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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幸福来敲门     大明文魁txt下载     大明文魁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七百九十章 对策

    回府衙之后。

    林延潮两位师爷皆一并赶来。

    孙承宗,丘明山向林延潮道:“拜见东翁。”

    林延潮点点头,丘明山即立即问道:“东翁,听闻你今日在河滩边开罪了府台大人?”

    林延潮心想果真是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道:“府台要杀百姓,吾有所不忍,故而劝了几句,有些不快。”

    丘明山闻言即不满道:“东翁也是为官好几年的人了,怎么连官场上这点规矩都不知道。凡为官初来乍到,切不可轻易插手地方政务,这是为官之大忌啊。”

    林延潮道:“这我知道,只是几十条性命在,由不得我不出面说话。”

    丘明山问道:“那就更不应该了,当时两位别驾也在,商丘县县令也在。他们在本地为官多年,都比东翁更有资格规劝府台大人。但他们不出面来说话,用意就是要看着东翁是不是出头,与府台大人来打这对台。”

    “他们是要隔山观虎斗,若是同知和知府不合,他们即逢势而倒,在两位大人左右渔利啊!”

    林延潮看了丘明山一眼道:“丘师爷,说得我何尝不知,但其他事也就罢了,唯有此事不可置之不理。”

    丘明山摇了摇头,当下拱手道:“东翁,我也知方才之言有几分冒犯,但有句话尽管东翁不悦,但我也要说。”

    “古往今来这为官口口声声说以民为重,苍生为本。但这老百姓算个屁啊,与东翁的仕途比起来,几十个老百姓生死算得什么?府台大人乃一府正印官,得罪了他,东翁以后如此自处?”

    孙承宗闻言忍不住,要立即反驳,却为林延潮止住了。

    丘明山见此道:“吾之幕道,乃以诚事之。在下的话虽有些难听,但句句是实话,望东翁以后能够慎之,在下告退。”

    丘明山离去后,孙承宗不由道:“东翁,此人并非吾同道,这样的人,你为何忍之。”

    林延潮道:“君子要用,小人也用,这丘明山虽非君子,但说的话却句句实话,他说的不错,当今的官场就是如此。作为一名幕客,他并没有失当之处。”

    “再说由利而言,我为了救下几十个老百姓,而得罪知府确实不智。但从大义而言,我为官之志,在于当一名好官。义利相右时,吾取义也。”

    孙承宗正色道:“东翁之言,孙某受教了。大人就是孙某为官之榜样。”

    林延潮笑了笑道:“不过此乃一也,以府台这等独断专行的性子,我身为佐贰官,真要息事宁人,不与他争执,事事顺之,此绝不可能。”

    “与其日后再翻脸,倒不如早点让他知道我的底线,这才是长久相处之道。以斗争求团结则团结存,以退让求团结则团结亡。”

    听了林延潮最后一句话,孙承宗不由赞赏道:“东翁随口皆是妙言。”

    林延潮知自己失语,又窃取名人之言了。

    不过林延潮还有一句话没说,他此来是钦差大臣,是奉旨密查河工之事的。

    牵涉入河工,身为一府之长,苏严很难撇得清干系。若是这苏知府,真惹毛了自己,就不要怪自己公报私仇,把这一次河工之案,办成大案,到时不知牵扯进多少人去。

    就在同知宅旁的知府宅里。

    知府苏严正在喝茶,下人见他回宅,脸色难看,都甚怖之,无人敢接近室内。

    让师爷,汤师爷侍奉在旁,这汤师爷白日没出现,一直在签押房里处理公文。汤师爷与整日狐假虎威,到处仗势欺人的让师爷不同,此人为人低调,平日不轻易出面,但智谋了得,对官场之事极为熟练。

    让师爷道:“东翁息怒,这林三元如此不知好歹,以后慢慢整治他就是了。”

    苏严冷笑一声道:“吾何尝动怒,汝等真以为我故意不给林宗海面子?此中吾自有道理。”

    让师爷道:“恳请东翁示下。”

    “我方杖毙的七名吏员,吕乾健与商丘官吏上下必是腹诽于我。这时我若不以百姓相抵,他们必怨怼我不一碗水端平。所以我听了林宗海之劝,吕乾健必然怨我。”

    让师爷露出恍然之色道:“东翁,虑事周全,林宗海此举差点令东翁得罪吕乾健,实在可气。”

    苏严续道:“不过今日之事也试出林宗海有几斤几两。”

    “那东翁以为林三元如何?”

    苏严沉吟道:“此人年少得志,故而外面无论掩饰再如何好,但其实锋芒极盛,早晚必定伤人。吾本以为他这一次被贬离京,会有所收敛,哪知……”

    “由今日之事看出,此人迟早必与本府有冲突。林宗海功名心如此之盛,恐怕将来有朝一日,他会蹬着本府肩膀往上爬,拿我当进身之阶。”

    让师爷在旁笑着道:“东翁多虑,林宗海再如何了得,触怒天子,失了圣眷,岂有东山再起之日。”

    “这几年来,东翁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以往管河工的张同知,此番不是被贬至烟瘴之地,连河道衙门都保不住。还有原来分守道刘参政,在大计之事上为难东翁。但东翁一本参上按察司,令他调离了河南。”

    苏严扫了一让师爷道:“不是忌惮他,但此子乃申吴县门生,看在申公份上,我不好为难他,免得他人说我以大欺小。”

    让师爷道:“那简单,府台大人也不必亲自出手。他林三元不是倡事功吗?那就将河工那烂摊子丢给他。”

    “他要兴河工要征民役,下面百姓不从,要钱,咱们卡着他,调动官兵,他没这个权,上面来人视察,让他自己去打点。”

    “到了开春冻土一化,河工之事不起,不要东翁说话,河道衙门,分守道那边就不会放过他。到时林三元就知道东翁的厉害了,还不得觍着脸来求东翁,到时还不是随东翁拿捏,要方就方,要圆就圆。”

    苏严微微点头,他心底也是如此想的,于是向一直不说话的汤师爷问道:“汤翁以为如何?”

    汤师爷斟酌道:“吾以为让兄所言极是,但吾有两点可虑。”

    苏严道:“汤翁请说。”

    汤师爷道:“一,眼下监察御史在本境被杀,此事虽不是我们干的,但瓜田李下总有嫌疑。就在这时,天子突然将林三元外放,到归德府任亲民官,这令老夫隐隐有几分心底不舒服。”

    让师爷道:“汤翁说林三元有钦差之嫌疑?我看这倒不至于,林三元当初因为归德决堤之事上谏,触怒太后,潞王,故而被贬。天子让他来归德府,显然是有令他背锅的意思。”

    “再说要有钦差查案,也是御史,锦衣卫之事,现在全省上下都盯着这两路人马,不怕他们弄出动静来。”

    苏严道:“让师爷,不要打断汤翁的话。”

    让师爷闻言知知府更其中汤师爷,只能无奈退至一边。

    汤师爷又道:“还有就是林三元的背景,此人非泛泛之辈,上谏天子,得天下之众望,下过诏狱,又能全身而退。眼下虽被贬,但将来未必没有东山再起之时。”

    “我听以往京里朋友说,他不仅是申吴县的得意门生,连张江陵,张蒲州都欲拉拢,据说当今东厂督工与他也是交好。此子乃蛟龙,眼下虽不得其时,但将来压也压不住。”

    汤师爷游幕多年,任过不少大官的师爷,故而交游很广,在京里有不少耳目。

    让师爷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他认为林延潮被贬,从翰林任亲民官,就没有了东山再起之时了。林延潮真有本事,就算贬官,也不会出任亲民官的,谁不知道清流官视亲民官为畏途。

    苏严问道:“那汤翁以为本府不该压他?”

    汤师爷道:“这倒不是,压还是要压,但压也不可太过了。”

    让师爷终于忍不住道:“汤翁,莫非当心林宗海有申吴县在背后撑腰,但东翁背后也不是无人啊。东翁的好友许歙县(许国),晋内阁大学士已是板上钉钉。”

    “以后有许阁老在内阁替东翁说话,申吴县也要卖三分面子的。”

    而一旁汤师爷则是担心,东翁的这性子就是太强势了,上面赶跑了一个本省分守道参政,下面将本府的同知弄得贬官广西。

    苏严也不会在知府任上,被压得五年不得升迁。

    大学士许国这么重要的人脉,将来进京任部员,或者是右迁藩司,臬司大员时,方可用得着的,怎么能用浪费与人斗法之上。

    次日开衙。

    衙参之后。

    苏严对林延潮道:“开春之后,就要起河工了。我们沿黄河各府,以河工为第一事。故而本府有意向藩司,请司马专务河工如何?”

    苏严此言一出,下面的官员都是议论纷纷。

    林延潮心底微微冷笑,他如何不知苏严用让自己专管河工的用意是什么?

    没有正印官的全力支持,让自己一个佐贰官来处置河工之事,用意还不是给自己穿小鞋。不过苏严不会想到,自己这一次奉旨查案,就打算以河工之事为突破口。

    这不是方便自己查案吗?正是想要瞌睡,却送上枕头。

    但见林延潮反而露出为难之色道:“府台大人,这使不得,万万使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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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百九十一章 围攻府城

        林延潮向知府推辞,府衙里同僚自是明白原因。

    谁都知道经昨日赦免灾民之事,大老爷与二老爷间失和。

    眼下大老爷开始找由头来整治二老爷了。

    至于二府老爷推托,当然是看出事情不妙,不愿担这苦差事。

    但苏严说出口了,哪里会让林延潮拒绝。他捏须道:“司马在京师为官久了,不知地方庶务,一府佐贰官有同知,通判,推官。”

    “推官主理刑名,上承主刑名的提刑按察司。”

    “本府三位通判中,粮捕通判,分管粮米盐捕,上承督粮道,盐运司。”

    “商虞通判,分管农桑钱谷,开矿榷税,仪考通判,分管典礼仪式,官员考授,上承分守道,分巡道。”

    “至于原先本府的同知,分理河工,上承河道衙门。”

    林延潮知苏严所指,一府学政有提学道管辖,府里治下卫所有兵备道管辖。这些官员即受河道衙门,藩司,臬司管辖,也受知府地方官员管辖。

    之所以设立如此繁杂,是因为明朝官场上有一个的规矩。

    就是在正式场合中,上下级官员不相接。

    比方布政使,按察使不见各府知府,各府知府不见各县知县。

    这个规矩有点奇葩。

    在明朝布政使对知府发号施令,不是如今天这样,把知府召来布政司衙门,大家坐在一起开个会,传达一下朝廷的最新指示,或者是知府亲自跑到县衙里督办知县。

    这在正式场合中,是不允许的。

    上司发号施令,都通过公文下行。若觉得事情重大,公文里说不清楚,则是派佐贰官下地方催办。

    苏严用他对官场规矩的熟稔,当下在众府衙官员面前,说了一通林延潮不得拒绝的理由。

    苏严说完,周通判笑着道:“主管河务就要与河道衙门往来啊,我记得前年河道衙门给张同知送了一箱燕窝,去年知张同知喜欢赏花,河道衙门运来牡丹,剑兰,虽说这花不值几个钱,却是从洛阳运来,礼轻情意重。”

    吴通判也是笑着道:“那也是不菲,值上千两,我等也是称羡不已啊。”

    府内通判,推官,府衙属官皆尽是替知府帮腔。

    林延潮不愿让人看出自己有意借河工之事,查案的目的,推脱道:“若是几位别驾喜欢,你们来兼河工,本丞愿拱手相让。”

    数人都是道:“不可,不可,我等身上都有差事,还是司马来担当。”

    苏严利用众人之舆论,拍板道:“司马就不要推辞了。”

    什么叫官大一级压死人。

    林延潮故作为难道:“府台,既是如此下官唯有勉为其难了。不过之前下官有一请求。既是分管河工,恳请府台禀明藩司,让下官设厅,独立视事。”

    在场众官员都露出讶异的神色,心道林延潮也不简单。

    在归德府里,府衙是知府视事的地方。

    通判署是通判视事之处。推官厅是推官视事的地方。甚至还有经历厅,照磨所,这是经历,照磨视事之地。唯独同知没有设厅,因为同知是真正佐贰官,朝廷默认同知与知府办公之处是在一起的。

    知府即让林延潮分管河工,那么林延潮提出单独设厅视事,也是合理之请。众官员都是心想知府,为了让林延潮担任此事,那因会拿出筹码交换。

    苏严没有直接答允林延潮,而是向吴通判问道:“若是司马要设厅视事,要拨多少公费?”

    吴通判会意,当下道:“从存留库拨一年最少五百两,这还不算吏员俸禄,公食。”

    周通判亦道:“这吏员招募也是难事。各衙门里的吏员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仓促要招募,也不知从哪里挑人。”

    林延潮看得出来,这吴通判,周通判都是知府的左右先锋。

    苏严道:“听闻司马有不少门生随行,可征辟来用事,正好举贤不避亲,招募之事不用担心。但眼下本府刚过了大水,连官员的官俸都是寅支卯粮,实不知从何处挪用这笔钱来。不如司马先上任,待明年府里手头松动了,再办开厅视事。”

    林延潮听了心底窝火,苏严如此强势,竟不知相互妥协为何事?我林延潮就算是你下属,也不会连这点退让都不肯吧。

    虽说演戏就要演全套,但现在林延潮的脸色很难看。

    林延潮不出声,府衙里空气一度紧张至凝固。

    府里众官员面上都是肃然,心底都存了看好戏的意思,心想二府大人要发作了吗?

    苏严也没办法,他本是要让林延潮分管河工后,自己就能在府里乾坤独断的。但林延潮没有分管河功,那么他还是‘同知府事’,府里大小之事,他与自己都有联名上奏之权。

    这时一直不说话的何通判,开口道:“府台,司马,依我之见,不如将此事各自向藩司陈情,让上面来定夺。”

    何通判说完,苏严,林延潮就默认了。

    此事后,二人不欢而散。

    林延潮临去时,周通判找到了林延潮道:“司马,府台就是这个性子,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我等为佐贰官务必安静为事,切不可与府台有所冲突。”

    林延潮知周通判乃一片好意,当下道:“周别驾说得是,本丞记住了。”

    周通判又劝了林延潮几句,当下离开。

    如此事情一直无事,过了十几日。

    这时临近除夕,归德府一把手与二把手间的不和,暂时也告一段落。衙门里官员衙役都没有心事办公,都忙着过年之事。

    一场大雪席卷了黄河两岸,连黄河底都冻得结了冰。

    外头天寒地冻,商丘县知县请求开城门,放城外的饥民入城,以免冻死。

    但此事为知府苏严拒绝,理由以免饥民容易在城里生事,袭扰大户。林延潮闻之此事,不由冷笑才想,自己刚入城时满城没有一个乞丐,原来是苏严干的好事。

    现在外头是天寒地冻,而当初大水过后,归德府里多少房屋被冲塌,灾民们是无片瓦栖身,但知府为了府城内的治安,却不肯放饥民入城。

    现在城外每日都有几十至上百灾民,因冻饿而死!

    然而就是在除夕这一日,民乱突然爆发,并围攻府城!

七百九十二章 如何选择

    在另一个时空的商丘县志中记载。

    万历年,吕乾健为商丘县令时,遇壬午寇乱,然后全城灰烬。

    壬午年即是万历十年。

    而林延潮正是万历十年十二月至归德府府城商丘到任的。

    林延潮虽身为穿越者,但对于商丘县志这等地方志,上一世时是绝对没有看过的。

    所以他根本不知商丘在历史上会遭遇这场寇乱,最后导致归德府府城商丘‘全城灰烬’,此后十几年竟遭‘废县’。历史上流民饥民肆虐破城,只在崇祯年时才比较常有,在这万历初年,大明朝正是盛世之时,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事,林延潮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

    林延潮若早知如此,就是打死他,也不会在这档口来商丘赴任。

    这一日正是万历十年,也是万历壬午年的最后一日。

    商丘城内的百姓张灯结彩,燃放爆竹。

    虽说今年过了大水,但城里所居的都是大户,只要商丘城不被水淹,这场大灾与他们无益。

    城内米价疯涨,米价五钱一斗,麦三钱一斗。

    要知道当时一石稻米一两,一石麦才七钱。

    在如此暴利之下,尽管苏严三令五申,以严刑峻法令下面官吏不敢轻易贪墨赈灾粮,但仍是有不少胥吏铤而走险。

    官员肥己,城外饥民吃不上饭,但城里大户却没有这担忧,不仅主人家吃得好好的,甚至连下面几百,上千名的仆役都是衣食无忧。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本来府衙封印,一般地方衙门腊月二十,已封印了,但归德府一直拖至腊月二十六。

    衙门里六房吏员这时候,本该恩准回家过年,但苏严严苛治下,不少吏员仍是留班在值。

    知府,同知,通判,都是外地官员,吃住过节都在府衙,故而无所谓。但府衙里吏员都是本地人,盼望着能早点回家,但到了这天,知府仍是不放人,故而六房吏员暗地里将知府十八代祖宗通通问候个遍。

    不过林延潮倒是欣赏苏严此举。

    要知道衙门封印日后,官员们大多放假,回家过年,故而对地方无法监管。

    故而有旧俗,官府封印,贫民抢小物不禁。

    就是如果被人劫掠,只要不是重大财物,在封印日时官府是不会追究的。

    这不仅是在地方,就算是天子脚下的京师,也是如此,衙门封印时,无耻之徒三五成群,扰害街市,抢掠殴打百姓。

    所以这时候,也是治安案件多发之时。

    苏严严苛治下,保持这一日至少城中,仍是大体无事。故而林延潮在府衙大堂上,安心地喝着茶。

    他与苏严虽是不睦,但面上大家仍是笑呵呵。

    林延潮也不是那么强硬之人,毕竟人家是知府,自己完全与他对着他干,也是不明智的。

    林延潮就让师爷丘明山,与知府师爷让师爷拉关系,商议大小事。

    在官场上,两位官员尿不到一个坑,也是常有的事,若当面商议,往往说不了几句话就要吵起来,搞不好要抄家伙打一架。故而师爷们就发挥作用了,这在官话上叫‘二爷们代老爷讲斤头’。

    所以在府衙里,林延潮与知府是话不投机半句多,但政务上二人却没有隔阂,该办的都办。

    丘明山虽是小人,但毕竟是地头蛇,而且在拉关系这事上,孙承宗是拍马不及。故而也是多亏了两位师爷往来,林延潮与苏严关系没有继续恶化。

    公文在苏严那签署完,再转交给林延潮签署,二个人全程不说一句话,竟也能把事情办下来。

    这日清晨。

    府衙里的官吏都无心事事,指望着苏严什么时候开恩,让官吏们回家过年。

    不过就在这时,一名武将大步走上公堂向公案后批改公文的苏严行礼道:“末将归德营参将余大忠,见过府台大人,不知召某何事?”

    林延潮闻言看向这位归德府参将余大忠。

    但见这武将紫棠脸,头戴水磨锁子头盔,身披锁铠,

    林延潮在京城见惯外强中干的三大营营兵,却见这参将威风凛凛,附和林延潮心目中猛将的形象。

    苏严开口道:“虞城知县来人禀告,境内有匪寇出没,甚至逼近县城。他恐虞城城小兵少不能抵挡,故而求援。本府想命你率兵马前去驱赶匪寇。”

    余大忠抱拳道:“启禀府台,眼下正值岁末,将士们都是无心出战,何况军中已是欠饷半年内,在这时调动,恐怕军心不服。”

    “若是匪寇打至府城,营内官兵也说无心迎战吗?你平日如何治营?”苏严反问。

    余大忠垂头道:“府台大人,并非末将不愿去。虞城那贼寇多少人,分布在何处?末将一概不知,不如派细作打探清楚后,再作出兵。若府台担心虞城安危,依末将看来虞城虽小,但若小股贼寇来,守住城池应不在话下。”

    听余大忠之言,林延潮也觉得有道理,敌情不明,擅自出城作战,乃是兵家大忌,除非你的有绝对胜算。

    苏严哪里听得人劝,冷笑道:“余参将,莫非怯战否?上一次兵备道大人来时,你吹嘘你的两百家丁如何如何之骁勇,本府也是与有荣焉,但现在区区几个蟊贼,尔竟吓得不敢出城。”

    余大忠闻言,露出了羞愤之色道:“回禀府台,末将不是怕死,只是怕末将不在府城坐镇,府城有所闪失。既是如此,恳请府台大人守好城池,末将这就率家丁出城杀贼。”

    苏严点点头道:“这本府自会晓得,趁着贼势未炽,余参将立即去剿灭此贼。”

    林延潮听了也没反对,一来自己与苏严已是不和,这时候再反对,除了增加二人间不快,并没有益处。

    二来林延潮也是‘轻敌’,认为匪患不会有多严重,毕竟这样的几率太低了。

    其实在嘉靖三十二年时,归德柘城人师尚诏,率众数千,就是破了归德府府城,之后又破府、州、县城二十余座,造成了嘉靖年间河南最大规模的农民起义。

    但眼下谁也料想不到此情形,历史上万历十年,那攻破归德府的寇乱如期而至。

    余大忠走之后,率领的官兵即遭到了乱匪的伏击。

    这乱匪不是什么饥民,而是从山东来数股最有名的响马。

    他们在山东走投无路,这一次趁着黄河冻底了,故而南下至河南干一票大的。

    眼下河南遍地时饥民,这数股山东响马过境后,即聚集了饥民破了虞县,然后强迫虞县县令写了一封书信,诱归德府派兵来救。

    结果余大忠率的援兵在半路上,被响马伏击,官军大败。

    然后这股流贼,裹挟百姓近万杀至归德城来。

    到了中午时,衙门里官吏终于恩准回家过年。

    就连林延潮也是无心在府衙里候着,就在这时看见有几名官吏急匆匆地奔入府衙正堂。

    林延潮没在意,前往后堂时,就见丘明山疾步上前,看左右无人,急声道:“东翁,借一步说话。”

    林延潮点点头与他走至一隐蔽处,这时丘明山道:“东翁大事不好了,虞城县被乱贼破了。”

    林延潮吃了一惊,问道:“什么?你如何得知这消息?府尊不是派余参将去平叛了吗?”

    丘明山仓皇道:“这我也不知,听闻余参将的官兵,不知为何被打败了,眼下乱贼正往府城赶来,贼势甚众。”

    林延潮闻言不由沉声道:“不好,那我要立即禀告府台,让他早作防备。”

    丘明山拉住林延潮,摇头道:“东翁来不及了。”

    “怎会来不及?”

    丘明山道:“府里最精锐的人马被余大忠带走了,眼下府城里只有不会打战的卫所军,又值过节,若闻之贼寇杀来,还不人心惶惶。何况府台大人一直以苛法治下,府里早有民怨。若是乱贼杀来府城,城外不得入城的灾民心怀怨怼下,反而会加入寇贼,倒是如何能挡得住。”

    “故而卑职请东翁,曾着消息还不明朗之际,速速离开府城,迟了就来不及了。”

    林延潮怒道:“你这说得什么话?本丞乃本府地方官,若是在这时擅离职守,弃满城百姓于不顾。朝廷追究起来,我前途尽毁不说,还要下狱。”

    丘明山笑着道:“东翁,本府的正印官乃知府大人,若是他弃城而逃,绝对是死路一条。但东翁乃同知,是佐贰官,不当其责。事后就算朝廷追究起来,也是罪轻一等。东翁大可推言,自己是奉命在外视察,河工还是民风,随便编一个理由,有申阁老在庙堂之上替东翁说话,不会有什么大罪。”

    “何况若是城破,府台大人不是死,就是下狱。东翁你去请援军回府,平定匪乱,收拾残局。到时不是有罪,反而有功,如此本府官员,以东翁你马首是瞻,我们要怎么说就怎么说,还顺手铲除了府台大人这政敌,这不是一举两得吗?”

    丘明山几句话下,说得林延潮不由意动,但仍是道:“不可,这是临阵脱逃,有愧职守,此有愧本府百姓。”

    丘明山闻言跪下,垂泪道:“东翁都到什么时候了,若是城池一破,那就是玉石俱焚,不仅是满城百姓,就是官员也是无二。东翁不为自己想想,也要为家小想一想啊!”

    林延潮闻言不由心底一纠,这时他该如何选择呢?

七百九十三章 决定(二合一)

    丘明山之言,令林延潮确实十分为难。这其中若是操作得不好,那么自己身为地方官,却弃城而逃的事情,被人捅了出来,那就是身败名裂,自己誉满天下,最后会变得谤满天下。

    再说纸是包不住火的,真相迟早大白天下。

    但林延潮转念一想,在此危局之下,留在城中,自己没有把握。这不比当时向天子‘死谏’,那时林延潮安排了种种后手,虽不一定保不住自己官位,但至少能保自己不死。

    若是真正之‘死谏’,有几个人有海瑞那等不要脑袋的勇气的!

    但眼下这等动则灭城之局,在这样局面中,任你是谁都没有活下来的把握。丘明山说得对,就算不为自己,也要为家人,以及跟随自己左右的人想一想。

    丘明山催促道:“东翁,要早作决定,否则迟了就出不了城门了。”

    林延潮想到这里,对丘明山道:“就算本丞留下,我乃一介书生也是无力回天。”

    丘明山闻言大喜道:“东翁识时务者为俊杰,你想通就好。”

    林延潮点点头道:“多谢丘先生提点了,你现在有何良策?”

    丘明山道:“东翁,西门守卫乃吾族亲,可通得关节,我们从这里出城,再去宁陵县,然后去开封向抚台求援。”

    林延潮点了点头道:“那你去办吧,我与家小一会在西门与你会合。”

    丘明山点点头,当下快步离去。

    林延潮立即回同知宅。

    二堂与后宅中有一道门,这道门门禁森严,等闲不能出入。

    林延潮走至宅门前,额头不知不觉渗汗。

    看守后宅的几名门子,都是满脸堆笑道:“见过二府老爷。”

    林延潮笑了笑,反是没有急着进门,站定道:“对了,没回去过节?”

    门子见一府同知屈尊与他说话,当下骨头轻几两笑道:“小人哪有那么好的福气,今晚还要值夜,为老爷们当差。”

    “那可辛苦了,一会来舍下吃酒。”

    门子也知林延潮这是客气话,但仍是高兴地道:“小人谢过二府老爷。”

    林延潮点点头,当下回到宅里。

    这时宅里正忙碌着打扫,煮吃食,林浅浅见林延潮回府笑着道:“相公,你今日你是否能早日回府,我们一家三口好好过节。”

    见林浅浅脸上笑容,以及小延潮在奶妈怀抱中咿呀咿呀地说话。

    林延潮咬了咬牙道:“将宅里人都叫来。”

    林浅浅不由讶道:“老爷何事?”

    “不要问快点。”

    待宅里之人聚齐了。

    林延潮将官军精锐被击败,府城里只剩老弱残兵,城外饥民对知府满怀怨怼之事告诉众人。

    林延潮简单两三句讲了一下,府里之人都是惊呆了。

    性命攸关,在此之时,又听说是流寇马上要围城,众人都是吓得身子浑身颤抖。

    林浅浅道:“相公,你如何决定?若是你要出城,我与你一起出城,你要留下我们一家三口就在一起,不分开。”

    林延潮对林浅浅道:“我如何能让你们母子留在城中。”

    林浅浅坚决地道:“相公,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

    林延潮叹道:“眼下府城里最善战人马被击败,参将生死不知,乱贼贼势甚打,城池必然保不住。此刻我们唯有立即出城,迟了性命不保。大家什么东西都不要收拾,立即上马车,免得遭此厄难。”

    孙承宗,以及林延潮几个门生嘴唇动了动,但他们以林延潮马首是瞻,没说什么。

    林浅浅见林延潮要走,也是点了点头。

    于是展明去备马车,大家依言立即离开。

    陈济川问道:“两位锦衣卫官员,是不是也叫上?”

    林延潮点点头道:“他们是张鲸的心腹,若有闪失,必会怪我,一起带走。”

    不多时宅院里人皆是一空,林延潮心底感慨,自己任亲民官还不到一个月,竟遇到此局。

    这时陈济川向林延潮道:“老爷,马车已是备好了。”

    林延潮点点头问道:“夫人她们都上了马车了吗?”

    “是的,老爷”

    林延潮对陈济川道:“乱贼据城已近,但我们在城中先不急着驱车,以免惹人生疑,待出城后,就是马跑断腿了,也要先赶到宁陵县,然后换马再至开封。”

    “是,老爷。”

    林延潮正欲动身,就听了门外有人道:“二府老爷,府台大人有事,召你前去相商。”

    此人话说完,陈济川脸色剧变。

    林延潮镇定道:“好的,你就回禀知府,说我更衣之后,立刻就来。”

    来人称是,然后迈步远去。

    林延潮与陈济川道:“府台已是有所察觉,我等立即上马车。”

    于是二人来至府衙后门,马车前张五,赵大两名锦衣卫见了林延潮,陈济川,几人都是面面相窥。

    林延潮这擅离职守,弃城而逃,极不光彩,不知二人作何之想。

    就在这时张五,赵大却噗通一声跪下,向林延潮叩头道:“多谢司马活命之恩。”

    林延潮与陈济川都是松了一口气,几人无话,当下从府门后门离去。

    马车驶往西门,虞城县在商丘东北,而宁陵县在商丘城西。林延潮与陈济川,孙承宗,以及几位门生一并坐在车中。

    众人一路无话,只是从车帘里看出,满街的百姓们,正高兴地在门口放爆竹,贴桃符,孩童们笑着拍手游戏。

    想到一会贼寇入城,满城尽遭荼毒,大家心底都有所不忍。

    林延潮看向孙承宗,历史上他八十高龄,高阳城破,他本可离城而走,但却坚持地留在城中,全族尽死于清兵刀下。

    但眼下的孙承宗,却不是几十年后那两代帝师,深受皇恩的孙承宗。对于一介草民而言,孙承宗此刻走,没有问题。

    正行驶间,却路经一府门。

    林延潮看去府门上挂着侯府的匾额,自己的门生侯执蒲正在门前迎接,一位贵客。

    那贵客左右,不少豪奴簇拥着,二人正在见礼。

    这时侯执蒲一转头看见车帘里的林延潮,又惊又喜的行礼。

    林延潮在车里点了点头,然后马车飞驰而过。

    来至府城西门,丘明山即迎上来道:“东翁,城门本已是关闭,但我说通了城门把总,他允我们出城。”

    然后丘明山朝城头打了个手势,府城西门打开。

    因为在此除夕,四门皆闭,非见知府手令不得轻启城门。林延潮见丘明山能说动城门官,擅自打开城门,确有本事。

    林延潮点点头道:“这一次,真多亏了丘先生啊。”

    丘明山有几分得意,经此一事,也算握着林延潮这把柄在手中,以后林延潮还能不把他当心腹看待。

    但他面上还是道:“东翁,这是在下的本分之事。”

    林延潮点了点头,这时忽见东门方向,三道黑烟,笔直冲上云霄。

    林延潮不由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丘明山叹道:“定是城东火燉燃烟向府城示警,这三道黑烟说明十万火急。”

    林延潮看去但见城头上的弓手,也是露出惊慌的神色。

    这在除夕时,驻守的人本就不多,精锐人马又尽数折损了,就凭着城头上稀稀拉拉十几个官兵,如何御敌?

    但丘明山见此一幕,却露出一副果真不出我所料的样子。

    这时把总在城头上,向丘明山催促道:“丘先生,眼下有贼寇逼城,你若还不出城,一会就晚了了。”

    丘明山对林延潮道:“东翁,还是赶紧走吧,否则就来不及了。”

    说完丘明山请林延潮上马车。

    林延潮道:“也好,有劳丘先生替我护送家小去宁陵县了。”

    丘明山一愕,心底冷笑在这时候林延潮还装样子:“东翁,不可再拖延了,你留下也是于事无补。”

    林延潮道:“你放心,我并非毫无把握。只是家小不护送出城,我不能安心。”

    丘明山心想,这怎么可以,林延潮不出城,万一死在此处,那么他这人情不是白做了。

    “东翁,识时务为俊杰,你有什么万一,将来何来东山再起之时。再说府台与你素来不和,你就算尽心尽力替他守城,也不能得他感激。”

    林延潮笑了笑道:“方才离城时,我也想一走了之,但不知为何想起了一事。有人曾问海刚峰为何作官?”

    “他答道,出于恻隐和义愤,见百姓饥寒疾苦而心怀恻隐,见百姓被欺压而义愤难平。他做官以来,没想过自己一日的前程,心底只有老百姓和社稷。”

    丘明山闻言道:“东翁,海瑞如此沽名钓誉之人,说话怎么能信?天下怎么会有因公忘私之人。”

    林延潮闻言笑了笑,这时但见车帘一掀,但见孙承宗,以及林延潮数位门生都跳下马车道:“先生,我等愿意与你一并留下。”

    “孙先生留下,其余人上马车,”林延潮然后对丘明山道:“丘先生,天下既有因私忘公之人,也有因公忘私之人。”

    “丘先生,他们都是多年的亲随,请你要将他们连同我家小一并送至宁陵县,然后去开封向抚台大人求援,请他发兵来援。”

    丘明山见林延潮其意已决,只能跺足道:“既东翁已有决意,那么我只能劝你保重。”

    林延潮道:“你们务必替我瞒着夫人,否则她不会一人出城。济川,马车上由你和丘先生一起主事,展明你来护卫我的家小。”

    陈济川,展明见林延潮令他们一并出城,都是为难。

    林延潮道:“护卫我的家小,比在我身旁用处更大,你们不要推托,立即出城吧。”

    当下众人也不矫情,一并上了马车出城。

    林延潮站在原地,目送着载林浅浅母子的马车出城,这一刻不由觉得心底最柔软的部分被触动。

    在城门关闭的一刻,林延潮心底又坚硬起来,对孙承宗道:“你随我一起去侯家,杨家搬救兵。”

    而此刻城外贼寇已是大军压境。

    知府苏严上了东城城头,但见城下黑压压一片,都是贼寇。

    不少官员见这一幕,都是头一晕。

    苏严却定睛一看,贼寇人数虽多,但都是拿着木棒等的草头百姓,真正有危险的却是五六百名骑马的响马。

    苏严强自镇定道:“慌什么,刘把总你手下有多少人?”

    城头把总道:“莫约五六十人。”

    苏严怒道:“一名把总麾下战兵不是需有四百多人吗?尔怎么只有五六十人。”

    把总苦着脸,心道又不是他们,大明官军历来都缺额严重,余参将在时也是睁一眼闭一眼。

    苏严也知明军陋规,但按刘把总如此,四门官兵只有两百多人,要靠两百人在两万多乱民下守住商丘城七里多的城墙,怎么可能。

    苏严当下强自镇定地道:“吩咐商丘知县,立即从城中挑选一千民壮,补充各门,我商丘城城墙高厚,贼寇都是乌合之众,不敢攻城的。”

    “府台,仅仅是民壮恐怕不行啊,还是要去府里让那些大户出人啊!他们家里都有不少家丁。”让师爷在一旁道。

    苏严怒道:“你说得我还不知吗?但是这些大户家里都有人在朝为官,怎么会轻易卖本府的面子。”

    “是。是。”众官员都一并称是。

    大家都是知道这一次虽说是响马过河,但是这么多本地的百姓附从,也是平日受不了压迫,揭竿而起的缘故。

    为何百姓附从,根本就在于赈灾粮被贪墨,以及不允他们入城过冬的缘故。否则遇到贼寇,他们躲还来不及呢,怎么会附贼。

    这都是苏严的过失,若他在这时绝不能得罪了府里大户。否则他们家在朝为官的人,随便一本参上,苏严的仕途就完了。

    这时苏严冷笑道:“这帮刁民,竟敢附贼,幸亏本府有先见之明,不允他们入城,否则给他们里应外合之下,这府城恐怕早就被破了。”

    苏严说完,众官员心底都是冷笑,居然把自己的过失,说成功劳,当官无耻到这个地步。

    大家心底虽这么想,但是面上一并齐道:“府台大人英明。”

    正说话间,这时城下有人骂道:“苏严你这狗官,贪污我们赈灾粮不说,还不允我们入城,我的家人都被冻死了,眼下要杀你偿命!”

    “偿命!”

    “偿命!”

    城下百姓一并吼道。

    这呼声犹如一记耳光,火辣辣地抽在苏严的脸上。

七百九十四章 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

    见几个百姓带头后,不少百姓都是出声喝骂。

    身为一府知府,苏严几时遭到这样的羞辱,只能拂袖离去。临走前苏严对守城把总道:“本府先行下城,尔要给我守住城池,开封府那边的援兵马上就到,你若守城有功,本府必在上面给你请功。”

    这把总苦笑,这功劳怕是有命拿,没命享了。

    二人走下城楼。

    让师爷道:“东翁,看这架势,应是黄河冻底后,山东来的响马。”

    苏严对让师爷道:“响马不过是求财,饥民乃是求粮,从府库里那一笔钱赎城,让响马退去。”

    让师爷道:“东翁,府库没钱了。”

    苏严道:“那就抄余大忠的家,若不是他浪战遇伏,全军溃败,就算给响马十个胆子也不敢围攻府城。”

    让师爷明白苏严要让余大忠来当这替罪羊,点点头道:“不错,余大忠罪责难逃。”

    就在这时,就见南门方向,城头的旗帜倒下了,而城外乱民一阵兴奋地发喊。

    让师爷见这一幕惊道:“怎么了,城塌了?”

    苏严立即道:“去看看怎么回事?”

    不久吴通判,周通判二人一并返回,焦急地道:“府台,把守城北的高把总,竟弃城逃跑了,城门大开!”

    几名官员闻言骇然道:“什么?”

    而众官员们都是面无血色,下面饥民虽叫嚷的凶,但都是乌合之众,没本事真的攻城。但是城门大开又是另外会事,若城门一破,苏严就是收刮满城,拿出金山银山堆在他们面前,也是无用了。

    众人现在在城头上看去,但见一名明军将领骑着马,带着手下的士卒,从北门逃离商丘城。

    未战先溃,临战而逃,这都是军纪败坏的明军常有之事。

    守将弃城而逃,乱民们大叫着:“杀贪官!”

    “杀为富不仁的大户!”

    一时咆哮声四起,乱民踏过结冰的护城河,朝城门奔来。

    府衙里通判,推官,经历都是站着束手无策,眼见饥民轻而易举闯进瓮城,露出绝望之色。

    “完了,完了,城池一破,我们都要作阶下囚。”

    “阶下囚还好,没听见乱民喊说杀贪官,我们哪有命活下来!”

    “我乃朝廷命官,怎么能受辱。”

    苏严这时看向这些人微微冷笑道:“尔等真是没出息,今日之事唯有一死而已。”

    说完苏严起身,站到城头上,欲坠城自杀,以身殉城!

    众官员心知,苏严为本府知府,就算城破不死,也难逃朝廷追责,罢官下狱,倒不如今日死了,朝廷念在他死节上,不会追究。

    但让师爷带着左右之人,皆将苏严拉住道:“东翁,不能守,咱们就退,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苏严大怒,欲死而不得。

    就在这时。

    “府台大人!”

    “府台大人,有一队人马冲至北门。”

    吴通判等人闻之几乎喜极而泣。

    苏严推开让师爷等人问道:“城里哪里还有兵马?”

    城中似侯家,杨家这样的大族,都扈养着不少看家护院,此外他们家中还有商队,商队的护卫也是武夫。

    林延潮亲自去侯家拜访,去借家丁护卫。

    唇亡齿寒的道理,大家都懂,作不作又是一个心思。

    明末时国库无钱,国家将亡,崇祯向北京城内高官贵戚借遍了钱。崇祯的岳父周奎富可敌国,却一毛不拔,他女儿周皇后拿了五千两给他充面子。结果周奎将女儿五千两里只交了三千两,自己私吞了两千两。最后李自成进京,严刑拷打周奎,从他家里仅白银,就搜出三百万两之巨。

    林延潮拜访侯家时,侯执蒲却是二话不说,将家里家丁,商队护卫尽数相借给林延潮。又陪同林延潮一并去相熟的杨家相借,最后凑了两百多人。

    有了这股人马,林延潮,孙承宗,侯执蒲率人正赶往城头,却见到北门守将弃城而逃一幕。

    城门洞开,城外乱民,正蜂拥而来。

    众人牙关打颤,都有退缩之意。

    千钧一发之际,林延潮也想转身而逃,但想到城破惨状。他胸中热血一阵阵上涌,站出身来几乎吼道:“诸位,城破之时,满城百姓都要遭马贼涂炭。而今进是死,不进也是死,倒不如为家乡父母而死。”

    “若是守住城门,我林延潮愿拿上奏朝廷表彰各位,无论是死有抚恤,入忠烈祠,受香火供养,生者每人都有犒赏。”

    侯执蒲听了林延潮的话道:“司马老爷乃当今状元,说话还会骗你们吗?”

    这时这些汉子道:“既是司马大老爷说了,我们还有什么不信,就算为了妻儿老小,咱们也拼了!”

    说着众人也是抢城门而去。

    两边都是狂奔而去,但家丁护卫们却快了一步,堵住了城门。

    倒也不是家丁护院跑得快,而是整个商丘城,也就七里见方,他们赶过去也不过半个街。

    城门被关上,乱民们被堵在瓮城里,他们用木棒敲打着城门,然后大声咒骂。

    林延潮见城门堵住,心底大喜,立即两三百号人分作两拨人,一拨人堵门后,一拨人从马道上了城头后,就搬起城头上的滚木擂石朝下砸去。乱民们哇哇一阵乱叫,即抱着头退出城去。

    林延潮气喘吁吁地登上城门时,乱民已是退去。

    守住城池的家丁护卫们,不仅一次拯救全城的壮举,而且还各个毫发无伤。

    “哈哈,竟将城池守住了,刚才只顾跑得快了,鞋子都丢了。”

    “鞋子算什么,要不是这些兔崽子们跑得快,我肯定砍翻两个。”

    “是啊,本以为有一场厮杀,没料到我老张这一胳膊肘子的气力还没用上。”

    “老张如此了得,我们吊你下城楼,杀个过瘾!”

    “诶,饶过他们一条狗命,我老张不是好杀之人。”

    他们相互吹嘘,各种夸张的表情,林延潮看在眼底,只觉得这些耿直大汉,有几分可爱。

    林延潮对城上之人一个团揖正色道:“此番能守住城门,多亏各位出死力,我林延潮代全城百姓谢过诸位壮士,犒赏一文都不会少你们的。”

    众人闻言都是大笑,向林延潮抱拳道:“司马老爷无需客气,小事一桩!”

    “咱连命都不要了,要钱做什么?”

    “有什么要出力的,叫上我等就是。”

    城头上欢声擂动,众大汉觉得这辈子从未这么吐气扬眉过。

    孙承宗,侯执蒲一脸喜色。孙承宗道:“东翁,我们抢回了城门。”

    侯执蒲一脸敬佩道:“先生临危不惧,学生佩服。”

    林延潮点点头,城外乱民退去,而苏严以及府城官员却来到城门下。

    苏严见城上一片欢声,知方才林延潮力挽狂澜,顿有几分颜面无光。

    方才林延潮携家眷离开府城时,苏严闻之大怒,在众府衙官员面前怒叱林延潮临阵脱逃。而过了片刻,林延潮不仅没有逃,还借兵救了一府百姓的性命,甚至他苏严的性命,这令他如何不羞愧。

    见林延潮下城楼迎接,苏严面上却若无其事地道:“司马,城上现已如何,乱民可是退去?”

    林延潮拱手道:“府台,乱民已是退去。这些乱民乃是乌合之众,连勾索,云梯这等攻城之械都没有。天寒地冻下,只要我们募集民壮守城,再令各坊坊长严守坊内。只要严守内外,不用拖至援军到来一刻,待大风大雪一起,乱民在城外无处栖身,也自会退去。”

    林延潮这一番话,是方才请教孙承宗,以及自己以往看兵书得来的。

    众官员见林延潮退敌之后,没有半点自得之色,镇定自如与知府侃侃而谈,如何守城之事,心底对他都好生敬佩。

    在这一刻,吴通判,周通判都在心底想,林延潮为知府那该多好。那么今日这样的危局不会出现,甚至连乱民攻城之事都不会发生。

    苏严却冷笑道:“余大忠与城里能战的兵马已是全军覆没,凭着老弱残兵如何能守城,方才你能夺回城,是因那些响马未动,一时侥幸而已。不要以为夺回城门就能退敌,一城百姓生死之际,司马且不可自以为是。”

    不说林延潮救下全城百姓之功,这合情合理的建议,在苏严口中却成了自以为是。

    众官员都在心底为林延潮不平。

    那知林延潮没有丝毫动气之色,反而心平气和问道:“那是下官冒昧了,请教府台退敌之策。”

    让师爷道:“当今之策,唯有分化响马与饥民,响马要钱,饥民要粮,我们择钱粮之一给之,响马饥民必闹翻而去。”

    林延潮心道,这是赎城啊,以粮草资贼,若被御史风闻,必遭弹劾。

    苏严解释道:“我们也不是真给,乃权宜之计罢了,拖延至朝廷援兵赶到就好。”

    林延潮心道,这也不失一个办法。

    让师爷道:“可是府库现已是空虚。为今之计只有向府中大户募钱。没料到司马与侯家,杨家关系如此不错,那就请司马出面募钱。”

    苏严点点头道:“正是这个道理。”

    林延潮心道,真是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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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百九十五章 打狗给主人看

    向大户募钱,素来是很得罪人的事。

    明朝虽没有‘护官符’这等说法,但每名地方官上任之初,都要打听清楚,当地有哪些大族不可得罪。

    以商丘而论,‘护官符’就是商丘八大家。

    如八大家里的沈,宋两家,沈家有礼部侍郎沈鲤,宋家有保定巡抚宋纁。

    假如以苏严,林延潮今时今日的地位,如果一不小心得罪了沈鲤,宋纁这等大佬,尚不至于前途尽毁。

    但得罪了沈,宋家,那就是两回事。

    这等世代簪缨的大族,不仅是一家之力,他们与本地各大家,相互联姻,是扶持遮饰,约定相互照应的。

    得罪一家,就得罪一片。

    苏严再极不好讲话,再如何不讲情理,那也是对属僚,对治下百姓,但对于郡内大族,他若不懂分寸,这乌纱帽早没了。

    所以向大户筹钱,这等得罪人的事苏严不出面,林延潮来干。

    若是将来贼退,他们家在朝为官的人,知道被你重重‘敲诈’过一笔,那就等着一本参上吧。

    众人有心替林延潮说话,但慑于苏严的积威下,不敢说话。

    苏严对林延潮道:“眼下数万乱民聚集城外,一旦城破,不仅你我性命,就算城中百姓也将不保。林司马,我等身为父母官,当以本府百姓为重。”

    林延潮心想,不错,城池都要破了,自己还担心是否罪人?自己如此与明朝国破时,崇祯帝那位国丈有何不同。

    但苏严不出面,却拿自己当枪使,林延潮也不是不知。

    换了一般官员做法,就是面上先答允了,然后阳奉阴违,不肯出力。

    但眼下危及之时,林延潮也不会这么小人。

    林延潮道:“府台所言极是。但大户也是百姓,他们的钱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故而林某想请府台许诺,给捐钱的大户,免征来年夏税。这钱一来用以与响马讨价还价,二来先拿一部分,犒赏守城将士,安定军心。”

    林延潮说的办法,等于寅支卯粮,提前向大户借明年的夏税,来向响马赎城。

    如此必影响本府明年的税入,身为知府苏严的考绩。

    苏严眉头一皱,一旁让师爷讽刺道:“林司马,你与府台谈条件,那要你出面何用?”

    让师爷这话很不客气。

    “那我出面无用,那由让师爷,你来谈如何?”林延潮沉下脸来。

    让师爷不料林延潮竟敢反驳,他平日仗着自己是苏严心腹师爷,常训斥下面的官员,丝毫不留情面。

    连几位通判,甚至都受过他的气,所谓狗仗人势,也不过如此。

    林延潮这一斥,顿时令在场官员大快人心。

    让师爷冷笑道:“我若为朝廷命官,自当其责。司马大人,你别忘,你才是本府同知,当仁不让的是你。”

    林延潮斥道:“你也知我是本府同知,那么本官与府台大人说话,你三番五次的抢白作何?身无功名,竟如此放肆,信不信本丞治你一个不敬之罪!”

    故而有的人接近权力,就自以为拥有权力。平日大家惧你是因你是苏严师爷,若你没有这个身份,整府官员哪个会将你放在眼底。

    官场上下礼仪,林延潮不可顶撞知府,那是以下犯上。但数落师爷,却没有人说什么不是。

    这就是打狗给主人看!

    吴,周两位通判见两边要闹翻,立即打圆场道:“司马息怒,让师爷也并无恶意。”

    吴通判窥视苏严脸色,向林延潮说项道:“司马啊,府里也不宽裕,夏税虽不多,但也是府里重中之重,我看大家各退一步,免征一半夏税如何?”

    林延潮想了下道:“一年夏税不可再少,我看改以两年夏税,各减其半如何?”

    苏严在本府任期只有最后一年,那第二年减半,对他没什么影响。

    几位通判都向苏严征询,苏严终于通融道:“就如此吧。”

    之后林延潮向城内大户一一商议过去,最后筹来了三万两银子,以及几百名大户家丁。

    商丘知县也从城里募集了一千民壮上城。

    这些民壮家丁虽都是乌合之众,但城下乱民也是乌合之众。

    林延潮筹了三万两银子,不待与苏严分说,先拿了八千两银子给守城的士卒分发下去。

    按人头一数,每个人竟都领到三两多银子,乐得不少人都合不拢嘴

    尽管如此更进一步得罪了苏严,但却安定了的守城士卒的军心。

    一直等至第二天,万历十一年的年初一。

    归德府城头上用吊绳缓缓坠下几十筐柳条筐隔在城下,乱民们不知怎么回事,远远地望着。

    待柳条筐坠至地上时,才有乱民远远瞧了一眼道:“呵,这都是吃食。”

    “别去,城里的狗官,定是在吃食里下了毒,骗我们去吃呢。”

    这时城头上有人喊道:“府台大人说了,昨个儿过大节,城外的好汉远道而来,本府地瘠民困没什么好招待的。这筐里都是些吃食,就算是府台大人款待各位好汉,不成敬意。”

    山头那一阵骚动,然后几十骑来至城边。

    马匹所经,乱民们奔跑四散。

    几十骑中为首一名大汉向城头抱拳道:“多谢苏府台好意,但咱们一会还要刀兵相见,这些客套咱还是免了吧!”

    说完这大汉手一扬,他手下一名女匪策马向前,抬手张弓就是一箭,说话间将一正在下坠的柳条筐上的吊绳射断。

    吃食滚落了一地!

    然后这女匪英姿飒爽地策马而回。

    响马这边顿时爆发出一阵喝彩声。

    但对于官兵们而言,真是好大的一个下马威。

    眼见这女匪这等箭术,城头上都是哎呀地乱叫,大家同时压低了脑袋,生怕被这百步穿杨的女匪,一箭射向自己脑袋。

    而延潮则是心底一寒,城外这乱民确实不算什么,但这些骁勇的响马才是大患啊。

    苏严站在林延潮身旁,对方才喊话的官兵道:“你继续说。”

    这官兵道:“正所谓先礼后兵,咱们府台大人一番好意,给各位当家打个商量。若是各位当家与我们谈不拢,大家再打不迟。”

    城下响马一阵骚动。

    为首的大汉冷笑道:“那请府台大人划下道来吧。”

七百九十六章 下城来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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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头上大声喊道:“诸位好汉,你们也看到了,城里守备森严,就凭你几百人,要打入城中简直白日做梦……”

    “放屁……”

    “竟敢说我们白日做梦……”

    “打他娘的……”

    城下马贼纷纷大骂。

    那人颤栗道:“府台我该怎么说。”

    苏严直接推开此人,亲自来至城旁道:“我是本府府台,不知城下是哪位当家?”

    城下马贼为首的大汉道:“没名没号,孤魂野鬼。就是在山东地界被贪官污吏逼得活不下去了,来你这讨碗饭吃。”

    苏严沉声道:“原来是山东的好汉,山东前有瓦岗,后有梁山,都是绿林中的英雄。”

    那大汉呸地一声道:“放屁,瓦岗也配称得上英雄,咱们虽是响马,但盗亦有道,讲一个义字,宁学桃园三结义,不学瓦岗一炷香。”

    苏严道:“尔既明白盗亦有道,看来也是义贼,但为何敢与朝廷作对?本府乃河南重镇,就算你们打下了城池,将来朝廷会放过你吗?”

    那大汉道:“咱们作响马过得是有今日没明天的,管他将来如何。要么饿死,要么被官兵杀了,与其如此,倒不如起来干他娘的。”

    “大当家说得好!”

    众响马纷纷举起兵器叫好。

    苏严不为所动,继续道:“那当家也要替手下弟兄想一想,打不下城池,折了弟兄,打下了也要死人。倒不如这样,本府与城里官绅商议过了,拿出一点钱粮出来,也算赈济百姓。”

    这大汉与左右商议了一阵,然后哈哈一声长笑道:“府台老爷既是这么说,我们不是不能通融,一口价二十万白银,再拿出十万石粮分给这些饥民,就饶了你们这些贪官的狗命。”

    这大汉话一说完,城中众官员都倒吸了一口凉气,就算将归德府城全城搬空也拿不出这些钱粮来。

    就算给了,若朝廷知苏严拿这些钱粮来资贼,同样他的官位必然不保。

    苏严道:“归德刚过了大水,哪里有这么多钱粮,本府做主一万白银,一万石米粮赈济百姓如何。”

    那马贼冷笑道:“呸,狗官,你也配与我们讨价还价的吗?你拿不出来,那么我们打破城,自己会取。来人推家伙来!”

    说完后面几十名马贼从山坡上推出三门大将军炮来。

    看了这一幕,满城上都是色变,纷纷惊道:“响马怎么会有这个东西?”

    但见吴通判满头大汗道:“坏了,坏了,这几门大将军炮,是兵部过海还要运往辽东的,前几日刚在运河码头换船,没料到被马贼劫了去。”

    众官员闻言都是叫苦,他们唯一可依持的就是城池坚固。但响马有大将军炮在,攻城把握就多了三分。

    那大汉冷笑道:“府台,既不听我的话,咱们就让大家伙来说话,看看谁说得好听。”

    “且慢!”

    就在这时城头上一人喝道。

    那响马当家冷笑道:“怎么又出来一个说话的?现在就算给我跪地求饶,也是晚了。”

    林延潮笑了笑道:“本官并非来跪地求饶的,而是来救你性命的。你可知你手中的火炮,叫什么名字?”

    这当家一时失语。

    林延潮继续道:“你们懂得如何定炮身?配多少药?装几斤的铅弹?如何来轰城?有无熟练的炮手?对了,这还是新炮,还没试过炮,万一炸膛,尔等几位恐怕真性命不保。”

    说完城楼上官员都是神情一松,是啊,这些响马怎么可能会有人,懂得使大将军炮的。

    幸亏林延潮思虑周全。

    响马当家冷眼看着林延潮问道:“你是何人?”

    林延潮道:“本府新任同知林延潮。”

    林延潮一语落地,响马和乱民间顿时一阵骚动。

    响马当家惊讶地问道:“莫非你就是那个死谏当今天子的林三元吗?”

    林延潮闻言微微笑着道:“没有什么林三元,只有林延潮。”

    响马当家失声道:“真的是。”

    他身旁一名响马道:“当家的,这人就是那个死谏天子,救下我们黄河下游无数百姓的林三元吗?”

    “不错,就是他啊。”

    一名响马言道:“大当家的,我听说林三元为老百姓说话,结果得罪了狗皇帝,被贬官到河南了,没错,就是他。”

    女马匪也道:“哥哥,这林三元可是好官啊!咱们黄河两岸的老百姓,这一次都多亏了他,否则以往大水不知要死多少人啊!”

    “是啊,咱们若是为难他,强行打破了这城,害得他丢了官,这河南,山东多少老百姓以后要戳着咱们的脊梁骨骂。”

    “不说老百姓了,咱们江湖上的同道,也要说咱们这事办得不仗义。”

    “天底下有几个如林三元这样替老百姓说话的好官,咱们克不能恩将仇报啊,这城咱们梁山东的好汉不能打。”

    “但是这城咱们费了这么大的周章,总不能因林三元一句话就不打了,这么多弟兄人吃马嚼的,大家还要过这个冬呢。”

    几位响马议论纷纷,城头上的林延潮却没有听见,他不知自己竟因当初上谏之事,在黄河下游老百姓中竟有如此的名声。

    响马们议论了半响。

    这时响马大当家驱马向前数步,然后翻身下马向城头上的林延潮抱拳道:“原来真是状元公,小人真有眼不识泰山,本不该冒犯。”

    “但没办法,咱们马贼也要活,不打城,就要被冻死饿死……”

    城头上的官员不知响马为何这么快改变态度,就算大将军炮的虚实被林延潮窥破,但以响马的实力,还是有不少把握能打下归德府城的。

    “……既是原来,府台大人说要花钱,咱们也不是不能答允,你看是不是派个人下城,当面与我们谈一谈。”

    城头上的官员又惊又喜,谁也没料到响马改变态度,竟肯谈判。

    苏严当即道:“好,本府立即派人与你们谈。”

    响马当家眼珠一转道:“与我们谈可以,但别人我们都信不过。我们只与状元公一个人谈,你把他派下城来。”

    此言一出,城头上官员尽是色变。

    在林延潮一旁孙承宗立即开口道:“不可,此事万万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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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百九十七章 谈判

    城头上孙承宗大声反对后。 X

    一旁与林延潮交情还算不错的何通判道:“是啊,司马乃朝廷命官,一府同知,怎可轻身犯险。”

    连苏严沉吟半响,亦是道:“林司马下城与这些乱贼谈判,此不成体统。”

    下面的响马当家继续道:“小人虽是盗贼,但也明白什么是忠义。状元公乃是好官,不仅是河南,我们山东的百姓也是敬仰来不及的。状元公若下城,我们只有以礼相待,绝不敢有丝毫冒犯。”

    城头上见此道:“一府同知,岂是你们轻易见的?”

    那响马当家冷笑道:“怎么连这点面子都不给吗?既是如此,我怎么向几百号弟兄交待。就算我肯,弟兄们也不肯。”

    见这一幕,林延潮道:“这些绿林中人最好面子,若我不答允,他们还真以为我们胆怯,若能救下满城百姓,林某轻身犯险又算得什么。”

    见这一幕,众官员都是失声道:“司马大人三思啊。”

    苏严正色道:“林司马,你真想清楚了?”

    林延潮道:“不错,躲在城中,若是响马破城,我等不死于刀下,也免不了朝廷追责,与其如此,倒不如博得一条出路。”

    “再说林某不过是佐贰官,响马拿我如何能要挟一城。故而响马是真想谈判。。”

    城头上的官员,府衙通判,推官,商丘县的县官对林延潮无不露出敬佩的神色。若说方才堵住城门救下满城百姓,大家没有看见,但这一幕方见林延潮的胆色。

    苏严点点头道:“也好,就如此,本府与你托个底,三万两白银,三万石粮,本府可以担着干系拿出来。若是再多,你也不必当面拒绝,惹怒响马,就说不能做主,让他们先放你回来商量。”

    苏严难得的露出了几分人情味来。眼下全城安危系于林延潮身上,苏严也不得不依重林延潮。

    林延潮点点头当下来至城垛边对着响马大声道:“可以本丞可以下城,不过本丞有一条件,必须在城下三十步之内相谈。”

    听林延潮这么说,众官员都是暗自击掌叫好,城下三十步在城头官兵的守城炮,火铳的射程范围内,若是响马意图不轨,那么城上可立即射击。

    响马们商议了一阵,响马当家道:“你们也忒小心了,但既是状元公所请,某当然答允。”

    苏严朝守城的把总点点头,当下把总将调了二十名火铳手来。

    林延潮道:“既是如此,准备吊篮。”

    一旁官员们看着林延潮要上吊篮纷纷道:“司马保重!”

    林延潮长长一揖登上吊篮,看了一眼城下密密麻麻地响马,乱民,心中如鼓,既觉得有几分害怕,又觉得勇气在怀。

    若是当初老老实实在京师就好了,不搞什么上谏,不搞什么辞官。那么现在自己应该还是舒舒服服在翰林院喝茶吧。

    既清闲,又没这等担惊受怕的日子。

    那时满怀抱负,一心想着事功,留下垂世功绩,但真正事到了临头,却发觉并非这么容易,甚至还会没命。

    但身在翰林院,如何知大明的积弊所在?如何知民间百姓有多苦?盖天下之事闻者不如见者知之详,见者不如居者知之尽,也就在这里了。

    林延潮缓缓坠至城下,然后来至城下三十步处。

    响马们左右相顾,当下八骑策马而来直奔林延潮面前。

    城楼上的火铳手这一刻都是握紧火铳,数九寒冬之时,额上渗出了汗水。

    但八骑很快下马,八人都是向林延潮恭恭敬敬地抱拳。

    “孟大虫见过司马!”

    “马头焦代手下弟兄们向司马问好!”

    响马头子对林延潮笑着道:“李二回对司马大名久仰已久。”

    见数人各报名号,林延潮知他们都是山东响马,却不料他们却对自己如此尊敬。

    林延潮道:“不料林某在几位当家眼底竟有如此清名,实是意料不到。”

    响马头子李二回笑着道:“我们也不是一生下来就当响马,都是被朝廷里的贪官污吏迫得没办法。若是朝廷里能多几个如司马这样的好官,山东何来有一个响马。”

    几名响马当家都是道:“司马上谏之事,我们山东百姓无不感念你的恩德。”

    林延潮也是抱拳道:“承蒙几位当家看得起,那我也不客套了。林某请几位当家解了府城之围,这个人情就算是我欠几位当家的,他日若是几位当家有什么事用得上林某的,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几位响马当家对视一眼,李二回道:“司马真是快人快语,说实话我们这一次要司马亲自来见,一是想高攀结交司马这样的朋友,二来……”

    “二来本是看在司马金面上,我们不可再继续为难。但几百名弟兄的吃食,都是照落在这商丘城上。我们不能冲着司马一句话就空手而归吧。”

    “不错。”众响马当家都是点头。

    李二回响马当家道:“咱们不二话,三万两银子,三万石粮食,拿了我们就撤围。”

    看着众响马期待的眼神,对于他们而言这已是极大的让步了。

    看来林延潮这面子,还果真是'金面'啊,值得不少钱。

    这时林延潮却摇了摇头道:“这钱粮拿不出来。”

    一名响马暴躁地道:“怎么堂堂一个归德府这点钱拿不出来?你可别骗咱们,来打这归德府前,我们都踩过盘子了。”

    众响马纷纷点头了。

    林延潮看向这响马道:“今年黄河决口,你们山东淹了运道,但咱们归德府大水过去,好几个县连屋子都不剩一间,剩下的老百姓都是一穷二白。”

    “没错,就算穷到这个地步,三万钱粮我们也拿得起,但却不能拿。拿了本丞,府台老爷就会被御史弹劾,参上一个通贼的罪名,到时就算城池不破,林某一样是死。”

    几位响马面面相窥,皆知林延潮说得是实情。

    林延潮道:“几位当家都是讲义气,劫富济贫的好汉,但打归德府,这是劫贫济贫。就算这钱粮你们拿走了,以后归德府的老百姓怎么办。”

    “林某既身为本府父母官,百姓的生死就是我林某的生死,故而我也与几位当家托个底,一万五千两拿走,而粮草本府自会赈济灾民。”

七百九十八章 钦差来了

    大风从黄河北面刮来。

    当林延潮坐在吊篮里回城时。

    左右官员都是迎了上去:“司马受惊了。”

    “司马独闯虎穴,真赵子龙矣。”

    苏严打量林延潮的神色,见他一脸淡然道:“回来就好,谈不成,咱们就守城,这未必守不住。”

    看着众人期待的眼神,林延潮笑了笑道:“府台,一万五千两银子,谈妥了!”

    众人闻言倒吸一口凉气。

    “真的谈妥了?”

    林延潮笑了笑,看了一眼城外的响马,然后道:“不仅是一万五千两,他们还将三门大将军炮丢下,我说嘛,他们真不会用炮。”

    见林延潮这么说,众人都露出惊喜的神色。

    “城守住了。”

    “响马退兵了。”

    何通判激动地道:“听闻昔日数万匈奴兵围晋阳。晋阳眼见不守,刺史刘琨半夜登城吹了一曲胡笳。数万匈奴兵闻声唏嘘流涕,一夜间卷甲退兵。”

    “此事我等本是不信,今日见司马之事,方信古人之事不欺也。请司马受我一拜!”

    何通判向林延潮长长一揖。

    刘琨胡笳退匈奴之事,人所周知,而今日林延潮一席话令城外数万乱民掩甲休兵,也是如刘琨般的奇迹。

    林延潮笑了笑,笑着道:“此事实多亏府台居中运筹帷幄,本丞不敢居功。”

    苏严见林延潮谦让,神色大霁道:“不敢,司马轻身犯险,说退响马,这才是第一功。”

    见苏严这么说,城上众官员都是向林延潮,苏严二人道贺奉承。

    万历十一年,正月。

    黄河坚冰终于融化。

    草木开始复苏。

    年初响马造成的风波,终于退去。

    在林延潮一席话下,归德府城商丘,免遭历史上全城灰烬的厄运。

    就在新年伊始,河南官场上流传着一个消息,那就是钦差来了。

    听说天子要派钦差来视察河南的河工,赈灾。待听了钦差人选后,河南官场上的官员,犹如一盆凉水浇下。

    这派来查案的钦差不是别人,而是今都察院右都御史丘橓。

    丘橓是什么人,刚直鲠亮可比海瑞,铁面无私可比包拯。

    在张居正案上,他亲自将张家抄没,再将张居正三个儿子下狱拷打,逼得张居正长子张敬修自杀。

    虽说最后张居正之案,因林延潮上谏之故,没有办成铁案。

    但天子仍对丘橓在张居正案上,那等追查到底,绝不容情的态度,十分赞赏。

    于是天子将他提拔任都察院右都御史(正二品)。

    不久传闻就变成了真实。

    都察院右都御史丘橓代天子巡狩河南,顿时河南官场一片哀鸿遍野。

    然而听到铁面无私的丘橓,要来河南视察后。

    府衙里的气氛顿时有些变了。众府衙官员看向知府苏严的脸色都有些不同。

    响马渡河,灾民闹事,府城被包围,还拿出一万五千两向马贼赎城,几件事加在一起若给钦差知道,苏严乌纱帽难保。

    入了夜。

    林延潮身为一府同知,就住在府衙中。

    府衙分外署内署,外署乃办公之处,内署就是官员与家眷休息之地

    府衙里,知府宅位于内署正中,外头有一道门通往外署的后堂,天黑后这道门就是关闭,任何人要见知府都需通禀,就是府衙属官也不例外。

    林延潮的同知宅就位于知府宅之东。

    同知宅经重新修葺过,乃两进宅院,随从师爷都住在外进,林延潮与家眷住在内进。

    因林延潮还没有独立署衙,故而在外进设了一间公房,与师爷们议事。

    林延潮端坐公房内,左右是孙承宗,丘明山两位师爷。

    经上一次之事,林延潮没有怪丘明山劝自己弃城而跑,反而谢他通风报信,将他幕酬从原先五两一个月,升至七两银子一个月。

    不过孙承宗因前几次之事,对丘明山十分厌恶。

    对于自己幕僚团队里的‘矛盾’,林延潮看在眼底,但没有制止。这适当制造些不和,反而能让他们更尽心为自己办事。

    丘明山先开口道:“这一次钦差巡视河南已成定居,以丘都宪的杀性,这一次不知要摘到多少乌纱帽。”

    “至于苏府台,我看这一次是自身难保。他为官多年,民间积怨,官场上对他多有怨言。他的事若被捅至钦差那,最少一个虐民之罪是逃不了的。东翁,我看这归德府的天是要变了。”

    孙承宗道:“东翁,先圣有云,四境之内有一民不安,则守牧之责也。苏知府这等之人为官,不知多少百姓受害,又屡次打压东翁,东翁正可以借助这一次丘都宪来河南,将苏知府在归德为祸百姓之事上奏朝廷,既是为百姓请命,也是为自己出一口恶气。”

    林延潮闻言沉吟不语。

    丘明山察言观色道:“孙兄此言差矣,苏知府刚愎自用,铁腕治下,这是他的性子,却不是有意针对东翁。若非私怨,徒然参劾上官,一旦为苏知府知情,那么就是不死不休了,投鼠需忌器。”

    “还有东翁身为佐贰官,在官场上当以息事宁人为第一事。若是一到任,就挤走上官,官场上会怎么想。若得一个好生事,排挤上官的风评,那么将来谁敢用东翁为官。故而别人要弹劾苏知府是别人的事,东翁切不可插手。”

    孙承宗怒道:“为民请命,却没有听说过顾忌这,顾忌那的。要是顾惜此身,为官作什么?”

    丘明山讥道:“笑话,若连这官都当不了,又如何为民请命?”

    眼见二人又要吵起来,林延潮伸手一止,二人当即停止争议,向林延潮告罪。

    这时外间有敲门声。

    原来是两名锦衣卫张五,赵大,他们道:“司马大人,你要我们查的事,已是有眉目了。”

    说完二人递给林延潮一封信然后退下。

    林延潮见信后道:“果不其然。”

    然后林延潮将信递给孙承宗,丘明山,二人看信后恍然大悟,原来林延潮托锦衣卫去查苏严背后的背景啊。

    丘明山弹纸道:“难怪苏知府强令兵马去虞县解围,原来虞县码头上有歙人吴业二十艘木料船。”

    “这吴业是何人?”孙承宗不由问道。

    “此人乃即要入阁的许阁老岳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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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百九十九章 甩锅

    说起木料船,就必须说引起百官叩阙之事的皇城大火。

    大火后,天子召匠工,商议从江南买木料,运至北京修筑被焚毁的殿宇。

    当时木材乃是徽商的天下,徽商口碑很好,不以次充好,不以假充真,口不二价。

    天子索性就让徽商采办,重修被焚毁大殿。徽商为何要费那么大气力承担修殿之事呢,因为这事其中大有好处。

    历史上的万历二十四年,也是皇城失火,天子要重修三大殿。

    当时徽州木材商人王天俊等十人也是奉旨修殿,去请负责此事工部营缮司郎中贺盛瑞札付。

    贺盛瑞与王天俊约法五章,一不得抵免关税,二不得冲撞官舫民船,三不得欺压地方州县,四不许未经检查即行通关,五官府不预支经费。

    众商人闻言,心想如此运输木材至京,不可横行无阻、不能夹带私货、不能偷税漏税、没钱垫资,此事哪里有利可图。

    于是众商人联络宫中的太监,给清廉,不受贿赂的贺盛瑞治了一个‘冒销工料’的罪名,然后被贬官,最后郁郁而终。

    后贺盛瑞之子贺仲轼,一直为父亲申冤,虽最终得平凡,可最后大明灭亡,贺仲轼与其夫人自杀殉国。

    所以由此可以看出,为何苏严不听余大忠反对,仍是强行令他率军前去虞县解围。

    “修建皇宫的大料,以及阁老岳父的木料船,竟比一府老百姓的安危重要,还有这道理吗?”孙承宗愤慨地道。

    丘明山一脸嘲讽孙承宗‘太年轻’的样子道:“孙先生,晏子治东阿之事你可读过”

    昔日晏子治理东阿,齐王责怪晏子将东阿治理太差,要处罚于他。

    晏子说君上给我三年,定让东阿大治。

    结果没到第二年,东阿大治,齐王大喜问晏子有什么办法。晏子说以往我治东阿时,不受贿赂,不向人行贿,治下老百姓无一饥饿。君上那时候怪我。

    现在我治东阿,受人贿赂,加倍征税,将得来钱行贿你的左右,治下老百姓冻饿大半,你反而夸我。我不懂这官要怎么做了。

    丘明山举出晏子这故事,孙承宗当即无言以对。

    丘明山冷笑道:“晏子之时,官吏权贵不过羔羊,而今则为虎狼,你若为官罪上?还是欺下?我还是那句话,老百姓为鱼肉矣,什么时候明白这句话,才算当官入了门。换我是苏府台,也会这么办。

    “何况这还是许阁老岳丈的木料船。你可知许阁老岳丈是什么人?”

    丘明山给孙承宗卖了个关子。

    孙承宗见丘明山如此,哼了一声也不接话。

    林延潮笑了笑道:“丘先生还是说了吧。”

    丘明山向林延潮道:“回东翁,此人乃歙县大商人吴守礼的族亲。”

    林延潮讶然问道:“就是那向朝廷捐银二十万两的吴守礼。”

    丘明山点点头道:“不错,去年黄河,苏松大水,南北多省迭遭旱涝灾害,歙县人吴守礼主动捐银二十万助赈。当今天子龙颜大悦,实授南京光禄寺属官两员予吴家。而许国的岳丈,与这吴守礼正是同乡同族。”

    孙承宗恍然道:“难怪结好了其岳丈,就如同结好了许阁老,结好了许阁老,就结好了南北的徽商。故而苏府台派兵救援修建皇宫的木料船,那是在情在理。这些城狐社鼠。”

    “我说得是苏严并非是吴员外,国难之时,他能举家抒难,此难能可贵。”

    “什么难能可贵?”丘明山冷笑道,“这背后有什么往来交易,此我皆是不知,若表面视之,尔也想得太简单了。”

    孙承宗被丘明山挤兑后,也不接口。

    林延潮道:“依我看,苏严如此出力,恐怕他背后之靠山是许阁老。”

    孙承宗道:“那东翁,没料到苏严的背景如此深,我们要扳倒他,岂不是难了。”

    丘明山道:“就拿此事而言,若有人不长眼睛参劾苏府台,不仅得罪了皇上,还得罪了内监,甚至还得罪了许阁老。苏严为官虽酷烈,却并非不知阴阳之人,要弹劾他就是打草惊蛇,反被蛇咬。”

    丘明山说完,心想林延潮还真是谨慎,若非先调查了苏严的背景,贸然一本参上,就等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丘明山问道:“莫非东翁真有参劾苏府台之意?”

    林延潮闻言笑了笑:“不会参劾,怎么说以后共事,还是要摸一摸他的底。”

    丘明山闻言,心想自己的东翁还真是口蜜腹剑。

    若林延潮不打算参劾苏严,何必让锦衣卫费这么大的劲,打探苏严的靠山背景。

    但林延潮心底已决定扳倒苏严,但那日在城头上,响马退去后,林延潮主动将功劳皆推给知府,让知府大大长脸,二人在府内官员面前,都是一笑泯恩仇的样子。

    这边给人戴高帽,那边却打算下黑手。

    不过丘明山心底却一阵阵欣喜,这样的东主,虽有时以民为重的想法迂腐了点,但大体与他三观相合。

    孙承宗也理解林延潮,君子之道,有经有权。

    孙承宗在旁建议道:“东翁,既是赈灾之事上查不出苏府台的把柄,不如改从河工之事下手。”

    丘明山变色道:“这不行,赈灾之事若说是一点,那么河工之事就是一片,这其中不知有多少官员牵扯其中,若真察下去可能会得罪了整个河南官场。监察御史被杀,就怀疑与河工之事有关,这浑水咱们可不能趟。”

    林延潮问道:“听闻监察御史就是在巡视本城时自杀。”

    丘明山正色道:“不错,就在北察院衙署。”

    商丘城里有北察院,南察院,以往都是巡按御史来地方巡视时的衙署。

    北察院是京师都察院御史下榻之处,南察院就顾名思义了,但之后商丘不归南京都察院监察,南察院就废除了,现改为参将府。

    林延潮道:“北察院禁卫森严,若是有人要谋害御史,恐怕办不到吧。”

    正说话间,突然陈济川禀告道:“老爷,方才开后门,发现一封密信。”

    几人闻言都是惊讶,林延潮取了密信一看。密信竟道的是这一次御史被杀之事。

    信中所言,原来这监察御史吕毓昌巡视至归德府,上河堤视察河工,觉得其中有猫腻。于是回府后调集账册查账核对,发现账册中有严重贪冒。

    于是吕毓昌见黄河百万百姓无家可归的惨状后,十分愤怒,决定在给天子的奏章里上奏此事。

    但吕毓昌准备上奏之事,却为家仆吕祥得知。于是吕祥擅自作主,替吕毓昌出面,找到其中之一的当事官员索贿。

    当事官员决定给吕祥五千两银子,让他交给吕毓昌请他按下此事,不上奏天子,并私下答允分给吕祥好处。

    于是吕祥大喜向吕毓昌通报此事。

    看来这里,林延潮不由一叹,当时官场规矩就是如此。一般的御史都会拿了钱息事宁人的。

    但是吕毓昌不肯,执意要将此事向天子禀告,并还要将这当事官员行贿之事一并奏上。

    这件事不仅将当事官员惹恼了,还惹到了吕毓昌的家仆吕祥。吕毓昌如此不仅自己赚不到,吕祥也赚不到钱。

    然后一日夜里,吕毓昌联合两名家仆,给吕祥喝了一碗毒茶后。吕祥再将吕毓昌勒死,伪作成上吊自杀之状。

    然后吕祥与另两名家仆上报商丘知县,说吕毓昌系自杀,但随即知县认同这一结果,河南各级衙门也一直以吕毓昌自杀之结果。

    写信之人所言,自己亲眼目睹此事,句句是真,吕祥必受官员主使,他收钱后,杀死其主。

    写信之人说自己怕官官相护,惹来杀身之祸,不敢轻言一句。眼下知林延潮当初在府外救下几十名百姓,又不畏生死出城与响马谈判,知道林延潮是一个好官。

    于是他将此事秘告给林延潮,希望林延潮能为吕毓昌伸冤,将此案大白于天下,还吕毓昌一个公道。

    信中还说,自己不知到底是什么官员主使吕祥杀得吕毓昌,但知道当初吕毓昌要弹劾的一共有六名官员。

    主谋杀吕毓昌的必然是六名官员之一。

    林延潮一看六名官员名字,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六名官员有河道衙门,有布政司,有按察司。

    其中知府苏严的名字赫然在列,而且官位还不是最高的。

    林延潮看完信后,觉得真实度很高,因为细节很详细,写信之人说自己当时就在吕毓昌身边,此事多半不会有错。

    林延潮让孙承宗,丘明山退下,他不打算将信中内容告知二人。

    现在对林延潮而言,可是烫手山芋,抱在手中。

    若真要向天子秉直陈言此事,就是得罪了半个河南官场,这么多一省大员,这干系不是自己这五品官可以担得起的。

    现在林延潮左右为难,若是说,那么自己恐怕当不了这干系,连申时行都不保不住,何况这名单里还有申时行当初要林延潮保下之人。

    但若是不说,自己就有亏天子交待暗访查案之职。

    林延潮左思右想一阵,决定将此信交给正牌钦差都御史丘橓。

    人家是正二品大员,就算有什么事,也有高个子顶着,而自己赶紧甩锅才是正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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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百章 微服私访的钦差

    此事对于林延潮而言,有两个选择。

    若直接将此信单独上交给皇帝,将来破了御史被杀一案,那么皇帝肯定会嘉奖自己。若是交给丘橓,那么自己很难有什么功劳。

    不过此事也很有风险,若林延潮真将这案子捅到了皇帝面前,自己以后在河南官场上也怕是寸步难行了。

    所以大多实力办多大的事,丘橓身为右都御史,当今都察院的二号人物,是有这实力办下此案的,故而林延潮是坐观他之成败。

    当夜林延潮将信交给赵大,张五二人,让他们连夜送给丘橓,并禀告张鲸说御史被杀之案有眉目了。

    赵大,张五接信时都是一脸又惊又喜的神情,因为他们与林延潮一般都这等终于可以甩锅的想法。办完这趟差,他们就可以回京,不用在这苦地方苦熬了。

    对于林延潮,现在赵大,张五是千恩万谢。

    却说丘橓要来河南的消息,可是令官场上一夕数惊。

    在大明官场上,京官还算是‘清廉’。

    因为他们只收‘炭敬’,‘冰敬’,这些都是官场上的往来馈赠,不算贪污的把柄。

    这样京官当了婊子又立了牌坊,一面收着钱,一面说我这钱干净,不是从老百姓身上剥削来的。

    但外官就不同了,外官不巴结京官,那在官场上就没办法混下去。外官又无同僚馈赠,故而为了保住乌纱帽,只能收受贿赂,剥削地方。所以整个河南省的官员,有几个敢说自己是清廉的。

    而这一次他们作死碰到的是丘橓。

    丘橓什么人?

    勇于任事,不讲人情之人,他为官清廉可比海瑞,又以强直好搏击而名称一时。

    当时天子要抄没张居正家宅,百官首鼠两端不愿去。

    丘橓因与张居正有旧恶,在这时挑起大梁,向天子言之凿凿地说‘湖广一省之脂膏,半辇载于张,王(王篆)两家。’言下之意,张居正,王篆乃巨贪。

    于是天子将抄家之事委于丘橓。

    当时于慎行,申时行,许国,赵锦(右都御史,丘橓的前任)都写信劝丘橓手下留情,丘橓却皆是不纳。

    丘橓抄家之时,搜监之人将张家女眷身上亵衣剥至肚脐以下,连赵太夫人也不放过。

    之后严刑拷打,张敬修自杀,张懋修投井而死不成。

    当时张元忭忿忿道,此乃辱其母,杀其子之举。

    张敬修自杀后,丘橓向天子狡辩说‘求其生而不得,则死者与我皆无恨也’,一副此事与我无关的样子。

    后抄没张家仅二十万两银,与丘橓当初所言两百万银子可谓天差地别,于是邱橓就说张家早将脏银都藏在王篆,曾省吾,傅作舟家中,曾省吾受寄十五万,王篆十万,傅作舟五万。

    丘橓以此将张居正之案扩大,以此株连他人。

    之后丘橓抄家拷打审问王篆,曾省吾,傅作舟,将三人家中尽数抄没后,共计所得不过十二万两。

    然后丘橓大笔一挥,将这抄没三人家产来得十二万两,说是张居正寄脏银存于三人之家,以向天子回复,否则哪里来得‘湖广一省之脂膏,半辇载于张,王(王篆)两家’之说。

    后丘橓因百官叩阙之事,方才停手,否则此案还没完。

    (历史上丘橓从王篆,曾省吾,傅作舟搜不出银子,迁怒于地方官,弹劾荆西道右参议许一德,分巡荆西道佥事张应诏,钟祥知县王希尧举措不当,包庇王,曾,傅三人,甚至帮三人变卖家产,田产,总之一句话抄出的银子不合丘橓的预期。

    然后许一德罢官,王希尧贬官,张应诏因检举张居正同党陈瑞,殷正茂,免于处罚。)

    从审理张居正案看出,丘橓乃冷酷无情,以及好株连,宁错杀不放过的酷吏。

    而这样官员来河南巡视河工,赈灾之事,河南上下官员如何能不惧?人人自危,小儿止啼都可形容丘橓来河南之势。

    河南官场上现在可谓如临大敌。

    二十日这一天。

    省城开封码头上,官兵列道,左右船只一律拉走,只为迎候丘橓。

    但见巡抚,藩,臬,河道各级衙门官员冒着凛冽的寒风,皆是齐至码头上,

    开封府里河南巡抚杨一魁,河南左布政使龚大器,河南右布政使董汝汉,河南提刑按察使杨一桂,甚至连河道总督李子华都从山东济宁来至开封,迎接丘橓的大驾,这等排场不可谓不隆重。

    河南巡抚杨一魁面沉如水,看向站在自己身前的河道总督李子华。

    李子华,杨一魁都是都察院副都御史(正三品),但李子华还挂工部尚书衔,乃正二品高官。

    故而同为封疆大吏,总督与巡抚的高下之差就在这里。

    杨一魁是没有料到,以李子华之尊与丘橓应不相上下,居然也会从山东赶至河南来迎接。就算是丘橓奉旨视察河工,但李子华也不用紧张到这个地步。

    李子华在码头上来回踱步,遥遥望去但见一叶扁舟出现在码头前。

    众官员们都是一阵惊呼,李子华回身与杨一魁道:“久闻都宪之清廉,名不虚传。”

    杨一魁点头道:“轻车简从,乃名吏风范。”

    当扁舟靠岸之时,号炮齐鸣。

    当扁舟上一舢板搭在码头上时,众官员一并颂声道:“河南官员恭迎钦差南巡!”

    众官员中,唯有李子华抚须端视,但却见扁舟上下来一名仆役,顿时心道一声不好。

    但见这仆役道:“列位大人对不住,老爷早已是下了船,说探察民情去了。这船里有老爷随身行李,官袍,唯独没有老爷。”

    此言一出,整个码头上的官员一片哗然。

    这都什么年头了,钦差大人你还搞微服私访的这一套。你莫非真是要揪着我们河南官场不放吗?

    你还搞一艘空船,来戏弄我等,诳我们在码头上迎接,这是什么意思?

    李子华,杨一魁的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

    一名官员出面道:“可知你们家老爷是什么时候下得船?身边有几个人?去了哪里?我们也好派兵护卫。”

    这下人道:“老爷是进了河南境内时下了船,至于去了哪里,小人不知。”

    听完这下人之言,李子华,杨一魁对视一眼,心想这麻烦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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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百零一章 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归德府府衙排衙。

    下面的官吏都是捏了一把汗。

    因为大老爷与二老爷,又起争执了。

    以往苏严在归德府坐衙时,从来都是一言堂,但现在林延潮任同知,终于有人可反对几句。

    但见林延潮道:“吾以为这一次随贼的乱民,乃不得已为贼所裹挟,另外也是为饥寒所迫耳,若是以雷霆手段镇压,恐怕会失去民心。不如大赦百姓,归田者不问,再犯者弗赦,以为宽仁之政。”

    苏严不悦道:“司马又生妇人之仁了,这乱民不追究,日后再作造反生事,如何是好,唯有杀一儆百,震慑这些宵小。”

    林延潮说完,下首本府巡捕也是为难地道:“府台老爷,这一次造反乱民,牵涉甚多,若是强行去民间抓拿,恐怕会激起民变。”

    苏严斥道:“那是你的事,不是本府关心之事。”

    巡捕为难地道:“那府台大人,恳请你调动官兵,协助捕快抓拿,以免乱民生事。卑职请府台拨一百名官兵相助。”

    苏严双目圆睁道:“吕巡捕,告诉你不要与本府算账,不然将来本府找你算账!”

    当下散衙,吕巡捕一脸大汗而去,其余官员仿佛刚才在正堂内都呼吸不畅般,到了堂外方才立在那长长的喘息。

    堂中林延潮摇了摇头,自己在苏严这等人手下为佐贰官,真是十足摆设一个。

    不过林延潮为何明知自己反对无效,也要出言反对,那当然是为自己留后路。

    万一苏严将来作死,又再度激起民变。林延潮也会因当初在议政时,说了这句话,而免去罪责。若林延潮一句话不说,就如同默认此事,将来归德府第二次激起民变,自己身为佐贰官就要再度与苏严一起背锅。

    林延潮可真的不想再来一次下城退兵之举了,自己的命不可能总是那么大。

    所以宁可在堂上得罪苏严,也要明确表达自己意见,否则就如同其他三位通判,与苏严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

    但自己至归德府任官以来所提建议,苏严一句也没听过,权力甚至还不如三位通判,他手上至少还有分管辖事之权,这令林延潮不免生不得志之意。

    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

    林延潮心底长叹,正要起身,苏严在旁道:“林司马请留步。”

    林延潮停下脚步,苏严难得温言地道:“林司马这边坐。”

    林延潮点点头,坐在了苏严案边问道:“府台有什么吩咐?”

    二人都是很有默契,刚才堂上不过公事上的争执,大家私交还是可以的,也算是大家不‘因公坏私’。

    苏严从匣子里取了两锭银子放在案上,林延潮见这两锭银子与库银差不多大小,但唯一就是银锭上没有府库的印记。

    苏严道:“司马初来乍到手头想必不宽裕。”

    “府台……”

    苏严笑了笑道:“林司马看来是误会,本府为官清廉,岂是行贿之人。此乃两百两耗羡银,司马为本府同知,一年可从耗羡银中支一千两百两。”

    什么是耗羡银?

    这名词才出来不久。

    但一提耗羡就知道了。

    这可是千百年来之陋规,在汉朝时,每缴粮食一石,官员称为了免被雀鼠偷食损耗,让老百姓加耗两斗,这两斗称为雀鼠耗。

    到了明初和明中,百姓缴粮,就有淋尖踢斛。

    什么是淋尖踢斛?

    就是官吏收粮时,用斛装粮,老百姓将粮往斛里装满后。

    官吏用脚踢斛,斛面堆尖的粮食就掉到斛外,然后这掉出斛外的粮食都归官吏了。

    此外还有顺风米,养斛米,鼠耗米等各色名目。

    好了,现在张居正搞一条鞭变法了,老百姓不缴米粮,改缴银子了。

    张居正以为官员们如此没办法搞淋尖踢斛那一套了,但没料到官员贪腐的智慧是无穷的,没有淋尖踢斛,咱还有火耗嘛。

    一府一县所征火耗,除了实际火耗,其余都由官员自己分了。

    一般火耗是老百姓缴纳正税的二至五成不等,到底是二还是五,一看地方穷富,二看官员良心。

    面对这耗羡银,林延潮没有动手拿。

    首先这算贪污吗?算,这是林延潮官俸之外的收入。

    但这真的能算贪污吗?、明朝官员官俸之微薄,众人皆知,若林延潮真靠官俸,只能勉强一家吃喝,至于师爷,随从,以及官场打点根本无从说起。

    故而官员们都默认耗羡银收入,在明朝为官,恐怕没有几个人是不收耗羡银。

    甚至耗羡银这一潜规则,到了清朝,朝廷还将他合法化了。

    这就是著名的火耗归公及养廉银制度。就是朝廷将耗羡银,视同为正税,定一标准,不许官员滥征。然后将这征来的耗羡银一部分作为官员养廉银发放,剩下一部分称为羡余,缴入藩库。

    林延潮之所以犹豫,不是收不收这两锭银子,而是在想苏严背后的用意。

    林延潮道:“这耗羡银不是由户房分发吗?怎么劳府台亲自送,此下官实不敢当。”

    苏严见林延潮看破了他此举之后用意,笑了笑道:“林司马可知分管河工之事,藩司那已是有决定了。”

    林延潮心道苏严果真在藩司那有人,藩司公文还未下移,他就提前知道了。

    苏严道:“藩司言归德同知管河工乃是循例,非寻常不可更易。”

    林延潮心知苏严是一定要将自己挤至管河同知的位上,免得以后他在府衙管事,林延潮在旁反对。

    林延潮问道:“那本丞设厅之请呢?”

    苏严面无表情地道:“藩司让本府自行裁定。”

    林延潮闻言心底一笑,布政司这么说,就是默许了。当然此事却令苏严却很不高兴。

    但见苏严道:“分厅视事,如此就是两个衙门了,正所谓天无二日,民无二主,本府以为此举不妥。”

    林延潮心道,苏严好大的口气,这一府知府,竟给你当出皇帝的赶脚来。

    “若是林司马不分厅视事,那么这府衙内永远都有司马办事之地,这耗羡银本府可作主,给司马增至一年两千两。若林司马坚持己见,那就是要另起炉灶,本府虽不赞成,但也唯有祝司马但行好事,莫问前程。”苏严皮里阳秋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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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百零二章 河工银

    但行好事,莫问前程,换句话来说,就是你爽就可以了,但前程就不要问了。

    不过这句话威胁之意甚重,苏严斟酌了下口气道:“林司马,你三元及第出身,乃商文毅公后第二人,金马玉堂方是兄弟施展抱负的所在,以兄弟之才,待时养望将来必有入阁之日,何必来州县任这风尘俗吏,作此功名之士。你大可拿这耗羡银去京里找相熟同年活动,至于河工之事,本府替你一肩挑之。”

    苏严的意思,让林延潮不要分厅视事。但若不分厅视事,那么林延潮虽说分管河工,但也是在苏严下面俯首听命而已,根本没有事权。

    当然苏严为了补偿林延潮,让他每年从耗羡银中支两千两,有了这笔钱以后也可去京里打点,早点谋得回京复官,不要在这一府数县内,二人咬来咬去了。

    一山不容二虎,苏严说得未必也不是道理。

    真分厅视事,苏严在首尾上处处针对自己,那么林延潮也将一筹莫展。将来河工出了事,林延潮则是一人背锅。

    假设今年黄河再度大水,到时不仅危及一府老百姓的性命,那么自己的官位也将不保。

    面对苏严的威胁,林延潮真想当面打脸,但他为官数年,早已是不是当年意气用事之时。

    林延潮开口道:“且容下官考虑两日。”

    苏严露出讶然之色,然后道:“林司马自便。”

    林延潮回府后,与孙承宗,丘明山商议。

    丘明山大力表示支持,因为林延潮开厅视事后,但等于独立衙门,有单独的财权,事权。纵是要受苏严打压,但总是胜过事事在他下面受气的好。

    这天锦衣卫赵大,张五也是赶回,告诉了林延潮一则消息。

    林延潮次日当面向苏严请开厅视事。

    看着苏严额头上青筋暴出的样子,林延潮却是微微冷笑。

    这对于苏严而言,简直比当日林延潮直接拒绝他更令他暴怒。似他这等之人,最不能容忍就是有人违逆他的意思。

    但见苏严脸色阴沉,是一阵青,一阵红,半响方道了一句知道了,然后与林延潮再无交语。

    见苏严一脸阴郁,林延潮却是心底大爽,尔这贪官酷吏,今日终于也让你吃瘪了。

    待林延潮离开府衙那一刻,不由有等‘仰天大笑出门去’的快意。

    不过府衙官员则都是暗中摇头,林延潮如此彻底得罪了上宪,这是官场大忌,以后哪里有好果子吃。

    林延潮眼下公卿延誉,负一时物望,朝廷有不少大臣是他奥援。且林延潮刚来归德府又很得老百姓爱戴,故而苏严一时拿他也没办法,只能允许林延潮开厅视事,然后待日后找碴了。

    什么是设厅视事?

    厅古作听。古代官府办公的地方叫做“听事”,简称“听”。

    同知有两等,一等是佐贰官,也就是林延潮现在如此,辅助知府,其权受到知府遏制。

    还有一等就是设厅。

    厅有两等,一等由布政司设厅,直归藩司署理的,这称为直隶厅同知。

    还有一等因事而设,归府署理的,这称为散厅同知。

    林延潮请求设厅,就是从佐贰同知,转为散厅同知。

    当然直隶厅同知权限更大,好比现在直管县,归省(布政司)直管。但设直隶厅兹事体大,需经朝廷批复,而散厅同知因事而设,因事而革,手续上相较要简单多了。

    管河同知署行辕,林延潮就选在商丘县学旁,先打算借居民房之内。

    临时行辕,前门是习字街,后门是训字街,东北是微子庙,微子是商纣王的兄长,周朝时得封宋国,乃是天下宋姓之祖。

    同知署行辕离府衙不远,一座三进的宅子。

    虽宅子不大,但既为公署,也有正堂,二堂,后宅之分。

    正堂为排衙,正式场合所用,正堂外厢房为同知署署吏所用。

    二堂为同知白日办公,官吏接见之地,二堂旁取一间正屋作签押房用,二堂旁厢房为长随,幕客居住。

    林延潮设厅视事后,让孙承宗任书启师爷,丘明山任钱谷师爷。

    师爷不过是外人称呼,实际就是幕客,幕僚,常言有云‘官断十条路,幕之制事亦如此’

    此外还有充作长随的。

    长随与官员间十分特殊,既似主仆,又似雇佣。

    二者有主仆之分的上下关系,但长随也可忽来忽去,事无常主。

    师爷,长随都如同官员自雇的政府官员,官吏见之常称之二爷。

    长随有五职,一门上,二签押,三管事,四办差,五跟班。

    门上又称门丁,司阍,门房,林延潮让展明,以及老家来的家仆司门内堂外堂门禁,百姓只许至正堂,官吏只许至二堂。

    什么人可以见,什么人不该见,门上可替林延潮筛选,然后通报。林延潮要出门也需门上准备车马。

    至于签押,就是签押房里的长随。

    签押房里长随有稿签、发审、值堂、用印、号件、书禀六职,当然这是总督巡抚,藩司签押房的标配,如林延潮这等基层亲民官,签押房里也就三五个人。

    林延潮让孙承宗总司,并用印签押之事,然后几个门生帮忙就是。

    官场公文上申称详文、平行称关移、下行称牌票,这都要用印才能生效。官印就是官员权力所在,一旦失印,绝非丢官这么简单。

    还有就是冒用印信,不少胥吏都贿赂衙门里的正印官的掌印,拿到盖印的牌票后,然后去民间敲诈勒索。

    故而对官员而言,签押房就是机要之地,就犹如皇宫里文渊阁一般的存在。

    若非林延潮对孙承宗如此信任,也不会将签押房交托给他。

    官场有云,假门上,真签押。

    门上看似掌握官员出入,权力很大,但签押才是真正接触官员,幕友之人。林延潮将门生放在这位置上,也有历练之意。

    其三就是管事。

    衙门里的管事,不同于管家,有管仓的,有管库的,有管监的,有管号的,还有有管厨的。

    林延潮索性将之一并委给陈济川。

    此外还有办差,跟班。办差就是出外办事,跟班就是照顾起居。

    以当时官场的陋习,一名官员到任后师爷,长随都是自带的,往往浩浩荡荡上百号人。

    到了清朝时,朝廷看不下去,规定督抚带家人五十名,藩臬带家人四十名,道府带三十名,同知、通判、州县带二十名,州同、县丞以下官员带十名

    若多带降调一级,不过话是这么说,但没有官员真按这么办的。

    故而林延潮任同知后,带着二十多名随从,也不算太多。

    开厅视事后,忽门子传,有人远道来拜见林延潮。

    林延潮心想就算钦差要来,也没这么快吧。

    林延潮开门一见,来人竟不是丘橓。

    但见陈行贵向林延潮施礼。

    林延潮一把扶住他道:“你怎么会到河南地界来,豪远呢?”

    陈行贵笑着道:“在苏州打点生意,这一次没来。我在苏州时,听说你任了归德府同知,故而赶来拜见司马。”

    林延潮讶道:“你们陈家的生意竟作至苏州来了?”

    陈行贵道:“是啊。说来话长了。”

    林延潮见陈行贵面有萧索之色,点点头道:“大家许久不见了,正好说话。”

    林延潮请陈行贵请入花厅,下人端上装着瓜果的高脚盆子。陈行贵道出来意,原来陈行贵一位族兄,前年出任两淮都盐运通判。

    借着这一层关系,陈家北上想在寸土寸金的苏州站稳跟脚来,在天下最暴利的两淮盐业中分一杯羹。

    哪知这位族兄去年不幸在任上染疾病故,结果没有他照拂,陈家人生地不熟下,不仅没有赚钱,还赔了不少本钱。

    陈行贵就是负责此事的,本来依着他与林延潮同窗的关系,在陈家里十分受重视。但这一次失利,却足以让陈行贵一落千丈。

    陈行贵道:“现在豪远在苏州变卖产业,原先从家里带来的五万两银子,赔得只剩两三万两。但我陈行贵就是不肯服输,故而来这里找找司马,看看有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林延潮点点头,他与海商出身的陈家早有往来。

    家里在福州城开得当铺,倾银铺都有陈家的股份,并让陈家帮忙打点。

    陈行贵眼下在苏州失利,林延潮自是要帮他。

    林延潮道:“归德远不如苏州富庶,不过也不是没有机会,你可知归德钱最多的行当是什么?”

    陈行贵不愧是行商的,当下道:“我打听过归德钱最多的行当,一贩酒,二棉田。”

    林延潮摇了摇头笑道:“错了,是河工。”

    陈行贵闻言愕然道:“不错,河工,盐道最暴利之业,你要我往河工里插手?”

    林延潮点点头道:“不错,兄弟我正是分管本府河工。你别误会,我并非是要与你贪墨。”

    “我给你算笔账,朝廷,府里每年拨给归德府河工银,在五六万两之数,还不说今年朝廷又要大兴河工。你在本府办个钱庄。这河工银我可以做主,寄放在你钱庄中,你拿出去拆借放贷,这一年是多少利息?”

    陈行贵惊道:“宗海,你这可是挪用官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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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百零三章 河工的猫腻

    陈行贵现在几乎是在走投无路下,来投奔林延潮,只是为了寻求一个机会,请林延潮帮他指点一条出路。

    当下陈行贵仰天感慨道:“我走投无路之时,宗海还能不惜担当挪用官银的罪责来帮我。”

    “但挪用官银有违朝廷纲纪,我陈行贵虽是没出息,但也不会行此连累宗海。并非我迂腐,而是不能损宗海之清望,而来帮我这个忙。”

    眼见陈行贵拒绝,林延潮笑了笑道:“挪用仓粮方是大罪,至于官银尚不至于,再说此事并非我临时起意,而是早有打算,就算你今天不来投奔我,我也会找他人来办。”

    挪用仓粮都是古代官吏创收的办法,就是乘着大灾之年,粮价居高时,将库里的仓粮偷偷拿出去卖了,待粮价低了时候,再买回来。

    一高一低赚个利差。

    挪用仓粮,若被察仓的御史察到了,那就是重罪。

    至于挪用官银,这在清朝那是大罪,但在明朝却不是。

    为什么?

    因为在张居正一条鞭法前,官府征税主要收上来的粮食,丝纱等实物,官府来宝钞来兑付。至于白银却是很少。

    比如林延潮刚到北京时,部分官俸朝廷还是以宝钞形式支付。

    白银一直不是大明的主要流通手段,所以挪用官银问罪倒无先例。因此朝廷唯有挪用仓粮这一条,才是大罪。

    为什么挪用仓粮是大罪?倒不是擅自挪用,而是因为一旦遇到真正灾年,若是仓粮被挪用,而至仓粮不足,甚至无粮赈灾,这是会激起民变的。

    所以朝廷才不许挪用仓粮。

    虽说明朝对挪用官银管制很松,但官银是不能在民间上流通。因为但凡官银上都有印戳,如果官吏贪污官银,拿着官银私下去老百姓那买东西,老百姓是绝对不敢收的。

    所以官银用于下发地方时,地方衙门都要重新再铸一次,抹去印记。

    而现在林延潮的管河同知署,正好有将官银重铸的权力。

    虽说清承明制,但很多规矩是不同,也不可拿今人的眼光来看。

    如官员收火耗银,在明朝那叫贪污,但在清朝则是叫养廉银。

    还有挪用官银,在金融业不发达的明朝并非大罪,但在拥有官银钱号的清朝,却是很严重的,这笔收入是国家的,你是官员就不能拿。但在清末,地方官府将官银寄放在地方钱庄,却又成了常态。红顶商人胡雪岩早年就是靠此手段起家的。

    历史上康熙皇帝曾下诏说,朕听政以来,以三藩,河务,漕运为三大事,夙夜廑念,曾书而悬之宫中柱上。

    而在明朝三处官员最肥,一处是盐道,一处是河道,还有一处是漕运,如林延潮这等一府管河工的官员,每年过手的钱绝不少江南一个富裕府的知府。

    林延潮将事情与陈行贵解释了一遍,陈行贵方才释疑,当下决定在归德府开设钱庄,到时林延潮会以管河同知的身份,引荐杨,彭,侯等本地大族给他,将这钱庄生意作大。

    当然为了掩人耳目,林延潮决定让陈行贵在同知署户房任官吏,甚至有打算将这钱庄弄成官办的架势。

    陈行贵虽是同意,但却觉得自己有几分看不清林延潮了。

    之前他在苏州听过传闻,说林延潮因上谏之事罪了太后,丢了翰林,却不肯丢官,谋亲民官起复,其意在捞钱。

    眼下看林延潮这热切的样子,看来这传闻有几分是真的。

    正待林延潮与陈行贵商议河工银之事时,但见丘明山一脸喜色地走入衙门内,还未步入正堂即开口道:“东翁,好消息,好消息。”

    林延潮笑了笑,对陈行贵道:“这是我手下的丘师爷,虽很精明能干,却一肚子坏水。”

    陈行贵笑着道:“那我可要领教一二。”

    丘明山走进衙门后,林延潮将丘明山与陈行贵二人介绍认识,然后问道:“丘师爷有什么喜事?”

    丘明山看了陈行贵一眼,林延潮笑道:“这是我儿时好友,绝对可以信任。”

    丘明山这才点点头道:“东翁,我来向你禀告的喜事是,这河工的银子有着落了。”

    林延潮与陈行贵对视一眼,林延潮笑着道:“这是什么意思?河工银不是着落在河道衙门与府衙之上。”

    丘明山一晒道:“且不说苏知府与东翁交恶,就算没有交恶,又怎么能指望河道衙门那点钱呢?那都是手指缝里漏下来的。”

    林延潮讶然,他知道钱每经一个衙门,就要雁过拔毛,重重截留的尿性,都也不至于如丘明山那等说得严重吧。

    林延潮笑着与陈行贵道:“丘先生可是有办法的人,听听他有什么手段。”

    丘明山仰起头挺起胸,有几分卖弄地道:“东翁问我,算是问对人了。要知道归德除了黄河至西北而东南,虽滨河而不敢引水,故对于黄河这道大堤咱不敢马虎。至于其次还有清河,沁河等干河十二道,条贯于各州邑之中。”

    “干河修以堤堰沟渠,可以灌溉农田,也是河工之事。那么各县各民就有多寡不均之患了。”

    陈行贵讶道:“请丘先生详述。”

    丘明山道:“打个比方,恰如河东有田一百顷,河西有田三百顷,我们手里的钱只够修一面堤坝,敢问如何修?”

    陈行贵不假思索地道:“当然是修河西啊!”

    “大错特错尔,大错特错尔,”丘明山笑着道,“我们应先派人问河东,河西的田主,哪家给我们的钱多,我们就修哪一边。”

    林延潮,陈行贵对视一眼,都是露出还有这种操作的神情。

    顿了顿丘明山道:“不过也不尽然如此,有些乡绅豪族,有子弟在朝为官的,就是不给钱,但也要尽力修好的,这是另说。”

    陈行贵闻言脸色都变了,但见丘明山得意地道:“东翁,眼下已是有不少田主都找上了我,兜里揣着钱,托我引荐东翁呢,这是不是大喜事一件,敢问东翁何时见?”

    林延潮还未开口。

    陈行贵闻言即拍案而起骂道:“尔真卑鄙无耻之徒也,宗海你怎么用这等人为幕僚,这不是辱没你官声吗?”

八百零四章 青苗法

    面对陈行贵的质疑,丘明山冷笑道:“我知东翁爱民如子,已是行事有分寸了。你知道那些管河工的官员,平日间如何作吗?在有老百姓田亩之处,就算好堤也给盗决,以此要挟。”

    “若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如何撑起河工这么大一个摊子,若是今年汛期一至,老百姓又当如何?”

    陈行贵欲再说,林延潮道,够了,你们都是我用事的左膀右臂,别争执,告诉那些乡绅就说这钱我暂且收下了。。。但是只是借用,年前归还。”

    借用?

    陈行贵知林延潮的主意道:“我知道东翁欲用利息之入,来补河工银之不足。但是就算将钱尽数收来,但无处放贷,那么也是没用。”

    林延潮笑了笑道:“我自有办法。”

    说话间赵大,张五二人来至堂上,向林延潮使了个眼色。

    林延潮于是让陈行贵,丘明山先退下。

    赵大,张五二人向林延潮道,钦差大人已是到了。

    林雅潮问道:“钦差现在何处?”

    “就在后门。”

    林延潮立即出门迎接。

    但见丘橓年已古稀,穿着一身几乎褪了色的青袍,站在门外,身旁只有两名下人随侍。

    林延潮行礼道:“下官林延潮见过都宪。”

    丘橓从眼角看了林延潮一眼,然后道:“先进去说话。”

    数人至偏厅。

    丘橓道:“本宪微服查案而来,你需叮嘱内外,让他们严守口风,不可声张。”

    “敢问都宪在何处居住?”

    “本宪就住你家,若有人问起,就说是你新请的师爷。”

    林延潮不由吐槽,堂堂右都御史当师爷,还真是屈才。林延潮口道,下官遵命。

    丘橓顿了顿道:“那封书信,除了你还有什么人看过?”

    “回禀都宪,没有第二人。”

    丘橓欣然道:“好,你与此案有什么见地?”

    “下官一切以都宪马首是瞻。”

    丘橓闻言道:“你也是陛下钦点,协助本宪查案的,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下官年纪轻轻,没有为官经验,一切全仰仗大人提点。”

    丘橓点点头心道,此子还算知趣,没依仗陛下信任,申时行撑腰,干涉我处置此案。

    丘橓生平最嫉恶如仇,办张居正之案时,就认为他身为宰相,却不居身持正,实是个大贪官,虽说仅抄出二十万两,但他却不认为他有错。

    他现在一把年纪了,却老而弥坚,听闻御史被杀,牵扯出河工贪墨之案,这一次决心办一次大案,好好杀一下贪官污吏。

    见林延潮露出以他马首是瞻的意思,丘橓点点头道了句道乏,让林延潮次日来见。

    林延潮回到堂后吩咐陈济川好生招待,不可简慢,但更不可奢侈。

    次日,林延潮起了大早来见丘橓,但见他正在用早饭。

    丘橓之清廉天下皆知,一晚小米粥喝得是甘之如饴。

    丘橓见了林延潮点点头,态度比昨日温和少许。

    丘橓一口一口喝着小米粥,对林延潮道:“昨日路上道乏,不曾细问。本宪奉旨视察河南,林司马以为归德府恢复旧貌,难在何处?”

    林延潮不假思索道:“在于河工,黄河不治,百姓房屋田亩不保,无恒产者无恒心。”

    “譬如这一次水灾过后,数县民房无存,田地颗粒无收。眼下开了春,百姓连种地的种子都没有,在我们归德,地贱得只有二两银子一亩,一袋米就可以卖一个丫鬟。”

    “每逢大灾之年,就是劣豪兼并田土,老百姓卖儿卖女之年。”

    林延潮这一番话听得丘橓微微点头心道,林延潮来归德不过数月,就如此了解地方民情。此人出身翰林,却又比只会作文章的词臣强多了,真可用之才,难怪陛下对此子如此看重。

    丘橓叹着道:“这也是世情如此。”

    林延潮道:“是啊,都宪,要阻止老百姓卖儿卖女,低价出售家田,就要拿出一笔钱来贴补,待到今年丰收之时,就可缓过来了。但朝廷现在只能勉强拿出赈灾粮来,哪里有钱贴补百姓。”

    “若非朝廷拨付的河工银,素来连七成都不到,下官都打算将钱借给老百姓。”

    林延潮心想,自己话都说到这里了,就看丘橓能不能领悟了。

    只见丘橓露出深思的神色,忽道:“林司马,我看你可以将手头空闲的河工银,以两分之息贷给老百姓。”

    “两分利乃低息,远胜于民间钱庄之高利贷,这笔钱渴先暂解老百姓燃眉之急,待今年六月夏税缴后,老百姓将钱连本带息还回来,再用于河工。”

    林延潮闻言装出一副又惊又喜道:“都宪真是高见啊!此莫非是王安石的青苗法不成?”

    丘橓见自己'想'出这个妙法,也不有得意地道:“确实。青苗法虽不可久为,但作为权宜之策倒是可行,既救了老百姓,又能让河工银不用空置”

    林延潮又为难道:“都宪实在高见,远胜于下官,只是只是青苗法乃变法之举,而且这个办法有挪用官银之嫌疑。”

    丘橓摇了摇头道:“不要怕当干系,只要是有益于老百姓的事,就算丢了乌纱帽又如何呢?”

    “此事本宪为你做主。将来有事,让他们找本宪就是。”

    林延潮得了丘橓一席话,当下心底大定,日后有人若追究起此事,说自己挪用官银,也有丘橓替自己顶着。

    林延潮虽知丘橓有笼络之意,但这一次也算承了他情了。

    丘橓见林延潮表情,心想挪用官银这罪名比挪用仓粮轻多了,这是可以变通的。自己用此事先拉拢住林延潮,如此就不怕他不在查案之事上为自己卖力。

    丘橓想了想又叮嘱道:“不过宋时青苗法争议很大,甚至被人骂为祸国之法,其因就在于地方官吏实施不当,这一点你需谨记。”

    林延潮道:“下官记住了。”

    丘橓不知,这青苗法林延潮不打算让官府出面,而是打算用他的钱庄来办。

    说到这里丘橓道:“林司马,当初你上谏时,我以为你是张居正之同党,后来本宪查抄张家却发现满潮大臣独你和严太宰没有给张居正贿进,此方知你的为人。”

    “但张居正乃奸相,大是大非前,你不要错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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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文魁介绍:
金銮殿前九重门,百官簪缨北阙来。帽插宫花朝天颜,金殿传胪名声传。十里御街打马过,人称大明状元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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