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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幸福来敲门     大明文魁txt下载     大明文魁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一千一百六十章 存问大臣

    乾清宫里。

    张诚,陈矩二人躬着身立在天子的御塌前。

    天子指着陈矩的奏章道:“这封奏疏,朕三日前就已经看过了。”

    听了天子的话,张诚,陈矩都是微微吃惊,下面官员的奏疏第一时间都是送到文书房,然后交至司礼监。

    一般这些奏章司礼监的掌印,秉笔太监会先过目一遍,心底有个数,然后再下发内阁票拟。

    这样的办法,当然是杜绝内阁私自扣押奏章,隐瞒下情,蒙蔽圣听。

    但是此举却不能防止文书房私自扣押奏疏。

    一般而言文书房,司礼监也没有这么大的胆子,不过为了以示清白,司礼监掌印通常会用各种法子。

    比如现任司礼监掌印太监张诚在收到奏章后,会放在乾清宫里过夜,次日再由交给内阁票拟。

    如此天子如果没事的话,偶尔会将没有经过票拟的奏章抽看几疏。

    其实以国事之劳碌,天子一个人经常连内阁票拟的奏章都看不过来,更不用说还未票拟过的奏章了。

    但这一份奏疏,显然是在吏部呈送时天子看过的,然后申时行,许国,王锡爵三位内阁,同时在奏疏上票拟了自己意见。

    那就是功在社稷利在千秋。

    此刻对于张诚,陈矩二人而言心底一凛,外臣都说天子不郊不庙不朝,实在是懒散至极,但只有陈矩,张诚才知道天子对于大权是没有一刻肯能旁落他人。在票拟前看过奏章,就是天子抽查的办法。

    但见天子道:“只是朕有一事不解,这李三才之前不是弹劾过申先生,因而被贬谪了吗?为何这一次申时行会保荐他?”

    张诚沉思了一下道:“申先生器重其雄才,或许是申先生器重王先生?”

    “器重王先生?”

    张诚道:“李三才是王先生的得意门生。”

    “难怪!”天子释然道,“你言下之意是申先生能不计前嫌保荐李三才,是因王先生之故?”

    张诚答道:“内臣不敢揣度枢辅的用人之道。”

    天子闻言道:“张伴伴你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但见张诚道:“陛下,东阁大学士王家屏人资历太浅,人微言轻,内阁现在还是三位先生在说话。这内阁一团和气已经不是一年两年,当然诸辅协恭是国家之幸,但是和气下去就容易铁板一块,从而滋生弊端啊。”

    天子闻言思索一阵,随即斥道:“申先生身负众望,百官上下敬服,这有什么不是,难道非要几个枢辅吵个鸡飞狗跳才行么?”

    “何况申先生数次请朕增补阁臣,在此事上可知他是没有私心了。”

    张诚称是退到一旁,他侍驾多年心知天子表面上训斥自己,内心却是未必没有这猜疑。他并非是故意说申时行坏话,但身处这个位子必须要懂得揣摩主子的心思。

    陈矩道:“陛下,依内臣之见,这屯田之功确实了得,今年如此大旱,但直隶之地却没有大的饥荒,甚至京城里的流民百姓也没有比往年多多少,足见屯田是有成效的。”

    天子却叹道:“下面官员的奏事,朕有时候也看不清楚,去年一个地方出了大旱,当地知府将朝廷拨的赈济粮拿去行贿张鲸,但下面的督抚们却给了这名知府考绩卓越。现在朕不免是将信将疑啊!”

    陈矩,张诚都是垂下头。

    正在这时候,外人有太监来通禀说皇后派人求见。

    天子听到皇后的名字轻哼了一声,前几日他与王皇后吵了一架,这夫妻间的吵架看起来都是平常琐事,但根源却在于王皇后不满天子专宠于郑贵妃故而借题发挥。

    现在王皇后派宮人前来,显然是有和好之意。

    天子想了想,皇后身为后宫之主,自己还是需给她三分颜面于是找见。

    但见来的是一名坤宁宮的老太监,他提着一个食盒向天子道:“老奴叩见陛下。”

    天子面无表情地道:“皇后还在气头上吗?”

    老太监道:“陛下身为九五至尊,如天地日月一般泽被苍生,老奴从未听过何人敢生陛下的气。”

    天子嗤笑道:“你话说得好听,那为何皇后不亲自来,要差遣你来?”

    老太监笑着道:“皇后当然是知道前几日言语冒犯天颜,她与陛下虽是夫妻,但也是君臣,故而今日作了一点点心,让老奴来向陛下赔罪。”

    天子闻言气消了三分,当下一按御塌,一旁陈矩和张诚一并上前搀扶。

    天子笑道:“皇后的手艺可有长进?”

    那老太监大喜当即揭开食盒。

    天子看见食盒里盛着几块金灿灿的饼来,闻起来甚至是香气诱人。

    天子负手道:“此是何物,朕怎么没看御膳房的人做过?”

    那老太监道:“回禀陛下,这是豆沙番薯饼,是皇后娘娘今日早起身以后,亲自作的,忙了两个多时辰,没要他人帮忙,都是皇后娘娘一个人亲力亲为的。这饼做好以后,除了送慈宁宫的,其他都送到陛下这里来了。”

    天子点了点头道:“皇后真是孝顺啊!这几年替朕打理六宫,奉养圣慈太后,真是难为她了。”

    说完天子用手指了指,张诚捧着饼给天子咬了一口。天子微微点头道:“善!”

    吃了一口后天子道:“这是皇后的一片心意,告诉喜姐,朕今日处理国事甚至是操劳,但晚上会在坤宁宫用膳。”

    老太监大喜连连叩头道:“老奴替皇后谢过皇上,谢过皇上。”

    天子笑了笑,又伸手指了指,张诚连忙捧着饼奉上。

    天子咬了一口细嚼了嚼道:“此饼甚为美味,你方才说此饼是何物所制?”

    老太监陪笑道:“是糯米与番薯和成的……”

    “蕃……番薯?”

    老太监笑着道:“回禀陛下,是番薯。”

    天子皱眉道:“朕吃过番薯,但此物没有这等美味啊。”

    老太监笑了道:“陛下有所不知,平日咱们宮里炊好的番薯,而这饼**薯是皇后娘娘别出心裁拿来磨成粉的,然后与糯米和面再放入豆沙……这番薯啊,不仅娘娘,慈宁宫那边爱吃,后宫里的嫔妃也是十分喜欢。”

    天子随即释然,然后道:“原来如此,朕本不太喜欢番薯,没料到磨成粉后还有这味道。”

    顿了顿天子又道:“朕记得这番薯是林卿从海外进献的吧,既是番邦之物,想必不便宜吧。”

    陈矩,张诚闻言对视一眼。。

    老太监却是笑着道:“陛下有所不知,这番薯一点不贵,平日也就是拿来作杂粮聊胜于无,本来不过卖不过几十文钱一斗,唯有宮里有那么多功夫,精工细作的也是图个新鲜。”

    “但不知何故,今年来京畿附近老百姓今年是越种越多,说来也是巧了,今年大旱什么作物都收成不好,唯独这番薯啊耐旱不用水,这等光景一亩地听还能出十多石。眼下外面的老百姓都靠着这个东西活命呢!”

    听了这老太监的话,天子整个人呆立在原地。

    “陛下?”

    天子默然一阵然后道:“这番薯竟有这等奇效?”

    老太监不敢再说,张诚道:“陛下,外面传闻什么都有,不必当真。”

    天子突然摆了摆手道:“朕记得当年,是不是那个徐贞明说要在京畿附近屯田栽种番薯,苞谷的?”

    张诚,陈矩二人垂下头不敢答,天子这记性……只能说贵人多忘事了。

    “朕问你们话呢?”

    张诚,陈矩对视一眼仍是不敢直言,只能道:“回禀陛下,这徐贞明已是被罢了官!”

    “哦?竟然有此事,若是番薯种植之事功败垂成如何是好?这到底是何人弹劾所罢?又是何故所罢?”

    陈矩轻咳了一声。

    那老太监知机告退。

    陈矩当面道:“回禀陛下,臣不敢欺君,是陛下授意申先生的。”

    天子闻言神色变幻了几次,当即摇头道:“朕记起来了,申先生这处事……朕当时不过说了几句,并没有罢其官的意思,他实是太较真了。”

    说完天子重新坐下,取了一块食盒里的豆沙番薯饼放在手里摩挲。

    张诚当即道:“徐贞明之前开办水田,京畿上下民怨沸腾,陛下不计前嫌,仍委以重任。他才有了屯田之事,但他却不思报答君恩,恣意行事,这才罢了其官。”

    “其实吏部也是早有先见,若是徐贞明真的居功至伟,那么为何吏部报得是李三才得名字,而不是他的名字。而在票拟几位内阁大学士没有提到徐贞明一字,显然也是如此以为的。”

    申时行之所以压下徐贞明功劳不表,是维护九五至尊的颜面。天子又怎么会有错的呢?错的唯有大臣而已。

    此事在场之人皆心照不宣而已。

    天子得到解释的理由,赞许地道:“张伴伴所言无不道理。你们取奏疏来!”

    张诚遵旨当即从御案上取过奏疏,陈矩奉上御笔。天子将奏疏及票拟简略读了一遍,念了一遍功在社稷,利在千秋,然后提笔写了‘如拟’二字。

    张诚,陈矩二人捧着疏笔退到一旁,但见天子问道:“林延潮现在在乡作什么?以他的性子不似闲居得惯的人吧。”

    陈矩奏道:“陛下明鉴,林延潮辞官回乡后一路周游,据说现在已是打算在家开设书院,并教授学生。”

    天子道:“还真打算在家讲学不出了?”

    陈矩道:“回禀陛下,听闻林延潮是散尽家财,于家乡促学,闲居之时还作了一篇文章,甚为轰动。”

    天子失笑道:“哦?如何文章?不会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之言吧!”

    陈矩,张诚都是附和的笑了笑。

    “臣命人呈给陛下。”陈矩回道。

    片刻后陈矩将林延潮那篇文章给天子呈上。

    天子展卷读起,初时看起见林延潮将中国比作少年,甚是新鲜,然后读至‘惟保守也,故永旧;惟进取也,故日新。惟思既往也,事事皆其所已经者,故惟知照例;惟思将来也,事事皆其所未经者,故常敢破格。’觉得林延潮是为了他的变法之事鼓吹。

    再读到后面,但见文章抚今追昔是娓娓道来。

    读颓然老矣之词,可知笔者为国家痛心疾首,又写今日之责任,不在他人,而在中国少年,又觉得催人奋进,将拳拳报国之心都寄托于将来。

    在‘美哉我少年中国,与天不老!壮哉我中国少年,与国无疆!’时,天子但觉整篇文章写得是慷慨激昂,读来字字有声。

    那等蓬勃向上之情,一日千里的豪迈壮志蕴于心底,令人是久久不能平静。

    天子掩卷后道:“真不愧文魁之名!林卿的文章不说当今,恐怕本朝也没几个人及得上了。”

    陈矩道:“臣亦觉得此文乃神仙之笔。”

    “神仙之笔,说得好,此文你们派人请名家裱起来,然后在皇长子,皇三子读书处各悬挂一副。”

    “臣遵旨。”

    张诚道:“陛下,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张伴伴直言就是。”

    张诚道:“陛下,如林延潮这等大臣,放之山林,着实太可惜。其实臣以为对他这等有名望的大臣,朝廷当放在朝堂上以高官厚禄养之,如此可以彰显朝廷重才惜才之意。但朝廷可以给虚衔不能授实权,换句话说,就是供起来而不用。”

    天子闻言笑了笑道:“张伴伴,你可真是一肚子坏水。”

    张诚闻言连称不敢。

    天子自信地笑了笑道:“如何用人,怎么用人,朕自有主张。陈伴伴,朕记得林卿回乡也有一年了吧。”

    陈矩曲起手指头算了算然后回禀道:“回陛下的话,若从林延潮辞官起,满打满算确实有这么长了。”

    天子道:“既然他真打算归老田园,一心在家里办书院,那么朕也成全他,以全君臣之情。”

    “派人到福建传旨告诉他,他既要办书院,朕准了,朕还赐他一千两白银,就从内库拨给。另外问一问他病养得如何了?可以视事了没有?”

    天子派官员到地方存问致仕官员,这也是一等礼遇。

    想到这里,天子微微地笑着,不由想起了原来几千里外的林延潮接到这封圣旨时又是如何的心情呢?

    .。m.

一千一百六十一章 诗书满腹气自华

    而此刻身在福建的林延潮,却是迎来了一名贵客,这名贵客不是别人,正是随着林延潮辞官而被罢官的徐贞明。

    林延潮开办书院后,也是本着上一世‘所谓大学者,非谓有大楼之谓也,有大师之谓也。’的精神,在家乡遍请名师。

    书院的讲者最少必须要在举人以上,如徐熥,翁正春,林慎等都在林延潮邀请之列。

    当然仅仅是举人还不够,林延潮要出面写信给徐贞明,徐贞明可是隆庆五年的进士。

    徐贞明本已是回了贵溪,但是接到林延潮的书信后是二话不说,从江西老家启程,不过半个多月即来到了福州城。

    林延潮得知徐贞明来的消息不由大喜。

    林延潮就亲自带着徐火勃,徐光启,徐熥,翁正春,林慎等人出城相迎,隆重地将徐贞明请到府上。

    如徐熥,翁正春,林慎等人没有听过徐贞明的名声,不知道林延潮为何如此重视对方,竟如此屈尊将对方迎到自己府上。

    林府设宴为徐贞明接风时,林延潮起身为徐贞明敬酒,然后对一干子弟道:“在京为官时,孺东兄就一直是林某良师,时时向他请教,今日他能驾临我书院,在我的眼底,真是不亚于朱子至闽中讲学。”

    众人不由对徐贞明刮目相看,徐贞明再如何也是不敢与朱熹比肩,起身道:“实当不得贤弟如此赞誉。”

    林延潮笑了笑道:“孺东兄无需过谦!来喝酒!”

    酒过三巡,林延潮道:“其实办鳌峰书院我实有一番抱负在其中。古人办书院是为了给人以传道授业解惑,之后开了科举,书院就转而以举业功名为绳,便少了许多读书自用之道,偏离了古人办书院的初衷。”

    听了林延潮之言众人纷纷点头,这是当今大多数书院现状。

    林延潮道:“但这也并非一概而论之,好的书院不仅要讲学生如何务功名之道,也在于厚养学生之情操。譬如宋亡之时,岳麓书院的诸生,荷戈登陴死守长沙,最后长沙失陷,岳麓书院死者十九,其为国捐躯者名字大多以至于大多数人的名字无法考证。”

    “旁人常道书生报国的话,不过是空口无凭,笔上功夫。但有岳麓书院诸生在,可知见危授命,不计其利之状行也是我辈读书可以办到的。而这岳麓书院能跻身天下四大书院之一实在是名副其实。”

    “因此我们书院办学,亦当取法岳麓书院所长。岳麓书院立足于湖广,我记得书院的匾额上就是写着‘惟楚有才’这几个字,而我们鳌峰书院当立足于闽,既要鼓励学生以科举为矢,但也要厚养其乡土之情,家国情怀,培养出真正为国为民的栋梁之才来。”

    听了林延潮的话,众人一并道:“此言极正!”

    闻此林延潮点了点头笑道:“太好了,既是大家志同道合,那么我等在座以后就可以同舟共济,风雨与共的将书院给办起来了。”

    乡土之情,家国情怀,为国为民的学生就是书院将来要培养的栋梁之才。书院的办学理念,由林延潮的一席话道出。

    说到这里,林延潮向徐贞明问道:“之前分别时,孺东兄说要在乡著书,不知大作已成否?”

    徐贞明闻言道:“幸不辱命,这一次我回乡费了一个月,将多年的心血编写作一书,现在初稿已成,这一次来闽,正要请贤弟斧正。”

    听闻徐贞明用了一个月编成书,众人都是吃了一惊,自古以来大儒编撰成书,都是呕心沥血,披阅数载方才能著成,如此谨慎既是对的起自己的心血,也是免得贻笑大方。

    但徐贞明却用了一个月即将书著成,这不是太草率了吗?

    林延潮闻言却喜道:“孺东兄,这真是可喜可贺之事。”

    “贤弟还没有看过,这话还是言之过早了。”

    林延潮道:“以孺东兄之才,我心底已是有数。”

    两人说到这里都是大笑。

    对饮一杯后,徐贞明命下人取来一叠厚纸奉上:“当年在微山湖上,贤弟屡次提如何尽地力,某如获新生。想我古今圣贤学问都只是在分,朝廷分多少,穷人分多少,富人分多少。”

    “就好比家里每月只有一石米食,你总是费心老人吃多少,自己吃多少,孩童吃多少,将心思都用在如何分来分去才显的公允上。以某看来倒不如将这心思都用在自己多辛苦一些,多种一些粮食来吃。”

    “这话说得有些偏颇,但大体就是如此,事功之学,就是尽地力之学。古往今来圣贤想事功,必须先让天下的老百姓都能吃饱穿暖,舍此之外别无他途!故而这如何务农事就是我书中所载。”

    听了徐贞明的话,林慎,徐熥都是心想,我道如何学问,不过是课农学圃而已。

    想到这里,二人对徐贞明有些看轻,不明白林延潮为何大力邀此人来书院教学。

    林延潮却道:“孺东兄所言发人深省,我们事功学派常提通商惠工,但通商惠工必以农事为先。这又是什么道理呢?大家都知道,咱们乡里都设有市集,每逢初一十五,老百姓即拿着农货去赶集,互换所得。但为何要初一十五设市集,而不是天天都设集呢?”

    “那是因为老百姓手里的农货没那么多,每日都去市集反而耽误农事。但若是老百姓手里农货足够,不仅自己足够吃了,还有多余交换,否则放在手里就烂掉。如此他们必然有空就去赶集,那时不重生产而在交换。乡市里再以初一十五设集反而不便,改为天天有集,这才是真正的通商惠工。”

    “故而农事一日不稳,我们一日不足以谈通商惠工!故而正如孺东兄所言,这尽地力才是天下第一等之学。”

    听了林延潮之言,徐光启眼底有一等亮色升起。

    林慎,徐熥,翁正春等人也是心悦诚服,明白了他请徐贞明的用意。

    徐贞明沉默半天方道:“贤弟之见识,某不及万一。”

    “惭愧之余,某想起某少年曾羡班都护,书生投笔从戎,又曾羡荆轲高渐离,狂歌过燕市,而今已经风烛残年,想的只是给后世留些什么。我不图青史留名,只愿有益于子孙就行。”

    众人听徐贞明之言都十分钦佩。

    而林延潮也是点了点头,从以农为先再到通商惠工,自己的学说也算是跨出了一大步。

    这看来没什么区别,但却是坚实的第一步。

    为何这么说呢?

    儒家强调士农工商等级尊卑来保障农民的利益,而法家则是国家垄断其他一切之利益,来鼓励耕战,

    所以在农事上,无论是法家和儒家都是一致赞成的。

    董仲舒当年提出新儒学,他明白一个新的学说贸然提起就会引起大的辩论。

    所以董仲舒先提出了大一统,大一统是儒家与法家的共识,先取得共识再默默推行自己的主张。

    林烃当初得知自己大力推广番薯,感到放心也是如此。

    他可能对事功之学并不了解,心底存有怀疑,毕竟从南宋以后,这事功学派已是断代多年,但林延潮的第一步却是得到了他的认可,同时也赢得了很多士大夫的好感。

    但下一步怎么走却是两说?

    林延潮要以农为先,是为了发展商业工业,按照国富论里所说社会化大分工的细分,提高生产效率才是正途。

    但是儒家法家却是通过压抑其他行业来保障农业。这就如同战国时农家的主张一摸一样,农家提倡上至天子,下至百姓,这样君民同耕的办法来鼓励农业,甚至还提及市无二价,也就用统一价格的方式,来保证农业的生产利润。

    所以这才是双方的根本分歧所在。

    但是无论下一步怎么走,这第一步林延潮算是走成功了。

    但是也有美中不足的地方。

    林延潮从京里得来的消息而知,这功劳最后被李三才摘了桃子。

    番薯是林延潮从番邦引进的,这功劳是跑不掉的,所以林延潮倒是无妨,但徐贞明操劳了一辈子,最后竟落得罢官。

    林延潮不明白其中申时行是如何操作的,他也没与自己明言。但林延潮个人猜想过去,应该是申时行觉得自己马上要退了,故而以此为筹码来拉拢王锡爵。同时裁撤徐贞明是天子的决定,所以这个功劳最后不好分给他。

    当然还有什么另外的原因,自己就揣测不到了。

    一般想到这里,正常人肯定是要觉得林延潮被申时行坑了。但林延潮知道申时行一手和稀泥的好本事,他以后有的是用得着自己的时候,所以一点也不着急。

    下面书院准备之事有条不紊地进行中。

    在人事上,林延潮本人出任山长。

    古代书院的掌教者为何要称山长?这是也有来由的,过去隐居山林的名士称为山人。

    山人一贯是隐士的雅称。而最早的书院都是民间办学,故而掌教者不是朝廷指定,都是隐士的身份,因此称为山长。

    对于林延潮而言,他看重不是这个身份,对于他而言从官员任上退下后而成为山长,这将会是一段很有意思的人生阅历。

    当过官员后,能够知道什么叫以苍生为念,成为书院讲者后,方体会盼君成才的心情。无论在庙堂还是在江湖的经历,对于林延潮而言,都是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事。

    而书院比起两个月前,也是有了惊人的变化。

    原先书院只是三元坊里几处不起眼的民宅,但现在外头已是立起了黛瓦白墙。

    书院大门上书写着‘鳌峰书院’几个字,外头是闹市喧哗,结庐在人镜。进了书院大门后,却是另成一片天地。

    书院的中心即是崇正讲堂。虽说林延潮开办书院,但却没有在书院中心的标志建筑上标注上学功,事功等字样。他一贯的主张是希望书院的学风能兼蓄并包的,墨,法,理,心,事功各家学派在这里都可以敞开来讲。

    所以学院里的名字都是由下面的讲者议定的,林延潮丝毫没有干涉。

    这崇正讲堂即是书院教学,讲学,会讲之处,学功讲堂的右侧即是藏书楼,藏书楼为书院最高建筑,一共上下两层,其余地方多建有书斋。

    书斋是作为学生居学之用,书院有四间书斋分别是致用斋,崇德斋,敦复斋,笃定斋。

    这四个斋舍将来都是各供给学生所用,内课一间,外课一间,附课生两间。

    至于山长主讲另建有掌教监院居住。

    这也是古代书院,师生朝夕相处,言传身教的教学方针。

    至于书院后面,山脚下的莲花河池就是学生们读书休憩的地方,林延潮在这里建了亭子,水榭,建毕后林延潮去了一趟,这里可以称得上风景如画,读书胜地。

    放在以后的大学里,肯定是小情侣们饭后遛弯的地方,但在鳌峰书院中将来却是三五同窗们讨论益学之处。

    在两个月里书院之事得到了福州上下官绅一致的支持,他们纷纷慷慨解囊捐助,故而书院建设进度喜人。

    现在书院大体已是竣工,只是剩余些收尾之事了。

    同时因为官绅百姓的热情捐助,林延潮也有了另一个幸福的烦恼。

    林延潮办书院时,并非由牟利的打算,甚至将自己为官多年积攒的身家都捐为学田。可仅仅在这两个月里闽地官绅所捐赠的钱财,已远远超过了办学所需的开支,此事大大出乎林延潮意料之外的,在此他只能说家乡父老对自己是太寄予厚望了。

    林延潮计算了一下,账目上除去兴建以及今年师生的开支,最后还剩余两千多两。

    这钱理论上林延潮可以自己拿去花,但是如此就太亏对父老乡亲了。

    因此林延潮决定将书院的财政,由自己三叔的钱庄来打理。每一笔收入支出必须有明细。

    平日书院的钱财,以及学田就由林记钱庄来打理生息。林记钱庄只对款项收管理之费,并对于收入利息需向闽地的父老乡亲公布告知,如此做法就有些类似于现代的基金制度。

    至于书院的开支,林延潮也是形成了一个规章制度。

    比如书院山长,讲者到任,按照路程远近送不等的聘金。

    山长每年脩脯银为三百两,伙食银一百两,三节敬银每次十两,本人及父母生辰寿礼银每人十两,若山长辞馆回籍还有程仪银,此外还有等等细琐银两。

    然后监院,讲者,斋夫依地位递减,不过相对于其他书院都十分丰厚。

    此外还有其他祭祀,杂役,杂项,学生膏火,励学银两等等。

    不过由此可见林延潮对于山长,讲者都开出了高薪,至于学生们也是免一切学杂费,每月还有膏火银供给,若在官课,师课里名次出众,还有励学银。

    所以种种福利待遇,加上林三元的名声,到了招考报名之日,全省各地的士子差一点挤爆了书院。

    草草一算,不提蒙童,单论外课内课附课生的报名人数就有六七千之多。

    连全省最高考试乡试,一年赴考者也不过三千余人,但鳌峰书院报名士子就达到了六七千人之多,这是一个何等恐怖的数据。

    几乎全省最优秀的读书人都来报考鳌峰书院,当然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冲着鳌峰书院的福利待遇固然是一方面,但更多的则是出于对林延潮的仰慕。

    时人看见这人山人海的报名场面,也是不由感叹从此以后不知这乡试一榜又有多少个读书人出自鳌峰书院了。

    就在书院招考报名的一日,那个洪塘乡的少年曹学佺背着简单的行李来到了省城。

    此刻他站在三元坊的坊门前,看到的是从书院门口排列到这里的学子。

    在曹学佺的眼底,这些士子一个个都是神采飞扬,踌躇满志。他们随口而出的就是文章,彼此闲聊的就是军国大事,他们见过世面视野开阔,不是世代簪缨的官宦子弟,就是贾而好儒的富商子弟。

    而曹学佺看看自己,脚下一双破旧的草鞋,身上穿着单薄的衣衫,整个人在寒冽的春风里冻得瑟瑟发抖。

    他是第一次进省城,有着乡下人第一次进城那般处处透着新鲜。他很小心翼翼地掩饰心底的惶恐,但越是如此他越是不知所措。

    这满城的繁华,丝毫不属于他这位乡村少年。

    他能与这些士子们一争长短吗?他有这个福分能进鳌峰书院吗?

    想到这里,他拍了拍身后的书箱,多年来也只有这几本本对自己不离不弃,如同老朋友一般陪伴着自己,也给了他站在这里的勇气。数年来的寒窗苦读又给了他一考的底气。

    我虽出身贫寒,但却诗书满腹气自华。

    我没有什么比不上旁人的,林三元不曾说过‘地瘠栽松柏,家贫子读书’吗?

    他也是如此自己一般从洪塘这个小山村走出来的,而我曹学佺也一定可以沿着他走过这条路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想到这里,曹学佺挺直了背走向了长龙一般的报名队伍。

    .。m.

一千一百六十二章 书院招考

    濂江书院里藏书楼已是落成。

    这藏书楼多是省城各官绅,读书人将家中藏书捐赠,当然捐赠最多的还是徐熥,徐火勃兄弟二人,楼中藏书有五万余卷,规模相当不小了。

    今日福建提学道副使,也就是全省读书人口称的大宗师耿定力,应林延潮之邀来到鳌峰书院。

    林延潮亲自迎接,书院的徐贞明,徐熥,徐火勃也一并陪同,随他视察书院。

    众人走到藏书楼前,但见藏书楼里的缮写,管书一一来见。

    林延潮微微点头道:“大宗师,这里就是本书院的藏书楼。”

    耿定力听了道:“古代书院之所以称为书院,实因此为藏书之所,然后令诸士子就学其中。而近世以来书院为课士之地,而罕有谋藏书于其中。此实为可悲,是不惟无以成夫贫而有志之人,亦岂书院所以称名之意哉。老弟要办书院,这路还有很长啊!”

    旁人听了耿定力的话,心道哪里有这么说的,以林延潮的身份,即便你的大宗师,也不是可以如此指指点点的。

    林延潮却知人家不是有意的,作为耿定向的弟弟耿定力,也是名闻天下的大儒,与他兄长有二耿之称。所谓二耿顾名思义,就是出了名的耿直,有什么说什么。

    林延潮笑道:“大宗师这一番话真乃真知灼见,这鳌峰书院开办至今不足两月余,藏书已越五万余卷了,若书院学子真立下伟志,此藏书楼可为名山,而某也只当助之。”

    耿定力似也觉得方才的话,以他与林延潮身份而言有些不妥,当下道:“五万余卷真是了得,老弟这一次衣锦还乡,家乡百姓们不仅箪食壶浆以迎,还捐书助银以资老弟办这书院,实在是了不起啊!”

    听了耿定力的话,众人都是笑了。

    林延潮笑着道:“书院能建成不仅仰仗家乡百姓,也是全赖大宗师与地方官府的支持啊!以后书院办学,劳烦大宗师的地方还很多,到时还请助小弟一臂之力啊!”

    耿定力心想,地方上还有什么人敢不给你林延潮面子。

    耿定力面上笑着道:“不敢当,有什么事,部堂尽管吩咐耿某就是。”

    二人互拍了一阵官屁,场面气氛十分和睦。于是二人在众人簇拥之中,走进书楼。

    走到书楼的二楼,但见左右书联各写着‘你无文章需认命,我有儿孙要读书’。

    见了此联,林延潮眉头微皱问道:“此联是谁立的?”

    一旁林慎上前道:“回禀山长,是在下写的。”

    林延潮倒是没有说什么,倒是一旁耿定力问道:“此联说得甚是真切,自古以来,科举之道不正是如此,欲其难不欲其易,若门槛越高,考场越难,那么觊幸之人少。少一觊幸之人则少一营求患得之人,而读书之人可以渐清。正因为士子之知其难,而攻苦之日多,如此多了一名痛下苦功之人则少一群居终日言不及义之士,如此士风可渐正矣。”

    林延潮道:“大宗师所言极是,但也正是如此,才是令人心寒。”

    说到这里,二人走到了书楼窗旁,从这里看去但见鳌峰书院的大门前人山人海,无数读书人正争着排队,一个个踮起脚翘首以盼的样子。

    此刻对于很多人而言,似乎考上了鳌峰书院,就能考上生员,举人,甚至进士。这是一条金光大道。

    林延潮却生出一丝不忍,报名的人数有六七千人,但书院只收一百二十人,这还要去掉十几个内定的关系户,毕竟到了林延潮这个地位,也有很多地方的情面没办法抹开,他只能做到尽可能的公允,所以最后鳌峰书院只有百余名额给下面的士子竞争。

    由此看来,真的是‘你无文章需认命,我有儿孙要读书’,实在太残忍了一些。

    一人上则一人下,科举就是这么残酷,但偏偏这是眼下此时代,寒家子弟唯一跨越阶层的机会,这是儒家的利出一孔。

    林延潮道:“大宗师,我方才看此联,突然想起过去朝廷纯以经义取士,却教人贬实学而崇浮华,此非习士之风,为国求贤之道。”

    耿定力知林延潮说的实学就是事功之学,但他身为理学大儒,有自己的读书立身之本。同时身为一省大宗师,他要不偏不倚,不可能偏袒向林延潮的学说。

    耿定力道:“确实,近来读书人不是大谈性命之学,就是在寻章摘句上下功夫,或者就是醉心于科举,于治国之道毫无体察。说来说去还在于义利二字上,应举之学原不悖于义,但一念营营,希图功效,妄图一步登天此喻利之心不可为之,我等也不可长之。”

    林延潮知耿定力这一手太极,悄无声息地化解了自己的问题,但他说的‘义利之说’也是很有道理。

    林延潮道:“既办书院就逃不开义利之说,当今书院不攻于科举,那么学子就不会来,但是书院忽视了为国培养治才之道,那么又何谈为国家储用呢?”

    林延潮一句话将耿定力跑偏的话题扯了回来。

    果真耿定力问道:“那么老弟所办的鳌峰书院,又当如何为国家储用呢?”

    林延潮当即道:“以小弟之见,书院办学当以治经与治史并重,学生学问也当以八股文与治术并治。”

    “读史教人审势,所谓势者天下已成之形者,审势者,可权天下之事轻重缓急而施者。治国不达于势,而泥古而行,虽尧舜禹汤文武之政,亦不能行者。”

    “故而一代之治必有一代之得失,学生从读史中将经义学以致用,察历代兴衰之道,然后以策论绳之来参定高下。”

    耿定力称许道:“部堂所言极是,但是兼通经史,对于很多读书人而言实在不易。”

    林延潮笑着道:“大宗师难道忘了,万历十四年,万历十七年的会试,礼部出卷都以经义与策论并重取士,但是会试如此,各省却响应者寥寥,为何我们福建不可以开先河呢?”

    耿定力看了林延潮一眼,苦笑道:“老弟啊,老弟,天下谁不知这经义与策论并论是你提出来的!你叫我这么做,实在是难办啊!”

    林延潮叹道:“我也是为了这些读书人心疼啊,经义取士自王安石变法起已数百年,这期间天下读书人中皓首穷经,而不知变通者不知多少。”

    “正如大宗师之前所言,现在经义的考试,已纯粹让人分高下,而远离实用之道,且经过这么多年,经义之范围是越考越狭,多少读书人只知走捷径,而不用心于其中。倒不如变通一下,多从策论之中选拔出能够经世致用的人才,这才是真正的为国求贤。”

    耿定力闻言叹道:“老弟之言无不道理。”

    耿定力说完,踱步想了想于是道:“既是如此,我可以决定岁试,科试之中可以偏重于策问,但在院试之中却不好如此主张。”

    岁试就是府,县生员每年一考,不合格者要革除功名,合格者可给予廪生待遇。

    至于科试就是乡试前的资格考试。

    这都在耿定力的职权范围内,而有了这两项林延潮就更可以让书院的学子,不仅读四书五经,更可以名正言顺的治史,谈论历代兴亡得失,古为今用,学以致用。

    当然还是那句话,策问不一定是最好的选拔人才的方法,但一定纯粹于八股取士来得强。

    当然换句话说,八股取士也不是最差,至少比唐朝时诗赋取士来得强。因为八股不仅包含了诗赋,还囊括了经义等等。

    这也是一代更有一代的制度,到了今日公考覆盖更广。考试的范围越大,考生想要寻捷径找套路就越难,越可以选拔出真正的人才。

    所以施政者必须审势而为,治史能选拔经世致用的人才,这不是经义取士能办得到的。同时考试范围扩大,就能筛落一批整日专研四书五经,死读书的士子。

    譬如林延潮当年依仗记性好,靠着背诵范文蒙混过关。这不是林延潮一人如此,而是当年很多读书人惯用的套路,万历年间就有一名读书人在会试之中,连续默写了七篇范文最后竟然金榜题名,此事一出也是朝野震惊。

    而林延潮劝服耿定力后,一旁的徐贞明,徐熥等人都是暗暗佩服,林延潮地位虽高,但耿定力这样的大儒并非是因权势能够屈服的人,但林延潮几句话下改变了他的观念可见他的本事。

    然而二人的几句话,就更改了福建科场取士的规矩,也因此不知改变了多少考生的人生轨迹。

    但是耿定力却不是轻易可以说服的人。

    “不知道老弟这一次书院招考,可有以策问取士?”耿定力突然问道。

    林延潮点点头道:“确有,我打算拟四书题三道,五经题两道,以论史为主的策问题三道。”

    耿定力当即道:“老弟此举不妥,对于那些寒门出身儒童而言,买一本论语都够他们家中节衣缩食半个月,更何况动则数十万的史籍,如此你让他们如何办?”

    林延潮闻言默然了一阵,然后道:“这也是无奈之举,但矫枉需过正。我只打算将策问定为选作,若考生有空闲功夫可以答之,只定上下不作去留,大宗师以为此举如何?”

一千一百六十三章 自古贫贱出良才

    耿定向所言确实戳中了林延潮的心思。

    地瘠栽松柏,家贫子读书。当年他在金銮殿上的一席话,令他成为了天下贫寒人家出身的读书人表率。

    不少贫寒书生都以林延潮的例子来激励自己,在困苦中以林延潮为榜样,觉得自己迟早也能有出头之日。

    但是林延潮自己提出的经史并重,无疑却断了许多贫寒出身的读书人上进渠道。

    古代读书人成材难,在于识字率低,识字率低部分也是因为印刷术的制约,导致书籍奇贵。

    万历版的封神演义一本二两银子,而明朝一名七品县令,每月官俸也仅仅是二两银子。

    当然县令还有其他收入,万历年时一名小贩月入也差不多二两。

    儒林外史里范进的岳丈胡屠户,如同能一天杀一条猪,一个月也不过三两银子。

    由此可想一本书多贵,故而有句名言‘书非借不能读也’。这句话的意思就是,书买回来了,放在家里就不能用心读,但是你借别人的书,整天担心被书主人要回去,所以就必须赶在期限前读完还给人家,所以这样读书的效率最高。

    因此不少古代家境清寒的名臣都有一段借书读书的佳话的,比如王充家贫不能买书,于是就逛于书肆上,装着要买书的样子将书读了一遍,他记忆力过人,读过一遍就能将书里内容记下。

    元代赵弘毅,小时候家贫,为了读书,不惜给富贵家打工,工钱可以不要,条件是晚上可以借书读。

    因此若将史籍加入,可想而知贫寒读书人就更读不起书了,在耿定向眼底林延潮此举等于令家境贫寒的读书人更难出头了。

    可林延潮却想既是‘为国求贤’,那么一定要认真负责地为国家选拔人才,让更适合的人去当官。

    如此有一些错漏也没办法,他的目的至少要在乡试,会试中让每个考生都能八股与治术并治。

    于是林延潮准备招考时候,请耿定力来亲自督考。

    耿定力听后是欣然答允,他倒要看看林延潮如何治书与八股并重的取士。

    就在林延潮送耿定力离开后,但见陈济川面色凝重地匆匆赶到书院来。

    林延潮见陈济川的脸色不由问道:“何事如此?”

    陈济川道:“老爷,大事不好了,我从外面听到一个消息,有人听闻书院招考学生如此优厚,不少人在外面请来高手能士来冒名替考以图侥幸。”

    林延潮闻言冷笑,竟有人敢钻自己的空子。

    不过话说回来,在县试府试里朝廷为了防止有人冒名替考,采用了五名考生联保,若有一人冒名顶替就革除五人的资格,或者请廪生出面为考生作保。

    但是作为书院的招考,不可能达到如此高度,所以如何鉴别替考之人?

    林延潮道:“既然是如此最后取一百五十人就是,入学前加一关面试,到时我当亲自筛查,我倒要看看哪个人敢在我的面前捣鬼!”

    书院外考生仍是排成了长龙,曹学佺亦在其中缓缓挪动,就在这时候但见书院门口又贴了一张榜。

    一人高声道:“诸位静一静。”

    说了数次,书院外方才安静。但见对方道:“此处书院招考乃部堂大人为家乡选拔人才,故而对于学子不仅给予食宿衣物,还以膏火银,励学银资助,可是却有人不知好歹,妄图想要冒名顶替,对于这样妄图滥竽充数,鱼目混珠者,部堂大人有言在先一旦查出定严惩不饶,故而他决定在入学前进行面试,一旦发现文不对人者,一律拿去官府严审!今日在此言明,勿谓言之不预!”

    听了这话,众考生们顿时议论纷纷,大多人对于这等妄图舞弊的行径都极为愤怒,但也有的人则是低下了头,不知在想什么。

    突然有人道:“文不对人难以考定,难道仅凭书院一家之言吗?”

    那边答道:“当然不是由书院一人而决,招考复试时本书院都会请大宗师到场监试,若是要拿人也会请大宗师决定,你还有什么异议吗?”

    对方当即道:“在下不敢。”

    不少读书人都是点头,书院招考竟请了一省督学监临,那么文章作得好说不定还能得对方赏识,万一舞弊那就是身败名裂,永久革除功名了,风险太大了。

    而曹学佺想到有大宗师监试心底也是一热,双手紧紧握起。

    书院门外那人又道:“招考试四书题三道,五经题两道,策问题三道,两道为史策,一道为时务策。策问题为选作,只在参定高下,而不定去留!七日之后,请诸位于贡院招考!”

    此话一出众考生们一片哗然。

    五日之后的招考,天色阴霾,间还有一场下雨。

    贡院之中,有官兵看守,这考试的戒备堪比乡试。

    考生们一一进入考场,曹学佺拿了考牌入内坐定后,卷子已是摊在桌案上了。

    一般而言,无论是小三关,还是乡试。任何考试都要开考后再下发卷子,但今日要考八道题目时间很紧,故而打算是考生一到即开始考试。

    曹学佺坐下后,即奋笔疾书开始答题。

    林延潮立于考场上看着下面答题的考生,心底也是寻思。

    这策问题有经策,史策,时务策之分,过去科举的策问都是经策,时务策,很少有史策。

    策问题中,时务策考读书人对天下民隐,政事利弊的见识与才能。

    史策就是考考生对史书的修养,以及审时度势。

    但是林延潮出的第一道史策后,就被众人一致认为太难了,并告诉林延潮这一道题不说这些考生,就算是举子里也没有几个人可以答得出来的。

    这一道题题目是算缗告缗之论。

    算缗告缗出自史记平准书,说得就是汉武帝对百姓征税一等算法。

    汉朝时一缗为一千钱,如工商业者财产以两缗为一算,平民百姓以四缗为一算,这称为算缗,工商业者要如实将财产向朝廷,然后朝廷以财产多少征税。

    任何胆敢隐匿不报的大商人,若有人告发,那么商人会被重罚,而告发者分得商人一半财产,这被称为告缗。

    对于大部分读书人而言,读史记估计能记几个名字就不错了,至于算缗告缗那就拉倒吧。就算明白了,但这文章怎么写,如何写,也是很难办啊。

    所以耿定力见林延潮出这一道题时也是摇头,这哪里是在选拔读书人,这是在选拔官员。

    面对众人如此反对,林延潮却是坚持,为国举才不在于多,最重要是得人,五六千学生里只要有一二能合乎他的心意就已经足够了。

    不过林延潮还是考虑众人意见将史策第二道题难度下降,甚至时务策也是放低标准。

    一日考完,提前交卷的读书人很多。林延潮将收上来的卷子一看,大多数人都是将三道策问题空了不做,当然乱答一气的也有不少。

    三道策问题答得好的,特别是最后一道能答得上的少之又少。

    三日后,鳌峰书院内。

    一百五十名筛选出来的书院弟子站在堂下,他们既是紧张又是兴奋,只要过了这一关就是书院弟子了。

    然后他们一一地被唤入堂上。此堂就是书院以后的主讲堂崇正讲堂。

    堂上挂着一副孔圣画像,林延潮,耿定力,徐贞明三人面南而坐,如徐火勃,徐熥,翁正春,林慎都是分坐左右。

    紧接着一名考生进入堂上。

    徐火勃道:“汝当堂默写这一次招考里四书题第二道‘君子不重则不威’,便写便答话。”

    这名考生一愕随即道:“学生有些不记得了。”

    徐火勃面色一沉道:“才考得三日就不记得了?莫非是替考的吗?”

    那名考生色变道:“学生记起来了,记起来了。”

    这名考生走到案前,案前笔墨都已备好。

    一旁徐贞明问道:“汝是哪里人?”

    “泉州府晋江人士。”

    “现在有何功名?”

    “晋江县附生。”

    “家中三代履历?”

    “家父卢建经商……”

    问完话后,对方苦笑道:“仓促间好容易记起来了,若是有错了几字,还请见谅。”

    徐火勃收了卷子交给徐贞明,耿定力,林延潮三人过目。

    徐贞明看后率先道:“你此卷与原卷相较一字不差……”

    那人敢露出喜色,却见徐贞明道:“笔迹与原卷也相似,显然这书写原卷的人刻意模仿过你笔迹,但形容易仿,笔触轻重却……”

    那考生当即道:“学生冤枉啊……”

    林延潮拿过卷子接着道:“你方才说你父亲单名一个建字,但在此文中这建字却没有缺笔,身为人子你连避讳都不知道吗?”

    那考生顿时汗如雨下。

    耿定力一拍道:“你还敢撒谎吗?”

    那考生如捣蒜般磕头道:“状元公饶命,大宗师饶命!”

    耿定力冷笑一声道:“本提学尚且不计,部堂大人回乡办学,尔居然敢在他面前妄图侥幸过关,如此之人就算为官也是奸官,朝廷如何用你?本提学现革去你的功名,再发回原籍发落!”

    那考生整个人瘫在地上,然后被人拖走。

    堂下的考生不知堂上发生了何时,但见大门一开,方才还踌躇满志的考生就如死狗一般的被拉出来,顿时都是吓了一跳。

    崇正讲堂上,一名考生将卷子交上,林延潮,徐贞明,耿定力看了此人原卷低声议论一番。

    然后林延潮道:“你叫周如磐?”

    下面的考生道:“学生正是。”

    林延潮道:“你制艺几年了?”

    周如磐道:“学生学文十年了。”

    林延潮道:“现在是何功名?”

    “学生惭愧,上个月县试已是第三度落第。”

    林延潮与耿定力交换眼色,然后点点头道:“考场上没有一帆风顺的,以你的文章不怕没有机会。”

    周如磐露出又惊又喜之色,林延潮笑道:“你先在本书院就学吧,暂定为内课生,不知大宗师意下如何?”

    耿定力抚须道:“以他的文章而论当得。”

    周如磐闻言已是忍不住喜极而泣,他拭泪后强自镇定地道:“学生多谢部堂大人,多谢大宗师。”

    林延潮笑了笑道:“虽取你为内课生,但本书院每月两考以定名次。若你不求上进,也可从内课生降至外课生,甚至附课生,你要好生用功,不要辜负了你的文章。”

    “是,学生定然牢记部堂大人之言,不辜负部堂大人,大宗师的赏识。”

    周如磐退下后,耿定力笑着对林延潮道:“此人文章有馆阁气象,却不知为何无伯乐赏识,恭喜老弟慧眼识珠得此人才啊!”

    徐贞明道:“不错,此人文理俱佳,但是策问稍弱了一些,不过内课生足以胜任。”

    林延潮也是很高兴,不过面上却淡淡地道:“话是如此说,也要看他今后如何了。”

    考生筛了半数,此时已经过午了,众考官停止面试,在堂上用饭。

    这时候耿定力向林延潮道:“老弟书院开办在即,不知讲者够吗?”

    书院的讲师其实已经够了,但林延潮知耿定力这么说必有原因于是道:“大宗师也知,林某用人向来是宁缺毋滥,只要是人才定是虚位以待。”

    耿定力笑着道:“如此太好了,此人是真人才,他是我的学生名为史继偕,万历十三年领乡荐,他有意在老弟这里谋得一份差事,故而托我到老弟这里打探打探。”

    林延潮一听,史继偕此人在历史上是大大有名啊,如此招揽门下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啊。

    于是林延潮道:“既是大宗师推荐,那绝对错不了,不知何时可来书院坐馆?”

    耿定力笑着道:“老弟真是说风就是雨,可见求贤若渴之心,也好,改日让我来给老弟引荐就是。”

    众人吃过午饭,然后继续面试考生。

    此时一百五十名考生已是面试了大半,最后仅剩下十几人了。

    书院里给这些考生供有茶水,却没有给饭食,曹学佺站在那,饿得是饥肠辘辘,头晕眼花。

    按道理来说,一顿午饭不吃也不至于如此。

    但是他因为家贫根本无力住在省城里,所以之前的报名,招考,以及今日的面试都是一大早就从洪塘家里出发走到城东的鳌峰书院。

    今日天没有亮,他在家中喝了两大碗清汤寡水的番薯稀饭然后启程。

    徒步走了近两个时辰到了鳌峰书院时,肚子里那些番薯稀饭蹧就化作了某些气体都排出了身体,现在又在书院里等了大半日,故而饿得是眼冒金星,只好讨茶水喝来充饥,结果是越喝越饿。

    “曹学佺!”

    但见堂上唤他的名字,曹学佺强打精神走进了崇正讲堂。

    但见讲堂上三位考官面对自己而坐,一人乃林延潮他是见过的,其余二人他都是不识,但料想能与林延潮同坐身份定然不低就是。

    除了林延潮,其余二人都是神色威严,左右考官也是上下打量着自己。

    曹学佺感觉到气氛里有几分凝重的意思。

    这时候一名考官让他坐下默写四书题第二道‘君子不重则不威’。

    这道题曹学佺三日答过,故而毫不犹豫地写了下来。但是他没有吃饭,落笔时手一直在发抖。

    上面的考官不容他思索当即问他履历出身。

    曹学佺提及自己是洪塘人,并出自洪塘社学时,偷看林延潮的神情,却见对方面上没任何表情。曹学佺又垂下头。

    一会功夫文章写完交了上去。

    这时一名考官将他的卷子看了一会道:“你这笔迹与三日前原卷判若两人,这是何故?是否替考?”

    对方神色皆厉,曹学佺道:“学生……学生饿了一日,手上发抖,故而写来有气无力。”

    “哦?饿了一日?方才几位考生也是饿了半日,怎么他们都没有发抖,就你发抖?你这番说辞谁信?”

    曹学佺一时不知从何说起,难道要将他早上喝得番薯稀饭说起吗?他以自己家贫自卑,故而难以启齿,于是垂了下头。

    “孺东兄不用着急,或许另有别情。”这时林延潮开口了。

    林延潮手持对方卷子道:“我看过你的文章,你的经义题答得甚是勉强,说实在话,远远谈不上出类拔萃,别说在这一百五十名内,就是落选之人中答得比你好的,也是大有人在。我问你制艺几年了?”

    曹学佺听了林延潮的话心一点点的下沉,最后答道:“学生蒙学两年,制艺三年。”

    林延潮道:“难怪……难怪我看文章虽甚是生疏,料想是制艺日短的缘故。你的文章里没有匠气,将来若能下苦功,未必不能成器。”

    说到这里,堂上众人都是佩服起林延潮的眼光来,其实曹学佺此卷大多数人认为是不能入选的,但是林延潮却力排众议,认为是对方从文时间短的缘故,将来的成就定然比那些已经用心打磨过,潜力被挖掘干净的考生强,所以就让他入了面试名单。

    “但是可惜啊……”突然一名考官突然言道。

    曹学佺心底一紧,却见三位考官中那之前未说话的人言道:“本书院取人是以经义断去留,策问定高下,你的经义题答得勉强,但部堂取了你也是看在你将来可造就的份上,但是你的策问题却有问题。”

    “本提学问你,你既是才读了五年书,四书五经都没有琢磨通透,怎么史策里这算缗告缗之论却答得如此精彩,六七千名考生里能答得文理通顺的不过数十卷,最后能入我等之眼不到十卷,而你就是其中之一,以你经义题的功夫,如此本提学不得不怀疑你这策问是由他人代写!”

    听对方这么说,曹学佺连忙道:“学生没有,学生绝无请人代考!学生家贫无力自给,怎么会有钱请人替考呢?”

    “那么这道这道算缗告缗之论是怎么回事?”

    曹学佺道:“回禀大宗师,学生正好读过这篇,这篇出自史记平准论。学生曾借人书读过。”

    此言一出,众人都是摇头,但见耿定力道:“你说你家贫我信,求学勉强我也信,但是史记……你又怎么会有这闲暇去读?又如此巧合读了史记平准书,若非名师指点,读来又如何理解其中意思。”

    “考完将题目问个通透不难,但要说考前凑巧读到,本提学就不信了。再加之方才孺东先生说你笔迹与原卷不合……所本提学可以断定你的替考的,念在你是初犯,年纪又小,只要承认你舞弊之事,本提学可以不将你拿至官府发落!”

    曹学佺此刻焦急得满脸通红,史记正好是他从隔壁村一位老秀才那借来读的。当时这位秀才过寿,自己的父亲给他三日三夜的寿饼。

    这位秀才知道曹学佺喜欢读书,就将自家这本史记借给他读,并约定十日里归还。曹学佺知道父亲的辛苦,于是在十日里每日没夜边抄边读,读了不懂就画圈,以后遇到机会再请教旁人。

    但别人又怎么知道内情?

    这时一人喝道:“若再不说实话,就去见官!”

    曹学佺低着头道:“学生确实没有人替考,学生是从隔壁村一位秀才那借了史记来读的。”

    对方摇头道:“还在扯谎!你这么说有何为据?”

    曹学佺双手攥得紧紧的,眼泪一滴一滴的落下,他记得当年还书时,那邻村秀才故意说自己书页缺了几处,要自己赔十两银子。他与父亲无钱赔偿,于是对方就没给寿饼钱,父亲白干了三日。

    此事曹学佺很愧疚,但父亲却没有怪他。

    “你说你家中没有史记,正好借书读来的故而记下,哪里有如此巧事?”

    此刻面对对方的逼问,当年借书时羞辱,请教他人时的窘迫,种种辛酸只有自己知道,如何与人道来。此刻他百般情绪都涌上心中,堵住胸口难以宣泄。

    积累到极处时,如同高崖之上蓄满了山洪,众人眼见这位少年就要处于崩溃的边缘。

    却见曹学佺抬起头,所有委屈到了嘴边时,波澜又重归江河。

    但见他深吸了一口气:“余……余幼时即嗜学。家贫,无从致书以观,每假借于藏书之家,手自笔录,计日以还。”

    “天大寒,砚冰坚,手指不可屈伸,弗之怠。录毕,走送之,不敢稍逾约。以是人多以书假余,余因得遍观群书。”

    “既加冠,益慕圣贤之道,又患无硕师、名人与游,尝趋百里外,从乡之先达执经叩问。先达德隆望尊,门人弟子填其室,未尝稍降辞色。”

    “余立侍左右,援疑质理,俯身倾耳以请;或遇其叱咄,色愈恭,礼愈至,不敢出一言以复;俟其欣悦,则又请焉。故余虽愚,卒获有所闻。”

    少年的声音回荡在崇正讲堂上,对方一面背一面流泪,但声音却没有片刻停止。

    众人当然知道这位少年不是出口成章,少年所背是明初大臣宋濂所作的名篇《送东阳马生序》!

    此文说的是宋濂年少时求学的经历。

    我年少时好学,但家贫没有书读。我只能去藏书人家里借来,每天抄写后按时归还。即便是天寒地冻时,砚墨成冰,手指不能屈伸,也不敢停止。抄写完后按时归还不敢逾期,因此别人都乐意将书借给我。

    稍长之后我想要学圣贤之道,但又无钱请名师,只能行百里之外请同乡前辈指教。前辈德高望重,学生都站满了房间,对我也是爱理不采。我站在一旁恭恭敬敬向他请教,有时他不耐烦斥责于我,我只能神色更加恭敬,态度更加谦卑,不敢出一言。到了他心情舒畅时,我再向他请教,当时我虽愚钝却获益匪浅。

    “当余之从师也,负箧曳屣,行深山巨谷中,穷冬烈风,大雪深数尺,足肤皲裂而不知。至舍……”

    说到这里,曹学佺已是泣不成声,满堂之人都是默然。

    而林延潮离席而起走到曹学佺面前,从袖中取了一巾帕递之。

    曹学佺向林延潮一揖,接过巾帕哽咽地道:“学生口拙,只好借先贤之口辩白,还请状元公体察。”

    林延潮点头道:“吾知之!但如此好的文章为何不背完?”

    “是,状元公……至舍,四支僵劲不能动,媵人持汤沃灌,以衾拥覆,久而乃和。

    寓逆旅,主人日再食,无鲜肥滋味之享。

    同舍生皆被绮绣,戴朱缨宝饰之帽,腰白玉之环,左佩刀,右备容臭,烨然若神人;余则缊袍敝衣处其间,略无慕艳意。

    以中有足乐者,不知口体之奉不若人也。盖余之勤且艰若此……”

    数人听着口里低声念合,目中微有泪光,想起了自己读书的时候。

    读毕后,曹学佺长揖,林延潮道:“你暂且回避。”

    曹学佺退出后,徐贞明道:“我还是坚持己见,毕竟以经义而论他尚有不足,策问再好也能破了规矩。”

    林延潮看向耿定力,若是耿定力反对,他也不好再取曹学佺,只能另给他机缘。

    却见耿定力道:“常有人道,近年来出身贫寒读书人越来越难出头。但富贵之家纵生来锦衣玉食,有名师指点,照样有子心不能专,业不能精,学不能成,而寒家之中,自有善学人。贫贱出良才,自古伟器雄才皆出于寒门!天道循环尽在此中,本提学以为书院不妨给贫寒学子一二机会。”

    林延潮闻言欣然道:“我与大宗师所见相同。”

一千一百六十四章 参听朝政

    鳌峰书院的招考顺利结束,闽地之人才可谓被林延潮网罗了七八分。

    其中收得周如磐等内课生三十名,周起元等外课生三十名,曹学佺等附课生六十名。

    书院还另课蒙童八十人。

    蒙童不经招考,也不供给衣食住宿,以及膏火银,励学银。

    所以书院正式招收的学生有两百人。

    至于书院除了蒙童外,分外两个院。

    一为经义院,一为史策院。

    经义院尚不设院长,由耿定力推荐的史继偕,以及翁正春,林慎,徐熥同为讲师。

    史策院则由徐贞明担任院长,徐火勃,谢肇淛为讲师。

    由此可见鳌峰书院师资力量之强大,为讲师者必须要举人出身,为院长者必须为进士出身。

    另外林延潮还请左布政使宋应昌,福建提学耿定力担任书院的监院。

    这监院就是行政岗,不参与教学,可以管理书院。林延潮请二人担任监院,代表书院有朝廷支持,并接受朝廷的监督,同时书院每年给两位监院也有孝敬作为接纳。

    当然林延潮也没忘了自己老朋友,如现在穷困潦倒的黄碧友,于轻舟的儿子于沧江,林延潮都请来书院任差,要么作一些杂事,要么教授蒙童。

    如此书院大体的框架就定下了。

    而书院开馆就定在三月二十五日,闭馆则定在十二月二十日。

    期间大半年光阴,弟子们都必须在书院里闭门就学,无事不得请假。

    就在开馆这一日,整个鳌峰书院以及三元坊都是张灯结彩,鞭炮齐鸣。

    身为鳌峰书院首任山长林延潮穿着吉袍,站在书院大门前,但见省城的父老乡亲络绎不绝地前来书院道贺。

    书院门口,张挂的鞭炮放个不停。

    “老师!”

    林延潮见老师林烃亲至,大喜之下降阶相迎,长长一揖道:“老师你来了。”

    林烃扶起林延潮,淡淡地笑着道:“是,我来了。书院之事能造福乡里,这实是很好啊。今日来道贺的人很多,你无需着紧我,不要怠慢了贵客才是。”

    林延潮闻言点了点头,心底涌起一股暖意,而林烃一旁的林世升也向林延潮行礼。

    林延潮道了一句不敢。

    林世升看了书院感叹道:“当年我与世璧在老家庭院与状元公相识一幕,仍历历在目。人生如露,大梦十数载,今日见状元公富贵归里,仍不忘回馈桑梓,世升佩服之至。”

    林延潮也是遥想起当年与林世升,林世璧初识的一幕,一晃眼之间好似觉得就是上辈子的事。

    林延潮道:“论人物风流,我年少时所见人物,无人能及两位世兄项背者。”

    林世升失笑道:“这么说状元公为官以后就见得多了。”

    林延潮不答,三人都是笑了笑。然后林延潮与林世升对揖,由徐光启迎林烃,林世升进入讲堂就座。

    片刻后,这边报前任广东提学林如楚到了,林延潮亲自相迎。

    林如楚打量书院道:“我也曾想归隐田园后,在家乡兴族学教育子弟,但今日看来实不及宗海你万一。合全省英才而栽培之,这等胸襟唯有林三元方才办得到。”

    “世伯过誉了。”

    林延潮与林如楚说了好一阵的话。

    来拜访的贺客都知道林延潮已经归宗,现在水西林氏对林家也是大力支持。有了闽,侯官两县林氏大族的支持,林延潮在乡间民望极盛,又兼这办学之事,恐怕今后省里人才大半要出自书院了。

    又过了一阵福建左布政使宋应昌,右布政使费尧年,提学耿定力,福州知府江铎,以及侯官,闽知县都是亲临捧场。

    至于福建巡抚赵参鲁,按察使陆万垓因公务在身不能前来外,几位蕃臬,地方大员都到了。

    但见轿子车马远远在三元牌坊前停下,几名穿着绯袍的官员大步行来。

    宋应昌见了林延潮笑着道:“部堂大人,恭喜贺喜啊!”

    林延潮上前道:“宋方伯,费方伯百忙之中还驾临书院,实在是林某的荣幸。”

    宋应昌闻言笑了笑,对于他而言本不愿意来,但赵参鲁既没有前来,那么他身为合省藩臬大员之首再缺席就不合适了。

    倒不是宋应昌对林延潮有什么看法,只是他觉得朝廷官员太多的功夫都是花费在这些繁文缛节之中,如此花在处理民生大事上的精力就少了。但不去又不行,他必须给林延潮一个面子,如林延潮这样的大臣虽然致仕,但其门生故旧散布朝廷上下,就算自己丝毫也得罪不起。

    并且身为地方官,乌纱帽稳不稳,政绩是否出色,就看与林延潮这样致仕居乡的大臣能否搞好关系。

    至于右布政使费尧年看得更通透了,宋应昌用心做官,没有意识到林延潮真正的厉害,只是将他当作致仕大臣来看,但费尧年这江西人,却反而知道林延潮在浙系官员中有多深厚。

    礼部尚书朱赓,甚至致仕在家的总督王宗沐,以及很多浙江籍官员在给朝廷奏章,官员往来时屡屡提到林延潮的名字。这已经在朝堂上隐隐形成了一等声势,换句话说那就是人望。

    特别是朝堂上近来传出要在宁波开海的风声,虽说眼下没有什么有力官员站出来发声支持,令大多数人都以为这是有人在谣传而已。但费尧年却知道王宗沐屡次三番在给几位宰相尚书写信中提及的鼓吹开海的好处。那么此事会不会与林延潮有关?费尧年觉得很有可能,或许自己还能从其中找到仕途的转机,但其中一定要和林延潮搞好关系。

    至于江铎等官员们想得没有这么深远,他们有的很年轻,有的已是在地方多年,要么是仕途上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有的已是快要到了致仕的时候。对于他们而言都有一定背景,同样也要需要更有背景的人来扶持,所以这样高官满座的场合,他们倒是很愿意来。

    林延潮则是一一接待,然后与这些官员们一并来崇正讲堂。

    到了讲堂上,众官员与地方乡绅,如林烃,林如楚这样的守制在家官员相见,又是忙着作揖行礼,寒暄了几句这才入座。

    林延潮坐在主位上,从这个位子看下去,左右大红靠背椅上,官员们,有身份的乡绅左右对坐,而堂下则是书院新取的学生站立在那。

    书院上下都是十分崭新,桌椅都是新作的,院墙也是重新刷过了一番,一切都透着新意。

    林延潮看着这由自己一手打造的书院,心底是感慨万千。

    既是由一番成就之感,更觉得任重而道远。

    那等为官之初忐忑不安的心情,又再度回到了自己的身上。

    林延潮起身对左右堂下作了揖然后道:“今日承蒙诸位今日驾临书院,林某不胜感激。当初林延潮在此办学一是在回报家乡父老,二是扶持贫寒子弟就学,此外别无他求。但今日父老乡亲厚爱,却令林某深觉若办不好这书院就是愧对大家。”

    “毋庸置疑,我们闽地是科举大省,历代会试殿试,位列鼎甲,及第高中者比比皆是。但惭愧的是堪称名臣的官员却是不多,古人云学而优则仕。既是学有富裕,为何当官却当不好呢?说来林某也是惭愧,居官十载,在朝堂上所称的建树也不多。”

    说到这里,众官员一并道:“部堂大人过谦了。”

    其他乡绅也是道:“部堂大人,上二事疏规劝天子,救河南百万百姓,为地方官三载,一地大治,又先后扳倒了马玉,张鲸为天下除害,此中任何一事说来,也是旁人万万不及的啊。”

    林延潮叹道:“多谢诸位对林某的信赖。如今林某只期书院弟子为学时各个是文魁,为官时各个是国家栋梁。”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办好此书院不仅是报答家乡父老的厚恩,更是林某后半身的心血要做好的事。林某必竭心尽力……”

    正说话之间,忽然讲堂外有一名背插旗帜的官兵匆匆入内。

    门外之人阻拦不及,但见这名官兵一进大堂左右张望,然后向左布政使宋应昌拜下道:“标下见过藩台。”

    在巡抚没有到任前,左布政使宋应昌暂署过巡抚之职,官场上将布政使暂署巡抚之职称为护院,认得对方是抚院行辕里的文巡捕。

    见巡抚衙门的文巡捕来此,在场之人就有人心底揣测,巡抚赵参鲁不是说不来吗?这下派文巡捕前来不知有何大事。

    “抚台有何事?”

    “抚台大人让标下告知藩台,圣上派中使抵此,抚台大人正陪同中使前来,请准备迎接。”

    “哦?中使为何事而来?”

    “抚台没有明言,标下打听中使是奉旨前来存问的。”

    听到这里,众人都是释然。

    存问大臣,这是天子对致仕大臣的一等恩遇。

    众人看向林延潮露出羡慕的神情,众官员更是如此,遣官存问,一般是在京三品以上官员在七十岁致仕后的待遇。

    而林延潮年纪轻轻就有这等恩遇,这实在是别人羡慕不过来的。

    宋应昌先是向林延潮拱手道:“恭喜部堂大人,书院落成之日,天子派使者存问,这真是双喜临门啊。”

    费尧年笑着道:“这是部堂大人简在帝心啊。”

    在众人的道贺声中,林延潮则是有些意外,没料到天子对自己如此记挂。

    他当即道:“多谢诸位,陛下恩典草民真是肝脑涂地也难以报答。”

    说到这里林延潮看向这位文巡捕道:“林某请教一下,不知我在何处迎接中使?抚台大人可有言明。”

    这名文巡捕见林延潮如此有礼,连忙欠身道:“部堂大人太客气了,请教二字标下实不敢当,抚台大人说部堂大人在书院迎旨就好。”

    宋应昌道:“好,就在这里,诸位立即准备。”

    费尧年笑着道:“不意今日有此殊荣,能与部堂大人一并在此迎接中使,真是三生有幸。”

    众人都是笑着道:“是啊,我等也同方伯一起沾部堂大人的光了。”

    林延潮淡淡笑了笑道:“费方伯过誉了,这都是天子的恩典。”

    林延潮说完看向林烃。但见对方向自己点点头,也是为自己高兴。林延潮亦点点头,满心欢喜。

    一片热闹中,外头突然锣鼓喧天,众人随林延潮迎旨。

    但见来人别人,而是林延潮的老熟人孙隆,而福建巡抚赵参鲁站在一旁。

    林延潮请孙隆入内。

    孙隆在宫里给张鲸当小弟时,似乎是谁都可以踩一脚的角色。但张鲸倒后,他检举有功,又改换门庭拜在陈矩门下。

    这时候孙隆已是不一样,他这一次到了地方钦差的味道十足。

    众人看孙隆一副目无余子的样子,也是心底忐忑,心想此人恐怕不好说话。

    赵参鲁也是一脸苦笑,他在路上有意接纳孙隆,此人听闻是天子最信任的太监之一陈矩的心腹。哪知孙隆却没有给自己这位封疆大吏的面子,令他碰了一鼻子灰。

    哪知孙隆一见林延潮,单膝就跪下去。林延潮立即搀扶道:“孙公公,你是皇上身边的人,如此大礼我可不敢当。”

    孙隆陪笑道:“谁不知道林先生对咱家有活命之恩,再生之德,叩拜一下又如何了。”

    林延潮笑道:“过去的事别说了,我已是闲居之人了。”

    孙隆道:“林先生虽在家乡,离京万里,但皇上依旧将林先生记挂在心里。”

    孙隆的话故意很是大声在众人面前道出,林延潮笑了笑也知他是在家乡父老面前给自己长面子。

    当然林延潮是如此以为的,但孙隆下面的举动却令他吃惊了。

    “来人!将御匾拿来!”

    但见几名锦衣卫捧着明黄色布料覆盖的匾额来到书院前。

    孙隆笑着道:“陛下知道林先生在乡兴学,故而御赐匾额给先生。”

    林延潮闻言不知说什么才好,定了定神当即举手揭匾。

    但见匾额上题着‘三山养秀’四个字(三山是福州的别名)。

    林延潮见此向北拜道:“草民叩谢陛下隆恩。”

    众人看来真是好一幕君臣相得之情啊,不少年事已高的人还举袖拭泪。

    而赵参鲁,宋应昌也是不有动容,所谓人臣有此待遇,恐怕他们为官这辈子都难以达到林延潮此刻的地位了。

    孙隆扶林延潮起身道:“圣上口谕。”

    林延潮肃然道:“草民恭请圣安。”

    孙隆点点头道:“圣躬安。圣谕,林卿居乡办学是好事,此实为利国利民之举。朕听说后甚是欣慰,故而御赐三山养秀匾额一面,另从内承运库里拨一千两金花银,以资卿在乡办学。”

    “林卿事朕十载,居官引得大体,退而为德家乡,之前称疾辞官,不知是否痊愈。眼下朝中无事,四海太平,一切都好,朕处理国事之余,牵挂起老臣。若是林卿病愈后有所闲暇,不妨上表参听朝政,直禀民情,若是无事,也可奏一奏起居,贺一贺节令,如此不失为君臣之谊。”

    林延潮接旨后,赵参鲁神色有几分不自然,当即第一个向林延潮道:“恭喜部堂,贺喜部堂啊。”

    林延潮看赵参鲁脸色知他担心什么,于是他笑了笑对孙隆道:“多谢抚台,也多谢孙公公,还请孙公公转告陛下,草民在老家一切都好,如今享国泰民安,四海升平之世,全赖陛下隆恩,当地官员之教化。草民余生仅以诗书礼乐育英才为国家之用,俗政之事不会再过问,还请陛下保重龙体,以国家社稷为念。”

    有了林延潮这句话,赵参鲁,宋应昌等人都是脸色缓了缓。

    若是林延潮有这等在地方闲居,仍然有随时上疏参政的权利,那么他们作为地方官员,以后的日子肯定是不好过了。谁也不想身边有个时常向天子打小报告的人。

    不过他们此刻也是真的佩服林延潮能够放的下啊。

    给予致仕官员随时参政的权利,是极少大臣才有的恩遇。

    比如宋濂致仕后,太祖让他每年都要进京朝见。

    英宗时礼部尚书杨翥致仕后,天子也是经常召见,令他为己梳理军国大事。

    能够有这样待遇的大臣,一个个在朝时都是国家的栋梁,天子的智囊,随时作天子顾问,以备咨询之用。他们丰富的经验,具有在朝官员不可代替的作用,是真正能了却君王事的那种,替国家处理各种棘手问题。

    而林延潮就是这样的人才。

    但是林延潮却推却了,这是什么?

    既然激流勇退,那么就退得干干净净。

    林延潮如此果断,实在令他们佩服啊,不是谁都能如此当机立断的。

    但费尧年却心想,不对啊,据他所知林延潮可不是真退啊,但是在众人面前他必须这么说,否则当场就得罪了一票地方官员了。

    而且在朝的官员会心想,我们一群活人在天子面前,天子不会用还要用你一个离京城几千里远的致仕官员。此举徒然引起其他官员的嫉妒之心。

    孙隆再次道:“林先生不可如此啊,这是陛下的恩典,如何也是不可推脱的。”

    赵参鲁,宋应昌也一并出面道:“是啊,部堂大人,这是陛下隆恩,却之不恭啊!”

    林延潮却坚决地道:“不在其位不可言政,如此国事就颠倒了。”

    见林延潮抛出这句话,众人也就不好再劝了。

一千一百六十五章 恳请出山

    赠匾后自有一番落成之仪。

    林延潮简短招待了众人一番,与单独孙隆说话。

    自查抄张鲸家宅后,林延潮与陈矩,骆思恭就成了名义上的政治同盟。

    不过林延潮返乡后,倒是从未主动与陈矩,骆思恭有所往来。

    骆思恭数次给自己送了一些礼品,也派人问候,林延潮倒也回赠一二。

    至于陈矩那真的是半点消息也没有,林延潮不找他,他也不找自己。

    孙隆是陈矩的心腹,在宮里当这么多年差,他也是希望通过他的口里知道现在宮里的消息。

    这谈话当然是二人相谈,一旁赵参鲁,费尧年是想听也没有办法。

    “这一次来闽,干爹托我给林先生带话,天子重贤才,林先生若要起复不是没有可能。”

    林延潮闻言笑了笑道:“多谢陈公公提点了。”

    孙隆见林延潮如此知他是没什么兴趣,于是左右旁顾后再压低声音道:“干爹说了,京堂辞去后再补原任倒是要等等,若去南京补缺想必林先生不肯。想来想去,若是申先生那边肯林先生到南京升任大宗伯,干爹觉得有两三成把握。”

    孙隆说到这里,觉得很有把握。他想来南京礼部尚书这是二品尚书啊!一品是虚衔,没有实职。二品就是文官最高品级。这也就是文官里所言的位极人臣,天下有几个人不动心的?

    林延潮闻言脸上表情倒是没什么变化,孙隆心底一想难道他不动心?不对,这些文官一辈子熬在官场上,哪里不求升官的。不过林延潮抄张鲸家时,将三十万两银子都不放在眼底,还嘱自己还给天子,这天下难道还真有对高官厚禄不动心的人吗?

    孙隆想起陈矩离京时的交待,忽然他最后补了一句,林延潮这等大员性子都是多疑,有的话你不妨与他讲透。

    孙隆当即道:“其实林先生有一句话,我想背着干爹与你道来。”

    林延潮笑道:“那多谢孙公公了,不知是什么话?”

    孙隆道:“其实听乾清宫那边的意思,是打算先给林先生一个高官荣衔,却暂时没有大用的意思。”

    听到这里,林延潮点点头,然后道:“多谢孙公公了,林某知道了。”

    孙隆道:“林先生不必如此,陛下心底还是器重林先生,否则林先生不到三十岁,即官居二品,本朝想来想去也没有第二人了。南尚书虽比不得北尚书,但名位先定了,过几年再调至京来,岂不美哉。”

    据孙隆所知,南尚书虽说权力不大,远不如林延潮任北礼侍时,但未必不能‘转正’为北尚书。

    但同样想来南尚书可能一任就是几年,十几年,这位子一般是安置失意或者退二线官员的。

    南京礼部尚书名位很高,但说话出了南直隶没人听。就算身在南直隶,说话分量不说比南京吏部尚书,就是比户部,兵部,刑部,工部等其他几位尚书也是远远不如。

    但论及高官厚爵养人,却没有什么职位比南礼部尚书更合适了。

    说到这里,孙隆觉得完成了陈矩托付的使命就看林延潮如何答了。

    林延潮想了想道:“多谢陈公公一番好意,但林某归隐田园后,人已经懒散,向往那闲云野鹤,出世光景,恐怕再也无精力应付官场上的事了。更何况林某要侍奉祖父于膝下,奉养其天年,此情还请陈公公体谅。”

    孙隆吃了一惊,林延潮这是连尚书之位都不要了吗?他真的不要吗?

    “林先生,难道没有别的隐情吗?”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没有。”

    孙隆闻言,态度有些不一样了,他一直以为林延潮这一次致仕有以退为进的意思。但现在看来他真有不想干的意思,既然如此他恭恭敬敬对一个致仕官员又有什么用。林延潮在乡间能量再大,但他是皇上,陈矩的人,又何必卖一个乡绅的脸色。

    想到这里,孙隆脸上不由露出了几分轻慢的神色,但一看林延潮从容地坐在那里,顿时心底一跳。孙隆想起自己以前在林延潮手上吃得亏还少吗?被他教训得还不够吗?就算他现在是乡绅了,自己也是不可以得罪他的。

    再说了自己干爹陈矩对林延潮也很是佩服,认为他是抚世之才,干爹看人的眼光绝对不会有错。

    孙隆当即赔笑道:“林先生,好大良机,错过了,恐怕就不会有第二次了。咱家劝林先生好生再考虑考虑,否则再过几年……林先生要回朝堂上就难了。”

    林延潮知道孙隆所言非虚。

    但林延潮却哈哈一笑,起身道:“孙公公,你倒是不知林某为人了。林某既说了要退就是真退,辞官就是真辞官,请孙公公回京以后转告皇上,林某虽已是百姓一个,但必尽心于书院,为朝廷求贤乡野,举良士为圣上所用。至于林某的学问和主张,将来都在这些学生身上。就算是一名山长,如此也胜于在朝堂上尸位素餐,说着不想说的话,做着不想做的事。”

    当然这最后一句话,林延潮是放在心底说的。

    但是林延潮一席话,孙隆听得是一愣一愣的,但无论如何林延潮就是不回去了。

    孙隆干笑了两声,心想这林延潮还真把自己当谁了,朝廷离了你难道就没人了。连南礼书都不稀罕,将来有你后悔的。

    孙隆面上为难地道:“既是如此,咱家唯有回京后再将部堂大人此情禀告陛下就是。”

    说完孙隆也觉得自己没必要与一名闲散在家的致仕官员再咕唧下去,行了一下礼即离开了。若不是心底还忌惮林延潮,孙隆连这行礼都免了。

    见此一幕,林延潮倒是略有所思,一旁陈济川走出道:“老爷,该去赴宴了。”

    林延潮道:“你都听到了。”

    陈济川道:“听到一些,老爷,当初要不是你,孙隆早被以张鲸余党论处了,现在攀上了陈矩这大树,倒是把老爷当年恩情忘得一干二净,这等小人。”

    林延潮道:“宮里,官场上这等见风使舵,扒高踩低的人还少了,不值一提。”

    说完林延潮更衣,然后到了宴厅,但见这时候孙隆放下架子,左右逢源与地方官们打成一片。

    林延潮不由摇了摇头。他知道孙隆好容易出宫一趟,肯定是要在地方捞一笔才走。

    至于不少地方官员也愿意接纳他这样的权宦,所以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大家就凑在一起。

    孙隆这一次来福建存问,逗留了三日。

    但天子赐匾,巡抚,布政使来贺,这一件件事都令鳌峰书院名头更加响亮。

    因为有了鳌峰书院,三元坊的人气也是更旺了。

    当然孙隆走后,林延潮铁心留在福建办书院,无意回朝的消息传开后,来三元坊里拜会的官员也是陆续少了。

    当然右布政使费尧年仍是很有心,时不时派人来林府上问候,而提学耿定力对书院的事也是很上心。

    如此对于林延潮而言,倒是可以将心力都放在书院上。是不是要做官,是不是打算重新出山这些事对于他而言,是丝毫不急。

    但是林延潮不着急,替他着急的人却是很多。

    因为朝堂出现了大的人事变动。

    首先是吏部尚书杨巍告归。

    杨巍是申时行最重要的政治盟友,故而他一直被朝野批评徇内阁之意行事。在万历十五年的京察时,当时左都御史辛自修打算严格执行京察制度,筛落一批官员。

    但申时行一看不妥,辛自修筛落名单里有不少都是自己的党羽,于是授意杨巍阻止此事。

    经此一事后,杨巍的名声就臭了。

    至于天子对杨巍也不喜欢,在当初立国本的事上,杨巍数度直言进谏,态度比申时行还坚决。

    同时他屡次上谏请求天子重新视朝。这一次终于惹恼天子,天子下旨严斥杨巍沽名。

    杨巍被天子下旨训斥后,也就立即上疏请辞。

    一连数疏后,天子倒是真准奏了,让杨巍回家养老。而杨巍走后,新任吏部尚书就由不是申时行一系的原户部尚书宋纁担任。

    杨巍辞官后,过了数月,左都御史吴时来也是病故。

    吴时来病故前,名声就不好,这要追溯到前年顺天乡试案上,他给申时行的女婿李鸿,王锡爵的儿子王衡开绿灯。所以被言官们批评为依附执政。

    杨巍辞官,吴时来病逝,导致申时行的左膀右臂一下没了。

    虽说申时行紧急保举李世达出任左都御史,稳住了局面,但是吏部尚书的易位,令申时行对于朝廷上人事的把握,不再那么得心应手。

    此事可以看作申时行为相后由盛转衰的开始。

    另外宋纁从户部尚书改任吏部尚书后,户部尚书由石星担任。

    当初李汝华是在户部尚书,同为归德老乡的宋纁支持下,对两淮盐法进行试改革,初见成效。

    但是石星担任户部尚书后,对于朝廷把两淮盐政大权放出去,改有商人操纵极为不满。石星为人极为刚正,为官也是极有魄力,是朝野上下公认的敢于任事的官员。

    所以这件事上石星决定插手,而分管户部的内阁大学士王锡爵对于石星的决定表示了支持。

    此事对于两淮盐商而言,又是一场大风波。

    两淮盐商以山右,新安盐商为主,说白了一个晋商,一个是徽商。

    晋商后面是张四维,杨博,马自强等内阁大学士,徽商则是现任大学士许国,以及梅家等商人。

    得知朝廷欲变两淮盐政,两淮盐商聚在一起商议后,决定派人进京活动。同时让梅家二公子梅侃连夜赶至福建,来拜见林延潮。

    却说梅侃来闽路上出了一点风波,当陈济川告知林延潮时,林延潮却是吃了一惊。若是梅侃在自己地头上出了事,那么自己的铺垫也就全白费了。

    于是林延潮放下书院的事,要亲自询问此事时,却得知梅侃有惊无险,已是到达了省城。

    林延潮当即将梅侃安置在城东的别院。

    此别院是林浅浅买下的产业,本是打算分家以后,作为夫妻二人养老所居。

    不过现在宅子还未认真修葺,看过去不过是普通人家的院子,林延潮将梅侃安置在这里,也是为了避嫌,毕竟大宅里人多口杂。

    林延潮到别院见了梅侃,但见对方人倒是无恙,如此才令林延潮放下心来。

    略一询问才知道梅侃的船快行至福州府地界时,路上遇到官兵以备倭的名义盘查,他们见梅侃的船吃水深且饰样华丽,于是动了敲诈的心思,寻了借口扣了梅侃与他的座船。

    梅侃走南闯北,哪吃过这个亏,但也因来得匆忙,他此来没有随身带林延潮的帖子,于是只能派家人先一步到省城来寻林延潮。

    林延潮闻言笑着道:“既是如此,那后来这些官兵为何又放了你?”

    梅侃闻言笑了笑道:“还是这巡检司的巡检识相,这巡检是江西人,我言谈间提及了他家里一位大有名的官员,此人与我极为交好。我刚报了此人的名字,对方即向我叩头认错,幸亏他见机得早,否则他的乌纱帽就保不住了。”

    林延潮大笑道:“原来如此。”

    二人聊了一番,林延潮开门见山地道:“梅兄不远千里来咱们闽地这穷乡僻壤,不知有什么要事呢?”

    梅侃笑道:“确有要事,我垂涎闽地盐业久已,这一次来闽就是来拜会福建盐道官员的,当然最重要的见部堂大人一面。”

    林延潮笑着道:“多谢梅兄了,对了,我闽地这一点盐业,梅家也看得上?”

    梅侃笑了笑道:“福建盐运都转运使司隶属户部,下面有三个盐运分司,七个盐课司,盐户一万三千九百户。”

    “之前盐法败坏,百姓不用官盐,而用私盐,故而朝廷从万历三年起七个盐课司就全部折银,而不征盐了。但即便全部折银,福建运司岁解户部不过两万两千两百两一钱,泉州军饷银两千三百三十四两,此比起闽中盐业所出不过九牛一毛。”

    “当然福建不比两淮,两淮之盐半天下,故而朝廷上下都盯着这钱袋子。福建产盐一直不多,故而朝廷不看在这里,故而要办事倒是比两淮方便多了。”

    林延潮笑道:“闽中盐法败坏确实多年,官府不得不托官办商帮购盐行盐,只是各官办盐商都是山右商人,连本地商帮都争不过。”

    林延潮说得也是常情,《福建盐法志》记载‘官办各帮,本地商殷富者少,大半皆西商’。

    但见梅侃哈哈大笑道:“部堂大人,别看我这一次来闽路途中吃了亏,但若真计较起来,插手闽中盐业不过是举手之劳。”

    林延潮笑问:“那地方上下如何打点?我愿闻其详。”

    梅侃点点头道:“其实说白了一点不难,就如同这一次巡检司为难我般,找人就是。若盐兵敢为难盐船,我们就不会与盐兵说什么客气话,送什么礼,直接找他上面的盐课司大使,甚至更高的盐运分司副使的麻烦,如此这些盐兵就知道怎么办了。”

    “若换了盐课司大使,盐运分司副使不识抬举,那我就直接找盐转运使或福建巡盐道副使,若是他们告诉我盐船不能开,那么我们与下面的人墨迹也没用,当然就算运司,巡盐道不给面子,我们梅家在户部,都察院那边还有人。”

    林延潮笑着道:“我才思得为何本地商帮不如山右,新安商人,原来是他们在朝廷里没人。”

    梅侃大笑道:“话是这么说,当私盐贩子,摆平几个盐兵就行,本地商帮贿赂盐课司,盐运分司就好,但是再往上路就走不通了。生意越大,这……哈哈,部堂大人我再说下去,你就要不耻我等所为了。”

    林延潮笑了笑,他确实心底不耻。以盐业为例,任何商业都为梅家这样的官商把持。如此何有自由竞争可言,利益都被垄断了,又如何谈什么通商惠工?

    林延潮不会把心底话说出,他还要借重梅家呢。他笑道:“盐业积弊已深,不是你们梅家一家所为,要怪就怪朝廷上的人不肯放权越管越乱。”

    梅侃闻言笑着道:“是啊,朝堂上若都是如部堂大人这般有远见卓识的官员就好了。”

    林延潮笑了笑道:“休要提了,我现在也是归隐田园之人了。”

    梅侃强笑了笑,然后道:“实不相瞒,这一次梅某到福建来,为了福建盐业的事倒在其次,重在向部堂大人请教两淮盐法的事上。”

    林延潮摆了摆手道:“两淮盐法的事我听说了,这新任大司农,我以往打过交道,此人有名臣风范,只要决断的事就算千难万难也是要办下去,谁的面子也是不卖。此事说来都怪我当初考虑不周,谁也没料到宋司农最后去了吏部。”

    梅侃道:“部堂大人,万万不可这么说。当初部堂大人所提及纲运法,两淮上下无论是官员百姓,我等盐商无不称便。在这件事上无论是我们新安,还是山右的盐商都是支持部堂大人的。”

    “这一次我们盐商总会也商议过了,眼下唯有部堂大人在朝堂上主持大局,两淮盐业方能安之,故而这一次来闽我是代表两淮盐商上下来恳请部堂大人出山的。”

一千一百六十六章 精一之功

    面对梅侃恳请他出山请求,正在林延潮意料之中。

    但见他站起身似虎很为难般踱步了一阵,然后伸手一按道了句:“现在还不是时候。”

    梅侃问道:“不知部堂大人所言的时候指得是什么?”

    林延潮道:“天时,地利,人和也!”

    “敢问什么又是天时,地利,人和?”梅侃一脸虚心的请教。

    林延潮沉吟了一会,然后道:“换在官场上句话说,天时就是朝廷上的风向,天下的局势,地利就是官位的高低,手中的实权,人和就是上下的人望。”

    梅侃恍然道:“我有些明白了,孟子有言,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用部堂大人的所言,人望才是最重要的。”

    林延潮道:“正是如此,眼下去年的旱灾虽已是平定,但太仓存银无几,朝廷用度捉襟见肘,内中空虚,必带来四方不稳。国难思良将,这正是天时在我。”

    梅侃点点头道:“正是如此。”

    “但天时不如地利,到何处做官?官位高低,有无实权?一名小卒就算如何怀力挽狂澜之志,也难以成事。而我以三品京堂致仕,又在朝中多年,门生故吏乡党也算有一些,故而论地利,我拥其半也。”

    “最后就是人望,人望就是人心。若无人望,不能上下同心,就算身为枢廷宰相也不能成事,没有人和,纵有天时,地利又有何用?所以人望若不到,时候就未到。”

    梅侃听林延潮说了这些,很努力地在脑中琢磨。

    梅侃回去想了一夜,次日就告别林延潮匆匆离去了。

    林延潮明白自己话里打的机锋不算太难,几乎已到了露骨的份上,想必梅侃已是明白自己的意思了。

    于是他就不再理会,用心于书院的事上。

    近来鳌峰书院还办还算不错。

    总体上还是侧重以科举为重,但是纯以科举为重却不足以培养学生的视野,格局,故而书院每半个月都会办一场讲会。

    讲会是事先设正反命题,然后以学生辩论为主,然后由几位院长,讲师定高下。

    这就相当于一个辩论赛。

    至于辩论赛的命题,当然是书院出的,第一次讲会出的命题是作学问是当形而上学,还是当形而下学。

    题目林延潮亲自拟的,也有他的深意在其中。

    形而上学,一直是理学的主张,也就是道在器先,从二程到朱熹,这一学说发扬光大。

    至于事功学派,则提倡道在器中,后来林延潮提出了实践出真知。

    而心学就是王阳明提出的,生而知之,学而知之,困而知之。

    生而知之,一万个人中不过一二可以达到这样境界,即不通过实践而得出理论,但大部分人没有这个资质,都是学而知之,甚至困而知之。

    这个观点林延潮是赞成的,要知道理学的错误,在于大部分人都觉得理论先于实践,而忽视了实践的作用,最后导致理论脱离实际。

    而批判理学的错误,又令很多人都觉得实践的重要,而忽视了理论的建设,将理论纯粹视为了空谈。

    放在自然科学里说,大部分科学理论都是从实践中发现问题,再从其中验证理论。但著名的狭义相对论,爱因斯坦不是通过观察得到的,而是通过几个物理公式推导得出的结论。

    自然科学与人文科学二者是共通的。

    自然科学之所以能理论先于实践,是因为有数学的指引。数学是神的语言,一切自然学科的基石。

    但人文科学的基石是什么?

    譬如易经说了,天下没有不变的道理,唯一不变的道理就是所有的道理都在变化中。

    道德经则说,可以说出的道理都是失真的。

    但儒家却有自己见解,儒家心法,圣人十六字心传里已经讲清楚了。

    那就是‘惟精惟一’。

    这又回到了生而知之,学而知之,困而知之。

    王阳明用此解释了道在器先,道在器中最后是殊途同归的,将两个南辕北辙的道理合二为一,这就是朱熹讲的道出于一,明月印万川。

    这就是惟一,辩证法三大法则里的对立统一。

    而两个理论各执一端就是没有辩论明白,或者没实践明白,历史的弯路走得不够多。真理是越辩越明。

    这就是惟精,辩证法三大法则里的否定之否定。

    举个圆周率的例子,易经论证了圆周率是一个无限不循环小数,告诉你不要把他当作分数,整数。

    道德经论证,无论算到小数点后多少位,得出的圆周率都不是真正的圆周率,而不是告诉你既然如此算了干嘛。

    至于儒家则告诉你,你要是小学生作作业,咱们用惟一之法,圆周率的惟一值就是3.14,如果用来计算登月航天,圆周率必须要算到小数点后一千万位,但咱们现在才算到一百万位,那就继续算,什么时候算好了再飞,这就是惟精之法。

    林延潮在此讲会中将此道理,告知了自己的弟子以及学生们,并于讲会之后,亲自手书‘精一之功’将此作为匾额就悬挂在崇正讲堂上。

    这话最早是王阳明说的,他曾多次提及‘精一之功’,作为王学功夫。

    多年之后,林延潮虽不任山长,但‘精一之功’却成为了鳌峰书院的治学精神,深入每个学生的心中。

    而这二期的讲会,则是谈到儒法之争。

    ‘

    这讲会林延潮也是列席旁听了,这讲会就是鳌峰书院里这些学霸们每月两次的思维风暴。

    这讲会一讲不是一课,也不是半日,而是一讲一日。

    各种思想可以在此碰撞,没有统一的答案,也没有想引导什么。这与非五经,孔孟之书不读,非濂,洛,关,闽之学不讲的东林书院截然不同。

    对于这样放松交流的讲会,这是学霸们最喜欢的,故而一个个摩拳擦掌要在讲会中大显身手。

    这一次讲会也很精彩,儒法之争,是可以引申出王霸之争。

    而儒家和法家很多观点上也是南辕北辙的。

    其中林延潮在当年的经筵上与周子义辩论差不多,当年林延潮的论点主要引用自南宋事功学派大儒陈亮的观点。

    比如儒家讲师古,法先王,恢复三代之治,保持约定俗成的规矩就好了,而法家讲法古不如法今,法后王,一代更有一代的制度。

    这二者谁高谁低,千百年来都辩个不停,不同人不同的主张。

    但在林延潮看来,用精一之功就可以理解了。

    用圆周率来说,儒家讲当年先圣费尽心血计算出圆周率是3.14,所以我们应当代代相传,不能更改,不折腾,祖宗之法不可变。结果儒家的登月飞船跑去了火星。

    而法家讲法后王,我们今天圆周率算到了小数点后一百位,我们就把这一百位引用到日常生活中。结果法家小学生每天数学作业作到凌晨,家长在>

    事功大儒陈亮曾言,孝悌忠信不足不足以趋天下之变,材术智辩不足以定天下之经。

    这句话就是儒家不能趋变,法家不能为天下之本,要治天下儒法必须合一。

    但儒法合一不是3.14不行,小数点后一百位也不行,咱们就3.1415926一起取个七位数,大家就皆大欢喜了。这不是儒法合一,而是合稀泥,航天专家要骂你,小学生也要骂你。

    实事求是,具体问题具体分析,这就是精一之功。

    当然这是林延潮的看法,书院的学霸们则看法更多,他们引经据典辩得不亦乐乎。

    林延潮本以为儒法之争会保持一个均势,没那么快分胜负,但结果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儒家是压着法家打,这也多亏了儒家这么多年来对法家的研究啊。

    这一名学霸引出了法家经典商君书。

    民弱则国强,民强则国弱,有道之国,务在弱民。

    能制天下者,必先制其民,能胜强敌者,必先胜其民。

    民不贵学则愚,愚农不知,不好学问,则务疾农。善治国者,民不积粟,上藏野。

    任民之所善,故奸多。民贫则力,民富则淫。

    民,辱则贵爵,弱则尊官,贫则重赏。

    ……

    总而言之,法家学说就是弱民,所谓弱民,国家要用各种手段使百姓贫穷,愚蠢,如此财富才容易为国家聚拢,国家更好驱策这些没有文化的百姓。

    这学说当然被在场读书人大骂了。

    这时候突有一名弟子道:“家里有积蓄,又有文化的老百姓,能叫老百姓吗?那叫封君,士大夫。”

    林延潮闻言看向此人,原来是外课生周起元。

    但见徐贞明这时候对林延潮道:“论及经义周起元是外课生中翘楚,我本以为他尊孔孟之学,没料到却给法家说话。”

    林延潮笑着道:“此正为我所欣赏的。”

    但见周起元环顾四周,然后向林延潮,徐贞明施礼。林延潮,徐贞明都是笑着点了点头,以表示鼓励。

    但见周起元来到讲堂中央侃侃而谈道:“众所周知,商君入秦后,秦行变法之实。但商君入秦之时,见秦王时所讲乃帝道,但秦王却在打瞌睡,商君第二次见秦王时讲霸道,然而秦孝公为之所动,何也?”

    林延潮,徐贞明闻言都是听懂了周起元的言下之意并微微点头,脸上露出赞赏之色。

一千一百六十七章 惟精惟一

    周起元说得简略了,历史上商鞅一共见了四次秦孝王。

    第一次说得是帝道,秦王在打瞌睡。

    帝道其实就是尧舜之道,那时候时代太久远,已经很难考证了,秦王边听边打瞌睡,听完还对推荐商鞅的景监大骂说,你怎么给我引荐这样的人。

    商鞅第二次见秦孝公,商鞅从禹,商汤,文武王讲起,说的是王道,秦王听了感觉没有兴趣。景监对商鞅说,你再这样,我就不会再向大王推荐你了。

    商鞅说,你让我再试试嘛。

    第三次商鞅说霸道,这霸道是五霸之道。

    百里奚治秦,就是革除弊政行政,百里奚死的时候,秦人为之流泪。而秦国也因百里奚主政,一举成为五霸之一。

    所以商鞅讲了霸道,秦王点点头,心想这不是我们老秦人那一套嘛,听是可以听,但内容嘛嗖嗖而已。然后秦王对景监说,商鞅这个人可以找我来聊一聊了。

    商鞅听了景监的话长叹道,我终于知道秦王要什么了。

    第四次商鞅见秦王,秦王与商鞅聊了好几天仍不觉得厌倦。

    景监惊喜地问商鞅你给大王吃了什么迷魂药了。

    商鞅说帝道太久远了,大王不爱听,王道效果太慢了,大王等不了,唯有我最后说的霸道,缰国之道,才能为秦国立竿见影,但秦王也知道用了这个,节操这东西没办法要了。

    但见周起元道:“何为霸道?对内以严刑峻法,对外以武兴国。帝道说得是三皇五帝,很其久远?至于周公之王道又为何不能实行?唯有法家取法当下也。”

    “秦行霸道,不在于商君所陈,而在于秦王所好。若时无商鞅,秦朝就不变法,非也。魏国有李悝,韩国有申不害,赵国有赵武灵王。”

    “你说法家弱民,其实何来弱民,天子面前天下皆为臣民。秦灭六国之后,视六国之民与其国百姓一体。”

    “元朝灭宋后将天下人分为四等,其中宋之百姓为第四等。但秦国没有,秦法面前人人平等,甚至连皇亲国戚要杀也就随手杀了。”

    ”故而法家治民,无亲亲相隐之弊,天子之令上行下效,古今治国者无可比秦者。”

    徐贞明笑着对林延潮道:“说得好啊,有理有据,若是考史策,此人功底也是不错啊。”

    林延潮道:“集思广益,此乃博约之教,书院以后办学就是要取法如此。”

    徐贞明点了点头,二人取得了共识。

    林延潮也是很高兴,自己有徐贞明这位志同道合之人为帮手,如此书院就可以办好了。

    但讲堂上情况又不一样了,但见周起元吹捧法家。大部分书院学生还是承儒家之教,故而就很愤慨了。

    学霸们纷纷反击。

    “司马迁曾言商君之变法,秦人大悦,但司马光又言商君之变法,秦人之不悦。到底是悦还是不悦?”

    “商鞅之政不仅仅在于弱民,还在于愚民,卑民,故而有民辱则贵爵,民弱则尊官,民贫则重赏之言。”

    但一般愤慨说话,很容易变成斗气吵架,故而这时候还是需人来中和。

    今日讲会,讲师史继偕乃评判之一,他当即出面道:“周起元方才谈了三点,一法家师今因为帝道,王道都是师古,不和于当心,故而秦孝公不用也。”

    “二法家乃帝王之术。商鞅并非不知帝道,王道,但秦孝公不用,故而才说以霸道。”

    “三法家不在于弱民,而在于法下万民平等,无论皇亲国戚,达官显贵,本国外国之民皆无分别。”

    “你们要反驳,不可离此而言之。”

    经过史继偕这么说,众学霸们商议了一阵。

    但见内课生中的翘楚周如磐起身向林延潮,徐贞明道:“那由我姑且来试论一番。”

    林延潮,徐贞明都是笑着点头鼓励。

    “诸位想必都读过史记赵良谏商君。商君问赵良,我比百里奚如何?赵良说,千人唯唯诺诺,不如一士耿直直言。你不杀我的话,我就直说了,商君说可。”

    “赵良直说,当年百里奚为相,劳累不坐车,夏天不打伞,巡访国内不用随从,不轻易打战,将功名簿束之高阁,故而他死的时候,秦国老百姓从上到下都是痛哭流涕。”

    “连孔子也赞百里奚相秦后,国虽小,其志大;处虽辟,行中正。……以此取之,虽王可也,其霸小矣。”

    “但商君你呢?你出门以后,就跟随几十辆的大车,车上都是手持刀枪的武士,一旁人见了无不躲避,敢问商君一句,你离了这些警卫敢出门一步吗?”

    “身为秦的宰相,你不想为百姓谋利,而是大建宫室,秦与魏交战,魏将公子昂乃商君好友,商君以盟约为名诱公子昂而俘之。商君用法严酷,经常在在渭水杀人,渭水尽赤。商君从政也,凌轹公族,残伤百姓。这仅仅是弱民吗?百姓没有因秦法面前万民平等,而过得更好,国越强而民越弱,此乃以一国而奉秦王。”

    “但有句话起元兄说得对,商鞅被秦惠王杀后,秦国续其法。可知变法非商君之故,而是秦王之意,非秦王商君一个魏人怎能为秦国相。最后变法之恶名都归于商鞅而不归于秦王,而杀商鞅后,上下反称秦王之贤。”

    “因为从秦王用商鞅之初即明白,用彊国之术,然亦难以比德于殷、周,却能及其身显名天下。”

    周如磐说完,众学霸们一并鼓掌,徐贞明笑着道:“立论充足,有理有据也。看来书院的真才,当以周如磐,周起元为翘楚。”

    林延潮闻言却是笑而不语。

    有一人道:“吾以法今师古辩之。”

    “法今不如师古,古今之事周而复始,今日之种种难处,并非今日才有,而是三代之时早已经历过。”

    “我们要取法于三代,不过为了亦步亦趋,那不是师古而泥古。我等学圣贤之道是取三代之法以借鉴,将古人治道用在今日,这才是真正的师古。”

    徐贞明道:“这也不是不错,但较周起元,周如磐倒是逊了一筹。”

    林延潮道:“我倒觉得不错,徐院长不可要求过苛啊!”

    徐贞明闻言抚须大笑。

    林延潮,徐贞明听了学生的辩论后,有时沉思,有时大笑,一旁自有人记录讲会上辩论的精要之言作为讲义,供众人观看。

    又有一人道:“儒家有儒家所长,法家有法家所长,用儒用法当鉴其时也……”

    讲会到一半,众人差不多要吃午饭时,突然一人起身弱弱地道:“吾恳请以精一之功试论之。”

    听到这里,满堂皆是安静。

    林延潮闻言看去却正是附课生里的曹学佺。

    对于曹学佺这样的吊车尾,众人听说他要起身辩论时都是莞尔,心想你能够说出个什么所以然来?

    徐贞明也是在心底嘀咕,曹学佺之前一直是闷葫芦一句话也不说,怎么突然之际就开窍了,还要以精一之功来讨论。

    这如何解题呢?

    徐贞明向林延潮道:“这可是难了吧。”

    林延潮笑道:“既是讲会,不妨让他试一试,反正不耽误功夫。”

    得到林延潮的鼓励,当即曹学佺道:“其实儒法之道相左甚多,用法家则国强民弱,用儒家则易民强国弱。”

    “易经有云一阴一阳唯之道,法以军功立国,灭六国后,可强其国而富其民,是为强国强民。儒家藏富于民,然后民富国弱,一旦国家为外夷所侵,百姓涂炭,如此国弱民也弱,宋朝之亡即为殷鉴。”

    众人听了纷纷议论,这是支持法家了?

    曹学佺听了众人议论,当即连忙道:“我并非支持法家,也并非支持儒家,只是以山长的精一之功而论。”

    “昔尧之告舜,曰:“允执厥中。到了舜命禹,又加以“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之三言。”

    “故而要学精一之功,不可不知人心惟危,道心惟微。而这危微之说,惟有君子方能知之。”

    林延潮听到这里,眼睛一亮。

    而对曹学佺抱有怀疑的徐贞明也是露出了刮目相看的神色。

    曹学佺正要继续说,却见林延潮起身了,众弟子们见林延潮起身,都是一并离席行礼道:“山长!”

    书院之中向来是师道尊严。

    林延潮是山长,在学生中威望极重,见他突然下场难道是要亲自与曹学佺辩难嘛?

    但见林延潮笑了笑对曹学佺道:“不必……不必紧张。”

    曹学佺当然是一脸窘迫,见此向林延潮道:“是,山长。”

    林延潮点点头笑道:“何为道心,何为人心,何又为危微之说呢?”

    此言一出,顿时讲堂上嗡嗡声一片。

    曹学佺向林延潮施礼,然后道:“朱子当年有云,故虽上智,不能无人心;亦莫不有是性,故虽下愚,不能无道心。二者杂于方寸之间,而不知所以治之,则危者愈危,微者愈微,而天理之公卒无以胜夫人欲之私矣。”

    “以治国而论,法家就是道心,而儒家就是人心。而以百姓而论,儒家就是道心,而法家就是人心。”

    听了曹学佺的话,徐贞明露出刮目相看之色。

    林延潮也是很欣赏,曹学佺引用这是朱熹对这句话的解释。

    按照法家的观点来解释,要让国家富强就如同道心,但不可体会老百姓的意思,天下万物莫不有性情,为政者一定要体察民情。

    而老百姓过好日子是人心,但凡人都想好吃懒,混吃等死。但是你不能屈从于自己的欲望,整天不去劳动,就想着国家发福利。

    同样儒家的观点,就是让百姓富裕就是道心,国家富强就是人心。

    “何为精一之功?道心与人心对立,一心分为二。道心人心不能一体,有了二心。故惟一就是道心与人心一体。”曹学佺开始解释。

    林延潮不得不说,曹学佺引用道心人心来破题,点明这精一之功十分精彩。

    他这话用现代思维演绎就是,圣人舜告诉我们,何为人心惟危,道心惟微?那就是人生一切的问题,都是来源自现实与理想间的差距,对立不能统一。

    理学大能朱子告诉我们,一味从理想,那么现实会告诉我们,在现实面前理想就是个屁。

    若是屈从于现实,人也就废掉了,没有什么远方和诗,有的只是眼前的苟且。

    小学生作作业,圆周率取3.14,是惟一而不是惟精,多计算是瞎折腾。

    登月飞行,圆周率不够用,这时候要惟精不要惟一,不可因计算量庞大而去偷懒。

    就如同煮开一锅水要烧火,从量变到质变要事功,而惟精就是事功。

    见林延潮露出鼓励之色,曹学佺鼓起勇气道:“阳明先生曾有云,惟一是惟精的主意,惟精是惟一的功夫。非惟精之外复有惟一也,意思就是惟精和惟一当为一体。”

    “阳明先生举此为例,精字从米,要得此米纯然洁白,便是惟一意,然非加舂簸筛拣惟精之工,则不能纯然洁白也。舂簸筛拣是惟精之功,然亦不过要此米到纯然洁白而已。”

    林延潮露出欣然之色,曹学佺这话的意思就是,将米舂得无限精白,没有一丝杂质,那是不可能的,故而舂米就是事功,舂到什么程度可以觉得好吃,那就要实事求是。

    惟一惟精后执中而行,这就是允执厥中。

    面对曹学佺之言,林延潮这时候却道:“你说得很好,但是……我当年作古今尚书证伪言,大禹谟为伪,那么舜是否告诉了大禹道心人心,我们不得而知。”

    “人心之危.道心之傲。危微之几,惟明君子而后能知之,这是道经里所言,诸位是否有觉得相似之处。”

    是啊,众人都是想起来,若是大禹谟证伪了,那么这儒家十六字心传,只有最后一句允执厥中为真了。

    这时林延潮笑了笑道:“真真假假,难得真切,我怔大禹谟为伪,不是为了告诉尔等这十六字心传为假,否则也不会以精一之功题于这崇正讲堂上,至于阳明先生也不会以精一之功来教化学生。”

    “是不是托名伪作,于我等而言又有何用?只要吾有道理就可以用之,为学重在从心。再譬如今日之辩论,儒家法家到底用谁,并非是吾之初衷。”

    “方才曹学佺说了道心人心为一体,天下之烦劳来由在于有了二心,这是二而为一之道。但能二而为一,怎么能无一而为二之道。就比如这治国之道的惟一,到底是取儒家还是法家,我们为何不能一分为二来看?”

    “用法家有什么好处,有什么坏处?用儒家有什么好处,有什么坏处?法家的好处里又有什么好处和坏处?儒家的坏处里又有什么好处与坏处?”

    众学生们闻言议论纷纷,似隐约间明白了什么?

    但见林延潮继续道:“故而要惟一,不妨将一心拆作二心去想一想。要惟精,就要将二心当作一心去做。”

    众学生们顿时恍然掌声如雷,人人都觉得这一次讲会对他们而言大有收获,林延潮回到了坐席后,堂上的辩论继续。

    然而就在这时,陈济川突然紧急进入了讲堂在林延潮耳旁耳语了几句。

    林延潮听了眉头一动,当即对徐贞明道:“我有要事,下面的讲会由你来主持。”

    徐贞明点了点头,林延潮当即离去同陈济川一并回府。

    但见林府门前却是戒备森严,这时已经是万历十八年的六月,但见了这一幕不知为何却令人生出一丝寒意。

    林延潮走到府里时,当即一名武将向林延潮行礼,然后默无声息地将林延潮领至客房。

    但见客房里福建巡抚赵参鲁正坐在那,有几分魂不守舍的样子。

    林延潮进门后笑着道:“不知抚台驾到,有失远迎啊!”

    赵参鲁站起身强笑着道:“哪里的话,你我兄弟之间就不说这样的客气话了。”

    当即二人分宾主坐下,赵参鲁看了一眼林延潮身旁的陈济川。

    林延潮会意让堂上的人都是退下,然后问道:“抚台是出了什么大事吗?”

    但见赵参鲁点点头道:“正是,部堂大人可还记得当年在礼部时派了给事中林材与行人陈行贵出使倭国的事吗?”

    林延潮讶道:“正是,他们有音信吗?人在哪里?”

    “琉球?”

    “琉球?人回来了吗?”

    赵参鲁摇了摇头道:“人若回来就好了,但是现在他们并未回来。”

    “怎么琉球不放人吗?”

    赵参鲁道:“琉球这弹丸之地,又世受我朝国恩,他们哪里有这个胆子,两位大人留在琉球是另有要事,不过他们已派人回国传信,禀告了一件大事?”

    林延潮听了心底一凛,此事他已经猜到是什么了。

    但此刻他却不能主动将此事揽到身上。

    林延潮喝了口茶:“林某已是归老林下,不再过问朝政,若是军国大事,涉及朝廷机密,实不必告诉于林某。抚台自己决断就是。”

    赵参鲁闻言苦笑道:“部堂大人,不能见死不救啊,此事实在是关乎重大,故而赵某必须亲自到府上来听一听你的高见啊!”

    。m.

一千一百六十八章 八百里加急

    面对赵参鲁的再三请求,林延潮笑着道:“昔日有人有目疾,整日忧戚,旁人问阳明先生,阳明先生道此乃贵目贱心。”

    “抚台,以我看来且不说倭国是否有兴兵之意,就算真有兴兵之意就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若是因此忧心而乱了方寸,那就是贵目贱心了。呵,在下试言之,还请抚台大人见谅。”

    赵参鲁拱手道:“多谢部堂大人指教才是,其实我以为天下之患,最不可为者,名为治平无事,而其实有不测之忧。眼下虽是四海升平,但国家还是有内忧外患的,去年大旱,各地督抚,藩臬都忙着赈济的事,我们福建虽说没有旱情波及,但各级衙门也是裁剪用度,节衣缩食的过日子,难免在兵备上有些疏忽,若是倭害再起,沿海无力阻拦……”

    赵参鲁压低声音道:“之前的倭害真倭不过十之二三,其余沿海之民假扮倭寇,若是倭国真的进犯,沿海响应如何是好?若是万不得已本抚只好向朝廷建议重新海禁,封闭月港,以防倭害。”

    林延潮看了赵参鲁一眼心想,此人不简单啊。他知道自己是主张开海的,故而拿此谈条件。

    林延潮之前以自己致仕为理由说了不插手,一听人家说要禁海就插手,这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么?

    林延潮屈起食指顺了顺唇边的短须,当即道:“这抚台乃是一省封疆大吏,开海还是禁海一切决断当然由抚台出,林某闲散致仕之人,难堪重任,微言不足搅扰清听,还请抚台恕罪。”

    赵参鲁闻言神色一变:“你……也好。”

    “不送。”

    当即二人离席作礼,赵参鲁满怀心事地走到门口,回头看了一眼林延潮欲言又止当即无奈地离去了。

    赵参鲁坐着大轿返回了巡抚衙门。

    巡抚衙门离三元坊很近,过了片刻大轿即到了衙门里。

    知道赵参鲁回府后,他的两个心腹师爷即迎了上去。

    赵参鲁一见二人当即道:“堂上说。”

    “是。”

    三人坐下后,赵参鲁道:“这林三元不肯为本抚出谋划策。”

    一名瘦高个的师爷道:“东翁可有拿禁海的事说?”

    赵参鲁点了点头。

    一名矮胖个,看起来甚有智计的师爷道:“不出意外,林三元此人不是轻易上钩的人。”

    瘦高个的师爷负气道:“既是他不答允,我就上奏朝廷禁海,特别是长乐陈家可以往细里察,安个通海的罪名应是不难。如此有着林三元后悔了。”

    赵参鲁闻言眼睛一亮,仿佛找到了什么出一口气的办法,但随即摇了摇头。

    矮胖的师爷看了赵参鲁一眼当即道:“不妥,陈家是通海多年,但往来的都是琉球王室,没有与倭寇来往的实据。另外陈家的陈行贵这一次为行人司行人奉旨出使琉球,若是查封长乐陈家就坏了朝廷的大计啊。”

    瘦高个的师爷闻言色变,当即道:“是我太冒失了。”

    赵参鲁起身道:“是啊,本省任何人不助本抚,本抚可以为难他,但林三元就算了,他就是归隐田园,但他的老师闽县林烃,还有同宗侯官林如楚……”

    矮胖师爷点点头道:“自古以来,世家大族都是地方官的心腹之患,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得罪不起。但林三元不出声,那么我们上奏朝廷的折子里怎么写?我们先给内阁哪位阁老打个招呼,或是兵部哪位大人先通个气?”

    赵参鲁点点头,捏须道:“若是有人替我们在中枢里陈情就好了,本来可以仰仗大宗伯的,但听闻他八十岁的老母病重,正连连上疏请求归乡呢……”

    两位师爷都是叹了口气,赵参鲁强笑了笑道:“也无妨,本抚再托其他人说话就是了,当务之急还是先将倭国的事禀告给圣上才是。”

    当日赵参鲁起草了奏章以及几封书信,印上加急的印戳,然后命驿马以八百里送至京师。

    当然八百里加急只是名义上的说法,事实上就是有多快送多快,换人不换马,昼夜不停地将急报送至京城。

    这一路上水陆还算顺利,奏章到了通政司的手中。

    通政司又交给了文书房,文书房太监得知消息后,第一时间将奏章送给司礼监掌印太监张诚。

    文书房太监站在门外正要求见,却得知张诚有贵客暂时不方便见自己。

    文书房太监讶异自己是紧急公文,张诚就算见首辅申时行也不会撇开自己不见。

    哪里知道张诚现在见的正是次辅许国的管家,但真正的贵客,是坐在许国身旁这位公子才是。

    但见那位公子笑了笑开口道:“见过张公公,在下姓梅单名一个侃字。”

    张诚面上皮笑肉不笑地道:“原来是梅公子,久仰久仰。”

    梅侃笑了笑道:“初次见面,略备薄礼,不成敬意。”

    说完梅侃奉上礼单,张诚接过礼单,目光也是一下子柔和了笑着道:“你们梅家倒是很会做人。”

    许国管家与梅侃都是一笑。

    说完张诚道:“又是哪个官员不开眼了,尽管与咱家说来,一省督抚为难你们,咱家也为难一省督抚就是。”

    说完三人都是大笑,许国管家笑着道:“我早说过了吧,张公公一向是快人快语。”

    梅侃笑着道:“久闻张公公办事公道,能与公公您打交道实在是梅某的荣幸,这一次咱们不为别人,但求公公在皇上面前说几句话就是。”

    张诚微微笑了笑:“若是与两淮的盐税有关,这个忙咱家可帮不了!这连许阁老都办不成的事,咱家更别提了,你们梅家应该去申相爷家那窜门才是。”

    梅侃笑了笑,当即道:“公公误会了。我们是请公公在皇上面前帮一个人说几句好话足以。”

    张诚讶道:“何人要你们费这么大的气力?”

    梅侃闻言笑了笑,当即递上了一个条子。

    片刻之后,张诚走出掌印太监的值房来,看见文书房太监毕恭毕敬地候着,然后捧上了一封奏章。

    张诚看了奏章后也是脸色一变,当即急忙向御花园赶去。

    御花园里,天子正与郑妃散步,这时候张诚赶到时,只好在外头等候着,丝毫不敢打搅了天子的雅兴。

    过了许久,天子方才有清闲功夫。

    张诚拿着奏章向天子,天子笑了笑道:“张诚,方才郑贵妃跟朕说了,你安排他兄长郑国泰的差事很好,她让朕与你道谢呢。”

    张诚笑着道:“真是折煞臣了,臣也只是遵照陛下的旨意办事,哪里当得什么功劳呢。”

    天子从凉亭的果盘里取了一橘子,笑着道:“诶,有赏的当赏,该罚得要罚。朕岂是赏罚不公的人呢?既然如此,这橘子就当朕替郑贵妃赏你了。”

    “臣谢过陛下赏赐。”张诚跪下重重地磕头,仿佛天子封了他作宰相一般。

    天子摆了摆手然后道:“你来是有什么事吗?”

    张诚从袖子里掏出一封奏章来道:“陛下,这是福建巡抚赵参鲁八百里加急,奴才赶着和你送来了。”

    天子见张诚神色凝重,当下将奏章接过看了。

    天子问道:“什么时候送来的奏章?”

    张诚道:“两个时辰前,文书房收到的,还未交给内阁票拟。”

    天子闻言点了点头,踱步一阵后,突然冷声道:“倭国这弹丸之地,这秀吉不过一渠帅,也生窥觊我大明之心,着实胆子不小。”

    “日本国关白秀吉,奉书朝鲜国王阁下:雁书薰读,舒卷再三。抑本朝虽为六十余州,比年诸国分离,乱朝纲,废世礼,而不听朝政。故予不胜感慨,三、四年之间,伐判臣,讨贼徒,及异域远岛,悉归掌握……夫人生于世也,虽历长生,古来不满百焉。郁郁久居此乎!不屑国家之隔,山海之远,一超直入大明国,易吾朝之风俗于四百洲,施帝都政化与亿万斯年者,在方寸中。贵国先驱而入朝,依有远虑而无近忧者乎!远邦小岛在海中者,后进者不可作许容也。予入大明之日,将士卒临军营,则弥可修邻盟也。予愿无他,只显佳名于三国而已。方物如目录,领纳,珍重保啬!?”

    张诚道:“确实这位秀吉不知读了几年诗书,写出这样粗鄙不通的文章来,实在是沐猴而冠。”

    “朕有一事费解,这朝鲜国书怎么会正巧被朕前往倭国的使者拿到?会不会是……”

    张诚道:“经陛下这么一说,臣也是后知后觉以为其中蹊跷甚多,若是倭国真有入侵之意,那么我们凭着这书信可以早做准备,他们这两位使臣就是立了大功,但也可能是倭国的反间计,令本朝与朝鲜相疑。”

    天子点点头道:“你说的是,朕正有这样的担心。若是倭国有进犯之意,这福建巡抚赵参鲁就一点风声都不知道吗?”

    天子随即又道:“此事还是听听几位先生高见!”

    张诚道:“那么臣这就亲自送到文渊阁去了。”

    “善。”

    张诚当即拿着奏章离去,突被天子叫住。

    但见天子道:“朕记得林延潮是不是还致仕在乡?他是福建侯官人吧!”

一千一百六十九章 教化

    御花园里,张诚正要退下时,陈矩,田义与十几个小太监前来侍驾。

    听天子询问,张诚早已停下脚步,躬着身子道:“果真陛下对官员之事了如指掌,这一次孙隆存问林延潮,去得正是福建。”

    天子笑了笑道:“十年之君臣,朕何止知道这么多,对了,他的书院办得还不错,福建提学耿定力说他将为官这几年的积蓄,都买了学田作为办学之用,实在是难得啊。”

    “朕还记得林卿为官之初,就曾经向朕建言,提倡以文教兴国,让每个贫民百姓都是能够读得起书,这么多年了,他还是没有变啊!”

    这时候秉笔太监田义笑着道:“陛下之前不是一直觉得林卿似张太岳吗?”

    天子闻言神色一凛,陈矩看了田义一眼笑道:“臣之前也有此感,但臣想来想去林延潮为官以来最为主张的乃兴学,办教育的事。而张太岳在位时却是禁书院,这倒是不一样了。”

    在天子面前陈矩倒是时常说林延潮的好话,但田义却没有没有如此。

    天子闻言神色缓和,然后道:“陈矩这你就有所不知了,林卿与张太岳有点不同,此人极为好名。当年他给朕讲学时,有一次他提及古往今来儒者,唯有孔子,王阳明二人可称得上三不朽,言语之间甚为羡慕。朕当时调侃问,你已经是三元了,有想过以后如何吗?”

    “林延潮答朕说立功,立德,立言,能为其一者都可以青史留名。臣虽是陛下钦点的三元,但说来惭愧为官至今仍没有一事有所建树。将来若臣能达到阳明先生一半足慰此生了。”

    陈矩笑了笑道:“这么说林先生这一次回乡办学,就是学王阳明龙场授业了。”

    天子闻言冷笑道:“当然有此心,同样也是避风险而保富贵,否则他为何朕许以他在乡参政,他都不敢答允。”

    田义在旁道:“或许也是大臣的矫情之心,等陛下三请五请他出山呢。一部三国野史真害人不浅,弄得读书人都想当诸葛亮,盼着好有个刘玄德来三顾茅庐请之出山。”

    天子笑了笑,不置可否。这时张诚却突然道:“可是今年吏部推举大臣的名单里林延潮仍是名列其中啊!”

    田义神色一僵,心想以往张诚不是常与陈矩唱反调打压林延潮吗?怎么这一次却说起他的好话了。

    天子闻言笑了笑道:“今日倒是新鲜了,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张诚那你说为何吏部推举大臣会将林延潮列在其中呢?”

    张诚道:“臣本不敢妄加揣测,以往臣觉得是申先生的意思,但是现在吏部不是杨巍做主,而是宋䌲做主,那么吏部再推举林三元那臣就觉得……之前是臣的偏见了。当然宋䌲或也是买申先生的面子罢了,”

    天子看了张诚一眼,点点头道:“你倒是能知错就改。”

    张诚道:“每日三省吾身,这都是平日陛下对臣的教诲。”

    天子道:“好了,奉承话不要说了,你尽快将奏章送至内阁吧,让几位阁老立即票拟。”

    张诚退下后,田义,陈矩一并道:“启禀陛下,今日皇明时报,天理报,新民报臣等给送来了。”

    天子点点头,笑道:“这三封报纸甚好,闲来打发功夫甚好,不过都是一旬两刊甚是不过瘾。”

    历史上太监刘若愚写宫廷杂史里有记载,万历皇帝有一个嗜好就是看书,他每日都派亲信太监到京城里的各大书肆采购,但凡有什么新出的书都买来看,天文地理无所不看。

    但这个时空出现了报纸,而且还是官媒,故而万历皇帝兴趣就转到阅读报纸上。

    这就好比现代很多人,自打有了新媒体后,就弃书不看整天抱着手机刷头条。

    但对于嗜书的宅男皇帝而言,唯独嫌报纸不好的就是速度太慢。

    看着陈矩,田义二人捧着报纸,天子道:“照例先看皇明时报吧!”

    当即陈矩捧着报纸递上,天子看了一眼皇明时报后即冷哼一声。这些主笔的言官们,又有几个在含沙射影劝立储位了。

    除了这些,也有人讽刺了一句,神童衫子短,袖大惹春风。未去求天子,先来谒相公。

    天子笑了笑问:“此是引自何典?”

    二人都说不知。

    天子道:“此诗是引自神童诗,神童衫子短,袖大惹春风。未去求天子,先来谒相公。说的是官员还未去朝见天子,先来拜见宰相。”

    知道讽刺的是申时行,天子对此也不生气,陈矩,田义闻此唯有干笑。

    天子对于这些皇明时报上的边角料甚感兴趣,但对于报上所载的军国大事就略略看了一眼,然后丢给了陈矩然后道:“这皇明时报立针砭时弊之词还是太多了。”

    田义奉上新民报,天子摇了摇头道:“此朕要放在最后好好看。”

    陈矩闻言即奉上天理报。

    这天理报记载的都是各地的孝行节妇,天子摇了摇头道:“地方官员平日里满纸虚文也就罢了,连文章上也是满嘴虚话,如此也就罢了。但这等饿子而孝母之举,也称得上孝行?如此哪得教化之用?”

    说完天子一面看一面摇头,最后才看新民报。

    却说三份报纸里,天下为公报份量最足,仅凭这一点就令天子很满意了。

    天子突然问道:“母后最近还喜欢报纸吗?”

    田义道:“太后当然喜欢,只是她近来不敢看,说怕伤眼睛,让宫里人读给她听。上一次宫里太监将恪守读成了客守,还给她老人家听出来了。只是这新民报她仍是不读的,反而对于天理报却是叫文书房每刊不落地送到慈宁宫来。”

    李太后为什么不读这新民报,天子是知道的,他当下将新民报纸翻开。才看了一眼,天子就忍不住笑了。

    但见这新民报头版最显眼之处不是文章,而是京里某某药堂刚出了一方子,此方专治花柳病。

    对于新民报这样伤风败俗之举,朝臣们一直有议论。但是皇明时报,天理报朝廷几乎都是在贴钱在办,唯独是新民报还有盈余。

    这新民报创收的办法,就是这广而告之之举,简称广告,这名字说来简直令人可笑。

    故而天子却是允许了,原因很简单他是新民报的粉丝啊。

    天子继续看下去,这新民报也有意思,每日最显眼处内容都有不同,今日先摘录了几则文人斗智故事,主人公是王安石与苏东坡。

    一日,王安石与苏东坡论及鲵字,说此字从鱼从儿,合是鱼子,四马曰驷,天虫为蚕,古人制字,定非无义。

    苏东坡闻言拱手问道:“鸠字九鸟,可知有故?”

    王安石想了许久,想不出是何缘故,于是认真请教。

    苏东坡笑道:“《毛诗》云:‘鸣鸠在桑,其子七兮。’连娘带爷,共是九个。”

    天子看到这里,不由手抚圆肚大笑道:“有意思,有意思。”

    然后天子又看了几则都是这样文人智斗的故事,都是开怀大笑。

    天子道:“对于读书人而言这样的故事最是讨巧了,这新民报嘛,比天理报少了教化之意,比皇明时报少了几分严谨,但胜在合人心思。”

    天子继续读下去,当然除了这些笑料,还有各地科举之事,都不知这主编从哪里找来的,一条条看去都是令人看得津津有味。

    其中还有几篇古人论战,甚至有一篇番薯在北直隶推广情况。

    在这讲述番薯的篇幅里,里面介绍了一条用番薯备荒之法。

    他说若是某地闹饥荒,就可以立即栽种番薯种子,只要番薯长到两个月,就可收得指头大小的番薯,而其茎叶可以拿来蔬菜,如此可以大大减轻饥荒。

    天子看了摇了摇头道:“稀奇,稀奇,这等说法可有什么所凭吗?不会是想当然想出来的吧。”

    陈矩,田义都是说不知。

    天子又记得上一刊的新民报也说的是番薯,这文章他很有印象,说的是番薯在北直隶某县的推广,说是今年饥荒来的时候,当地百姓白天起来是红薯煮一锅稀饭再加红薯,中午又是一锅红薯稀饭,晚上还有一锅红薯稀饭。

    就是靠着这红薯稀饭,吃得人肚子里直泛酸水,烧心烧心,有的家人没有主粮,就是靠这红薯过日子,家里的小孩子每顿饭前没先吃个七八条红薯,就不许吃一点主食。

    这说得都是人日子过得如何如何苦,仿佛笔者深入其境了一般,但不知为何这样的文章看得却令人觉得比那些满纸经义,道德文章的报纸读起来引人入胜多了。

    不少人看完后都是掬一把眼泪,同时到了最后也为北直隶各州县战胜这场饥荒而喜极而泣。

    天子看了也是感触很深,不免又想起了当初主持屯田的林延潮,徐贞明。

    天子对陈矩,田义道:“这新民报的主编,朕记得是孙承宗吧。他现在是何职?”

    陈矩道:“詹事府左春坊左中允兼翰林院修撰。”

    天子道:“此人乃是人才也,让他屈身办此报纸太可惜了。下中旨任他为侍讲,朕另有大用。”

    陈矩吃了一惊道:“陛下,此人三年前才升是修撰。何况下中旨用人内阁吏部那边会有说辞。”

    天子道:“朕知道,但朕就是要让天下人知道孙承宗是朕一手提拔的。人才难得!”

    Ps:这几天事多太忙了,更少了还请见谅,日后一定补上,抱拳!

一千一百七十章 非林部堂不可

    陈矩琢磨天子的意思,是可以听出一些弦外之音的。

    为何要重用孙承宗,表面看上去是重才惜才,其实是在三报之中有所偏颇。

    眼下天子最忧心的莫过于这场遍布大半明朝疆土的大旱,满朝大臣,地方官员为此上的奏章堆积如山,至于各自私下的议论不知多少。

    因为古往今来任何大范围的全国灾情都是王朝覆灭的征兆,甚至直接令一个王朝崩溃。

    元朝之亡就始于黄河泛滥上,当然另一个时空的明朝几十年后也是亡于从陕西波及至全国的大旱。

    于此三报各有不同。

    皇明时报略微提了几句,但几位官员都是呼吁天子不要继续不朝了,同时早日册立储君以定民心。同时骂几句申时行认为他结党营私,以及没有尽力对天子规劝。

    而天理报则不同,他们可谓极用心于这一次饥荒。故而举出不少孝行义举来。

    甚至还列举顺天府一名管理仓粮的官员,宁可自己饿死,也没有贪污了仓粮一毫,如此官员可谓清官廉吏,为了此事天理报还很是赞扬了一番,地方官府还为他立碑。

    其余就是褒奖君子固穷,贬低小人穷斯滥矣。让百姓安心等待朝廷处置,不要造反。

    天子看了初时很欣慰,但后来令东厂的人暗察了一下真相,才知道这官员不是饿死的,而是因为其他病病死的,但被管粮的官员修饰了一番报了上去见于报上。

    唯独是新民报看似没有当什么教化的作用,但是不自觉中在连续几刊中普及了如何备荒,说来这新民报才是真正地在经世致用。

    想到这里,陈矩见报头这新民报三个朱字印入眼中。

    《书·康诰》:“亦惟助王宅天命,作新民。

    如何使民更新,如何教民向善,陈矩从林延潮办报,办学院,立学说中窥到了一丝端倪。

    此刻陈矩心底问道,林三元你究竟要的是什么?

    而此刻张诚拿着福建巡抚的奏章到内阁传旨。

    现在内阁之中三辅王锡爵正在生病,闭门调理了半个月。

    所以内阁依旧是三个内阁大学士当家做主的局面,首辅申时行,次辅许国,以及原先四辅王家屏。

    王家屏守制期满后回朝即从吏部左侍郎衔升为了礼部尚书衔。

    从万历十二年十二月从吏部左侍郎任东阁大学士,再到万历十七年三月(历史上是万历十六年十二月)升为礼部尚书,王家屏用了四年多功夫,他也摆脱了打杂的局面,在内阁之中也有了话语权。

    现在内阁的申时行值房里,申时行正带着眼镜看奏章,许国反剪着手正在踱步,同时眉头紧皱,至于王家屏正在喝茶,身边还有一个小罐子里面是六必居的酱瓜。

    王家屏平日办公时,常喜欢拿着小点心嚼个不停,这也是他多年的习惯。在内阁,翰林院里与他共事多年的官员也都习以为常了。

    半响后,申时行放下公文道:“福建巡抚赵参鲁上奏言倭国欲联合朝鲜兴兵进犯,此事圣上要我等立即拿出一个方略来,现在张诚就在值房外候着,两位怎么看此事?”

    许国停下脚步道:“此事奇怪了,忠伯,这兵部的咨文可有提及倭国?”

    王家屏摇了摇头道:“兵部咨文一点也没提及,倒是有说青海火落赤部近来有所异动。”

    许国道:“火落赤部怀不臣之心,之前吞并不少部落,这些部落不少都忠于本朝,兵部,都察院不少官员都向朝廷示警,言这藩篱渐少,青海之地迟早必生大患,要我们早做准备,防患于未然。”

    王家屏道:“说得倒是轻巧,各个将‘言之不预’的话放在前头,放着自己有先见之明,但去年的大旱,整个西北都现在都没缓过来,又兼国库空虚,今年的边饷着落在何处都不知道。不是我等没有先见之明,但为今之计你叫我们如何防患未然?”

    申时行道:“两位,这国库空虚不是一日两日的事,而这青海的事暂且不提,咱们还是着眼于当前。”

    “应对之策?”许国坐在了王家屏身旁喝了口茶道,“福建巡抚上奏言倭国欲联合朝鲜兴兵进犯,消息是从琉球那传到的福建来的,而且福建又向来是朝廷备倭的第一线,此事怎么福建巡抚事先没有一个确切的消息,反而是道听途说而来。”

    王家屏道:“既是道听途说,到底是倭国与朝鲜勾结?还是离间之策,一时也难以决断。。”

    许国也道:“我以为朝鲜勾结倭国兴兵此事不太可信,朝鲜也是礼仪之国,世受本朝国恩,其光海君还以血书向本朝示警,怎会干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

    王家屏忽然道:“对了,这出使倭国的使节,当初是沈归德在礼部时的主张吧。”

    许国摇了摇头道:“当时沈归德正在病中并未主持此事,实际上是时任礼部右侍郎林宗海向陛下提议的。”

    王家屏道:“原来如此啊。”

    许国道:“当时忠伯在乡丁忧,我还记得林宗海陈言这征讨之法在于兵部,外邦往来在于礼部,各有掌职。倭国与本朝自宁波之乱后一直没有往来,故而林宗海建议以琉球为中介与倭国往来,先一步洞悉其意图,再制定战守之策。”

    王家屏道:“真为高见,此事说来何不先问一问林部堂啊!”

    申时行道:“诶,他已是致仕归乡的人了,之前天子允他参政问事,他都不肯恐怕用不上他。”

    王家屏道:“元辅,国家有事不容推托,我与宗海共事多年,深知他以天下家国为念,必然不会不理的。”

    申时行道:“问一名致仕大臣军国大事,传出去不是笑话吗?”

    许国笑着道:“元辅,这有何难让宗海起复就是了。”

    王家屏也道:“可是今年吏部推举大臣的名单里,林宗海还是名列其中,而且论及人望当今官员没几人比得上他啊!”

    申时行摇了摇头道:“难了,上一次他已说得坚决,甚至陛下连下五疏慰留,仍是辞官归里。我看此事还是问一问兵部吧。”

    当即申时行吩咐让兵部尚书曾同亨至内阁值房。

    不久曾同亨即已是到了,他江西人,嘉靖三十八年进士,是当今吏部尚书宋纁的同年,他弟弟是曾乾亨,在任河南巡按时与林延潮打过交道。

    曾同亨与其父曾存仁都在吏部文选司任过官,故而在朝中极有人脉。

    曾同亨推门而入时,申时行,许国,王家屏正在用饭。

    许国笑着道:“既是大司马到了,也来分一杯羹吧!不必推托,我们也是刚用饭。”

    曾同亨办事干脆利索道:“多谢许阁老相邀,恭敬不如从命。”

    曾同亨添了碗筷,米饭就着桌上的猪头肉酱汁大口下肚。

    申时行一向奉行节食惜福之道,故而吃得很少,很快吃完拿起巾帕擦嘴后问道:“大司马到兵部挂帅这数月,不知是否适应?”

    曾同亨道:“兵部的事向来繁杂,曾某也是到任之后方才理出一个头绪来。”

    “以往曾某为边臣时,即深感本朝自成化以后以文治天下,缙绅者无以武事见知者。曾某以为自古以来边才者要么如太祖皇帝般有天授之资,要么以军功发奋起于卒伍,远非书生看了几本兵书,就能纸上谈兵而来……”

    王家屏道:“那也不尽然,王文成公平宁王之乱,一介书生竟能安邦建壤,不也是佳话吗?”

    曾同亨摇了摇头道:“一个王文成公不知害了多少读书人,自古以来如赵括,殷浩,房琯之流多,还是如王文成公多?”

    听到曾同亨这么说,申时行知道对方是暗贬原任郧阳巡抚李材。

    李材也有屡有边功,平日自比张良,李泌,有效仿王阳明茅土封侯之意。

    李材除了有军功外,也喜欢讲课授徒,学生也是很多,读书人尊称他为见罗先生。但是他任郧阳巡抚时把一名参将的参将府改作自己的学宫,并调部卒为自己的学生当劳役,最后激起了兵变。

    此事一出,又有人揭发他在云南为官时杀良冒功的事,然后被天子下诏狱。李材的名望很大,天南地北的官员和读书人都是向天子求情,但天子至今仍没有赦免他。

    申时行道:“边材难得,边将更是难求,选将拔材何其难也,这是今日福建巡抚赵参鲁的奏疏,大司马以为如何?”

    曾同亨从许国那接过奏章看了后,沉思了一会然后道:“此事曾某记得礼部当初曾有以琉球为中介,册封倭国之事。”

    许国点点头道:“正是如此,当初朝鲜光海君曾以血书向本朝示警言倭国有借道朝鲜入侵本朝之意,故而礼部才以册封之名,行探听之实,然而从本朝使者获倭寇给朝鲜国书来看,倭国与朝鲜又有勾结之意……”

    曾同亨问道:“那么当初主持册封之事的是哪位大臣?”

    “时任礼部左侍郎林延潮。”

    曾同亨听完即道:“启禀元翁,此并非是曾某推诿,当今朝堂上要论能把握此事首尾之人,非林部堂不可!”

一千一百七十一章 触动

    曾同亨是宋纁上任吏部尚书后保荐升任兵部尚书的。

    身为兵部尚书最重要的权力就是对于边将有荐举之权,掌管天下所有武将升迁。

    曾同亨知道自己不是申时行这一系的人,上任兵部尚书后一直在武将选拔上不敢擅作主张,生怕一时不当被内阁驳回,如此就失了颜面,为人所轻。

    今日曾同亨来内阁言语里也有请申时行给予他选将的方便之权。

    有内阁的支持,自己这兵部尚书才名副其实,他还记得他弟弟曾乾亨任御史时,曾提议重新操练京营,革除不能任事的武将。此议一出,京城上下舆论汹汹。

    当时曾同亨刚任工部尚书不知此事,结果一日上朝被几百名无赖兵卒拦轿,曾同亨身为堂堂工部尚书竟被士卒抓着领口襟袍大骂。

    此事令曾同亨深以为耻。

    见曾同亨提了林延潮,申时行道:“林宗海已是致仕归里之人了,岂有再问之理?朝堂上没有这个道理。”

    曾同亨道:“元辅,曾某岂不知林部堂早已辞官,但是咨询于以国事总是不难,再说了天下如林部堂之才者能有几人乎?我这一次从江西老家,经过两淮,浙江北上,路上所见所闻之官员提及朝堂上之翘楚,不出三个人,定然有林部堂之名过耳!”

    听曾同亨这么说,申时行捏须不语,王家屏则是偷看申时行的神色。

    许国也道:“元辅,林部堂是你的学生,你就不要举贤不避亲了。”

    申时行没有说话,而是在公案后拟了一个条陈,与众人看过后道:“请张公公进来。”

    不久张诚入内当即道:“几位先生,哦,还有大司马在,不知商议的如何了?”

    申时行道:“我等集思众益写了一个条陈,还请张公公过目。”

    张诚接过条子笑了笑道:“咱家这点墨水岂敢在高人面前献丑了,只是一会圣上问起咱家要有个交待就是,这条陈中所言‘西北,辽东,沿海都有警讯,当务之急还是请朝廷选拔具应变之才的贤良’……”

    “这谁有具应变之才?这谁又是贤良?皇上问起来,咱家也好答个话啊。”

    申时行笑道:“前陕西巡抚李汶,前兵备道田乐都是边材,其实只要帝心所简就是有应变之才的贤良!”

    “帝心所简,”张诚咂了咂嘴点点头道,“咱家明白了。”

    京师的夜里黑洞洞的,马蹄声在冰凉的石道上踢踏作响。

    申时行坐着大轿在羽骑的护卫下返回相府,一下轿等候在府门前的申九即迎了上来。

    申时行道:“你回来了。”

    申九道:“回相爷的话,刚从老家赶回来就马不停蹄地来见相爷了。这次回乡在光福买的田地,都是上好的良田,田契都在夫人那收着一会请相爷过目。”

    申时行点点头道:“好,老夫致休后,也就指望着这几亩薄田过日子了。”

    申九笑着道:“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老爷是苏州人本来就是生在福中啊。”

    申时行笑了笑,举步走到书房,这里有几份外头督抚,边将给他的来信,申时行一一看后让申九回信了。

    这时申时行问道:“福建那边有无来信了?”

    申九笑着道:“上月林部堂托人给相爷带了一封请安书信,信里倒是没说别的。”

    申时行点点头道:“他还真沉得住气,难道一点不知朝堂上的动向吗?”

    申九道:“我倒是觉得他不急,以林部堂的年纪而言今年还不过三十,等得起也熬得起。”

    申时行道:“话是如此说,但林宗海最大的问题就在于他暴露了他的政柄,当官的不做到那可以发号施令的位子上,几个人可以如此?”

    申九道:“相爷说的是啊,越早提出了政柄就越成了众矢之的,旁人就知道你在想什么,将来要做什么。就算张江陵当年也不敢如此啊。但也要看林部堂要的是什么?要是为官,他将来入阁拜相不难,若是推行其主张,那么难如登天啊!”

    申时行点点头道:“这话老夫早与他说透了。其实这个朝廷就是一辆疾驰的马车,马早不知哪去了,你双臂就算有千斤之力,托一托扶一扶倒是可以,但是哪得能够停得下啊。真要停啊,这车就翻了!”

    这时候外头禀告道:“礼部尚书朱大人马上就要到府上了。”

    申时行目光一顿,申九道:“朱宗伯必是求丁忧的事啊。”

    申时行捏须道:“朱山阴丁忧也就丁忧了,但他走了谁来替礼部尚书的位子,若是林宗海在京,眼前就是一个良机,就算资历不够,老夫好歹也能替他争一争。是他非要辞官归里,现在也只好便宜他人了。”

    说到这里,申时行顿了顿道:“有的话我也不好名言,若林宗海在老夫致休前改了主意还好,否则老夫真下野了,他要想回来就真难了。宗海他洞若观火,不会不明白眼下朝堂上的局势渐渐于老夫不利。”

    申九闻言大为不平底道:“相爷辅政八年来朝廷内外井井有条,但皇上与言官却屡有挑剔,岂能有这个道理。真希望相爷现在就撒手不管,看看没有相爷调和阴阳,朝堂以后会乱成什么样子。”

    申时行道:“天子不朝多年,老夫现在岂有作撒手掌柜的道理。但你说得也没错,张居正辅政十年,好的也成了坏的,老夫当国八年,再小心谨慎,如何揣摩上意,天子也早有倦怠之意,圣眷反而在屡辞圣命的王太仓那,这替手都给老夫找好了。”

    申九道:“王太仓为人性傲自负,怕是不能令下面官员心服口服。如此人才本来说不失为名臣,但任宰相怕坐不稳啊。”

    申时行笑了笑道:“但王太仓不结党营私啊,总之是陛下自己选的人,没有用之前都是好的。床边孝顺的儿子总被父母骂得最多的,人远看是好,但近用就差,此远臭近香也。林延潮在与天子未有隔阂之前,先退一步不失为明智之举。所以这一次我让你回乡买田,也是为了以后辞官未雨绸缪了。”

    这时申九道:“对了相爷,有一事我差点忘了,方才在宫外听说有中使传旨说升任原翰林院修撰孙承宗为侍讲。”

    申时行目光一凛,中旨用人实在是触犯了他首辅的威严。

    当年天子中旨用李植他们时,吏部尚书杨巍就气得暴跳如雷,但是现在……现在的吏部尚书宋纁是天子一手扶起来的,又是刚刚上任不久,他是不敢说什么的。

    然而宋纁不出声,他申时行也就不好发话。

    天子此举就是手腕了吧。

    申九道:“孙承宗是林部堂的学生,陛下提拔孙承宗是不是有打算将来启用他老师之意?”

    申时行道:“不好说。”

    六月季夏之夜,凉风过院,树叶沙沙而响。

    林延潮一家在家中凉亭下纳凉。

    “老爷,丘师爷从京里传来消息,说前礼部尚书朱赓丁忧后,由原任礼部左侍郎于慎行升任礼部尚书。”

    林延潮此刻正躺在家中的凉椅上,用大圆蒲扇遮着脸小憩。听闻陈济川向他禀告,于慎行接任礼部尚书的消息时,林延潮手微微一动,然后大蒲扇后的脑袋微微点了点示意他知道了。

    陈济川见此退下了,而一旁的林浅浅正坐着竹椅上,穿着薄衫抱着次子纳凉,也听闻到这消息。

    林浅浅口吻里有几份酸酸的道:“相公,这于慎行不是你向申相保荐了吗?怎么如今都当了尚书了?”

    闻言林延潮轻轻嗯了一声,又恢复了沉静,然后四周继续蟋蟀长鸣。

    林浅浅看了一眼正在与堂叔敬昆玩耍的林用,然后将视线收回对林延潮嗔道:“相公,你怎么不理我啊?”

    说完林延潮遮在脸上的大蒲扇被林浅浅一手拿起。

    林延潮的小憩顿时被打断了。

    林延潮从凉椅上微微起身,摇了摇头道:“真是唯小人与女人难养也。”

    林浅浅气鼓鼓地道:“怎么这么说你老婆我的?”

    林延潮无奈地道:“还能说什么,以往我当官时候,夫人你是埋怨我忙于案牍之事,没有功夫陪你和咱们儿子,现在好了,致仕一年多,我们过起寻常人家夫妻日子,你听闻他人升官了,嘴里却在发酸。我还不得不起来与你解释一番,这是不是唯小人与女人难养?”

    林浅浅闻言不好意思一笑,然后腻着声道:“咱们夫妻这么多年了,你还要与我计较这些作什么?只是……只是这于部堂嘛,以往与平起平坐,现在倒在你上面了,我也就说一说嘛。”

    林延潮道:“可远兄,他是隆庆二年的进士,本来科名就在我之上,再说他是我的好友,他今日能身居高位了,我当替他高兴才是。”

    林延潮话是这么说,随即又心想,于慎行官拜二品,任礼部尚书,对于自己的心底而言,难道就一点触动也没有吗?

    若是他此刻仍是留在京师,说不定这个位子现在就是自己的,不到三十岁位极人臣,古今几人可及啊。

    想到这里,林延潮心底怎么能没有一丝波澜呢。

一千一百七十二章 书院杂志

    林延潮睡意已无,从凉椅上坐起来于院中踱步,现在已是万历十八年六月,自己致仕回乡一年多了,按照历史上算一算,申时行致仕马上就在眼前了,就算自己帮他清理了不少言官肘制,他能比历史上在位长一段日子,但是以目前的局势而言,也不会长多少了。

    申时行一退,自己要复出就真的难了。

    更不用说在海另一端的倭国,丰臣秀吉已是露出了侵吞大明的野心。

    但整个明朝上下对于这位平秀吉还缺乏了解,他听闻还有的官员认为,他是福建沿海的岛民,然后流窜到倭国一举登上了尊位。

    面对越来越近的侵朝之战,林延潮却在家赋闲,继续独善其身下去确实有些说不过去。

    可是林延潮却知道,此刻丝毫不得操之过急。

    国家就如同马车一样前行,依靠的是惯性,到目前为止上下官员,都是依靠着惯性做事,天灾人祸以前不是没有遇到过,依靠着老祖宗的那一套就可以解决问题了,不需要跳出这个圈子。

    至于天下是否与原先变得不一样了呢?

    而经过十年在京普及义学,京师里能够读书识字的人口已是接近百分之二十。

    识字人口增加是很有好处的。

    譬如报纸,整个天下销量最好的《新民报》上个月孙承宗告诉自己也不过刚刚超过八千份,远超过了当初的《燕京时报》。

    就算不识字,百姓也可通过街边随处可见的茶馆,听听今日报纸说了什么。

    欲先变法,必先开启民智,当然朝堂上还必须有官员支持,

    自己的学生中孙承宗才升任侍讲,而郭正域数个月方调任河南参政,官至从三品。

    林延潮从一离京,孙承宗办的《新民报》自己倒是一份不拉都看完了,应该来说自己离京后孙承宗算是接过了自己的大旗,一贯办报的宗旨。

    只是孙承宗升任侍讲是出自中旨,林延潮就有些不明白天子的意思了。

    想到这里,林延潮披了件衣裳。

    林浅浅问道:“这么晚了去哪里?”

    林延潮道:“去书院。”

    “早些回来,厨房里还有酸梅汤呢。”

    林延潮点点头已是走到门外,他到了书院时,书院早已经落锁了。晚上书院是不许学生出门的以免扰乱了学生向学之心。

    所以门子给林延潮开门时很惊异,林延潮则直接来至徐贞明的居处。

    但见徐贞明的书斋还是亮着灯。

    林延潮敲门后,徐贞明开门时吃了一惊:“山长这么迟了还不睡吗?”

    林延潮笑着道:“你不是也没有睡吗?”

    二人进了屋子,但见徐贞明正在起草明日讲课的讲义。

    林延潮点了点头道:“书院开办数月了,除了讲会之事外,我还有一个想法,其他书院都有办文集专门收录学生的文章,譬如濂江书院有闲草集如此,故而我打算我们书院也办一个。”

    徐贞明笑着道:“我也是早有此意啊,只是当时书院草创,事情繁多,故而一时没有与山长提及。”

    林延潮道:“这文集我打算办得与其他书院不同,有点效仿新民报的意思,但比新民报登载内容要更多,不过不是每旬两刊,而是每月两刊。”

    徐贞明闻言哦地一声,想了想问道:“徐某当年在京师时对山长所办的新民报甚为喜欢,但书院与其办文集倒不如直接办成报纸,如此不是更方便。”

    林延潮笑了笑道:“孺东兄有所不知,朝廷的报禁仍在,我们书院就算在福建也不好破这个例,如此会遭人口舌的。同时我们省城不比京师,读书识字的人毕竟没有那么多,百姓也没有京师富裕,故而想来想去这文集还是最好的,当然这文集什么都可以说,什么都可以谈,我打算改个名字就叫杂志好了。”

    徐贞明点点头道:“杂志,好名字,善!”

    顿了顿徐贞明道:“既叫杂志,什么都说什么都谈,但还是要有个初衷所在。”

    林延潮欣然道:“孺东兄所言极是啊,当年我与吏部主事顾宪成曾闲聊,他有句话是‘

    官辇毂,志不在君父,官封疆,志不在民生,居水边林下,志不在世道,君子无取焉’。”

    “你我现在居谁水边林下,所志的世道在哪里?办书院就是教书育人,为朝廷培养可用之才。但想着更深远一些,就是开启民智,传授每个有志于学的少年圣贤之学。开启民智,就在于少年,少年智则中国智,少年强则中国强。”

    徐贞明点点头,这说得是林延潮所撰的《少年中国》里的名句。

    “故而我打算将此刊名为《少年杂志》,开启民智,重在少年,就是我办这杂志的初衷与主张。”

    徐贞明拱手道:“山长真是有先见之明,事事想在我的前头。”

    林延潮道:“这不敢当,孺东操持书院主要事务才是费心费力,说来林某这山长也是有实无名,故而只好想一想这些无用之事。”

    “在徐某看来,这无用之事才是格局与眼界所在啊。”

    林延潮笑了笑道:“当初倡立义学,在于重缓,恰如人向学,读书什么时候都不迟,但最好年少时候就去读,读得越久好处越大,这倡立义学就是如此。”

    “至于办报,杂志,书院不同于倡立义学,此见效极快,报纸杂志一二年,书院三至五年就能见功,但林某一直怕自己利欲之心甚重,自己插手将事情给办坏了,故而不敢亲力亲为。故而能有孺东兄操持着,林某实在是感激不尽。”

    徐贞明起身道:“山长这么说就言重了,从当初你支持我在京屯垦改水田为旱田,种植番薯,苞谷起,徐某就知道山长乃天纵之才,唯有跟随山长身旁,徐某才有立一番功业的机会。”

    “诶,可惜孺东兄数年屯垦之功,结果便宜了李三才啊!此事我实在对不起你啊。”

    徐贞明闻言大笑道:“山长以为徐某只有这点眼界吗?功功过过,错错对对,你说得不算,我也说得不算,朝廷也说得不算,将来自有后人评说,青史上自会还徐某一个公道。所以徐某不为自己计较,山长又何必为徐某计较呢?如此就看太轻徐某为人了。”

    林延潮点了点头,这件事他放在心头许久,今日才找机会与徐贞明说出。但徐贞明这番话令他心底石头落下。

    二人当夜又聊了许久,都是办杂志的事,从种种细节到人选都聊了许久。

    书院印书刊杂志本来就有天然的优势,而对于林延潮的鳌峰书院而言,每日学田收入,以及士绅赞助,使得书院里钱是用也用不完。

    故而《少年杂志》就如此顺利的办下,成了林延潮办得一件实事。

    而林延潮不知道就在自己办书院办杂志时,此事传到了身在无锡,同样在老家赋闲的顾宪成耳里。

    顾宪成对于林延潮此举极为赞赏,于是也打算效仿林延潮讲学办书院之举。

    于是一日顾宪成的学生正在家丁忧的高攀龙与无锡县令同游无锡东郊时,高攀龙发现一处地方可作读书处,认为可以群二三好友切磋学问于其中。

    当时高攀龙没有办书院的念头,只是认为这是一处可以读书的地方。

    于是回来后高攀龙与顾宪成说了这事,当时顾宪成还在生病,但心底存着事,又受到林延潮在闽办书院的启发,一听说高攀龙找了处可以读书的地方,当即从病榻上蹶然而起,二人一并来到城东这处可以读书处。

    顾宪成看了这地方,原来是程颐高足杨时在无锡讲学的地方。北宋时杨时在这里见此处临伯渎港,前临清流是讲学好地方。

    于是杨时在此讲学一共十八年,他去世后学生在这里建了一座道南祠作为怀念。

    这道南祠就是源自当年杨时学成拜别程颐回乡时,程颐看着学生的背影,欣然说了句‘吾道南矣’。

    所以顾宪成看了年久失修的道南祠很是感叹,他打算在此办书院,于是他用自己的人脉关系动员了本地的乡绅,无锡县令对于顾宪成办学也是大力的支持。

    没过多久就在当年杨时讲学的旧址上,一座新的书院建成,书院被名为‘东林书院’。

    在另一个时空里东林书院是万历二十三年时顾宪成所建,但现在因林延潮所影响,提前建立。

    比数年后不同,首倡东林书院的只有顾宪成,高攀龙二人,就是万历十八年这个看起来普通其实不普通的年份,林延潮与顾宪成一个在南,一个在更南的地方同时办起了书院,这也是被后世二人的政敌抨击为‘清议不出于庙堂,而出自于士人的开始’。

    不过这话倒是冤枉林延潮,林延潮办书院可是从来没有在书院议政,针砭时弊。

    反而是顾宪成才是干这一行的。

    东林书院有两大宗旨,一是恢复理学正宗,尊朱子之学。顾宪成认为王学,林学都是末流之学,他批评心学太重于悟,不重于体修,批评林学太过于功利,高明者闻之尚可,却不为读书人正心之用,始入之门。

    当然顾宪成的话也是很有见地,受到他影响出自东林书院的学生都有一等观念,认为王学林学都是败坏了世道人心,不是为了正宗儒者所取。当然作为名儒顾宪成也不是洗脑式教育法,书院的学生也偶尔学习王学,林学,但学来都是用作批判的。

    第二宗旨就是言政,顾宪成,顾允成都是学从自名儒薛应旗。

    薛应旗的学问绝对是那个时代的大儒,他少年时学王学,但到了老年时又觉得唯有程朱理学才是大道所在,故而又回到了理学的队伍。

    他对于顾宪成,顾允成二人影响很大,特别是他所提的‘古者谏无官,以天下之公议,寄之天下之人,使天下之人言之,此其为盛也。’

    这句话到了顾宪成手上就发展成为‘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

    这句话的言下之意,就是东林书院的学生既要关心于读书事,家事,也要放眼天下关心国家政事,天下政事。

    顾宪成主导东林书院后,提倡书院弟子会友,同时主张讲会,东林书院的讲会什么人都可以来参加。

    林延潮的鳌峰书院讲会,主要是提一个命题,让学生分为两方彼此辩论,让学生明白什么是惟一之法。

    但东林书院的讲会除了探讨精义,就是言政了。

    比如在鳌峰书院讲会时,有时候书院弟子明明是持赞同儒家的主张,但经常却被抽到法家,不得不为辩方为法家辩护。

    但东林书院却不同,顾宪成主张读书人口头即是躬践,主张言行一致。你在讲会上说了什么,将来做事为人也要从你说得上面去做。

    同时顾宪成,高攀龙他们也经常到讲会上主讲,告诉于学生他们的主张,他们的政见。

    当然顾宪成,高攀龙甚至赵南星的政见都差不多,总而言之就是官场斗争派。

    什么是官场斗争派?就是将官员都划分成小人,君子两类,君子之间意气相投,互相扶持,同时认为朝堂上的积弊都是吏治败坏所致,必须在选拔官员把关做好。

    只要朝堂上都是正人君子,而小人们统统滚蛋,如此就能革除时弊,政治自然而然就变得清明起来。

    同时作为官员要极力规劝天子,以正君道,就算被罢官了也没什么,天下的读书人都会站在你这一边的。

    这一说法得到了很多读书人的认同,因为这样的思维也很简单,读书人不用太了解什么国家政治上的事,但官员的好坏贤明他们还分不清吗?

    有道德的人就是好官。

    什么是有道德,居官清廉,能谏皇帝,敢怼大臣就是好官。故而明末政治作秀的官员频出不是没有道理的。

    至于林学那一套以政绩论官员的,当然是歪门邪道。

    如此东林书院,鳌峰书院就各代表了林延潮,顾宪成二人不同主张,培养出的学生也是截然不同。

    顾宪成更在乎于让天下的读书人都可以支持自己政治主张,而林延潮则是更在乎读书人们能够接受他的学说,以经义启民智,才能以经义定国策。

    而于此同时一道圣旨也抵至侯官。

    。m.

一千一百七十三章 名垂青史

    这一日来书院宣旨的正是福建巡抚赵参鲁,以及新任福建知府王士琦。

    没错,王士琦就是王宗沐的儿子,在临海时与林延潮曾聊过开海之事,今年刚刚升任福州知府。

    二人来到书院时,但见赵参鲁与林延潮有些芥蒂只是点点头并没有说话,而王士琦面对林延潮与徐贞明则行礼下拜。

    林延潮笑了笑道:“是父母官啊,以后要多烦请你照看了。”

    王士琦笑着道:“一日为先生终生为先生,能在福州任官得先生面教是士琦的福分才是。”

    赵参鲁心底冷哼一声,越过林延潮向徐贞明道:“这位就是原任过尚宝司少卿的徐大人吗?”

    徐贞明道:“正是在下。”

    但见赵参鲁满脸堆笑地向徐贞明道:“真是久仰大名啊,今日真是恭喜徐兄,贺喜徐兄了。”

    徐贞明一脸疑惑地道:“何喜之有?”

    赵参鲁笑道:“徐兄有所不知,陛下隆恩下旨钦简徐兄为通政司右通政,圣旨一下海内无不为陛下慧眼识才而欢腾,本院今日是专程来与徐兄道贺的。”

    听了赵参鲁的话,众人都是又惊又喜。

    大家听到圣旨来,第一个反应是以为赵参鲁来向林延潮宣旨起复,但没料到却是请徐贞明起复。

    但见已是年近七十的徐贞明立在原地没有言语。

    这时书院其他讲师如徐火勃,史继偕已是向徐贞明祝贺道:“恭喜院长,贺喜院长。”

    林延潮惊讶之后也是欢喜,他也本来以为这道圣旨是对自己的,没料到却是徐贞明。

    徐贞明原先是尚宝司丞兼屯田御史,从五品衔,但现在升为右通政,就是正四品衔。

    右通政是京职,在内重外轻的大明朝而言,地位不言而喻。

    徐贞明屯田屯了一辈子,终于在暮年时迈入了高官大员的行列,圆了他一辈子的心愿。

    众人接二连三了地向徐贞明道贺,但徐贞明脸上的神情却是越来越复杂。

    而林延潮此刻既替徐贞明高兴,也有一些失落。高兴的是天子升任徐贞明为右通政,想必是为当初屯田的事给徐贞明正名了,因为没有官身在乡肯定是不算资历的,而复官升迁肯定是因功任叙的。

    失落的是徐贞明升官了,自己还留在原地啊。

    见徐贞明如此,赵参鲁也是习以为常笑道:“今日是徐兄高升大喜日子,还请徐某接旨,一会诸位好向你道贺啊!”

    徐贞明看着书院众讲师,众学生神情复杂,此刻他的心里想,这圣旨来的不是时候啊,山长将书院的事全权委托给我,千头万绪的才开了个头,我身为院长怎么能在这个时候离去,如此不是辜负了之前的一番心血了。

    经过数月来,徐贞明已是深深喜欢上了书院,这里的学生都是朝气蓬勃,意气飞扬,讲师也是有德名儒,大家每日都可以在一起切磋学问,如此的氛围实在是冲淡了他当初被罢官时候的苦闷。

    讲师与学生们都是爱他敬他,他怎么能在这时候离去呢?

    徐贞明叹了口气正要开口拒绝,却见林延潮上前一步道:“徐院长,右通政之职是圣上的一番心意,我们闻之唯有衷心替徐院长欢喜。我知道你放心不下书院的事,但请徐院长放心,林某与诸位仁兄一起一并会办书院办好,将每个学生都培养成才,而徐院长永远是我们书院的院长!”

    说完林延潮对徐贞明深深一揖。

    “徐院长!”

    随着林延潮其余书院讲师,在场学生无不向徐贞明长揖。

    徐贞明看向林延潮,看向书院的讲师,学生们,顿时百感交集,片刻之后双目已是饱含热泪。

    徐贞明花白的胡须颤了颤回揖道:“徐某谢过山长,诸位仁兄了。”

    时光在这一刻停顿,再起身后,徐贞明满脸凝重,最后从赵参鲁那拜领的旨意。

    徐贞明从书院离去,林延潮此刻从心底替他高兴。

    另一个时空的徐贞明在屯田失利后,即回到江西老家,不久就病故了,留在世上的唯有《潞水客谈》这本记载北方水利之说的著作。

    但在这个时空,林延潮挽救了徐贞明的政治生命,出主意出力帮他完成了屯垦旱田之举,虽说最后徐贞明的被罢官,但番薯,苞谷却因他成功地在北方得到推广。这一次大旱,北直隶是受灾最轻的。

    最后百姓没有忘记他,朝廷也没有忘记他。

    在启用徐贞明的诏书中有句话‘古之治事,始繁寡终者十有八九,卿之屯田难称慎始,却能克终,此法堪称良策。’

    有了这一句话,可视作天子承认了徐贞明的功绩,给予他数年以来的屯田一个肯定。

    虽说徐贞明嘴上一直说,功过自有后人来说,但是面对这圣旨他的心情如何,林延潮可以想象。

    现在徐贞明奉旨起身后,捧着圣旨仰天道:“屯田有功,徐某死能瞑目了。”

    林延潮见了这一幕忍不住第一个鼓起了掌,片刻后书院上下掌声一片。

    次日接到任命的徐贞明即从侯官启程上京,林延潮亲自送徐贞明到码头上。

    徐贞明面对林延潮道:“徐某这一次来闽本是为了山长,为了书院尽一份力的,但现在书院之事还未完备,徐某却不得不先行离去,实在是抱憾。”

    林延潮笑道:“孺东兄不要说这些见外的话。你能起复,我不知有多高兴才是。盼孺东兄此去能大展宏图。”

    徐贞明叹道:“徐某也望残生能再为社稷尽绵薄之力,更希望能与山长在京里重逢。”

    林延潮闻言一愕唯有笑了笑。

    徐贞明取了一书赠给林延潮道:“此书徐某增删数次最后仍不能定稿,但此去京里怕是再无机会著书,恳请山长帮徐某修订成书了却徐某心愿吧。”

    说完徐贞明即上了船,林延潮目送他的座船远去。

    这是林延潮与徐贞明的最后一面,一月之后徐贞明在赴任的途中病逝。

    至于徐贞明拜托林延潮所著之书,林延潮替他完稿后取名为《潞水客谈继》,此书尽载徐贞明屯垦旱田之事,记载了如何在北方囤种番薯,苞谷,旱稻等等,讲述的就是如何尽地力之法。

    此书攥成后,隧成北方州县官府屯田备荒的规范。

    而徐贞明也因为一二部《潞水客谈》,以及在北方的屯垦之功名垂青史,受到后人的怀念。而直隶百姓为感激徐贞明教会他们囤种,故而将番薯称为徐薯以作追思。

    徐贞明去世后,潘季驯也已年事已高为由向朝廷请求致仕,并在给天子的奏章中恳请选择贤臣接替漕运河道总督之职。

    潘季驯奏章里言河道漕运总督人选极端重要,恳请朝廷再三慎重,天子百官都知道潘季驯言下之意是请朝廷让林延潮出山接替他漕运河道总督的位子。

    但最后朝廷没有答允,而是改派四川巡抚付知远接替了潘季驯为漕运河道总督。

    付知远曾历任归德府知府,河南左,右布政使,当初与林延潮一起在河南为民请命阻止了马玉对当地百姓的盘剥。

    付知远是众所周知的廉臣,他接替潘季驯任漕运河道总督,众人也是认为可以胜任的。

    林延潮知付知远升任之后,命人将当初潘季驯赠自己的河防一览改赠给对方,也算是自己对老领导的一番心意。

    遍数了一圈,与林延潮有关的官员都被提拔了,唯独林延潮仍在老家办书院教书。

    徐贞明走后不久闽地遭飓风海溢,沿海各县损失无数。

    林延潮记得自己刚穿越大明时也是遭到飓风海溢最后令自己家中损失惨重,最后林延潮替侯官的周知县写了一个魏惠王移粟的典故,这才为本县百姓借到了粮。

    而这一次灾情比上一次更重。

    与以往从不插手地方事务不同,林延潮这一次却是主动出面帮助地方赈济灾民。

    鳌峰书院门前设了粥铺,粥铺里大娘三娘林浅浅帮着煮番薯稀饭,家里人帮着打下手将一锅一锅新煮好的红薯稀饭端来,而书院里的学生们也都不上课了帮忙维持着秩序。

    林延潮,徐火勃,三叔等人在施粥,饥民们一个个高举饭碗,看着因饥饿而发颤的双手,林延潮实觉得于心不忍。

    番薯饭舀在碗里后,饥民们顾不的一切,也不寻地方就蹲在旁边吃饭。

    学生们大多心肠软看到老弱妇孺,会将他们搀到临时搭盖的饭桌,或是书院里吃饭。

    “这不是办法啊,看来水部门外还要再设一粥厂才是。”三叔提议道。

    林延潮点点头道:“这倒是一个办法,但也是杯水车薪才是。”

    “是啊,我们一家之力如何能赈济这么多灾民,官府怎么不出面呢?”

    林延潮闻言默然,他也是不好直言。

    为了弥补去年北方大旱的亏空,朝廷采用了拆东墙补西墙的办法。

    也就是从福建,浙江东南各省摊派钱粮,虽说摊派的不错,但福建不比浙江等东南各省本身就是贫瘠,故而摊派过后地方就没有什么钱粮应对这危机了。

    看着望不到尽头的灾民,林延潮对三叔道:“能尽多少力就是多少力吧。虽然也帮不上什么大忙!”

一千一百七十四章 用人

    远在福建的京师,此刻却是阴云密布。

    左阙门前,申时行坐在太师椅上神色阴晴不定。

    参加廷议的官员们愤慨之声一片。

    “西海蒙古火落赤等入境攻围河洮,河洮副总兵李联芳率三千兵马追逐竟陷伏阵亡,全军覆没!后火落赤部联合诸番大举进犯河西五郡,总兵官刘承嗣与游击孟孝臣等败绩,游击李芳战死于朱家山。此事自当年俺答封贡后从未有过啊!吾恳请朝廷出兵河洮,为战死的两位总兵,游击及阵亡将士报仇,一血前耻。”

    “不错,洮州西控番戎,东蔽湟陇,居高临深,控扼要害,太祖当年曾言,洮州西番之门户,西偏保障,有攸赖矣。而洮州最为要害,实为兵家必争之地。”

    “当初西海(青海以西)蒙古早有异变,我与周大人屡次向朝廷进言,可是朝廷不听啊!这河洮不稳,则甘肃有事,一旦甘肃失事,则宣大告急,进而京畿震动啊!”

    “当年吐谷浑以辽东鲜卑西并诸羌,遂为隋唐之患,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还请元辅明鉴啊!”

    “为今之计,当出兵青海,直捣黄龙,执贼酋问罪于阙下!此事恳请元辅替我们主张,向陛下陈词。”

    此言一出,兵部御史台的官员无不附和。‘问罪于阙下’之言成为了众官员一致的共识,偶尔有几名反对意见的官员那一点声音早就被淹没了。

    受宋朝灭亡之鉴,明朝上下的政治正确就是刚。

    天子守国门,不和亲,不赔款,不割地,不纳贡。天子都被人家俘虏了,就是不降,还在城底下给你打回去。

    文臣之中主战之风甚烈,主战永远就是政治正确。

    面对此群情激愤的一幕,申时行没有言语,此刻兵部尚书曾同亨从椅上起身站起身来伸手按了按,阙左门前方才安静下来。

    他走到了所有官员的身前向申时行道:“元辅,西海蒙古火落赤部如此猖狂,眼下虽说太仓空虚,朝廷绝不可容忍此举,否则令西海各部看轻我朝。”

    申时行闻言面无表情地道:“也好,本辅当以此事奏明天子。”

    此言一出,众官员无不叫好。

    当即廷议结束。

    申时行同许国,曾同亨三人一并前往乾清宫复奏。

    天子还未到,三人即在暖阁里稍坐。

    三人都不说话,暖阁里沉默得令人可怕。

    曾同亨道:“元辅即是百官请战,一会儿我们是否要以此见上奏?”

    申时行道:“廷议上如何说,大司马就如何上奏就是。”

    曾同亨低下头道:“不敢,国家大事还需元辅定夺就是。”

    申时行道:“众意不可不听啊,大司马代表众议,又是兵部尚书,兵戎之事当然你需第一个向陛下陈词。”

    曾同亨闻言大喜,他本来就是敢于任事的性子,他心想申时行素来怕事,对于火落赤部犯边的事躲还来不及。

    曾同亨当即道:“这一次河洮失事,三边总督梅友松难逃革职之罪,至于新的三边总督的人选不知元辅可有主张?”

    申时行道:“大司马若心底有人选尽管向陛下提就是了。”

    曾同亨闻言大喜。

    不一会儿天子在弘德殿接见三位大臣。

    天子坐在垂帘后正看着廷议的奏本。

    曾同亨首先出言道:“陛下,百官都是赞同出兵惩戒火落赤部的,众志成城,人心可用。”

    天子放下奏本道:“朕心中没有华夏之别,这番人也是朕的赤子,番人地方也是祖宗开拓的疆土。”

    “这蒙古右翼虽是番人,但朕也没有将他当外人来看,每年都有赏赐,算是待之不薄。这几任顺义王也还算恭顺,宣府,大同以西,这二十年没有兴兵,百万生灵免于涂炭,这一次火落赤部轻启边衅实在可恨。”

    曾同亨当即道:“臣恳请陛下选一个将才,将西事全权委之,出兵直捣青海!”

    曾同亨说完后看向垂帘等待天子回音,但垂帘之后看不出天子脸上神情,只闻天子闻道:“申先生,你是否认同曾卿之言,兴兵灭贼。”

    申时行道:“启禀陛下,臣以为不可轻开边衅。”

    曾同亨脸色巨变。

    “廷议之上满朝文武都是主张出兵讨伐,申先生为何意见相左?”

    申时行道:“启禀陛下,若是真派师进击西海,一来引起西海诸番不满,二来成为孤师,三来敌有成算。”

    “扯力克,火落赤兴兵进犯河洮即远遁,说明已是料得我军反击。此举好比手谈,有实地与外势之分,对方攻你实地,一味在实地上相争,容易落入下成,也如对方之圈套。可弃字从实地转为外势,以此争先!”

    曾同亨当即道:“不出兵讨伐,这么说首辅有意主款吗?”

    申时行道:“本朝制驭蒙古之策,先帝之时已经定下。蒙古左翼的察哈尔部乃蒙古大汗直属的中央万户,察哈尔部首领素来世袭蒙古大汗,素怀入主中原之心。嘉靖三十年,察哈尔部达赉逊汗率部南迁吞并朵颜三卫,使我朝北面屏藩尽失。到了嘉靖末年,察哈尔部和东北夷(海西,建州女真)连成一片。本朝与隆庆五年与蒙古右翼的俺答汗议和,联合俺答汗的蒙古右翼制约蒙古左翼,这就是大策。”

    “万历九年时俺答汗病逝,而今扯力克袭俺答汗之位,若是贸然出兵西海,很可能让整个蒙古右翼交战。当年与蒙古右翼的约定无疑化作乌有。诸番无衣无帛,全仰仗于贡市,一旦停止本朝再也没有制约蒙古的手段。而贡市多年,大同以西诸边多年斗米值银二三钱,今则仅值钱许,本朝也从中获益匪浅。”

    “火洛赤虽兴兵进犯,但西海诸部对我大明仍是恭顺的。但火落赤部无故兴兵,杀我边将,必须予以惩戒,但不可以一部之作歹,而废各部之羁縻,不可以一边之骚扰,而致九边之决裂。如其背约,则当致讨。如其输服,则不穷追。此制驭之大略也。”

    听了申时行的话,曾同亨深觉得自己太看轻了对方,他这一番话让令自己在天子面前威信全失。

    果真垂帘后的天子道:“申先生所言极是,那不知申先生有什么主张?”

    申时行道:“河洮之变,三边总督梅友松失职,臣恳请任命新的三边总督,经略西海。”

    天子问道:“申先生,朕上一次问你举荐边材,你说何人可以胜任这三边总督之职?”

    闻言曾同亨嘴唇动了动。

    申时行出班没有看曾同亨一眼,而是道:“启禀陛下,臣保举戎政尚书郑洛。”

    曾同亨闻言顿时气得耳红脖子粗,天子当即道:“申先生,今年五月,顺义王扯力克向朕陈词,欲往西海镇抚起畔者,收其部落。当时就是郑洛上奏让朕允假道甘肃至西海。”

    “哪知这扯力克一至西海,火落赤便兴兵造事,方有了今日河洮之变,朝廷还未追究郑洛之过失,怎能大用?”

    曾同亨出班道:“不错,陛下河洮之事不是一日两日,臣与言官连连上谏,若是早做应对之策,也不至于有今日河洮之事。”

    曾同亨此举就是反击了。

    但申时行没有应对,而是次辅许国出班道:“大司马,去年大旱导致诸省受灾,朝廷刚刚缓了口气来。结果国内稍有好转,边事又起,能怎么办?上面的官员说句话容易,但若要决策下面的官员就跑断了腿。这朝廷就如同人一样,精力是有限的,不可能顾了这个又顾那个,事事周全啊。

    曾同亨闻言当即失语,他一名兵部尚书哪里抵得过两名内阁大学士。

    申时行道:“许次辅不必再说了,这一切都是臣的过错,还请陛下恕罪。”

    垂帘后天子道:“曾卿不必再说了。”

    曾同亨退后一步称是。

    天子道:“朕没有责怪申先生的意思,只是朕不明白,郑洛能有何方略,难道……难道他还有一个女儿不成?”

    听了天子的话,一旁侍奉的太监差一点笑出声来。

    当年郑洛为兵部右侍郎时,为了大同巡抚的职位,要文选司郎中蒋遵箴帮忙。蒋遵箴听说郑洛有一女很漂亮,于是告诉郑洛,以女嫁我,经略可必得也。然后郑洛不顾双方巨大的年龄差距,还不是同乡的关系,主动远嫁最后如愿以偿成为大同巡抚。

    此事动不动就被朝野上下拿来说一说,指责一下,奚落一下。即便现在郑洛已经是三边总督,仍是作为他的黑历史,被人三番五次的提起,御史在奏章里作为批判的例子。换了一般要脸的人肯定早受不了辞官了,但郑洛此人脸皮极厚,且深得‘笑骂由他笑骂,好官我自为之’的为官精髓,官是越当越大。

    申时行道:“黄台吉,扯立克两任顺义王受封之事,郑洛都是出力甚多,他与忠顺夫人,蒙古诸部常打交道,论对蒙古了解无人出其之右。”

    三娘子是顺义夫人,是俺答汗的妻子。

    按照蒙古草原的婚制,他嫁了先后三任俺答汗,从名义上说他就是扯力克现在的妻子。蒙古诸部是有一个习惯,就是大汗不在时候,他的妻子可以统领整个部落,还可以调动兵马,权力极大。

    这三娘子也是一个传奇人物,隆庆年间,三娘子率军来到阳和,看到一位名蔡可贤的官员长得很帅,当下心动。于是三娘子以盟约为名将蔡可贤诱至城下,然后带着几十精骑将对方掳走,两人嘿嘿嘿了好几天。

    蔡可贤是兵备道,正四品官,他被掳走明朝上下震动。

    阳和上下官兵正不知如何办时,然而蔡可贤数日后安然无恙地返回。说来也是,从此阳和再无边事,两家‘和亲’成功。

    而三娘子每次到了边境时,见到明朝官员都要向他们问一句‘小蔡现在怎么样了?’

    申时行道:“臣以为朝廷可以选派精兵强将屯扎河套与西海之间,闭关停市,同时安抚诸番,分化瓦解,使火落赤部孤立,最后一击灭之。”

    天子道:“申先生所言正合朕心,既是如此就用启用郑洛为三边总督吧。但虽说剿抚并用,对于火落赤部不可轻饶。其余皆为次也,最重要须让扯力克从西海东归草原,否则朕将不认他这忠义王,另立他人。”

    申时行发自肺腑地道:“陛下圣明,只要顺义王从西海东归,那么西海蒙古如同一盘散沙,火落赤也没有召集西海蒙古的名义,臣以为此事当由顺义夫人出面召顺义王东归。”

    天子欣然道:“这也是爱卿保荐郑洛的缘故吧!真是老成谋国啊!”

    笔者按。

    史书上万历三大征之说,但真正说来其实打了五战,明朝都取得了胜利。其中一战与火落赤部间战争,就是后来的河湟三捷。

    虽然此战没有名列三大征之中,名气也不如援朝战争响,但这一战明朝却是打得最漂亮的。

    首先这一次明朝开始局面不利,火落赤部受扯力克鼓动袭击明朝。火落赤部不足为患,最重要是扯力克,此人继承了俺答汗,也就是蒙古右翼诸部的共主。

    俺答封贡后,蒙古右翼虽与明朝议和,但其部大战略就是想要向西并吞海西蒙古诸部,最后对明朝实现大包围。这一次扯力克到海西蒙古,鼓动火落赤部背后的目的,就是统一海西蒙古。

    只要明朝出兵青海,那么中立海西诸番很可能就倒向他。那么到时明朝会面对一个比原先俺答封贡时更强大的敌人。

    当时申时行为首辅,面对此举采用就是剿抚并用的策略。与火落赤部胜负不说,必须大书特书的就是明朝的外交策略,那就是让扯力克东归返回原先地盘上。故而申时行提出让郑洛联络顺义夫人。

    扯力克跑到了青海搞事,那么留在草原上的蒙古右翼最尊的就是这位顺义夫人。

    后来明朝就联络尊三娘子,并立他儿子为新顺义王,若是三娘子不干就停止贡市。

    扯力克不得不从青海跑了回去,扯力克一走,原先跟他进青海的蒙古诸部也跟着跑了回去。最后进犯明朝的火落赤,把尔户部成了孤家寡人。

    最后就是河湟三捷,这一战明朝收复了丢失已久的大,小松山。这大小松山是明朝仅次于河套的战略要地,这两处都先后失去。

    但这一战收复了大小松山,不仅仅意味着开疆扩土,同时将青海蒙古,河套蒙古彻底隔断。只要松山在手,蒙古右翼就无法与海西蒙古连成一气。

    廷议之后,申时行三人退了出去。

    张诚,陈矩二人一起拉开垂帘。

    天子道:“这兵部尚书曾同亨上任有一段日子了吧,但为何谈及兵事仍是没点没有成算!如此朕如何能对他委以重任?将军国之事交托给他。”

    张诚道:“陛下,臣以为不是曾同亨不娴熟兵事,而是被申先生摆了一道。”

    “怎么说?”天子问道。

    张诚道:“臣也是猜测,这曾同亨继任兵部尚书以来选将用将一直不得枢辅的支持,一直不是很顺心。而这一次河洮失事,大多官员都是主张征讨,但正应了那句话主战者未必勇,主和者未必怯。大凡主战的官员,容易博名,并不一定真为了朝廷。曾同亨从于物议,用主战来收买人心,同时也是拿官员们来压倒中枢,这是申先生不可容忍的地方。”

    陈矩道:“陛下,臣倒觉得申先生是一片公心,没有为难曾尚书的地方。”

    天子闻言摆了摆手道:“大臣们心底怎么想朕有时候也是看不透,说是为公,然而处处都是私心,说是私心嘛,口头上句句大义凛然,似为国家朝廷计尔。若真计较起来,没几人可以用的。”

    张诚道:“陛下,其实臣也以为今年不易对火落赤部兴兵,福建那边倭情还未清楚前,朝廷绝不可两面受敌啊!”

    天子闻言道:“朕知道了,前几日兵部要福建巡抚拿出方略来,但你看福建巡抚写得是什么东西?应付了事,根本真正的应对之策。朝鲜,倭国都是海东大国,万一真的勾结,那么……”

    天子脸上有浓忧。

    张诚道:“陛下,为今之计当熟悉倭情,朝鲜的大臣应对此事啊!”

    天子踱步了一阵道:“那你们看朝堂上还有谁熟悉倭情?”

    陈矩,张诚没有说话。

    “怎么不说话?”天子问道。

    张诚想了想当即道:“臣斗胆保举前礼部左侍郎林延潮。”

    天子伸手一止道:“除了他就没有旁人了吗?”

    陈矩道:“想来想去也没有旁人了,眼下朝堂上每个月推荐他的奏章就有几十封啊!”

    天子冷笑道:“朕岂能不知。孙承宗朕提拔了,徐贞明朕也提拔了,付知远朕也提拔了,你知道为何朕不提他?这叫熬着懂吗?朕就是要他心底难受。若是朕现在开口,朕即是输了。”

    陈矩道:“陛下其实也并不要升林侍郎的官。平调他到吏部任官也是可以的。”

    天子拂然道:“吏部手握铨政,岂可轻易许人。林延潮现在门生不知多少,若是真到了吏部,若是结党营私如何是好?朕还没那么糊涂。”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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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銮殿前九重门,百官簪缨北阙来。帽插宫花朝天颜,金殿传胪名声传。十里御街打马过,人称大明状元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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