倒在地喝道:“放肆,竟敢冒犯夫人。”

    一名锦衣卫傻了眼的,竟有人还敢打值鼓兵丁。这名锦衣卫骂道:“尔等要造反吗?竟然殴打值鼓兵卒,通通抓起来。”

    数名锦衣卫正要动手,却听一人道:“慢着。”

    但见一名穿着獬豸补子的御史走了出来,正是登闻鼓院的值鼓御史。

    十几名兵丁一并向这御史行礼道:“大人,此人无礼,竟然殴打锦衣卫。”

    御史斥道:“你们眼睛长到哪里去了,没见这位夫人穿着五品命妇之服,尔等竟敢放肆。”

    值鼓御史不过七品,而对方乃五品命妇,说明对方的丈夫也是五品官。

    这五品命妇自是林浅浅。林浅浅本是六品命妇,但因子与皇元子同日而诞,故而天子破格赏她为五品命妇,品秩竟比林延潮还高。至于两位武人则是陈济川,展明。

    故而这名值鼓御史看了一眼女子怀中的婴儿,然后上前行礼道:“本官乃值鼓御史,有什么话不妨对我说来,敢问夫人可是为何人申冤?”

    林浅浅欠身道:“原来是宪官大人,我此来为我家相公申冤。”

    值鼓御史寻思当朝哪个五品官被抓了,此事自己可惹不起,于是他道:“夫人你家相公现关在何处?”

    “北镇抚司。”

    值鼓御史倒吸一口气凉气,官员被抓入北镇抚司,一般很难全身而退。值鼓御史寻思到底是什么官员被抓。

    值鼓御史道:“既是身在诏狱,说明此案乃天子亲问亲察,你又何必来敲这登闻鼓再禀天子呢?”

    林浅浅垂泪道:“宪官大人,我相公为民请命,言语冒犯,故而身入诏狱。我相公为官如何,我一介妇人自是不知,不敢妄下断言。但我听说过为忠臣必出于孝子之门。我相公于长辈尽孝,于兄弟尽悌,身为丈夫,待我也一直很好。”

    “我心想相公绝不会是奸臣。天子如何惩罚亦是君恩,但奈何相公他才刚当了父亲,幼子尚在襁褓,恳请天子念舔犊之情,对我家相公手下留情。”

    值鼓御史闻言惊道:“汝相公莫非是上‘天下为公疏’的左中允?”

    听这值鼓御史说完,左右皆惊。

    锦衣卫心道,完了,完了,林延潮的一封天下为公疏把圣上,太后都气得不行,眼下朝野议论是沸沸扬扬啊。

    听说连代上林延潮奏章的通政司使都要上表向天子请罪。他们几个锦衣卫有几两重,还敢把此事和天子再提一遍。

    这简直不要活了。

    几位锦衣卫都要当场管林浅浅喊姑奶奶,求你不要将事闹大,放过他们好不好。

    但见御史问询,林浅浅又是伤心,又是自豪仰起头道:“这天下为公疏,正是我家相公写的。”

    值鼓御史闻言当场肃容道:“原来真是左中允的夫人,余读此疏怆然泪下,于左中允之高义敬佩不已,请夫人受某一拜。”

    说完值鼓御史向林浅浅长长一拜。

    左右锦衣卫都是暗道,完了,完了,竟碰上这么迂的御史,这一次若是天子,太后降怒,我们都是完了。

    林浅浅欠身避开,此刻怀中沉睡的婴儿也恰在此事醒来。

    婴儿的小眼睛往四方一瞪,见生疏环境,陡然放声大哭。

    值鼓御史见此婴儿啼哭,当下起身道:“本官就是凭着乌纱帽不要,也要将此事上禀天子。”

    林浅浅见此含泪道:“奴家谢过宪官大人高义。”

    左右锦衣卫连忙道:“大人三思啊!这左中允不知什么时候就要完蛋,咱们可千万不能跟着凑热闹啊。”

    值鼓御史冷笑两声不作理会,亲自手持着林浅浅的书状直至宫中。

    林浅浅安抚了一阵婴儿,然后让贴身丫鬟抱上马车,而自己就跪在在登闻鼓院前等候。

    霞光之下,将林浅浅的身影勾勒在紫禁城前。

    望着雄壮的宫殿,林浅浅神情坚定,仿佛若是圣旨不来,她就能一直在这里跪下去。

    这一幕为不少过路官员所见,纷纷相询,待得知是左中允林延潮的妻子后,皆是唏嘘不已。

    有人则是羡慕。

    “此巾帼不让须眉啊,左中允真是有一位好妻子啊。”

    “我听说过,听闻左中允这位妻子与他共过贫贱,共过糟糠,相公下诏狱,身为妻子自是不离不弃。”

    有人则是愤慨,相顾道:“我等之勇,尚不如一介女子乎?”

    “我等都不说话,难道还让妇孺来说话吗?”

    “几十年皓首穷经之功,都到哪里去了,真羞为读书人!”

    说完众人都是深深一声长叹。

    而在诏狱之中。

    张鲸对林延潮是循循劝之。

    林延潮道:“公公,既拿我兄弟,那我也实话与你说。小弟犯颜直谏,天子能宽宥我的过错,派公公亲自与我递话。陛下这番恩情,身为臣子粉身碎骨,亦难以报答。只是公义所在……”

    “可是兄弟啊,你如此固执,可否令圣心回转半点。你以为陛下,太后真是怕了你的奏章吗?张居正的辽王案是铁案,一百年都翻不了,还有潞王大婚之费,太后也不会少一文钱。你白白葬送了你的仕途,又有什么用。倒不如留在朝堂上,待陛下心意回转之时,你再作进言不迟。怕只是怕,陛下对你失望,或者你已不在朝堂上了。”

    闻张鲸之言,林延潮不由痛心地道:“为何陛下明知自己错了,仍不肯听。”

    张鲸觉得林延潮有所意动道:“兄弟,陛下的性子,你我都清楚的,他好面子,要作圣君……哎,总之陛下是陛下,你身为大臣,断不可让陛下下不了台。”

    “想想你的妻儿老小,你的学生,你不把生死放在心上,但外头无数人在为你奔走,要救出你诏狱。你要替他们想一想,人心都是肉作的,方才我出宫时,还见到你夫人在登闻鼓院敲登闻鼓告御状呢?”

    林延潮听了张鲸的话,默然了许久,方道:“公公,请拿纸笔来。”

    张鲸闻言大喜。

    笔纸在案上铺就,林延潮将纸一推问道:“公公可有布帛?”

    “兄弟你要布帛作何?”

    林延潮笑了笑道:“公公有无听过,天下肉食者谋之。为官者肉食也,故而以天下为己任。为官者都不谏君之过,就是将路走绝了……要真到那一日我们这条路走到了尽头,老百姓就要站起来另一条路……公公,我林延潮既然当了这官,宁可负陛下,也不能负了这天下!”

    张鲸叹道:“可是兄弟你的大好前程。”

    林延潮道:“贬官削籍之事,当初与你送银子时,我早想过了。公公恳请你帮我一次。”

    张鲸长叹一声道:“咱家不管你了,来人,将布帛给林中允奉上。”

    林延潮将布帛平摊案上,凝视片刻,然后将食指抬起……。

    见这一幕,张鲸与众人都是变色。

    张鲸不由惊呼道:“兄弟你,林中允……”

    手指上的鲜血滴答而下,于布帛上点点沾染开来。

    林延潮手指疾动写至,事君有犯无隐,臣非好谏诤,唯耻君不及尧、舜……

    张鲸是一个劲的摇头,他虽出身司礼监,但对于文墨之事,一向不精通。

    对于圣贤书说得‘仁义’二字一贯是嗤之以鼻,他奋斗至东厂督工,靠得是看人眼色,溜须拍马的本色,与圣贤书何干。

    至于满朝大臣们满口仁义道德,但私下还不是要向自己谄媚,给自己送钱。

    但今日见林延潮,张鲸忽觉得真是有这么一些读书人,可以不计个人得失,他们坚信孔孟之义,终其一生为自己不认识他们,他们也不认识自己的老百姓们谋福祉。

    ……臣林延潮血谏。

    随林延潮最后一划,数百字血书已毕。

    张鲸将血书捧起后,珍重地纳入袖中道:“左中允,咱家这就拿给皇上。”

    

七百五十四章 首辅(谢豪猪tyz书友盟主)

    东阁位于皇极门东庑房十馆以南,会极门之南廊。

    东阁坐东向西,乃公会,侯朝,揖阁时,大臣们所群坐的地方。

    提及东阁,有一则有趣故事。

    景泰年间,在宫里的官员为避暑热,都穿着亵服办公写字。

    有一天御驾从右顺门至左顺门(会极门)时,身在东阁的众官员争相挤至门边一睹天颜。结果天子见了,对左右问,这些穿白衣的是什么人?

    左右太监不敢说实话,只好说是‘以必秀才出后,匠人收笔墨锁门也’。

    内阁大学士陈循知道此事后,当即找这些官员问,当时是谁穿白衣的?

    众官员都不敢答,唯独刘定之(字主静)大大咧咧地出班答说,学生只在门内观,没有出门。陈循厉声,你呆在门内也被天子看见了,真五十步笑百步,怎会有你这么迂腐的。

    刘定之被臭骂一顿后,众官员们都讥笑,什么叫傻鸟,什么叫‘祸福无不自己求之者’,刘定之就是了。

    笑话是笑话,坐在东阁中,一眼目睹皇极门广场是毋庸置疑的。

    故而值鼓御史急匆匆奔至皇极门前投贴,之后天子的心腹张诚急匆匆地赶往宫门之外。

    身在东阁内正与户部尚书张学颜谈事的张四维是一目了然的。张四维命董中书出门问询后回禀,方知是林延潮之妻敲登闻鼓上谏,天子闻之后令司礼监秉笔太监张诚前往安抚。

    张四维见微知著,张诚是谁?眼下司礼监第三号人物,仅次于张宏,张鲸之人物。

    从未听说过敲登闻鼓的,皇帝不怪罪,还让自己亲信太监出去解释的。

    由此一事,张四维察觉到了什么。他还听说这一次籍没张居正的家,有消息说仅抄了二十万两,此事足以给杨四知这些朝堂上力主言张居正贪墨之人狠狠一记耳光。

    张四维看了正在喝茶的张学颜一眼,张学颜与他都是嘉靖三十二年的进士。

    张学颜任辽东巡抚时重用李成梁,有平辽之功,回到朝堂后张居正用他为户部尚书,主清丈田亩之事,是个上马能治军,下马能治天下的能臣干吏。

    但见张学颜听完林延潮的事后,苦笑道:“凤盘兄,看来不用多久,我也要随林宗海一并入诏狱了。”

    张四维吃惊地问道:“子愚何出此言?”

    张学颜叹道:“朝廷欲建寿宫,定额七百万两,这笔钱户部拿不出来。”

    张四维奇道:“户部还没有到山穷水尽之时,太仓里尚有些积银,你东挪西凑的不是没有办法,你又何必说拿不出来,徒惹天子不快?”

    张学颜冷笑道:“凤盘兄,先帝之昭陵修建了两次,也不过费银一百五十万两。而这七百万两,你身为堂堂首辅大学士,竟觉得理所应当?”

    张四维被张学颜呛声,不由为难地道:“子愚,你这是在将我的军啊。”

    张学颜起身抱拳朝天道:“先帝在世时俭朴克己。昔日先帝在潜邸时喜吃驴肠,登基后知光禄寺每日要杀一头驴以传膳,心有不忍,从此不再吃驴肠。仆至今思之,仍感念先帝之圣德。”

    “而今日潞王大婚所用五百九十万两银子不说,还要添这修寿宫的七百万两。没错,太岳公变法十年,这才让朝廷方有了这点积蓄,但也不能如此就给败光啊。”

    张四维叹道:“今日之事非一朝一夕,当年朱万安为工部尚书时,慈圣太后欲为宫中兴造,朱万安多次从旁劝阻,令太后不快。当时太岳公与朱万安也是不和,授冯阉与太后进言,令朱万安致仕。从此朝堂不敢再有人敢拂慈圣太后之意。”

    笔者按:将一直阻止李太后花钱的工部尚书朱衡致仕,以及将李太后与天子嫡母并尊(历朝嫡母在堂者,生母不得封,张居正开创先河也),都是张居正讨好李太后干的事,明人评价,张居正内谄慈圣,以为固权也。

    张学颜摇头道:“太岳公此举也是迫不得已,否则焉得慈圣太后支持,行新政之事。只是太岳公是为了天下,但太后她却是……有些话不是我们人臣当说的。”

    张四维敲着桌子道:“你莫非起意进言劝阻?别忘了你还当着楚党的嫌疑。””

    张学颜不以为然地道:“前有朱万安,林宗海的前车之鉴,仆也知贸然上谏这乌纱帽也是不保。其实自乾吉兄(前吏部尚书梁梦龙)被劾罢官后,仆又背着这楚党余孽的帽子,这官也不愿意当下去了,过几日仆就向陛下请辞,告老还乡,凤盘兄你可要帮我在陛下面前说几句话,令仆早日从此淤泥中脱身。”

    张四维素知自己这位好友热衷仕途,当年在辽东杀蛮子得来军功,当户部尚书后,又冒天下之大不韪与张居正一并主持变法之事,怎么会轻易抽身官场的。

    张四维心知肚明,但面上却极力道:“子愚,你这一走,本辅在朝堂上就真成了孤家寡人了。不成,本辅说什么也不能让你走。”

    张四维再三挽留,态度十分坚决。

    张学颜道:“那么寿宫的事,凤盘兄以为如何?”

    张四维皱眉道:“子愚,你又拿此事来说。”

    张学颜决然道:“不是我逼你,而是天下人在逼你。林宗海那一份天下为公疏后,官员百姓之物议一直都没平息。特别是潞王大婚那五百九十万两,这时我们再在天家兴造开支有所松动,那些官员马上会将怒火倾斜在你我身上,弹劾奏章不说了,甚至回府路上都会被老百姓投掷瓦砾。”

    “凤盘兄,你是要在史书上留下个清名被罢官,还是愿在骂声一片中被罢官?你眼前就两条路。”

    张四维起身涨红了脸,大声道:“子愚,本辅有得选吗?你可知本辅的难处?我等身为阁臣,一边是太后,天子,一边是百官。”

    “身为首辅在位时,强势一点是威压朝堂,刀切豆腐,两面皆光,弱势一点只能守位,那是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啊!子愚,这首辅大学士你来当如何?换作你是本辅你会如何干?”

    张学颜此来本是想以致仕来要挟张四维的,但没料到反而被张四维一顿怒叱。

    ps:感谢豪猪tyz书友,成为本书第三位盟主,谢谢你的支持。

    

七百五十五章 救与不救

    张学颜与张四维共事这么多年,几时见过他发这么大的脾气。

    张学颜也知张四维说得有理,明朝首辅也分三六九等。

    第一等就如张居正这样,上压天子,下服群臣,那说是天下第一人也不为过。

    第二等就是严嵩,徐阶,高拱这等,天子压不了,但收拾群臣还是绰绰有余,这是名副其实的宰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第三等就是纸糊三阁老那等,无论天子,百官都不拿你当回事,谁发火了都拿你出气那等。

    张学颜垂首道:“元辅,学颜言语中有不当之处还请见谅。不过有句话,学颜还是要说,官当到你我这份上,若权不在手,与死无矣!”

    张学颜的意思很明白,张四维你要当哪等的首辅大学士啊。张居正版,严嵩,徐阶版,还是纸糊版?

    若真当了纸糊版,还不如死了清静。

    张四维闻言目光一凛道:“你我几十年交情,还说这算什么,反正这事本辅是不管了。若将天捅个窟窿,本辅替你兜着,兜不住你我抱着一块死。”

    张学颜闻言大喜,当下起身道:“学颜明白。”

    说完张学颜就告退了。

    张学颜走后,张四维抚须良久,正要起身回文渊阁。

    这时董中书禀告道:“王家屏,黄凤翔等讲臣求见。”

    张四维脸上闪过一丝几不可见的笑意,然后肃容道:“让他们进来。”

    王家屏,黄凤翔,沈一贯,朱赓入内后,称中堂后坐下。

    张四维板着脸道:“都快放衙了,你们几人来找本辅作何?”

    几人对视一眼,王家屏先道:“中堂,侍生方才路过长安右门,见左中允的夫人击登闻鼓,不知此事中堂知道不知道?”

    张四维斥道:“怎么你觉得本辅事无巨细都要插手?连谁敲登闻鼓都要亲自过问吗?”

    王家屏自持与张四维交情不浅,但却当场闹了大红脸,在黄凤翔,沈一贯,朱赓面前颇抬不起头。

    王家屏气得不再说话,其余几人在张四维的威势下,也不敢说话。

    半响后朱赓笑了笑出来打圆场道:“中堂日理万机,我等本不可拿这些小事来劳烦,可是左中允乃我等翰苑同僚,他的事中堂你不能不管啊。”

    朱赓这话说得很妙,咱们这一声中堂不是白叫的。你就算是首辅又怎么样,名义上你还是翰林院的学士,我等都是你的属僚。

    属僚出事了,你身为上官可不能不救啊。朱赓现在是翰林院掌院学士,就算是张四维也要卖他三分面子。

    这时王家屏也瓮声道:“就算左中允不是我等同僚,但他死谏陛下。中堂对于这样为民请命的谏臣也不闻不问吗?如此百官会如何想?”

    张四维对二人道:“本辅几时不闻不问?该做的都已是做了,曾向宗弹劾林中允奏章上票拟的是申吴县,而并非是本辅。”

    张四维说话是滴水不露。

    黄凤翔与林延潮交情最好,当下急道:“左中允眼下身在诏狱,每日受严刑逼供,若中堂再不出手施救,就是活得出来恐怕也只有半条命了。”

    张四维道:“既林中允身在诏狱,如此还未定罪,你要本辅向圣上说何词来救?”

    张四维反问令黄凤翔词穷。

    这时阁中有人冷笑。

    张四维脸上一沉看去却是陪坐末席的日讲官沈一贯。

    沈一贯入日讲官资历最浅,本来不该如此放肆才是。

    但沈一贯是何人,张居正如日中天时,敢与他顶牛的人。眼下张居正倒台,沈一贯可谓是负天下时望。因为有不阿于上的清名,他在当朝官员中说话很有分量。

    张四维阴着脸道:“沈肩吾为何发笑?”

    沈一贯拱手道:“中堂见谅,只是侍生想到一则故事,突而发笑。”

    “不妨说来听听。”

    沈***:“侍生想起管子有云,春秋时宋伐杞,狄伐邢、卫,齐桓公不救,还言寡人有千岁之食,而无百岁之寿,今有疾病,当及时行乐。管仲曰,诺。齐桓公以钟磬歌舞为乐。”

    “后宋泼杞,狄灭邢、卫时,管仲劝齐桓公出兵。齐桓公遂砍钟磬,摈歌舞,出兵助三国复国,行‘兴灭国、继绝世’之义举,齐国从此以仁德号令天下。”

    听沈一贯说到这里,王家屏等人低头暗笑。

    沈一贯这指桑骂槐简直说得好啊。好比有坏人害旁人,你提前去救,旁人不一定会感激你。若是旁人被砍了两刀,你再去救,那么旁人对你定是感激涕零。

    张四维却似乎没听明白,问道:“为何宋伐杞,狄伐邢、卫时,管仲不劝齐桓公救?而待到宋灭杞,狄灭邢、卫时,管仲才劝齐桓公出兵?”

    听张四维这么说,众人不由心底为沈一贯一沉。

    沈一贯正色道:“宋伐杞,狄伐邢、卫,乃诸侯争强,齐桓公又非周天子,岂可贸然加兵于国。但‘兴灭继绝’之举却是义之所在。”

    “肩吾言之有理。”张四维点点头。

    王家屏亦起身道:“当年俺答封贡,中党以一己之力,促廷议通过,保我大明边境十数年不兴刀兵。当年之中堂于廷议上八面受敌,力挽狂澜,言谈片语之间已有决断,为何今日身为宰辅却反而行事如此瞻前顾后。”

    听完王家屏,沈一贯之言,张四维点头道:“你们二人想说的,本辅都已明白。若时机恰当,本辅会规劝天子以正君道的。”

    数人听完都是大喜一并起身道:“侍生为左中允谢过中堂。”

    数人离去后。

    于东阁外边走边谈,众人都推功沈一贯纷纷道:“若非肩吾兄方才在殿里言语相激,恐怕老成持重的张蒲州不会如此爽利的答允。”

    沈一贯微微笑了笑道:“我又有何等何德,只是张蒲州方才话中还是留有余地,我等到时还要促一促他。”

    王家屏道:“只要元辅站起我们这一边就好了,倒是就可多邀几位仁人志士一并营救宗海。”

    几人边说边谈渐渐远去。

    张四维临轩看着几人背影不由摇了摇头,这时董中书又道:“相爷,太后派身边的公公来了。”

    张四维一晒道:“好啊,今日人来得可真齐。”

    

七百五十六章 舆论(两更合一更)

    东阁之中。

    张四维向董中书问道:“太后遣人来有什么话要与本辅说?”

    董中书道:“太后传话说,近来朝野上下舆论纷纷,大有借潞王大婚来指责陛下之势。太后担心朝局是否会有变化,大臣们想要借机就此生事?”

    张四维闻言,思量了一番道:“转告太后,就说本辅处置不周,以至惊动太后圣听,实乃本辅之失职。不过朝野议论终是难免,但无伤太后与陛下之圣明,这等不实之言本辅会竭尽全力安抚,肝脑涂地以报答太后的知遇之恩。但眼下朝局尚在本辅掌控之中,请太后放心。”

    董中书称是一声,正要出门,张四维复道:“慢着,本辅还是手书一封,解释清楚。”

    张四维提笔写完信后,让董中书拿去递给内官。

    董中书不久回到东阁道:“元辅,信已送去,并塞了五百两。内官说会竭力在太后面前说过元辅的好话。”

    张四维缓缓地点头。

    董中书讥笑道:“太后,陛下终于有些明白要借重内阁来弹压百官,而不是如当初用言官来遏制内阁。不过现在才发觉,不是明白得太晚了吗?”

    董中书这番话里,大有长出一口恶气之感。

    张四维闻言在窗边看着空旷皇极门广场,以及远处的归极门道:“方才张学颜有一句话倒是说到本辅的心底。”

    “相爷是什么话?”

    “他说,官当至我们这地位,手中无权,与死无异。”

    董中书闻言道:“此乃至理。故我不杀人,人就要杀我。”

    张四维徐徐地点头问道:“家中可有来信?”

    董中书道:“张顺刚才从老家回来了,他说二老爷已是延请名医给老太爷医治,仅是名贵药材就费了几万两银子。不过二老爷说世上无必治之病,也请老爷你早作准备。”

    张四维道:“未雨绸缪也是应当,本辅守制要有二十七个月,朝堂之事可不能放。”

    董中书建言道:“若是相爷守制,朝廷必会推阁臣,阁臣人选不可轻忽。还有相爷不在朝堂这二十七个月,大大小小之事也要托申时行关照才是。”

    这时外头禀告道:“相爷,李植,江东之及科道官员在外求见。”

    听到这几个名字,张四维也是不愿理睬。

    董中书道:“相爷,他们好歹是你的门生,不如一见。”

    景仁宫。

    景仁宫为东六宫之一,素来为后宫嫔妃所住。不过因当年明宣宗的第一任皇后胡善祥被废后,就住此宫,所以后来宫内嫔妃一直以为此宫不吉,不喜住在此宫之中。

    所以景仁宫被赐予刚刚诞下皇长子的王恭妃。

    眼下天子正至景仁宫探视皇长子,王恭妃以及宫内人都毕恭毕敬侍侯在旁。

    天子看了一眼身旁的恭妃,眉头一皱,当初对恭妃他只有欲念,却没有喜爱之情。临幸后却让恭妃身怀皇嗣,因此事天子被太后,百官,强行让他承认恭妃的身份。

    这对于皇帝而言,当然是大失颜面的事,恭妃还是他母后的婢女,难免会被饶舌之人说成**(协和)乱母婢。

    但现在皇长子诞生,举国同庆,他也不得不接受了恭妃的身份。甚至身为皇帝,他也不得不'屈尊',试图重新接纳恭妃。

    但天子怀抱着皇长子,看了一眼身旁的恭妃心底就是厌烦。

    这厌烦,一是因恭妃身份低微,平日与她没什么话好说。

    其二是因恭妃与后宫的嫔妃永远是如此,面上对他都是百依百顺,但心底因他天子的身份,终是心底有所距离,疏离,甚至保持警惕。

    她们与天子每说一句话都是想过几遍,小心翼翼地生怕得罪,缺少了许多诚恳。后宫里唯有真挚直率的郑贵妃给了天子一份与众不同的感觉。

    其实天子也是自嘲,不说嫔妃,大臣们不也是如此,面上各个忠君奉国,大公无私,内里却一肚子坏水,整日试图蝇营狗苟。

    天子将皇长子交给一旁的宫女,心底却想到朝堂之事,大臣里真正能为江山社稷考虑,不以朕喜怒为迁移的,恐怕也只有已过世的张居正,严清,海瑞,还有林延潮了。

    或许还有其他大臣,但朕却不敢肯定。尽管如此,但这样的大臣实在……有时候太不给朕面子了。

    天子想到这里叹了一声,顿觉得兴致全无,当下起身。

    恭妃见天子欲走,连忙道:“陛下,不留在臣妾这里用膳吗?”

    天子摆了摆手道:“不了,朕还要去郑妃那坐坐。”

    恭妃脸上失望的神情一抹而过,然后从宫女手里抱过皇长子道:“是,陛下,洛儿还不与你父皇告别。”

    天子看得清楚,身处帝位,他比他人更容易看透人心,但也更容易为人所蒙蔽。不过恭妃那一点小心机怎逃过他的眼睛,但对皇长子他毕竟还是有一份亲情在其中。

    天子对皇长子笑了笑道:“过些日子朕再来看你们母子。”

    就在这时,外头禀告张鲸求见。

    天子一见张鲸即问道:“如何?林延潮写了伏辩了吗?”

    张鲸当即跪在天子面前,双手高高奉上一书帛,头却压得低低的:“陛下,奴才无能。”

    “这林延潮竟一而再,再而三地辜负朕的好意?他当真要学海瑞?”天子满脸怒色,从张鲸手里接过书帛,扫了一眼后当场失声道:“这是血谏?”

    张鲸不断叩头地反复道,奴才无能,奴才该死。

    天子将血书一展,一个字一个字地看了下去,看完后正要说话,却发觉声音已是沙哑,如什么东西咽在喉头,竟让他说不出一个字来。

    天子过了好一阵才缓过来,然后道:“由着他去吧。以后朕不会再给他机会了。”

    张鲸道:“是。”

    这时王恭妃,轻拍皇长子。皇长子忽然啼哭起来。

    天子听得皇长子哭泣,陡然想起林延潮在拥立恭妃,以及皇长子之事上是有大功,心底又生几分犹豫。

    “摆驾!张鲸随朕来。”天子道了一句。

    王恭妃与众宫女等连忙欠身道:“臣妾恭送陛下。”

    天子飞云辇走在御道上,路上宫女太监见了天子御驾,都是立即在道旁跪伏。

    天子坐在飞云辇上闭目沉思一阵,然后对随在驾旁的张鲸吩咐道:“让北镇抚司不必再审林延潮了,就以辜负君恩,藐视太后的罪名,将林延潮革职削籍。不过之前对林府封赠的诰命,以及封荫不夺。”

    “这段时日来,朝野上因为林延潮上疏之事,已生太多议论,早日结了此案,堵住好事之人嘴巴,最重要是不可扰乱太后大寿的心情。”

    张鲸称是一声,心底想着天子对林延潮的处置。

    革职就不说了,削籍就是削除官员的身份,变为平民百姓。这是比贬官,冠带闲住更重的处罚。但林府的封赠都保留,说明天子对林延潮还是有恩情的,如此不算最好的结果,但也是不坏的。

    争取到这个结果,也算是张鲸对得起林延潮送的一万两银子了。

    张鲸急步跟在天子的飞云辇旁道:“陛下,不过就这几日东厂刺探的情况来看,革除林延潮官职,恐怕仍不足以平息朝野舆论啊。”

    天子皱眉道:“怎么朕饶恕林延潮死罪还不足以平息朝野议论吗?难不成要学先帝处置海瑞那样,将林延潮在诏狱关至朕死的那一日为止。”

    天子这么说,张鲸吓得脚步一乱,噗通一声栽倒在地。

    天子见了不由大笑,拍着飞云辇的扶手道:“瞧你吓得那样子,到乾清宫暖阁陪朕说话。”

    至乾清宫暖阁后,张鲸服侍天子更衣换上燕服。

    张鲸细心地为天子梳理鬓发,天子满意地道:“宫里这么多太监,还是你最深悉朕心。”

    张鲸笑着道:“奴才没啥出息,只知如何一心一意服侍万岁爷。”

    天子笑了笑道:“别说那些漂亮话,你告诉朕东厂这几日刺探到什么?”

    张鲸斟酌词句道:“陛下,据东厂在各衙门的眼线回报,眼下朝堂上百官为林延潮之事不平,不断向言台,内阁施压,名着意思是要释放林延潮,暗着实欲陛下,太后减免潞王大婚之费,以及停止清算……奸党。”

    张鲸看了一眼天子的脸色。

    现在张居正之事现在已成了天子心中的逆鳞。

    天子对张居正各种心情都有,十分复杂难以用言语来形容。天子年少时的敬,怕,到了后来的忌惮,恨,以及现在愧疚,怜悯。

    这么复杂的感情,连天子都不明白,有时候表达是喜,有时候表达是怒。

    对于张居正之事上的喜怒无常,令在天子身旁的人,也怕一不小心触了天子心底的逆鳞而引来杀身之祸。

    所以张居正的名字,以及他的事,绝不可在天子面前提及。

    这倒是与林延潮不同,张鲸明白,天子现在对林延潮虽是很生气,但心底里对林延潮能持儒臣忠节的骨气还是敬佩的。

    否则也不会方才看到林延潮的血书后,半天凝噎不语。

    反而若是林延潮真写了伏辩,天子虽对林延潮能消气,但对于这样不能坚持立场的大臣,是不能真正以平等地位视之的。

    天子沉吟半响道:“朕记得当初林延潮上奏,将奏疏送至通政司,抄本至会极门文书房,再让燕京时报全文刊发。以他三元及第,当世文宗的名声,以及学生,同僚的奔走,他是要裹挟舆论,来让朕就范。”

    “所谓一支笔能胜百万兵,也不如此。现在百官以及民心,都在林延潮一边,朕要怎么办?”

    张鲸在旁道:“陛下,林延潮能有几斤几两,陛下才是九五至尊,士心民心永远是站在陛下这一边的。”

    天子反问道:“那太后呢?”

    张鲸一时失语,然后连忙补救道:“太后乃圣母,站在陛下这一边,也站在太后这一边。”

    天子没理会张鲸的话,反问道:“百官既在此事上反对朕,太后,那么张四维,申时行是否也反对朕和太后?”

    张鲸道:“据奴才所知,首辅,次辅都在竭力替陛下安抚百官。”

    天子怀疑道:“是么?张四维当初被迫辞相,是朕放纵言官打压阁权所至,他会不会对朕仍心怀不满?还有申时行虽是朕的老师,但他可是……一手提拔起来的人,他也应希望朕提早结束对旧党的清算。”

    张鲸道:“正是因为如此,他们才不敢对陛下不满啊。”

    “你不要信口开河,给朕说出道理来。”

    张鲸垂头道:“启禀陛下,奴才以为张蒲州眼下首辅之位不稳,若不尽力替陛下安抚百官,那么陛下随时可让申阁老来取代他的首辅之位。”

    “反观申阁老乃系旧党之臣,眼下朝堂上打压张党的风还未过去,他在这时绝不敢轻举妄动,否则张蒲州随时借此发挥将他踢出内阁。”

    “正因两人不和,故而他都唯有取得陛下的支持,方能在内阁站住脚。”

    以相互制衡来驭下,此乃帝王心术。首辅和次辅不和,是天子喜闻乐见的,若二人一条心,天子才要头疼。

    天子点点头,但又犹疑道:“但若是他们二人提前暗中通气?”

    张鲸笑了笑道:“那倒不会,当初是张四维主持清算冯保的,现在不会调过头来替旧党张目。何况张蒲州乃太后,武清侯同乡,他至少不会在潞王大婚此事上反对太后的。”

    张鲸话刚说完,就立即后悔了,他偷窥天子脸色,果真大是不快。

    张鲸额上冷汗下落,身子轻颤,但天子却笑着道:“内阁有统御百官之责,张四维,申时行在此事办得甚好,传朕的旨意赏赐三辅臣金银绸缎,以谢他们操劳之功。”

    张鲸背心都湿透,立即称是。

    天子又道:“不过仅靠三辅臣来安抚百官还不是不够,你们锦衣卫,东厂也替朕盯着些,不可让大臣们生事。上一次士子在东华门叩阙之事,不可重演。另外让北镇抚司就林延潮上谏之事,早日结案,如此舆论自然而然就会平息下去。”

    

七百五十七章 积怨(两更合一更)

    上一次叩阙之事,乃永嘉之学的读书人被刑部镇压,之后千余名士子愤而叩阙。

    天子当然担心事情重演。

    皇帝的担心是有理由的,因为当初的事远远没有这一次事情大。

    当年海瑞也上谏嘉靖皇帝,与林延潮如出一辙。

    当年海瑞不过是户部主事,死谏天子后内阁大学士徐阶,刑部尚书黄光升力保,大臣争相救援,那一次可谓满朝震动。

    可是论名声当时海瑞远不及现在的林延潮。

    林延潮是大明第二个三元及第的状元,他的文章为天下读书人奉为正宗,申时行,王世贞等都是他的老师,。

    他的林学,不知有多少读书人整日在批注阅读,每日揣摩专研。

    而他的‘天下为公疏’言辞更是犀利,直切时弊,没有一个字虚言。

    故而天子担心这一次林延潮上书也会引起,官员与百姓对朝廷的反对。

    张鲸看出天子的疑虑问道:“是不是要让奴才率厂卫,将为此事串连奔走的大臣们,以及士子们都暗中抓起来?”

    天子闻言头微微偏了偏,话到了嘴边又停住。这原本应该毫不犹豫答允的话,天子此刻却没有说出来,而是负手在暖阁里踱步。

    张鲸不敢打扰天子的思索,安静地立在一旁。

    半响后天子一抬眼对张鲸道:“张鲸,你怎么还没走?”

    张鲸不由一愕,立即叩头道:“是,陛下。”

    张鲸这边方走,张诚又入内。

    天子又问道:“张诚将宫外林延潮的夫人劝走了吗?”

    张诚叩头道:“陛下奴才无能,竭尽全力,但林夫人仍是不肯走。”

    天子不由动容,叹着道:“林延潮真是有这样一位好妻子。张诚你怎么看?”

    张诚察言观色然后道:“陛下,奴才以为林中允此番上谏,确实大逆不道,但也是一片忠君报国之心,其情可悯。”

    天子摆了摆手道:“朕是问你怎么看林延潮夫妇?”

    张诚道:“伉俪情深,内臣之前听闻,林中允中解元后,前状元龚用卿曾有意将从女许配给林中允。但却为林中允婉拒,娶了现在这位共过糟糠的妻子,此后且从未纳妾。”

    “见微知著可知林中允之为人,不过臣也听闻当年大奸臣严嵩也是如此厚待妻子,对发妻不离不弃,这又是令内臣不懂了。”

    天子闻言笑着道:“严嵩为相,其实并无大错,只是一意媚上,窃权罔利而已。林延潮若是能学严嵩那等事事媚上,你说朕要不要重用他?”

    张诚连忙道:“此乃陛下用人之机,内臣不敢揣测。”

    天子闻言哈哈大笑道:“还是你肯与朕说真话,持论公允,不似张鲸不知收了林延潮什么好处。”

    张诚闻言不由心底一凛连忙道:“陛下,可要内臣去查张鲸与林延潮到底有何瓜葛?”

    天子摆了摆手道:“张鲸有他的不是,但也有他的用处,如你虽对朕忠心不二,但办事却不如张鲸活络。此事不在朕心上。”

    张诚复道:“不过陛下,以内臣查知近来朝中大臣们实又串连之势。是否要臣监察此事?”

    天子沉默道:“此事张鲸已是禀过朕了,朕已交给他来办,你不用将此放在心上,武清侯近来如何?”

    张诚道:“武清侯近来与辽王府宗人走得很近,据说收了其钱财,要将辽王之案办成铁案。”

    “还有之前就是指使御史,弹劾林延潮。”

    张居正就是因辽王案,天子才下令对他'籍家'。

    但籍家的结果,却发现张居正并无贪污,也没有侵占辽王府邸,田亩。可宗室却依旧要将这帽子给张居正扣死。

    天子闭目摆了摆手道:“知道了,你就替朕暗中盯着武清侯,至于张居正的案子继续审下去,朕现在不信任何人的话。另外朕给你一道圣旨,允林夫人去诏狱中探视林延潮。”

    张诚垂头道:“可是陛下,并无亲属去诏狱探视的先例啊!”

    天子道:“所以你才要偷偷的替朕办妥此事,否则林夫人绝不会离去。”

    张诚走后,天子摇了摇头道:“林延潮你说耻君不及尧舜,可朕要如何当这尧舜?”

    慈宁宫里。

    李太后中夜陡然惊醒,服侍多年的老嬷嬷立即至太后身旁道:“太后,有何吩咐?”

    李太后摇了摇头道:“这安神香越来越不济事了,上一次尚能睡至四更天,这一次还未中夜就醒了。”

    老嬷嬷道:“太后,那奴婢再给你点上一支?”

    李太后摇了摇头道:“不用了,哀家是心底有事,故而心神不宁,服侍哀家起身。”

    李太后穿上衣裳后,于殿里坐下定了定神后问道:“皇上呢?睡了吗?”

    “乾清宫那边回禀,陛下刚刚才睡下,但明日早起还有日讲,恐怕这还睡不下三个时辰。”

    李太后闻言心疼地道:“皇上也太不容易了,每日睡得少,还要处理朝政,还有林延潮那等不安好心的大臣们整日拿朝堂的事烦他,离间我们母子的关系。”

    老嬷嬷垂头道:“太后说的是,林延潮那等大臣真是该死,千刀万剐也不为过。但是陛下与太后乃血肉之亲,这是无论如何也变不了的。”

    李太后道:“那未必,天子日渐大了,也有自己的想法。就潞王大婚的事,他就有看法。虽说潞王是他亲弟弟,但他就不愿朝廷出这个钱,但他也不想想那些大臣背后的意思。”

    “今日是潞王,明日就是他的几个儿子,哀家的几个孙子。他也不想想将来除了太子外,他的儿子总是要封藩王的。今日潞王大婚,就藩的用度少给了。明日他的儿子就藩,大臣们怎么就甘愿,马上就有一帮沽名钓誉,自命为民请命的官员跳出来反对。这个道理他怎么就不懂。”

    “他当了皇帝高高在上,九五至尊,怎么就不知给他弟弟,哀家的孙儿们留下些家当。都是手心手背的,怎么就不知怜惜一二呢。”

    李太后说这,不由落下泪来。

    老嬷嬷道:“太后息怒,陛下还是有孝心的,都是那些大臣们蛊惑圣上。其实上大臣们贪得钱又哪里少了,平日里皇上对他们睁一眼闭一眼的,不予追究也就算了,真的就以为自己真的清廉了?这当清官的都要贪个几万两的。若真正的贪官,还不得贪个十几,几十万两呢。”

    “太后是天子的生母,潞王是天子亲弟弟,这大明江山都仰仗你撑着,从国库里拿几百万两银子来供养,这真不算多。这些大臣们监守自盗不管,反而指责起皇家,还自诩为民请命,这真是不要脸。换了洪武爷那会,一个个都该剥皮塞草的。”

    太后目光森然道:“是啊,是该好好办一办了,哀家就不信张居正,林延潮没拿过一文钱,让武清侯给哀家好好查一查。查实了,该剥皮的剥皮,该塞草的塞草。”

    冬十一月。

    京城发生了几件大事。

    一事是户部尚书张学颜上书,言眼下昭陵尚且完工,天子既要修离宫,还要建寿宫,开销巨大。

    而在九边军饷就拖不支,黄河汛情朝堂拿不出一两银子赈灾下,恳请宫中减少兴造营建用度。

    张学颜上书后,天子大怒,要裁撤张学颜,后经内阁力保。天子改张学颜为兵部尚书。

    然后改命南京户部尚书杨巍,为户部尚书。

    杨巍任户部尚书后,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上奏言先拿京官,河南省官员两个月薪俸,为黄河赈灾之用,寿宫营建先支两百万,至于建造离宫,补充军饷等明年再说。

    天子允了杨巍所请。

    但户部扣押官俸赈灾此举,却令官员们骂声一片。

    还有一事就是张居正抄家之后,当初说张居正贪污,言他'五步凿一井,十步盖一庐'的杨四知这些官员们,言之凿凿的上书说,凭着张居正的俸禄赏赐,就是当一百年的官,也攒不下这二十万,由此可见证实他贪污无疑。

    另外他们还绘声绘色地说张家三子,事先藏匿了两百万两,并且已秘密将银运回了湖广老家,所雇用运载金银的船只有百余艘之多,水上船只延绵十里,简直是招摇过市。

    结果船过洪泽湖时,遭遇大风,船沉了不少,这一番话说来,仿佛杨四知亲眼所见一般。

    他们要刑部严刑逼供将这笔银子问出,结果张敬修受刑不过,供有三十万两银子藏在了已被抄家的曾省吾,王篆家里。张敬修不堪刑讯,写下绝命书后,于狱中自杀。

    刑部侍郎邱橓,与秉笔太监张诚继续拷问张嗣修,张懋修二人,誓要将这不知何处的两百万两银子问出。

    这一日,京师的富阳茶楼里。

    顺天乡试放榜不久,又马上值三年一度的春闱。京城里的大小客栈都是给读书人住满了,连茶楼中也都是穿着青衿的读书人。

    孙承宗走上茶楼寻了位置坐下,这一次顺天乡试他考取第三十二名,中式举人。

    放榜后他方才得知林延潮上书后下了诏狱,林府巨变之事。他去林府打探过,但林家却已是从原先住处搬走了。

    燕京时报被查封,昔日林延潮的门生,却因为郭正域叫屈之事,大闹了顺天府衙门,结果林延潮的弟子们不是被拿了下狱,就是被革去功名。

    如林延潮的弟子陶望龄,徐火勃等都是全无消息,不知去向。

    昔日林延潮在时,身为天子近臣,何等鼎盛林府,今日竟至这个田地。

    孙承宗为了林延潮暗暗伤心难过,他现在在茶楼上,想要从众人口中打探到林延潮的消息。

    读书人都是最关心时政的,茶楼里谈及眼下朝局不少人都是破口大骂。

    “天子,太后欲壑难填,以天下私潞王,视黄河水灾,九边欠饷于不见。”

    “百官们不敢说一句,林三元上谏却下诏狱,这是公允吗?”

    “不仅林中允,连为他奔走的门生弟子们,竟被抓拿,满朝文武竟没有一人敢出面说话?”

    “朝堂官员都是尸位素餐之辈,嘉靖爷在时,杨最获罪还有杨爵仗义执言,海瑞上书,徐阁老肯出面力保,而今日内阁只知逢迎上意,不敢有二话,与纸糊何异,至于百官也是唯唯诺诺。”

    “天子如此,朝臣如此,我等就算侥幸中式为官,要么与他们同流合污,要么就是如林中允那般直言下狱。如此我等十几年寒窗求得功名何用?”

    “诶,沧浪之水时浑时清,看你是洗脚还是洗缨,你不读书求仕进,想要为官的还大有人在。少你一个不少。”

    “读书就是为了做官,我等拜孔圣人何益?我读书人一辈子读得春秋大义,又在哪里?”

    “什么是大义?大义就是张江陵为国家操劳一辈子,但因抄出了二十万两银子即问罪全家,连身后都保不住。而太后,潞王坐享其成,却可以名正言顺地拿老百姓六百万两银子!”

    几个读书人愤慨地拍桌子而起:“朝廷都已是烂到骨子里,迟早要亡。”

    茶楼上众人慷慨陈词,孙承宗则是泪水滴落在茶杯里:“东翁啊,东翁,这就是你不惜一切也要保住了大明朝吗?国事到这一步已是无力挽回了,你何必去当官,我也何必去考举人?”

    是日,朝仪。

    百官一大早得知消息,宫里昨晚大火,结果烧去了三十几间屋子,所幸的是前后三殿无恙。

    紫禁城三大殿已是不知遭遇了多少大火,这一次虽没有烧到皇帝,皇后所在乾清宫,坤宁宫,故而也不算什么稀奇事。何况天子,皇后在起火时,就立马被转移了。

    但这里毕竟是龙驾所在之地。

    大臣们闻知此事后自是要向天子问安。

    数百名大臣跪在皇极门前,以确认圣驾无恙。

    不久皇帝出现在皇极门,升座后三辅臣率大臣们向天子问安。

    天子表示无事,称是为了庆贺太后五十大寿贺仪,宫里几位太监燃放了烟火,结果失火所至。

    眼下已是重责了几位责任所在的内官,再令工部营缮司重修宫殿就算完事。

    但是就在这时,阙下一名大臣却出班朗声道:“陛下,这一次紫禁城大火,并非无故由来,而是上天给陛下降下的警示。警示陛下将来若不思修理德政,必会至天怒人怨的,臣恳请陛下明鉴!”

    这位大臣说完,百官一片哗然。

    ps:黄河水灾之事为本书虚构,但宫里大火却不是虚构,在万历年紫禁城平均每两年发生大火一次,其中以万历二十四年的失火最大,至于小的失火不计其数。

    

七百五十八章 陈词(二合一)

    冬十月的朝仪。

    对于在京的一千三百余名京官而言,不过是普通的一日。

    但昨日皇城的大火,却令今日的朝仪有些不同。

    耸立在午门广场上,众官员们可以看见不远处殿宇,几处寥寥升起的黑烟,鼻间可嗅到木料焦味。

    待得知天子,太后,皇后无恙后,百官们揪着的心总算是放下了一些。

    但在场不少官员们也是担心天子是否因大火的影响,不会出现在今日朝仪上,如此就让精心策划多日的准备,功亏一篑。

    纠察礼仪的御史还没到。

    官员们也不愿在午门的朝房里等候,天子虽说无恙,但遇到大火这事,他们还是要表示出臣子的关心。

    手持朝笏,腰挂牙牌的官员于广场上云集。

    “这宫殿遭祝融之劫,幸亏不比嘉靖年间的天火。当时三殿尽焚,延烧奉天门、左右顺门、午门外左右廊。这一次可以说仰仗陛下,太后洪福,没有酿就如此大火。”

    “听闻当年世庙降旨将重修三大殿的费用摊派至各省,朝廷耗银一千多万两,方才修好了这三殿。这一次若真再烧了三大殿,这钱要从何而来?所以说这次是不幸中之万幸了。”

    一名官员声音高了几度道:“就算不烧朝廷也没是钱,黄河刚发了大水,昨日传闻苏,松又发了水灾,而户部又不是没钱,却将这钱挪至他用。”

    立即一名官员将话扯开:“眼下自是太后万寿要紧,至于修建寿宫也不算作他用,这是关乎国运之大事。再说陛下仁德,已是停了兴建离宫。”

    众人打着哈哈,一人道:“听闻天子,太后都向太庙祈福,这也是心念天下苍生啊。”

    听着这些官员议论,于慎行,王家屏等人则是冷眼旁观。

    他们看得清楚,但凡是官员总是把奉承人的话,说得不像是奉承人的话,把膈应人的话,说得不像膈应人的话。

    官员们都将怒而不敢形于色之事,托在不敢言而虚言之词中。说了没有意义的话,官员们都不会说,这倒不似哪些慷慨激昂,言谈无忌的士子们,在酒楼茶楼上大方阙词。

    身为官员都知道混到今日有多么不容易,身在官场一定要谨言慎行,以免祸从口出。

    于慎行一声不吭,张家屏朝他点了点头,然后道:“事到临头,不要想得太多。”

    于慎行绷紧的神情稍稍松了些,向王家屏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三位辅臣已是到了。

    景阳钟悠悠地响起,众官员们立即停止了交谈,肃然在午门前列队。

    天边苍云卷动,乍看晴朗的天气,似马上风雨欲来。

    铁锁一落,诏狱大牢的牢门打开。

    阳光倾泻入诏狱的甬道中。

    林浅浅站在狱门前看着深深向地底而去甬道,心想都说这诏狱不见天日,果真一点不错。

    一名锦衣卫给林浅浅打了火把讨好向她言道:“督工都已交待过了,让你与状元公好好说话,到时不会有人来催促。”

    林浅浅点了点头,想起陈济川提的规矩,从荷包里拿出点碎银子,动作生疏地塞给对方:“有劳大哥了。”

    这名锦衣卫犹豫了下,还是将钱收下,然后打着火把在前引路。

    林浅浅走在昏暗的甬道里,整颗心都提了起来,但想到林延潮就在诏狱中,当下也顾不得了,脚步紧紧地跟上。

    中极殿里。

    在上朝前,天子都会在此先歇息片刻。飞云辇也是停在一旁。

    殿内太监宫女都是垂手侍立,大气也不敢出,生怕打搅了皇帝。

    昨夜皇城大火。天子虽没有受惊,但总是耽误了休息,到了快天明这才合眼片刻。

    这一日朝仪,天子还是精神不济。但一会大臣还要向天子问安,故而天子不愿让百官看到他疲惫的样子。

    宫女给他端来的参茶。

    天子嫌弃参茶的味太重,喝了口即想吐掉,但心想一会还有许多事,于是就强忍着喝下。

    然后天子坐在御座上闭目养神。

    这时张鲸来了,他本是步伐匆匆,待见到天子在休息,立即改蹑手蹑脚来至御座的阶下。

    哪知还没近前,天子就闭着眼睛道:“是张鲸来了吗?”

    张鲸讨好地笑道:“万岁爷真是圣耳,奴才这点声音都是瞒不过你。”

    天子睁眼道:“你的脚步声,朕还听不出来。”

    张鲸谄笑了几声,然后递上一封公文。

    太监将公文转交至天子手中。天子看了几眼道:“可察到何人在背后主使?”

    张鲸说了几个名字,天子冷笑道:“这些人官不过是翰林,员外郎,竟能号召朝臣?”

    张鲸垂头道:“奴才会继续查,不过陛下是不是以龙体有恙之名,先不去皇极门。”

    天子摆了摆手道:“不,朕倒要看看这出好戏,立即摆驾。”

    说完天子从御座上起身,坐到飞云辇上。

    此刻文武大臣鱼贯从午门左右掖门,经汉白玉金水桥进入皇极门前。

    五百余名官员依着一至九品的朝牌,分列至皇门之前。

    官员们垂下头屏息静气。

    此刻静鞭三响,韶乐一起,天子御驾来至皇极门升座。

    三辅臣率百官向天子行礼后,然后问安。

    众大臣们看去,天子虽容色有些疲倦,但精神还算可以。

    昨夜是太监宫女为了排演太后大寿燃放焰火,令紫禁城失火。眼下既已将人处置,众官员们也不好就此事继续追查下去。

    但是就在这时一名官员突然从班列出班,来至御道旁向皇帝跪下,朗声奏道:“陛下,皇城失火并非没有来由,此乃上天给予陛下之警示,警示陛下在位若不修德政,将来必遭天怒人怨。”

    此言一出,百官哗然,天子也是看过不少大臣的弹劾奏章。

    明朝官员上谏,一贯以言辞激烈,夸张而著称。当然文官们自有一套说辞,称奏章里言辞不激烈夸张,不足以打动圣心。

    所以坐在御座上的天子对这样'危言耸听'早有免疫力了。

    这也是明朝方有特色,这在清朝简直不敢想象。

    天子也没有动气当下道:“这一次宫里大火乃是**,并非是天灾,并非是上天之警兆,卿不要无端揣测。”

    这名官员却不依不饶道:“陛下,尚书洪范有云,上天乃赐予大禹洪范九畴,以治理天下。九畴中有庶征,若国家有道,则风和日丽,海清河宴,若国家无道,则洪涝水旱。故天子应正刑与德,以事上天。”

    “是以天意影响人事,这一次宫里无端失火,加之苏,松受灾,黄河泛滥,都是上天对天子的警示,请陛下修德政以平天怒。”

    这一套乃董仲舒沿用至今的天人感应之说。

    皇权再高,那也是上天之子,也要受上天来制约。

    这紫禁城失火本就敏感,当年朱棣迁都北京,将皇城都建好了,结果一场天火将皇城烧成灰烬。

    发动靖难之役,杀人不眨眼的朱棣,因此事以为自己获罪于天,于是下了一道罪己诏来向天下检讨自己的过失。

    所以这名官员借此事来发挥,天子无可奈何,当下道:“朕知道了。”

    这名官员见此道:“臣以为眼下国家的祸患,在于朝廷奸佞未尽。张居正虽已是定案,但朝堂上不少大臣仍暗中同情,甚至就是张党余孽。”

    “甚至还有大臣自持天子近臣,不惜上书借潞王大婚之事,攻讦朝政,居心叵测要转移视听,惊扰太后大寿,离间天家骨肉之情,这等人定要严办。”

    “臣恳请陛下扶正祛邪,铲除奸恶,以宏正扬善,来平息天怒。”

    这名官员说完,在场官员不由频频目视武清侯李伟。

    但见李伟却不动声色,隐约有几分得意之色。

    诏狱幽暗。

    林浅浅不时听得手镣脚镣碰撞响起,想必就是囚禁于此的犯人翻身,移动。

    其间不时有短短,或者是极长的痛苦**。

    林浅浅从小到大从未见过这一幕,只能紧紧地跟在火把后头,偶尔火把一时照亮处,照出那木栅栏后一个个空洞无助的眼神,令林浅浅更是不寒而栗。

    林浅浅不由在心底道,相公啊,相公啊,你可一定要平安无事啊。

    待走至一个拐角,前方的锦衣卫停下脚步,笑着道:“夫人,到了。”

    林浅浅心底一松,随即又提了起来,她生怕看见一个血肉模糊的林延潮。

    锦衣卫命牢子开了锁,打开房门。林浅浅睁大眼睛朝里望去,但见林延潮穿着一件干净的蓝衫,好整以暇地坐在榻边,手里持着书卷。

    林浅浅看了林延潮的样子,反而是惊得呀了一声,手里提着的包裹落在地上。

    林延潮闻声朝林浅浅看来,一时也不可置信,惊讶地从床榻上站起身。

    二人竟不知说什么,脚步一动也不能动,只是站立对视。

    牢子知趣地将门带上。

    林延潮这才问道:“浅浅,你怎么来了?”

    话音刚落,就见林浅浅嘤地一声,狠狠地扑在林延潮的身上。

    拥着林浅浅柔软的身子,令在不见天日的诏狱中,不知过了多少岁月的林延潮,顿时由荒芜之处来至人间天堂。

    林延潮亦是拥着林浅浅,陡然间无数感情在胸膛里迸发,不知觉间竟已热泪满眶。

    林浅浅从林延潮的怀里抬起头,眼泪从她的眼角边不断地滑落。林浅浅那亮晶晶的眼底却含着百般柔情,几乎令林延潮忍不住。

    就在林延潮低头想吻时,却觉嘴边一痛。

    林延潮不由抬起头,但见林浅浅气道:“这么大的事,你为何也不与我商量一声,你还当我是你老婆吗?”

    说完林浅浅大哭。

    林延潮能在朝堂上翻云覆雨,但对林浅浅却有些手足无措。

    广场上,这名官员出声后,瞬间又得到了数名官员的支持。他们一并向天子请求,继续清算楚党,以及将林延潮从重治罪。

    天子坐在御座上不发一词。

    但下面的大臣们则是冷笑,失望,痛心。

    借助宫里失火,以及黄河大水之事,攻讦林延潮,以及继续清算楚党,自是武清侯李伟自以为的一步妙棋。

    事实上他知道今日宫里失火,很可能会被楚党之人利用来向天子上谏,请求洗脱冤情,与其如此,他倒不如先发制人。

    此刻他觉得已是将此舆论制高点握在手中,当下得意地微笑。

    “国事都到了这个地步了,你们还要迫害忠良吗?”

    清朗的声音回荡在广场中,但见一名官员站起身子,身旁几名官员都试图拉住他的衣袖,但见对方袖袍一甩,强行排众而出。

    这名官员向御座上的天子重重地叩头:“臣户部主事顾宪成斗胆直言,恳请陛下容臣失礼。”

    天子看了武清侯一眼,然后道:“顾卿家要说什么?”

    顾宪成道:“黄河大水,百万百姓无家可归,上月,苏松又有水灾,但朝堂有些人不思如何替陛下安定社稷,专思害人,迫害忠臣,臣看不过去,故而斗胆直言。”

    御史曾向宗出班道:“顾宪成,你说的忠臣难道是大逆不道,欺君误国的张居正,林延潮吗?”

    皇极门广场上的风一下子停了下来。不少官员心底都替顾宪成捏了一把汗。

    但见顾宪成看也不看对方,斩钉截铁地道:“正是。”

    曾向宗立即向天子道:“陛下,如臣所言朝堂上果真有不少楚党余孽吧,今日就有人不打自招,主动跳了出来,臣恳请陛下将此人拿下,下刑部,问出还有何人是他同党?”

    顾宪成闻言仰天哈哈大笑道:“同党?说一句好话就是同党?”

    “张居正在世时,吾曾斥他为权臣,你敢吗?林延潮虽为吾友,但他为国家社稷,不惜死谏,我却只能袖手旁观,不敢言一句,这又算得什么朋友。”

    曾向宗闻言大喜道:“陛下,顾宪成是林延潮的同年,此人乃奸党无误,请速速将他拿下。”

    天子嘴唇动了动,正要下令锦衣卫将顾宪成拿下。

    这时一名官员出班道:“陛下,臣力保张居正,林延潮并非奸党!”

    武清侯李伟脸色顿时一变。

    

七百五十九章 你们这是在逼朕(二合一)

    冬十月的诏狱,虽说不上是滴水成冰,但也有刺骨之寒。

    在牢中林浅浅在那抽噎,林延潮欲搂着林浅浅,却被她一把推开。

    林延潮无可奈何地道:“我以为你明白我的苦衷,你之前不是支持我的吗?”

    林浅浅气道:“可是你之前与我说,最多不过贬官,可没说下诏狱啊。若是你担了这干系,我怎么也不让你上书,万一陛下动怒杀了你怎么办?”

    林延潮笑着道:“陛下他重名喜功,欲名扬后世,又行事反复,优柔寡断。这样的皇上,虽成不了秦皇汉武那般雄主,但于百官,百姓而言,却实乃仁德之君,所以不会杀谏臣的。”

    林浅浅心想重名喜功,优柔寡断,瞻前顾后不是贬词吗?怎么又成了仁德之君了?

    林浅浅听林延潮说自己性命无事,但又是担心道:“可朝堂上那么多大臣,为何他们都不去非要你去。什么为民请命,天下大义,这些我都不知道。我只要我们一家三口好好的!”

    林延潮见林浅浅为自己担心,合着她的手道:“是一家三口,眼下我们不是好好的。”

    林浅浅摇头道:“可你不好,这诏狱是什么地方?老百姓都说,就是铜皮铁骨进去了,也要给你扒一层皮来。

    紫禁城中,寒风扑面。

    眼见顾宪成跳出来似给张居正,林延潮鸣冤,曾向宗就要将大帽子往他头上扣。

    曾向宗一副力要将顾宪成与张居正,林延潮之案扯在一起的打算。

    这时又有一名大臣奋然而起道:“曾向宗污蔑大臣,若是顾主事乃是左中允之同年,就为同党,那么在下也是左中允之同年,那么本官也不是同党了吗?请你将本官一并定罪好了。”

    众人看去,见出声之人乃吏部考功主事魏允中。魏允中乃魏允贞之弟。魏允贞就是当初在奏章里指桑骂槐,暗讽张四维,逼得张四维被迫辞相的御史,现已被贬官。

    至于魏允中,不仅与顾宪成,林延潮乃同年,魏允中为生员时,拜入时河南按察司副使王世贞门下,与林延潮也是半个师兄弟。因这一层关系魏允中与林延潮在同年中,也十分亲近。

    眼见户部主事,吏部主事都站出来鸣冤,曾向宗有些底气不足。

    而曾向宗揣测,顾宪成,林延潮,魏允中都是申时行的门生,而申时行又是张居正心腹,莫非这一次替张居正翻案是申时行的打算?

    天子目光扫了申时行一眼,见他依旧恭恭敬敬地立在玉阶上。

    申时行不是这样大胆的人,天子随即排除嫌疑,不信申时行敢策动顾宪成,魏允中在此时上谏。

    曾向宗不敢说话,这时候御史杨四知出班道:“大胆逆臣,张居正,冯保逆案乃是天子钦定,你这是为他们翻案吗?这是意图诽谤天子之圣明。”

    顾宪成道:“昔日江陵公病重时,百官都去祝祷,唯独我与魏兄二人不去,此户部的官员都知道的。本官只是言黄河,苏松水灾,眼下当务之急,当下上慰苍天,下安百姓,而不是忙着追察什么奸党,弄朝堂上下人心惶惶。”

    魏允中亦道:“尔杨四知与曾向宗动则指责吾乃楚党余孽,难道非要满朝之上都是奸佞,这才显得陛下之圣明吗?”

    顾宪成,魏允中反唇相讥,但杨四知冷笑道:“可我刚才分明听得顾主事说得张居正,林延潮乃是忠臣。现在要改口,来不及了。”

    说完杨四知向天子抱拳道:“陛下,顾宪成乃楚党余孽无疑,还有魏允中为他说话,他们都要替张居正翻案,请陛下一并将他们拿下,交刑部审问。”

    杨四知说完,曾向宗也出班附和道:“陛下,朝堂上楚党余孽,危害社稷,倾覆圣统之心可诛!臣请陛下彻查,将林延潮,顾宪成,魏允中三人一律并案,严加审问,看看朝堂上还有多少人张居正的奸党,多少人是林延潮敢诽谤朝廷的后台。”

    武清侯李伟不由捏须,心想好啊,这一次竟一下子捞了这么多大鱼。林延潮为官多年,看来交游很广,连顾宪成,魏允中这样户部,吏部的实权主事都替他说话,但这样也好一网打尽。

    “陛下,臣力保张居正,林延潮并非奸党!”

    此言一出李伟眉头一皱,心想又是哪个不怕死的跳出来?但看见来人后却是大惊失色。

    众朝臣们也是震惊。

    但见一名穿着三品孔雀的年迈官员,颤颤巍巍地出班。

    此人虽是年迈,但无人敢于小窥,连坐在御座上的天子,也是动容微微离座:“海卿家,你这是?”

    原来上奏之人,正是礼部侍郎海瑞。

    但见海瑞立于班下,目光扫过杨四知,曾向宗。这二人不知为何见了海瑞的目光,都是心底发虚。

    杨四知也顾不得了,抢着指着海瑞道:“陛下,海侍郎为林延潮举荐,他当然为罪臣林延潮说话!”

    没错,海瑞当上礼部侍郎,是林延潮向天子举荐的,这百官皆知。

    莫非海瑞也是有私心的?

    海瑞回瞪了杨四知一眼道:“林延潮是吏部的官员,还是当朝内阁大学士?有何举荐之权?你贸然言之,如此置陛下于何地?”

    听海瑞之言,杨四知无言以对。武清侯李伟此刻心底也在大骂杨四知蠢材。

    天子也是不快地看了杨四知一眼,摆了摆手道:“杨卿退下。”

    杨四知灰溜溜地回到班中。

    海瑞袖袍一撩向天子跪下道:“臣海瑞保张居正,林延潮并非奸党。”

    海瑞一言即出,满朝皆静。李伟袖子颤颤发抖,至于曾向宗,杨四知则是面色如土。

    “陛下,张居正为辅臣十年,功在社稷,过在身家,但功过相抵,不可抹其为国家尽忠之功。至于林延潮……林延潮谏二事疏,臣读之疏临表涕零,其拳拳报国之心,天日可表。”

    “臣不知秉公直言何罪?为民请命何罪?为陛下辨析忠奸何罪?”

    海瑞三句正气凛然的质问振聋发聩,犹如金石激鸣,御座之上的天子,眼眶微微泛泪,他心底何尝不知张居正,林延潮乃是冤枉。

    “故而臣力保张居正,林延潮并非奸党,请陛下明鉴!”

    说完海瑞长叩。

    见海瑞如此,满朝动容。

    顾宪成,魏允中可以说是因同年之情来保林延潮。

    但海瑞与张居正为官时素来不睦,但竟肯为张居正出声,这实在是高风亮节。

    御座上的天子也是措手不及,他看了张鲸一眼。张鲸连忙伏下头去,对此实毫不知情。

    海瑞不结党,是天下周知的,张鲸也没料想他出面。但天子与张鲸都明白海瑞这番话绝无私心。

    御座上的天子坐不住了,眼下局势已超出他的掌控了。

    下面的官员也不由不顾在旁的监察御史,交头接耳道:“虽说平日一贯不喜欢这海笔架,但这一次他说得实在是对。”

    “此铮铮铁骨,非他顾宪成,魏允中都要下狱了。”

    “此乃千古青松翠柏,可为栋梁亦傲霜雪!”

    此刻身在朝班中的于慎行暗自惭愧,虽说他早作了决定,但到了临场之时,自己却是犹豫了。

    几十年的读书养志,但真到用的那一刻,不是人人都那么从容。

    眼下于慎行见海瑞七十高龄仍是秉直上谏,以身为林延潮,张居正作保,现在他又有什么好犹豫的。

    于慎行牙齿一咬,拳头一握大声道:“臣于慎行上疏三事。”

    官员们看着今日,顾宪成,魏允中,海瑞,于慎行他们一个个都是怎么了,都要替张居正,林延潮申冤吗?

    但见于慎行将奏章奉上大声道:“臣于慎行上疏三事。”

    “一事黄河,苏松水灾,百万黎民无家可归,九边欠饷,军心震动,臣请陛下削潞王大婚之费四百万两。”

    “二事前首辅张江陵为国尽忠,虽有过失,但不掩其功。眼下张江陵家财已籍,长子刑讯自杀,恳请陛下慎狱敬刑,全张江陵之身后,以存国体。”

    “三事昔秦朝以谏者为诽谤,以刑杀为威,故大臣畏罪持禄,莫敢尽忠。左中允林延潮,秉直进言,犯颜相谏,此无罪也,恳请陛下释其罪责。若陛下能允臣三请,则百官无不颂扬陛下圣明也!”

    于慎行这终于图穷匕见了。

    林延潮谏二事疏通就是于慎行说的一二事,至于第三事则是搭救林延潮。

    杨四知,曾向宗见众怒滔滔,此刻已是不敢说话了。

    而他们的同僚,原本力主清算张居正的李植,江东之等御史,今日却奇怪了,竟没有说一句话。

    这些人都是张四维门生,莫非是张四维授意的?

    武清侯李伟当下忍不住,亲自下场站了出来指着于慎行道:“什么叫百官无不颂扬陛下圣明?你一个人能代表百官向陛下进言吗?小小一个日讲官,居然大言不惭,你有何依持……”

    “臣王家屏附议!”王家屏大步走出,与于慎行站在一起。

    李伟脸上好似重重吃了一记耳光,指着王家屏骂道:“你我有同乡之谊,老夫平日待你不薄,你竟然……”

    王家屏看了李伟一眼道:“武清侯,请勿见怪,公义大于私情。林中允为天下百姓死谏陛下,吾闻其冤,今日宁与他一并死在这里,也不愿苟活朝堂之上!”

    李伟气得几乎吐血,这时日讲官黄凤翔出班。

    “臣黄凤翔附议!”

    沈一贯出班。

    “臣沈一贯附议!”

    众官员见这一幕,不由心道,这终于来了吗?

    “臣**星附议!”

    “臣卢义诚附议!”

    陆陆续续几十名官员出班进言。

    “陛下,古者尝竭天下之资财以奉其上,犹自以为不足。陛下不爱百姓,而以天下而供潞王,黄河,苏松的百姓闻之泣血啊!”

    “陛下,昔日纣王用象箸。箕子建说,彼为象箸,必为玉杯,为杯,则必思远方珍怪之物而御之矣,舆马宫室之渐自此始,不可振也。今朝潞王大婚用六百万多两,移藩一百多两,日后就藩,修宫,又不知要多少万两。自古欲壑难填,无穷无尽也,臣恳求陛下怜惜天下百姓苍生!”

    “陛下,张居正并无贪污受贿,此千古奇冤啊!左中允秉公上谏,恳请陛下释之。”

    天子见这么多大臣,一个个出班跪地苦劝,心底虽早有预料,但见了这一幕还是有些招架不住。

    天子道:“诸位臣工之请,朕已是知道了。你们不必再说,先行退下吧!”

    天子说完下面的大臣,却没有一人离去。

    只见大臣们叩阙,以额撞地,一下一下,一声一声似撞进天子心底。其余没有陈言的百官,也是目光泛泪,心底悲愤至极。

    武清侯也是上阶向天子道:“陛下,请速速劝大臣们退去吧。”

    天子立即对站在玉阶上的三位辅臣道:“三位阁臣,你们替朕劝一劝!”

    张四维,申时行,余有丁听了圣旨竟是不动,如泥塑一般立在原地。

    张鲸立即道:“三位辅臣,陛下问你们话呢?”

    申时行缓缓出班向天子叩了三个头,眼眶旁渗出几滴热泪:“陛下,臣昔日受知于张居正,乃经他向陛下举荐为日讲官,而罪臣……罪臣林延潮是臣的弟子。这一切之事,臣皆责无旁贷。臣请陛下革去臣的朝职。”

    “申先生,你?”天子震惊,他没料到一贯谨慎处事,唯唯诺诺的申时行,今日居然敢违抗他的旨意。

    武清侯李伟向张四维急道:“元辅,你身为百官领袖,怎么也不约束官员,你看他们这是要逼宫啊!”

    张四维不屑地看了李伟一眼,然后出班向天子道:“陛下,臣约束大臣不利,以至有今日之事,恳请陛下允臣辞去首辅之位,允臣告老还乡。”

    张四维说完,武清侯不敢置信心道,张四维竟然背叛了自己与太后。

    余有丁也是出班道:“臣也有失职之罪,恳请陛下也允臣告老还乡。”

    天子失色道:“你们是内阁大学士……你们,你们竟也来逼朕!你们怎么敢如此?御前侍卫何在?”

    殿上殿下的御前侍卫一动。

    

七百六十章 拍门哭谏(二合一)

    玉阶上。

    三位辅臣向天子请辞。

    内阁大学士集体向天子辞职的事,在之前也发生过数次,但对于历史上的万历朝而言,对于天子却是家常便饭。

    但现在天子见申时行跪立那一刻,仍是不由道:“申先生你。。。。”

    申时行为天子师辅多年,天子竟不敢相信申时行也出面。

    申时行其情哀哀,几乎是声泪俱下地向天子求恳道:“陛下,臣值日讲官多年,深知陛下乃是宽厚仁慈之主,日夜以万民为念,一衣一食皆是简朴,不敢奢侈。”

    “而今日之事,只是陛下碍于孝悌之名。但自古鱼与熊掌不可兼得,臣知陛下苦楚,臣亦痛心,日夜不能寐,只是大义所在,不得不出面直言,求陛下垂怜天下苍生。”

    天子听出申时行的弦外之音,也是不由动容道:“申先生,那也不当如此。”

    申时行垂泪道:“当年陛下赐臣责难陈善之字,臣万死也不敢负陛下天语。”

    张四维亦是叩头道:“陛下,臣蒙圣恩多年,无以为报,今为宰辅,无一事可以报答君恩。但而今纵是不要这首辅,也要陛下正于君道,保我大明天下万世。”

    “臣也明白陛下之为难,既然如此,唯臣来当此该杀之罪人,一切罪责臣来当之,纵死于千刀万剐,也要保全陛下之孝悌。臣恳请陛下独断乾元。”

    余有丁也是道:“陛下,乾者乃为天、为圜、为君、为父,为阳,陛下身居君位,为万民君父,要为天下百姓三思啊。”

    武清侯听了浑身发抖,就算他是泥瓦匠出身,文字不通,但三位辅臣明里暗里的意思,都是在说一件事。

    乾坤不可失位!

    太后就算天子的母亲,但决断国家大事,也不可临于天子之上。

    但他们怎么敢如此,特别是张四维,他也不看看他有今日,都是借了谁的势。

    之前他还安抚太后,说他能抚平百官,让他们不至于生事。

    前不久自己生辰,张四维还给自己送了三千两贺仪!

    但今日张四维居然如此待他们,他就是如此报答他与太后的,简直是卑鄙小人!

    只是武清侯不敢置信,这张四维是什么时候与申时行穿一条裤子的?

    天子怎么不知张四维,申时行,余有丁的意思,气道:“你们不要再逼朕了。”

    张四维,申时行,余有丁三人一并道:“臣但不敢逼陛下,只是请陛下体察百官之请。”

    天子见三位辅臣不答允他所请,当下重重拂袖。

    天边乌云滚滚而来,重重地压在了紫禁城这四四方方的天中。

    山雨欲来之时,令人感到极具的压抑。

    玉阶下海瑞一人当前,顾宪成,魏允中,**星神色坚毅,王家屏,于慎行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身后几十名官员,有员外郎,有主事,有给事中,有翰林史官讲官,但这一刻他们都是一名普普通通的读书人,几十年孔孟之义浸养,何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何为义之所在,赴汤蹈火所不辞,他们将一切都豁出去了。

    百官哭拜,道道身影一起一伏间,早已是视死如归。

    在一旁旁观的官员也是迟疑,在两难之间。

    有人心怀不忍,但苦于没有勇气。

    有人纯粹是怀着凑热闹的心事,看着这场好戏。

    但心底有公义所在的官员,却是眦睚欲裂,心底悲愤至极,众人慷慨激昂大声直言。

    “圣天子在朝,却受宫闱摆布。天子即位十一年来,何曾有一日真正之亲政。”

    “陛下爱民如子,但奈何有人肘制,否则绝不会有这样的事。”

    “我大明朝什么时候也出了吕后。”

    “我等读书几十年来气节皆是在此,今日所请是为了皇上!”

    “昭昭天日之下,岂可让牝鸡司晨!”

    “我大明祖宗法制,不许外戚干政!”

    “若是今日我们不站出来,为国家仗义死节,死后如何见先帝,见世庙,见我大明的列朝皇帝!”

    群起之众怒,埋在他们心中,犹如欲喷发之火山,一点点聚集。

    为何天子明明知道潞王大婚所费甚巨,仍不惜以天下肥之?

    为何天子知道黄河两岸百万人流离失所,嗷嗷待哺,苏松灾民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户部却无钱赈灾?

    为何天子明明知道林延潮是为民请命,不惜以死上谏,明知他是冤枉的,仍是要将他下狱?

    一切一切都是因为有人在以私利而害大义,以一己之私而妨碍天下。多年来的压抑,披着官服尸位素餐,说着自己都觉得恶心的话,真正想说的话,却是敢怒而不敢言。

    今日却有这样一个机会,只要圣君在位,独掌乾坤,那么将来必然还他们一个清平天下!

    当下又是上百名官员加入了叩阙的队伍,然后伏地放声大哭。

    当然大家身为官员,都是有所克制,否则就是直接指名道姓拿着太后,武清侯,潞王的名字骂了。外戚不可干政,这是铁律,有明一朝,碰之者,天下共讨之!

    当然众人也不乏投机者,今日之事,若是天子得权,太后失势,他们很可能行险博得富贵。

    在权位面前,亲情算得什么?孝悌算得什么?

    天子绝不会固执。

    于是他们打着大公无私,为天下百姓请命的旗号,也是混入了叩阙的人中。

    尽管都是请愿,居心也是叵测,但不妨他们在天子面前表演忠心,所以他们哭得声音比谁都大!

    怀揣着这样心思的官员,与真正仗义死节的官员相较,也不知哪一边的人更多一点,但这些并不重要。因为就算那些心底真为民请命的官员,也未必没有这个心思。

    利义所在,才能大势所趋。要成事,少了一个都不行,这才是读书人的义利之辩。

    玉阶上众官员,都已看出局势越来越不可控制,叩阙请愿的官员竟达到了两百余人之多。

    而这时吏部尚书严清来到阶上。

    严清已不是原先数年前,在会试时仗义为林延潮直言,直斥何洛书的严青天了。

    现在严清已是垂垂老矣,且疾病缠身。

    严清颤颤巍巍地来至阶上,对张四维,申时行,余有丁道:“眼下百官请愿,你们三位辅臣,身为百官领袖,不思替陛下安抚百官,反而是要与百官一并胁迫陛下吗?要陛下在百官与太后间两难吗?”

    百官中,吏部尚书是可以与内阁大学士平起平坐,相互抗礼。

    谁也没料到,严清这时挺身而出。大家也知道严清不是太后一党,也不是张四维他们一党,只是出来持中而言。

    严清是怕朝堂上局势激化,而产生双方都不能承受的后果。

    古往今来把这样的人,一律称为和事佬。

    这时刑部尚书潘季驯也是出班道:“三位辅臣,此举不妥,还是请陛下与太后慢慢商量,你们这样算得什么事。”

    潘季驯也是朝堂上之张党,因有党庇嫌疑,不时被御史弹章攻讦。

    眼下在这时,却也站在严清一边。

    严清和潘季驯都是不是怕事的人,只是这时候他们觉得应以大局为重。

    还有户部尚书杨巍等数名九卿等高官出面支持严清,潘季驯,他们有的是正直君子,不忍天子为难,有的人则是怕事后太后降怒。

    他们不是顾宪成,魏允中那等愣头青,身居高位多年,他们最怕就是见到这样朝局的动荡。他们对张四维,申时行利用百官请愿,为内阁争权的司马昭之心看得透彻,所以不愿站在他们一边。

    但是阶下兵部尚书张学颜,礼部尚书徐学谟,左都御史陈炌,礼部侍郎陈经邦,詹事府詹事,太子宾客许国等官员却是一并将冠带举起,向天子叩头。

    这些人都是张居正昔年一手提拔上来的。

    天子纵是清算张党,也不能将这些人一并赶出朝堂外。张学颜,陈经邦,许国都是张居正致仕时向天子保荐九人之一,文华殿上御屏留名。

    尽管如此,他们也是朝不保夕,若是天子要继续清算张党下去,他们随时权位不保。

    眼下这些人也是跪在阶前,向天子叩头,虽一言不发,但立场已是表明。

    三位尚书,加都察院左都御史,以及几位三品官员都表明反对太后的态度。在文官高层的六部九卿官员,也分裂作两派,一派是张居正旧党反对太后,一派则是持中。

    天子也是气道:“朕岂可去迫太后,如此朕还能为人子吗?尔等速速命百官退去!”

    张鲸奉命传话数句,但阶下百官早已是铁了心,无一人起身,只是叩头跪哭。

    天子见百官不退,将牙一咬当下喝道:“侍卫何在?给朕清场。”

    皇极门台阶上下的侍卫都是按刀一动。

    张鲸与锦衣卫指挥使骆思恭对望一眼,一并跪下道:“臣请陛下三思啊!”

    天子也没这打算,只是恐吓而已,否则真要清场就是与文官集团翻脸了。

    这时三位辅臣,如捣蒜般叩头道:“陛下垂怜百官之请啊!”

    严清也向天子叩头道:“陛下,张居正之事可以缓,但潞王大婚之费不可不削,否则今日失去的是整个天下的士心和民心。”

    兵部尚书张学颜道:“臣请陛下,让太后答允削潞王大婚之用。”

    张学颜跪在阶前,语带哭声。

    几位辅臣更是跪在天子面前一直道:“请陛下禀明慈圣太后!”

    天子对几人怒道:“你们这是要离间朕与母后之情吗?你们这是要逼朕作不孝之子吗?”

    十几名部院大臣们只是叩头。

    张四维拉住天子龙袍的袍角,双手捧着哭道:“陛下,臣实不敢陷陛下于不孝,只是无此不足以定士心,民心啊!想来慈圣太后以天下为念,必会答允陛下之请。”

    申时行,余有丁也是一并道:“请陛下三思。”

    天子看了一眼,皇极门下叩阙的百官,哭声直撼宫阙。

    这简直是大明开国以来,从所未有的事,比得上当年百官在左顺门叩阙了。

    天子也是手足无措,面对此时此景,只能脚底抹油道:“退朝!”

    说完天子进入了皇极门。

    而百官见天子御驾离去,都是哭喊道:“皇上!”

    “皇上!”

    “皇上!”

    侍从们慌忙将皇极门左右一关,但仍不能将百官声音关在门外。

    天子似逃跑一般退至门后,此刻他惊魂未定,不由顿足道:“这些大臣实在。。。实在是太放肆了。”

    张鲸窥见天子脸色,低声道:“陛下,你是九五之尊,百官岂敢相逼,张四维说得清楚了他们是要正君位,正乾位。”

    天子回过头来瞪了张鲸一眼,张鲸立即跪在地上叩头。

    天子来回踱步,种种之事浮上他的心头。

    以往每日上朝前,太后总是亲至乾清宫,见自己身**榻上,即用水泼面,强令内侍扶起。

    万历八年,天子于后宫醉酒,持剑而行,太后闻之大怒,召冯保,张居正要将他废除,要改立潞王为天子。

    自己当时吓得跪在慈宁宫前,哭着向太后哀求,这才了事,之后太后命天子起草罪己御札,以向天下示自己之过错。

    天子目光渐冷,但面上仍是对张鲸道:“但就算如此,那朕也不能不孝!令太后伤心!何况潞王还是朕的亲弟弟。当然潞王大婚所用的钱是多了些,但也不算太……太过。”

    张鲸心底也是冷笑,眼下国库内库与其说是天子的,还不如说是太后,潞王的。

    这一次抄没张居正,冯保家产,是一文钱也是没落进天子口袋里,而他张鲸更是不敢染指。

    张鲸这时道了一句:“陛下,奴才斗胆直言,在权位面前,何惜孝悌。”

    天子脸色一变。

    就在这时,天子身后的皇极门传来砰砰地,犹如骤雨般密集的拍门声!

    天子失色道:“这是……”

    此刻皇极门边,御前侍卫,太监们逃之四散。

    而无数的官员拥在皇极门前,奋而怒拍皇极门的朱漆铜钉大门。

    一双一双高高举起的手,重重的拍在了皇极门上。

    高大坚实的皇极门在这一刻颤颤发抖,发出了嗡嗡巨声。

    “皇上!”

    “皇上!”

    “皇上!”

    皇极门外哭声响彻,重重宫阙为之震动!

    这是百官在拍门哭谏!

    天子见之一幕,双手不由轻颤,张鲸与众太监,侍从们也是上下齿,相叩发抖。

    天子闭目半响,然后道:“朕不管了,传旨,宣三辅臣,让他们入宫随朕与母后解释。”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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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文魁介绍:
金銮殿前九重门,百官簪缨北阙来。帽插宫花朝天颜,金殿传胪名声传。十里御街打马过,人称大明状元郎。
这是一个现代人在明朝好好读书,天天向上的故事,已有两本两百万字作品完本,人品保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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