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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幸福来敲门     大明文魁txt下载     大明文魁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九十一章 民心

    ();    林延潮走时,陈楠身为一府之尊竟是亲自将林延潮送出门外。

    次日,倭寇大举进攻五虎门,官兵坚守不出,只敢放炮击之,倭寇随之肆掠乡里,烧杀劫掠。

    无数乡绅的请愿的书信,如雪片般递入福建抚按,府县各司衙门,百姓们拥堵在衙门外,上万百姓上书请愿,请求让待罪之中的俞大猷出城击敌。

    乡绅和百姓上书,文武官吏毫无对策,于是百姓怒了,巡城兵卒禀告说在城隍庙发现一泥塑的下跪之人,背后书着‘李兵宪堪比秦桧’几个大字。接着兵备道衙门前,也遭到了,不明百姓的投石。

    兵备道衙门顿时怒了,当下四处抓人,最后只是拿到几名半大的少年。

    民怨沸腾,官绅们已是琢磨着法子上控了,福州巡抚刘尧诲也是坐不住了,再这样下去,他也要完蛋了,他也有俞大猷戴罪立功的想法,遭到了这边兵备道一致反对,甚至科道官员还威胁要拿此事参上一本。

    可是刘尧诲也不敢,贸然下令镇守总兵下的一营二游出战,他虽读了很多兵书,但也是纸上谈兵,手下没有得力将领,何况军心也是不稳。

    刘尧诲只能什么都不做,耐心地等着陈楠的折子,终于陈楠就林延潮写的详文,呈报给巡抚衙门。

    刘尧诲看到详文后,脸上的阴霾尽扫,不由抚掌大笑,对巡抚下属官吏,以及诸幕僚道:“陈知府,对我有救命之恩啊。”

    福州左布政司隔岸观火的万思谦,知道后冷哼一声,继续陪同镇守中官看戏。

    而在建宁府避着刘尧诲不出的李兵宪,则是摔了一地东西,恨恨地道,便宜这俞蛮子了。

    至于福州镇守总兵府,俞大猷接到刘尧诲给的信函后,左右大将都是大喜向俞大猷贺喜道:“恭喜大帅,贺喜大帅,此必官复原职!”

    满头白发的俞大猷站起身来背负着双手道:“区区总兵,不在我的眼底,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

    “大帅,这话不是戚总兵说的?”

    俞大猷淡淡地道:“难道本帅不能借来用一用。”

    众将官们闻言都是道:“当然,当然。”

    俞大猷将头兜戴上,满是杀气地道:“传令下去,三军将士明日出兵,杀倭!

    天明一亮,郡城中街上,马蹄声踢踢踏踏地响起,佛朗机炮被马车拉拽着前行,包铁的木轮碾过街道上的石板道时发出金铁迸响。

    俞字的大旗招展,白发老将独骑在前,大明官兵赳赳而行。

    “是咱们儿郎,出城杀倭了!”

    郡城中街时,市井里的百姓们见了都是放下手中的活计,奔来相送。

    百姓们都是喜极而泣,立在百姓之中的林延潮,三叔看着这一幕,耳旁是别人谈论的话。

    “看那不是俞大帅吗?”

    “是啊,那白发老将,就是他老人家!”

    “太好了,朝廷终于用他了。”

    “听闻是抚台老爷的意思啊。”

    “没错,没错,我衙门里的二舅说,听说他力压众人,保举了俞大帅啊。”

    “啊,二舅,你上次不是说在衙门里当差是你大舅吗?”

    “唉,细节不要追究嘛,总而言之,朝廷里还是有好官的。”

    “没错,俞大帅一出马,倭寇都是闻风丧胆。”

    “我们百姓有救了。”

    “别说了,看俞大帅来了。”

    但见俞大猷骑马经过,百姓们一片默然,无人出声。这时候一个声音从百姓深处喊起道:“俞家军威武!”

    “威武!”

    不少声音跟着喊起来:“威武!”

    “威武!”

    一旁的百姓也不知为何自己跟着喊起来。

    “威武!”

    “俞家军威武!”

    百姓们一个个跟着高呼起来,震动着右臂。百姓们的声音,仿佛有序的调子,如水纹般在街上上空散开,一圈又一圈。临街的百姓都是打开了门窗,不少百姓也是纷纷从远出赶来。

    白发老将俞大猷有几分措手不及,于马上抱拳回应道:“多谢诸位乡亲。”

    “多谢。”

    呼声一起,百姓们是再也停不住了。

    “俞大帅庇佑我八闽百姓!”

    “俞大帅公侯万代!”

    俞大猷忍不住有几分热泪盈眶道:“百姓对俞某如此厚重,俞某唯有以死报之!本帅宁死不辜,百姓们之托付!”

    人群之中,三叔忙拉住林延潮道:“延潮你刚刚带头乱喊什么,我就怕你被治一个喧哗,扰乱行伍之罪!”

    林延潮嘻嘻一笑道:“怕什么!不是没事,三叔你方才不是也喊得很大声吗?”

    三叔叹道:“是啊,百姓们心底有杠秤,谁是好官谁是坏官,分得清的。俞大帅就是好官啊!”

    嗯,林延潮点点头,抬头看去,但见俞大猷威风凛凛的起在战马之上,心道我能做得也只有这么多了。

    这老将弃笔从戎,由文入武,为国奔波一生,但是却因不善于与文官相处,临到最后,因为一点点小小的失误,被罢去了军职,最后的岁月只能回忆起昔日的戎马生涯。

    而眼下,俞大猷的命运会不会因为自己的努力,比历史上为大明多守几年江山?对于这位与戚继光媲美的民族英雄,最好的结果,应是在战场上马革裹尸,而不是终老于病榻之上吧。

    百姓们欢呼声不止,俞家军昂然出城。

    俞家军一出,林凤即得到消息,不敢接战望风远扬。但俞大猷没有纵敌逃跑,而是追上接连三战,打得倭寇溃不成军。

    闽地倭寇初平,福建巡抚刘尧诲八百里加急向京师报功,首功福建镇守总兵俞大猷,次推福州知府陈楠。

    福州大捷的消息,传至京师,顿时满朝震动。保举刘尧诲出任福建巡抚的,首辅张居正,也因知人,受年仅十一岁的天子嘉奖,加上去年戚继光擒获兀良哈朵颜部酋长董狐狸之功。

    张居正被赐予坐蟒、白金、彩币。

    随即张居正公布考成法,澄肃吏治,并下令福建巡抚刘尧诲拭行一条鞭法。

    倭寇平定后数日,闽地入春后的雨水,一直不断。

    林延潮听着雨水沙沙地打着瓦片的声音,这样的雨不小也不大,下得刚刚好。

    透出窗外看去,檐前的细雨滴滴嗒嗒,汇聚成串,流淌而去。县衙旁的安泰河水应是涨满了吧,竟是透着几分喧嚣沸腾起来。

    这场的场景临轩读书倒是有几分意境。

    林延潮这几日在馆里研习功课,觉得很有长进,这边盘算着书院几时开学。

    砰!

    门一开,大伯和三叔二人拿着雨具走了进来。林延潮走到桌案上给二人倒茶问道:“家里如何,有没有遭了倭害?咱们乡亲有没有事?”

    三叔唉地一声道:“遭是遭了倭害,不过总算老天保佑,没死人,只是村长他们在山上倒是饿了好几天才下来,幸亏咱们来城里。”

    大伯也是摸了一把脸上的雨珠道:“大家,保住命就不错了,要不是俞大帅,倭寇还没这么早退去呢,只是到底要耽误些功夫,误了农时,今年收成恐怕没那么好了。过几日你回家有的忙了。”

    “回家?万一倭寇再来怎么办?”三叔连忙道。

    大伯脸一沉道:“你这怎么说了,难道怕倭寇,就不要种地了,白吃白喝了?谁养活你?当初你还说想买田呢。”

    三叔这几日与林延潮闲聊,以前是只在地里干活,没出过村子,但见识了省城里的繁华,不由有点新的念头了。

    林延潮开口道:“大伯咱们不要买田了,家里十五亩田够了,再买田咱们家反而不划算。”

    “怎么不划算?给咱们家多囤点田地的怎么不好了?”大伯反问道。

    林延潮掰着指头和大伯数道:“大伯你还不是衙门里经制吏,无法让家人免役。而爷爷可以啊,他虽未入流,但依照朝廷律令,未入流的官吏可免役一人,免粮一石,这个你知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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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 当城里人(第一更)

    ();    免除徭役在明朝叫优免,多少读书人考秀才,举人,很大原因不止为了做官,还为了这优免二字。

    众所周知明朝亡于流民,流民起于苛捐杂税,苛捐杂税为正役,杂役,正役为田亩,杂役包括摊派,杂泛徭役。

    有了优免徭役四字,杂役没有了,有了免粮一石,

    差不多免了十亩民田的正役,这点权力在明朝不能大富大贵,至少不家破人亡,做一个开心的自耕农。

    眼下林延寿,林延潮二人都还没有到十六岁成丁的年纪,可以免役。不过大伯和三叔却不行所以以前大伯要去衙门厚着脸皮当一个白役,也是为了逃避税赋,不过三叔却免不了。

    现在大伯有了衙门里的正式差事,所以林高著优免一丁的待遇,三叔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享受到了,当然这是在林延潮,林延寿还没有十六岁前,林延潮没有考取秀才功名的前提下。

    随便说一句,秀才可以免两丁,免两石。

    大伯道:“这我们都知道啊,这不是应该更应该买田吗?别小看免粮一石四字,也就是我们家十亩水地的正役少了,不仅如此,还少了淋尖踢斛的一块,免粮的好处,自己家地里种出来每一粒粮食,都是咱们家的。”

    淋尖踢斛这是官府收粮的潜规则,官府收粮时,用个大斛做量器,百姓将粮食放进斛里称重。

    谷堆要按尖堆型装起来,会有一部分超出斛壁,然后这时收粮的胥吏,就是展示神腿盖世的功夫,对着斛里猛踹一脚。这溢出来的谷物,据说是弥补储存和运输过程中损耗用的,归入自己腰包了。所以老百姓纳粮,国家拿一块,胥吏要剥削一块。

    林延潮接着道:“是啊,大伯如果免粮一石最多只够十亩地用的,如果我们家继续买地,多余的地就不能享受免粮的好处了,那么正役加上淋尖踢斛这一块,就够我们受了,万一遇上了灾情,那可糟了。”

    “你这么说是对,但不是大家还在种着地么?”然后大伯又道:“或许等明年我们家延寿过了童试,考上了秀才,咱们家不又可以买地,早买晚买都一样嘛。”

    大伯依旧对自己的儿子信心满满,随即见了林延潮又道:“延潮,你不要误会,你也是很厉害的,不过就是聪明用到俗事上去了,没在读书的点上,你大哥不同,一心一意读书,没有分心啊。将来也好,你哥当了官,你就给他当师爷。”

    “戏文里怎么说的,你大哥就是包龙图,你就是公孙策啊,哈哈!”

    大伯又在自以为萌萌哒了,林延潮黑脸道:“大伯,我真的不想和你再说话了。”

    “别,别,你可是咱们家小诸葛,大伯听你的,你说不买就不买,咱们和爷爷说一说,不过既然不买地也要种地吧,不然咱们家吃什么。”大伯开口道。

    “咱们不种,租给别人种就好了。”

    大伯道:“不是吧,就十五亩地租给别人种,不是还要分别人三四成收成。再说三弟不种地,闲着做什么啊?”

    林延潮这时候开口道:“大伯,三叔,咱们索性在城里买个住处吧!

    “住处?”大伯,三叔一脸惊讶。

    林延潮又说道:“大伯你都在衙门当差了,也算是个官人了。这在城里要有个住处吧,就算住吏舍,但把妻儿老小接来城里住,这样才显得体面。”

    大伯点点头,不由学着几分沈师爷的样子,摸了摸下颚的短须道:“言之有理。”

    林延潮又顺着道:“再说,我和延寿要读书考功名,如此就重在交游,住在城里,这里名师大儒多,读书人多,交游往来下,学问这长进的才快。”

    听到为了儿子读书,大伯眯着眼笑着道:“对,对,说的对,主要是买了住处,我们也算城里人。”

    三叔道:“潮囝,可我只会种地啊,来城里我干什么?”

    林延潮道:“这不难,三叔你可以找个活计,咱们一步步来。”

    这一下林延潮说服了大伯和三叔二人,他们决定都是听林延潮的。

    于是林延潮与大娘,浅浅,三叔一并拿着大伯的帖子去找房牙,至于大伯,衙门里有差事,不能走开。

    这年头房牙就是后世开遍大街小巷的房产中介,不过区别在这房牙不是私营的,而公营的。

    吃官家饭的。房才本是怠慢,但林延潮报上大伯名字给这位房牙时,房牙也是十分恭敬,毕竟大伯眼下可是县尊面前的红人,一定是要大大讨好的。

    房牙笑着道:“想必是给你家官人买的房子吧!也是,官人在衙门里上班,不日就要当上典使,司吏,早该是把家搬到城里来了。”

    房牙一脸讨好,大娘顿时颜面有光,也是从泼妇转型到贵妇,逼格满满地道:“咱们就看看吧,不过差的屋子就不必说了,咱们官家人要的是这份体面。”

    大娘重音落在了官家人三个字上。

    林延潮向房牙问道:“那么买房估摸着要花多少钱啊?”

    房牙笑着道:“小官人人家说长安居大不易,咱们省城里,住得也不轻松啊,不同地价也是不一样啊,若是安泰河旁的河房就更贵个两成了,就看你给得多少吧!”

    试探起自己底细来了,林延潮笑了笑道:“蛮问问,若是你给我说的不合适,咱们就租,价钱合适就买。我听说若是买断,你的抽头可是不少吧,有句话是不是叫什么成三破二来着,不是有句话是吃了买家再吃卖家。”

    “小官人哪的话,换了他人,我尚不敢如此昧着良心,又何况是林官人的家眷,咱就收你个人情价。”房牙呵呵地笑着道。

    “若是房子满意,也不会少了你的房牙前,你说说罢。”

    房牙听了眉开眼笑道:“那我和小官人,试着说道说道。”

    于是房牙拿了张图来,就是简易版省城地图了。

    房牙当下将地图摊开对林延潮解释道:“你看咱们省城有句话是城北住官人,城西住贵人,城南住公差,城东住穷人。怎么说呢?城北就是城北大街这一块,是布政司,按察使司,本府府治,镇守总兵,盐道衙门,粮道衙门的驻地,多住得外来高官,总兵家眷。这里寺庙也多,如华林寺,开元寺都是古刹。”

    大娘点点头霸气地道:“咱们也不差钱,城北的宅子多少钱呢?”

    “咱们给你算算,你说要有门市?门市好啊,出入方便,若是大街上还能租出去当个铺子,也气派,否则门开在小巷子里,多不体面。还得带庭院的,庭院好啊,四四方方的,还要小楼,那更好了,你看这里有间二层小楼,原来都转运盐使司的官人住的,一点儿也不贵,只要七十八两银子就好了。”

    “七十八两?咳咳,城北外地人多,咱们还是看看城西的吧。”

    “好,城西呢?就是郡城中街以西,这里巷有郎官巷,塔巷,坊有光禄坊,朱紫坊,临西湖而居,前面是小河,读书人不是爱说一句小桥流水人家。本地官宦乡绅,多是衣锦子弟,都喜欢买寓所于此。”

    “不过这里屋子都比较大,少说也是三进,二进的就不给你说,有一栋六十三两,还有间七十几两,哦,不,这已是卖掉了。”

    大娘连忙道:“咱们家也就七口人,下人也没几个,住不了三进的屋子。城南的看看吧,我瞅着城南也挺好。”

    “城南呢?就是南门大街,郡城中街以东,有侯官,闽县两县县衙,还有府学,县学,多住的都是衙门里的官差,以及商贾。不过地少人多,要么屋子小,要么不带门市,要么不带庭院的,没有小楼的,这你看看。”

    大娘顿时没有底气,频频目视林延潮。

    林延潮笑着道:“那就看看城东吧。”

第九十三章 买房拉(第二更)

    ();    家当就那么点多,还是别充阔气了。

    房牙笑着道:“城东呢?就是东门大街,汤门大街的,这里住得都是普通人家,都是穷老百姓,以林官人的身份,住这里合适?”

    林延潮笑着道:“城东就城东吧,咱们家以前不也是穷老百姓嘛,我觉得住城西城东都没关系,最重要是要住得舒畅才是最要紧的。”

    林延潮的话意思是,就别他妈给我选什么贵族社区,王牌物业,一流安保了,咱们小百姓选房子住的舒服就好了。

    房牙笑着道:“小官人说得实在,不过别看城东是普通人家,却有一个极大的享受呢。”

    众人见房牙不由追问道:“什么享受?”

    房牙嘿嘿地笑着道:“这里与你们卖个关子,大家都知道官家人最乐的事是什么啊?”

    “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大登科后小登科!还有就是他乡遇故知。”林延潮笑了笑道,这倒是他有耳闻。

    房牙点点头道:“是啊,是啊,可是咱们老百姓,穷人没那么多讲究,金榜题名也是一辈子也指望不上,但咱们也有四大乐事,你可知道是什么?”

    林延潮道:“洗耳恭听。”

    房牙笑着道:“咱们百姓四大乐事一是打喷嚏,一定要急的,哈急嚏,你说痛快不痛快。”

    三叔,林延潮都是笑着点点头道:“说得好,痛快。”

    “第二乐就是扒耳朵,爽快不爽快?”

    三叔问道:“第三乐呢?”

    “第三乐,解决内急,顺畅不顺畅?”

    几个女子都掩嘴笑了起来,林延潮也是笑骂道:“扯烂你的嘴,说正经的,别污女眷的耳朵。”

    房牙赔笑道:“言语粗俗得罪了,最后一乐就是热汤洗澡了!”

    众人这才恍然明白:“你说的就是泡热汤啊!”泡热汤是闽人俗语,也就是泡温泉。

    “对啊,你说古代长安有个华清池吧,当皇帝的,洗个热汤还要跑到城外才洗得到,但咱们城内就行,汤门,当初就是闽王当初建罗城时,在这里挖出了地汤,于是就叫汤门。汤门附近百姓洗的民汤,官家人洗的官汤都有。”

    “你说天下诸府比咱们府城繁华的多了去,但能在这城内洗热汤,算是天下独一份,你说算不算福分。”

    众人都是笑着道,“那城东挺好的。”

    “好咧,”房牙也是得意一笑,营销成功,当下拿着薄子一翻道,“正好有几间合适你们的,咱就带你们去看看。”

    省城七门,城东北有井楼门,汤门,正东有东门,东南有水部门。

    水部门,东西有分有六巷,依次是德政桥巷,东闸巷,河务巷,使君桥巷,后岸巷,登瀛坊巷。

    登瀛坊巷是北宋状元陈诚之的宅邸,原名九仙坊,是靠近九仙山的缘故,陈诚之高中状元改名为登瀛坊。林延潮在靠近水部门的登瀛坊巷看中一座宅子。

    登瀛坊巷现在已是落魄,早不复当年状元故居之貌,但也有种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的味道。

    现在巷里住了不少来往商贾,又分出几个只可步行的小衕。

    到了门前,房牙一路攀谈也看出,那三叔和几个妇道人家都不是拿主意的,只有眼前这十三四岁的少年,才是主事的人。

    林延潮仰头但见白墙灰瓦,还有屋与屋间隔的饰以飞鸟走兽的风火山墙,不由点了点头。

    当下房牙着意奉承问道:“小官人看得觉得怎么样?”

    林延潮行走在这小衕之间,若是一个成人,举起双手都可以撑到衕边两墙了,别说马车轿子了,连马都难以进来的。

    交通不方便,但林延潮却偏偏喜欢这种闹中取静的感觉,不由道:“咱们闽地,虽比不上苏州那等繁花似锦,没有杭州山清水秀,也不如绍兴的人杰地灵,但到了这里,却有了几分当初家家诗礼,户户弦歌的味道来。”

    房牙今日也是尝到了林延潮厉害,几乎跑断了腿,心想好容易听到他说一个不错的地方,当下又怕读书人看不起商人,向他压价,连忙解释道:“小官人,虽是不如从前,但坊里以往也是出过文曲星的,小官人读书要求举业吧,住此状元巷再好不过了。”

    林延潮笑了笑道:“看看再说吧。”

    屋子门是开在巷子内的,大门对着衕是朝东开的,虽然没有门市,但是却是十分宽敞,前后两个院子中间夹着一个天井。

    房牙带着林延潮走进大门是照壁,过了照壁即是前院,前院挨着巷子修了个倒座,左右是前厢,修了走廊,中间种了一簇翠竹,过了前院院门,两院之间是采光的长方形天井,天井是大石板铺的,光滑溜溜的,四边修着是排水的阳沟。

    天井正中有一口水井,水井旁有几处青苔,探头望里一看,嘿,水是满的,还养着几尾鲤鱼,甩着尾巴游来游去。

    天井后后院才是重点,进了后院,正西是一厅两房,正北修着小楼,正南乃是厨房,只简易的用茅草盖顶,而不是其他屋子都覆以青瓦。三面又围成了一个小天井,屋子都用台基垫高了,可以防潮。

    屋子里属正北的楼房最好,毕竟坐南朝北才是王道,小楼前面种着好几处盆栽,花正迎春怒发,香气自来。大娘看得十分满意,不过她们也没表现出来,频频目视林延潮,赶紧砍价,就这了。

    林延潮还没说,林浅浅就如小媳妇上街买菜般,先开始挑剔了:“叔啊,你说这屋子不是坐北朝南,这点倒是不美。”

    房牙赔笑道:“娘子这是小衕是南北向的,门就只能这么开的,若是要南北开,那门就要打在别人家的墙上了。”

    林浅浅又道:“这样也罢了,但是这小衕也太窄了吧,还没大人肩膀宽。”

    房牙笑着道:“我的姑奶奶呦,行行好了。”

    “价钱能不能再商量点?”

    正说话间,一名妇女施施然走了出来,一见房牙即是用尖酸刻薄的本地话道:“你怎么地又来了,别尽介绍些‘两个声’来我们家来看房子,买不起又净杀价,他告诉他们,咱们吴家的屋子少了钱就是不卖。”

    两个声是本地俚语,专指外地来省城十邑谋生,既操着外地口音,本地话又说不好的人。

    林延潮心里想来,这本地人排斥外地人,看来是从古到今的恶习啊。

    房牙连忙解释道:“吴家娘子,你误会了,他们几人都是城西洪塘乡的,家里出了一官一吏,想把房子买在城里,搬来住。”

    这吴家娘子一听,就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笑脸相迎道:“不早说,原来是贵客,平日真是请也请不到的,来喝茶。”

    林延潮笑了笑道:“吴家娘子客气了,你这屋子若是价钱可以商量,我们马上就能定,若不行,我们就再看别家。”

    吴家娘子赔笑道:“这小兄弟怎么见面就压价呢?”

    林延潮笑道:“别叫小兄弟,我是读书人。”

    “呵呵,读书人,读书人好啊!”吾家娘子赔笑道。

    大娘摆着官太太的模样上前道:“算了,潮囝,看了那么多房子了,我轿子也是坐得乏了,去掉添头,就这间吧。”

    吓,轿子?轿子在哪里?

    林延潮道:“大娘,还是再看看吧!”

    那吴家娘子连忙道:“别啊,断买五十二两银子,若是你们明日能定,咱们可以商量一点点了。”

    两人一唱红脸,一是唱黑脸,砍价砍了一通,最后以议定价了,五十两三钱银子,另给七钱房牙钱,次日一手房契,一手给钱。

第九十四章 两封信

    ();    次日,林延潮再次来到屋舍,大伯也是一并来了,房牙找了坊甲,左右邻居等作为中人,还请了衙门里的代书写契,当众立下了房契。

    房契的事,要到衙门备案,但因屋子买在是闽县的地界,但林延潮他们籍贯却是在侯官县人,这里必须上府衙走一趟手续。

    林延潮就让房牙,三叔拿着府衙张师爷的帖子去办这事,府衙那些吏员见了张师爷的帖子后,经手的书吏也都不敢收钱了,而且还是速度奇快地给办下来,完全不符合封建官僚的作风。

    这一次房牙才对林延潮真的心服口服,连府衙的人,都对这少年这么看重,这是什么背景啊。

    林延潮付清了钱,吴家娘子喜笑颜开地千恩万谢了一番。

    坊甲,邻居知道林延潮一家里一个做官,一个为吏员,于是也是来攀关系,大伯当下帖子就收了好几个,都是请大伯吃饭的。

    大伯现在也是头脸人物,他知道远亲不如近邻,当下也是依着规矩,一一谢过后,也与坊甲说过几日在巷里设下流水席,请街坊邻居吃一顿。

    送走了客人后,林高著也是回来,眼下终于一家团聚,其乐融融。

    林高著看了屋子后倒是十分满意,大伯却道有些美中不足,依着他的意思,要将天井那口水井填平了,然后在天井那弄一个正堂,两侧修着走廊,弄成前堂后厅的格局方可,还举例说衙门里当差的人都是这么建的。

    但大伯的馊主意,遭到了家人的一致反对,于是没有通过。

    里院四间房,正厅靠北的屋子,分给了大伯大娘,正厅靠南的屋子给林高著住,因林高著平日多住衙门,平日里也是挪给林延潮,林延寿作书房,至于里院坐北朝南的小楼,楼上一间就给了林延潮和林浅浅,而三叔住楼下。

    至于外院的两间厢房,一间拿来作客房,还有一间以后请下人后住的地方。

    有了新家后,林延潮和林浅浅都是十分满意这新居住。

    林延潮喜欢这闹中取静,而林浅浅喜欢住楼上风景好,且院里的盆栽。 不过二人虽住一间,但因为大婚,仍是守之以礼,各自分床睡,中间隔着一个帘子。

    忙了一日,大家都是累了,两人各自躺在床上,隔着帘子聊天,林浅浅兴奋之意不减,一五一十的与林延潮说,要买什么添什么,如家具布料锅碗烛台床帐等等,努力地与林延潮规划着自己的家。

    楼上的风穿过窗缝,透了进来,分外清新。这风响的沙沙声,和着林浅浅的软语,林延潮只是嘴边只能轻轻表示附和,但心底却是静极了。

    女人嘛,倾国倾城,名门贵媛也就那样,看得来,但不一定处不来。自己也就一个凡人,不擅长恋爱,更懒得费心思追女人,但是如果有个女子一心一意待自己,他会让她很幸福,嗯,他大概就是如此。

    林浅浅声音越说越疲,也是困了,林延潮也是闭上眼睛,静静的听着窗外的风声。

    两日后,林延潮家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陈兄?什么风把你吹来了?”林延潮有几分惊讶。

    陈行贵哈哈地笑着道:“林兄,莫怪我消息灵通,我陈家在城里还有几分势力的,嗯,这宅子好,闹中取静!”

    林延潮笑着道:“不过搬了个宅子罢了。”

    陈行贵四面打量了一番道:“延潮兄,此来一是贺你乔迁之喜的,二来告诉你个消息,书院停课了。”

    “书院停课了?”林延潮心道这可不是好消息。

    陈行贵道:“是啊,倭寇这一次又袭击了濂江,书院被损毁了一些,书院要开课,就必须重修。何况这倭寇不知何时会回来,估计半年内都没办法开课了。”

    林延潮忙问道:“那山长,讲郎和同窗们都没事吧。”

    陈行贵笑着道:“延潮兄,真是仁厚之人,这你放心,倭寇来前,濂江的百姓早就走空了。眼下距县试不足一年了,既是书院去不了,延潮兄可有读书的打算。”

    林延潮想了下道:“这还没有,陈兄呢?”

    陈行贵笑着道:“不瞒延潮兄,我准备趁着书院停课,闭门苦读。侯官的翁正春不知延潮兄,听过没有?他可是将自己关在金山寺这孤岛一人读书,这等毅力可是我等不及啊。”

    林延潮点点头道:“是啊,此人的毅力,我辈不及。”

    下面陈行贵与林延潮又聊了一阵就告辞了,临走给林延潮留着地址,说随时可以去他府上找他。

    陈行贵走后,林延潮也在想,闭门苦读一番也确实有必要,不到一年就县试了。这一段倭寇的事一搅,让自己分心不少,是该用苦读补回来。

    林延潮正拿起书想要读书,这时候就听砰地一声,大伯道:“延潮在家吗?延潮在家吗?”

    林延潮顿时恼怒了,还能不能安安静静的读书了。

    噔噔脚步声,大伯踩上楼来,手里拿着两封信,喘着粗气给林延潮道:“你看看这都是谁送来的信,延潮,简直如同做梦一般啊。”

    林延潮慢慢地道:“大伯,你也是衙门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了,遇大事要有静气。”

    说着林延潮将大伯的信接来一看后,心想难怪大伯如此惊讶。

    信有两封,第一封信,是濂浦林家派人送来的,林延潮本以为是林世升,林世璧两位仁兄,或者是自己的老师林诚义。

    结果没有料到,落款人却是林烃。

    林烃是谁?当今南京工部尚书林燫的亲弟弟,自己是嘉靖四十一年的进士,状元申时行的同榜,翰林院庶常士出身。

    但前一段听说,他在任太平府知府任上时,开罪了张居正。

    当时张居正迎母进京,沿途官员无不巴结,只有林烃对属下官吏道,要我搜刮民脂民膏来讨好权贵,我办不到。

    开罪了张居正后,林烃于是辞职回家。这已是去年的事。书院里都是传开了,同窗们都是佩服林烃的气节,但也有人认为他是沽名卖直。

    本来一个得罪张居正辞官的知府,翰林院庶常士,与林延潮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但却在信子里,问林延潮经书温习的怎么样?若是有空,让林延潮到文儒坊的林府拜见他。

    这着实令大伯震惊不清,一个致仕知府来问林延潮的学业干嘛,这绝对绝对是寄错了。但来送信的人,坚持说没有送错。

    大伯这才半信半疑地回来,想从林延潮嘴里打探些什么。

    林延潮事实上也猜了个**不离十。历史上濂浦林氏八进士,五尚书,眼下八个进士有了,却只有四个尚书,那么这位林知府将来的仕途,不用说也是不言而喻了。

    别看他现在得罪了张居正,落个辞官的下场,好似蛮惨的,但明朝官员辞官起复就跟玩着一样,今天是闲职在家的糟老头,明天就官复阁老。比如现在的张居正,就和防贼一样放着致仕在家的前任首辅高拱。

    而且在万历朝,但凡在张居正在位时,反对过他的官员,在万历清算张居正后,却一个一个的得到了重用。

    第一封信已是将大伯惊的不轻了,但第二封信,直接将大伯惊得尿都滴了。

    落款人是福建镇守总兵俞大猷。

    信里面写的是言简意赅,小兄弟,来总兵府一趟,请你喝酒。

    "搞不懂啊,搞不懂啊。延潮,你怎么认识这么多大人物啊!"

    林延潮淡淡地道:"没什么,这两个人嘛,一个是我的老师,一个嘛,我对他有恩。"

    大伯听了顿时更搞不懂了。

    林延潮高深莫测地笑了笑。

    "那你准备怎么办?"

    "这俞大帅嘛,我帮他并非是要报恩,而是希望为百姓做一点事情,至于他答谢我嘛,就不必了,写封信答复他就好了。"

    这话怎么听起来有点假,算了我确实也没想过去,我岂是那种别人一召就屁颠屁颠过去的人,这个谱是必须要摆的。

    大伯听了已是说不出话来了。

    林延潮笑着道:"不过老师那,还是要亲自去拜见一下的。"

    毕竟自己还要问他请教学问呢,书院既是关门,自己反正是他门生,就老老实实在他门下读书,准备县试好了。

第九十五章 师徒问答

    ();    万历年官方统计,福州府户口九万余,口二十五万余,不过算上大比重的隐匿人口,真实人口大概四五十万间徘徊。

    其中福州城内人口,最低估计在二十万以上,这还仅仅是本地人口,若是算上外来官绅,官绅家眷,商人,商人家眷这样的流动性人口,大致是在三十万附近徘徊。

    这只是林延潮保守估计,事实上明末至福州的西班牙人,就估计有十五万户以上,这当然要包括城南那一片繁华商业区。

    林延潮这日起了大早,梳洗了一番,走出房门出了巷子。

    林延潮刚走出登瀛坊巷巷口,走上水部门大街,这时水部门城门刚刚打开,生意人乡民涌入城内。

    在水部门附近有柔远驿,这是琉球国贡使的居馆,而水关直城外码头,那的河口可直通海船,船坞,册封琉球的大舟就是这里建的,所以云集了大量了官吏,工匠,百姓。

    在拥挤之中林延潮走到河边,租了一艘舟代步。小舟在坊间桥边树下穿行,河间的木桥石桥,与街道建得一般高,却不妨碍桥下走舸通行如常。

    林延潮自由自在地躺在船头上,一旁船夫缓缓摇橹,河边人家的支起窗户,任清风徐来,妇人拿着棒槌在水边敲打洗衣。

    待船行至烟柳之地,但见青楼比邻,台阶傍水,垂柳挂在水边,正是章台柳色青的景致。青楼上姑娘方是迟迟而起,临水照影,画眉梳妆。待梳掠之时,见舟船来往,举止大方,嫣然一笑。

    林延潮躺在船上,感受这份水巷妓子人家的悠然。他在书院听同船聊天,也有听过妓子分四等,一二等为上,只做熟客,非有人引导,不得入门。不过自己年纪太小,什么时候去见识一下。

    待过了侯官县衙,林延潮下了船,就从城东到了城西。

    城西的坊巷,几个市坊,几条小巷,方圆几百亩地,却是达官显贵聚集之地。文人置业是雅事,如王安石的半山园,杜甫的草堂,袁枚随园,李渔的芥子园,屋舍寄托着文人的情怀。

    谁说求田问舍是一件很庸俗的事?

    闽地读书人也是如此,通常中了举人进士后,他们多会将乡里房子搬到城西坊巷来住。

    林延潮记得大明礼制,王公以下,屋舍不得用重拱藻井,庶人所造堂舍,不得过三间五架。但林延潮看去,这坊巷里的屋舍,何止重拱藻井,连七架九架都有了。

    如林庭机所住的文儒坊,是当年国子监祭酒郑穆居所,里人学风日盛,所以才改名为文儒坊。除了文儒坊,附近还有衣锦坊,光禄坊,朱紫坊,光听名字,就觉得贵气扑面而来。

    坊前通衢大道前,立着石制的经幢,大道上石板铺地,林家府邸是在早题巷旁,大门是对着大道开的。

    唉,人比人,这林延潮自己家的门连对着巷子开都办不到。

    林延潮经通报后,进了林府,其庭院之状,就不多说了,下人将林延潮引到一书房里。

    林延潮见了林烃当下执弟子礼道:“弟子拜见先生。”

    林烃头戴棕丝网巾,身着宽袖常服,说起网巾,流行于明初,贫富贵贱都可以戴,取是是法束中原,四方平定的彩头,与四方平定巾,**一统帽都是明朝读书人最常见的巾服。

    林烃见了林延潮态度恭敬,笑着道:“汝原来对先生行礼甚是随意,今日可是知了为师身份后,这才前倨后恭吗?”

    林延潮保持着长揖的姿势道:“不,弟子恭敬是敬重先生乃是君子。”

    “哦?为何这么说?”林烃笑问道。

    林延潮道:“弟子敬的是先生,上不媚首揆,而讨好其母,下不愠弟子,常言出顶撞。读书人能不媚上而不欺下,难道还称不上君子。”

    “善,”林烃温和笑了笑,招手道,“进来说话吧。”

    当下师徒二人隔着书案对坐。

    林烃道:“当初为师收你为弟子,一半是受父亲所托,还你对林家的人情,一半是听世璧,世任两个侄儿在我耳边夸奖你,故而想看看你的才学。前几日听闻,你给知府写的礼宜先行,不遑后顾,这八字甚妙,不仅帮了府台的忙,还挽救了俞总兵的仕途,只是为师有一事不解。”

    林延潮忙问道:“先生,有何不解?”

    林烃捏须道:“我先问你你拜下为师门下治经为何?”

    林延潮想了下道:“一求制艺,二求学问。”

    林烃点点头道:“是啊,你既是为求制艺学问,当读书砥行,又为何分心于刑名世情,专研些四书五经之外的事,于学问无益呢?”

    林延潮道:“回先生的话,弟子读书为求仕官,仕官为的是作一名好官,要作一名好官,不仅要为百姓洗刷冤屈,也不可受胥吏蒙混。若能精通刑名世情,任你吏滑如鱼,我自能明镜高悬了。”

    “还有呢?”林烃继续问道。

    “先生说于学问无益,弟子也不赞同,正所谓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亦文章。不通世情,只是读书,不过是书呆子罢了,正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万里路不如阅人无数!”

    林烃右手的青衫微微颤动,不由道:“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亦文章,此言是真知灼见。左传有云,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再次立言,虽久不废,此三不朽。可自宋以来,读书人为求不朽,只重立德立言,而将立功抛却了,而立功却又不能立德。”

    林延潮听到这里,差一点中二之气爆棚,想出口道,先生所言甚是,弟子以为,自至圣先师以降,除了王阳明能真三不朽外,读书人都称不上大儒二字。

    但话到口中,林延潮心想这话也太惊世骇俗,将程朱置于何地呢?再说了自己这么推崇王守仁,不知会不会打上王学门人的印记,何况自己几个老师,都是崇理学的,咱还是牢牢地跟着理学大军身后吧。

    林烃问道:“延潮,立德,立功,立言你想做到哪一步?从你的志向来看,是要立功吗?”

    林延潮激动的情绪已是压下去了,在老师面前乱放大炮是不好的,话不能说得太满。当年孔子问诸弟子志向时,子路,冉有道,公西华一番豪言壮语被‘夫子哂之’,唯有曾子老爹说了一番喝酒跳舞唱歌回家的话,让孔子赞道‘吾与点也’。

    林延潮想了下道:“弟子也知力有未逮,先生以为弟子可以一试吗?”

    林烃听了没有说什么,只是站起身叹道:“你行与不行?非为师能够断言,先出一道四书文考考你。就以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为题吧!”

    这题考得都很应景,这话是孔子说的,大意就是君子担心死亡以后他的名字不为人们所称颂。所以啊,读书人才要行立言,立德,立功,这三不朽之事。

    林延潮读通了大意,顿时明白,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这题目的意思是在鼓励自己啊。

    林烃借着这个题目告诉自己,去吧,作一番不朽大事,能让自己名声能够留于后人传颂之中,不要疾没于世。

    林延潮有些激动,笔头颤动了一下,陡然心念一动,文思如涌,当下提起笔来洋洋洒洒写一篇四平八稳的八股文,当下拿给林烃看了。

    这一篇文章,林延潮临场发挥,也不再作窃取他人范文的事了。

    林烃拿起林延潮的文章,看了一遍,又看了看林延潮,再低下头又重新读了一遍,最后将卷子一掩斟酌的口气道:“看来你还差得有些,有些远呢!”

    一盆凉水当头浇下,林延潮顿时泪奔,心道老师不带这样打击人的吧。

第九十六章 理辞气三道

    ();    林延潮满脸委屈地看着林烃。

    林烃笑了笑道:“为师口吻有些重了,听说你治经学还不过半年对吧?”

    林延潮赶紧点头。

    林烃道:“不过半年,写出来的火候已与其他人三四年差不多了。”

    “真的吗?”林延潮一阵激动。

    林烃点点头道:“为师实话实说,你这一篇时文骨架都在,算是有模有样。但若是拿到明年童试应考,却还是远远不够的,也就是比从未参加过县试的童生强上几分罢了。”

    林烃说得是实话,林延潮却不服气,若是自己到时候水平还是不够,大不了将抄书的大杀器放出。反正八股文的题目自己都背下了,考场上押题押对了又不算你作弊,考官一般只会怪自己出题这么容易被考生蒙到了,不会作黜落,只是名次不会太高。

    反正蒙到也是本事,说明你刻苦啊,当然也要防止考官出什么截搭题之类的偏题,那么就惨了。

    不由林烃指点自己,是为了自己好,林延潮还是虚心地道:“先生,我这不是向你求治学的法子来了?”

    林烃反问道:“治学的法子?我问你上一次我赠你的诗记得吗?”

    林延潮当下脱口而出道:“昨夜江边春水生,艨艟巨舰一毛轻。向来枉费推移力,此日中流自在行。”

    林烃笑道:“记得就好,治学如推舟,水满了自然会走,功夫不到入木三分的地步,不过是陆地上推舟。你可知你文章的不足所在?”

    林延潮心道别和他打哑谜了,有话直说,当下道:“请先生赐教。”

    林烃将卷子铺在案上道:“从你方才的文章来看,破题两句尚可,破尽题中之意,在经书你已算是用功到位了,但破题以下,却尽是虚词,词句重叠,都是以往用过的陈词滥调,我看你平日里文府闱墨没少背吧。”

    林延潮顿时瀑布汗,要不要这么厉害,一眼看穿我的虚实。林延潮只能硬着头皮道:“先生明见。”

    林烃没有责怪林延潮的意思道:“为师没说你不对,文府闱墨也是要揣摩的,这些人都是当今八股名家,要和他们学文章框架,法度,不过嘉靖年以前的文章,不少流于诡僻,文章冗长,以艰险之词,饰浅近之说,用奇僻之字,盖庸拙之文,放在当时尚可,但眼下已很难算得佳作了。”

    “那弟子应如何让程文的文章,算一篇佳文呢?”

    林烃当下吟道:“欲理之明必溯源六经,而切究乎宋、元诸儒之说;欲辞之当必贴合题义,而取于三代、两汉之书;欲气之昌必以义理洒濯其心,而沉潜反覆于周、秦、盛汉、唐、宋大家之古文。”

    “这就是理,辞,气三道,我说你破题破的不错,于理字一道,你将程朱注释研习的有所小成,算得上切究乎宋儒之说,但你言辞空洞,丫丫电子书局面不展,却是因你只专研于时文的缘故,在辞,气二道全无根底。”

    林延潮听了点点头,林烃方才所说,明理,要读六经程朱注释,至于辞气,当取秦汉唐宋,先秦有国语,离骚等,汉赋也是辞藻华美,唐宋八大家的散文。

    自己眼下确实只读了,四书五经程朱注释。

    林延潮道:“先生,这是要师法先秦诸子,博采唐宋大家的文章啊!”

    “不错,你看你背诵时文后,写出来的文章,都是丫丫电子书不劲,机局不畅。你若要想将八股文写得文才斐然,就要读古文,古文里法详笔健,见识广博,写出来的文章才能精妙。”

    林延潮记起林燎与自己指的两大书橱,告诉他说这就是他中秀才前读的书的事,由此可见明朝读书人风气未衰,并非仅仅局限于四书五经之列。

    他上一世听过一个笑话,说的是清朝一个年老的甲榜进士,看见一个少年在读书。进士问少年,你在读什么?少年道,史记。

    进士问少年,史记是谁写的啊?少年说太史公。进士又问,太史公是哪一科的进士?少年回答说是汉朝人,没中过进士。当下老进士将书取来读了几句,不屑地道,文章平平,没什么好读,浪费什么时间,说完弃书而去。

    虽是笑话,但也难怪后世将八股取士骂到这个地步。

    但是明朝的读书人却不一样,明朝文风先是推崇三杨的台阁体。之后前后七子举起了复古大旗,如李梦阳、何景明、李攀龙,提出了文必秦汉,诗必盛唐的口号。

    而今李攀龙去世后,后七子里里由王世贞,领袖文坛,其地位拿到今天打个比方,好似武侠之金庸,言情之琼瑶,网文之三少。

    当时王世贞火到什么程度,只要他一有文集出,当今儒生就剽窃他文章。天启年间的才子艾南英就讽刺,后生小子不必读书,不必作文,但架上有前后四部稿,每遇应酬,顷刻裁割,便可成篇。

    王世贞文风即代表了当今明朝士大夫文风取向,同时崇尚复古之风,也潜移默化影响到科举之上。如嘉靖年以前,读书人再只专研四书五经,时文范文已是不行了,就算取中,也拿不了好名次。

    林烃点点头道:“你仔细看,嘉靖以后会试取中的程墨,其文章皆有秦汉余韵,你文章理已通顺,但缺了辞,气二道,所以有骨无肉,嚼之干巴巴的,你眼下当师法三代秦汉,博采唐宋文章,只有满腹经纶,下笔才能锦绣文章。”

    林延潮听了林烃的话,深以为然,当下问道:“那弟子要得辞,气二道,当以何文章为先?”

    这也是当时一个争论,前后七子,认定文必秦汉,大历以后的书都不要读。但很多人不认同,这样将韩愈,苏东坡,王安石的文章置于何地。唐宋派是文坛另一流派,著名的有王慎中、唐顺之、归有光,他们反对前后七子文必秦汉的观点,认为唐宋文章也有可观的地方。

    林延潮眼下要竖立自己的文风,至少是八股文的辞,气二道,取法秦汉,还是博采唐宋,这也是一个选择的方向。

    林烃道:“你可先读《八大家文钞》,学六经史汉最得其宗的,莫过于韩欧曾苏诸名家,比起先秦三代文章的诘屈聱牙,唐宋文章读起来琅琅上口,你先易后难,先读此书。”

    “是。”

    说着林烃从书橱拿了一叠《八大家文钞》的书卷给林延潮。林延潮看去这是茅坤所著,儒将茅元仪的祖父,同时他也是唐宋派的坚定一员。

    我们今日所熟知唐宋八大家的名声,却是因这本《八大家文钞》而广为众人所知。

    林延潮郑重接过。

    林烃当下道:“师父领进门,修行在自身,勤学苦读用功,为师是不能帮你的,只有自己下得寒暑苦功才行。”

    “读书必要有大毅力,锲而不舍之精神。一句不通,不看下句,琢磨透为止。今日不通,明日再读,不可易书易章。若是今年不通,明年再读,要有水滴石穿之志。有些人读书如挖井,掘井多,却没有水可饮,这样读书万卷也是徒劳,反而不如专研一经,汝当戒之。”

    林延潮当下欣然接过。

    林烃又道:“你今日回去,先将这《八大家文钞》读两日,再将经义温习两日,经义你有小成,但还不足与下了苦功专研经义的人,论及长短,需用心揣摩,不可放下,假以时日后,必能见效。”

    “五日后你再来吾这里,为师替你解惑,并考察你的学问。以后若非为师吩咐,无论刮风下雨,你都依此法读书,明白了吗?”

    林延潮道:“弟子谨遵师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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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七章 读书真费钱

    ();    清晨,东方露出鱼肚白,乳白色的雾气,在浮动在小河上,船舸缓缓行驶,在浓雾中若隐若现。浓雾里,农家人用木桶飘过取水,与两岸的河房,石阶相映,仿佛构成了一副画。

    青楼勾栏的繁华,已随着丝竹之声的沉寂,早已是散尽,沉寂的市井坊间,随着赶集的小贩又重新热闹起来。

    街道上担菜过街的菜农与刚出青楼门口出来,满脸疲倦的读书人擦肩而过。

    登瀛坊巷巷口的纸房,丁老板打着呵欠,指挥着伙计一块一块地抽着门板,自己则是点了一管炒烟,徐徐地抽了起来,好提提神。

    这时候店门口一个声音传来道:“老板,来一刀竹纸。”

    丁老板看了来人一眼,但见对方十三四岁年纪,头戴方巾,穿着浆洗干净的衣裳,双目发亮,脸上透着勃勃的朝气。

    丁老板将烟管放下,热情地笑着道:“林公子,这么早,又是买纸来临帖啊!”

    读书人笑了笑道:“是啊,老板,上次买的纸纸都用得完了。

    “用功真勤啊!”丁老板吩咐一声,“还是要两面一开的浦城竹纸?”

    “是,”读书人点点头又道,“老板能不能便宜些啊,老顾客了,照顾点拉!”

    一旁伙计拿起纸刀,对着一大叠纸裁下,发出擦地一声脆响,然后动作利索的用纸带扎好。

    丁老板哈哈一笑道:“一刀竹纸才五十五文啊,你再讲价,我就亏本了,好,既是你这么说,不如你买两刀,就再便宜你十文钱,咱们街坊邻居的,以后中了秀才,别忘了请你老哥我喝一杯。”

    “十文,嗨,多谢了,一定,一定,”读书人笑容满面,“老板,你既这么豪爽,再来一刀大呈文纸,这一次要便宜一钱银子。”

    “啊?”丁老板看着眼前的读书人,但见他脸上挂着人畜无害的微笑。

    这读书人自是林延潮了,他抱着两刀纸回家,不由感叹读书的不易。

    竹纸最低劣的一种,用来练字都勉强的,一刀要五十文,而用来写卷子的大呈文纸,一刀则要三钱银子,至于最贵的碗红纸,是贵到十张一钱银子的地步。

    抱着卷子走进巷子,里面空无一人,再经过狭小的衕子,到了家门前,一步一步地挪进去。

    浅浅端着盆子水,从屋门里走出来道:“潮哥,你去买纸拉!怎么不让我去?”

    林延潮笑着道:“就几步路,怎么这点小事,也要劳烦你,我不能去?”

    林浅浅道:“我是看你每日读书都那么迟,那赶紧吃早饭吧,我煮了热粥,还有醋紫菜。”

    林延潮道:“先写完卷子吧,明日要给先生交五篇时文,我只写了三篇。”

    说着林延潮走过前院,过了天井,到了后院,这时候大伯方才起床,穿上衣裳吃过饭要去衙门,见了林延潮笑着道:“这么用功啊!”

    林延潮点点头道:“是啊。”

    “一起吃过饭吧。”

    “不了,我先写卷子。”说完林延潮上了楼。

    大伯啧啧地对大娘道:“你看潮囝多用功啊!延寿还在睡吗?”

    大娘道:“大春天了,少年人贪睡,让他多睡一会。”

    林延潮走到小楼,推开窗户,窗户外尽目都是白墙黛瓦,几处楼轩耸立在那,远远的可以看见安泰河上舟船流过。远处的马鞍墙,将巷口坊外的喧哗声,都是挡大半,小楼一点不吵,也并非是静至了极处,恰到好处,正适合读书,写卷子。

    取了一张大呈文纸铺开,用镇纸押上,对着林烃写给自己的题目,开始写了起来。

    笔尖在纸上沙沙地响动,一张白纸,很快就尽数染上了墨色,吹干了墨汁,林延潮重头到尾看了一遍,又修饰了一下。

    一张卷子写完,不知何时桌案一旁已放上了早点。

    林延潮知是林浅浅端来的,每次自己读书她都是怕打扰了自己,悄无生息的端来,也或者是自己太认真没有发现的缘故。

    林延潮就着粥吃着,粥还有些温热,熬得也是恰到好处,就着放了醋的生紫菜,味道正好。林延潮连舀了两碗就不吃了,虽是意犹未尽,生怕吃得太多,人就倦了无心读书。

    而外面的街道,渐渐繁华了起来,隐隐约约,小贩讨价还价的声音飘到了自己的窗前,林延潮不由一笑,当下翻开书读来,将唐宋八大家的文章,放在案头,大声读了起来。

    以林延潮的天赋,这本八大家文钞,早已是通篇背下,眼下再多读几遍,是要将文章读通读透。

    林烃说自己四书五经,程朱注释已有小成,眼下要涉猎八大家文钞,以增辞气。

    一个上午在朗朗读书声中渡过,中间有府衙来人,是张师爷有事劳烦林延潮。但林延潮给推辞掉了,他答允了林烃在县试之前,绝不分心他事,只是一心用功读书,专研圣贤书。

    吃过午饭,林浅浅加倍用力,给林延潮整治了不少好菜,自也是用小案端上。

    林延潮吃过后,躺在床上小眯了一会,没有睡着只是躺着养神,稍稍松弛一下。

    待午后慵懒的阳光洒在窗前时,林延潮一骨碌爬起床来,拿起字帖一笔一划地练字,写了整整一个时辰,费掉了五张早上买来的竹纸。

    写完字帖后,林延潮穿了衣裳,揣上钱,出了门去。

    林延潮走出巷口,直接城南去了,他是要去书铺买书。府学学宫外的丁字街,是专门作读书人生意。

    眼下林延潮走到府学学宫外,街上正有不少读书人在逛,闽地各府仅是生员就有三千之数,而考过县试府试的童生更是十几倍有之。

    林延潮走到几个书坊前,得知今年的春闱已是放榜,而会试殿试的程文闱墨,已是卖得满街都是,此外殿试状元孙继皋从县试至殿试,一路被考官取中的制艺篇目,也是被有心人收罗起来,放在书坊里叫卖。

    不少读书人就站在书坊门口,津津有味地翻阅。

    林延潮拍了拍自己的钱包,感叹了一下,读书真费钱啊,不知又要阵亡多少三军将士,当下走了书坊。

    伙计马上就殷勤地迎了出来道:“客官可是买新到的时文闱墨,还是买经史子集?”

    林延潮当下问道:“有最新的大题小题文府吗?”

    伙计心道来了大主顾啊,笑着道:“有的,是嘉靖三十四年修订的。”

    “拿来看看。”林延潮随意道。

    伙计当下奉上,林延潮翻开书后,随意看了几篇,摇了摇头道:“都是旧篇,不是新的。”

    伙计一脸为难,当下掌柜从柜后走了出来道:“这位客官,我这有隆庆四年,程文大集,也是与大题小题文府差不多,不过只有十卷,还有十卷需从别处调货,是不是你先看一下,满意后再定。”

    林延潮点点头,拿了《程文大集》看了后点点头道:“终于有些新意了。”

    林延潮翻了一下,至少有五成,是自己以前没有背过的。

    掌柜笑着道:“这里不少时文都是嘉靖年间收录的,你看连隆庆四年各省乡试程文也是收录在内呢。”

    “好,就是他了,多少钱?”

    “二十卷,要一两二银,客官面善,既是都要,就收你一两吧。”

    “贵了,这两本今年会试,本省乡试的呈文,送我作个添头好不?”

    掌柜伙计对望了一眼,顿时。。。。。

    PS:卡文了,有些晚,大家见谅。

第九十八章 喝茶听戏

    ();    从书坊买完书,仅仅是程文大集,就有厚厚半人高,加上会试乡试程文,林延潮一个人也是抱不动,只能由店家派人陪林延潮送到家里。换做其他读书人,每天读这样半日高的书,都要头疼死了,但对于林延潮而言,也不过是个把月的功夫。

    林延潮回到家里,浅浅给林延潮沏了杯茶。林延潮接过茶来,对浅浅道:“家里要是请个下人来就好了,你就不用辛苦服侍我了。”

    浅浅笑着道:“是啊,所以你要努力读书,将来中了秀才后,才能风风光光的迎娶我。”

    林浅浅又再三叮嘱。

    林延潮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别煮我晚饭了,我要用功读书。”

    林延潮当下捧了茶,取了两块萝卜糕走上小楼。

    这番散散心后,精神更好,拿起八大家文钞又读了起来。旁人读书都是看着书读,但林延潮因为已是背下的缘故,就负着手,凭着脑海里的记忆背读。

    朗朗读书声,又回荡在小楼里,曾国藩说过读书之法,读书要读出金石之声。林延潮边读边觉得读书声飘飘意远,能回荡于胸。

    稍稍停顿,喝一口淡茶,润一润喉咙,口齿生津,起声再读。

    读韩愈之文,但觉得气势磅礴,如大江大河,浑浩流转。

    读苏轼之文,其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而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及其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而不可知也。

    这样的文章清韵不匮,声调铿锵,真是越读越有感觉,初读时尚摸到边,再读再三才慢慢品出了点味道。

    读完文章后,整个人都是十分舒畅,思路通畅。

    想起还有一卷文章没作,方才刚读了好文,林延潮正好很有下笔冲动。

    写得卷子多了,林延潮习惯在写卷子前,看一篇文章,如此下笔写出来的文章,更加生动,能直抒胸臆。脑中的灵感一直不绝,能达物我两忘的地步。

    林延潮不由想到,这就是满腹经纶后,下笔如有神的境界吗?不过我眼下肚子诗书储备尚浅,才要用如此办法,但要考试时哪里有书借来看,所以我还要多读书才是。

    林延潮当下磨墨提笔,在卷子唰唰地写起来,偶尔停下片刻,斟酌字句,顺手拿起萝卜糕一并就着茶水吞下。

    萝卜糕吃完,茶水还有半壶,但文章已是写完了,卷子写得很满意,不足之处就是卷子旁沾染了些许油星。

    咚咚!宣政街上的鼓楼响起了定更鼓。

    林延潮抬头看向窗外,原来不知不觉天色已是将要暗了,林延潮聚精会神地读书写文,竟是对时间流逝,一点也未察觉。

    林延潮掌上灯,眺望着坊巷屋舍间的灯火,陡然鼻尖一凉,下起雨来,雨水凌乱地从屋檐上斜落,打在了乌黑的瓦片上,一点两点,数点一并打湿。

    林延潮将窗户一合,下了楼,拿起雨具与浅浅说了一声,独步走了出去。

    走在河边,雨滴在河水上飞溅,林延潮走在河边屋舍的屋檐下,慢慢而行。

    疾雨只是下了一阵就小了,通津门楼下的繁华之地又重新热闹起来。

    通津门楼俗称青门楼,因下通舟楫,所以被称为通津门楼,通津门楼西面一里的利涉门,都是当初的罗城南门,随着省城扩建,罗城的城墙被废,但当初城门上的谯楼仍是保存下。

    曾巩为福州知州时,曾写道,红纱笼烛过斜桥,复观翚飞入斗杓。人在画船犹未睡,满堤明月一溪潮。

    这首诗写的是北宋时利涉门外安泰河的美景,眼下利涉门通津门,靠近府学,又临着抚院,既是读书人聚集之地,也是达官显贵居所,夜晚十分繁华。

    林延潮走在南岸上,望着河对岸的小街曲巷,又响起了箫鼓之声。不少达官贵人,富家公子撑着伞,从拱桥上走过对岸,夹岸楼阁中的青楼女子,临轩而立,湖绿,淡红的衣裙招展,目光撩人。

    南岸上,屋檐下避雨的行人拍打着衣裳,待见雨水小了一些,又重新赶路。

    雨水打在纸伞上,冷风拂在脸上衣上,林延潮望着河对岸的夜景,仿佛如一副美丽的水墨画,这样的墨色绝不是大都市的高楼大厦,以及后世拆了重建的人造景点,能渲染出来的。

    独自走在河边,林延潮不由哼起了歌来。

    人生路,美梦似路长;

    路里风霜,风霜扑面干。

    红尘里,美梦有多少方向;

    找痴痴梦幻的心爱,路随人茫茫。

    ……

    林延潮哼着当然是粤语版,这首曲子与当初唱这曲子的人一般,都是心中大爱。

    林延潮边哼边走,突听几声曲笛鼓点,转过头看到河对岸的拱桥前有一园子,里面有儒林班在唱戏。林延潮当下举步过桥,走进园子,园子十分宽敞,种着花木,中央搭着戏台,戏台前搭着棚子,有十几张四人方桌,坐了**个人,一旁还有水榭。

    水榭里用帷幕遮起,似有人家带着家眷来听戏。

    雨水从屋檐上往下溅落,戏台上锣鼓齐响。

    林延潮来到斜对戏台的一张方桌前坐下,收了雨具,搁在桌旁滴水,一旁自有人上来问道:“客官喝什么茶?我们这里煎茶很好。”

    林延潮点点头道:“那就来一壶煎茶。”

    “客官要什么糕点?这里有山药糕,栗糕。”

    “嗯,那就山药糕,栗糕各来一份。”

    戏台上,出来一个女旦,悠然唱到,日出东南隅,照我秦氏楼。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

    “这不是陌上桑吗?”

    不久茶和糕点送上桌来,林延潮喝着茶,吃着糕点,看戏听曲,一旁的人也是吃茶闲话。

    还是城里好,这市井生活的俚趣,一股天下太平,四方无事的慵懒,令人有几分熏熏欲醉。

    一出戏完,当下有班主拿着戏折子来到桌前,有人给了赏钱点了一出子都。

    又听了一出戏,林延潮见雨小了,当下拿了伞回家。

    漫步于河边,林延潮领略着市井繁华,读书人常说,小隐隐于野,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

    林泉野径,自有闲逸潇洒的意境,不过避世远居,终只是小隐,至于大隐,大隐隐于朝,就是身居庙堂,却志在玄远的读书人。东方朔曾道,陆沉于俗,避世金马门。宫殿中可以避世全身,何必深山之中,蒿庐之下?

    林延潮心想,这大隐的境界,自己目前是办不到了,不过中隐可以尝试一下,一面享受市井繁华,听曲喝茶,一面矢志读书,不改其志,亦忙亦闲,又远离饥与寒,这面上可以称得上中隐的境界吧。

    次日林延潮到了林府,拿了昨日写的五篇文,给林烃看了。

    林烃一篇一篇看了,点头道:“一篇佳过一篇,特别最后一篇,颇有唐宋大家文风,有那么点,理辞气兼具的意思了。”

    林延潮听了一喜道:“弟子也喜欢,东坡先生的文,特别那句,渔樵于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糜鹿,驾一叶之扁舟,举匏樽以相属;寄蜉蝣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

    林烃听了微笑点头道:“善。不过东坡居士的文风妙而多变,等闲模仿不来,你也无需去模仿。你有天纵之才,大可博采众家所长,将来独树一帜,不拘于前人。”

    林烃这么说,林延潮顿时受宠若惊,心道我有这么厉害吗。

    “不是为师胡乱夸你,你一个月,你将唐宋八大家的文章读个这个境地,已是不错了。但仅靠八大家文钞一篇还是不够,眼下你可以读文选了。”

    昭明文选是南朝梁武帝之子昭明太子组织文人所编,选录了先秦至南朝梁朝,**百年间、百余个名家之作。昭明文选,就相当于明朝的古文观止了,只是少了唐宋八大家的部分,但比古文观止要更难。

第九十九章 我有办法

    ();    春日乍短,三四月一过,天气就炎热了起来。

    晚明市井间的生活,真是丰富多趣。江南物产丰美,又兼朝廷给了士大夫最大优厚,令他们可以悠闲地享受这样的生活。

    早晨林延潮也会去河边散步,偶尔坐在河岸旁的榕树下,看几个老叟对弈。林延潮上一世下棋的水平不怎么样,但好歹也是看过几届春兰杯的。这几个老叟的棋艺,林延潮觉得可以让他们三个子了。

    老叟看他一个少年,有时也会热情地请他来下棋。林延潮一般都是推脱的,但一次实在忍不住出马,然后,就没有然后了。所以林延潮下决定以后看棋绝不下场。

    河边老叟对弈实是无聊,但去棋社里,高手就多了,不少也是与林延潮差不多大的读书人,棋艺都远在自己之上。不过棋社要茶位钱,如林延潮这般不下棋,又天天看白棋的,自是不遭老板待见。

    幸好下棋只是林延潮一个业余爱好罢了。

    走在河边时林延潮喜欢看别人遛鸟,有时候也会带上渔具和书袋,走到河边的树荫下,将钓竿一丢,放在那钓鱼,自己往那慵懒地一躺,拿起程文大集在那背书。

    一坐就是一个下午过去,偶尔乌篷船从眼前缓缓掠过,初夏的微风,吹得人熏熏然,鱼也没钓到一两只,但林延潮却有满载而归的喜悦。

    在家里也有乐趣,也可去拌一拌鱼食,喂一喂水井里那几头大鲤鱼,与浅浅闲聊。若是下雨的时候,林延潮就坐在天井里读书,或者上楼看看白墙黛瓦的坊巷沐浴在雨水中的景致。

    除了棋社,林延潮读书乏了,最常去的还是,府学学宫附近的书坊,河边的梨园。

    书坊那总会有新出的时文选集,或者朝廷翰林三品官以上程墨,本省知县,知府,学道以往程文,林延潮是出一本买一本,买一本背一本。陈知府送了二十两润笔银来,他也是毫不客气拿来用了。

    比起借书他还是更习惯买书一些,这时候读书人,还是以藏书为喜好的,爱读书之人家藏万卷都是等闲。

    林延潮也爱买书,两世都是如此。

    店里的掌柜和伙计,每次见林延潮花钱买书,都是笑得合不拢嘴。不少读书人买书都是读完再买,哪里如林延潮这般一个月花了三五两银子专门买书用的,如此家有百金也是不经这么花的。

    掌柜和伙计只拿林延潮当作,那些买书装点面门的冤大头,但若是他们知道林延潮不仅买了还看了,而且还背下的,不知会惊吓成什么样子。

    除了时文,经史子集之外,林延潮也会挑书坊里卖的最好的买,如王阳明弟子所写的传习录,传习续录,湛若水的湛甘泉集,心性图说,王世贞的四部稿,以及罗汝芳讲会录等等都买上一本,拿回家看看。

    有次林延潮还看见几个读书人正津津有味地翻越一本《红泉逸草》的书。

    林延潮当时便是奇怪询问这作者是谁,那知那几人看了林延潮笑着道:“兄台,莫非是从山野来的,此书乃临川汤显祖所著,你连他都不知,还读什么书,此人二十岁乡试中举,名扬天下。”

    “听说此人会试中式板上钉钉,但他却言要取状元,故而特意不参加明年的会试,在家读书,待三年后再一举夺魁。这《红泉逸草》是他第一部诗集,是拿着车马未到,先名动两京的打算,早都售得一空,洛阳纸贵,眼下省城读书人不读之都不好意思出门,劝兄台你还是买一本吧。”

    1汤显祖啊!就是写牡丹亭的大大啊。临川果然是出才子地方,王安石,曾巩,陆九渊,近代还有罗汝芳,汤显祖。于是林延潮也是不能免俗地买了一本《红泉逸草》。

    除了书社林延潮就是逛梨园,隔个两三日就要去一趟,当然这一日若是没有去棋社,没有去钓鱼才去的。

    这天林延潮读了一日昭明文选,下午作了几篇文章后,晚上就去河边听戏。

    才进了大门,马上就有人招呼道:“嘿,林公子,你又来了……老位子,给您留好了……还是只看两出戏……还是煎茶,糕点要不要换?要不来些鲜果子……”

    这一日儒林班的生意不太好,桌子上只有寥寥三四个人。

    林延潮也听戏友说,这儒林班是一个致仕官宦开设的,因这官宦喜欢听戏,故而自己家养了一个三四十人的大戏班子。但这官宦致仕后,囊中羞涩,又不肯将这大戏班子裁掉,于是就问好友借了个园子,将这大戏班子取了个钱塘班的名字,在园子里唱儒林戏赚些钱来补贴。

    今日人很少,戏台上又是一个老旦,在那唱得令人昏昏欲睡。

    林延潮也是摇了摇头,准备喝完茶就走,这时有一人道:“这位兄台,请了。”

    林延潮头一斜,但见一名男子拱手向自己施礼。这男子戴着高巾,衣袖宽大,正是刚从浙江那新传来的苏样,一看便知是翩翩公子。

    见对方也不过比自己稍长一岁,林延潮起身拱手道:“兄台,有何见教。”

    此人道:“请恕在下唐突了,在下谢肇淛,本地人士,少居钱塘,父亲为安仁知县,正是园子里这钱塘班的主人。”

    “原来是少东家。”

    谢肇淛连忙道:“不敢当。”

    两人坐着当下聊了起来,两人都是读书人,又是年纪相仿,说了起来。当下谢肇淛又叫人加了几样点心,然后对林延潮道:“林兄,我看你经常来此看戏,可见兄台抬爱,敢问兄台你最喜欢钱塘班何处呢?”

    林延潮笑了笑道:“都还好。”

    谢肇淛不甘心地道:“兄台,请恕我问得急了一些,就说喜欢哪几处就好了。”

    林延潮道:“既是谢兄,这么追问,算是有三处。”

    谢肇淛大喜道:“哪三处?”

    “茶水,糕点,园子。”

    谢肇淛将茶碗揭开一半,脸色一僵。林延潮连忙道:“谢兄,是我失言了。”

    谢肇淛摆了摆手苦笑道:“林兄,不必安慰我,看此寥寥无几的客人,就知道了生意多惨淡了。”

    林延潮看了左右,也知自己来后,戏班子人一直不多。

    “其实这钱塘班在园子里搭戏台半年多了,一直入不敷出,近一个月以来,亏损甚多,凭着家父先前为官时的积蓄,实已是很难维持下去。有人劝我,将戏班子搭在勾栏那,演些淫俗之戏,我却不肯。这戏班子里文娟、玉翰、芝卿、长君,放在杭州的戏班子,也能演上旦角,平日唱戏都是给儒生看的,如何能去勾栏娼巷里去摆台,那不是自贱吗?”

    林延潮当下也很是同情道:“儒林戏是很好,但弹得都是中正平和的曲子,难免曲高和寡,这样也是罢了,但不该的是你们唱得是正音(官话),而不是本地闽腔,这样市井百姓就不爱听了,不如让你的戏班子,习闽腔来唱戏,不好吗?”

    谢肇淛道:“这我不是没有想过,但习新腔,曲调要从新,曲向翠管也要变。若是强变,只能如唠唠腔那些江湖戏一般,用闽腔唱外戏,里外都不像。”

    “这容易。”林延潮暗暗道,又有几分欲言又止。

    谢肇淛连忙道:“延潮兄,此戏班子是我和父亲的心血,你若有什么高见,尽管说出,我们父子俩感激不尽。”

    林延潮道:“不敢,我有一个浅见,你看编一出新戏,重新谱曲如何?”

    PS:昨天忘了看了补上,多谢亮小小0125兄弟的打赏,舵主哦。

    今天还是两更啊,另外周五上架时会爆发一下。

第一百章 传曲(第二更)

    ();    听林延潮说完后,谢肇淛不由一愣:“新戏?”

    随即他苦笑道:“新戏谈何容易啊。不说谱曲,但要请人写戏本就不易。”

    林延潮笑着道:“这谱曲我不行,戏本我倒能帮忙一二。”

    谢肇淛见了奇道:“林兄?莫不是在说笑话,写杂戏本之人,非几十年阅历不可,而且科,白,唱,念都要会写,你会吗?”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不会。”

    谢肇淛叹了口气,林延潮见对方不信,当下也不再说道:“谢兄,既是如此,我也不说了。我还要回家读书,告辞!”

    林延潮刚要起身,谢肇淛连忙道:“林兄,请留步,死马活马都要医一把,请林兄不妨说一说,就当茶余饭后闲聊。”

    林延潮笑了笑道:“谢兄当真?”

    “是啊。”

    在谢肇淛挽留之下,林延潮当下又坐了下来道:“好吧,我就试一试。”

    林延潮回忆了一下,上一世在大学图书馆里偶然看过的电影剧本,然后想想这一个月看戏经历,依着儒林戏的模式,先是在脑海里构思了一出。

    戏文里一出,就是一个重要角色登场下场,与剧本里一个场景,也差了不太多。

    当下林延潮就道:“在夜幕之下,黑暗不见星月,荒郊野外几处鬼火,一封破损的石碑竖立在一个庙前……”

    “等等。”谢肇淛出口打断。

    “何事?”林延潮问道。

    谢肇淛叹了口气道:“林兄,开戏前,要先念一出诗来念白啊!”

    “哦,我倒是忘了。”林延潮记起前一看戏,看得窦娥冤,开篇一诗就是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不须长富贵,安乐是神仙。

    林延潮当下念道:“嗯,开篇诗一首,十里平湖霜满天,寸寸青丝愁华年。对月形单望相护,只羡鸳鸯不羡仙。”

    林延潮念完,谢肇淛拍腿赞道:“好诗!好一句只羡鸳鸯不羡仙,是改自卢照邻的,顾作鸳鸯不羡仙吧。林兄,果真大才,你接着说。”

    谢肇淛顿时神采奕奕,眼中冒着小星星。

    林延潮不由好笑道:“谢兄不怀疑我了?”

    谢肇淛不好意思道:“还请林兄说完,方才是我失礼了。”

    林延潮点点头,当下道:“在夜幕之下,黑暗不见星月,荒郊野外几处鬼火,一封破损的石碑竖立在一个庙前,上书着三个大字,兰若寺。凄冷的风中,枯黄的叶悄悄落下,风吹开了寺院阁楼上的纸窗……”

    “烛火下,一名年轻的书生正自持书苦读念白,我寒窗苦读几十年,此去京师路过此寺,但见甚是清静,不如苦读几日,盘桓一番再去京师,若能功成名就,还了一世心愿。”

    “忽然,一缕轻纱掠过,抬头观望,只见一白衣少女在面前翩翩起舞,婀娜多姿。书生念白道荒郊野外,怎么会有良家女子,可是苦读几十日,丫鬟又不在身边……”

    “打住,”一旁谢肇淛道,“不一定是丫鬟,也可以是俊美书童。”

    林延潮没好气看了谢肇淛一眼继续道:“书生禁不住诱惑,手握轻纱与少女缠绵在一处。就连桌上的烛笼落在水盆之中也自深然不觉。”

    “情到浓处,少女手上铃铛响动,震人心慑。楼外,一物正贴着地向阁楼扑近;楼内书生仍沉醉在温柔乡里。”

    “突然,他双眼圆睁,极度的恐惧使其面孔完全变形:仿佛看见了世间最不可思议的东西。”

    “夜读书生一声惨叫,双腿在激烈的抖动,然而身边的女子却漠然的扯下了纱帐,好象一切都归于平常。”

    “冷风之中,一抹红绸陡然喷涌而出。”

    林延潮平静地说完了第一出戏,喝了口茶,但见一旁的谢肇淛口瞪口呆,合不拢嘴巴。

    林延潮摇了摇头,这一幕在他意料之中,这一出戏,融合了悬疑,惊悚,鬼怪,情(协和)色多种元素,难怪令信息面不广的古人惊得目瞪口呆了。生角,旦角又是老百姓们最喜的书生女鬼两个角色。

    还起了很好的铺垫,让观众们为下面出场的宁采臣,从始至终都是捏了一把汗。

    林延潮轻咳了两声道:“谢兄?谢兄?”

    谢肇淛半响回过神来道:“这,这简直太妙了,下面呢?下面呢?林兄你若是不说完,我今晚睡不着了。”

    林延潮不悦道:“我又不是说书的。还有你的手,可以不可以别这么用力抓着我。”

    谢肇淛赶忙将手放开,惭愧地道:“是,是我失礼了。林兄,请恕我情难自禁。”

    “别,我可不好此风。找你的俊美小书童去。”林延潮赶紧拍拍袖子道。

    谢肇淛当下急着解释道:“林兄,误会了。我只是想你请你将戏本给我,你放心,若是这一出戏上演,我谢家一文钱都不要,所得尽数给林兄。”

    林延潮听了谢肇淛这么说,不由感到此人真是实诚啊,这个朋友可以交。当下林延潮道:“谢兄,别这么说,此戏我也是偶然得之,并非乃我所作。”

    “原来如此,才想林兄如此年轻能得此佳席,林兄,我并非是这个意思,可以看出你是有志于科举,怎会沉迷于戏曲之中。不过作此戏之人今日身在何处,我与我父亲,必请他回来,主持此钱塘班。”

    林延潮想起电影里那翩翩书生,那音容相貌只能留在无数影迷的追忆之中了。林延潮不由叹道:“当初传我此戏之人,我很是敬重,但可惜英年早逝,眼下我不过留下此戏,做一点念想罢了,你将之演出来,也算帮此人做一点事吧。”

    谢肇淛听了顿时肃然起敬道:“林兄,你请放心,我一定办到。只是林兄你看过此戏,还记得曲腔吗”

    林延潮点点头道:“记得一些,不过可能有些怪,你且听听。”

    人生路,美梦似路长;

    路里风霜,风霜扑面干。

    红尘里,美梦有多少方向;

    找痴痴梦幻的心爱,路随人茫茫。

    ……

    林延潮唱了出来,谢肇淛第一遍听得倒没有如何,待听了第二第三遍时,这才赞道:“这是好曲,不过不能拿之作戏文之用……而且林兄唱得不太好,而且曲好,可文却太白了。”

    林延潮不由心道,那是废话,此曲是大师黄霑所作,这可能是最后一位具有古典情怀的大家了。虽然此曲无法融合入戏文,但拿来单独唱唱还是不错的,就算是明朝欣赏水平,也不会差这么多吧。

    不过林延潮还是不甘心道:“若是曲风不和唱腔,你能不能改一下?”

    谢肇淛连忙道:“此大家之作,我只是作画蛇添足,林兄长夜漫漫,我们不如一起剪烛长谈吧!”

    林延潮却起身道:“不了,我不过传先人之作,至于我还是以科举为重,不会因此事分心,三日后与你再谈,至于平日就不要找我了。”

    说完林延潮转身而去,赶紧逃窜,免得被留下啰嗦。

    “林兄请留步!”谢肇淛追到门外,见到林延潮没入夜幕中的身影,不由顿足道:“林兄走得太急了,我还没问此戏名字叫什么呢!”

    下棋,看戏,钓鱼,赏景,夜来读书还有红袖添香,林延潮生活乍看滋润,实际上还是与大半寒窗苦读的书生一般,每日天明读书至三更,只是他会合理安排时间,都有留出游玩的时间,这样免得以后回忆起自己少年之时,落下个一片苍白就是。

    春来雁北,秋至雁归,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又能几回寒暑。

    倥偬之间,大半年过去了,距次年二月的县试已没剩几日。

第一百零一章 竞争激烈

    ();    大半年林延潮在林烃指导下,诗文日进,不仅读完了八大家文钞,昭明文选,还读了国语,史记,国策,汉书,楚辞。此外林延潮的本经尚书,林烃也是悉数传授。有一名翰林院庶吉士指导,这是多少读书人都求不来的事,而且林烃也只是指导林延潮一人而已。

    林烃教导林延潮五日一次,无论寒暑,还是刮风下雨,林延潮都依照他的吩咐每日必到,从不缺席。

    林烃作老师就是那淡泊的性子,从来不责林延潮一句,只是尽力教书。若是习课遇到雨天,林烃也会吩咐下人给林延潮备一姜茶。

    至于梨园那,这戏不过是林延潮帮谢肇淛挽救儒林戏的随手之作,更多的只是一个影迷的怀念罢了。不过林延潮也是如约三日去一趟,坐下半个时辰,一面说戏,一面看谢肇淛将戏排得如何。

    初时只有谢肇淛一人接待,后来其父谢汝韶也来了,谢汝韶乃是举人出身,先在钱塘任教谕,后以知县致仕,与其子一般好文,好戏,好著书,好写戏本。

    谢汝韶,谢肇淛对林延潮所写名为《聂小倩》的戏本,都是喜欢如痴如醉。

    大半年来,父子推掉了一切,这边依林延潮所述,写了一篇五十三出的戏本,这边依着戏本,以及林延潮所唱的曲,改编成适合戏曲所用,讨论合适的唱腔。这边戏班子一面演出,一面排戏,依着林延潮的建议,生旦两角都用闽腔来唱。

    读书,看戏的日子,一直到了七月,七月后,林烃其母去世,连其兄南京礼部尚书林燫也不得不丁优回家。

    事实上,林延潮在林烃下治学那么久,也知林家与张居正关系处得有多差了。

    林燫与张居正同是嘉靖二十六年的进士,算是同年,中进士后,二人又是一并成为庶吉士,为翰林时,二人一并受业徐阶,履历相当。

    徐阶十分器重林燫,称‘燫可抚世宰物’,有提携他入阁之意。待徐阶身居首辅时,林燫却被中旨调至南京,徐阶感叹,谁谓天下事由我?我尚不能为国家留一林贞恒。

    待到张居正当权后,对林燫有所延揽,但林燫却为之拒绝。虽触怒了张居正,不过这一次林燫服母丧回家,无数官吏皆是而来。毕竟任过国子监祭酒,会试同考官,顺天乡试主考官,林燫的门生故吏可谓遍布天下。

    大雪刚过。

    林延潮在窗前磨墨,准备提笔写文章,身旁是一个暖炉,烘得室内是热乎乎的。

    林延潮趁着磨墨,调整自己的思路,待差不多了,再下笔写了起来。

    唰唰地,笔走龙蛇,几百字的文章顷刻而就,林延潮拿起卷子自己看了一遍,自言自语道:先生说让我师法先秦三代,博采唐宋大家。这大半年来,我也自觉的文章大进,虽然文风还达不到独树一帜的大家境地,但也是略有小成。

    可惜先生服丧,我不能拿文章向他请教,否则也当问问,我考这一次县试有几成把握。

    林延潮自言自语了下,将卷子放在一旁,这几个月来,他八股文就不知写了多少篇,叠在一起有半人高了吧,至于练字的字帖,更是不计其数。

    林延潮看了笔筒里,十几把写秃了笔头,不由摇了摇头,自嘲道:“我如此用笔墨纸张,浅浅知道了恐怕又要心疼了。”

    不过字帖练得也是很有成效,眼下林延潮的书法,比起当初已是不可同日而语。这一些将来县试时都会派上用场吧。

    “我穿越到此,准备了一年半,差不多就为了这场童试呢。”

    说到这里,林延潮推开窗户,朝外望去,但见轻雪依旧在飘着。

    四方的屋舍,都笼罩在雪里。

    “嗯,放晴了,许久没去钓鱼了,乘着今日兴致正好,就出门一趟。”

    说完林延潮,整理了几本在看的书,搁入书袋,下了楼拿了大斗笠,蓑衣,又拿起鱼竿,竹篓走到河边去。

    雪仍是在下着,走到河边,不少市井街坊,平日下棋的老叟见了林延潮,笑着道:“这么冷的天,还去钓鱼?”

    “是啊,徐叔,你咳嗽好了吗?”

    “让你记挂了,早好了。”

    “林公子,我们家书坊刚从连城那进了竹纸,掌柜说只要你四十五文一刀。”

    “知道了,明天再过去看。”

    林延潮走到河边,找了一石阶铺了个棕垫坐下,然后朝水边用饵料打底,然后鱼竿一甩坐着钓鱼。

    林延潮一面钓鱼,一面拿起刚入手的万历元年各省乡试的程墨看了起来。冬日的太阳照得人暖洋洋,城市里倒真比当初住下乡下时要暖和一些。

    读了一阵,日头照到书上反了光,林延潮当下偏了偏鱼竿,转过头再读。

    “林兄,林兄,你可真是让我好找啊,马上要县试了,你还在这里钓鱼?”

    一连串脚步声传来,林延潮一侧头但见是陈行贵,身后还跟着数人。

    林延潮将鱼竿收起来笑着道:“陈兄,不要取笑。”

    陈行贵笑着道:“你这打扮和老渔夫有什么差别?莫非不读书,要钓鱼为生?到时候卖给我几尾来?”

    陈行贵话刚说完,一旁数人莞尔笑着道:“陈兄,这就是你要与我们介绍的朋友吗?”

    “一介渔夫?”

    林延潮听了笑了笑,这几人言语中多是含着戏谑,却不是恶意。林延潮有条不紊地收拾钓竿道:“子曰,知者乐水。姜太公,严子陵,柳宗元都是善钓的名士,尔等笑渔夫,不是笑姜太公吗?”

    一席话后,众人都是不敢再笑,众人一并道:“不错,不错,说得有道理。”

    陈行贵当下转过头对一旁数人笑着道:“怎么样,我说过我这位朋友值得一见吧。”众人当下都是与林延潮通过姓名,原来都是与陈行贵一并参加这次闽县县试的学子。

    林延潮笑了笑道:“陈兄,你许久不来找我了,可是这大半年来闭门读书,大有长进?”

    陈行贵有几分自负道:“略有所得,林兄你呢?”

    林延潮看着对方脸都读了青掉的样子,想必也是下了苦功。林延潮点点头道:“还好。”

    陈行贵道:“正好,县试在即,我们几位好友要聚一聚,哦,对了,黄碧友,朱向文也来省城了,现在住在汤门客栈,还托我打听你的消息,这我不是来了。”

    林延潮听说二人也来了,不由笑着道:“是吗,咱们几个同窗那是好久不见了,不知叶向高,于轻舟如何了?”

    陈行贵笑着道:“叶向高要在福清参加县试,于轻舟则在浦城,若是他们与我们都过了府试,到时候大家才能碰头呢。”

    林延潮叹着道:“是啊,希望大家都能通过县试,在府试上碰面呢。”

    陈行贵摇了摇头道:“哪里有这般容易,我们闽县,侯官县,都是科举强县,哪个家里没有读书人的,县试都有几千人的,一百人才取一个。”

    “至于叶向高,于轻舟那边会少一些,但也有三四十人取一个的。总之比我们当初外舍考内舍,要难个十倍。”

    这录取比例都赶上后世公务员考试了,而且这仅仅童拭的第一关县试,林延潮不由道:“这么难啊。”

    一旁的人道:“是啊,咱们闽中文风虽不如苏杭,但咱们擅考啊,自古以来出的进士状元人数,不输给吉安,绍兴等府。所以你要想在闽地出头,一个字难。”

    众人都是读书人,加上又是要参加这一次县试,彼此有意亲近,就约了一并去吃酒。

    林延潮也想交游一下,当下陈行贵吩咐下人,将林延潮斗笠蓑衣钓竿鱼篓送回家里,告之一声,又吩咐人把黄碧友,朱向文请来。

一百零二章 舆论(第一更)

    ();    然后几人一并朝河北岸而去。陈行贵早就在利涉门拱桥边的酒楼定下位子。

    酒楼三层,在南岸临轩而坐,可以看到河边的景色,南面是南门大街,是入城的通衢大道,熙熙攘攘的都是人流,桥上桥边还有士子赏雪赋诗。

    每临近童试,乡试这样读书人的聚会就越发多起来。

    众人落座后,不久黄碧友,朱向文二人也是到了,还有陈文才也是一并来了。林延潮记起来,陈文才家住在汤门,离自己这并不远,不过自己觉得此人太势利,没什么交往。

    同窗久别重逢,大家见面后彼此一阵喧闹,好生热闹。

    人到齐后,菜也是上桌。

    林延潮夹了一筷子猪耳朵后,笑着问道:“这距县试还有一个月,你们怎么提早来了?”

    黄碧友喝了一口热酒,将酒杯放下道:“书院关门之后,我们自在家苦读,但读书这么久,怕是闭门造车,所以看了县试在即,就来城里与以往相熟的友人切磋学问,有几人都是过了府试的童生,我向他们讨教获益良多。”

    朱向文也是道:“是啊,我们嘉登虽是不如省城读书人多,但咱们读书人也是有交游的,组织了文会读书,延潮你呢?也是在家读书?可有拜老师?”

    林延潮笑了笑道:“还好。”

    黄碧友自信地笑着道:“延潮兄,这大半年来我们读书可是大进,你却闭门读书,恐怕就要拉在我们身后了。”

    朱向文道:“怎么会?延潮兄当初三个月能考进内舍,你行吗?”

    黄碧友哼了一声不说话。

    陈行贵笑着道:“幸好,我们与文才,向文都是在闽县士子,至少不必与林延潮在县试里捉对厮杀了,倒是黄兄,你们却是要一同参加县试。”

    林延潮笑了笑道:“陈兄,朱兄哪里话,没有在侯官县县试里碰上你们,是我的幸甚才对。”

    听了林延潮的话,众人都是哄笑。

    酒桌一旁,突然有人问道:“敢问哪位是林延潮?”

    与林延潮他们相邻的,也正有一桌读书人,只是彼此互不相识,两边没有打招呼。

    林延潮道:“在下正是。”

    待林延潮将自己名字报出后,另一个酒桌上数人都是露出果真如此的神情。

    陈行贵转过身,手搭在椅背上问道:“怎么你们听过我这朋友的名字?”

    林延潮看对桌几人神情,但见几人目光中浮过一丝不屑。

    “是啊,对于林兄,我们虽未见面,但也是神交很久了。”一人语气中带着讽刺地道。

    林延潮喝了口酒淡淡地道:“我与诸位素未平生,不知如何招惹各位?”

    之前问林延潮姓名的士子开口道:“敢问林兄,之前是否在濂江书院读书?识得余子游,徐贾二人否?”

    林延潮一下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当下道:“你们莫非是余子游,徐贾的朋友?是否他在背后编排我什么话?”

    一桌人都是冷笑笑了两声。

    陈行贵在一旁怫然道:“你们讽刺林兄也就是讽刺我,大家都是读书人,有什么话不妨当面直说。”

    林延潮一桌的人,也纷纷道:“是啊,不要话说了一半。”

    “大家摆开车马来谈。”

    陈行贵朋友这边有几个衙内,说话颇有气势。

    反观另一桌的人有些气弱。

    当下一人道:“好,我也就道个明白。在下姓赵,我们都是侯官的士子,准备要参加县试的。半个月前,我等去了一文会,也是读书人相互论道,切磋学问。文会上,余子游余兄,此人乃翩翩君子,学问我等也是很是佩服。”

    “交谈下,余兄说要是往年,以我们的才学,要过县试不难,但眼下出了一个林延潮就难说了。我们问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他才高八斗,与福清叶向高一般,都是少年神童。我们想若是我们这一届,真有神童在,无论能不能中,与之同考也是我们的荣幸啊。”

    “但余兄提及了这位林兄之事。他说林兄在濂江书院读书时,不思如何破题,写文章,求学业长进之道,反而却专思背文抄文之法,以求在考试中押题蒙题。林兄,余子游说得没错吧。”

    林延潮听了没有回答。

    那士子点点头道:“既然如此,我们也不算冤枉你了,余兄说你,准备在童拭之中,不以自己真才实学,博得出彩,反而靠抄袭前人文章,以求蒙混过关,这等行径与那些文贼何异。我自幼苦读诗书,虽不敢说过县试,中秀才,但也不屑于行此小人之道,君子直道而行,就算今年不中,大不了明年再来,此等歪门邪道就算取中,与小人何异?”

    赵姓士子的话,顿时博得了一桌之喝彩。

    还有一人假惺惺地劝道:“呵呵,赵兄你错了,天下文章一大抄嘛,从家里抄到考场,也不算得什么?那是人家本事啊!”

    闻言林延潮这边一片哗然。

    黄碧友虽有些嫉妒林延潮,但还是以同窗之情为先,第一个站出来道:“我问你们,若是你们谁没有看过文府,看过以往程文的?”

    “若是县试时,正好考到你们原先做过的题目,你们是写还不是不写?”

    朱向文道:“是啊,你清高什么啊,眼下一个个不屑,恐怕若是你们真的押题押对了,难道会不写吗?”

    两边各持一词,那群侯官士子说了几句,见对方人多势众当下都是怕了,不敢再说,连酒菜也是不吃了,匆匆离开。

    临走时一名士子道:“若是林延潮,你凭此下作手段通过县试,我等必定闹到学宫!”

    “**你娘!”

    陈行贵将酒壶直接丢出砸在那人头上。那人痛叫一声,骂道:“你再说一遍。”

    陈行贵昂着头道:“他以为我在威胁你,不拿之当回事,却不知我说到做到,知行合一。说**你娘就今晚就去**你娘,你信不信?”

    那人不敢再说,狼狈而走。

    而林延潮一桌都是大笑。

    陈行贵对林延潮道:“林兄,不必往心底,余子游不过是小人手段,坏你名声,也让你县试之时,束手束脚,你可别因此而乱了阵脚。”

    林延潮笑着道:“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这不算什么,只是多谢陈兄替我仗义解围才是,否则我要与这些无聊人费一番口舌。”

    陈行贵朗声一笑道:“咱们都是同窗,互相帮忙也是应该的,来,就以此酒,预祝林兄,马到成功。”

    林延潮也是举杯道:“咱们府试里见。”

    两人相视一笑。

    过了几日侯官县里出了公告榜文,定在一个月后,也就是二月十七日进行县试。所谓的县试,就是由县官主持,县学教谕监试,考场就定在县学学宫旁的考棚。

    县内士子必须在十五日内往县署礼房报名,写上三代履历,并要人作保。

    林延潮,林延寿结伴前去,大娘不放心,一定要亲自跟去,大伯道自己在衙门里照应了,还担心个什么事。作保有两种,一种叫互结,考生取具同考的五人,写具五童互结保单。还有一种叫具结,请廪生具保。

    林延潮自是早早写信给自林诚义打过招呼,他可是府学禀生,正好他来给自己认保。大娘和林延寿听说林延潮有禀生作保十分羡慕,按照规矩找禀生作保是要一笔钱的,林延潮找林诚义自是不用。

    林延寿就没那么好运气了,他的塾师虽是也是廪生,但具保的名额满了,可林延寿同村要找五人结保,却不容易,这比禀生作保有风险,若有一人出了问题要五人连坐,若不是彼此亲戚关系,也没人肯当这风险。

    所以大娘委婉地向林延潮提出,让林诚义给林延寿具保作结。林延潮答允了,不过说自己蒙先生免了钱,已是不好意思了,延寿却不能再免了,需按规矩来。

    大娘小心思落空了,但还是答允了。

    PS:明天要上架会爆发,今天先两更,预热一下。

第一百零三章 赴考(第二更)

    ();    当下林延潮,林延寿二人走路从家里出发,到了县衙的衙前街,早有不少从各乡各村来的士子,准备入县衙报名了。

    林延潮与林延寿,先去县衙旁的茶寮,林诚义早在里面坐着。林延潮将林延寿给的礼钱给林诚义,林诚义当下道:“为师眼下哪里缺这些钱。”当下不收。

    林诚义道:“这一次我具保五人另外三人,为师也没收一文钱……等等他们来了。”

    说话间,林延潮朝茶寮外看去,顿时喜道:“忠书,豪远,哦,这位是归贺兄。”

    侯忠书,张豪远二人见到林延潮都是激动的,搀住他的手臂。

    侯忠书哭道:“延潮,你可想死我了。”

    张豪远斥道:“哭哭啼啼作什么,被人笑话。”

    林延潮见到侯忠书,张豪远二人也是有几分激动,忍不住眼眶也是微微红了。

    一旁的林诚义见了不由抚须,心道我这位徒儿也是个性情中人啊。

    林延潮与侯忠书,张豪远二人相厚,而张归贺则在一旁冷眼旁观道:“延潮兄,你这一年去濂江书院读书,不知读出什么名堂来,这一次我们再分个高低如何?”

    林延潮笑了笑,他觉得张归贺如此,还是比余子游可爱多了当下道:“好啊。”

    林诚义板起脸道:“好了,别磨蹭了,我们进去吧。”

    众人出了茶寮,但见县衙门前已是排起了长长的队伍,衙役们在外维持秩序。

    林诚义领着他们直越过那些互结保单考生,进入县衙的中门,衙门们见了林诚义身上代表秀才身份的襕衫,都是不敢阻拦。

    众人到了县衙仪门上,林诚义直接拿了一个名帖给了小吏,上附‘治下门生林诚义’数字。

    小吏不敢怠慢,请林诚义入内,林延潮他们等了片刻,当下就有一名小吏领他们到一房里备录,询问他们三代中是否有人从事娼,优,皂,隶,以及贱民之列,还有其他。

    备录有一项是年庚,也称作试年。

    试年,士子都是自己报的,按照当时崇尚神童的风气,大家都会少算两岁,在清朝有个礼部尚书是遗腹子,其父为国捐躯,后他当了大官,同乡为给其母请孝节牌坊。有个小吏与他说,这不行啊,太老爷是某年阵殁的,太夫人某年生老爷,老爷今年该是几岁,可老爷当初你在县里报考时,少报了两岁啊。这样太夫人生老爷你,就在太老爷去世后两年之后了。

    礼部尚书当时听了,估计是满头黑线。

    林延潮听得这故事后,决定不在这事上弄虚作假,该几岁就几岁,流程走完后,小吏领他们到一旁屋里领了考牌并签字用印,还用一张纸写了五人相貌特征,贴在考牌之后,这张纸称为浮票,最后每人再交了一百文常例钱就完了。

    林诚义领完弟子,就去访友去了,他明年乡试,眼下也是要交游会友的。

    林延潮与几位同窗走了出来,当下问道:“你们现在住在哪里?”

    侯忠书垂头道:“县城客栈太贵,我住不起,待等到临考前几天,我再来住。”

    张豪远斥道:“胡说什么,那时候县城里的客栈都住满了人,你能睡到柴房,就算烧高香了,早叫你和我一起住了。”

    侯忠书道:“你那客栈二两银子一个月,谁住的起啊?”

    张归贺冷笑道:“我在城里有亲戚家住,不与你们啰嗦了,先走一步。”

    张归贺走后,林延潮想起当初在社学时,与侯忠书二人一起煮饭,一起吃蟛蜞酱拌饭的日子道:“忠书,豪远,你们跟我一起,住我家里好了,大家每日一起切磋学问,岂不快哉。”

    侯忠书欢呼道:“太好了,延潮,你在城里买房子拉?”

    张豪远也是笑着道:“太好了,能与延潮一起读书,我们求之不得。”

    当下侯忠书,张豪远,到了林延潮的家里,都是啧啧称奇。

    侯忠书刘姥姥进大观园般道:“延潮,你家里,就算是皇宫也不过如此吧。”

    林延潮道:“忠书,你说话夸张了哈。”

    张豪远道:“好,还是城里人好。延潮,你提早把房子买在城里,免去了你我挤客栈之苦,还真有先见之明。”

    说话间,正好林浅浅走了出来,侯忠书,张豪远一并异口同声地道:“嫂子!”

    林浅浅又羞又怒道:“延潮,你怎么把他们俩个蠢货领进家里来了,看我不把他们打出去。”

    两人齐声道:“别,别。我们赔罪,还不行吗?”

    林浅浅这才神色稍温,林延潮笑着道:“浅浅,县试前他们先住我们这,前院还有两间厢房,收拾来住吧。”

    林浅浅点点头道:“好,不过他们房租免了,但饭钱不能免哦。”

    侯忠书,张豪远二人一并道:“这是当然,当然。省了我们二两住客栈的钱,就感激不尽了。”

    “还要自己洗衣服,整理被褥哦。”

    “当然,当然。”

    林浅浅笑了笑,当下去收拾屋子。林家本来要请下人来的,不过大娘和浅浅都不答允,于是前院两间厢房就一直空着。

    住下后也林延潮每日与三人读书,也会抽空与他们讲一些自己读书的心得。一个月温书备考的时间很快过了,终于到了赴考了一日。

    城中鼓楼上更鼓敲响。

    林延潮也是朦朦胧胧地睁开了眼睛,从床上坐起身子,看在枕旁放着赴考穿得冠服,而在楼对面的厨房里却亮着灯火,隐隐传来锅鼎碰撞的声音。

    林延潮穿上衣裳,朝窗外看去这还是四更天的光景,黛瓦白墙还笼罩在浓浓夜色之中。

    知道今天是去参加县试的日子,林延潮一件一件穿起了冠服,然后走到楼下。

    林浅浅大概是听见下楼声,从厨房里走了出来拿手擦了下围裙道:“潮哥,你等一下,早饭马上就好。”说完又急匆匆地跑了进去。

    厨房里大娘,也对一旁堂里北屋里喊道:“延寿,延寿,快起来了,不然来不及了。”

    一个声音懒洋洋地答道:“知道了娘。”

    林延潮走到前院,但见侯忠书,张豪远二人都是顶着一个熊猫眼,一看就知一晚上没睡好。

    一旁林延寿也是进来,见了二人笑道:“果然不是做大事的人,将来府试,院试怎么办?你看我昨晚就睡得很好。”

    林延寿这么说,侯忠书,张豪远顿没什么好气,一旁大娘端着桌子出来笑着道:“那是,我家寿囝天生就是做官的命,这一次一定高中案首呢?”

    侯忠书,张豪远都是摇了摇头,林延潮宽慰道:“没什么,这一晚其他人士子,肯定也都睡不好。”

    张豪远问道:“延潮,怎么看你一副睡得很好的样子。”

    林延潮心道,我能说我上辈子大考小考,早经历了无数次吗?考过的卷子,比你们平日练习的卷子还多。

    接着大娘,林浅浅端着菜出来,四人围在一桌吃饭。林浅浅大娘不到三更准备饭食,桌上有馒头,稻米粥,酱菜,卤肉,一筐水煮鸡蛋。

    大家都大吃大喝起来,林浅浅在一旁给林延潮剥鸡蛋,并提醒道:“少喝点粥,以免考场里三急不便。”

    “嗯,说的是。”林延潮放下粥,拿起一块馒头,也赞林浅浅细心。弄得侯忠书,张豪远一脸嫉妒。

    而林延寿在一旁不断打着鸡蛋,这颗鸡蛋剥开一半,看了蛋心,又去掰另一颗,一旁侯忠书道:“大少爷,不是你这样搞的,你都剥了,我们吃啥?”

    林延寿已是剥了五六颗了,当下掉眼泪起来道:“不行,不行,这么多蛋都没有溏心的。”

    张豪远笑道:“大少爷,吃了溏心鸡蛋,就能高中的话,你也真信啊!哈哈!”

    “我就信,我就信!”林延寿耍赖起来。

    这时候巷口那响起铃铛声,林延潮道:“马车到了,大家别吃了,走吧!”

    “我还没吃饱呢?”侯忠书道。

    林延潮道:“把馒头鸡蛋都带上,咱们路上吃,考场上也备一些。”

    大娘道:“不用,吃食的篮子,都给你们备上了。”

    众人提起了长耳考篮,书袋。林延潮道:“看一下你们考牌都带了吗?别到时候回来找。”

    众人一脸紧张地往书袋里找了一阵,然后如释重负地道:“带了,带了。”

    林延潮点了点头,当下推开门,衕里是黑洞洞,此刻夜正深沉,只有巷口那有一些灯火的微光。

    林延潮举着灯笼出来,烛光一步一步驱散了衕里黑暗,待走到马车前,回头看向家门口,但见林浅浅手提着灯笼立在那,垫着脚尖看着自己。

    这一刻,林延潮觉得考试离得他很远很远,不必焦虑,不必着急,只需放手去考就好了。

    家里有个小萝莉正等着他回来!

    PS:明天上架,会有三更这样的,到时候向大家求一下订阅,喜欢这本书的朋友们支持一下吧,本书能如何就看你们的了。

第一百零四章 县试

    ();    在巷口等候的马车是黄碧友的。

    除了黄碧友外,还有一个车夫,他见了林延潮道:“赶快上来。”

    林延潮,林延寿他们一并登了车。

    车马一抖缰绳,车轮转起,载着几人一并奔向考场。车上林延寿抱怨着没吃到溏心鸡蛋,其他人没有心情安慰他,都是默然不说话。

    车子一直在颠簸,转过了巷口,抚院门前戒严了,马车绕了个圈,从小巷插到南门大街前。

    林延潮挑开车帘子,但见大街上已是车马辚辚,每辆马车前都挑着一盏灯笼,星星点点,橘红色的灯火在南面大街上汇成一条线,恍如如长龙蜿蜒而行。

    “我的天,看这架势整个省城的车马都来了吧。”侯忠书顺着窗缝望去,说了一句。

    “别吵,静一点。”张豪远打断他的话。侯忠书哼了一声,别过头去。

    从南门大街过了安泰桥马车左转,即是侯官县衙及县学学宫的所在。

    这时差不多已是五更天了,南方的天边残月沉沉,天色将明未明,马车浩浩荡荡汇聚到学宫考棚附近,车马前的灯火虽是微弱,但汇聚在一起,却晃得人睁不开眼睛。

    林延潮从马车上跳下,几个人都是跟在他身后。

    放眼望去考棚前一片熙熙攘攘,既有三四十岁的大人,也有十来岁脸上稚气未脱的孩童,如林延潮这般十四五岁的少年,反而比比皆是,反而倒是如传说中白发苍苍老考生没见到。

    一旁衙役过来呼喝道:“快把马车开到一边去,别挡着人了。你们去那边五十人一排站好了。”

    林延潮还未说话。林延寿道:“我为什么要排队,我爹是林克,我要先入考场!”

    林延寿声音十分大声,弄得旁边在排队的士子都看了过来。林延潮,张豪远等人赶紧用袖子遮住脸。远离三步,摆出与此人毫无关系的样子。

    衙役也是失笑道:“都什么时候了,这里是省城,抚台大人治下,你就是府台老爷的公子,也得给我排队。”

    听衙役这么说。一旁士子都是哄笑,林延潮赶紧将林延寿拉到一边道:“兄长,你再是乱讲话,我就回去与爷爷告状。”林延寿家里天不怕地不怕,只怕林高著。听林延潮这么威胁,顿时老实了。

    众人看了怎么觉得林延潮才是兄长的样子。下面童生们都按照五人具结,或是各自社学同窗一起站好。

    当下两三千人的考生,被衙役分作五十人五十人一排的站好。前面搜子搜身,检查有无夹带之类的。

    检查过的考生,陆续走过考棚的正门,考棚的正门又称作龙门。鱼跃龙门,十分应景的词。而读书人将没考上,就称作龙门点额,顾名思义。就是脑袋撞门脸上了。

    林延潮与几人耐心等着,轮到他们进场,还有一些时候。

    一旁士子也是交谈起来,一人道:“你听说了吗?昨日我经过城南沙合桥时,看到沙洲盖过水面,你知道吗?这叫沙合可涉。”

    “这有什么名堂?”

    “这你都不知。故老相传说,沙合可涉几十年一遇。若是遇到一次,不是福州要出状元了。就是要有人当宰相了。”

    “原来如此。我们今日来参加县试,嘿,可巧了。不知这三千考生之中,哪一个是会是将来的状元郎呢?”

    “我等不知,反正若是案首出来了,大家就去结个善缘,说不准日后就用到了。”

    “快了,快了,要到我们了。”

    待前排士子走向龙门搜检,林延潮这边士子也是聚在一处。

    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在临到考试了,居然碰到熟人。

    “这不是林兄吗?幸会,幸会。”

    林延潮看了对方,明知故问地道:“请恕在下眼拙,你是?”

    对方顿时一脸恼怒道:“林兄,你这记性要好好长长,某是周宗城,你要认几遍才能记住。”

    林延潮哦地一声道:“失敬,失敬,怎么周兄,也要来考县试?”

    周宗城哼了一声道:“这话该我来问你才是,你四书五经才读了一年吧,就敢来赴考?胆子真大啊?莫非你以为县试考得又是千字文吗?”

    “啊?难道不是吗?”林延潮一脸惊愕。

    林延潮旁侯忠书,张豪远都是捧腹大笑,他们对这周衙内实在是全无好感。

    林延潮一旁黄碧友倒是不解地道:“林兄,这千字文有什么典故?这位是谁?”

    林延潮还未答话,周宗城哼地一声,拂袖道:“和你们几个说话,真是枉费光阴。我是谁不重要,反正待到放案之时,你看县试案首之人就知道了。”

    说完周宗城冷笑两声仰着头昂然而去。

    “这人真是太不可爱了,”林延寿摇了摇头道,“居然与我林延寿争县试案首,真不知天高地厚。”

    听林延寿这么道,林延潮三人都是默默摇头。

    “堂兄,低调,低调。”林延潮劝道。

    一旁不明真相的黄碧友,看看林延寿,再看看林延潮心道,林延潮不过读了一年多四书五经,都如此厉害了,此人是其堂兄,说不定学问在他之上啊,我一会不可嘲笑此人,说不定能结下善缘。

    不久轮到林延潮他们入场,搜身后,当下放林延潮他们过去。

    林延潮等了小半个时辰,这才进入考棚,后面还有黑压压一片人,尚等得入场。会试的考试规模也不过如此,而三千余考生,县试录取名额不过五十人,就算入围也是艰难,榜首又谈何容易。

    县试考棚正面为公堂,公堂前是数排考房,东西相向,中间是甬道,茅房在另一端。

    林延潮默默记忆地形,公堂上设公座,侯官县周知县,县学教谕都坐在上面。有顶遮盖的考房不够三千多考生考试,所以堂外甬道东西两侧还摆上考案,作为露天考点。

    坐在这考试若是碰上刮风下雨,太阳晒,那就凄惨了。

    林延潮等考生先被待至公堂前等候,一旁有小吏唱名,次第向周知县一揖致敬,一旁禀生认保。

    待到了林延潮时,一旁小吏唱名道:“洪塘乡林延潮,禀生林诚义作保!”

    林延潮低头作揖,但听一个声音:“学生林诚义保!”

    当下林延潮领到试卷纸,一名小吏带去应试,小吏在一旁低声道:“是,林公子吧,林贴书关照过了,卷上写有你的座次。”

    哪里都避免不了潜规则啊,就算再严格的省城考试也是一样,换了一般不知底细的子弟,哪里知道这一点,待抽没有露天的考点,或还在怪自己运气不好呢。

    林延潮看了卷子钤印上书‘玄二癸酉’。

    带屋顶的考房以千字文里‘天玄地黄’排列,只有四行,其余都是露天。癸酉即按照天干地支排的,在六十进制里排第十。二癸酉就是七十,也就是玄字排第七十号考房。

    林延潮本想顺着甬道自己找考房的,但小吏殷勤地领着林延潮领到座位前,他也就不推脱了。

    考房很低矮,林延潮刚刚拔个,站起来可以碰到头的,左右都是厚厚的板壁,一张可以拆卸的几案横在上面,除了盛水的笔洗别无他物。

    林延潮走进考房,将长耳考篮里的东西一一拿出,陆续左右考房也是有考生入内。

    笔墨砚都是摆在几案上,将卷子放好。等了一会考生终于进场完毕,考棚大门关闭,公堂上击云板声大作,试场肃静。(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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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五章 我取定了(第二更)

    ();    入座后,就有兵丁提着牌灯巡行,防止考生有移席、换卷、丢纸、说话、顾盼之情况。

    林延潮将试卷一翻,但见六张素纸作为稿纸,三张呈文纸作誉写的正卷。林延潮看见甬道对面的考房,不少人着急着研墨提笔写上自己的姓名。

    林延潮摇了摇头,这才太着急了,写名字又不差那么点时间,等会笔砚上墨水被冻干,那才不好写了,真是半点考试经验也是奉欠啊。

    天色明亮起来,云板敲击三声后,考生都已是入座,这时不说其他,若是有人再站起身来,就要以作弊论处了。县试作弊只有一个下场,就是被枷号领走,剥夺考试资格不说,还要将你上黑名单。

    接着周知县简短说了一番劝免的话,无非是考场纪律,尔等小心之类的话,然后考试就开始了,书吏们举着考题贴板,在甬道上来回走动。

    一名书吏举着第一道题,四书题,晋人有冯妇者,冯妇攘臂下车。

    “第一道就是截搭题!”

    不少考生倒吸起凉气来,林延潮没多想什么,看着考题贴板,先提笔在草稿上将题目都抄写下来。

    第二个书吏举着考题贴板,写得是五经题。

    五经题一共五道,易经,春秋,礼记,诗经,尚书各一道,士子各取本经来答。

    第三个书吏,则是五言八韵诗一首。

    林延潮将题目都抄录在卷子上后,最后再在誉写的正卷和草稿上,都写上自己的姓名,然后看起题目来。

    第一道四书题,晋人有冯妇者,冯妇攘臂下车。

    这一句出自孟子一书尽心下篇。

    原文大意,是齐国饥荒,齐国百姓都希望孟子能再劝齐王一次,开仓赈灾。孟子回说,这恐怕要作了冯妇了。

    冯妇是什么人?冯妇原来是打虎的。后来行善不打虎了,有一次老虎伤人,百姓见了冯妇求他帮忙,于是冯妇就捋起袖子下车打虎。百姓们对冯妇十分感激。但士子却讥笑他,为了打虎,将自己行善的原则和追求放弃了。

    鲁迅有句话是再作冯妇,说的是迫于某种原因,重操旧业。

    晋人有冯妇者。冯妇攘臂下车,中间割裂了一大段经文,善搏虎,卒为善,士则之等等一大段话,所以是名副其实的截搭题。但这两句又同在一章之中,所以算有情截搭。而且题目出得很妙,两句凑在一起,不会有断节拼凑之感。

    换了别人,或许会想这样的题目四书文府里肯定没有的。自己只能老老实实答了。

    但林延潮看了题目,却丝毫没有意外之感,截搭题又如何?这道题目并不新鲜,当初在嘉靖八年的会试时,就考过一遍了。自己在《历年会试集》里正好背过这题,林延潮清楚记得会试第一名,八股大家唐顺之,是如何答的此题。

    这本《历年顺天府乡试集》在省城有卖,虽说有卖,不等于很多人都买。很多人买不等于很多看,很多人看不等于很多人把这题背下了。

    林延潮左右看去但见考生都是提笔磨墨,开始凝思,他也不假思索刚要磨墨下笔。突然笔尖一抖,他想起了在酒楼上那赵姓士子的那一番说辞。

    好个余子游,你真是算计满满啊,知我要参加县试,故意在这一次参加侯官县试的士子,散布对我不利的谣言。这是要坏我名声来了。

    这样做当然有好处了。一让自己愤怒,情绪焦躁,让他考试时无法正常发挥。

    二让自己于考场上,再作抄题之举时,有所忌惮,畏首畏尾。甚至逼迫自己迫于舆论压力,不是靠押题,而是自己写文考试。

    三利用士子舆情,弄出自己文章不实的样子,影响知县的判断。这计谋一步跟着一步,可谓是一步三招啊。

    林延潮搁下笔来,县试的时间,足足是有一天的,一般人都可以完成三道题,所以大部分人都不着急下笔,但若是换成乡试一日七道,恐怕就没那么多功夫,给你想了。

    林延潮闭目凝思,首先默写程文,押题成功之事,以往考试都有之。毕竟四书五经就那么几万字,考试范围就那么宽,而乡试,会试,殿试等正考都从中出题,哪一句没有用过?

    考试里,正好背过那篇的弟子写出来,你取不取?不取,你敢质疑先人取中的程墨,那主考官还是写文章的人,说不准就是现在哪位翰林,哪位阁老呢。

    其次,而此题在会试时可是难倒了很多举人,一般而言,正考是不考截搭题的,所以那些苦练制艺之道多年的举人们,被考倒了不少。截搭题考得就是发散思维,从四书经义里另辟蹊径,自己没有足够的把握。

    但这两条仍不足以让林延潮下笔。

    很多人以为考试能否录取,只是在于自己能不能写出一篇好文章。但是他们没想到下一步,这好文章又由谁来断定。好与恶,取与不取只在于主考官可与不可之间。

    所以考试考不是人与文章,到底还是人与人。

    周知县认为可与不可,才是林延潮下笔如何写方向所在。

    林延潮想起上一次与周知县,沈师爷打交道的一点一滴都揣摩了一遍,周知县的性格在他心底早有了大概。此人为人自负,刚愎自用,且为人狠辣冷酷,刻薄寡恩,这不是林延潮一个人的说辞,而是大伯转述衙门里官吏对这位侯官县父母官的风评。

    另外为了研究周知县的喜好,林延潮将周知县以往童拭,乡试,会试,殿试的程墨都读了一遍,甚至周知县落榜没有录取的文章,也想方设法拿来读了一遍。

    读完这些,又将周知县上一次县试取中五十篇程文包含批注也看了一遍。

    看周知县的朱批就觉得他是一个很有原则的人,他的原则只有三个字‘看心情’。有的文章,写得很好的地方,被他批得一无是处,反而是一些不出彩的地方被他以为可。当然作为科班出身,他取得文章大多数还是中正平和,剑走偏锋很少。

    最后林延潮认为可以写,周知县选择截搭题为县试试题,就是不希望士子剿袭文章,换句话说,剿袭成功了,他也没有办法。

    林延潮当下重新提起笔,想到那些士子的讥讽,不由冷笑,文抄公又如何,有的人就是见不得人好,尔等以为讽刺我,就可以让我屈从于你们舆论,畏首畏脚。我林延潮又岂是怕人说三道四的,待等放榜之时,木已成舟,我直接拿名次来打尔等的脸,这县试我取定了。

    当下林延潮下笔写了起来,破题一句,晋人始则改行以从善,终则徇人而失己也。

    这就是唐顺之当年会试的破题,述而不作,中规中矩,又道尽题中之意。

    林延潮一篇写完,正待写下一篇,这时候外面突寒风四作。县试还是二月时节,寒风料峭,不少衣裳单薄的贫寒考生,身上瑟瑟发抖,还要努力用胳膊压住案几上的试卷,不让之吹飞。

    有考房遮蔽,这风小了些,林延潮先将卷子用镇纸压住后,连忙披上林浅浅准备的裘衣,加上考房板壁的遮挡,身上顿时十分暖和,侧耳听去一旁考房的考生,已是冒出擤鼻涕的声音。

    不知多少考生在这一刻冻成狗。看来考试也是要讲究天时地利人和的啊!(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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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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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文魁介绍:
金銮殿前九重门,百官簪缨北阙来。帽插宫花朝天颜,金殿传胪名声传。十里御街打马过,人称大明状元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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