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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幸福来敲门     大明文魁txt下载     大明文魁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七百三十二章 给钱

    冯保被天子下令在家闲住的中旨后,果真即在家不出。

    要知道中旨没有经过内阁票拟,甚至连个七品官都是罢免不掉。

    但对于司礼监太监冯保而言,却是够了。

    大明朝的二号人物,张居正在位时,也可与之平起平坐的冯保,就因这一道圣旨权位不保。

    太监在百官面前如何作威作福,可在皇帝面前就是家奴,天子要革去冯保的职位,也就是一句话的事情。

    当然因为是中旨,冯保在家闲住的消息,大多数官员都是不知情。

    冯保闲住后,内阁次辅申时行,上本称病,向皇帝乞假。

    然后太子宾客礼部右侍郎陈经邦以病乞假。

    内阁大学士里,申时行与冯保,张居正最近。申时行以此举表示自己置身事外,并交出协理票拟之权。

    而陈经邦亦是张党旧人,当初张居正致仕时向天子推荐名单里的九人之一,名列于御屏上。

    随即皇帝允申时行暂假数日,内阁之事先由张四维总摄,再命太医探视申时行之疾,同时也命中使耿清颁赐,牢豕粲醴等食物给陈经邦,以作安抚。

    皇帝用此举表示安抚二人,表示朕仍信任你们。

    数日后,对张居正,冯保的反攻倒算即开始了。户科给事中王继光参工部尚书曾省吾十罪。

    张四维一党的打击也很有针对性,冯保这时被天子勒令闲住。

    但如何继续处罚冯保,皇家还没有明说,只是让他闲住。可能念在冯保辅政多年的旧情,天子会网开一面。

    这时候若上本打击冯保,实属不智。

    所以王继光先弹劾曾省吾,璐王王府就是由曾省吾亲自督建的。

    冯保正因此事在太后那失去信任的。冯保贪墨倒台,你曾省吾恐怕也不干净,故而张四维先选曾省吾来弹劾。

    不过在王继光弹劾曾省吾十罪里,却没有修建璐王王府贪墨这一条,因为若弹劾此事,会令敏感的李太后,以为他们反对修建璐王府,甚至反对从国库挪动军费给璐王采办。

    冯保珠玉在前,百官都明白,这璐王大婚的事,就是一个雷,谁碰谁死。

    李太后敢动用五百九十万两白银来给璐王大婚之用,这是何等天文数字。隆庆元年时,太仓银(国库)岁入两百零一万,承运库(内库)岁入一百万金花银,一直到了万历九年,实行一条鞭法后,太仓银岁入也才增加至三百七十二万两,承运库岁入一百二十万两金花银。

    李太后敢用相当两年国库的收入,给儿子办婚事,甚至连九边的军费都挪用了,这老太太的私心,百官都清楚着。

    这一次李太后五百九十万两花完了,又盯向国库银,问户部索要银十余万两采买金珠,户部这才受不了提了几句,恳请老太太动用内帑了,不要再盯着国库这一块了。

    要不是到了山穷水尽的份上,否则这个事谁敢讲一句。

    所以王继光弹劾曾省吾的奏章里,没提曾省吾修建璐王王府一字,列举的十罪里,也多是莫须有的罪名。

    但就是这样的奏章,把一名工部尚书弹劾下马了。

    申时行借称病来撇清干系,余有丁唯唯诺诺,内阁里就是张四维一个人说得算,当下天子勒令曾省吾致仕。

    曾省吾一倒,意味着大清算的开始。

    随即山东道御史江东之劾冯保亲信,锦衣卫指挥同知徐爵,罪名里说吏部尚书梁梦龙,用银三万两托徐爵贿赂冯保,又将孙女嫁给冯保的侄儿。

    御史邓练、赵楷又上书劾之梁梦龙。

    天子之后下旨,徐爵下诏狱,严讯后再送刑部。

    至于吏部尚书梁梦龙勒令致仕。

    一口气吏部尚书,工部尚书都被劾倒,除去了冯保左膀右臂。

    之后天子下令张宏为司礼监首领太监,张鲸掌东厂,全面接管原先冯保之职。

    冯保原先是司礼监太监兼提督东厂,现在天子将此职一分为二。

    张宏主管司礼监,张鲸去主管东厂,锦衣卫。

    “恭喜厂督,贺喜厂督。”

    张鲸满脸是笑道:“今日这是什么风,竟把状元公吹来了。”

    林延潮笑了笑,命陈济川给张鲸献上贺礼。

    林延潮笑着道:“厂督提督东厂一朝得势,如鱼化为龙,小弟此来就是向你道贺,以后就仰仗你提携了。”

    张鲸闻言满脸春风,长笑了几声,然后道:“我与你是什么交情,放心,有我在朝一日,保你吃香喝辣的。”

    说完二人坐下。

    张鲸荣任东厂厂督后,林延潮就第一时间拜会。

    说来这么主动把脸贴上来,在文官里是一种颇为不耻的行为,消息传出去林延潮从此官声都会臭掉。

    但对张鲸而言,自己荣任厂督,林延潮第一时间来拜贺,那可是很有面子的。其余官员人到礼不到,一副要与你结交,却又爱惜羽毛的样子,最让他看不起了。

    张鲸坐定看了一眼林延潮的礼单,然后笑着问道:“兄弟,你莫非是有什么事求我不成吗?”

    “张兄,确有一不情之请。”

    张鲸笑着道:“我猜猜,你是不是有什么朋友,也牵连冯保余党,若是他涉事不大,我可以手下留情。”

    “若是实在脱不了身,我也可关照一二,让他少吃些苦头。至于礼就不必了,你一个穷翰林,我还不知道吗?别给我来这一套。”

    张鲸身为厂督,下辖东厂,锦衣卫,管理诏狱,身为明朝特务机关大头子,权势赫赫。

    若非林延潮之前早早与张鲸结好,想从他那凭一句话捞人,就算是当朝二品也没这个面子。

    林延潮苦笑道:“不是为别人,而是为小弟我自己的。”

    张鲸几乎跳起身来问道:“什么你是冯保旧党?”

    林延潮笑着道:“张兄你现在也是堂堂厂督了,别这样一惊一乍的好不好?”

    张鲸直摇头道:“什么厂督,我这才被陛下任命没二日呢,官威都没有立呢。但不对啊,你怎么会是冯保的人?莫非是高淮?你平素与他走得是近,但也不至于啊,这年头你们身为翰林,在宫里哪个没有几个交好的太监。”

    “以陛下对你的信任,根本不至于因此这点小事,怪罪你。就算你真是冯保旧党,陛下也不会追究的。你可是这几年陛下最信任的大臣,绝不至于因此小事失去圣眷的。”

    林延潮笑道:“我几时说我是冯保旧党,张兄你瞎猜什么呢?”

    张鲸听了奇怪道:“你这话倒是把我说糊涂了。”

    林延潮从袖子里取一叠银票递了过去,然后道:“不过真有一事,要麻烦张兄你。”

    张鲸抬头看了林延潮一眼,收下银票一点,最后吃惊地道:“兄弟,看来你这一次犯的事不小啊。这钱你哪里来的?”

    林延潮笑道:“怎么张兄不敢收?”

    张鲸冷笑道:“这世上还有我张鲸不敢收的钱?只是你还是先给我说说,否则又收了钱又保不住人,不是坏我的招牌吗?传出去叫我如何做人啊?”

    林延潮点点头道:“你放心,没有十全把握,我不会走这一步。”

    从东厂大门出来,他这也算是进过东厂的人。

    林延潮坐上马车后,来来去去盘算了一番,张鲸是自己的最后一步棋,给自己留一个退路的。

    冯保全面失势后。一时之间朝堂上风向大变,清算开始。

    冯保被拿下,申时行称病不出,两位尚书倒下,张党官员人人自危。

    江西道御史李植上本参冯保当诛十二罪。

    一永宁公主选婚,冯保受贿,让她嫁给一痨病鬼,结果驸马没两天病死。李太后的亲女儿成了寡妇。

    二二十四监太监病逝时,冯保将贵重财宝搜刮一空,只拿不值钱的给皇家。

    三大兴土木,为自己建立奢侈生祠,还在老家建屋五千多间

    ……

    十二条罪名中,仍是没有一条涉及璐王大婚采买,但谁都知道冯保就是倒在这一条。

    于是天子下旨冯保其罪当戮,但念皇考付托,发南京孝陵司香。

    另外冯保的党羽,子侄如魏朝,冯佑,冯邦宁,张大受,刘守有,张昭、庞清、冯昕等等尽数收押。

    罪名确实后,天子下令尽数抄家。

    张鲸率锦衣卫,东厂将冯保家宅包围,挖地三尺收刮数日。仅仅是金银即有上百万两,至于宫里珍宝更是无数。

    天子将冯保及其党羽抄家所得报给李太后后。

    李太后气得不行,不说抄出的百万两金银,以及奇珍异宝,就是那奢侈的生祠,以及冯保老家那五千间屋舍,那又是多少钱?

    平日你贪贪也就算了,这一次竟把主意打到了,李太后留给他儿子璐王私房钱上,这五百九十万两里,你冯保从中到底贪了多少?

    还有张居正身为首辅,能不知情吗?对冯保的作为睁一眼闭一眼,还是直接与他分赃?

    抄家后,张鲸还给小皇帝一份官员向冯保行贿的清单,其中张居正的名字赫然在目。

    第二日直隶巡按王国上本,论逆珰冯保专权纳贿即辅臣张居正。

    奏章里弹劾张居正,冯保。

    张居正给冯保,行贿名琴七张,夜明珠九颗,珍珠帘五副,金三万两,银十万两。

    再弹劾吏部左侍郎王篆,送冯保玉带十束,银二万两。

    奏章一上百官哗然,张居正病逝两个月后,因冯保之事,即清算至他的身上。

七百三十三章 保人

    文华殿,经筵。

    除了申时行继续在家养疾外,张四维,余有丁两位阁臣都在。

    张四维居于讲案之侧,气度如渊,百官睹之首揆的威权,无不垂首侧目。

    殿上几位讲官都在,太子宾客陈思育在给天子讲中庸。

    因主讲经筵,陈思育穿得特别隆重,借着阐述中庸,言谈中常有规劝之意。

    小皇帝坐在御席上面露不快。

    他已不是当初在经筵上,被张居正一句喝斥,差点就从龙椅上摔下来的少年了。

    张居正病故,冯保再除,最后的肘制已除,张四维又是善于揣测上意的人物,小皇帝终于真正体验到什么是言出法随,一言九鼎的天子之威。

    手握权柄后,以往在经筵上那些讲臣说的三代贤王,俭德养民的话,就更听不进去了,觉得都是迂阔之言。

    这样的经筵,小皇帝当然不愿听了。

    见小皇帝露出不耐烦神色,张四维见陈思育讲过一段,就出班道:“陛下日理万机,还有许多政务要与阁臣商议,不如今日经筵也就到这吧。”

    天子立即准奏。

    经筵散去,林延潮与王家屏二人没有赴经筵宴,而是随天子,张四维一并至文华殿东阁。

    天子与张四维入内后,内侍放下帷幄,林延潮与王家屏在西阁等候。

    林延潮看了一眼东阁,心道不知今日又是谁倒霉了。

    自冯保被拿下后。

    不仅是朝堂上,连宫里也是人心惶惶,前几日冯保的心腹,司礼监太监魏朝被拿下下了诏狱,宫里不少太监都受到牵连。

    林延潮看去这文华殿里,服侍的太监都已是换了一波人,不少是新面孔。内朝都是如此,又何况是外朝呢

    不久太监给林延潮,王家屏上了茶点。

    王家屏吃了一半,即去出恭。

    这时高淮进门,先将阁门一关向林延潮拜下道:“林先生,此恩此情,咱家一辈子都记得。”

    林延潮将高淮扶起道:“高公公,你言重了。”

    但高淮却不肯起身道:“这一番非林先生保荐我高淮,小人此命几乎已是不保。林先生此恩山高海深,对小人而言就是再生父母。”

    林延潮道:“你当我林延潮是朋友,就不要说这话。这里出入人多,你还是起身吧,以后在张公公那好好当值才是。。”

    “大恩不言谢,以后有什么差遣,刀山火海,在所不辞。”高淮向林延潮磕了三个头,方才离去。

    高淮去后,王家屏正好进门,见高淮脸上神色有异,不由问道:“高淮不是乾清宫管事牌子吗?怎么会到此来?”

    王家屏是精明人,林延潮也知自己出手保高淮之事,瞒不过有心人,于是实话实说道:“高淮原在冯保门下,近又在魏朝身旁做事。这一次冯保,魏朝被抓后,高淮有朝不保夕之感,上门求我救他之命。”

    “高淮是小弟在宫里仅有的几个朋友,我见他惶恐无助,朋友一场,怎能见死不救。所以我就找了司礼监掌印太监张宏,请他出面替我保下高淮。张公公答允了,不仅如此还让高淮拜在自己门下。”

    王家屏讶道:“宗海,此举不妥。你没见到魏朝,张大受等冯保亲信一个跟着一个下了诏狱,你保下高淮,也不怕牵涉其中,成为冯保一党。”

    林延潮笑了笑,东厂,锦衣卫的大头子张鲸昨天还在与自己喝茶听戏呢。

    林延潮道:“以往这冯保势大时,这宫里哪个太监不依附他。若是真赶尽杀绝,那么这紫禁城里恐没有几个活人吧。”

    王家屏听了摇头道:“宗海真天不怕地不怕,但也足见你宅心仁厚。冯保一出事,人人都在忙着落井下石,或者是与他撇清干系。但是宗海你丝毫不怕嫌疑,反把事情往身上揽。”

    林延潮道:“我哪想那么多,趁着我能说得上话,这能救一个是一个。越是寒冬,越需人雪中送炭不是吗?官场上再如何世态炎凉,但自己总是要有坚持的。”

    王家屏欣赏的看了林延潮一眼,他与林延潮共事越久,越觉得此人很有人情味。只要是朋友之事,不敢说是两肋插刀,但能帮得上的一定帮,不会置身事外。甚至连高淮这等阉人,都不肯相负,实在是很难得。

    王家屏道:“真不枉结识宗海朋友。”

    林延潮笑道:“忠伯兄,小弟也有幸认识你啊。”

    他保下高淮不仅是因为朋友之故。张鲸此人贪欲过盛,不知收敛,将来迟早出事。保下高淮,也算让自己在宫里再多条路走。

    林延潮道:“不过宫里之事罢了,我眼下担心陈学士。他是文忠公的同乡,又一直与冯保走得近,这一次恐难逃干系。”

    林延潮说得是陈思育,王家屏叹道:“昨日我探过他的口风,但他说自己年纪大了,不愿再改换门庭,当了几十年的官,最后还要再奴颜事人,何等屈辱。要如何就如何吧。今日经筵上,你也看见,他说得都是一片利国利民的肺腑之言,可惜圣上他……”

    林延潮入翰林院来,一直是陈思育照顾的,忽有几分伤感。

    顿了顿王家屏又道:“他还对我说,他与陈少宗伯退下。以我之能,必能更进一步吧。”

    内阁大学士是有梯队配置。

    翰林院毕业后,先要掌三品衔,再有机会入阁。

    现在礼部左侍郎陈经邦,太子宾客陈思育,詹事府詹事许国三人都是三品,属于内阁候补委员。阁臣一有空缺,天子可从三人中补人入阁。

    现在陈经邦,陈思育,坐实冯保余党了,就算保下来,也不可能再进一步了。

    陈经邦,陈思育一去,下面就是王家屏,朱赓补上。

    王家屏,朱赓之下,就是林延潮,黄凤翔这个梯队。

    “那忠伯兄当时怎么说呢?”

    王家屏冷笑道:“我说,我怎么会是幸灾乐祸之人,若是靠你倒下,我来当官,我王家屏才不愿呢。”

    “谁才不愿意呢?”

    一寒彻之声从外传来,林延潮,王家屏闻言当即闭嘴。

    王家屏与林延潮忙至张四维面前,毕恭毕敬地道了一声中堂。

    张四维绷着脸看着二人,然后对林延潮道:“林中允,你随本辅至文渊阁来!”

七百三十四章 软硬兼施

    从文华殿殿门至文渊阁阁门不过数步路。

    张四维出了殿门自有十几名内阁随员跟着,林延潮随之身后,方走到御道前。

    张四维突停下脚步,林延潮不知张四维为何停步,默然在他身旁等着。

    张四维不说话,过了一盏茶功夫,却见会极门那两队名身穿飞鱼服,腰插绣春刀的锦衣卫行来。

    两队锦衣卫中,数人胁着一名中年男子。

    看清这中年男子面容,林延潮不由失声道:“光学士?”

    被押的中年男子正是陈思育。

    陈思育闻声侧起头来看了林延潮一眼,顿露出了羞愧之色,三品大员,翰林学士的尊严如同他身上被剥去的官袍般不见。

    陈思育又看向负手而立的张四维,嘴角翕动了几下,欲言又止,目光中乞求与无奈。

    片刻之前陈思育还在文华殿经筵上为天子侍讲经书,现在竟成了阶下囚。

    看着陈思育从面前押过,林延潮心底震撼,以往在邸报里见哪个哪个官员被罢官,不过是落于纸上,没有亲眼见到,而这一刻却真切发生在眼前。

    他看向站一旁的张四维,对方正泰然自若。

    陈思育被押之事显然在他的意料之中,不,是由他策划。想到这里林延潮心底一寒,张四维让自己在此看陈思育被押,无疑是杀鸡儆猴了。

    林延潮对张四维心底生出深深的忌惮来。

    陈思育被押走,张四维气定神闲地看了林延潮一眼道了句走吧。

    林延潮应了一声,随他进了阁门。

    张四维晋首辅后值房里,也没什么区别,只是公文积压得更多了。

    现在文渊阁里唯一可以与张四维对抗的申时行,以称病的方式,避其锋芒。

    现在内阁中张四维称之为独相也不为过。

    为次辅时的,张四维在张居正面前隐忍,低调,默言寡行。现在大权在握,张四维的宰相肃杀之威,已是压在一旁的林延潮肩上。

    一身大红蟒衣的张四维先批改了两封紧急公文,而没有与林延潮说话的意思。

    林延潮被凉了一阵,想起还是同一间内阁值房。以往林延潮见张四维时,对方一进门就会招呼看座,今日一言不发,让自己站着。以往甚至亲切地称自己表字,今日则是一句林中允。

    张四维处理完公文,抬起头看向林延潮。

    出于对首辅的恭敬,林延潮垂下了头。

    张四维起身从一旁小屉子里拿出一物来,丢在公案上。

    林延潮飞快地瞟了一眼,但见是燕京时报。林延潮嘴角不由微微勾起,心道你张四维终于坐不住了。

    要知这时代,信息匮乏,官员平日除了邸抄看,并无别他。

    堪称这个时代'新媒体'的燕京时报一出,官员们几乎人手一份买来看,不提里面尽载的邸抄的大事,就是各种奇闻逸事,时新文章,刑案要典,甚至连载小说,都值得一观。

    张四维瓮着声道:“这几日的燕京时报,可是宗海授意所撰?”

    林延潮道:“中堂,这燕京时报虽是下官所创,但下官哪里有财力维持,已是被京中富商收购,至于撰写文章的几位编辑,也是他所聘。”

    “据本辅所知,你所言的富商,以及几位撰文之人,都出自你林延潮门下。”

    林延潮辩解道:“只能说听过下官所讲之课而已,连个门生帖子都没给。”

    张四维冷笑道:“本辅不管这时报,是否由你授意所撰。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一个民间报房,也敢肆议朝政,从明日起,本辅不要见到这燕京时报,有任何有关朝事之论。否则本辅不仅会查封报社,还要追究你之罪责。”

    林延潮变色道:“敢问中堂,肆议朝政是什么罪名?在大明律上哪一条?”

    张四维寒着声道:“林中允,你可别有恃无恐。本辅已是手下留情了,否则你此刻已与陈思育一起了?”

    林延潮拱手道:“光学士乃是下官在翰林院时最敬重之人,下官自愿同往。”

    张四维见林延潮如此强硬,站起身来放缓语气道:“林中允你乌纱得来太容易是吗?这一次翰院三年一考,掌院学士沈鲤与我推荐了你。本辅想你平日一贯克己奉公,兢兢业业,决定将你的考评列为第一等。”

    “若列第一等,将来叙迁,你可升授从五品之职。你要知道多少翰林坐望五品,终其一生可不可得。六品只能是讲官,史官,但若为五品即可称一声学士。若为学士,指日位列公卿,也不在话下。”

    “你能走到这一步,实不容易。先好好想一想自己的前程,再与本辅说这番话。”

    林延潮道:“中堂,下官斗胆问一句,下一步朝廷真要清算文忠公吗?”

    张四维道:“前几日直隶巡按王国劾故太师贿徐爵名琴七张,夜明珠九颗,珍珠帘五副,金三万两,银十万。今日陕西道御史杨四知,又弹劾故太师十四罪。”

    “这是是锦衣卫查抄冯阉府邸时,所收出的实证。文忠公竟行贿冯阉,金银之巨,骇人听闻。杨四知在奏章里说,文忠公行贿不说,还与冯阉交结恣横,民间竟称他们为二竖。圣上因冯阉文忠公内外勾结,而有被欺骗之感。”

    林延潮道:“中堂没有在陛下面前开解吗?”

    张四维道:“本辅怎没有说话?陛下因冯阉迁怒文忠公时,吾甚至以辞官争之,幸得从宽,否则张府已是重罪。”

    张四维这话水分很多,否则你对自己软硬兼施作何?

    但林延潮却肃然拜道:“幸蒙中堂开解,差一点错怪中堂了。”

    张四维扶起林延潮道:“世人皆以为本辅欲行忘恩负义之事,本不屑于解释,若能开解林中允,则是意外之得了。”

    “听本辅一句劝,朝中有吾当之,不会有重罪张府之事,你顾全自身要紧,切不可参与此事。为商之道,在于和气生财,而为官之道,则在于韬光养晦,此言切记切记。”

    林延潮道:“多谢中堂教诲,下官谨记在心,中堂公务繁忙,下官先告退了。”

七百三十五章 言道失控

    张四维给林延潮指了两个出路,逆我者则诏狱,顺我者则五品学士。

    林延潮心知自己不答允下来,张四维必然对自己动手,扯上一个张,冯两党的名头,然后自己就被下诏狱了。

    不用怀疑张四维的决心,梁梦龙,曾省吾,陈思育这等高官都倒了,又何况是自己。

    方才张四维在林延潮面前拿下陈思育,这杀鸡儆猴的手段,虽然很俗套,但实在是很有用。

    林延潮向张四维问道:“若是中堂有意收手,但御史们不愿,反而欲引绳批根,追究其事,当如何是好?”

    张四维闻言,不由晒笑道:“天子已是答允本辅所请,不再追究张文忠公之事。此诏马上就会诏谕群臣,你大可不必多虑。”

    林延潮见张四维不放在心上,忧心忡忡地道:“中堂,这几日弹倒冯保,曾省吾他们后,言台里言官们大有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之势。”

    “放任御史抨击当朝大臣,一名七品科道,一封奏章竟可劾倒二品公卿,则朝堂失序,何言尊卑。从此百官何人不惧言台,六部六曹以后办事,先问言官好了。此等如将太阿予人,他日伤人亦能伤己。”

    张四维听了,反而冷笑道:“林中允在本辅面前危言耸听,是为了掩饰自己为楚党,阉党张目之居心吗?”

    林延潮心底恼火,张四维这是以小人之心,老以为自己要出面与他硬刚。

    林延潮气道:“中堂,你借清算楚党,阉党,以负天下时望,此乃顺应人心所向,妄图阻拦者若螳臂当车。”

    张四维眼睛一眯,那神情仿佛是与林延潮生动地说了一句,你也知道很清楚,那还往这浑水里跳干什么?

    林延潮正色道:“下官与文忠公平日并无深交,故而也没有替他出头的打算,只是敬佩他一心为公,以己身奉天下。”

    “若彻底清算文忠公,朝廷文臣元气尽失,衣冠丧气,从此以后朝堂上哪个官员,敢出面匡扶天下。所以下官示请中堂,至少能保住张府荣辱,其祸不延及子孙家人,其余其他下官一概不愿过问。如中堂能答允下官此情,那下官则乐见其成,愿见中堂辅圣君千秋万代。”

    张四维琢磨林延潮的话,知道他说得中肯,但隐隐也透露出威胁的意思。

    林延潮说你清算张党什么都可以,但张居正身后之事,你要保住。

    林延潮交了底,张四维脸色舒缓了许多,但对林延潮言语中的威胁,也是不快。

    张四维道:“林中允,拳拳之心一片为公。本辅说过,吾非忘恩负义之人,再说让文忠公身败名裂于本辅有什么好处,徒然遭天下骂名而已。”

    林延潮道:“中堂真高义,但下官还是那句话,科道言官不可放纵,否则一旦不受约束,必为大害。”

    张四维对林延潮的话仍是不以为然:“好了,本辅知道了,林中允不必多言。”

    林延潮见张四维听不进去,也很是无奈。

    林延潮离开了文渊阁之后,董中书入内向张四维道:“相爷,这林宗海如何处置,是否要让李植他们?”

    张四维摆了摆手道:“林延潮并非楚党,也不是要反对我。这几日王家屏等几个大臣都劝过本辅,不要对张文忠赶尽杀绝,他也不过是其中一个而已。”

    董中书道:“但其他人都是规劝而已,但此子却不是,真生怕他干出什么来?”

    张四维沉着声道:“本辅可以罢他的官,但怕反而因此与陛下生了嫌隙,此得不偿失。再说一个六品翰林,能掀起什么波澜来。”

    “你给我盯着燕京时报,若报上再敢乱说一字,立即就来禀我。”

    董中书立即称是。

    董中书道:“不过相爷,那林宗海担忧科道之事不受约束之事,听起来有几分道理。”

    张四维嗤笑道:“什么道理?李植,张东之等都是本辅的门生,还约束不了他们。林延潮这是书生之见,你怎么也没有一点定见?”

    董中书道:“那相爷张文忠的名声?”

    张四维道:“本辅终究是答允过张文忠,以及他几个儿子,保住张家身后之事。若张文忠真身败名裂,本辅也是负天下骂名。”

    董中书道:“可是眼下上意已移,冯阉与张文忠勾结之事,引上震怒。若是陛下真要为之,到时候天下人还不是把此事都算在中堂头上。”

    张四维叹道:“此正也是本辅担心的。但天日昭昭,你我明白就好,吾之心不宣于人。”

    林延潮从张四维那离开后,也有收获。

    张四维果真与他料想一般,要借清算冯保,张居正,来获得天子与倒张派支持,以达到巩固权位的目的。

    但张四维也没让张居正身败名裂的意思,至少在表面上他要摆出态度,要维护张居正,否则千古悠悠骂名是逃不掉了。

    要知咱国人最恨什么人,就是忘恩负义之辈。

    这点上,他与申时行的观点是一致的。似张四维这样混了几十年官场的官僚,行事很稳,最懂得分寸,打击到哪个层面对自己最有利。

    文官高层争斗,大致都会维持一个底线在那。

    反而最怕是那些官场愣头青,大有把天捅破之势。

    但眼下局势就是如此,言台在张居正当权时,被压制已久。这一次众御史们久压之下来个大爆发。

    那些年轻的御史,当官没几年,不懂分寸。

    现在劾倒司礼监太监兼提督东厂的冯保不说,还连续劾下两位尚书,其他大小官员不等,正是火力全开,要继续大杀特杀下去的节奏。

    特别是梁梦龙,掌握御史升迁的吏部尚书,也被他们弹劾倒了,御史还有什么好怕的。

    正是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张四维把老虎放出笼子,又要再把老虎关进去,这简直是活在梦里。

    现在这些御史们杀的兴起,若是张四维强行让他们闭嘴,到时候他们就掉过头来咬自己了。

    尽管张四维不屑于自己的提醒,但林延潮也道出自己目的,也避免了与张四维直接为敌的后果。

    言官之事终究尚可以控制,而林延潮现在担心的是天子的心意。

    对于冯保,天子积怨已久,清算冯保丝毫也不意外。但是对于张居正,天子还是有一份感情在的。

    张居正病故时,天子那伤心的样子,林延潮还是亲眼目睹。但林延潮侍直这一年来,也知道天子心底对张居正到底有多忌惮。

    皇帝对张居正的感情很复杂,可以说忌惮比敬重更多。

    现在张居正过世仅三个月,天子心底于张居正恩情,还剩下多少,这非林延潮可知。

    当然冯保与张居正内外通气,把持朝政是不错,张居正给冯保行贿巨额金银,也是罪证确着,但凭这两点,就令天子不念昔日师生之情,要彻底清算张居正吗?

    林延潮无从得知,他并非日日侍奉天子在旁。

    特别是这半个月清算冯保时,天子停止一切日讲经筵,与张鲸,张四维商议大事时,林延潮,王家屏也是无法旁听。

    但林延潮侍直时,知道小皇帝有一个习惯。皇帝但凡讨厌什么人时,身旁之人就不敢在他面前提这个人名字,以往是冯保。

    而近半个月,冯保倒是有人敢提了,倒是太岳先生,文忠公却不曾听人说一句。

    杨四知正面弹劾张居正的奏章,在朝廷激起了轩然大波。

    这代表了朝堂风向。

    当然按照张四维的话来说,小皇帝见此奏章十分震怒,他在天子面前极力辩解,力劝天子收回圣意,才使得张居正没有被立即追究。

    天子批复奏章,张居正念系皇考付托,侍朕冲龄有十年辅理之功,今已殁姑贷不究,众大臣们不必再追究往事。

    大约的意思是,大家到这里打住,不要再追究张居正了。

    不过天子下令将张居正仆人游七,庞清,冯昨等一并下诏狱打问。

    之后天子又下令,让周子义,吴中行,赵用贤,艾穆,沈思孝,邹元标,张位等一系列,张居正在位时得罪他的大臣,起复为官。

    下面就是对张居正遗党清算了,御史台的弹劾奏章一封追着一封。

    先是福建巡抚劳堪,被革职。

    然后是南京刑部尚书殷正茂,两广总督陈瑞也被革职。

    湖广巡抚陈省被罢。

    短短半个月内,罢免官员无数,御史们弹劾奏章,也多是捕风着影,不管有没有实据,只要往对方头上扣上张居正,冯保遗党的罪名,立即就遭罢官。

    比如两广总督陈瑞在湖广巡抚时,张居正父亲病逝,他身为巡抚上门,居然穿着孝服痛哭请见,说了一通奴颜婢膝的话。

    就因为如此,堂堂二品总督,被御史张应召的一封奏疏免职。

    经过这一番清算,当然是御史台大获全胜。这是前所未有的大胜利,明朝开国至今,言官从来没有如此扬眉吐气过。

    上朝时,百官见到穿着獬豸补子的官员,无不胆寒。七品的科道路上见了二品三品大员也敢当面抗礼,谈笑而过。

    言道作大到这个地步,这是当初张四维从未预料到的。

七百三十六章 悔不听宗海之言

    明朝设立监察御史之制时,朝臣曾说过,治平三要。

    内阁掌印一要,吏部尚书一要,左都御史一要。

    意在议政,人事,监察,三权平衡。

    要出任十三道御史,由吏部推荐,之后监察御史复任和升黜由都察院考核,再上报天子。

    但御史任内不受吏部,都察院约束。若是天子愿意,监察御史升迁,使用,可不通过内阁,吏部。

    因此明朝御史权利极大,一封奏章可以随时上抵天听。为了制约言官,故而将监察御史,给事中都定为正七品,以起秩卑权重,以小制大之用。

    虽说以小制大,但言官却干得不是很称职。

    在严嵩,张居正这等权臣在位时,言官屁都不敢放一个,反而成为帮凶。

    张居正回乡时,巡按御史赵应元不去。左都御史陈炌当下将巡按御史赵应元除名削籍。当时户部员外郎王用汲看不过去,上书为赵应元求情,结果也被削籍。

    到了权臣不在位了,言官们却纷纷冒出头来了,动则抨击朝政,弹劾大臣,无事不弹劾,无人不被弹劾。

    故而张居正在位时,钳制言道,御史台内众言官,不敢鸟鸣一句。

    现在张四维感到言道失控时,为时已晚。

    张四维再想制约时,已是来不及,吏部尚书王国光,梁梦龙先后被言官弹劾罢免,御史台的老大左都御史陈炌,因牵扯上张居正余党的罪名,正一天一封奏章的向天子请求致仕。

    而弹劾陈炌的,正是自己的下属,都察院里的御史们。

    连都察院的一把手,言官们都敢弹劾,还有什么事是他们不敢干的。

    言官彻底没有制约,先是御史魏允贞乘胜追击,上书直斥吏部,兵部选官制度不公平,都是授意于阁臣,或是司礼监掌印太监,令只知道逢迎送礼之人升官,而德高望重之人却历久不得升迁。

    这话看起来是十分大义凛然,政治正确,但对于内阁,司礼监,吏部警告的意思却很明显。

    魏允贞这一上书,张四维气得大骂,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这就是了。

    不仅如此,魏允贞再度上奏言,说了两点一点是张居正在位时对吏部,兵部人事多有插手,以后内阁当引以为戒。

    这条也罢了,第二条将张四维直接气得晕倒过去。

    这二条说,科考为天下之公,内阁辅臣不应以权谋私,取内阁之子为进士,科名与才学不合,理应给予罢免官职。

    这奏疏上完后,给事中阮子孝生怕张四维听的不明白,直接点名道姓,说如张居正三个儿子张敬修,张嗣修,张懋修,前阁臣吕调阳之子吕兴周,马自强之子马慥张四维女婿尽皆高第,应核其名实,以平天下读书人愤恨。

    言官明面上弹劾张居正三个儿子,科考走关系中进士,暗中则骂曾身为会试主考官张四维取了张居正儿子,以及自己女婿,此举实是徇私舞弊。

    还有张四维走关系中进士的长子张泰征,那是不是也要革除功名了?

    什么叫我发起疯来,连自己都打,张四维整天在那边喊着事归六列,言归台谏,好嘛,现在言归台谏了,人家已是来拆你的台,把张四维也给坑进去了。

    张四维不得不撰文亲自上阵辩解,说成祖建置内阁赞理机务,虽有辅臣不贤……因前臣行私而欲臣不与闻吏兵之事臣……此非祖制。

    至于宰相儿子中进士,宋朝宰相韩亿四个儿子都中进士,也没听说当时有人说什么,臣又不是秦桧取其子徇私那等,为天下笑柄。

    最后补了一句,你们再这样冤枉我,我唯有乞骸骨了。

    天子当然不会让张四维辞相,立即训斥了魏允贞一顿,挽留张四维。

    但天子奏章刚下,魏允贞好友户部郎中李三才就出面为魏允贞辩解,又被天子训斥,直接贬官。

    这场斗争张四维虽看起来获胜了,但魏允贞,李三才此举却得到了言官的同情,名声大振。

    这就是赢了面子,输了里子。

    张四维到了这个地步,终于明白自己对朝局失去控制。

    历史上,张四维对言官失去控制的局面,向好友浙江巡抚张佳胤书信里绝望地写到,朝堂上局面,仆已决意引退,不意圣意窥器奸固,不许仆去,而群小乃自相怨构,奸态尽形亦可丑。

    而这个时空张四维身在内阁值房里,看着奏章也是面土灰。

    言官如此也就罢了,现在天子对言官失去控制之势,不但没有制止,甚至还予以鼓励。

    天子下旨,让之前上本弹劾潘晟等大臣的牛惟炳等二十多名科道言官升职以示奖赏,此举等于示意尔等不要停。

    这旨意,张四维还不得不答允,因为牛惟炳等人都是他张四维的门生,之前多亏他们才弹劾倒潘晟等人。

    张四维不由掩卷叹道:“群怨如沸,本辅真是引火烧身啊。”

    董中书见张四维如此问道:“相爷,为今之计可有转圜余地?”

    “难,除非圣意有所改变,但你看现在,圣上是鼓励这些言官抨击朝事,弹劾朝臣。”

    董中书闻言道:“圣上这是鉴于之前张文忠相权过大,故而欲引言台,以遏制阁权部之意。言官们窥得圣意,故而这才一发不可收拾,相爷为今之计只有重新钳制言台,否则以后你哪还有说话的余地?”

    张四维道:“难,若是本辅现在请陛下重新钳制言台,就是自食其言。那些得势的言官们必会掉过头来攻讦本辅。这就是林宗海所言将太阿予人,将伤人伤己。但若言道再如此下去,恐怕将来本辅相位不保不说,还要被重罪。”

    “相爷不必有此忧心,陛下不是下旨挽留了吗?”

    张四维摇头道:“圣心难测,今日本辅于张文忠之事,尽力周旋,他日本辅若有此难,申吴县肯替老夫这么尽力吗?”

    董中书不愧是张四维头号军师,想了半天出了一策道:“相爷,言台失控之事,既是林宗海早有预料,何不如将此事问一问他?就算他没办法,也可借此投石问路,问一问申吴县的意思?看看能否与申吴县修好。”

    张四维目光一亮道:“此倒是高策,你立即替本辅致书给林宗海,让他今晚来本辅府邸一趟。”

    当张四维书信送至林府时,林府下人不敢怠慢,马上送到正在申时行府上的林延潮手中。

    这一个多月来,申时行一直在称病之中。

    针对张居正,冯保一党的清算,他没有过问。其实大家都知道他的为难,申时行若在内阁,面对对冯保,张居正余党的清算,他是办还是不办呢?

    一面是张居正的旧恩,一面是皇帝的意思。

    所以申时行还是在家歇着好。一面歇着,一面申时行还向天子上书说,自己称病没有在内阁理事,实在是不好意思,恳请辞俸。

    天子表示,工资你还是照领,先生你安心在家养病就好。

    天子是要保申时行,但百官却揣测不透天子的意思。这几日来,申时行门庭冷寂,平日络绎不绝上门来拜会的官员,尽是不见。

    唯独林延潮却出入如常。

    林延潮看了信后,不由笑了笑,递给申时行道:“张蒲州已有悔意。”

    申时行看后摇了摇头道:“难矣,若是当初张蒲州听了你的话,此事尚有可为。但眼下言道已握权柄,怎么可能又将此大权,双手再奉还回去?”

    “是啊,自古以来,大权皆易放难收。”林延潮道。

    顿了顿林延潮问道:“恩师可有什么高见?”

    申时行道:“眼下要扭转乾坤,唯有在于圣意。只要陛下一句话,还是可以收钳制言台之效,但眼下陛下仍欲继续清算楚党,怎么肯让言台这时候停下来。”

    “再说就算收权,这句话又由谁来说?张四维是不行,说了就是食言而肥。老夫也不行,身处嫌疑之地,若是进言,陛下会以为老夫替楚党说话。”

    林延潮道:“终究说来,是张蒲州不如徐华亭啊。”

    申时行摇头道:“非张蒲州不如徐华亭,而是今上不如世宗皇帝。”

    申时行此言一语中的,林延潮也是默然许久。

    然后林延潮道:“恩师,学生想替张四维,恩师说这句话。”

    申时行叹道:“老夫早料到,你要这么做。”

    林延潮道:“是的,事实上学生想,张四维派人来请学生,实也是想请教恩师,其中也是存着与恩师你修好的意思。”

    申时行点点头笑着:“这不愧是老夫高徒,看事透彻,那你就将老夫的意告诉张四维。”

    议定后,申时行将林延潮送出门去道:“没料到老夫如何不愿,此事最后还是要你来办,其中后果你想明白了。”

    林延潮道:“学生此心已决,虽九死犹未悔。”

    申时行点点头道:“若老夫将来有东山再起之日,必不忘宗海你今日之恩。”

    林延潮道:“恩师与我情同父子,弟子愿效此劳。”

    林延潮当晚去了张四维府上。

    张四维屈尊来到二门来迎接林延潮,一见面即拉着林延潮的手,追悔莫及地道:“悔不听宗海之言,否则老夫焉有今日啊。”

    听张四维此言,林延潮哭笑不得。

    ps:历史上魏允贞是因张四维次子张甲征,申时行长子申用懋中进士后才上表弹劾的,书中把时间提前了。

    还有历史上对张居正的清算进行了一年半。本书为了剧情紧凑,故而都压缩在短时间来写了,尽管如此,节奏仍是颇为拖沓,大家见谅哈!看书的朋友,你可以搜搜“”,即可第一时间找到本站哦。

    

七百三十七章 饭局

    张四维的笑容,令林延潮是如沐春风,简直比申时行更亲切个三四分。

    林延潮仿佛觉得,上一次那个板着脸训斥自己的首辅,与面前此人完全是两张脸。

    而张四维这其中切换,丝滑圆融,半点都没有心理障碍,真不愧是在官场几十年磨练过的。

    林延潮在此只能送上一个大写的服字。

    “寒舍略备晚宴,请宗海赏光。”

    林延潮知张四维这样的人,不会与你开门见山,要你办事,总要先笼络下关系。

    张四维请林延潮至花厅,进了屋子,但见皆是宾客。

    陪客有董中书,张府管家张顺,张四维两个儿子张泰征,张甲征,大家都是身穿便衣。

    众人坐下寒暄了几句,张四维居于上首喝茶,林延潮与张泰征,张甲征,董中书说话。

    张泰征是林延潮同年,董中书又是在常在内阁往来,都是熟人。

    这攀交情拉关系,自是有二人来干。若张四维亲自下场,那么也太折堂堂首辅的面子。

    张四维的次子张甲征有几分脸嫩,他现在是举人,马上要参加明年春闱,与林延潮倒是初见。

    张泰征不免在张甲征面前捧林延潮三元之名。

    张甲征于是一脸敬仰地说对林延潮的漕弊论等文章如数家珍,都有深入见解。

    于是张四维出面,让张甲征向林延潮持弟子之礼,请教学问,以及会试,殿试的心得。

    人家说得客气,林延潮哪里能托大,当下说弟子不敢收,同辈切磋倒是可以。

    数人聊得十分高兴,张四维话则很少,至于管家张顺陪站端茶送水递毛巾十分热情。

    林延潮知张顺作为首辅管家,那可是何等牛逼的存在,可参考张居正的管家,现在身在诏狱的游七例子。

    可是张顺却殷勤地代劳了所有下人干的事情。

    张顺出去又进来向张四维道了一句,陪客到了,可以开席了。

    林延潮讶然,心想怎么还有陪客,自己这一番与张四维谈的是机密之事,当然越少人听闻越好。

    林延潮不动声,走到里间,却见两名貌美女子向一行人欠身行礼。

    这两名女子就是陪客?

    林延潮打量过去,但见一名女子有几分面熟,竟不是别人,而是昔日的花魁周盼儿。

    林延潮微微愕然,想起当初自己会试之后,曾与林世壁一并前往翠悦楼,当时周盼儿身为花魁,多少王公子弟,见一面而不得。

    张泰征笑着道:“宗海,我与你介绍这位是周大家。”

    林延潮感觉到四周的人,都在看他的神情。

    林延潮不由略有所思,笑着道:“原来是周大家,张兄你忘了,我们当初曾在崔悦楼与周大家有一面之缘。”

    张泰征脸上神情一滞笑着道:“哈哈,真有此事吗?兄弟却不记得了。”

    一旁董中书笑着道:“你忘了状元公有过目不忘之名,只有公子错了的道理。”

    众人都是笑。

    周盼儿向林延潮盈盈一礼温婉地道:“不意状元公,竟记得奴家。”

    林延潮笑着道:“周大家乃花魁,我怎么会不记得呢?”

    周盼儿垂头道:“花魁之名都是恩客赏脸,这点蒲柳之姿能入状元公之眼,奴家实三生有幸。”

    周盼儿这句话有些暧昧,林延潮只能报以一笑。

    董中书察言观笑着道:“周大家,若称蒲柳之姿,那京师再也无几个美貌女子了,哦,忘了还有徐大家在场。”

    董中书,张泰征左一句,右一句的吹捧。

    林延潮目光看向另一女子,张泰征笑着道:“这位是徐大家,乃今年之花魁。”

    林延潮恍然,京城的花魁与举人考状元一般,都是三年一届。而且都是要在举人进京赶考的前几个月选出来的。

    这位徐大家艺名徐妙语,乃今年花魁,林延潮是略有耳闻。

    但见徐妙语向林延潮微微欠身,说是妙语,但对方却是一言不发,但如此却有种翩翩,遗世忘尘之感。

    林延潮心道,这徐妙语能得花魁之名,果真不虚。

    徐妙语与周盼儿相较,一个娇媚,一个清傲,可谓是春兰秋菊,各有千秋。

    张四维笑着道:“请宗海赴宴,自不能没有舞乐相伴。老夫听闻小儿说她们一个擅舞一个擅乐,故而请来作陪,望能增几分。”

    林延潮也是明白,这好比去朋友一个饭局,结果人家打个电话,请了两个最当红的一线明星来酒桌作陪。

    而这眼下,则是张四维一句话,请来了京城两位多少王公大臣见一面而不得花魁。

    那是你有面子,人家有实力。

    林延潮笑了笑道:“中堂,真是高明,所谓秀可餐不外如是。”

    听林延潮这么说,众人都是笑,周盼儿的笑声是恰到好处,如闻银铃,而徐妙语则是微微露出涩然之。

    众人落座,张四维一人一席,而林延潮与张家兄弟,董中书一席,至于张顺则是端菜角。

    而两位花魁,则是一舞一唱使尽了浑身解数。

    顿了顿,张四维即称有紧急公文要处置,先走了一步,张甲征也是不胜酒力离席了。

    张四维一走,场面上的气氛就缓和下来。

    张泰征当即请周盼儿,徐妙语落座。

    几巡酒过后,林延潮微微有了几分醉意。席面上都是山珍海味,但在场之人哪会将此看在眼底。

    这时董中书几句打擦边球的玩笑话一说,说起京城里的纨绔子弟,争着拿妓女的绣鞋当酒樽的趣事来。

    众人闻言都是笑。

    张泰征,董中书不以为然,两位女子也不动怒,浅浅的笑着,眉眼里都是风情。

    至于周盼儿温柔的眼波,不时掠过林延潮的身上。

    林延潮见此微微笑了笑,一转头间却见徐妙语的目光飞快地朝自己身上一撇。

    林延潮记得三年前会试前,周盼儿是游走于萧良友与张懋修之间,然后最后跟了张懋修。不过张懋修自己也有正室,张居正也不会允许自己儿子,将一名青楼女子收房,哪怕她是花魁。

    故而周盼儿仍是在翠悦楼,广交天下群雄。

    这好,这宰相公子张懋修刚刚失势,你又攀上现任宰相家了。林延潮只能感慨一句贵圈真乱啊!

    林延潮记得翰林院的同僚闲聊过,萧良友对周盼儿念念不忘,一片痴心。可惜咱们周大家爱权不爱财。看书的朋友,你可以搜搜“”,即可第一时间找到本站哦。

    

七百三十八章 破局

    几位都是文人,不免谈论诗词歌赋,辞令文章。

    周,徐二女能称上大家,都不是胸无点墨的。林延潮观之二人才,较一般的生员都不在话下。

    这也是投其所好嘛。

    有人问为何现在的妓子都不如古人那般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是否一代不如一代?

    事实上并非如此,而是服务的对象不一样了,如某电视剧里,研究京剧和万历十五年的,也是大有人在。

    周,徐二人言语不多,但每一句都是接得恰到好处,颇有读文章时,那等起承转合之妙。

    相谈时,那不经意间嘴唇一抿,轻拨发鬓,丝毫没有风尘女子卖弄风情之感。

    林延潮开口时,有意避免卖弄才华,聊些寻常之事,但就算如此也能感觉到两位花魁眼波如水地看着自己。

    换了其他人,有京城两大花魁作陪,那还不抓紧机会卖弄才学,不说定能博得美人欢心,有一亲芳泽的机会。

    但林延潮受命而来,心不在此。

    这已是入夜了,但张四维却一去不回。张四维难道今晚叫自己来此,是让他与两位花魁谈风花雪月的?

    若是今夜不能与张四维达成某种默契,自己是白来一趟。张四维这是要磨自己的耐心,若此时林延潮若沉不住气,必处于被动之势。这场酒宴,以及花魁,都是张四维布下的**阵。

    自己试探张四维之意,张四维不也在试探自己吗?

    林延潮这一出神,张泰征即笑着道:“宗海,若你对不出这飞花令,就要自罚一杯了。”

    林延潮笑了笑道:“此飞花令不难,只是我方才想出一故事来,颇为应景。”

    周盼儿笑语嫣然地问道:“状元公的故事一定有趣,盼儿想听一听。”

    众人也附和道:“状元公,我们洗耳恭听。”

    林延潮笑着道:“在青州府有两个窃贼,为官府抓到。捕快要二人供罪,哪知二人如何问都不答应。”

    “捕快无计,心想无法向知府大人交差,那可如何是好,这时他有一秀才朋友听闻此事,向他献了一计。”

    “秀才怎么会与捕快结交,状元公这故事一听就知是编的。”周盼儿笑着打趣道。

    周盼儿虽是挑林延潮的毛病,但语气如同与人打情骂俏,令人反觉得心底一痒。

    林延潮明明不喜欢周盼儿为人,但见她风情有时也不免为之所惑。

    张泰征出言替林延潮解围:“周大家有所不知,捕快所交皆三教九流,即是三教九流,为何又不能与秀才结交呢?”

    周盼儿闻言垂头一笑道:“原来如此,是盼儿见识短浅,状元公莫往心底去。”

    徐妙语向林延潮问道:“那秀才向捕快出了何策呢?”

    林延潮道:“秀才请捕快将窃贼分两处关押,并与窃贼说,若你供罪,而另一人不供罪,那么供罪之人可释,另一人鞭一百。”

    “若你们二人皆不供罪,那么皆鞭十。”

    “若你们二人皆供罪,那么皆鞭八十。那么敢问两位窃贼会如何?”

    众人都露出深思的神。

    这时周盼儿笑着道:“这容易,若是换了我,彼此都不通气,那么定招供。因为他若招供了,我岂不是被打死。若是两人能通气,我定与他说,大家都不招供。”

    林延潮笑着道:“周大家正冰雪聪明。”

    张泰征,董中书二人都是露出略有所思之。

    张泰征问道:“林中允,这话是告诉我们合则两利,分则两伤吗?”

    “还是说,凡是人皆只顾自己,而不可信。”

    林延潮笑着道:“我只是说个笑话,倒是年兄想得太多了。”

    张泰征一愕,知是自己先没沉住气,坏了父亲的大计。

    张四维一直在隔壁屋里旁听,见林延潮不动声反客为主,于是起身走进屋里。

    一见张四维众人都是站起。方才在众人间尚游刃有余的周盼儿,徐妙语皆是敛起笑容,屏息侍立在一旁。对方乃当今宰相,文臣中第一人。周盼儿,徐妙语在王公子弟面前再如何自信,在他面前也不敢放肆。

    而张泰征,董中书也是垂手而立。

    张四维对林延潮笑着道:“我处理公文,怠慢了。”

    林延潮道:“中堂这么说,实折煞下官了。”

    周盼儿,徐妙语身为风尘中人,看人说话神情,即可明白来客中,何人为尊,何人为上。

    方才张四维一直不说话,现一开口就知张四维对林延潮的重视,在首辅面前,林延潮没有应对失矩,始终不卑不亢。

    区区六品翰林,竟有这等底气。

    周盼儿心底轻叹一声,当初为何只看上张懋修,萧良友,却没有将这林三元收为入幕之宾。

    至于徐妙语则是心想,回去要如何不失颜面的将帖子送至林延潮,请他来自己的小楼一坐呢?

    张四维道:“我与宗海有几句话谈,你们先下去。”

    众人都闻声退下,周盼儿,徐妙语临走时,依依不舍地多看了林延潮两眼。

    屋里只余林延潮与张四维二人。

    张四维道:“方才本辅在门外听得几句宗海你所言的窃贼之事,可有所指?”

    林延潮道:“中堂,下官……”

    张四维瞟了林延潮一眼,那意思显然是你少给我来这一套。

    林延潮会意,这时候再拿对付张泰征那一套应对,小心张四维把你轰出去。

    他方才举的例子来自博弈论里的囚徒困境。

    囚徒困境说明,在非合作博弈里,帕累托最优并不等于纳什均衡,用人话来说,就是个人利益最优并非团体利益最优。

    张四维虽没有学过博弈论,但道理却是一听就懂。

    林延潮侃侃而谈:“陛下以言官清算楚党,阉党,但几位言官胡乱揣摩圣意,上本抨击以往阁臣假以相权,涉六部之事,甚至还以万历二年,五年,八年的会试阁臣之子登科之事,弹劾中堂,这等放肆下官当初也始料不及。”

    张四维默然不语。

    现在朝堂局面失控,七品言官动则罢免二品尚书,相当于仙侠里,练气期的渣渣都能干掉元婴老怪,力量体系失衡了。

    这局面不是张四维当初赶潘晟,冯保下台的初衷。

    张四维语重心长地道:“本辅没听宗海你之言,是悔不当初啊,宗海可有何策扭转此局?”

    张四维一脸陈恳,身为首辅,能放下身段,向下官自承失算。难怪王家屏说张四维此人,能屈能伸。

    林延潮道:“中堂欲稳相位,必先制言官。要制言官,必先劝陛下停止清算楚党。”

    张四维问道:“本辅来劝?”

    “最好当然是中堂来劝。但中堂眼下却不能劝。”

    “那是为何?”

    “一来中堂有言在先,事归六列,言归台谏,不可出尔反尔。二来中堂担心,若因上书触怒陛下,恩师再乘机上书攻讦中堂,言官起而附和,那么中堂不仅连阁臣之位要拱手相让,身后也是不保。”

    张四维笑着问道:“汝默与本辅无怨无仇,何必要害本辅?”

    “中堂罢相,恩师由次辅升首辅,还能洗去楚党嫌疑。故而我若是中堂,明哲保身,上策就是放任朝堂之局,甚至帮着陛下清算楚党。”

    张四维笑道:“那你劝汝默上书好了,老夫绝不会落井下石。”

    林延潮摇头道:“人心难测,恩师本就有楚党嫌疑,若中堂背信弃义,将恩师赶出文渊阁,以后岂不是一人把持内阁之局。将来中堂再命亲近自己大臣,添补为阁臣,则安如泰山。”

    “故而中堂,恩师之上策,都是不动如山,任陛下清算楚党。如此首辅,次辅之位是都保住了。但成化年间的纸糊三阁老如何?中堂应有所耳闻。”

    成化年间汪直掌握大权,内阁、六部大臣们都要看他脸行事,没有半点实权,故称纸糊三阁老,泥塑六尚书。

    张四维,申时行相互顾忌,只能放任此局势下去非合作博弈,两个人最优的选择,是对二人皆不利的选择,这就是张四维与申时行的囚徒困境。

    张四维赞道:“宗海真慧眼如炬。”

    林延潮道:“下官这点见识,岂敢在中堂面前班门弄斧。这是恩师之言,下官如实转述,其实中堂也是心照不宣,方才是故意考校下官。”

    张四维叹道:“合则两利,分则两伤,本辅何尝不知,宗海你肯替本辅与你恩师,向天子直谏吗?”

    张四维语气很平常,林延潮则是坚决地道:“若为了中堂和恩师,下官义不容辞。”

    张四维十分满意:“本辅就知不会看错人,本辅绝不会亏待你,有何请求尽管说出!”

    林延潮道:“既是如此,下官也不矫情了。下官请中堂上本先保恩师复出。”

    对林延潮要求,张四维一点也不意外,问道:“若本辅向陛下保荐汝默,汝默将来是否肯放老夫一马吗?”

    林延潮道:“中堂多虑,恩师一贯与人为善,若他主理内阁,则天下太平。”

    张四维想了会道:“本辅自信得过汝默的为人。”

    林延潮又道:“下官业师姓林讳烃,曾任广西按察副使,曾因触怒文忠公辞官在家。”

    张四维闻言问道:“是林贞耀吗?他与老夫也有旧交,贞耀既以按察副使辞官,就起复他为浙江按察副使。”

    广西,浙江虽都是按察副使,但却有天壤之别。广西有战乱,浙江则是鱼米之乡,两省相差悬殊。

    林延潮又道:“下官还有一位老师姓林讳诚义在广州府任官……”

    张四维问道:“他在广州府任何职?是何出身?”

    “现任正八品经历官,乃北监贡举出身。”

    张四维不经意地道:“吉安府正好有推官去缺。宗海你还有几个老师,索性一并和本辅说了!”看书的朋友,你可以搜搜“”,即可第一时间找到本站哦。

    

七百三十九章 清算

    听的张四维最后一句,林延潮不由一愕,垂下头道:“中堂见笑了,下官就这么几位老师。”

    张四维微微地笑着道:“天地君亲师,师恩重如山,宗海实乃是重旧情之人,在情理之中。”

    林延潮又道:“蒙中堂关爱,还有会试就要到了,下官这里还有几位同窗,要赴明年春闱,到时想恳请元辅关照一二。”

    说完林延潮从袖中拿出一小条子,小条子上是叶向高,翁正春等昔日林延潮同窗名字,今年都要来参加春闱。

    这是帮完老师,再帮同学。但林延潮这条子还未递上。

    只闻啪地一声。

    张四维一拍桌子,正色道:“林中允,本辅这里,不是你卖官鬻爵之地,会试乃国家论才大典,进士名额,怎能私相授受?别说本辅并非主考官,就算本辅是主考官,也不会做此有负皇恩之事。”

    “是,是。”

    林延潮表面上唯唯诺诺,心底却道,张四维受不了自己狮子大开口,就直说嘛,还要用这等借口来搪塞。

    这边假装自己正气凛然,那边照顾自己儿子中第,你真是节操满满啊。

    顿了顿张四维道:“会试之名额,本辅不能给你,这样吧,这里是二十张盐引,你且拿去,你几位老师的事,本辅也办了。本辅也不是土财主,若非看在你与汝默尽心国事的面上,吾才不会将此轻易许人。”

    林延潮也知,这是自己从张四维那争取到最大的好处了。

    于是林延潮道:“中堂放心,下官定尽竭尽全力。”

    听到这里张四维满意地点了点头。这交易总算是达成了。

    当下林延潮从张府离去,坐上马车回府。

    林延潮将张四维给自己二十张盐引拿出,对陈济川道:“这是二十张盐引,你在京里找盐商卖了,越快越好,然后去当铺把雄县的五百亩地赎回来,还给甄家,若有多余的钱,先暂且收着。”

    陈济川从林延潮手里接过盐引,吃惊道:“元辅大人,居然出手如此大方?”

    林延潮不以为意地道:“咱们这位首辅,家中可是山西的大盐商。记得嘉靖年时,严嵩之子严世蕃与宾客数天下富家,积资满五十万以上,方居首等,其中就有晋商三家。”

    “其中平阳、泽潞豪商大贾甲天下,非家资十万以上不能称富,有此你可知山西盐商之富吧。这几张盐引对首辅而言,不过是九牛一毛。”

    陈济川犹豫片刻道:“老爷,小人有一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说吧,你我还需有什么顾虑吗。”

    陈济川道:“是,小人看着,阁老们不愿出面向天子直言,反而让老爷你去说,总感觉他们是在拿老爷当枪使。”

    林延潮点点头道:“不错,张蒲州确有这个心思。”

    陈济川道:“连元辅,次辅这等人物都不敢出面,那老爷何必出这个头。若他们有大腿粗,我们还不如手指细,一旦天子降怒,老爷以后的仕途可是全完了。”

    林延潮笑着道:“你这话分析得不错,但已是说的晚了。”

    “晚了?”

    林延潮点点头道:“从我进张府上,坐下来赴宴,张蒲州向我相托起,我就不能当作此事没有发生过,这些话没有听到过。”

    “他张蒲州今日能这般厚待我,将来翻脸就更不容情。若我现在打退堂鼓,那么不待天子降罪,第一个收拾我的就是他张蒲州。”

    “所以从方才进屋起,我就没有退路了。”

    陈济川听了不由色变。

    林延潮淡淡地笑着道:“你怎么怕了吗?”

    陈济川垂头道:“跟老爷的第一日起,小人就没怕过,再说老爷既想清了前因后果,那么胸中必有对策。小人跟老爷鞍前马后效劳就是。”

    闻言林延潮称许地点了点头,然后挑开车帘,车外的京城笼罩在浓浓夜色之中。

    次日张四维向天子上书言内阁无人,运作不便,请申时行早日回阁视事。

    天子命太医看视申时行后,命他复出视事。

    申时行虽重返内阁,但朝堂上言官清算张居正之势,却没有中止。

    对于魏允贞弹劾,天子下令将张懋修,张嗣修二人从翰林院改调其他衙门,如此就是否定了他们二人在往年会试中取得的三鼎甲名次。

    之后天子又御览大理寺所上游七、冯昕等狱词大怒。

    天子下诏夺张居正上柱国太师兼太子太师,削张居正之子锦衣卫指挥张简修为民。‘

    之后游七、冯昕,徐爵,冯昕等尽数被锦衣卫严刑拷打,一一死于诏狱之中。

    张位,赵志皋,习孔教等遭张居正贬官的翰林,重新返回翰林院。

    申时行上本请补沈一贯,于慎行为日讲官,替代下诏狱的陈思育,以及被贬的张嗣修,天子下诏答允。

    镇守蓟永等处总兵官少保兼太子太保左都督戚继光,被改为广东总兵。

    蓟镇总兵,镇守京畿,手下强兵劲旅无数,可谓天下第一总兵,戚继光调去广东,也是受到了清算张居正之事的波及。

    御史方万山条陈四事,抨击两京十三省清丈田地,张四维运用首辅权力将此事压下。

    云南道试御史羊可立奏言已故大学士张居正隐占废辽府第田土。

    已废辽王朱宪节的生母王氏也向朝廷进呈,大奸巨恶丛计谋陷亲王、强占钦赐祖寝、霸夺产业、势侵全室疏。

    这指责张居正当年借辽王国除之事,侵占辽府产业不说,还道张居正侵夺辽王府金宝财货,说辽王府上金宝万计,悉入居正府。

    辽王案一出。

    众言官们揣测圣意,再度上本弹劾张居正。杨四知指责张居正在位时贪墨严重。

    说张居正家里有银火盆三百架,被游七盗销,张家几位公子打碎玉碗、玉杯数百只。

    又说张居正当年回乡沿途,五步凿一井,十步盖一庐。

    杨四知这奏章被人看了,当场讥笑说银火盆三百架,玉碗、玉杯数百只,你都亲眼看见了,还一只一只数过了?还有这‘五步凿一井,十步盖一庐’,你诬陷人的,是不是可以更夸张一点。

    但此时言官说什么都无妨,主要是天子愿意相信。

七百四十章 虽千万人吾往矣

    这一个月,朝堂上弹劾张居正的奏章多如牛毛。

    弹劾奏章里各等名目都有。

    如说今日皇子诞生,加恩大臣,使居正在位,必进侯伯加九锡矣。

    又说徐爵,冯保,张居正为朝堂三凶,今日之徐爵,居正之子房,今日之冯保,居正之赵高。

    很多都是风闻言事,都没有实据,但歪理说得多了,自然成了真理。

    都说三人成虎,世人皆谤,这时换谁都不免怀疑张居正的忠诚,更不用说是才亲政不久的皇帝了。

    众言官的弹劾之下。小皇帝终于食言,不再追究张居正的诏书成为一纸空话。

    朝廷下诏张居正诬蔑亲藩,侵夺王坟府第,箝制言官,蔽塞朕聪。私占废辽地亩,假以丈量,庶希骚动海内。专权乱政,罔上负恩,谋国不忠。

    剥夺张居正文忠之谥号。

    在清算张居正的大潮下,林延潮在作什么呢?

    在两次日讲上,林延潮主讲之时,曾委婉地以史鉴今,甚至直言进谏请天子中止对张居正。

    但小皇帝却没有听进去,这日林延潮说得直接了一些,甚至小皇帝当场甩了脸,拂袖离开了讲堂。

    林延潮,朱赓从文华殿而出。

    朱賡即向林延潮劝道:“宗海,眼下陛下最忌讳朝臣在他面前提及太岳先生的名号,你不但提及此事,竟还替他求情,这不是惹圣上不痛快吗?”

    “若非陛下念及你往日的情分,今日会于殿上斥责于你,甚至将你贬官。我倚老卖老劝你一句,谨言慎行,在宫里能少说话就少说话,这才是长保平安之道。”

    林延潮看了朱賡一眼,近日朝局剧变,陈经邦致仕,陈思育下诏狱。

    结果沈鲤晋礼部侍郎,添补陈经邦的空缺,而朱賡呢,则晋为翰林院侍讲学士兼掌院事,添补沈鲤的空缺。成为为翰林院掌院学士,既得清名人望,而且将来晋为内阁大学士的希望,也就更大。

    朱賡在翰林院十几年,以庶吉士奋斗至今日,将无数状元,榜眼,探花踩在脚下。

    这官当得越来越大,这其中有什么诀窍?

    林延潮可以替朱賡答这个问题,朱赓的为官之道就是传说中的但多磕头,少说话耳。

    但你若说朱賡是庸官?笑话,翰林院出身的官员,哪个是草包。而且朱賡对官场上运作,以及朝堂局势判断的功力,还要在无数官员之上。

    朱賡这人明明如此有才华有野心,却能低调内敛,这才是他的本事。

    林延潮道:“多谢金庭兄好意提醒,我有分寸。”

    朱賡叹道:“我也知你是替人奔走,但切记如何也不要把自己前途搭进去。你看阁老,尚书如何,哪个坐得长久的,唯有天子才是万年,故而你切不可失去圣眷。”

    朱賡也算是好意替自己打算,以为林延潮是在给申时行奔走。

    林延潮道:“金庭兄,没发觉近来陛下,经常取消经筵,日讲吗?而对我们臣子的态度也是愈加冷淡。特别是文忠公后,陛下亲操大权以来,实是一日变似一日,以往我们侍直还能听闻机密,现在陛下只信任张诚,张鲸了。”

    朱賡道:“宗海慎言,张江陵被天子夺了谥号,不可再用文忠公称呼了。你这一句话,被有心人传到陛下耳里,那可是欺君之罪。”

    “至于你说的,我也明白以往在殿上,天子与我们还有几句玩笑话,现在却始终沉着脸,亲切的话也不说。”

    “朝堂上那么多大臣对张江陵弹劾,最终害得还是我等文臣,以往陛下信任多年的太岳先生都如此,又何况我们呢?眼下陛下对每个大臣都有猜疑之心,故而只信内宦,而不信文臣。”

    林延潮听了不由佩服,自己现在是身在局中,倒是不如朱赓旁观者清,将皇帝的心意揣摩的十分明白。

    林延潮不由道:“金庭兄真见事明白,几日后,你就要去翰苑赴任了,没人再能如金庭兄这般在御前提点在下了。”

    朱賡哈哈一笑,就在这时但见一名官员急匆匆地奔至殿前,却被太监们拦住。

    这官员满脸焦急地道:“归德府有急情禀告陛下。”

    太监懒洋洋地道:“陛下,正在休息,什么事都等陛下醒了再说。”

    这官员道:“这如何是好?求公公通融一二,下官实有紧急之事。”

    “什么紧急之事能比陛下歇息更重要,若是陛下震怒,怪罪下来,陛下要你的脑袋,还是我的脑袋。”

    那官员哀求道:“确实十万火急啊,黄河秋汛,大水在归德府冲开了黄河大堤,决堤七八处啊!百万百姓无家可归,求求你让我见皇上一面!”

    林延潮与朱賡听了都是吃了一惊。

    而那太监则是道:“什么事都给我等皇上醒了再说。”

    那官员听了连连磕头道:“沿河百万百姓危在旦夕,求公公让我见圣上一面!”

    但这官员怎么说,太监即是不理。

    林延潮与朱赓走上前去,林延潮向这位官员问道:“归德府决堤是怎么回事?前年河道总督,不是将黄河大堤,刚刚修好的吗”

    这官员见林延潮斗牛服在身,心道此人不是朝廷大员,就是天子近臣当下道:“这位大人有所不知,潘制台在时所修的新堤是无恙,但隆庆,嘉靖年间所修的旧堤却被冲垮了。何况这一次汛情来得突然,我们丝毫也没防备。”

    林延潮听了皱眉道:“什么叫汛情来得突然?去年河道不是在黄河沿河设采水之地,每段河水春秋两季都有取水称重,若是汛情一起应是早有防备才是。”

    这官员奇道:“这位大人,对河务知之甚详啊。不错,潘制台在位时设立的此制,并在黄河沿岸设立汛兵向官府示警。但潘制台去位后,新任河道总督言,这是江陵当国时的旧政,于国无益,当下将黄河沿岸的汛兵都撤了。以至汛情来时,我沿河各府等措手不及。”

    “混账!”林延潮怒不可遏。

    朱赓见此也是吃了一惊,他几时见林延潮动此雷霆之怒。但朱赓也是明白,这黄河汛兵,称水测天象的法子,是林延潮向张居正,潘季驯建议的。当初为了此事,林延潮甚至差一点丢了官。

    朱赓道:“此乃党争倾轧,也是没办法的事。”

    林延潮叹道:“我并非是怪我这番苦心白费,而是恨若是能早向天子恳请结束这场党争,那么这归德府受灾之事就能减免许多,也不至于这百万百姓流离失所,食无所依。”

    林延潮此刻十分自责,他一直瞻前顾后,老是盘算着如何既不得罪天子,又能阻止对张居正清算的两全之策。

    故而他放任朝堂上对张居正的清算,就想等待时机,故而尽管现在有了张四维,申时行的支持,但林延潮还是委婉地向天子进谏,也是怕担了风险。

    但他实没料想到,清算之势继续下去,国家政局尽会败坏到因其人而废其事的地步。

    朱赓劝林延潮道:“宗海,你已是尽人事,安能知天命呢,不必将一切过失都往自己身上揽去。”

    林延潮仰天默然片刻,然后对朱赓拱手道:“多谢金庭兄提醒,吾五内俱乱,先告辞一步。”

    说完林延潮快步离开了文华殿。

    那官员见林延潮发了一通火,不明所以向朱赓问道:“这位大人是谁?为何对黄河汛兵之事如此上心。”

    朱赓笑着道:“他就是詹事府左中允兼翰林院侍讲林宗海。”

    那官员一惊道:“原来是林三元,这黄河汛兵之事就是他向潘大人建议。下官真失敬,失敬。”

    朱赓笑了笑看着林延潮背影,突然面一凝自顾道:“不好,此子要生事,不行,老夫得立即去找沈肩吾商量。”

    林延潮大步离开文华殿,路上听见两位太监在那议论。

    “听说了么?潞王殿下向太后哭诉,说他不喜欢在衡州府就藩,改打算定在卫辉府就藩,说河南比湖广离太后,皇上更近一点。”

    “改在卫辉府就藩?那衡州府的王邸怎么办?百万两银子就这么白花了?还有这重新建一座王邸要多少钱?那文武百官能答允这事了?”

    “七八十万两肯定是少不了,不过你管天家那么多事。太后就皇上与璐王两个儿子,一个坐了龙椅,另一个也要用心补偿。都说老百姓最疼么儿,天家也不例外,没看太后,陛下对璐王的那个恩宠。这修建王府,是多少钱也得办的事啊。你看冯保,曾省吾贪了璐王大婚钱是何等下场?百官们现在哪有人敢出来说话的。”

    “唉,我看就算再抄几个冯保家,恐怕这钱也不够太后偏心的。估摸着这一次抄张江陵家的风声是真的。宫里都说张江陵这几年贪墨的不在冯保之下。”

    “咱俩怎么没那么好命,生在天家。”

    林延潮回到府门,直接进了书房,并吩咐陈济川不许任何人打扰……

    进书房后,林延潮坐在椅上凝思。

    待将满腔怒意尽是平息,胸膛中再也没有一丝情绪波动后,林延潮拿出空白的奏本纸。

    林延潮心知这封奏章一上,这三年来自己在翰林院里悠闲的日子,就算是到头了。

    但此心已下,虽千万人吾往矣!看书的朋友,你可以搜搜“”,即可第一时间找到本站哦。

    

七百四十一章 述剑(两更合一更)

    决心下的容易,但要作却是千难万难。

    奏章写完,吹干墨迹,林延潮对着桌案,整整坐了一夜,从天黑至天明。

    林延潮目光凝于火烛之上,一夜水米未尽,不知不觉窗外天色浅白。

    状元及第以来,林延潮深知凭皇帝的信任,再抱紧申时行的大腿,一步一步在官场上升迁,十几年后就算比不上申时行,但也能与朱赓比肩。

    只要自己能沉下心来,学得申时行,朱賡那一手韬光养晦的功夫。

    但做官,难也难在韬光养晦上。

    多磕头,少说话是能做大官,但林延潮的志向是修齐治平,而不是修身,齐家,做大官。

    林延潮合上奏章,这也许是自己为官最后一封奏章了。

    天色将明,林延潮没有半点睡意,倒不如于书房里踱步,一抬头正见一副字。

    这是当年颜钧送给自己的《泛海》一诗,乃王艮,王心斋所书。林延潮敬重颜钧当初对自己的指点之恩,回去后珍而重之地将这幅字裱好。

    读书时,林延潮将朱熹的《泛舟》挂在书房里励学。但为官后,却将壁上之诗换作了这首《泛海》,每日都要读来数遍磨志。

    林延潮仰头将此诗反复念了数遍,转头去见一旁剑匣。

    林延潮抽剑出匣,顿时满室寒光。

    林延潮不由以袖抚剑,烛火映着寒光。林延潮目视剑刃,自顾道,今日并非是泛海,而是述剑。

    何为述剑?

    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似君,谁为不平事!

    读此诗句,顿觉气不能平。

    “来人!”

    林延潮一声道。

    书屋外,陈济川推门而入,他在外已是侯了一夜。

    “取我新作的官袍来!”

    陈济川应了一声,当下捧起六品鹭鸶补子官服给林延潮。

    林延潮更衣完毕后,将奏章纳在袖中,如挟剑而行般走出屋外。

    林延潮顿住屋前,仰起头看了一会天边的鱼肚白,然后低头一弹官袍,笑道:“新作的,不穿可惜了。”

    陈济川知林延潮决心已下,当下道:“请老爷吩咐。”

    林延潮点头道::“备车去通政司!”

    通政司门口,立有不少御史,科道,都是来投奏章的。

    不少官员也见到林延潮。

    众官员心底揣测,林延潮乃天子近臣,所言随时可以上抵天听,什么事还需来通政司来投帖,这不是绕弯子吗。

    唯一可能就是弹劾官员的奏章,这也是,听闻张居正当国时,与林延潮素来不和。

    眼下林延潮窥测圣意,来此落井下石也是理所当然嘛,破鼓总有万人捶嘛。现在的朝臣们总是要踩张居正一把,来显得与他划清界限。

    那么林延潮通过弹劾张党官员,来获得名望,也是理所当然。

    官员议论了几句。

    林延潮将奏章上通政司后,即行离开。

    通政司的属吏将林延潮的文章带入衙属中,几位通政司的官员听说是林延潮的文章后,都是露出了翘首以待的神情。

    上一次林延潮来通政司递《自陈表》一书,被通政使倪万光赞为仅次于《出师表》,《陈情表》,《祭十二郎文》后天下第四至文。

    眼下林延潮这封奏章一上,大家都是笑道,林三元这等文宗,不知又写出什么华国文章来?

    立即有官员将林延潮递上的奏章节写副本。

    这名抄录的官员拿起林延潮的奏章,读未三句,失声呀了一句,手中沾满墨汁的羊毫笔掉落在地。

    另一名对录的官员,见对方这般神情,不由好笑,当下接过奏章来读之。这官员读了不过三分之一,额上汗如雨下,捧着奏章的双手竟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

    其余通政司的官员,见这两名官员的神情,连忙赶来读此奏章,结果各个面无血色。

    当下一人起身厉喝。

    “快,立即禀告司长,通参。”

    “先不要发六科廊传抄。”

    “此事不能压,也压不住。”

    “那总要想想办法。”

    “此奏章一上,不说林三元了,恐怕连我通政司,也一并遭殃。”

    通政司众官员都是惊呼。有人侧目,有人惊惧,有人含泪。

    “朝堂上要出大事了,这是要把天给捅个窟窿啊。”

    “若非我有妻儿老小,吾当在此奏疏末附名!”

    “慎言,你不要命了。”

    “林三元,此乃以卵击石!”

    “不,此敢为天下先!”

    因一封奏章,通政司里,官员们乱成一片。

    文渊阁中。

    张四维坐在宽椅上,神情疲倦,以手指捏着眉心。

    这一个月来,言官奏章交递攻讦,他左支右绌,实已是精疲力竭。

    前一段其弟张四教来家信,说老父病重的消息。

    张四维的父亲张允龄,当年用一辆小车,从山东河南买粮运粮兑盐引,换来了张家今日的基业

    张四维听闻老父病重,念起了年少时进京赶考时,父弟在黄河渡口相送。

    张四维坐在孤舟上,一别千里,谁料科举得意,中进士选翰林,父亲又与兵部尚书王崇古,内阁大学士马自强两家联姻,垄断整个山西的盐业,张家更进一步。

    想起父亲对张家一生的贡献,张四维忍不住唏嘘。

    若是张允龄真的病重,那么自己身为首辅要返回守制,按律制需二十七个月。不去不行,张四维没有张居正这么大的胆子,敢于夺情。

    若张四维自己这一去,这首辅当由申时行来替补。

    申时行是个敦厚之人,任首辅后不会清算自己。何况自己任首辅日浅,也没什么把柄好让人抓,退下去正好将这烂摊子丢给申时行。自己没有张居正,以身当国的气魄,所以首辅这位子就烫屁股。

    想到这里,张四维仰头望着窗外朱红色的宫墙,然后无可奈何地笑了笑。

    “相爷,相爷,出大事了!”董中书一脸惊慌地进入值房。

    张四维厌倦地道:“何事?”

    董中书牙齿轻颤道:“方才通政使倪万光,送来这一奏章抄本,是由林延潮所递。”

    张四维返身道:“什么?”

    董中书将奏章递给张四维。

    连张四维这等城府深沉,喜怒不形于色之辈,见了这封奏章后,当堂吸了一口凉气。

    张四维将奏章用手压案上急声道:“立即命倪万光扣下此奏章,不可递于圣上,太后!”

    “晚了,林延潮在通政司投完奏章,回头又去会极门又递一本,此时奏章已在文书房了。”

    “什么,”张四维顿觉山岳压在身上,他踱步细思了一阵道:“林延潮,这是要拉我与申吴县下水啊!他怎敢肯定老夫会履行承诺,拟旨保他?”

    董中书哼了一声道:“不错,相爷若不保他,这奏章一上,林延潮轻则下狱,重则流放充军。幸好,本朝已是许久没杀士大夫了。”

    张四维摇摇头道:“难说,此奏疏可比当年海瑞,杨继盛……”

    说着张四维持奏疏读起:“詹事府左春坊左中允兼翰林院侍讲臣林延潮谨奏;天下为公,立君为民,臣以死谏君二事……”

    张四维读之数句弹章道:“文不为心声,矫饰尔,此文字字如铁,一一垂丹青,真雄才,真雄才!”

    董中书道:“可越是如此越是攻心,天子,太后必然震怒。相爷,要三思啊。”

    张四维没有说话,而是摆了摆手示意董中书不要说话。

    三思之后,张四维向董中书问道:“以你观看林宗海是何人?是否是不要命了,敢以死谏君之臣?”

    董中书闻言也是仔细思考,当下道:“与他共事数年,以我观林宗海为人,其擅长于谋事,亦工于谋身,不似能作出此死谏之事的人来。”

    张四维合掌,松了口气道:“正是如此了。”

    张四维目光一转问道:“申时行来值房了?”

    “申阁老似刚刚到。”

    张四维从案头上拿起官帽戴上,吩咐道:“随本辅去见他。”

    董中书闻言一惊,张四维位在申时行之上,哪有首辅屈尊去次辅值房的道理。

    董中书要劝但见张四维已是毫不犹豫,离开值房。

    慈宁宫。

    宫女将垂珠帘放下后,皆退了出去。

    恭妃,郑嫔数位嫔妃恭敬地侍立在李太后左右。

    李太后手剥着念珠笑着道:“哀家虔诚礼佛,茹素多年,一直都是淡泊养生。虽值五十大寿,但也不想大肆操办。你们也不必太操心,似以往那般就好了。”

    近来十分得皇帝宠爱的郑嫔笑着道:“母后为陛下操持半辈子,如今四海升平,百姓安居乐业,这都是母后弼成之功啊。母后身在后宫安详清福,这五十华寿当好好办才是,否则不是辜负了四海臣民对你仰戴之情吗?”

    郑嫔说完,李太后指了指郑嫔,笑着道:“就你会说话,哄我这老太太欢喜。”

    郑嫔娇笑道:“母后,嫔妾哪有哄你,句句都是心底话。”

    众嫔妃们听了都是应景地笑着。

    倒是太后身旁几位老嬷嬷,却是看出,众嫔妃们都是看太后的脸色行事,郑嫔表现过于操切了,如此反而不得太后之喜。

    “恭妃,你有什么看法?”

    听太后一问,坐下下首的恭妃有几分紧张,连忙道:“母后,臣妾听众姐姐的就是。”

    李太后见恭妃仍是一副见不得大场面的样子,心底却没不喜,她与恭妃当初都是皇帝身旁的宫女出身,对她怎么都有一份怜惜之意,何况她还生了皇长孙。

    李太后笑着道:“你封妃有些日子,不必事事如此谨小慎微。”

    “臣妾谨记母后教诲。”

    郑嫔,恭妃说完,众嫔妃们继续讨好着李太后,变着法哄着她高兴。

    李太后满脸慈祥,自也乐见得嫔妃们在自己面前邀宠。

    宫女奉上茶,李太后呷了一口,眉头轻皱道:“浓。”

    宫女依言端下。

    就在这时,一名太监神色慌张地走入殿来,在李太后身后的嬷嬷说了几句,然后递上了一奏本。

    这嬷嬷将奏本给李太后送去。

    李太后本不以为然,但看了几眼脸色就变了,接着……

    “太后!”

    “太后!”

    几名嬷嬷上前搀扶。

    却见李太后手持奏本,颤抖道:“乱臣……乱臣贼子!乱臣贼子!”

    众嫔妃们几时见李太后气成这等样子,一并呼道:“母后!母后!”

    但见奏章从手中掉落在地,李太后身子一摇晃,直挺挺地摔倒在塌上。

    “不好。”

    “太后晕过去了。”

    “快,宣太医,太医!”

    而身在皇极殿的小皇帝从龙椅上,霍然站起身来道:“来人,来人!”

    张鲸,张诚,高淮等十几个亲信太监见小皇帝龙颜大怒,都是吓得浑身颤抖道:“万岁爷息怒,万岁爷息怒,有什么事吩咐奴才,千万别气坏了身子啊。”

    啪!

    小皇帝将奏章掷在案上,脸色铁青地道:“张鲸立即率锦衣卫将林延潮拿下,传令封锁九城,不要此贼子跑了!”

    几十名太监在中极殿里跪了一地,他们几时见过天子发此盛怒。

    天子之怒,血流千里。

    林延潮就是吃了一百个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如此啊!

    “林延潮?”张鲸一愕。

    “朕再与你说一遍,日讲起居官林延潮!”最后林延潮三字,一字一字从小皇帝口中崩出。

    “是,奴才这就去。”

    “滚!”

    小皇帝暴怒之下,张鲸吓得三魂六魄丢了一半,仓皇离殿。

    但见张鲸出门还未几步,却又转回来。

    小皇帝怒道:“张鲸……”

    张鲸未等皇帝说完立即跪下道:“陛下,林延潮就在殿外。”

    “什么?”小皇帝一愕。

    张鲸道:“陛下,林延潮没有走,在左顺门求见。”

    小皇帝闻言不由肃容。

    会极门前的广场一丝风也没有。

    六十年的,一名官员就是在这门前对百官喊道:“国家养士一百五十年,仗节死义,正在今日!”

    是日,两百余文官此,撼门痛哭,死节力谏!

    明代士丈夫之士风,铮铮如此。

    但天子命锦衣卫廷杖,十七人被打死,从此衣冠丧气。

    在内侍指引下,林延潮跨过会极门,身后二十余名大汉将军押阵。

    一反谏臣的慷慨激昂,林延潮这一刻反是容色平静,神情肃穆。

    

七百四十二章 君臣

    走进皇极门,下了丹墀,眼前乃巍峨的皇极殿。

    林延潮想起三年前,自己也是经这条路至金銮殿上拜见天子,初见天颜。

    那时天子还年轻,心思也没那么重,对百官群臣大体还是信任的。

    而自己虽与皇帝年纪相仿,但实际上却有中年人的阅历。

    林延潮处事不够稳重内蕴,丝毫没有不惑之龄的样子,所幸也正因此,才敢作他人不敢为之事,若再过几年,血气在官场上再消磨去一些,恐怕就不会有今日递奏章的事了。

    来到皇极殿游廊侧的中右门,几名司阍为林延潮推开了朱漆大门。

    门后两名太监给林延潮搜身,这时高淮道:“陛下,在殿里等着,你们快点。”

    几名太监连忙称是,随即示意林延潮可以入殿陛见。

    高淮降阶几步,他看向林延潮,目光中流露出痛心,无能为力,但却不能说一字。

    但林延潮却是点点头,泰然自若地走上台阶。

    中极殿上檀香轻烟袅袅,林延潮望向檀烟后,立在御案后天子,然后跨过门槛来至殿上行礼道:“罪臣林延潮叩见陛下。”

    听到罪臣二字,天子松了口气,心道林延潮既没逃走,也自称罪臣,似有知错之意。

    天子看向御案上的奏章心想,或许林延潮有什么逼不得已之处,逼问此中目的,朕就饶了他。

    天子以手叩着御案,沉着脸道:“林延潮你自称罪臣,可知罪在何处吗?”

    威严的玉音在空旷的中极殿中回荡。

    众太监们都是垂首屏息。

    林延潮伏在殿上,但声音却如站着说话般清晰。

    “臣有三罪,陛下有过错,臣畏畏缩缩,不敢谏言,罪一。”

    “臣……”

    “够了……”天子将御案上奏章拿起掷在了林延潮的膝下。

    “是谁叫你这奏章来指责朕与圣慈太后的?是不是申时行?”

    林延潮看着地上散开的奏章,其中一半因用力过猛,而裂了。

    奏章就是文臣的剑,武将的剑用以杀敌建功,保家卫国。而文臣的剑,则是为天下苍生请命的。

    这奏章折了,就如同武将的剑折了,令林延潮颇为痛心。

    “是臣一个人的主意,与他人无关,再说申阁老的为人,陛下也是知道的,绝不敢为这样的事。”

    对林延潮的话,天子显然不信,但对于申时行的为人,他还是了解的。

    但只是身为帝王,忍不住的多疑,当初张居正自己不也是一般的信任。

    天子续道:“林卿你平日看起来十分稳重,朕也对你信任有加?你是朕的股肱之臣,有什么话不能直接与朕说,非要上奏章弄得天下皆知吗?你将朕与太后的颜面,放在何处?”

    林延潮道:“罪臣在日讲时两度劝过陛下,但陛下没有听。故而罪臣今日才以死上谏,望陛下能垂帘您的亿万子民。”

    说完林延潮将地上的碎裂的奏章拾好,双手高高捧起。

    天子看向奏章,林延潮奏章所言两件事。

    一件事,请太后将璐王大婚所费五百九十万两甚巨,恳请减至三分之一。

    另一事,楚党已斥殆尽,仍有朝臣引绳批根,抨击不止,官员人人自危,恳请约束御史,予大臣留以体面。

    为了璐王大婚,太后授意天子将冯保,以及一系列党羽的家都抄了。官员们都知太后的私心,欲挣一个大家业留给潞王。

    户部也是实在没钱了,只敢说太后不要再把手往太仓里伸的话,至于减少大婚费用提也不敢提。

    就算天子亲自站在太后面前,也要挨一个耳光。

    至于约束御史,留予张居正一个体面?

    多少二品大员都在你面前倒下了,满朝文武都是在那不敢说话,你一个六品官却敢为天下先?

    这两件事,任何官员言一事,都是一个死字,林延潮倒好打包一起说了。

    天子斟酌了一下,他不信林延潮这样不怕死道:“林卿,朕知你素非意气用事之人,此二事列朝公卿都不敢言一字,这封奏疏所上之后果,你必然心底早已知晓。何人指示你上此奏疏,你如实道来,朕至少可免你之死罪!”

    林延潮道:“陛下,昔日汲黯曾言,天子置公卿辅弼之臣,宁令从谀承意,陷主于不义乎?吾且已在其位,纵爱身,亦不敢辱朝廷大事!”

    天子听到林延潮提及汲黯时眉心一动。

    汲黯是汉武帝时有名的谏臣,林延潮在日讲时曾与天子讲过汲黯的事迹,当时天子听了很感动,对林延潮道,以后林卿家要作朕的汲黯啊。

    此言犹然在耳。

    天子不由闭上眼睛,难道林延潮真是一片为朝廷社稷的赤诚之心,故而才冒死上谏。

    “臣不敢自比汲黯,但想陛下设三公九卿,意列朝言事。臣虽人微言轻,但见义也不敢后身。列朝公卿不说有他们的道理,臣说也有臣的道理。臣纵爱其身,也不敢陷陛下于不义。”

    天子在御案后端坐了片刻,向张鲸点点头。

    张鲸从林延潮手上将奏章取过。这奏章再度回到天子手上。

    天子但见奏章上写着。

    潞王大婚之费已越六百万两,太仓内帑变法十年之积蓄,一夕而空。

    悉天下之珍奉圣母,具四海之财供潞王,所费黄金高于北斗,耗天下以肥王。

    陛下孝太后,然民亦有父母;陛下悌兄弟,而民亦有手足。

    皇上为一己孝悌,而夺百姓之孝悌。民困而主不恤,下怨而上不知,一旦天下土崩,人尽敌国,时黄金万贯、明珠千斛,又谁来守之?

    林延潮奏章上字字令天子心惊胆寒。

    天子将奏章一推,仔细思索了一阵,忽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又站起身来,负手走到殿中道:“林卿,朕明白了。”

    天子自顾地笑了笑,似从中窥见了什么,没错,是朕看破了一切诡计。

    “这奏章是不是户部尚书张学颜让你上本的?他是张太岳旧党,六年前辽东巡按刘台,以门生弹劾座主张太岳时,辽东巡抚张学颜污其贪贿,御史于应昌弹劾之。故而这奏章是张学颜授意你上呈的,借潞王大婚之事所用太费,意在离间朕与太后,借此转移视听,阻止朕铲除朝堂上的奸党。”

    想到这里,天子露出不出所料之色,当下对张鲸道:“你听见了吗?立即命锦衣卫将张学颜拿下!”

    张鲸额上汗水下滴,他与张学颜可是政治盟友啊。张鲸还未答允,林延潮却出声苦笑。

    张鲸上前道:“林延潮御驾之前,不可放肆。”

    林延潮笑着道:“陛下,臣与大司农从未有过私交,众所周知。”

    “那就是张懋修,他与你乃同年,朕就不信,铲除楚党之事,他就没有上门找过你。你其言看似为公,为百姓请命,实暗中却奸党开脱,甚至不惜攻讦太后。林卿,朕视你为心腹,你就是这么回报朕的吗?”

    林延潮抬头熟视天子良久。

    天子见林延潮目光炙热,问道:“怎么不说话了?心虚不愿分辩了?”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陛下,可记得臣第一次侍君于文华殿日讲时,向陛下说的魏征谏太宗之事。”

    天子默然。

    林延潮道:“魏征将上谏太宗的奏章,都私下抄录拿给史官诸遂良过目,成全己名,却陷君于恶名。但太宗皇帝却可以纳谏,不计较臣工之用心,只要十句话里有一句利于行的,就可纳谏,此乃千古仁君之德。”

    “正如此奏章,陛下从头至尾,只问臣是何人所指使的,却不问臣这奏章里所言对不对。若陛下称臣有私心,臣确有私心。”

    殿里的空气凝了一下,天子听了林延潮的话,不由身子微微前倾。

    “臣的私心,是不想一百年两百年后,后世子孙读到史书时,指着那一个个的名字骂道,看那些人,那些庙堂上蠹虫,他们受万民敬仰,食民脂民膏,却什么也不作,亡了天下!”

    林延潮话里有种笃定的坚持,令天子动容。

    天子叹道:“国事还未急迫到你说得这个地步,林卿你不要听外面那些危言耸听的话。”

    “陛下,万历九年太仓银入三百七十万两,支出四百四十万两,国库亏七十万两,另欠九边军费九十万两。潞王大婚用去两年太仓所入,之后移藩,就藩又要向户部要百万两之巨,几万顷庄田,陛下此乃耗天下以肥一王。”

    林延潮觉得还是把话说到这里,否则下一句‘潞王尚且如此,以后陛下之子子孙孙,又要有几个潞王呢?’就要出来了,打击范围还是不扩大的好。

    天子急道:“够了,朕说得不是潞王。朕说的是张太岳,及他的奸党。张太岳贪墨这是真的吧!他柄政时刚愎自用,他口口声声不许朕这个,不许朕哪个,让朕俭朴以厚天下。可是他却怙宠行私。”

    “朝臣们说他贪墨之数,不逊于冯保。”

    林延潮闻言道:“陛下,前首揆为臣子却是有失当之处,但御史之言实夸大其词了。朝堂上的奸党已是除尽,再放任御史言官下去……”

    天子打断林延潮的话,道:“朕说得是他贪污受贿!”

    林延潮答道:“陛下,自古以来务实之人,难为乡愿,难有清名,难全官声。天下惟有庸人方无咎无誉。前首揆的功过,臣不敢置评,他在世时,臣与他也无半分私交。只是宰相之尊,乃人臣领袖,请陛下给予他身后体面,以后也给愿为死封疆,死社稷的大臣,将来一个报效国家的指望。”

    天子冷笑道:“是非功过,皆已盖棺论定。张太岳,不,是张居正,他有功朕与太后都赏过,眼下是过,朕要数之。”

    说到这里,皇帝的气度又重新回到天子的身上。

    他道:“你要说的,朕都已知道了,或许你是一片公心吧,但不重要了。朕的决定不会因一封奏章而更改,不必这上谈了。朕只最后问你一次,这奏章是不是楚党之人指示你写的,说出来,朕既往不咎,你还是朕钦点的状元。”

    林延潮默然不语。

    中极殿上,檀烟袅袅。

    林延潮他神情认真,如年少在讲堂听林诚义,林烃他们与自己授课时。

    那时夏日炎炎,窗外树影婆娑。

    他们曾说,匹夫之志不能夺。

    他们曾说,举业不患妨功,惟患夺志。

    他们曾说,为学求圣贤读书立身之法,功名只是末流之用。

    读书十几年的涵养就在这里,平日书读得再多,但用时却不能做到,书就白读了。

    林延潮平静如恒,不置一词。

    天子的脸色有些变了,林延潮如此有些似曾相识,在几个将孔孟之义打磨一生的饱学老儒身上,他见过此沉静内敛的气度。

    一旁张鲸也急了,频使眼色,似让林延潮随便找一名大臣把罪名栽过去也好。

    而这时林延潮开口,轻描淡写地道。

    “陛下错了,我辈读书人一生只作一事,那就是卫道!”

    天子脸色一白,他身为九五至尊,可以夺人之命,却不能夺人之志。他涨红了脸,怒道:“朕对你很失望,朝堂上已是容不得你了。朕曾经是那样的信任你,但你辜负了朕的信任!张鲸,将他拿下押至诏狱。”

    左右大汉将军一并而至。

    高淮悄悄转过头去,以袖拭泪。

    林延潮看着天子转过身去,龙袍下的手在轻轻地发颤。

    林延潮道:“臣以后不能侍驾在旁,惟望陛下励精图治,亲贤臣,远小人。朝中很多小人,看似忠肝义胆地,如臣这样,但内里居心叵测。有些人心底大公无私,但眼睛却是瞎的。”

    “陛下天资英断,必能明鉴万里,他日可为尧、舜,禹、汤,文、武二王,基业远迈唐宋。如此臣在与不在,亦无关紧要,无论身在何处,唯祝吾主永葆康健。臣就此叩别陛下!”

    说完林延潮郑重地向天子行叩拜之礼。

    “慢着!”

    天子转过身来,他看向林延潮,经张居正之事,他对朝堂上大臣很失望,认为士大夫之流满口主张正义,但心底猥琐不堪,嘴上一套,实际一套,整日玩弄权术,勾心斗角。

    但林延潮却是令他感到他的话是发自肺腑。

    天子心底已有悔意,但又不知如何说。

    而这时一名太监疾步至中极殿来向天子道:“陛下,大事不好了,太后晕倒了。”

    天子身子一颤道:“什么?”

    这里天子瞪了林延潮一眼,然后对张鲸摆了摆手。

    当下林延潮被押下中极殿。

    

七百四十三章 拦道

    看着林延潮走出金銮殿,小皇帝长长叹了口气,最后对张鲸吩咐道:“问出是何人指示他上疏的,但不可难为他。”

    张鲸闻言是了一声。

    秋日越过了层云,金銮殿沐浴在日光中,显得金碧辉煌。

    林延潮从中极殿走出,正好看见了金銮殿金光灿灿之状。

    当年林延潮在此大魁天下,上殿面圣,这里带给了他无限的荣耀。想来这些事犹如昨日,不过从今日起这一切都过去了。

    几十名锦衣卫上前,正要给林延潮扒去官服,官帽,并带上手镣,脚镣,这时张鲸从殿内走出道:“慢着。”

    张鲸走到林延潮面前,对几名锦衣卫道:“林中允乃天子近臣,还是给他留于体面,不可为难他。”

    “是,督公。”

    几名锦衣卫面对张鲸毕恭毕敬地行礼。

    林延潮对张鲸抱了抱拳道:“多谢公公了。”

    张鲸摇了摇头道:“你要谢陛下才是,陛下说你若能老实交待,那么可以网开一面。”

    林延潮笑着道:“多谢陛下恩典,但此事乃我林延潮一人之意,与他人无关,倒是辜负了陛下和公公的美意了。”

    张鲸闻言一叹,摆了摆手示意锦衣卫押下。

    林延潮袖袍一拂离去,几十名锦衣卫当下跟从,前前后后将林延潮围在中央。

    林延潮走至台阶下,突然驻足停下,左右锦衣卫不明林延潮所以,本是要催赶,但张鲸吩咐过了,要他们不许为难林延潮。

    故而他们没有立即出声。

    但见林延潮转过身来,扶正官帽,捋平袍角,双手交叠,平推胸前,对着金銮殿长长一拜。

    见这一幕,众锦衣卫眼中,都露出敬意。

    施完全礼后,林延潮起身对一旁押解自己的锦衣卫指挥道:“抱歉。”

    这名锦衣卫指挥闻言道:“吾奉圣命而为,得罪之处,还请林中允见谅。”

    言谈间,对方也十分恭敬。

    林延潮点点头,当下昂然而去。

    五十余名锦衣卫押送林延潮的阵仗何其之大。

    经过会极门时,遇见不少六科给事,武英殿,文华殿舍人,正字,内阁属吏,他们见林延潮被押之状都是吃了一惊纷纷相询。

    林中允这是怎么了?

    莫非也是牵涉入楚党之事了?

    不可能,林中允在宫里当差之时,与张江陵素来不睦,怎么可能会是楚党。

    众官员一脸惊疑不定。

    少数几名官员熟悉内情的官员,见林延潮被押这一幕,不由叹道:“林中允,是为了天下百姓而死谏陛下矣!”

    “此话怎讲?”

    这名官员转过身见原来是王家屏,于慎行,朱赓,沈一贯,黄凤翔等几位日讲官。

    这位官员知他们是林延潮同僚向几人一揖道:“下官乃通政司经历,见过几位讲官,此事是如此……”

    几人听后脸色皆变。

    朱赓顿足道:“我早知宗海筹谋大事,却不料竟是死谏,太后也是他得罪的起,他有几条命啊。”

    沈一贯却叹着道:“余倒是敬佩宗海这敢为天下先的勇气。”

    几人说话间,但见不少官员已是闻讯赶出,涌至御道两旁来看林延潮。

    这时林延潮的奏章还未告谕天下,众官员们都是不知就里,只以为林延潮也与陈思育那般牵涉入楚党之事,而被锦衣卫拿走。

    林延潮为人谦和低调,虽说平日与众官员谈不上什么交情,但人缘还是可以的,现在被拿下,众官员都是替林延潮惋惜。

    王家屏叉手而立,从刚才到现在脸色阴晴不定,陡然他一拍会极门侧的砥柱,怒道:“太后以天下私潞王,内阁不说话,户部不说,御史不说话,满朝官员都不说话。”

    “唯有讲臣冒死上谏,为朝廷,天下百姓争这四百万两。此时内阁何在?不出面建白也就罢了,难道连出面保一保大臣都不敢,闭门作缩头乌龟吗?”

    众讲官看去,但见内阁大门紧闭。这时候张四维,申时行二人是唯一可以在天子面前保下林延潮的,但是他们此刻却不知道干嘛,一副漠不关心的态度,甚至连出门来看一眼也是没有。

    沈一贯劝道:“忠伯兄,阁老们也有阁老们的难处,林中允这一次触怒太后和天子,谁出面保他,都会被迁怒啊。”

    “林中允是申阁老的得意门生,若不是迫不得已,他一定会出面来保他的。”

    朱赓也是道:“忠伯兄,忍一忍吧,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二人说完,王家屏脸上更恨,当下伸掌连连重拍砥柱上。

    几掌下来,满手是血。

    黄凤翔与几名讲官都上去劝道:“忠伯兄,不必如此,我们与宗海同僚一场,心底之痛不亚于你啊。”

    几人中唯独于慎行不动声色,大家都以为他新补日讲官,与林延潮交情不深。

    但哪里知道于慎行,这时忽快步上前,上前却截锦衣卫的队伍。

    见了这一幕,几人都是吓了一跳。

    于慎行疯了,这锦衣卫也是你截的,不怕下诏狱,也不怕惹天子太后嫌疑吗?

    王家屏等人拦之不住,这时于慎行已是敢至锦衣卫的队伍前。

    押送林延潮的锦衣卫见有人来截,不待对方靠近,就一并拔出绣春刀来。

    锦衣卫指挥上前喝道:“锦衣卫押解朝廷钦犯,靠近者,杀!”

    “杀!”左右锦衣卫一并喝道。

    于慎行停下脚步,拦在队伍之前。

    这时御道左右的众官员们都是看呆了,于慎行这是作什么?截人吗?

    林延潮见于慎行赶来也是诧异。

    于慎行是新补的日讲官,他是张居正一手提拔上来的大臣。

    但在张居正夺情时,却出面反对他。张居正很痛心对于慎行道:“子吾所厚,亦为此耶(我平日与你十分相厚,现在连你也来反对我)?”

    于慎行道:“正以公见厚故耳(正因我们相厚,我来劝你)。”

    最后于慎行被迫辞官。

    张居正病逝后,于慎行起复,第一件事就是至他府上祭祀,痛哭不已。

    但林延潮与于慎行没有什么交情,他为何替自己出头。

    于慎行向林延潮道:“公为天下苍生,为张江陵而谏太后,陛下,于某心底敬佩之至。这几句话于某今日不说,怕以后再无机会。”

    说完于慎行向林延潮深深一揖。

    于慎行话说完后,顿时御道旁百官哗然。

    PS:这几日除了本职工作,家庭外,断绝一切外界社交联系,来码这几章,写得着实辛苦。

    这几章是本书极关键的章节,虽说剧情早构思好了,但仍想写的仔细一点,故而更新慢了请大家见谅下,容我再想一想。

七百四十四章 天下为公疏

    林延潮谏天子,太后,这是怎么一回事?

    百官们惊疑不定,他们本以为林延潮是因楚党之事,牵连其中,怎么料到是因为其他的事。

    林延潮因何事谏太后,天子呢?

    林延潮见自己被下诏狱,这位平日与自己没有什么交情的于慎行敢上前为自己抱不平,这才是文人的侠气。

    林延潮笑了笑,征询了下身旁锦衣卫指挥的意思,然后上前与于慎行道:“多谢于兄高义,吾所为不过是分内之事。”

    于慎行朗声道:“得道者多助,宗海为天下苍生请命,必不孤行!”

    说完于慎行长揖离去。

    待锦衣卫押走林延潮时,百官们都是炸了,什么叫林延潮为天下苍生请命?

    林延潮到底说了什么事。

    当下百官群议纷纷,自有好事之人打探,而此事通政司也没有刻意压住,悄悄地通过各种渠道流出。

    闻者无不动容!

    慈宁宫中。

    太后正半卧着在榻上,宫女正服侍她喝汤药。

    喝了一半,太后将汤药推开皱眉道:“苦。”

    宫女道:“那奴婢再给太后熬碗新的来。”

    太后闭上眼睛道:“不必了。”

    宫女这才退下,心腹太监葛礼上前道:“太后,皇上来给你请安了。”

    太后摆了摆手示意葛礼退下,重新躺在塌上,葛礼给她头上盖上黄帕。

    不久天子走进了慈宁宫里,见太后扶额面露痛苦之色,不由紧张地上前道:“母后,圣体无恙否?”

    李太后面朝里冷声道:“你给哀家出去。”

    天子跪在榻边道:“母后,朕不知何错?”

    “陛下何必明知故问?”

    天子垂头道:“请母后明示。”

    李太后坐起身,手指着天子道:“好啊,竟与哀家打起马虎眼来了,你可以亲政,故而翅膀硬了,就想飞了?嫌我这老太太碍手碍脚了。这林延潮的奏章是不是你指示他的上的?”

    天子吓得额头满是大汗,连忙道:“母后,儿臣就是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忤逆。请母后明察。”

    “真不是?”

    天子垂下头道:“回母后,真的不是。若儿臣真有此心,情愿退位,将皇位让给潞王。”

    见天子这么说,太后松了口气。数年前,天子有一次犯了大错,太后大怒,传张居正等几位内阁大臣,说是要让张居正当霍光,废除天子,将皇位传给潞王。

    天子那一次吓得不轻,连连请罪,加上张居正等人求情,李太后这才罢手。

    李太后问道:“那是何人指示?”

    天子答道:“回禀母后,朕方才盘问林延潮,他答说是自己上本的,并无人在背后指使的。”

    “此一派胡言,”李太后厉色道,“林延潮这才几品官,也敢上书言事,必有大臣在背后指示。”

    天子沉吟了一会道:“母后,若真能指使林延潮之大臣,必也是位高权重,若是细察怕是牵连太多,恐怕动摇朝廷根本。”

    李太后凤目一凝,寻思一阵道:“当初户部尚书张学颜上言削减金珠采买之费时,哀家就觉得此事有蹊跷,若不是他将这件事捅出来,朝臣们哪知潞王大婚之费。”

    “这一次林延潮拼死上奏,分明是有人是容不得哀家在此朝堂上,一直要从林延潮口中盘问出背后何人主使。”

    天子摇头道:“母后,此事难矣,林延潮上书死谏,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问不出来的。再说张学颜上书与林延潮相隔两个月,若有朝臣心怀不轨,应不会隔了如此久这才上疏。”

    啪!

    李太后一拍桌案将天子吓了一跳。李太后怒道:“你在是替哀家操心,还是替那些朝臣操心?”

    天子见李太后如此,立即道:“母后,儿臣不敢。”

    李太后见稍稍压服了皇帝道:“此事你是如此考虑的?”

    天子垂头道:“儿臣……儿臣已将林延潮押诏狱,令张鲸盘问是何人指示的。”

    太后道:“林延潮乃当今状元,又是本朝第一个连中三元的人,他若下诏狱,众读书人定会追问何事?你打算如何给天下一个交代?”

    天子道:“林延潮的奏章,儿臣决定留中,不下发内阁。如此内阁就不能保他,再以楚党名义将他关押,如此就没有朝臣敢非议,惹母后不快了。”

    见天子如此处置,等于给太后拉了一块遮羞布。

    若因林延潮上疏之事,而处置林延潮,那么等于给林延潮以海瑞的清名,还会把太后挪动军费,费五百九十万两给潞王大婚之事,宣扬得天下皆知。而且内阁迫于众朝臣的压力,为了不背负骂名,就会出面保林延潮,就如同当年徐阶在嘉靖皇帝面前死保海瑞一般。

    当然这也是明朝一直以来惯例,徐阶之后,内阁大臣都会出面保向天子死谏的大臣,甚至连弹劾自己的大臣,天子降怒时,内阁也要假惺惺地在天子面前求情。

    当年张居正的门生刘台弹劾张居正,张居正也不得不违心地在天子面前替刘台开脱。眼下皇帝将奏章留中,等于将此事放在一边,命锦衣卫拿林延潮,也是绕开了内阁,不给阁臣出面死保的理由。

    太后对天子避重就轻的处理甚是满意,说明天子心底还是与她站在一起的。

    太后道:“皇儿甚有长进,哀家真是欣慰。此事不可大张旗鼓而为,你下令文书房的人封口,不可让这封奏疏传扬出去,对外就说林延潮乃是楚党余孽,故而才下诏狱。”

    天子露出为难之色道:“母后要封口,恐怕是难了,林延潮奏疏不仅从文书房这边,还连通政司那也一并投递。人多耳杂,恐怕早就泄露出去了。”

    太后拍案道:“那就连通政司的官员一并封口。谁敢说一字,哀家要他全家跟着一起哭!”

    李太后自以为可以命宫城内外封锁所有消息。

    却不知这时。

    燕京时报已是登了林延潮奏疏的全文,散至大街小巷,京城里每个读书人的手中。

    这是燕京时报的最后一刊,也是令它名动天下的一刊!

    林延潮上谏的奏章疏名《谏二事疏》,但后面传之天下读书人口中,因奏疏里开头一句的‘天下为公’,都将此疏另称为《天下为公疏》。

    在读书人的心中,林延潮的《天下为公疏》与海瑞谏嘉靖皇帝的《治安疏》并称瑜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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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后拜谢大家对本书支持!

七百四十五章 报社被封

    燕京时报的报社里,七八名士子踏上楼梯,走到屋里。

    但见屋里光线昏暗,各样的稿件堆叠着,郭正域合衣伏在案上,他已是有三日两夜没有睡了。

    但见郭正域听到脚步声,却从案上抬头,见了来人立即就问道:“如何报纸都发出去了吗?”

    几名士子一并答道:“郭主编,这最后三百份报纸已是送出去了。”

    郭正域松了口气道:“终于都送出去了,郭某也算完成林先生交代之事,总算没有辜负他这番冒死上谏的苦心了。”

    来人也都是林延潮的门生,他们忐忑地问道:“郭主编,那么先生会因此事而被陛下降罪吗?”

    郭正域正道:“怎么可能,当今天子虽是年少,但却是英明圣睿之君,眼下些许过错,只是因顾念孝悌而为。先生这一上书,天子必能幡然醒悟,不会降罪于先生的,百官也不会视若无睹的。”

    郭正域虽是这么说,但胸中却没有丝毫底气心想,先生让我不可因此事,再牵连他人,眼下我可不能将他们都拉进此事。

    见几名士子都垂下头来,郭正域道:“今日之事已了,你们都先回到家里去,三日后若没有听到什么风声,再回到报社里。此间无论报社出了任何事,你们都不要回来。”

    几名士子都急道:“主编,这怎么可以了?”

    郭正域正道:“就是如此,你们本就与此事无关,立即给我走,否则休怪我与你们绝交!”

    郭正域声严厉,众士子们不敢再说,只能道:“郭主编我们造办就是,请你千万保重。”

    几名士子都是一步三回头地走了,临别时,几个心肠软一些的士子举袖试泪。

    郭正域长出了一口气,将报社里所有人的都驱出。甚至连厨役,打扫之人,也是赶走。

    原先热闹的报社中,只余下郭正域一人。

    郭正域上下巡视了一遍,再三检查,将报社每一间屋子的门都锁好。郭正域心想这或许是自己在报社最后一日了,想着无数付出的心血,与志同道合的朋友在这里为天下之事声张而奋笔疾书,这样的日子,真是令人铭记一辈子。

    这时听得报社外,传来马嘶喧闹之声。

    “封顺天府尹之命,抓拿朝廷钦犯,但凡报社之内所有人一律缉拿!”

    不久报社的大门即被撞开,手持铁尺,铁牌,捆锁的官差,冲进了报社。

    但见报社之中,空无一人,不,还有郭正域一人坐在大堂正中的木椅上。

    一堆如狼似虎的官差闯入报社后,正待拿人,却见郭正域容平静,丝毫没有慌乱之。

    唯首的捕头喝道:“先给我拿下此人,其余人搜!”

    众官差一并轰然领命,几名官差拿着铁尺,捆锁上前,正要将郭正域拿下。

    却见郭正域起身喝道:“谁敢!”

    官差们都是吓了一跳,捕头冷笑道:“死到临头还敢猖狂!”

    郭正域道:“吾乃堂堂孝廉,谁敢动刑。”

    众官差们都是微一迟疑。

    捕头却道,孝廉亦如何,拿下!

    当下郭正域被五花大绑捆起,官差们搜索全屋上下,却发现空无一人。

    捕头向郭正域问道:“其他人呢?”

    郭正域仰天哈哈大笑,却是不答。

    捕头知道碰上了硬骨头,当下道:“一会大刑之下,有你开口的,带走!”

    说完官差将郭正域推出了大门。

    此刻报社大门左右,早有不少读书人与百姓聚集。

    报社与学功堂间隔不远,顺天府官差来报社拿人,早就惊动了不少林学弟子。

    学功堂里一百多名林学弟子,见郭正域被抓,纷纷涌上前去大呼道:“你们放开郭兄,他犯了何错?”

    “尔等怎可无故抓人。”

    官差人手不够,拦不住这些读书人,眼见对方冲来解救郭正域。捕头忍不住了上前道:“郭正域与燕京时报,造谣生事,非议朝政,诽谤太后与天子,眼下陛下命我们顺天府拿人,尔等不可放肆,否则一律以同犯论处。”

    众林学弟子们都是年轻读书人,不少人正是一腔热血之时,纷纷道:“若是郭兄有罪,那么我们与他同罪就是。”

    京城里的读书人背景多不简单,不是生员就是监生,要么就是家里有人。

    捕头不敢来乱,心底也是吐糟,这抓拿读书人的事,交给锦衣卫,东厂都行,怎么偏偏轮到了他们顺天府。

    顺天府在京城里,真是谁也惹不起啊。

    不过话说回来,锦衣卫,东厂多只抓拿朝廷大臣,至于抓拿报社的事,他们看不上。但谁会料到这个报社的主编,竟是一名举人。

    是举人不说,还有这么多读书人支持。

    正待捕头为难时,郭正域却焦急地道:“诸位同学不必如此。”

    林学众弟子们听郭正域这么说,都是停下手来。

    郭正域生怕他们也牵连进来,于是大声道:“诸位同学,林先生他为国家社稷,为天下百姓请命,向天子死谏,我郭某附于其后而已。”

    “天日昭昭,国法如山,天子岂会容颠倒是非黑白,必将还天下一个公道,若是你们生事,则是将光明正大之事,变得名不正,言不顺,此无疑将我与林先生皆陷于不义之地。”

    “若是你们不饶,郭某唯有以死明志。”

    听郭正域这么说,众弟子们都是退开,皆道:“郭兄,我们听你的就是。”

    郭正域见众人退开,对四面作揖道:“各位同学,千秋功过自有人来评述,今日之事,逃不开史家手中一尺之笔。若今日郭某正因此而有所不测,那么亦是死得其所,不必为我不平。郭某向诸位同学告别。”

    众弟子们,以及围观的百姓闻郭正域之言,无不动容。

    郭正域点了点头,向捕头道:“好了,请将我押至顺天府衙。”

    捕头知今日算是抱了一块烫手山芋在手,于是硬着头皮将郭正域送至顺天府。并令官差将燕京时报的报社查封,门上贴上封条。

    但林学众弟子们却是不肯散去,郭正域一路走,他们一路送。不少弟子们待送至顺天府,见郭正域被押入官衙后,忍不住放声大哭。看书的朋友,你可以搜搜“”,即可第一时间找到本站哦。

    

七百四十五章 报社被封

    燕京时报的报社里,七八名士子踏上楼梯,走到屋里。

    但见屋里光线昏暗,各样的稿件堆叠着,郭正域合衣伏在案上,他已是有三日两夜没有睡了。

    但见郭正域听到脚步声,却从案上抬头,见了来人立即就问道:“如何报纸都发出去了吗?”

    几名士子一并答道:“郭主编,这最后三百份报纸已是送出去了。”

    郭正域松了口气道:“终于都送出去了,郭某也算完成林先生交代之事,总算没有辜负他这番冒死上谏的苦心了。”

    来人也都是林延潮的门生,他们忐忑地问道:“郭主编,那么先生会因此事而被陛下降罪吗?”

    郭正域正道:“怎么可能,当今天子虽是年少,但却是英明圣睿之君,眼下些许过错,只是因顾念孝悌而为。先生这一上书,天子必能幡然醒悟,不会降罪于先生的,百官也不会视若无睹的。”

    郭正域虽是这么说,但胸中却没有丝毫底气心想,先生让我不可因此事,再牵连他人,眼下我可不能将他们都拉进此事。

    见几名士子都垂下头来,郭正域道:“今日之事已了,你们都先回到家里去,三日后若没有听到什么风声,再回到报社里。此间无论报社出了任何事,你们都不要回来。”

    几名士子都急道:“主编,这怎么可以了?”

    郭正域正道:“就是如此,你们本就与此事无关,立即给我走,否则休怪我与你们绝交!”

    郭正域声严厉,众士子们不敢再说,只能道:“郭主编我们造办就是,请你千万保重。”

    几名士子都是一步三回头地走了,临别时,几个心肠软一些的士子举袖试泪。

    郭正域长出了一口气,将报社里所有人的都驱出。甚至连厨役,打扫之人,也是赶走。

    原先热闹的报社中,只余下郭正域一人。

    郭正域上下巡视了一遍,再三检查,将报社每一间屋子的门都锁好。郭正域心想这或许是自己在报社最后一日了,想着无数付出的心血,与志同道合的朋友在这里为天下之事声张而奋笔疾书,这样的日子,真是令人铭记一辈子。

    这时听得报社外,传来马嘶喧闹之声。

    “封顺天府尹之命,抓拿朝廷钦犯,但凡报社之内所有人一律缉拿!”

    不久报社的大门即被撞开,手持铁尺,铁牌,捆锁的官差,冲进了报社。

    但见报社之中,空无一人,不,还有郭正域一人坐在大堂正中的木椅上。

    一堆如狼似虎的官差闯入报社后,正待拿人,却见郭正域容平静,丝毫没有慌乱之。

    唯首的捕头喝道:“先给我拿下此人,其余人搜!”

    众官差一并轰然领命,几名官差拿着铁尺,捆锁上前,正要将郭正域拿下。

    却见郭正域起身喝道:“谁敢!”

    官差们都是吓了一跳,捕头冷笑道:“死到临头还敢猖狂!”

    郭正域道:“吾乃堂堂孝廉,谁敢动刑。”

    众官差们都是微一迟疑。

    捕头却道,孝廉亦如何,拿下!

    当下郭正域被五花大绑捆起,官差们搜索全屋上下,却发现空无一人。

    捕头向郭正域问道:“其他人呢?”

    郭正域仰天哈哈大笑,却是不答。

    捕头知道碰上了硬骨头,当下道:“一会大刑之下,有你开口的,带走!”

    说完官差将郭正域推出了大门。

    此刻报社大门左右,早有不少读书人与百姓聚集。

    报社与学功堂间隔不远,顺天府官差来报社拿人,早就惊动了不少林学弟子。

    学功堂里一百多名林学弟子,见郭正域被抓,纷纷涌上前去大呼道:“你们放开郭兄,他犯了何错?”

    “尔等怎可无故抓人。”

    官差人手不够,拦不住这些读书人,眼见对方冲来解救郭正域。捕头忍不住了上前道:“郭正域与燕京时报,造谣生事,非议朝政,诽谤太后与天子,眼下陛下命我们顺天府拿人,尔等不可放肆,否则一律以同犯论处。”

    众林学弟子们都是年轻读书人,不少人正是一腔热血之时,纷纷道:“若是郭兄有罪,那么我们与他同罪就是。”

    京城里的读书人背景多不简单,不是生员就是监生,要么就是家里有人。

    捕头不敢来乱,心底也是吐糟,这抓拿读书人的事,交给锦衣卫,东厂都行,怎么偏偏轮到了他们顺天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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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举人不说,还有这么多读书人支持。

    正待捕头为难时,郭正域却焦急地道:“诸位同学不必如此。”

    林学众弟子们听郭正域这么说,都是停下手来。

    郭正域生怕他们也牵连进来,于是大声道:“诸位同学,林先生他为国家社稷,为天下百姓请命,向天子死谏,我郭某附于其后而已。”

    “天日昭昭,国法如山,天子岂会容颠倒是非黑白,必将还天下一个公道,若是你们生事,则是将光明正大之事,变得名不正,言不顺,此无疑将我与林先生皆陷于不义之地。”

    “若是你们不饶,郭某唯有以死明志。”

    听郭正域这么说,众弟子们都是退开,皆道:“郭兄,我们听你的就是。”

    郭正域见众人退开,对四面作揖道:“各位同学,千秋功过自有人来评述,今日之事,逃不开史家手中一尺之笔。若今日郭某正因此而有所不测,那么亦是死得其所,不必为我不平。郭某向诸位同学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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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文魁介绍:
金銮殿前九重门,百官簪缨北阙来。帽插宫花朝天颜,金殿传胪名声传。十里御街打马过,人称大明状元郎。
这是一个现代人在明朝好好读书,天天向上的故事,已有两本两百万字作品完本,人品保证!
大明文魁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明文魁,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明文魁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