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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幸福来敲门     大明文魁txt下载     大明文魁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七百七十六章 屈就

    万历十年的冬天就要过去。

    文渊阁外是漫天飞雪。

    申时行正批改公文。

    前几日有官员上书请天子,将之前所夺赐予张居正的玺书、四代诰命,褫夺谥号‘文忠’,重新还赐给张家。但这一事遭到了朝堂上大臣反对,他们认为张居正功归功,过归过,二者不可相抵。

    眼下朝廷免于继续追究张居正过错,已是天大之恩典,不可再施于恩典。于是天子下诏驳回了官员恢复张居正谥号所请。

    但此事只是余音而已,就现在的朝廷而言,清算张居正,冯保之事已是落幕,申时行,潘季驯,张学颜等原先张党官员,再也不用提心吊胆过日子,生怕哪一天言官一封奏章就摘了自己乌纱帽。

    至于言官们弹劾大臣之事也是停止,在百官叩阙之事后,天子也有所妥协,不再放任言官,而是重新器重阁臣,加强了阁权。

    现在言官调转枪口,一日一疏地弹劾武清侯。

    想想历史上言官是如何对付郑贵妃,福王,就可知道武清侯现在的日子有多惨。

    最艰难之时,对于申时行而言,已是平安过去。张四维也逐渐将内阁大事小事都移交给申时行,准备平和过度之事。

    不过一事刚平,一事又起,现在百官们对于考成法,清丈田亩事却攻讦越烈。

    申时行执政之道,素来是燮理阴阳,他不是张居正那样,以身当天下之毁誉的宰相。

    现在他写信给各省巡抚,让他对于清丈田亩事缓一缓,给与地方豪强喘息的余地。

    写完信后,申时行忽听得树枝被雪堆得丫丫作响的声音,不由自言自语道:“算着日子,明日延潮就要离京了吧,这么大的雪,路上可是不易啊。”

    下面给申时行磨墨的值吏,笑着道:“是啊,阁老,这么大的雪恐怕通州码头早就冻住了,林三元回乡恐是不好走。”

    申时行捏须道:“你立即让人回家,将蓟辽总督去年给老夫送得两件狐裘,给延潮家里送去。他尚在病中,不可让他在路上冻着了。”

    值吏心底赞叹申时行这份心思细腻,笑着道:“阁老对林三元还真是有心了,这又是送银两,又是送寒衣的。”

    申时行笑了笑。

    说完下人出门吩咐后,这时申九正好到赶至阁中,见申时行在批改公文就侍立在一旁不敢打搅。

    申时行却是眼尖,见了门外的申九问道:“是申九吗?进来吧。”

    申九行礼参见。

    申时行扫一眼,见申九脸上满脸踌躇之色,于是道:“你有难言之隐?延潮怎么如何?”

    申九将在林宅与林延潮说的与申时行说了一遍。

    申时行道:“延潮要托老夫为他谋亲民官?”

    申九道:“是的,宗海言说,要亲历地方,学以事功。”

    申时行听了搁笔道:“昔日罗一峰曾言道,人中进士,上者期翰林,次期给事,次御史,又次期主事,得之则忻。其视州县守令,若鹓鸾之视腐鼠,一或得之,魂耗魄丧,对妻子失色,甚至昏夜乞哀以求免。”

    “延潮,乃当今状元,又是三元及第,竟欲谋亲民官,与举人,监生为伍,这实令老夫不解。”

    罗一峰就是罗伦,成化年间的状元。

    罗伦说的就是当时风气,读书人进士及第后,对于知县知州这等亲民官都不愿意去,将之视作‘腐鼠’。一旦官员被分配去作知县,推官,都是吓得魂飞魄散,无颜见妻儿,哭天抢地地求朝廷不要让他们担任亲民官。

    申九道:“是啊,我也奇怪,这州县守令,但凡进士出身的官员都不愿屈就,唯有举人,监生之途的官员方才担任。宗海不可能不知,故而我之前还以为宗海是不是对仕途失望,不愿身在庙堂,而是去地方捞钱。”

    申时行闻言摆了摆手道:“延潮为官虽谈不上清廉,但也不会如此目光短浅。”

    “那阁老以为宗海此举是何用意?”

    申时行道:“宗海的事功之学,言是儒法并用,以老夫观之,更近法家一些。昔日韩非子有言,明主之吏啊,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重事功,就近于法家之说,而宋时选官,有言未历亲民,不宜骤擢。但我们理学,崇德不崇功,朝廷一贯以来也是重词臣,轻循吏。”

    “另外亲民官也不好当,事功难,鄙事多,做得好不好都有人骂,整日与刁民劣绅打交道,也最难持身清廉。”

    申九闻言恍然道:“原来如此。换了其他官员宁可闲居在家,以待朝廷起复,也不愿操持这等繁琐之事。”

    “也就是宗海有这性子。若是我从正六品中允贬至正七品县令推官,再从清流降为浊流,宁可挂冠而去。阁老,若是宗海任亲民官后以后是不是就不能回翰林院了?”

    申时行道:“那倒也不是,昔日徐华亭,为翰林时顶撞张璁被朝廷贬去任推官,也是忍住气去赴任了。”

    “然后徐华亭从亲民官一步一步作起,从推官迁至同知,再从同知迁至按察佥事,按察佥事迁按察副史,又回到朝廷任国子监祭酒,最后以吏部尚书入阁。”

    申时行说得就是徐阶的仕途经历。

    徐阶以探花及第,当翰林时顶撞张璁贬至担任推官。

    这是何等屈辱之事,换做其他翰林早就挂冠而去,宁可在家闲居,等候哪天皇帝回心转意,也咽不下这口气去担任亲民官。

    但徐阶却从亲民官干起,每一任皆有政绩,最后入阁,还扳倒严嵩当了首辅。

    申时行道:“只是如此,宗海实是委屈,以翰林为亲民官。”

    申九道:“这也是宗海再三请我来告之阁老的,他说就算不行,让他担个杂职官也好。”

    申时行听了也是无语。

    申时行摇了摇头,提笔休书写了一封密揭。

    密揭不在通政司,会极门的号薄上登记,除了内阁大学士与天子,旁人不得过目,属于内阁大学士与天子间私人的悄悄话。

    官场上有句话是‘外廷千言,不如禁密竹语’。

    密揭是内阁大学士特有之权,甚至有时司礼监太监,要了解天子心意,也得借重内阁大学士,这就是密揭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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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百七十七章 入宫觐见(二合一)

    东方的天边方露出鱼肚白。

    东直门的林府门前,林府的下人们正在准备车马。

    三辆马车,一辆驴车。

    脚夫正忙着将驮箱放上马背。

    林延潮病虽好了不少,但仍未痊愈,但也是不得不走了。

    因为圣旨已下,要他三日内离京。林延潮若多拖延一日,就是抗旨不遵。

    林延潮走出府外,见街上已是积了半尺雪。

    昨夜下了一夜的风雪,故今日早起时街上没有一个行人,故而显得冷冷清清。

    林延潮站在府门前,看着天地一片浑白,不由想起释褐时三元及第的热闹风光,与如今革职时离京的萧索,倒是令人倍觉沧桑。

    无论如何,今日此去,恐怕要有段日子,不会回京了。

    “如此离京,也是清静,否则迎来送往,倒是麻烦。”林浅浅在旁笑着道。

    林延潮知林浅浅怕自己不高兴在旁宽慰道。

    林延潮感慨道:“正是如此,故而我也没告诉任何人我今日离京之事。当初入京赶考时我一文不名,而今离京也是孑然一身,倒也是好笑。”

    林浅浅抿嘴笑着道:“哪里,你当初来京,已是闻名天下的解元郎。”

    林延潮笑了笑看向了来送自己的林延寿与甄家小姐道:“以后我不在京里,家里的大小之事,就由兄长一力担起了。”

    林延寿道:“此事我自然晓得。眼下你虽不为官,但林家家业,就要有人来撑着就是,此事舍我其谁啊。”

    “对了,今年我火候已成,小三元之时与你书信一封,也让你高兴高兴。”

    林延潮,林浅浅不由皆笑。一旁林府下人也是转过头去低笑。

    林延寿悠然道:“我知你心底一定在笑我不自量力。岂不知取法乎上得其中,取法乎中得其下。我定下小三元之志,到时若是不成,也能打个对折,至少也能中个秀才。”

    听林延寿这么说,众人再笑。

    类似一个凡夫俗子,整天叫嚣着我要当内阁大学士,不去努力,然后打个对折,就能当上知县了一般。

    林延寿这些话,几人都是听得习惯了。

    甄小姐却笑着道:“相公所言在理。”

    林延寿看了甄小姐一眼,脸上淡淡的,但心底却是得意到天上去。

    林延潮上前道:“兄长若能安心读书,嫂嫂来主持家里大小之事,那么此去离京,我也就放心了。请哥哥,嫂嫂保重!”

    说完林延潮,林浅浅向林延寿,甄小姐二人行礼,然后上马车。

    林延潮坐上马车,看了一眼京城的京城,将车帘放下,然后只听帘外车夫‘驾’的一声,车轮子就骨碌碌地动起来。

    但车子方行了没有几步路就停了下来。

    林延潮掀开车帘朝外看去,不由讶地一声,忙下了车来至一拄着拐杖的人面前。

    但见郭正域拄着拐杖强笑道:“弟子知老师离京,特来送别。”

    林延潮扶着郭正域道:“你怎么来了,今日离京我本不欲打搅他人,就是免得落个泣下沾襟的样子。你腿还需将养,在家就好了,不必前来相送。”

    郭正域垂头道:“老师,我的腿不妨事,几个月就好了。再说来年开春,弟子还要赴南宫试,区区腿伤算得什么?大不了一辈子扶着拐杖,我郭正域照样仍是一身铁骨,学老师那般为百姓请命。”

    林延潮见郭正域豪气不减,欣然点了点头,然后问道:“朝廷不开革你的功名了?”

    郭正域笑着道:“是啊,不仅是我,昨日傍晚刑部将这一次砸顺天府衙的士子们都放了,一律恢复功名。这一切多亏了老师与当朝诸公奔走。”

    林延潮闻言顿时大喜,然后道:“这不要谢我,你们该谢当今天子才是,这是他之恩典。”

    郭正域闻言叹着道:“天子如此待老师,老师还这么说。”

    正说话间,街口那车轱辘声响起。

    好几辆马车赶至,几十名士子都从马车上跳下,见了林延潮后一人一声:“老师!老师!”

    林延潮看去但见有陶望龄,徐火勃他们众位门生都到了。

    众人一并道:“老师,听闻你被革职削籍,勒令还乡之事是真的吗?”

    “我等一出狱就听到这件事,就立即赶来。”

    “当今天子怎能如此昏聩?当今朝堂上真奸臣当道。”

    林延潮目光扫过众人道:“我回乡之事是真的,亦无所忧也,能见到大家都平安无事,我亦能心安。朝廷这么安排自有朝廷之用意,尔等不可言天子,大臣之不是。”

    众人闻林延潮都有意见,不忿地道:“老师都不在京师,我等放出又有何用?”

    当下十数名士子皆道:“我们不愿在京,愿同先生回闽,从学于门下。”

    林延潮看着这些学生,一时不知说什么。

    就在说话间,但见数人走来道:“一大清早,吵吵嚷嚷什么?打搅人清梦。”

    几名士子以为自己喧哗打搅人家安宁,当下向来人赔礼道:“这是我们不周,向兄台赔罪。”

    “赔罪?你拿什么赔罪?”为首之人抬眼一起,一巴掌抡去将这士子打倒。

    这名士子摔在雪地中,又惊又怒道:“光天化日,你们怎么敢打人?”

    众士子上前理论道:“我们已是道歉,你为何反动手打人?莫非以为天子脚下没有王法?”

    来人双手抱胸冷笑。

    陈济川向林延潮低声道:“老爷,这些人来者不善。”

    林延潮点点头,他怕弟子们吃亏上前道:“今日林某离京,这些是我的学生前来相送,有什么打搅之处,还请见谅。”

    来人上下打量林延潮一番,然后道:“看你的样子,应是官员,今日想必是贪赃枉法,被天子罢职离京了吧。哼,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啊!”

    陈济川上前道:“你们什么人?是谁指使你们在我老爷离京之日,前来闹事?”

    来人冷笑道:“什么人?咱就是皇城下一个草民而已,平日喜欢打抱不平,最看不惯贪官污吏。今日得知有奸臣离京,也没有人指使,特意来恶心恶心,怎么不行吗?”

    说完他身后几名大汉也是往地上呸了一声道:“不错,我等就是看不惯你们这些贪官污吏,原来作威作福,贪墨了不知多少老百姓的银两,眼下离京了,都给我吐出来,否则就不让你走。”

    这几人故意大声争吵,当下引得不少街边的老百姓都推开门窗,或者出门相看。

    众士子明白这些人必是受人指使,故意在林延潮离京之时前来为难。

    之前被打的学子当下怒道:“好啊,你这人早有预谋,蓄意打人?信不信我对你不客气。”

    众士子们纷纷道:“你们不许为难老师。”

    “好啊,大爷我在这等着你。你们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书手,老子一个打你们十个。”对方不屑地道。

    林延潮见对方有恃无恐的样子不由皱眉,当下对陈济川道:“立即将五城兵马司的兵丁叫来!”

    “怎么虚心了?想要报官?又要欺压我们老百姓?”对方也没派人拦住陈济川,就任他去。

    林延潮道:“尔等口口声声说我是奸臣,想要污我清名,但我林延潮的名声,岂是你们几人信口雌黄可以污蔑的。叫官兵来,是让人有个见证,秉于王法处置此事。”

    街道两旁的老百姓听了后,当下都道:“这不是林三元吗?”

    “这是为民请命的好官啊,怎么说他是奸臣了?”

    “是啊,林三元是好官,你们可不能污蔑人家。”

    来人扫了一眼大喝道:“什么好官清官,你们这些愚夫愚妇,整日道听途说,知道什么是非黑白?我庙街口马二说他是奸臣,他就是奸臣。”

    一听对方自报名号,老百姓纷纷道:“这庙街口马二不是武清侯家里养着恶人。”

    “是啊,平日这马二仗着武清侯,在京里欺压良善,祸害百姓。衙门里是睁一眼闭一眼。”

    “武清侯在京里横行霸道多少年,偏偏这次折在林三元手中。他心底怀恨,知林三元要离京,故意派他的奴才来报复。”

    “这武清侯太卑鄙了,知道林三元现在成了老百姓,就派恶奴来欺负他。”

    街坊虽这么说,但惧于马二平日的恶名,皆不敢出头,只能愤怒地看着。

    林延潮听街坊议论,才知马二是武清侯的人。

    这时候陈济川带着一队五城兵马司的官兵赶到了。

    陈济川对官兵头目指着马二道:“就是此人为难我们,还动手打了人。”

    官兵的头目走到马二面前道:“原来是马二爷,怎么又闹事?”

    马二道:“徐爷,我也不是闹事,咱虽是泼皮,但也有忠义,此人乃大奸臣,皇上圣明将他罢官后。此人带着贪污老百姓的钱财离京,我看不过去,就拦在这里,要他将钱吐出来。”

    官兵的头目看向林延潮道:“这马二说得是真的吗?”

    林延潮道:“一个泼皮的话,你也当真?”

    官兵的头目见林延潮扫了他一眼,先有三分胆寒。

    马二站出身来道:“你说你不是奸臣,可敢将马车上下都给我们搜查一遍吗?若是搜查来没有金银细软,我马二赌这只右手给你。若是有,我马二也不追究你,将钱财都分给穷人,也让京里老百姓都知道你林三元的嘴脸。”

    马二说完,几个手下都是一并叫好。

    马二得意洋洋,就算林延潮车上没有金银也不敢给他搜车,因为车上有女眷。

    但他就故意用这手段来折辱林延潮。

    而官兵头目知马二依仗的是武清侯的势,故而也不敢为林延潮说话,只能在一旁看着。

    林延潮懒得理会马二,直接对官兵头目道:“此事,若是你解决不了,就将你们指挥使叫来。若是你们指挥使不行,就将兵部职方司的刘清主事叫来。”

    五成兵马司归兵部管辖,这官兵头目知本司的六品指挥使,在兵部刘主事面前就如同哈巴狗一般。

    官兵头目见对方叫出刘主事的名字,不由大吃一惊,向林延潮问道:“敢问老爷与刘主事是何等交情?”

    林延潮横了他一眼道:“是什么交情?我要与你交代?”

    林延潮虽罢官,但言行都仍是翰林气度,官兵头目差点自己打自己一巴掌,他有几个胆子敢打探官员之间的关系,能说出名字,就说明二人平日交情非浅。

    于是对方不敢再问,立即上前对马二道:“马二还不快让路,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十几名本是抱着看热闹心思的官兵当下也将枪举了起来。

    马二吃了一惊骂道:“娘的,竟敢吼老子。你不知道老子背后是谁吗?”

    官兵头目硬着头皮道:“马二你给我让开!先让人家马车过去。”

    马二将衣裳一解,露出插在裤裆上两把剔骨尖刀喝道:“我就偏不让,林三元,你居然依势欺压我们老百姓,今日之事我与你没完。你要不杀了我马二,否则你就别想过这路!”

    马二其余几个同伙,也是一并亮了家伙。

    这几人都是武清侯家养的亡命之徒,与人相斗真敢豁出性命。官兵头目见此不敢上前。

    “谁要与林三元没完啊!”

    说话间一名脸皮白净的人走了过来。

    此人双手笼在袖子,似乎十分怕冷的样子,身后跟着五六个人。

    大家都不认识此人。

    唯独林延潮见了对方浮起笑容。

    来人正是权势赫赫的东厂提督太监张鲸。

    但见张鲸来至林延潮面前。林延潮笑着道:“知我离京,还劳你大驾亲自前来相送,这份情我记在心底。”

    张鲸笑着道:“你可不要误会,我这是当差的人,怎么敢随意在外面走动,我这是来请动你的大驾。”

    张鲸话音刚落,马二即道:“你他娘什么东西,没看见老子与此人说话吗?你竟敢从老子面子将这奸臣带走。”

    听了马二这话,张鲸眼中一抹寒芒闪过。

    张鲸走到马二面前,皮笑肉不笑地问道:“你方才是与我说话吗?”

    马二道:“废话,你是什么东西,敢从我面前将人带走?”

    张鲸身为太监,最恨别人骂他什么东西道:“你说我不敢将他在你面前带走?好!好!好!”

    张鲸连说了三个好字后,转过身对林延潮道:“奉皇上口谕,宣林延潮即刻入宫觐见!”

七百七十八章 法术势

    奉皇上口谕,宣林延潮即刻入宫觐见!

    张鲸此言一出,顿时街道上皆是静了下来。

    林延潮的弟子们闻言是先是惊讶,然后就是狂喜,皇上突然将林延潮召回宫里,莫非是有恢复他官位之意?

    难道天子受迫于民间物议,收回将林延潮削籍的诏命,所以将林延潮召回宫里起复吗?

    而马二等同伙则是脸色大变。

    皇帝突然召见林延潮是什么用意?他们老爷武清侯是不是失算了,以为林延潮虎落平阳,这才故意派他们来折辱林延潮,若林延潮不去,岂非是在朝堂上又竖一大敌。

    但听皇帝召见觐见林延潮的圣旨。

    林延潮却神色平静如常,没有激动,也没有意外,而是一整身上衣袍,郑重行礼。

    “草民林延潮接旨。”

    林延潮起身后,对陈济川,展明吩咐道:“你们留一辆马车在宫门外等我,其他人先出城,在东直门外等我。入宫面圣之后,我就出城与你们会合。”

    显然林延潮此言只当作寻常召对而已。

    陈济川,展明垂头道:“是,老爷。”

    可是马二等人却面无人色,一听眼前之人乃宫里太监,还来头不小,吓着浑身打颤,向张鲸噗噗叩头道:“公公,小人眼拙,有眼不识泰山。”

    “冒犯公公,还请公公饶命,还请公公看在武清侯爷的面子饶过我这一次。”

    “公公,放过小得吧。”

    张鲸看向马二等人淡淡地道:“原来是武清侯家的奴才,算了,咱家也不是小气的人。”

    林延潮大奇,张鲸此人的性子,他是知道一贯是睚眦必报,当年冯保不过骂了他几句,他就处心积虑地扳倒他,怎么眼下转了性子。马二等人当众骂了他居然还无事。

    马二数人如蒙大赦,几乎喜极而泣地道:“谢公公,谢公公!”

    几人仓皇的几乎连滚带爬地而去。

    但还没出了街口,却又回来。

    但见街口,已是被身穿明黄色飞鱼服,腰胯绣春刀,神色不善的锦衣卫堵住。

    马二脚当场脚就软了。

    “胆敢辱骂厂督,居然还想活命,你当我们北镇抚司是摆设不成?”

    马二数人听说自己居然骂了天下最恶名昭彰的东厂厂督,这一刻从绝处逢生,再度掉下万丈深渊,顿时屎尿撒了满裤裆。

    数人已是被十几名锦衣卫如死狗般,从街头拖至张鲸面前。

    锦衣卫向张鲸道:“启禀督公,这几人是倭寇混入京城的奸细,我们北镇抚司追查已久。”

    听这锦衣卫一说,众老百姓们都是恍然,纷纷道:“原来马二是倭寇潜伏在京里的细作啊,我居然这么久都没看出来。”

    “是啊,知人知面不知心啊,我平日也以为他只是仗势欺人的恶奴而已,还是锦衣卫慧眼如炬啊。”

    “倭寇要亡我大明,就要先害林三元这等好官,他们真是太卑鄙了。”

    马二等人闻言心底那个冤啊,他们平日只是欺男霸女,欺压老百姓而已,却真不是倭寇啊。

    但张鲸淡淡地道:“既是倭寇奸细,还等什么,押回北镇抚司拷问吧!”

    马二已是认命了,但他几个手下却没有骂过张鲸,正要开口喊冤。几个锦衣卫哪给他们机会,手明眼快地用将他们的嘴捂住。见了锦衣卫这等手段,老百姓却是破天荒地拍手叫好。这些人终于干了件大快人心的好事。

    众学生们,以及五成兵马司的官兵,对林延潮无限敬仰。林延潮当初是如何从诏狱中全身而退?而且还与张鲸这等杀人不眨眼之人平起平坐的。

    听说林延潮要入宫,林浅浅也是不顾其他了,立即下了马车奔至林延潮面前道:“相公,陛下真召你进宫?”

    “是的,夫人你先去东直门外,等着我回来。”

    林浅浅突然抱紧林延潮道:“我不让你,你这一走,不知是不是又被陛下下诏狱,那么我们夫妻还有相见之日吗?”

    林延潮道:“这倒不至于,何况圣命不可违啊!”

    张鲸也是在一旁笑着道:“夫人放心,陛下就是让你家相公问话。”

    林浅浅听了神情稍缓,双目泫然,看向林延潮满是不舍之意。

    林延潮拍了拍林浅浅的手背,当下随张鲸上了马车,然后马车就向皇城行驶去了。

    马车上,张鲸不由向林延潮道:“林先生,你这又是哪一出啊?当初皇上让我与张诚,都与你说,让你认错就可复官,当时你不答允。眼下申阁老却以密揭让天子将你贬作亲民官外放。皇上召你入宫问一问,这到底怎么回事?”

    林延潮笑了笑心道,果真不出我之所料。

    皇帝之前让张鲸,张诚来让林延潮认错就可以复官。

    但林延潮认了错,故而可以得皇帝,太后之谅解,恢复翰林官位,但如此自己在士子心目中的形象就一落千丈了。

    前面上谏,后面认错,会被人说是言行不一之小人,官场上名声就如此毁了,故而林延潮当然不能答允,必然以严词拒绝。

    当然对于林延潮求去之意,天子是将信将疑,不相信林延潮他到底是真放弃官位,还是官员们以退为进的套路。

    待林延潮去了张宅,一面说着天子的好话,赞他是明君,一面说去此去回乡后,此生不出闽一步,不打算回来当官了。

    林延潮知张府上必有东厂番子,故而借着他们的口,将此话递至天子的耳中。

    换了常人以为如林延潮这等大儒,讲得就是言出必践。说以后不出山,就是真不出山,否则就是食言而肥。

    但哪知林延潮事得是事功学,事功学乃儒法并用,法家讲‘法术势’,言辞不过‘术’尔。皇帝就算没下这一道圣旨,让他回宫陈情,林延潮也不会‘此生不出闽一步’的。

    现在林延潮一心求去,天子反真以为他要撂担子,那么从此就失去一位能臣。

    所以林延潮揣测,天子要留他,就不能让他回闽,必须先以官位挽留住。

    之后林延潮让申时行为自己谋亲民官起复,作一个铺垫。如此林延潮就以退为进,将皇帝落进自己的势中。

    不过林延潮心知皇帝仍是将信将疑,这一次面圣自己要说个明白。

    PS:看不明白的,可以参考厚黑教主李宗吾先生的求官六字真言,‘空、贡、冲、捧、恐、送’。

七百七十九章 枢臣风范

    马车并没有直驱宫里,而是向西转道去了西苑。

    当年嘉靖皇帝经壬寅宫变之后,就不居宫里,而是住在西苑之中,避朝二十余年。

    嘉靖也开启了明朝皇帝宅家不见大臣的先河。尽管这一点备受诟病,但是嘉靖皇帝虽不在朝堂,对朝堂之事还是能把握住的。

    他平日不见大臣,但唯独让内阁大学士在西苑执勤,有事即召见,或者以密揭往来,就由此起阁臣大权日渐势大。

    不过现在的西苑,又恢复至原先皇家御花园的作用。

    林延潮入苑门后,沿着太掖池北行,来至池边一亭子里。

    亭子建在湖中,从陆上经曲廊即到了亭中。但见亭子左右站着都是捧着拂尘,漱盂,巾帕的太监,宫女。

    虽值冬天,但也不知打理西苑的宫人用了什么手段,太掖池还没结冰,池里的鱼儿还是活蹦乱跳的。

    天子立在亭中抛着鱼食喂这太掖池中的鱼儿,申时行毕恭毕敬地立在一旁。

    林延潮与张鲸侍立在亭外,这个距离,恰好能听着天子与申时行对话。

    天子问道:“这吏部员外郎袁成望的奏章,申先生可是看了?”

    申时行道:“臣刚在内阁看了一遍。”

    “那申先生替朕评一评,袁成望说朕,于武清侯处罚太轻,只是处以罚银了事,而不是夺爵为民,实乃包庇袒护家人,于天下臣民不公。那你说,你要朕如何罚?武清侯是朕外祖父,朕若处罚了武清侯,太后必然伤心,此乃是孝道乎?”

    “这也罢了,袁成望居然说朕偏私潞王。言亲王大婚之用,朝廷早有体制,金止五十两,珍珠十两。陛下将潞王大婚之用从五百九十万两减至两百万两,与五十步百步何异?当以祖制办理,亲王当多少两就多少两。他说朕必须连这两百万两也给免了,这方可得天下民心。”

    林延潮在亭外听得明白,从袁成望上谏来看,他是什么样大臣?是真正的忠臣啊。

    这道理是一句也说得不错,以武清侯造恶之大,处以夺爵,都不足以平民愤。但现在连正三品的顺天府府尹徐敏行都被罢官了,而武清侯仅仅让他罚银,这有点外戚犯法不与官员同罪的意思。

    潞王大婚不说之前用去五百九十万两,就是两百万两,也是极不合理。

    被史学家诟病,打得国库一空的万历三大征,才用多少银子?

    史载,宁夏用兵,费帑金二百余万。其冬。朝鲜用兵,乎尾八年,费帑金七百余万。二十七年,播州用兵,又费帑金二三百万。

    原来潞王大婚之费,就够朝廷再打一场八年的援朝之战,现在削减下来,也可以再打宁夏,播州之战的。

    这位袁成望说得虽然对,但他的话打了很多人的脸啊。

    林延潮冒死上谏,张四维,申时行率百官叩阙,天子不惜与太后翻脸,最后也只是将五百九十万两减至两百万两。

    可在袁成望口里成了五十步百步,别人努力了半天,结果都蠢,就你一个人对?将五百九十万一口气减至零,说得固然是大义凛然,但要看你能不能办得到。

    这难怪天子听了也是生气了。

    申时行恭敬地奏对道:“此乃小臣无知,不谙事体,故而说话迂直,不知轻重。”

    “但臣仰见皇上明并日月。区区小臣,不足以亵雷霆之威。陛下不必轻动圣怒,下旨训斥,夺俸告诫就好了。”

    天子道:“训斥夺俸都太轻了,朕决定将这袁成望,处以廷杖,再贬至云南为驿丞,从此都不要再见到他。”

    申时行斟酌道:“陛下,袁成望是历事多年之部臣,廷杖有失大臣体面。请陛下念他用心忠实,贬至湖广任一知县,如此方显陛下之圣明。”

    听申时行之言,天子改变主意道:“那就以此拟旨吧,如此真太轻饶他了。”

    林延潮在亭外听了半响,虽说他不赞成袁成望的做法。

    但是不免有些兔死狐悲,袁成望上谏的初衷与林延潮一样,都是为民请命。

    但最后的结果,袁成望身为吏部员外郎,正五品京官,就因正直上谏,被贬去湖广当七品知县了。从正五品京官贬至正七品知县,这对于他在官场上的仕途而言,绝对是山体滑坡了。袁成望身为五品部曹贬至知县,那么林延潮这六品翰林,要任亲民官,不是要贬至八品县丞?

    但话也不能说。

    申时行身为阁老虽在天子面前保荐了袁成望了一番。

    不过袁成望的上谏不仅扫了天子的颜面,也是扫了申时行的颜面。申时行虽是保了他一番,但明显力度不够。

    林延潮是申时行的门生,他不会袖手旁观。

    天子与申时行商量完后,这时太监道:“宣林延潮觐见。”

    林延潮听了当下脑中排空一切,来至亭中,向天子行礼道:“草民林延潮叩见陛下,圣躬万福。”

    天子没有理会,而是继续往池里抛鱼食,然后对申时行道:“申先生,你看这鱼儿虽游远了,但只要朕一抛鱼食,这不,又游回来了。”

    天子这有点指桑骂槐的意思了。

    申时行在旁道:“天子牧天下之民,赐万物生长,这鱼儿就算不吃鱼食,但见了陛下,也会万鲤朝天,以沐圣恩啊!”

    林延潮心道,论君前奏对,自己还要和申时行好好学着。

    天子闻言很是满意地道:“申先生之言,真乃枢臣风范。”

    天子从池边回到了亭中,然后看着伏在亭中的林延潮,居高临下地道:“林延潮,你可知朕为何又传你回宫吗?”

    林延潮道:“回禀陛下,草民在北镇抚司后接旨,令草民三日内离开京城还乡。草民接了圣旨,正于今日离京,但就在路上突闻陛下传召。”

    “草民这就立即进宫,但于陛下传召所为何事,此实在不知。”

    天子冷笑一声走至林延潮面前道:“真不知道?那朕问你,你家眷在何处?”

    林延潮奏道:“回禀陛下,草民之家眷就在东直门外候着,等草民见过陛下后,即一并会和,返回福建老家。”

    天子闻言显然不信,看向张鲸。张鲸却是向天子点头。

    天子微微讶异,对林延潮又问道:“那申先生上密揭,为你求一亲民官是何意?”

七百八十章 进言

    待天子问出这一句时,林延潮有几分不知如何开口。

    好比诸葛孔明,当初刘备三顾茅庐,请诸葛亮出山辅佐。这是君主对臣下礼贤下士。这比起当今读书人,削尖了脑袋考公务员而不得,诸葛亮当然是真偶像。

    若是反过来,诸葛亮去三顾刘备,那么如此历史上,诸葛亮的形象就要掉分了。

    这谁先‘顾’谁,很关键。

    面对天子之问。

    林延潮断然矢口否认道:“回禀陛下,此事草民实在不知。”

    张鲸在旁道:“大胆林延潮,天子面前不可撒谎,否则就是欺君之罪!”

    天子目光微眯,张鲸这话说得好。

    欺君之罪,论罪当杀!

    林延潮微微抬眼却见申时行却从容自定地抚须。

    林延潮与申时行师生数年,猜想以申时行之能,绝不会将自己暗中求官之事泄露给天子。

    所以林延潮向天子道:“启禀陛下,草民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欺君。草民愿即刻出宫,回侯官老家,耕田读书。陛下,请允草民告辞。”

    “慢着。”天子欲言又止,不由狐疑莫非真只是申时行一己之言,而并非是林延潮所请。

    随即天子看向申时行问道:“申先生,林延潮说他不知,那你为何又给朕上密揭让他放一亲民官呢?”

    申时行道:“回禀陛下,林延潮身为御前讲官,却行言官之事,越职上奏,此乃其罪矣。”

    天子听申时行之言,霁颜道:“申先生所言正是。”

    “不过臣以为林延潮乃陛下钦点,继商文毅公后又一三元之才。若是削籍为民,于其才而言实是太可惜。但是林延潮之过错,又不可不罚。臣以为与其将他弃用,不如将他贬出京去。以翰林任一亲民官,清流降为浊流,既可作为惩戒,又不辜负了陛下举才惜才之美意,此乃两全其美。”

    以翰林任亲民官,也是惩罚,但比削籍却是好了一筹。

    天子闻言不置可否,而是看林延潮神色如何。

    但见林延潮却是神色如常。

    天子忍不住向申时行问道:“若降亲民官,当作几品?”

    申时行道:“参较袁成望,臣以为可贬林延潮为县丞。

    天子闻言道:“以翰林为县丞,那可是屈才了。”

    天子看向林延潮问道:“林延潮,让你任县丞如何?”

    林延潮垂首道:“草民之荣华富贵皆陛下所赐,非陛下钦点,草民如何能中状元,点翰林。亲民官县丞,也是陛下之恩典,草民怎敢挑剔。”

    听了林延潮之言,天子不由满意心想,林三元终于服软了。

    这时林延潮却接着道:“只要陛下不让草民就当初上谏之事,自食其言。草民愿为国家社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此言一出,亭子中倏然一静。

    唯独池旁鱼儿,仍是扑腾着尾巴,一个个仰着,等着天子投饵。

    此刻天子却将饵料尽数掷在地上。

    “林延潮,你到现在还觉得当初上谏之事,是对的吗?”天子之言,可知震怒。

    亭子四周太监与宫女皆是吓得跪在地上。

    这是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饶是张鲸,申时行二人,也是额上冒汗。

    张鲸在旁道:“林延潮,这里是天子御前,不是诏狱之中。圣驾之前,还敢顶撞,不要性命了吗,还不快向陛下认错?”

    张鲸出言,但申时行却是一言不发。

    林延潮的背后也是被汗水浸透了,袖子里的双手握紧,口中的牙咬得紧紧的。半响后林延潮肃容道:“陛下十年理政,天下治隆唐宋,远迈汉唐。”

    “但草民以为陛下之英明神武虽远胜唐宗宋祖,仍略逊于尧舜,民以此耻之。民请陛下愿广开言路,以辩邪正;善纳忠言,内防己过。如此草民死而无憾!”

    说完林延潮叩首。

    这时突刮起了风,吹皱了太掖池上的水波。

    侍驾一旁的太监见状立即取了厚氅,往天子身上披上。

    而这时太监却见得天子嘴唇微微嗡动,眼眶微红。

    天子看着林延潮,缓缓道:“自朕亲政后,还没人在御前,胆敢对朕如此说话。朕知道你是忠臣,心底有天下,有百姓,也有江山社稷。”

    “你与朕同龄,你儿子与皇长子也是同日而诞,你之才华朕赏识,那句苟利社稷,死生以之,朕一直记在心底。你我名为君臣,但私下朕却将你视作知交,可是你可有将朕当作知交来看?”

    “你为官这三年,朕自问待你不薄,但你为了天下百姓,你们读书人心底的公义正道,你将朕之君恩放在了何处?”

    林延潮闻言道:“陛下君恩,草民当粉身碎骨报之。”

    天子点点头,长长出了口气道:“你的话,朕记下了。”

    顿了顿天子道:“昨日河南巡抚杨一魁上万民书,替河南官员百姓谢朕救赈之恩。朕很高兴,想起你当初上谏,故而这也是你的功劳。故而朕当时已是草拟圣旨,准备让你去南京任尚宝司丞。”

    尚宝司,乃掌管天子的宝玺、符牌、印章。

    但这是在京师的尚宝司,而南京尚宝司就有名无实。南京尚宝司的官员只干一件事,那就是收租。如何收租?尚宝司的官员将尚宝司衙署出租给商人,用以补贴官俸。

    不过尚宝司丞却是正六品,因是闲职,也算作清流之列。虽不如翰林,宫坊,但利于转迁。

    而且在大多数人眼底,尚宝司丞比八品县丞要好不知多少。只是这对于林延潮而言,却并非他所愿。

    接着天子又道:“但接到申先生密揭,让你任亲民官后,朕却改了主意。”

    林延潮闻言知道天子看来是有重任要交给他。

    但见天子向申时行问道:“对于河南道御史吕毓昌之死,巡抚,布政司,按察司,知府都是怎么说的?”

    申时行道:“他们在给朝廷的呈文上,都说此是吕毓昌自杀,没有异议。”

    天子点了点头道:“这河南道御史吕毓昌,在河南视察赈粮之时,突于公署中自缢而死。但就在今晨,朕接到密报,说吕毓昌乃为人所害!”

七百八十一章 内应

    大明朝有多少监察御史?

    十三道监察御史,一共一百一十人,其中河南道御史十人。

    道御史在京监察两京,在外则是监察地方。

    道御史虽说官位只有正七品,但权力之大,令人侧目。而且道御史任满后,外放可以官至从四品。

    一口气连升五级,有从青袍升至绯袍,这等酸爽的滋味,也唯有同为言官的给事中,可以比拟。

    林延潮想起监察御史被杀一事,不由心想天子可能会派自己替补那位倒霉悲催被杀的道御史的位置,顺便查一查他被杀的真相。

    这天子是如何知道自己有处理刑名的本事的?莫非天子知道自己当初在侯官时,那为监生出头的'燕可伐与'之案,替俞大猷翻案的'礼宜先行'?'。

    对了,肯定是为琉球船民洗冤之事,当初天子在金銮殿上听了琉球贡使的话,所以对自己留下印象,以为自己是断案高手。

    可是自己只是擅长刑名,却对于断案却并不那么拿手。

    让自己从翰林官一下子变身为青天大老爷。

    以后岂非要模仿狄仁杰探案,早知如此狄公案,包公案就多看几本了,还有元芳,展护卫。

    想到这里,林延潮不由想起了在外给自己驾马车的展明。

    果真自己真是有先见之明!

    若天子让林延潮去当监察御史,虽说从正六品降至正七品,品级降了两级,但对于目前开罪了太后的林延潮而言,这个结果无疑是可以接受的,而且将来转迁方便。

    所以林延潮肯定是愿意担任监察御史,可仔细一想这中间不对啊。

    天子与申时行的意思,是让自己去任亲民官,亲民官是浊流。

    可是御史并非是亲民官啊。

    清流的官员中,第一翰林,第二御史,第三部曹。从翰林至御史,自己还是身处清流之中。

    所以天子肯定不是让自己去任监察御史的。那么天子对自己说这番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但见天子继续道:“当初河南道御史至河南,除了视察赈济灾民之事外,其实还奉了朕的秘旨。”

    一听秘旨之事,林延潮心道完了。

    河南道御史'被自杀',林延潮第一个反应,就是有可能朝廷赈济灾民中赈灾款或者是赈灾粮被地方官贪污了,然后道御史察到真相后被杀了。

    但是说真的,贪污赈灾款,对于大明朝官员来说,已是默认的潜规则,只要你不太过分,朝廷不会太认真追究你的。

    那么这河南道御史被杀,一定另有真相,那真相就是……

    但见天子有点怒而作色道:“他奉的秘旨是视察河工,归德府大堤新修不过两年,这一次竟至决堤,淹没黄河下游几十个州县,消耗朝廷赈济灾款不知多少,米粮多少万担。”

    “而数万百姓死伤,百万百姓无家可归,无粮过冬,此事朕怎可姑息?朕记得当初你上谏时,就是为河南百姓伸冤吧。”

    林延潮心道,这回可是不妙了。

    这河工的事情就是一个大坑,从来说不清楚的。

    平日官员贪污修河公款已不是秘密,但是你贪污之余,至少有一个底线,那就是河工之事,你不能马虎,至少河堤要修得妥当,不能出如决堤水淹三千里的大事。

    河工不出事,朝廷都会睁一眼闭一眼,管你在地方怎么搞,但现在河工出事了,那么士民百姓会问朝廷每年拿这么多钱治河,都治理到哪里去了?

    所以天子这一次派河南道御史,就是去查真相了,抓几个贪官污吏出来杀了,虽说起不到治本的作用,但至少可以平息民愤。

    可是这一次河南道御史吕大人,却悲催的被自杀了,这已经不是贪污的事,这是河南官场,或者说整个河道对天子,朝廷权威的藐视。

    连监察御史你都杀了,下一步不是要扯旗造反了?

    可是问题来了,连监察御史都杀,那么还有什么事,是他们做不出来的。

    若是涉及赈灾款,那么不过是一两个知县,最多不过一个知府的事,事情小,御史台自问可以扛得起这责任。

    但是河工之事,历来牵连巨大,此事有关系的有河南巡抚衙门(正三品京职),河南布政司衙门(从二品),河南按察使衙门(正三品),甚至还有河道衙门(正二品京职),漕运衙门(正二品京职),以及原本负责监察的巡按御史。

    若是真追究起来,那就是拔起萝卜带着泥,此事牵扯无数。

    真要办,多少人要掉脑袋,多少人官员要摘掉乌纱帽,谁有这个能力,也谁有这个魄力来办这案子?

    林延潮有上谏的勇气,因为既是为民请命,又是一个可以博取名望的好机会,但要他与地方官场,整个官僚集团作对,他没有这个本事,就是张居正也不敢干。

    这个下场,绝对是作死。

    但天子就因,自己为河南省百姓请命之事,以及那份漕弊论盯上自己了。天子这绝对是携私报复,要整死自己啊。

    天子看向林延潮问道:“怎么你的脸色如此难看?”

    草民还是回家种红薯好了。林延潮的话从肚里转了一圈。

    但见申时行道:“皇上方才与我商量过了,监察,弹劾之事,乃是御史之职。朝廷已是准备派新的监察御史,以及钦差大臣去河南查问此事。”

    林延潮暗松了口气,心道这就好了,那么此事应该问题不大。毕竟林延潮所知万历年历史上没有出过这么大的官场贪污案,就算有,也只是小规模内,抓几只小虾米杀了,真正的大鱼是不会抓的。

    申时行又道:“但河南上的官场素来铁板一块,水泼不进,火烧不透,仅靠御史台,不足追查此事,故而陛下想让你去河南任地方官,协助钦差查办此案。”

    林延潮闻言,顿时恍然明白了,原来弄了半天,自己不是主力,而是内应啊。名义上是贬官,但事实上却是派一名京官,又是天子身边之人,打入敌军内部。

    如此责任就小多了,如何配合钦差,那是自己的事,主要还是在地方历练,担任亲民官。

    那么既打进敌军内部,那么这官断然不能小了,若出任一个知县,知道事情太少,不足以充当御史内应。

七百八十二章 外放(补更)

    在明朝地方府县里。

    知县为正七品,这就是相当于一县之长,最大的官员了,这也是大明地方最基础的官员。

    林延潮六品翰林屈就七品知县,就是降职,若不出意外,林延潮就要被贬至此当县令,此事拜托申时行可以轻而易举办到。

    县令虽小,但是一把手,正印官,一县事无巨细大小,都归林延潮管,官虽小,却是一个施展抱负的地方。

    但就是局限太小,河工这么大的事,问一名知县,犹如管中窥豹。

    所以至少要去府里任官,府里有推官,通判,同知。

    推官正七品,主管刑名,御史被杀也是一桩案子,若天子派林延潮去查案,那么可以让他去任推官,推官却不管河工,如何充当内应。

    那么就是就是通判了。

    通判又称知事通判,可监察知府长官,又负责府内一如水利,刑名等具体事务。

    具体职务就类似于现在分管副市长。

    若天子有意让自己查河工之事,可以下旨让自己兼管水利,如此必能查出一二端倪来。

    可是通判不足地方,就是目标太明显,林延潮身处那位子,一看就知道是天子派来查案的,如此林延潮搞不好就成为第二个吕大人了。

    这实在是当风险啊。

    林延潮静待着天子玉音,自己怎么想的都不算,天子才是一言九鼎。

    这时天子缓缓地开口道:“朕决定让你去归德府任同知如何?”

    同知?那可是正五品啊!

    对于一府长官,一把手知府大人而言,他的完整官名是权知府事。

    而同知,乃佐贰官,全名同知府事,官位正五品。

    同知,通判同为一府佐贰官,那么具体有什么不同吗?

    首先是官位比通判高,一个正五品,一个正六品。

    其二就是职责上,同知若没有单独设厅,那么手上分管权力没有通判大,无法插手具体事务。但是同知能同知府事,大意就是府里大小之事,同知都有权知道。

    知府要向朝廷,或上司上奏某事,是必须要先知会同知,同知要在呈文上联署的。

    从这点上看同知类似于常委,所以类似于现在官场上的常委副市长。

    除外之外,同知还有一个权利,就是知府不在时,比如赴京述职,生病不能理事,同知有权替知府,管理整个府衙。

    听了天子的一句话,林延潮瞬间就想了这么多。

    “林延潮,你在想什么?”天子问道。

    林延潮立即回过神来,袁成望从正五品贬至正七品,林延潮却为正五品,虽说不能在翰林院任职,但官位上却升了两级作为补偿。

    这也并非出乎意料,原先林延潮以退为进,就是让皇帝出面挽留自己。若是皇帝挽留自己绝不会让自己任推官和知县,那么至少是一个六品通判。

    这就是自己主动求官和皇帝挽留的区别。

    当然林延潮在这时候提出复官,也有他的底气所在。

    以他和天子的交情,天子虽因自己上谏之事着恼,但心底还是有意用自己的,至少林延潮帮他'铲除'了潞王这心腹隐患。

    将自己削籍真正的用意,只是迫于无法向太后交待。

    林延潮之所以在这时候提出复官,就是看皇帝是否会用对武清侯免于夺爵这筹码,来保自己仕途。

    若皇帝真的认为自己是栋梁之臣,肯定会拿此事与太后作交易。眼下来看来,天子是心底打定这个主意。

    作为一个帝王而言,万历肯定有很多不合格的地方,但正如他所言,他待自己一直很好,至少很讲人情,当然张居正当年替他相国时,天子对他也是不错的。

    外放也情理之中,堂堂太后被林延潮骂的几乎出心脏病了,林延潮还没事一样呆在翰林院。

    若是如此,林延潮以后要改名叫林傲天了。

    再说二十二岁的'常委副市长',怎么看林延潮都是前途无量。而且林延潮奉旨而去,私下乃是钦差大臣。

    林延潮毫不犹豫地道:“草民谢陛下恩典,必不负陛下所托。”

    听林延潮答允,天子欣然道:“不过你此去河南,既是任亲民官,为民办事,也记得你是朕身边出来的,要当朕的耳目,地方上有什么官员贪赃枉法的,你不要护着。朕这一次要重重办几个,哪怕他官至方面大员,也不姑息。”

    “若是你这一趟差事,办得好,朕升你的官。”

    林延潮本是想安安心心当亲民官的,实践事功的,捞到足够政绩,这才是比在朝堂上作一词臣更能施展自己抱负的地方。至于这河工大案牵扯甚多,他不想得罪人,毕竟以后还要在官场上混下去。

    但又听天子说办得好,升自己的官,却不由犹豫。

    正五品的官位很尴尬啊,进一步是从四品,那就可以身穿绯袍,从此跻身高官的行列了。

    不过别听皇帝说的方面大员也不姑息,办这样案子一定要反着理解,记得一句话'上要封顶',否则以明朝官场那等腐败程度,说不定捅出什么惊天大案来。

    这一次吕御史之死,就十分可疑,而河南省官场从巡抚以下一律说他是自杀,就很能说明问题。

    真细查下去,那等后果不堪设想,到时别说申时行,皇帝也没办法给你收拾。

    想到这里林延潮,当下道:“谢陛下恩典,草民此去河南定为官一任,造福一方。”

    天子满意地道:“好一句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申先生,立即草拟赦命,着吏部下达。”

    于是林延潮向天子道:“草民叩别陛下。”

    天子缓缓点头道:“林卿,此去河南不要辜负朕之期望。”

    当下林延潮离开了宫中。此刻展明正驾着马车候在宫外,一见林延潮即是问道:“老爷如何?”

    林延潮笑着道:“回去再说。”

    说完林延潮即坐上马车,不多时马车即出了东直门。

    陈济川在外候着,一见林延潮安然无恙从宫里出来,当下大喜与林延潮一并来至林浅浅他们下榻的客栈。

    这东直门外的客栈,都是南来北往的官员,商人下榻之处。

    林延潮进了客栈,但见自己的学生都坐在客栈的大堂中,见林延潮回来都是喜道:“老师,老师。”

    林延潮见了众弟子笑着点点头。

    林延潮点点头,这时却见一人向自己行礼道:“东翁!”

    林延潮仔细一看却是孙承宗。林延潮惊喜道:“孙先生高中孝廉,我还没与你贺喜呢?”

    孙承宗道:“听闻东翁下诏狱之事,孙某五内如焚,中了孝廉又算得什么,只恨自己当时不能与东翁分忧。眼下知东翁被削籍还乡,孙某为东翁不值,这样的朝廷,你保他作什么。”

    说着孙承宗留下泪来。

    林延潮感慨道:“谢孙先生高义,现在我已是无事,孙先生还请放心。明年春闱望你能科场联捷,将来能为国家社稷尽一分之力。”

    孙承宗道:“眼下官场如此庸暗,连东翁如此忠臣都是不能容,孙某就算为官也不一定能有作为,孙某早没有了出仕之心,明年春闱是不去了。”

    林延潮听了不由为孙承宗可惜,若明朝没有他,以后历史怎么办?林延潮不由担心地问道:“孙先生如此实在可惜,以后有什么打算?”

    孙承宗道:“眼下我身为举人,家中可以免役,所以想游学四方,增长见识。孙某身上有些余财,想随东翁一并赴闽,还请东翁答允。”

    林延潮闻言讶然,孙承宗放弃进士的功名,愿追随在自己左右。

    见这一幕,林延潮不由感动。

    但见十数名学生一并道:“我们也愿随老师赴闽。”

    当然也不是全部学生,也有学生是侍奉家人,不能远游,或者是明年要考科举的,脸上都露出惋惜之色。

    林延潮见此笑着道:“昔日孔圣人困于陈,蔡,仍有颜回子贡相随,吾虽不敢比圣人,但今日落魄,仍值得尔等相随,此林某之幸,请受我之礼。”

    说着林延潮向众弟子们一揖。

    众弟子不敢受礼,尽数叩之还礼。

    昔日三百弟子,上谏被下狱有百人之多,而今仍是有十数人追随在自己左右,作为一名师长能如此,足矣。

    一旁客栈里的商人见了也是纷纷道:“林三元如此忠臣,却被贬为平民,朝廷真是不公道。”

    众人扼腕叹息有之,有数位商人直接出来道:“林三元,你为咱们老百姓做得事,咱们老百姓都记着,我一介商贾,虽然没有什么本事,但还有几个臭钱。今日你客栈之费,尽数算在我身上。”

    这名商人说完,又是一名商人站出来道:“不错,掌柜听着,今日林三元与他朋友吃的喝的,都算在我老张身上。”

    “诶,老张你还真有脸,这等好事怎么能让你一人独占,我也出一分。以后与家里人,也好说当年我请林三元这样的忠臣吃过饭。”

    “别了,就你也配请林三元吃饭,别往脸上贴金了。”

    “也算我一个,没事,我老李脸皮厚。”

    “我虽没几个钱,但也能请林三元喝碗酒。”

    见店里十几个商人你争我抢的,就在这时候,门外有人高声道:“圣旨到!”

单章

    其实从林延潮求官时,就有读者在评论区下刷,但看了一眼粉丝值是零,就懒得回了。

    今早上有位看正版的书友,说主角性格分裂,人设崩了。

    对于衣食父母的话,必须要重视,所以我认真从头到尾理一下。

    或许是林延潮之前为民请命,写得太深入人心,大家都觉得不该如此拉下面子吧。

    应该回家养望,等个三五年。

    然后申时行出面拉主角一把,或者是等红薯发威,救民水火。

    待满朝文武喊出宗海不出,苍生奈何的话时,然后皇帝知道了自己错了,于是三请五请,恨不得跑到福建三顾茅庐,请林延潮回京,这样写是不是很爽?

    这个当然很爽,我也知道。

    之前也衡量过这个写法。

    但我之前为什么要写诸葛亮三顾茅庐的事,也就在这里。

    一心想做官,却作清高,不用拉下面子去人才市场,老板找工作,各个如诸葛亮般等着刘备这样明君上门来请,这是古往今来文人最喜欢熬的心灵鸡汤。

    放在今天就好比如,你在家里,等着马云,王健林上门找你说(淘宝)万达,以后就交给你了,拯救下我们的企业吧。

    没错,别的作者都这样写嘛,你干嘛装清高。

    这个抱歉,我写不出来,因为这样鸡汤我自己喝了都想吐。

    这里我要写得是什么?一个放下身段的故事。

    林延潮之前被张居正贬官时,就说过只要能做官,就算一个县令,我也肯当,一日不可辜负此有为之身。

    这句话大家忘了吗?

    林延潮为了求官是用了种种手段,不惜用以后永不出仕,来暗中逼迫皇帝,这是他热衷功名的地方。

    本书从头到尾,主角一直是很热衷功名的人,不信你自己一点点去看。

    但热衷功名是该从道德上鄙视,但害了别人吗?

    热衷功名与之前为民请命的上谏冲突吗?

    这就好比有个按钮,让你选择在上百万老百姓生死,以及自己官位间,你选择按哪个?

    还有个按钮,你选择放下身段,厚着脸皮与自己官位间,你选择按哪个?

    好像答案很明显,又很不明显。

    但持理学,或者精致利己主义,以及事功之学的人,会选择三个完全不同的答案,你信吗?

    那为什么很多书友心底都永远只有一个答案呢?

    所以今天早上那位书友,我这么说可以解释的通吗?

    再说说我这个人,我这人有个毛病,就是经常在小事上,动则鄙视这个人,动则鄙视哪个人,很喜欢在外面,讲自己那一套规矩方圆。

    但是遇到大是大非面前,轻易的没有原则,容易妥协让步。

    因为现实达不到,所以我只好将理想寄托在书中。

    还有一个问题就是更新问题,我每天看的催更书评,头都大了。

    首先再强调一遍,我是兼职作者,每一章都是我用下班时间码出来的。

    这边是两份工作,那边还要顾家,三十二岁的老男人亚历山大,身在我处境的兄弟应该都能感同身受的。

    说这些不是向大家抱怨什么,因为这是我自己选择的,只是恳请大家能够体谅一下。

    不是我不想更新,从当初一千均定写到今天快五千均定,每码一章小钱钱更多了,我为什么会不努力。

    正因为读者多了,所以才更珍惜今天的成绩,我唯有保证每一章都是认真推敲过的,来感激你们的订阅。

    谢谢大家一直来的不离不弃。

    感激从开书到现在一直支持的朋友们,以及刚刚认识的新朋友们。

    我更得这么慢,还经常惹你们生气,能有今天的成绩,多亏大家看得起我,赏口饭吃。

    向大家抱拳!

    到了最后提一个小要求,本书推荐票现在四十六万多了,能不能帮我顶到五十万票去?

    好像求十五万票,三十万票时,还在昨天,但今天又到一个坎了,请喜欢本书的兄弟姐妹们助一臂之力。

    拜上!

    其实从林延潮求官时,就有读者在评论区下刷,但看了一眼粉丝值是零,就懒得回了。

    今早上有位看正版的书友,说主角性格分裂,人设崩了。

    对于衣食父母的话,必须要重视,所以我认真从头到尾理一下。

    或许是林延潮之前为民请命,写得太深入人心,大家都觉得不该如此拉下面子吧。

    应该回家养望,等个三五年。

    然后申时行出面拉主角一把,或者是等红薯发威,救民水火。

    待满朝文武喊出宗海不出,苍生奈何的话时,然后皇帝知道了自己错了,于是三请五请,恨不得跑到福建三顾茅庐,请林延潮回京,这样写是不是很爽?

    这个当然很爽,我也知道。

    之前也衡量过这个写法。

    但我之前为什么要写诸葛亮三顾茅庐的事,也就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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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错,别的作者都这样写嘛,你干嘛装清高。

    这个抱歉,我写不出来,因为这样鸡汤我自己喝了都想吐。

    这里我要写得是什么?一个放下身段的故事。

    林延潮之前被张居正贬官时,就说过只要能做官,就算一个县令,我也肯当,一日不可辜负此有为之身。

    这句话大家忘了吗?

    林延潮为了求官是用了种种手段,不惜用以后永不出仕,来暗中逼迫皇帝,这是他热衷功名的地方。

    本书从头到尾,主角一直是很热衷功名的人,不信你自己一点点去看。

    但热衷功名是该从道德上鄙视,但害了别人吗?

    热衷功名与之前为民请命的上谏冲突吗?

    这就好比有个按钮,让你选择在上百万老百姓生死,以及自己官位间,你选择按哪个?

    还有个按钮,你选择放下身段,厚着脸皮与自己官位间,你选择按哪个?

    好像答案很明显,又很不明显。

    但持理学,或者精致利己主义,以及事功之学的人,会选择三个完全不同的答案,你信吗?

    那为什么很多书友心底都永远只有一个答案呢?

    所以今天早上那位书友,我这么说可以解释的通吗?

    再说说我这个人,我这人有个毛病,就是经常在小事上,动则鄙视这个人,动则鄙视哪个人,很喜欢在外面,讲自己那一套规矩方圆。

    但是遇到大是大非面前,轻易的没有原则,容易妥协让步。

    因为现实达不到,所以我只好将理想寄托在书中。

    还有一个问题就是更新问题,我每天看的催更书评,头都大了。

    首先再强调一遍,我是兼职作者,每一章都是我用下班时间码出来的。

    这边是两份工作,那边还要顾家,三十二岁的老男人亚历山大,身在我处境的兄弟应该都能感同身受的。

    说这些不是向大家抱怨什么,因为这是我自己选择的,只是恳请大家能够体谅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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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百八十三章 写信(谢摸摸头书友盟主)

    奉天承运皇帝,赦曰……

    着林延潮任河南承宣布政使司归德府同知府事……

    接旨即赴上任……

    来宣旨的是老熟人高淮。

    待林延潮叩拜后,高淮连忙扶起林延潮道:“林大人,此去中州,可以继续为朝廷尽力了。”

    林延潮接过圣旨道:“谢过高公公。”

    二人想起前事,都是感慨不已。

    然后林延潮将高淮送出客栈去,回过头却见学生们都是表情不一。

    林延潮讶道:“怎么了?”

    众弟子们一时说不出话来,孙承宗上前道:“东翁,我们本以为你此去回乡养望,如谢安石一般,但眼下突知朝廷将你起复,不由诧异。”

    徐火勃勉强地道:“老师,你能外放为正五品,学生真替你高兴,为一任亲民官,敢问将来是不是仍可以回翰林院任职?”

    林延潮闻言心知,在众学生们心底在想什么。

    虽说五品同知官位比六品中允要高,但大家都认为,以翰林之清贵,去地方任同知实是屈就了,若是可以,倒不如回家养望三五年,等待起复之机。

    一旁之前争相要请林延潮的商人,也是私下嘀咕。

    “林三元不是被削籍还乡吗?怎么又起复了?”

    “这你就不知道了,听说归德那里老百姓虽穷得穿不起裤子,可当官的却富得流油。”

    见众弟子神情,林延潮道:“儒学有王道,有外用,如翰林清流,为王道,同知亲民官,则为外用。本朝以来,人人崇清议之臣,实重王道,而贬低了外用。但以我观来,若王道不与外用相合,则王道无所成矣。”

    众弟子们听林延潮这么说,方恍然大悟。

    王道与外用合一,就是纲目并举,这就是事功学的要义,这是林延潮以往每日与他们所讲的,也就是古代版的‘实践出真知’。

    这话不是什么高深的道理,众商人听了也可以明白。

    “故而翰林是为学矣,亲民官是为用,先学而后用,而为官一任,造福一方,这才是事功之所在。”

    听了林延潮这番话,众弟子们都是露出受教之色。

    商人们则是道:“原来林三元此去是为了黄河灾民。”

    “看来是我等错怪他了。”

    众人纷纷露出内疚之色。

    这时一名商人上前道:“林三……不,是林司马,从通州一路去归德的路上不太平,你可要千万小心啊。”

    林延潮问道:“这怎么说?”

    这商人道:“我刚从这条路上来,现在黄河北决,淹了运道,故而运河是不能走了,只能走陆路。但陆路不太平啊,别说现在河南,山东到处都是流民,今年北直隶遭了旱灾,好几个县也在闹饥荒,路上劫匪出没,我此来京师,也是遇了几次险。”

    听了这商人的话,林延潮不由质疑,自己身处的时代,真的是史书上所说的万历中兴,大明朝正是盛世的时候吗?

    现在都如此状况了,到了历史上的崇祯年,那要天下大乱至何等程度啊。

    之前说要从学于林延潮的弟子们,这时纷纷道:“我与老师一起去归德府,人多也有照应。”

    林延潮看众弟子如此,不由摇头,他们多是学生,心底有一腔热血,但没有办事的经验。自己此去归德任同知,私下是奉旨查案的,故而必需挑选精干之人同去。

    林延潮于是留下孙承宗,以及其他六个人在自己身边,其余人就让他们先回去。

    之后林延潮立即回房写信。

    林延潮写信给何人?

    他写信给朝堂上归德府籍的同僚,同年。

    说起朝堂归德籍同僚,第一位就是原翰林院掌院学士,现任礼部右侍郎沈鲤。

    沈鲤是商丘人,他与申时行虽是对头,但待自己一贯不错。现在的沈鲤号称伊洛真儒,乃当今朝堂上清流官员名望最著之人。

    林延潮若与申时行站在同一立场,与沈鲤刚,无疑会令自己名望大损,所以在沈鲤,申时行间,他打了左右逢源的算盘。

    林延潮给沈鲤写了一封信,信里说得很恭敬,自己去你老家任地方官,以后请沈老你多多指教了。

    第二位是现任保定巡抚宋纁。

    宋纁有一句话,林延潮在为秀才时很推崇,君子之为学也,将以成身而备天下国家之用也。

    此人也是号称正人,林延潮也是恭恭敬敬地写信,前辈有没有什么东西要捎回家里去的,晚辈可以顺路帮忙。

    第三位是吕坤,这位也是大贤,理学大儒,现任户部主事。

    不过吕坤是万历二年进士,与林延潮平素没什么来往,写信给他也是出于礼貌客气。

    接下来就是林延潮同年。

    想起他的名字,林延潮不由嘴角一勾。

    杨镐,归德府商丘人,万历八年进士,三甲二百二十四名同进士出身。

    现在杨镐在保定蠡县任七品知县。

    杨镐现在处境不好,因为朝里没人。

    三甲进士出身,名次又那么靠后,释褐时只能去江西南昌,当了一任知县。

    南昌还没任满,又调至蠡县,来来去去还是个正七品。

    昔日林延潮为翰林时,乃同年中第一清贵,杨镐每年过节也是派人至京登府问候,还送上不菲贽敬。

    本来说杨镐这样一个小知县,虽是同年,但与林延潮也不会有太多交集。但林延潮念及杨镐,乃同年中除了顾宪成外,自己穿越前唯一有在史书见过他名字的人,对他不由多关注了几分。

    无论怎么说,他也是这一科同年中,为数不多几个知兵之人。

    所以杨镐每次派人来京登府,林延潮都亲自见了。这不免令杨镐受宠若惊,觉得林延潮待他不同,二人常有书信往来。

    林延潮这次去归德任同知,去信给杨镐,信里的话当然与写给沈鲤他们不同。

    一是问杨镐家里有什么地方要自己给予照顾的,还有就是问,有没有什么熟悉地方事务的本地人,给自己推荐几个当幕僚,长随。

    在还没有科举的时代,朝廷派遣官员到一地任郡守,都要就地征辟地方豪族的人,充当郡里的属吏。

    换了现在也一样。

    据林延潮所知,商丘有八大家沈,宋,侯,叶,余,刘,高,杨。

    这都是本地豪右。

    杨镐的杨家是商丘八大家之一,也算是地方有力世家,那么借着这一层关系提前拜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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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百八十四章 官场处处皆人情(求推荐票)

    除了杨镐外,林延潮还有一位归德籍的进士同年,此人名叫杨东明。

    杨东明,乃归德府虞城人,万历八年进士三甲第二百三十七名,赐同进士出身。杨东明科举名次比杨镐还低,但却落个京职,现任从七品中书舍人。

    由这点看出杨东明的背景可比杨稿硬多了。

    杨东明这中书舍人,不是内阁两房中书,参赞不了机密,但好歹也是中书科舍人,平日能出入紫禁城的,乃进士初授之美官,比去地方任亲民官强了不知多少。

    林延潮与杨东明分属同年,本来二人之间也不是没有往来,但杨东明的性子淡淡的,与林延潮只能算泛泛之交。私交远不如顾宪成,魏允中,甚至不如杨镐。

    林延潮也是修书一封给他。

    沈鲤,宋纁,吕坤,杨镐,杨东明先写了信,然后让门下弟子跑腿送信去,比较远的,就送至山西会馆,使点钱托人转交。

    这位归德籍的士子写完信后。

    林延潮又想这三年在京里结交的人脉不能放下了。众所周知,一名大明官员的关系圈子。

    一师生,二同年,三同乡,四同僚,五门生。

    同年,同乡,同僚能占得两样的,更是紧密。

    林延潮捋了捋自己人脉。

    在宫里太监中。

    张鲸与自己现在正打得火热,算是半个靠山。

    高淮,自己对他有恩,将来大有潜力。

    然后内阁大学士里申时行大靠山不多说,张四维拿自己当弃子了,就不提了。

    除了内阁,朝里二三品大员里则就论许国,潘季驯,沈鲤三人。许国与自己交情好一些,沈鲤,潘季驯再次之。

    再下来就是王家屏,朱赓,黄凤翔,这都是老交情了,以及新讲官于慎行,沈一贯当初二人也是帮过林延潮的。

    至于同年属顾宪成,魏允中交往甚厚,还有赵南星,他们都是在百官叩阙时,主动站出来替自己说话的,目前算是同道中人。

    他们与林延潮,在朝堂中持清议的官员中,名望皆著。

    顾宪成,赵南星二人现在都在吏部考功司,吏部可决定四品以下官员的升迁,林延潮现任外官,仕途上要靠二人提携,这关系需勤加走动。

    还有其他诸人不一一累叙。

    林延潮在客栈里住了一天,不久众人的回信就送来了。

    这一次林延潮上谏天子,结果触怒太后,潞王,眼下不得不被‘贬’出京。

    士林,百姓间对他都抱同情之心,不平之意。

    官员给林延潮的回信里也都是满纸的惋惜,他们让林延潮好好在地方做事,静待圣心回转之时,有什么事要帮忙的,给他们去信一封就好了。

    王家屏给林延潮送了两套八成新的五品官服,一套公服,一套常服,常服乃青袍官袍,上有白鹇补子,一条银钑花,说是没有穿过几次,他与林延潮身量差不多就给他送来了。

    林延潮将官袍试穿,见确实正合适,如此就免了去任上仓促再定做官服了。

    陈济川见林延潮新官袍笑着道:“上谏前,老爷言六品官袍再也穿不着了,而今果真六品不用穿了,换了五品官袍,这还真是有先见之明啊。”

    林延潮闻言笑了笑。

    正说话间,有二人上门说是张鲸派他们来林延潮这当随从的。

    林延潮奇怪,接见了他们,一人叫张五,一人叫赵大。

    他们一见林延潮即跪下叩头口称,钦差大人,然后奉上来张鲸的书信。

    原来二人虽面上却作武夫打扮,私下的身份都是北镇抚司百户,不起眼的外裳下罩着却是代表锦衣卫的飞鱼服,腰间悬着是北镇巡司的腰牌。

    原来这一次调查御史自杀之案,天子打算令锦衣卫,御史台联合查案,林延潮说是内应,其实上却不算主力。

    张鲸用意是派这两名锦衣卫,借着林延潮身边随从的身份作掩护,暗中至归德府查案。

    除了张五,赵大外,不知有多少锦衣卫,以及东厂番子,现在正往河南赶去。

    还有几位官员荐了几位仆从,要么擅于照顾生活起居,要么是熟稔官场,长于官场往来,或者是钱谷刑名粮田催科上有一技之长的人,最后就是几个练家子。

    林延潮又挑选了八个精干之人,有一技之长的在孙承宗手下,至于应酬往来,熟稔官场的就交给陈济川,练家子给展明调配。

    另外就是送程仪的,朱赓送了五十两。

    许国送了三十两。

    潘季驯最特别一文没送,倒是托人给林延潮带了了几本书,书里面记载了潘季驯多年治河。

    潘季驯在信里口气甚大地吩咐林延潮,此书乃余殚精竭虑之所得,尔学得一成,即可为治河良吏,学得三成,即能为与单锷比肩的治水名臣,尔需拿回家如四书般仔细揣摩。

    单锷是谁,北宋治水名臣,名气很大,学了潘季驯书里的三四成就能于单锷比肩,那么他岂不是要比单锷厉害数倍,这个逼装得我给你满分。

    甚至张四维也来书信一封,大意云云,当初你林延潮忠贞见疑,老夫明知此中真相,但见圣意已决,不好出面帮你力劝,但实在是痛在心中啊。所以老夫打定主意,再待圣心有所转圜,再替你说话。

    而今知汝外放,既悲宗海无法在中枢,为朝廷谋事,喜得是天子念旧恩,你还有再调回翰苑之时。

    河南巡抚杨一魁,老夫与他是莫逆之交,若你在中州有何难事,可持此信上门找他,他必会卖老夫的面子一二。读完信,林延潮冷笑一声,将张四维的信丢到一旁,然后想了想又捡了回来,这是一省巡抚的人情,不要白不要。

    申时行也有来信,将他在河南官场上有往来之人,一一给林延潮点出。若是有事,林延潮可以拿着申时行的门生帖子,找这几个人上门求助。

    林延潮心知肚明,从表面上看来申时行是关照自己。但二人师生这么久了,林延潮还揣摩不到申时行信里真正意思。

    知道林延潮此去作为钦差大臣去归德府查案的,只有皇帝,张鲸,申时行三个人。申时行来信真正的意思,就是若这几个人犯了事,你能网开一面就网开一面,若是实在不行,也不能孟浪,来信先向老夫请示。

    老夫没作任何指示前,你都不可轻举妄动。

    林延潮这还没离开京城,就遇到办案阻力,他不由感叹,官场处处皆人情,这年头要作个‘大公无私’的青天,那是得有多难啊。

    其余官员也各有馈赠,就不一一细述。

    最后杨镐来信,说现在河北河南都在闹饥荒,路上不太平。所以杨镐请林延潮先至保定蠡县,他再作安排。

    如此林延潮携家人随从终于踏上了南下去归德府的路途。

    在出发一日后,林延潮在所住驿站中,得知保定巡抚宋纁刚刚到任,闻之河北大饥后,不请圣命,即先开仓放粮赈。

    时人都劝宋纁先上报天子,再行赈济。

    但宋纁却道,待报而行,老百姓都饿死了,那时再开仓赈饥,又有何用?假如皇上怪罪,由我一人承担。

    于是宋纁的主张下,治下各府各县都开仓赈饥,活百姓无数。

    河北百姓闻之无不感念宋纁的恩德,因此出没在官道上的流民和饥民少了许多。

    因宋纁此举,也帮了林延潮的忙,他至保定的路途,也平安了许多。

    待至蠡县时,路途上也没出差池。

    林延潮来到蠡县,杨镐是先一步在驿站就了解了林延潮的行程,于是提前在县境上迎了林延潮。

    杨镐好歹是一县之尊,与林延潮又是同年交情。

    故而在县境上弓手清道,衙役列班,浩浩荡荡一群人来迎接。

    林延潮下了马车,见了杨镐笑着道:“京甫年兄,真许久不见,怎么如此劳师动众。”

    杨镐与林延潮同科出身,但他现在还是县令,若以往林延潮还在翰林院,二人官位不过隔了一品,现在却隔了两品。

    当下杨镐迎上前笑着道:“是家乡父母官路过,牧之下民怎么也要上前拜见。”

    说完二人都是笑。

    杨镐现在再与林延潮叙同年之情,就有高攀嫌疑了,但按品秩来说,就有些公事公办了,用称父母官来拉交情最好。

    然后就于林延潮下榻的驿站,给他接风。

    杨镐与林延潮抱怨,保定是京城南下之要道,官员出京必经此镇,往来要员甚多。故而地方官员没办法勤于政务,每日都忙着迎来送往了。

    林延潮闻言笑而不语。

    然后杨镐问林延潮:“司马此去归德任官,可有方略?”

    林延潮想了想道:“自古亲民官治民,莫过于治田,治水,二者兼而用之,则水政并举。水治而田亦治,故而吾以为至归德后,应水利先行。京甫以为如何?”

    杨镐闻言笑着道:“此言大善,宗海名字里有一潮字,看来为官与水也是脱不了干系。”

    然后杨镐叹道:“不过治水也是不易啊,归德地处卑下,无高山大阜以为固蔽,滨河之诸县往受黄河之大害,这也罢了,但最令人痛心乃是人祸啊。”

    林延潮追问杨镐是何等人祸?

七百八十五章 关照

    外间里林延潮所带来的下人,随从,也得到盛情招待,都是县衙门里县丞,师爷,六房典吏作陪。

    内间里林延潮,杨镐从坐下后,菜也是一直没停过。

    冷菜,热菜那是一盘盘的上,还有两个从苏州来的伎子,在旁吹哪弹唱,眉目间皆是风情。

    林延潮见杨镐之招待,就知今日所费之金,最少不低于五十两。

    这可是一户百姓,五年之费。

    但对于这迎来送来的官场而言,林延潮是杨镐的同年,又是五品同知,如此之规格不算太过,只是颇为隆重而已。

    林延潮平日不会装出清官的样子,呵斥杨镐如此是不是太过奢侈了,但眼下河北刚刚闹过饥荒,如此却是不太妥当。

    林延潮放下筷子,问道:“多谢京甫今日之盛情,但此款待是否太奢侈了?”

    这话不好答,杨镐闻言为难道:“若是之前,下官也不敢如此招待司马,但眼下多亏巡抚开仓放赈,民已得食,如此我们地方官也是可以安心。再说以往朝廷大员从此过境,本县也未曾薄待,司马不用介意。”

    林延潮心知驿站公费,乃朝廷所出,沿途官员下榻时,自不会与地方官员客气。

    之前张居正革职驿政之弊,就限定接待官员规格,但眼下张居正一死,马上就有朝廷官员攻讦此事,于是张四维,申时行就废除了张居正原先定下的规矩,所以杨镐此举还是‘合法’的。

    林延潮沉吟半响道:“若是以往,京甫之招待,吾绝不会却之,但是今日河南河北都在受灾,百姓们衣食无着。若我们如此铺张,万一为朝中所知也是不太好,在下现在可是被贬之身啊。京甫兄,你看?”

    杨镐闻言露出理解的神色,肃容道:“司马之清正,小弟方见之,这才是为民请命的林三元。”

    当下杨镐出门外道:“传驿丞来!”

    不久驿丞入内叩了头后道:“两位大人,是不是吃的喝的有什么不习惯?卑职立即命人重作。”

    林延潮道:“那倒不是,告诉厨房一声,菜不必再作了,还有外面的歌伎也是请走吧。”

    杨镐点点头,然后对驿丞道:“不错,就依司马大人说得办,还有今日驿站就以五品同知之费接待,多出的钱,本官自己拿钱垫上。”

    驿丞听了笑着,以为二人在装清廉,以往路过官员只有嫌弃招待哪里哪里不够,却未挑剔他们招待太好的。

    于是驿丞笑着道:“两位大人,你们这么做不是折煞卑职吗?卑职……”

    林延潮闻言沉下脸来,打断驿丞的话:“不是与你开玩笑,叫你办你就办。”

    驿丞听林延潮之言,顿时赧然,当下赔罪道:“卑职说错话,还请司马大人见谅。”

    杨镐转过头看向林延潮心想,当年我与林延潮皆是进士出身,那时恩荣宴上,我尚觉得他书生气甚重。

    但三年再见,他却隐有大臣气派,方才说得合情合理,既推去了款待,又不伤我的颜面。而这驿丞官位虽卑,但平日迎来送来,也是见惯大僚,换了我也没办法如此一句斥退,足见林延潮平日在居官之威。

    难怪三年之后,他已官至正五品,而我仍是七品县令不得升迁。

    当下上菜就停了,歌伎也是撤走了,身在外间化装成林延潮随从的,两位锦衣卫百户赵大,张五本是满脸讥讽之色,但见酒水端下的一刻,都是对望一眼露出了讶色。

    林延潮不知方才种种已令杨镐如此高看,而是问道:“你说归德府之事乃人祸,怎么说?”

    杨镐闻言,不由一涩岔开话题道:“司马今日之举足见是一位好官,不过到时至归德府,司马就是三十万百姓之父母,百姓之福祉即系在你之一身。我们常道公门之中好修行,因我等手中之权,既能害百姓,也能造福百姓,请司马为百姓谋之。”

    林延潮闻言只能点点头,同时揣摩杨镐为何不说实情。

    接着杨镐压低声音道:“司马,你初任亲民官,第一件事就是立威,不立威,你说话属下会阳奉阴违。但同知之职,又是佐贰官,听闻归德知府此人……总而言之,其中分寸,你需好好把握。”

    林延潮将杨镐的话记在心底,心道这归德府知府有什么问题吗?

    “对了,这一次监察御史之死,司马可有听说?”

    林延潮心道我是为此事来的,但面上却问:“这么大的事,我在京中早已知晓,其中莫非有什么内情吗?”

    杨镐正色道:“此事绝对有蹊跷,不仅是杨某有所耳闻,河南一省官员不少人也是心知肚明。但官员们都知内情,唯独天子不知,足见此事决不可碰。谁碰谁不仅仕途不保,还会没命。司马一定要切记,此事不可沾身,但在其他之上倒可作出一二政绩来,报效朝廷。”

    林延潮心想,官场上的欺上不瞒下到了这个地步。这一次若不是有人向天子秘密检举,看来这一次御史被杀之事,就真的被乌烟瘴气的河南官场给压下去了。

    仅是想想看,就令人觉得可怕。

    林延潮不好再追问,于是转而问道:“你说的政绩之事,可是河工?”

    杨镐点点头道:“河工之事,在于修一条百年不坏的好堤,让归德不受黄患,如此百姓能安心治田,孟子云,有恒产者方有恒心。百姓有田有粮,境内大治指日可待。这事说来简单,但却不容易办,否则自黄河改道后,归德府大堤不会决了又建,建了又决,连五年不坏都难。”

    说到这里,杨镐叹道:“宗海,此去中州,实是不易,地方庶务事无巨细,但关乎百姓,皆不是小事,其难不亚于邦国之事。”

    林延潮闻言笑着道:“我看到时无妨?”

    杨镐问道:“为何?宗海有心一除这百年之弊吗?”

    杨镐心里怀疑,林延潮一直是词臣,没有地方历事经验,不明白亲民官之难,所以会如此夸夸其谈。杨镐又想林延潮虽精明能干,但身上杀气还是略有不足,恐怕难以镇住归德官场。

    林延潮道:“倒不是我有此心,只是越困难之地,若能得治,这才越显政绩。若是富庶之地,反而难见成效,京甫你说是吗?”

    杨镐闻言这才恍然,林延潮是要博政绩,他身为京官,朝中关系定然是不少,今日又有如此名望,稍稍有些政绩,就会引人注目,升迁自然是快了。这也就是朝中有人好做官的道理啊,不过由此见的,林延潮断然是打定事功的主意了。

    杨镐当下道:“若是司马真有此心,那么杨某替归德府三十万百姓谢过司马了。”

    林延潮闻言笑着点了点头,突道:“京甫,你说归德若要大治,在于河工,而河工之难,难在哪里?”

    杨镐闻言苦笑,但听了林延潮下一句,顿时脸色都变。

    原来林延潮道:“那么监察御史被杀,可是与河工有关?”

    杨镐没料到自己几句话竟被林延潮窥破了底细,莫非林延潮此来找自己,是为了探知御史被杀之事?

    林延潮见杨镐的脸色,心底有数,当下笑着道:“不谈这了,咱们唱酒。”

    次日林延潮就从蠡县上路,杨镐利用职权,在县衙里挑了二十名精壮弓手,以护送机要公文的名义,一路护送林延潮南下至河南边境。

    此外杨镐还忍痛割爱,将自己的心腹幕僚丘师爷借给了林延潮,此人与杨镐乃同乡,算是本地人,归德地方大小之事没有他不知道的。

    临行前,林延潮取了一封信给杨镐,让他替自己转交给吏部的赵南星。

    杨镐立即明白了怎么回事,当下大喜。他三年中,从县令到县令,不得升迁,缺得就是林延潮手中的这张信。

    林延潮见了杨镐的神情笑了笑,关照杨镐这等事,他自己就能办,他已是当初那事事劳烦申时行的官场新丁了。

    杨镐虽历史上是萨尔浒大败的主将,但他能官居那个位置,也足见他的能力,何况此战的责任本就不在他的身上。所以林延潮也是乐意提携他一把。

    如此林延潮就离开了保定一路南下。

    林延潮走得是官道,下榻的是驿站,晨行晓停,又有那么多人护卫,一路走得还算太平。

    不过尽管如此,路上还是不时见到数骑响马前来刺探。

    要知道河北山东响马最多,大明朝马政也是一大弊政,正德五年那场声势浩大的刘六,刘七起义,就是以百姓中的养马户为骨干的。

    平时这些养马户尚且安分度日,但一旦遇到饥荒,与江洋大盗一并就是响马,几百上千可以打家劫舍,劫掠行旅,人多甚至能攻城略地的。

    故而一路行来,但闻路上有马蹄声,一行人纵知有护卫在,仍是不免提心吊胆。所幸最后是有惊无险。

    最后林延潮出了河北境,即抵达河南境内。

    当初杨镐护送林延潮的二十名弓手即返回蠡县,不过杨镐事先联系了一支本地商队,来护送林延潮至归德府。

七百八十六章 到任

    护卫的商队,乃是商丘望族彭家侯家的商队。

    商队走惯了这一段商路,又兼与各方绿林都有交情,故而路上十分安全。

    如此众人方把心都放进了肚里。

    林延潮现在两个幕僚,一是孙承宗,一是丘有山。

    丘有山与杨镐都是商丘同乡,乃是履试不第之秀才,一看即知经历精干之人。

    他与林延潮介绍起这彭家侯家商队的来历时,如数家珍。

    彭家乃是归德府夏邑县豪右,祖上乃他乡侨寓归德。彭家祖上到夏邑开酒铺笼络四方豪杰,后成为影响整个归德的大族。彭家发迹中,多靠本地金氏家族的提携。故而彭家有一条祖训叫‘彭不薄金’,这句话远近皆知,就是彭家子孙世代不可薄待金家。

    现在彭家先经商积累财富后,再由科举入仕,出了数名举人,业儒,博得了富而好礼的美名,之后与礼部侍郎沈鲤所在商丘沈家,虞城范家,商丘侯家世代联姻,今时今日已脱商贾之气,甚至成为一省之望族。

    至于侯家也是邑中巨族,侯家乃商丘八大家之一,仅次于沈家,宋家。侯家,不仅与彭家是姻亲,与保定巡抚宋纁的宋家也是姻亲。

    原先侯氏名声不显,后来也是从酒业兴盛,归德名酒‘苦露酒’就是侯家所酿。苦露酒在当时士大夫中很是流行,称为‘清冽碧寒,能事尽矣’。侯家靠苦露酒而暴富。

    据林延潮所知,这商丘侯姓,后来出了一个名人,此人叫侯恂,官至户部尚书,与顾宪成一般都是东林党。

    林延潮之所以知道这侯恂,并非是他是户部尚书,而是他一个儿子太有名。侯恂的这儿子名叫侯方域,此人号称明末四公子,乃孔尚任《桃花扇》的男主。

    这一次侯家彭家商队往山东贩卖苦露酒后,正返程回到归德。

    尽管彭家侯家来头都不小,但以林延潮三元及第,帝王之师,当世文宗任何一个身份,都可与沈鲤,宋纁不相上下的。再说彭家侯家来得尽是商贾,林延潮自持身份,不可与他们打交道,而是让陈济川与他们商量去归德府的行程。

    一路无话,但越靠近黄河,路上的饥民流民就越多,虽当地官府都是搭了窝子以及粥铺,用以赈灾。

    但以大明官员的尿性,不知有多少老百姓,过不了这寒风凛冽下的冬天。

    林延潮心底不由感叹老百姓之遭遇,车中的林浅浅看得眼泪哗哗地落下,特别是不少母亲抱着襁褓中的婴儿,跪在路边向来往车辆乞讨。

    林浅浅此刻是感同身受,忍不住发起善心,要将随身所携的铜钱都给这些母亲。

    林延潮阻止了林浅浅,徒然再钱给这妇人,保不准被健壮男子勒索,或者为商家剥削。所以林延潮命人拿了银钱去集镇里买了馒头,大饼,分给饥民。

    待行至黄河边上,林浅浅随身所携的银钱已是散完了。

    然后他们黄河边等了半日,侯家派船来接应商队过河。

    待林延潮一家登上船后,陈济川即来向林延潮禀告说,侯家来人中有一生员想拜见林延潮。林延潮心想反正船上也是寂寞,就在船舱见了这名生员。

    但见对方自报姓名叫侯执蒲,乃是归德府学生员。林延潮想了想,随口问他家中,待知他儿子叫侯恂后,心底有数。

    当然能见到林延潮,这等科举神话,对于年轻的侯执蒲而言,自是不胜荣幸。他向林延潮持弟子礼,请教经学。

    林延潮一面听着,一面点拨了几句,如此已是令侯执蒲心悦诚服。

    侯执蒲露出‘朝闻道,夕死可’的神情,道:“晚辈有一位好友彭健吾,平日常与我道及学功先生的才学,他说先生之经学造诣乃当今大儒不说,文翰更是当世无双。只恨他去京师赴明年春闱,今日若知学功先生在此,必不枉此生。”

    林延潮在京师的‘学功堂’教授事功之学,之后未仕的读书人,都尊称林延潮为学功先生。

    这‘学功’类似于当时文人的别号,官员的名和字非一般人可以称呼,而官名多是官场上的称呼。虽说百姓私下都将林延潮称林三元,不过见了面却没有人敢这么说。唯有别号才是自称后学末进的读书人面对林延潮时的尊称。

    以当时的习惯,读书人以书斋作别号为常事。故而林延潮虽未宣称以‘学功’为自己的别号。可门下弟子们都陆续这么称呼,林延潮也就默认了,于是年轻读书人皆将林延潮称为学功先生。

    学功,以学为儒者第一功!

    林延潮听侯执蒲提及了彭健吾,不由问道:“是健吾吗?原来他是夏邑彭家之人。”

    侯执蒲讶道:“难道学功先生,认识健吾兄?”

    林延潮笑着点点头道:“昔日我在京为翰林时,他曾拜在我的门下,听过几次经义。健吾的文章才气纵横,今年的春闱或可闻好音。”

    侯执蒲听说自己的好朋友,竟拜在林延潮门下,不由是又惊又喜,然后伤感地道:“晚辈真是太羡慕,也太嫉妒健吾兄,他竟有这等福气拜在学功先生的门下。”

    侯执蒲面露惋惜之色,却偷眼看林延潮的脸色。

    林延潮不用看,也知侯执蒲心底在想什么,他眼下囊中羞涩,侯家又是郡中富商,那么……

    于是林延潮微微笑了笑道:“以康的学问也是不差,若痛下苦功,未必不能有金榜提名之日。”

    侯执蒲闻言一醒,当下对林延潮拜下道:“末学后进执蒲恳请拜在学功先生门下。”

    林延潮点点头,扶起侯执蒲道:“今日之会,乃你我有缘,也好!”

    侯执蒲闻林延潮同意,顿时大喜,当下在船上不仅鞍前马后侍奉林延潮身旁,还奉上两百两银子的见面礼。林延潮则将一本手注的大学章句赠给侯执蒲。

    然后侯家彭家商队里,待得知两家的公子都是林延潮的门生后,待林延潮也是愈加恭敬。

    之后林延潮的船就过了黄河,抵至丁家道口下船。

    这丁家道口已是归德府虞城县地界了,距归德府府治商丘只有三十里。林延潮上岸后,第一件事就是差陈济川去开封打点,然后再让展明前往商丘驿站知会一声。

    下面林延潮就令车驾慢慢行进。

    在车上林延潮向丘明山问道:“你可知本府知府是如何人?”

    丘明山道:“东翁,这归德知府可是极不好相与之人,在下虽这几年一直游幕在外,但关于这位知府为人,却一直不断由同乡传至耳中。”

    林延潮点点头道:“那你将你所知,告诉与我。”

    这归德知府姓苏名严,字宽之。苏家祖上乃山东人士,后迁入吴中,世代官宦。苏严本人进士及第后,任过御史,后外放,一步一步迁至正四品知府,在归德为官已是五年了。

    林延潮听苏严在归德五年,不由讶然。

    在吏部选官中,吏部按案件多少、民风顺劣,将各地府县定为冲、繁、疲、难四字,这四字都有,为最要缺,三个字的为要缺,含两个字的为中缺。

    至于归德府为冲,繁,难,含三字,为要缺。在这里任知府,必定是极有经验的亲民官。

    这苏严能一任五年,足见很有本事。

    下面丘明山一一道来,果真如林延潮所料,这苏严平日苛刻治下,府中事务无论大小都要亲自过问,不肯假手于人,若有差池,必然重责,治下官员无不惧之。

    另外苏严平日嗜养犬类,爱犬如命。

    就以这一次归德府大堤决口,水淹运道来说,归德府管河同知被问责,最后被贬至广西。知府苏严却如没事人般,依旧留在原任。

    林延潮一听即知苏严这样就是那等拢着权力不放手之官僚,这样的人在位,对于任二把手的自己不是什么好事。

    具体说来同知就是知府能管的,他都能管,但最后要知府说得算。知府不肯放权,自己不就只能‘安静处事’,如此政绩从何而来?

    想想张四维在张居正在位时那孙子样,今天余有丁在内阁被张四维,申时行边缘化,就知道自己今后如何了。

    林延潮聊了几句,这时路上烟尘即起,原来是上百名卫所官兵的队伍。

    领头骑马的是一名官员,对方下马后向坐在车内的林延潮道:“府台大人知二府大人到任,遣小人率一队卫军前来护卫。”

    林延潮从车内挑起帘子,但见卫军各个鲜衣怒马,至少面上看来是精锐之师,这对自己迎接的礼数算是尽到了。

    林延潮道:“你官居何职?”

    对方叩头道:“卑职该死,忘了启禀,卑职于有恩,现任归德府经历。”

    “原来是于府经,府台还有什么交待吗?”

    “府台大人还吩咐,接到二府大人任官的敕命,早早就将同知宅打扫干净,请二府大人直接移驾府衙就是,不必先下榻驿站。”

    林延潮点点头道:“那就带路吧。”

    之后于有恩上马,率卫军在前开道。

    常言道整个河南史,就是半个中国史,此话并非虚言。

    归德府下夏邑县,乃夏朝古都。

    考城县,古称北亳,又称景亳,商汤曾在此誓师,讨伐夏桀。

    永城县,高祖斩白蛇之地。

    唯独归德府府治商丘,嘉靖年间方才设县。

    但商丘春秋时为宋国国都。

    东汉时为梁国国都,就是杜甫诗云‘昔我游宋中,惟梁孝王都。名今陈留亚,剧则贝魏俱。邑中九万家,高栋照通衢……’这‘梁孝王都’就是商丘,当时称睢阳,唐时大运河还未取直,水陆车马由此过,杜甫之诗可见商丘之繁华。

    杜甫这首诗作完不久,安史之乱爆发,睢阳天下注目,因为张巡在此挡住安禄山十几万叛军。

    到了五代时,睢阳改称归德军。

    后周显德六年,赵匡胤任宋州归德军节度使。

    这里是赵匡胤发迹之地,赵匡胤就因商丘为宋国故都,以宋为国号,陈桥兵变当了皇帝。到了元时,京杭运河取直,又加黄河改道,商丘就日益穷困,由府降为州。但在嘉靖二十四年,归德州又抬为归德府。

    昔日数朝古城现在早已掩埋在黄河的泥沙之下,现在的商丘城是正德六年,知州杨泰所建,府城的北城墙建在旧城南城墙上,城长七里二分五厘,嘉靖三十七年包砖,城外又建了环形护城堤,故而整个商丘城呈外圆内方之局。

    且商丘四个城门皆有瓮城,乃一城一府一县的格局,商丘县县衙在西南,府衙则在城中。

    一路前往商丘,林延潮不见一个饥民流民,眼下就算河北,路上就算没有盗贼,也有饥民流民出没,可是重灾区的商丘却没有。

    进了城后,林延潮从车里看去,但见街道左右甚是繁华,行人往来,唯独不见乞丐。原本林延潮在京城时,也常常看见路边有乞丐讨食,但刚遭过灾的商丘城内,街道上却不见一个乞丐。

    见了这一幕,林延潮心底有数,放下车帘。

    到了府衙,林延潮已换上五品官服下了马车。

    但见府衙门前,二座坊门高竖,坊门之上一曰承流宣化!

    一曰中州重镇!

    这几个字将此千年古都,四方辐凑,兵家往来必争之地道尽。

    此时但听号炮三声响,经历于有恩在前给林延潮引路,而门里门外,道路左右,府衙里的官吏尽列左右,对林延潮行参见之礼。

    林延潮安步当车,一步一步行至仪门前,但见滴水檐下。

    一名绯袍大员率领十几名青袍官员,一排帽翅晃动,眼前各色补子。

    一府大小官员悉数在此。

    林延潮先打量那如众星捧月般拥立在当中的绯袍官员,但见对方乃标准国字脸,这等面相不怒自威,乃是第一等牧民的官相。

    身为一府之尊,不用如何,站在那里官威已全然外放。这等气场令林延潮有点记起张居正当国时那等领袖百僚的威重,不过对方身上却没有张居正身上那慨然以天下为己任的气度。

    林延潮迈着官步,手持手本上前行礼道:“下官新任归德府同知见过太守。”

    这绯袍官员,即是归德府一府父母官苏严。

七百八十七章 座次

    林延潮躬身见礼之后。

    苏严也是半揖还之,上下打量林延潮,然后道:“司马乃当今文宗,又是京里的翰林,此番能来中州为官。本地的官绅百姓如久旱盼甘霖。以后本府多多仰仗司马了。”

    林延潮肃然道:“府台言重了,下官词臣出身,没有任亲民官的经历。在此为官一任,要多向府台,以及列位大人请益才是。”

    苏严闻言抚须微笑,但是苏严以下其他府衙大小官员,却不敢当这句话,纷纷口称不敢。

    苏严捏须道:“司马说话真是谦逊,此来中州,先拜了藩台,臬台吗?”

    林延潮道:“本丞身负皇命,马不停蹄地从京城赶来归德赴任,还未到过开封。”

    苏严脸上终于不是客套的笑意,伸手道:“司马,内堂请。”

    林延潮一步不动,推让道:“还是府台先请。”

    苏严点了点头率先迈步,林延潮没有立即跟在苏严身后,而是顿了顿回看一眼,但见其余官员一并笑道:“司马先请。”

    林延潮笑了笑,于是跟着苏严身后迈步跨过仪门,其余府衙官员这才按照官位次序跟着林延潮从仪门进入。

    入了仪门,就是正堂,正堂上匾额书三个字‘保民堂’。

    归德府衙是,嘉靖二十四年,由知府蔡汝楠,以州署改建。

    这保民堂乃是府衙正堂,正堂之东乃府经历司,之西乃府照磨所。

    苏严领着林延潮等穿过正堂,来至后堂。

    这里早设下席位,众官员各居座次。

    苏严一府之尊的位子,乃居中背北面南的正坐,东侧放了一张空椅,同样面南,下面是两排椅子左右对坐。

    苏严指着右手侧面南的椅子道:“司马请坐。”

    林延潮双眼一眯,心底暗暗冷笑。

    “不敢当,下官还是与三位通判大人,一并坐在这里好了。”林延潮堆起笑容说道,自己则是来到东侧面西的第一张椅子前。

    苏严见了上前道:“诶,这可使不得。司马这是让河南官场上的同僚笑话本府。”

    苏严说着,众官员都是应和地笑着。

    这座位之事是有讲究的。

    知县,知府乃正印官,正印官也称正堂官。

    为何称正堂官?

    背北正门向南的大堂,称为正堂。正堂官位坐北朝南为尊位,为正堂之主。至于属僚则是左右对坐,或是面北受命。

    但是林延潮身为同知,乃是知府的佐贰官,却并非是属僚,不可面北受命。故而苏严就给他在东侧设一席位,一并面南而坐。

    林延潮本来坐之无妨,但他知道在府衙中,同知,通判都是知府的佐贰官。虽说同知比通判高一品,但毕竟大家都是辅佐知府的身份。但后堂里既没有设通判的侧座,却设了同知的侧座,林延潮这就不能贸然坐下了。

    林延潮想起之前听说苏严此人的风评,此人若真的是那等抓着大权不放手之人,那最忌惮就是有人不知尊卑。

    苏严故摆出尊敬的样子,而林延潮则是坚决不肯上座。

    于是推让一阵,二人折衷。

    林延潮依旧坐在苏严身侧,不与府衙各级官员同列,但是位子从原来面南改为面西。其实这并非是折衷,而是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官员间心照不宣的默契。

    位序坐定,就是定下了府衙里的尊卑上下,下面各级官员吏员前来参拜。

    若在正堂中参拜,那是正式的衙参,但若在后堂参拜,那规矩就随意些。

    先是门子,轿夫,白役,见了林延潮在堂下直接是砰砰地叩头。

    林延潮端坐如常。

    其次是三班六房胥吏,也是在堂下向林延潮叩头。

    林延潮照旧端坐。

    其三是经历司,照磨所,税课司等官员,这些都是府衙属吏,流品都不到七品。

    在大明官场里,八品九品是一个槛,七品六品五品是一个槛,四品三品又是一个槛。

    虽说不到七品,但也是朝廷命官,如之前迎接林延潮的府经历于有恩也在其中,他们来至堂上向林延潮行四拜礼。

    林延潮起身答礼,然后还了两拜。

    最后就是推官,通判上前,林延潮这不能再坐着,大家平礼相待。

    参拜后众人即是散去,堂上只留下同府,推官,三位通判。

    这数人就是府衙里真正高官了,若拿后世的一个市来参考这府里官员的班子。

    知府就是市委书记,林延潮相当常务副市长,三位通判为分管副市长,而推官即相当于人民法院院长,

    归德府三位通判分别是粮捕通判,商虞通判,仪考通判。

    几人通过名,林延潮正要开口,说一说此来使命。

    苏严即开口打断,向外头问道:“同知宅收拾得如何?司马的随从可否安顿?一应器物照着本府宅里配给,不可短少。”

    下人们应了立即去办。

    林延潮微微一笑,但见苏严方道:“眼下这里没有外人在,司马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林延潮知苏严要自己说些干货。于是他道:“本丞离京时,向陛下辞行。陛下圣谕,说听闻归德决堤之事,十分痛心,他心忧子民。本丞见陛下不愉,奏对道要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当好这亲民官,以解圣忧。”

    其他数人闻言都面色一沉,独苏严不动声色。

    归德府决堤,黄河百万百姓受灾,之后林延潮因此事上谏,百官叩阙。

    天子不得不答允削减潞王大婚之用,来赈济灾民。

    这件事搅动天下风云,而归德府是出事之地,归德府上下官员都可称为始作俑者,难逃其责。而苏严身为一府之尊,更是首当其冲。

    苏严翻动茶盖,徐徐道:“此事闹得沸沸扬扬,此始所料未及,但具体为何归德决堤,本府在给抚台,藩司呈文上都有细述。司马欲知详情,府衙这里有呈文副本可过目一番。”

    林延潮见苏严如此镇定,笑着道:“下官是来辅助府台大人,却并非来查问此事的,毕竟人死不能复生……”

    “诶,司马还是看过再说不迟,”苏严对外吩咐道,“叫让师爷将本府案上的呈文副本拿来。”

七百八十八章 粥厂出事(二合一)

    后堂里一阵寂静。

    苏严端起茶碗喝茶。

    不久苏严的心腹‘让师爷’将呈文拿给林延潮道:“这是呈文,还有当时管河同知签下署令。”

    林延潮向苏严道:“府台,那下官就看了。”

    苏严大有‘本府清正廉洁,不怕你查’之势道:“司马尽管看。”

    林延潮知这样的呈文里看不出什么,但仍是端起文书一行一行地看去。

    苏严呈文起草十分缜密,丝毫漏洞都抓不到,将责任尽数推在了之前的管河同知身上。

    一旁让师爷解释道:“两年前大堤开筑即屡遭冰雹,伤及民夫无数,以至延误工期。之后秋讯就要到了,河道衙门又催得紧,故而本府不得不命管河同知仓促而筑。当初府台再三过问,工期是否太赶,需加派人手,但当时管河同知信誓旦旦向府台大人担保。”

    “司马,这都是他当时签下署令,过手公文,府台大人当时信了他的话,哪知不到两年……”

    一旁的商虞通判吴通判帮腔道:“也不能尽数怪管河同知,这次黄河大水,也是天数。”

    “当时河道衙门监督筑堤,大堤筑后,是经过先经藩司,再经河台查验过的,两个衙门都没说什么,那知遇到今年这百年不遇之大水。”

    粮捕通判周通判亦道:“司马你在京里,不知今年黄河大水有多大,简直骇人听闻。”

    林延潮听完释然道:“本丞算是明白此中内情,看来此次确乃无妄之灾。”

    让师爷道:“几位大人都是行得正坐得直,在此事没什么失当之处。只是有人谣传,妄图泼脏水。你也知府台大人,一贯刚正严明,难免有小人在背后中伤。”

    林延潮道:“让师爷不要误会,本丞并未听到什么谣言。只是下官到归德为官,于决堤之事不能不问。”

    众人心想也对,归德府决堤,水淹黄河下游这么多州县,这样的事连皇上都惊动了,林延潮身为本府同知,到任以后一句不问这才是不和情理。

    林延潮呷了口茶,又道:“到时万一上面过问下来,兄弟我这里也好替几位大人辩解几句。”

    听了这句,几人表情都是一凛,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前倾了倾。

    周通判忍不住压低声音问道:“敢问司马,敢问你说得这‘上面’是指哪位大人?”

    林延潮笑而不答。

    周通判干笑两声道:“兄弟我冒昧了。”

    要知道林延潮是从京里来的,京里任何一位阁老或者尚书都可能是林延潮之靠山。谁也不知林延潮背景有多深,官场上贸然探问是很遭忌讳的。

    倒是苏严道:“司马是申吴县公的门生吧!”

    林延潮恭敬地道:“是。”

    苏严点点头道:“本府虽无锡人士,但与申吴县公也是半个同乡。”

    林延潮道:“这么说,顾(宪成)叔时,府台也是相熟了。”

    苏严脸上浮起笑意道:“吾乡后起之秀,本府如何不识。”

    攀了关系,二人就拉近一份。

    一直不出声的仪考通判何通判问道:“司马在京可识得山阴王(家屏)忠伯。”

    林延潮道:“那是本丞在翰林院时同寅,还一并为日讲起居官。何别驾认识忠伯兄么?”

    何通判抚须笑道:“王忠伯正是区区同年,也是同乡。”

    听着林延潮,苏严,何通判三人对话,吴通判,周通判,还有推官三人是一句话也插不上。

    因为他们都并非两榜进士出身,虽说都是同僚,但这样的话题,他们是插不上嘴的。之后数人聊至‘金榜提名’时之风光,三人更是插不上话,只能告退。

    官场上,官位高低可分一个圈子,何等出身也能分一个圈子。

    当夜无话,次日林延潮授了印信,算是正式上任。晚上接风宴十分隆重,就不累述。

    这一日,林延潮在正堂与苏严说话。

    这时一名巡捕急匆匆地奔入大堂向苏严道:“府台大人,有饥民闹事,砸了城东的粥厂,并将粥厂之官吏尽数抓了,以作人质。”

    苏严面色铁青,冷冷地道:“饥民闹事,尔身为巡捕镇压就是,来这里与本府哭什么丧。”

    巡捕叩头道:“是,卑职这就是去。”

    巡捕连滚带爬的离去后,苏严怒气不止,他乃极好面子之人,林延潮刚到任就出了这么大的事,令他脸上有些挂不住。

    苏严道:“司马安坐,本府去去就回。”

    林延潮起身道:“下官愿与府台同去。”

    苏严欣赏地看了林延潮一眼道:“本府治下民风甚劣,这亲民之事,不比兄弟在翰林院时那诗书风流。”

    林延潮道:“久闻府台治下有方,下官也是去学习一二。”

    苏严点了点头与林延潮出了府门时,外头已调了一队官兵,仆人给苏严牵过一匹马来。苏严四十多岁的人抬脚上马,一气呵成。

    林延潮讶然,明朝的文官多是手无缚鸡之力,出行都是轿子马车,会骑马的寥寥无几。苏严进士出身,居然也能骑马,实是罕见。

    二人以及周,刘两位通判,以及让师爷等一并往东门而去。

    地头是在一处河滩边上,现在闹事已是结束,林延潮跟在苏严身后,但见两三百名老百姓被官兵看押着,这些老百姓多是老弱妇孺,在如狼似虎官兵看视下,无助地哭泣着。

    还有五六十名青壮精赤着上身被五花大绑,跪在河滩上。这些人脸色多是赤肿,眼窝深陷,破烂衣裳下的身子,都是瘦干干的,

    一旁官差喝道:“哭什么哭?府台大人来了,尔等还不快跪!”

    那边两三百名老弱妇孺都是朝身穿绯袍的苏严跪下叩头,然后口呼冤枉。

    苏严没有理会,一旁的府衙衙役从被砸了的粥铺里,搬来三张长方板凳置在河滩高地上。

    苏严,林延潮,周通判各自入座,吴通判,让师爷没有座位就索性站在一旁。

    下面百姓喊冤声震天,苏严却不紧不慢地坐下,然后沉声道:“尔等喊够了没有?”

    苏严一语即出,河滩上下鸦雀无声。

    “有何冤情?你来说!”苏严点了一名被五花大绑,面相老实的大汉。

    这大汉见苏严一身绯色官袍,其他官员在面前战战兢兢的样子,心底惧得十分,颤栗得说不出话。

    “还有没有会说话的?”苏严不满地道。

    众百姓你望我,我望你,这才推了一老者道:“府台老爷,草民等都是博家集人,今年过了大水,全集屋子没有一间,草民虽逃得性命,但女儿女婿一家都给冲走了,剩下我糟老头子一个人,地里庄稼也淹了,一粒米都没留下……”

    一旁衙役催促道:“这些没要紧的话,就不要啰嗦了。”

    老者擦干泪叩头道:“是,草民啰嗦。府台老爷,这粥铺施粥乃朝廷赐给的恩德,但你看这施得是什么粥?树皮,草根也就罢了,那石子,沙子,糯米土也是人吃得?小人在寒风里站了一日,等得浑身都没劲了,方领到一碗粥,但粥里的米,草民数了数,连十粒……十粒米都不到。”

    “草民等实在没有办法,活不下去了。”

    苏严闻言道:“将粥锅端来!”

    两名官兵将粥厂的粥锅抬来。

    这粥锅初看官兵抬起甚沉的样子,但待放在面前时,林延潮看了一眼,大缸里却是清汤寡水,粥米不知何处。

    一旁衙役拿起勺子往粥锅里一搅,竟没搅出什么东西来。

    苏严起身,亲自取过勺子,在粥锅沉底中才捞出满满一勺‘实物’来。但见勺子里除了砂土,树皮草根上,而黄米不到半勺。

    “粥厂司吏何在?”

    七名鼻青脸肿的官吏,一排跪在苏严面前。

    这七人中,六人都是穿着皂色吏巾,白圆领衫,唯独一人穿带帽翅的吏巾,身着青衫。

    穿着白衫的都是白役,放在今天来说就是屡屡替人背锅的‘临时工’。

    身穿青衫的则是经制吏,也就是有‘编制’的。

    “你是哪个衙门的小史?”苏严问道。

    那青衫吏员叩了头道:“回禀府台老爷的话,小人孙有忠在商丘县户房任小吏,至今十七年。”

    “十七年,也是衙门里老人,当知贪污朝廷赈灾粮何等下场,竟敢知法犯法?”

    青衫吏员额上冒汗道:“府台老爷,小人冤枉。小人虽只是一名小吏,但也是苍王信徒,萧王子孙,知道什么是良心。”

    “这往赈灾粮里掺沙掺土,乃是朝廷习规。若真是干干净净的白米,如何入饥民之口。小人实没有贪污啊,请府台大人明察。”

    这吏员言下之意,赈灾粮若都是白米,那官员每经手一道,就被截留一道,到灾民手中能剩下几成?

    就算这二三成,到了粥厂。但粥厂免费施粥,人人都想来吃。

    可是赈灾粮有限,官员又如何分辩哪个是饥民,哪个又不是饥民?一视同仁,那么点赈灾粮马上见底。所以有的地方官员想到办法,往赈灾粮里掺沙。真正的饥民哪里管你粥里有沙无沙,有饭吃不饿死就好,如此可以筛除掉不是饥民,来混吃混喝之人。

    话是这么说,可规矩到了最后,都成了底层官吏名正言顺贪污赈灾粮的说辞。

    苏严点头道:“看来你还实心用事。”

    青衫吏员叩头道:“为朝廷办事,小人不敢马虎。”

    苏严却道:“给本府拿一把筷子来!”

    那青衫吏员与白役闻言都是脸色剧变,纷纷道:“府台老爷饶命,饶命啊!”

    苏严不理会,府衙衙役从百姓手里收来一把筷子。

    苏严将筷子攥在手里,然后一把掷进粥锅里,但见筷子噗地一声,轻而易举地扎进‘粥’中,然后尽数浮在‘粥’上。

    吏员等无不面色如土。

    苏严冷笑道:“我不管你掺了多少沙石。但日前本府是怎么与你们县尊传话的?粥厂施粥,以筷为准。”

    “筷子浮起,人头落地!”

    听到落地二字,众吏员都是瘫倒,哭道:“府台老爷饶命,饶命啊!我等下次不敢了,不敢了。”

    一名人眼尖,正看到商丘知县往这里赶,立即道:“县尊大人,救救我等,念我们多年服侍辛苦之劳,求府尊饶我等一命啊!”

    商丘知县吕乾健听闻治下粥厂出事时,已是慢了一步,这才赶到。吕乾健虽是知县,却乃万历五年进士,首辅张四维的门生。

    吕乾健见了这要被杀头的吏员,心想此人侍奉他多年,甚得他的喜欢,他也知苏严乃极不好说话之人,但唯有硬着头皮保一保他,否则连心腹手下都保不住,在县衙里就威信全无了。

    吕乾健跪下向苏严叩头。官场上有隔一品避马,隔三品跪的规矩

    吕乾健与苏严正好差了三品。

    吕乾健向苏严道:“府台大人,此人贪污赈灾粮,本罪该万死。但请念在他县衙多年,履立功劳,允他将功折罪,暂留下这条狗命,将他革去吏员身份就好。”

    苏严听了负手道:“吕知县,你治下粥厂如此,本府还未追究你之职责。你倒是替手下求情,莫非贪污这赈灾粮乃你授意的吗?”

    吕乾健吓得浑身是汗立即道:“下官万万不敢有此心,陛下亲旨,抚台大人三令五申,不许官员贪墨赈灾粮,否则一律革职拿问,下官怎会不知。只是恳请府台大人,看在薄面……”

    苏严打断道:“吕知县,知道王法,就不要替手下请求。本府杀他,是为了保你,否则抚台大人追究起来,你让本府如何替你说话?”

    吕乾健心底大骂,什么叫三生不幸,知县附郭,这五年来他为县令,不知受了多少苏严的气,今日又是加了一道。

    吕乾健不敢再说,只能退下道:“是,府台大人。”

    至于其他府衙官员,也不敢出面替这几名吏员求情。

    之后这七人,即被拖下去,直接杖毙。

    在场之人听闻几人从惨叫,至无声,最后只看到一声声如同敲打砧板上碎肉的声音。

    尽管如此,苏严却仍未出声,衙役手里哪里敢停,众人只见到板子一上一下的起落。

    “好了,叫他们家人来领走。”苏严道了一句,当下起身来至马前。

    赞道正要高喝‘府台大人回府’时,苏严却看了一眼河滩上被押着五六十名青壮百姓,然后吩咐道:“这些刁民一律枭首示众!”

    林延潮闻声,不由脸色一变。

七百八十九章 顶撞

    太平天国起事时,曾国藩曾用霹雳手段镇压地方,故而对于这位大儒,有一个很不雅的外号‘曾剃头’。

    说得就是曾国藩当初杀人如麻的事。

    河滩上,夕阳照着河边的芦苇,七名贪污赈灾粮吏员的尸首犹自横在那。

    苏严这一句‘枭首示众’后,河滩上哭声一片。

    一旁被看押的数百名百姓们向被捆绑在河滩上青壮大声嚎哭。

    “叔叔!”

    “爹爹!”

    “娃儿!”

    “当家的!”

    “哥哥!”

    “弟弟!”

    哭声喊声作一片,一声声地令人揪心。

    这些青壮见了亲人呼唤,又自知要被杀头,也是垂泪。

    “府台老爷,求你开恩,不要杀我爹爹!”

    “府台老爷,你大恩大德,发发慈悲吧,饶了我家男人性命!”

    “他也是被这些贪官污吏逼于无赖啊,他抢来的米,一口没吃,都给我和我孩儿,府台老爷,你要杀就杀了我们母子,来换他一命吧!”

    数百名妇孺老弱哭作一片,向苏严求情。

    苏严却铁石心肠,毫不动容,翻身上马后道:“若是其他粥厂的百姓,也效仿尔等,都砸了粥厂抢粥,本府法纪何在?”

    “国法如山,铁律无情,尔等不要怪本府!”

    苏严说完,上百名官兵上前从河滩上拖走被押青壮。

    一旁他们的家人哪里肯,在与官兵的推搡中大哭。

    “娃儿,你不能去啊,朱家还指望你开枝散叶啊。”

    “孩子他爹,你走了,留下我们孤儿寡母,咱们爹娘怎么活啊?”

    “大哥,大哥,劫粮也有我一份,你们也将我一起抓了,我与大哥一起死。”

    哭喊声中有一人道:“哭什么哭?犯了国法,连这些官老爷都被打死了,咱老百姓一个还能活命吗?只求府台大人垂怜给我们一个全尸!”

    林延潮在旁侧目旁观。

    当苏严下令要杀这些百姓时,他没有上前求情。一来,他身为佐贰官,初来乍到就对本府之事指手画脚,这是官场大忌。

    传出去,不仅显得自己不会做人,还得罪了独断专行的苏严。

    二来,他以为苏严不会就此杀人。高高举起,轻轻落下,乃官场一贯恩威并用之道。故而林延潮本以为在场的两位通判,或者商丘知县是会有人来劝苏严手下留情的。

    他们比林延潮更适合说这话。但眼下这数人都没有出来说话的意思。

    眼见苏严上马要走,林延潮心底也是十分为难。

    若自己这时候站出来,替老百姓求情,那么等同于二把手挑衅一把手权威,十分容易造成二人不和。这是林延潮绝不愿面对之事,对于苏严这样的强势正印官,若是得罪了他,那么以后自己在归德府的日子绝对不好过。

    林延潮犹豫再三,眼见苏严上马欲行,另外两位通判,以及商丘知县都摄于苏严平日的威势,不敢说一句话。

    林延潮不由一咬牙,来至老百姓面前道:“尔等刁民,怪什么世道?古时的乞丐宁可饿死,都不吃嗟来之食,所以府台要杀你们,不仅合于国法,也合于情理,尔等心底还有何好怨怼的。”

    老百姓看去是谁在这里说风凉话?

    一旁官吏闻声,看看林延潮,然后对百姓喝道:“二府老爷说话,你们听见了吗?”

    “你们谁还敢哭闹,一并抓起来!”

    老百姓闻声都露出敢怒不敢言之色,若非同知老爷,时整个府内知府以外最有权势的官员,他们早就出言相骂。

    但即便如此,仍有人低声道:“这个狗官。”

    说完林延潮来至苏严马前道:“府台,这些百姓愚昧无知,不懂王法,实在不足令府台大人动雷霆之怒。请府台息怒。”

    苏严沉声道:“本府杀他们并非因一己之怒,而乃国法!”

    林延潮点点头道:“府台,大公无私,下官佩服。不过国法如山,但也不外乎人情。这些百姓闹事罪固然当诛,但朝廷例律,百姓聚众闹事,严惩首恶即可。”

    “当然眼下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府台重典治下,以慑宵小,也无不妥之处。但贪官已是伏法,起威慑之效。下官恳请府台大人,念在他们走投无路,不如改以枷号,如此放他们一条生路,令他们知道朝廷之恩德,府台以为如何?”

    林延潮说完,两位通判,商丘知县都是露出玩味的笑意。

    林延潮此举实在不智啊,为了几十个老百姓的性命,出面向苏严说项,你身为新官初任的二把手,就挑战一把手的权威,这是官场大忌啊。

    纵然林延潮话说得足够委婉,给了苏严下台的台阶,但是苏严为官以来,从来都是刚愎自用,连三司官员都敢顶撞,动则让他们下不了台,他几时听过人劝。

    苏严闻言道:“这些刁民挟不靖之志,打砸粥厂,视官长蔑如,若不以重典立法,如何收地方安静之效?司马,不可轻动妇人之仁,本府为亲民官这么多年,什么时候该杀,什么时候该放,自有分寸。”

    林延潮知苏严此人极不好说话,只能放低态度道:“府台所言极是,下官性子是柔了一些。本来也不该妄加议论,只是下官到任前,路上曾遇一道士,言初任之际,不能见血光,否则仕途有碍。”

    “故而下官请府台大人看在下官的薄面上,饶过这些人。”

    林延潮如此低三下四,就是请苏严看在自己一点面子上,放过这些老百姓一次。

    如此旁人听来,也觉得可以理解。官员们大多都很信鬼神之说,而且越是这些进士出身的官员,反而越是相信。

    为了自己仕途来出面向苏严求情,这绝对是理所当然,没有什么冒犯的地方。

    苏严听了不由好笑道:“听闻状元公,乃文曲星下凡,怎么也信这些无稽之谈。子不语怪力乱神,我等身为朝廷命官怎么把这些事放在心上,传出去不是令人笑话。”

    其他官员都是心想,你不信,可是别人信啊。

    林延潮道:“惭愧,惭愧,下官乃闽人,一贯甚信这些,让府台见笑了。”

    众人都是恍然,原来司马是闽粤之人,这里的人最相信这些了,难怪如此。

    苏严闻言点点头道:“司马如此之请,本府本不该拒绝就是。但本府身为朝廷所命的一府父母官,自要对归德府三十万百姓有个交待。”

    “眼下若本府放走这些人,若是将来若再有饥民闹事。再有砸了粥铺这等之事,你要本府如何与上面交待?谁来当这个责任?”

    旁人听了都觉得苏严这人,实在太不近人情了。林延潮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身为一府同知,人家也是你佐贰官,出言向你恳请,但你却一点面子也不给人家。

    你让他以后在府衙官员面前,如何有威信?

    一旁的两位通判都是露出'早知如此'的表情来,要不然怎么会说苏严此人乃'极不好相与'之官员。

    林延潮身为堂堂翰林,但真是运气不好,怎么被分至苏严这里为官,碰到这样的正印官,哪里还有你说话的份。

    苏严见林延潮不说话,冷笑一声拨马欲走。

    但这时却听马一声嘶鸣,原来林延潮揪住了缰绳。

    苏严欲策马,但马不能行。

    苏严又惊又怒,他没料到林延潮如此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竟有如此气力勒住自己的马。

    这时林延潮脸上唯唯诺诺之色尽去:“既府台要下官当这个责任,那么下官就当这个责任!”

    林延潮此话说得掷地有声,几乎让在场所有人心底一震。

    吴通判对林延潮露出刮目相看的神色来,难怪此人当初敢冒死上谏,真有几分胆色,但官场上为官的,从来都是遇事就推,你这样接下来真不怕以后百姓再闹事的。

    周通判却心道,这林三元果真大有背景,否则不敢如此与府台如此说话。看来以后府里要不平静了。

    两位通判心底对于林延潮敢出面,都是心底窃喜。

    苏严闻言一愕,怒色从脸上一抹而过,他为一府正印官来,已是很久没有人违背他的意思了。

    但此刻苏严也不愿让别人看笑话,二把手一上任就与自己意见分歧,官场上会怎么传?这对于极好面子的他,是不能容忍的。

    苏严点点头,对左右道:“司马乃敢于任事之人,若尔等以后都能效司马如此,哪里事事都要本府操心。你们要多向司马请教,懂了吗?”

    众官员都是称是。

    于是苏严吩咐道:“即是如此,就将这些刁民就枷号三日。”

    说完苏严上马即走,林延潮在一旁恭恭敬敬地道:“恭送府台。”

    一旁赞道,也是松了口气,大声道:“府台大人回府!”

    一旁府衙官兵也是收队,跟着苏严跑步而去。

    林延潮拭了拭额上的汗水,不知不觉间背心也是湿透了,不由心想自己这一次得罪了苏严,以后恐怕在府衙里的日子不太好过啊。

    正在患得患失之间,陡然一片下跪声。

    “草民叩谢二府老爷,活命之恩!”

    林延潮转过身来,却见河滩边上,数百名老百姓们黑压压地跪了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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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銮殿前九重门,百官簪缨北阙来。帽插宫花朝天颜,金殿传胪名声传。十里御街打马过,人称大明状元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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