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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幸福来敲门     大明文魁txt下载     大明文魁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一千一百四十五章 回家

    离家多年,早已是物似人非,原先林府的大门不过是一间三架,而今林延潮回了一趟家里,却发现大门已是改作三间五架。

    林延潮当然明白,这并没有不合理。

    依照太祖定下的律制,六至九品官厅堂三间七架,正门是一间三架。

    林延潮现在已是三品,正门可以至三间五架,也就是面阔三间,进深五柱。

    这时候朱门紧闭,但是右侧侧门开了一扇,但见一个人探头探脑地看了出来,一见门外站着这么多人,顿时跌坐在地。

    这?

    众人奇怪了,怎么巡抚没有知会林府吗?不可能,赵参鲁即是亲自出迎了,肯定也会将礼数作周全了。

    但见对方惊慌地跑进屋内,然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然后但见一名年近不惑的锦衣男子挑着灯笼,站在门外往外一照即道:“延潮?”

    林延潮当即大喜道:“三叔。”

    话音刚落对方就急着抢出,但是一不慎脚撞到了门槛上,差点摔着。

    看到这里,林用噗嗤一笑,却给林浅浅一掐。

    林延潮忙上前搀扶好,对方一把握住林延潮的手,看了他一阵,然后点点头道:“好,好,回来了就好。延潮六年了,六年后你总算回来了。”

    林延潮一时不知说什么。

    但见三叔用袖抹了泪当即笑着道:“这是用儿吧!我是你叔公,不叫没关系,以后熟了叔公带着你去省城到处玩。”

    林用笑了笑。

    随即三叔又向林延潮道:“怎么没遇到你大伯?”

    林延潮讶道:“大伯,他不在家里吗?”

    三叔道:“听说你要回来,你大伯下午就带着家里的下人去迎你了,说等你快到家了给个信,怎么他没遇到你?”

    林延潮心道,才想的自己一回来什么动静都没有,原来……

    “或许因为什么事耽搁了吧。”

    林延潮负手打量了这家中国呢门户,但见斗拱,壁梁然后道:“三叔,这家里的门户是后来重新修过吧。我记得我及第那年已修葺过一次。”

    三叔笑道:“这是前年你晋礼部侍郎时大伯重修的,然后又置了二十几间屋子,说是配得上你的位份。”

    林延潮闻言皱眉,林浅浅却问道:“三叔,那修屋子的钱是从公中出的吗?”

    三叔陪笑道:“浅浅,真能持家,一回家里就问公中,没错,是从公中里支的。”

    林家的公中是三房每年都出一笔钱,一起孝敬老爷子,也作为家族里的用度。而这城里的大宅,乡下的老宅,按照闽地的规矩以后都是要归长房的。但大伯大娘们用公中的钱来修大宅,难怪林浅浅一听就不高兴。

    林延潮现在已不是十几年前那个一穷二白的自己了,他早就不将这些钱财看在眼底,见林浅浅如此就笑着按了按她的手。

    林浅浅见林延潮如此,面上也不好计较当即道:“也好,我早就嫌得之前门户太小,这换了后就阔气多了。”

    三叔见此松了口气道:“哎,我们林家也是穷了几辈子,你大伯也是,要不是延潮你……”

    林延潮也是点点头道:“三叔别说了,一点钱财何必计较来计较去,一家人和睦才是真的,家和万事兴,这些事不说了。”

    三叔眼里泛红地道:“好,不说了,不说了,你能衣锦还乡如此高兴的日子,说这些做什么,我带你去见爷爷。”

    然后三叔又吩咐道:“快,招呼下去,就说延潮回家了。”

    林延潮举步进了屋子,景物大体和六年前自己离家时差不多,三叔与林延潮一路上指指点点。

    现在的林府是从原先的林宅上基础扩建了几倍。都是林延潮中状元后,问隔壁人家买来的。扩建之后家里变化许多,唯独当年读书时的二层小楼,以及养着鱼的水井仍在。

    路过小楼时,三叔道:“爷爷说了,小楼都给你一直留着,时常有人打扫,就等你什么时候回来住,这一等就是六年啊。”

    林延潮没有说话站定出了会神,然后方才举步穿过角门来至厅堂。

    这时候厅堂下面已是站了不少女眷及孩童,有大娘,三婶,三叔一儿一女敬昆,明诗。气氛有些凝固,除了三叔还是从前,其他人见到自己都比往日更拘谨,更有些放不开。

    林延潮明白是自己地位变化了缘故,林延潮正要说话,却见三叔已经是从内堂搀扶了一位老人出来。

    林延潮看到老人,眼眶已是红了。

    林高著当年从过军,一身硬朗,腰杆挺直,但眼下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已是鹤发老人,腿脚不便多年,还拄着拐杖。

    但所幸气色还好,见了林高著的一刻,林延潮之前心底的担忧全部放下了。

    此刻林延潮各种情绪杂在心中,不知张口说什么才好,现在于众人面前林延潮不好情感外露,当即抱起自己的儿子,走到林高著面前道:“用儿,这是你太爷爷。”

    林高著目光看了过来,他的手已是枯如树皮,牵起林用的手摩挲起来,看了许久才道:“这孩儿像极了他爷爷,这鼻子这嘴巴,简直一个模子出来,若将再大一些就更像了,倒是这眼睛眉毛像是浅浅,甚是秀气。”

    林延潮知道林高著看见林用却想了自己的父亲,而林浅浅在一旁笑中有泪,然后道:“爷爷,我倒是觉得延潮更像公公一些。”

    林高著老泪纵横道:“像,父子俩都像。”

    说完他握着林用的小手道:“用儿,让太爷爷抱一下,好不好。”

    林延潮,林浅浅连忙道:“爷爷,你的身子……”

    “一下子不妨事。”林高著很是坚持。

    说完他的双手颤巍巍的举起,浑浊的目光里不胜期待。林用迟疑了一会,他方才连三叔都没有喊,但是这一刻却是楼住了林高著还叫了声:“太爷爷。”

    “诶!真乖。”林高著重重的应了一声。

    这一刻他已是喜不自胜,老泪纵横。

    女眷们都是跟着抹泪。

    林高著紧紧地抱着林用,老怀大慰:“我记得三字经里有句话是,高曾祖,父而身,身而子,子而孙,此乃人之伦也。这四代同堂,人生能有几个看到啊?如此我就算明日入土,也可以瞑目了。”

    听了此言,大娘,三叔,三婶一并道:“爹,你这是哪里话啊。”

    林高著笑中带泪道:“好好,不说这些,不说这些。用儿开始读书了没有啊?”

    一贯顽劣的林用这一刻却乖巧地答道:“读了,还读的可好呢。”

    “是吗?”林高著更是高兴。

    林延潮则道:“爷爷,你别听他瞎说,先生说了,他不喜用功,读书常一知半解。”

    林用闻言嘴嘟了起来,林高著道:“诶,不要强求,读书的事自有天份在哪里。何况我看用儿不是不会读书的,再怎么说也是你状元郎的儿子。”

    林延潮闻言无奈地摇了摇头,林用则是很高兴,感觉到了家里终于找到人撑腰了。

    当即林浅浅抱起林用,林延潮搀扶着林高著坐下。

    林延潮的次子在乳母怀里睡得迷迷糊糊的,却是没有来见。

    众人说了一阵子话,就在这时外头有人道:“延潮,回来了吗?”

    林延潮转过头却见远远的一个身材微胖的中年男子提起灯笼往这里赶。

    不用看,正是之前不知去哪儿的大伯。

    大娘一见即埋怨道:“相公啊,你这接延潮都接到哪里去了?你看人家都到家多久了。”

    大伯满脸通红走到厅里,笑呵呵地道:“还不是抹不开面子吗?之前半途上遇到李赞公,他知道延潮回来的消息,特意来与我道贺,还去小酌了几杯,结果喝过了头。”

    三叔道:“大哥,延潮六年没回家了,你这也能喝过头?”

    大伯笑着道:“怪我,怪我,都怪我。当年我在县衙做事的时候,李赞公对我很是照拂。而今他马上就要告老还乡,特意来贺我如何不走呢?再说他来也是有事求我……”

    说到这里,大伯突然不说。

    三叔冷哼一声道:“大哥,你不是又替延潮给人许了什么吧?”

    大伯打了哈哈,然后道:“瞧你这说的,是这样的李赞公的儿子在北监读书,但轮历半天也没有授官,他来是求我能不能在延潮面前说一声,给他儿子在部寺衙门里安排一个差事,就这么简单。”

    林延潮忍不住摇了摇头,大伯道:“延潮,浅浅,我可没有替你们应承他。不过他说你在京城当那么大官,六品主事或许不行,但在礼部里安排一个小吏应该是不难吧。”

    林高著一顿拐杖道:“这最后一句应该是你的话吧。”

    被戳穿的大伯满脸尴尬,林高著道:“延潮离家六年,你路上去接他没接到,我不怪你。要他帮一个素不相识的李县丞忙,我也不怪你。但你一回来连问讯都没有,就是求事帮忙,你的脸在哪里?还有没有作大伯的样子。”

    大伯立即道:“爹,我听说延潮要回来的消息,我可是一中午就带人去迎你了。再说我以为延潮虽辞了官,但帮人家李赞公一个小忙,这不是举手之劳吗?怪只怪我抹不开这面子。”

    “够了。”林高著重重顿了下拐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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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一百四十六章 家事

    见林高著生气,大伯缩了缩脖子,然后转过头对林延潮道:“延潮啊,这一次听闻巡抚,布政使都去出城接你们,这等的风光着实没有令大伯我想到啊。”

    林延潮淡淡道:“此非我所愿。”

    大伯点了点头道:“确实铺张了一些。但我以为这番出城迎接,必会宴请一番,故而也着急赶去,才耽误了事。”

    听了大伯的话,众人都觉得你这强行解释,还不如不解释。

    林延潮没有答话,大伯干笑两声继续道:“延潮,巡抚布政使出迎,那是朝廷给我林家的恩遇,但你不赴宴会不会不恭啊?那可是一省封疆大吏啊,放过在去那就是诸侯,节度使,刺史啊。”大伯满怀担心地问道。

    林延潮失笑道:“大伯,我在官场这些多年,这点分寸还是知道的。”

    大伯干笑两声点点头道:“那就好,那就好。”

    然后大伯又问道:“延潮,你一次辞官回乡,万一朝廷那边再召你……”

    林延潮闻言有些沉下脸来,

    三叔连忙打断大伯的话道:“大哥,延潮他以三品京堂原官致仕,此乃天子之隆恩,这些官员迎接不仅看在延潮的面子上,也看在皇上的面子上。所以你根本不用担心啊。”

    三娘也是笑着道:“是啊,我们也都是跟着沾延潮的光啊。”

    这时下人上前说可以开宴了。

    林高著一拍腿道:“你们也是饿了,不要多说,回家日子久可以慢慢聊。”

    当即林高著起身,而林延潮与林浅浅一左一右搀扶着林高著来到了后厅。

    后厅甚是宽敞,摆上两桌还有富裕,下人们还在忙碌的上菜。

    林延潮看到菜肴不由一滞。

    老酒炖蛏,烫蚬子,还有一大盘荔枝肉,这些都是家乡菜。

    见这一幕,大伯不由对下人斥道:“这是什么菜?平日咱们家也不吃这样的,是谁吩咐的?”

    “我吩咐的。”林高著一声话下。

    大伯愣了愣道:“爹。”

    爷爷摇摇头道:“咱们家好日子才过多久,就忘了本了?到了家门口就要吃家里的;案例菜。”

    说完厨房又端上来三碗鸭汤鲜面,每碗线面上还有两个鸭蛋。

    看到这里,林延潮与林浅浅不由对视一眼,还是老家的习惯,每次出门回家时都要吃一碗线面鸭蛋。

    林延潮端起碗来吃了几口道:“我记得当年咱们家再穷,浅浅也是要省下钱来,每次我出门读书时煮一碗太平面,真是难为你了。”

    林浅浅赧然道:“我哪里有什么为难。”

    林高著道:“是啊,浅浅你别觉得延潮现在当了大官了,但延潮娶了你是他的福气。没有你扶持,哪里有他现在。”

    林浅浅听了满脸红晕,低下头挑起面来。

    林延潮则是认真地道:“是,爷爷,我记得住了。”

    这时林高著亲自用调羹舀起两勺子蚬子分给林延潮,林浅浅:“这是我命厨房的人一大早赶去自家蚬埕的捞来的,你们尝一尝?”

    林延潮夹了一粒尝在嘴里,笑着道:“又肥又鲜。”

    林高著点点头,有舀了一勺给林用道:“用儿,这蚬子是咱们闽地穷人家的宝啊,本地话叫纽囝,别看这上下没有一点肉,塞牙缝都不够,但却是一道荤菜啊。咱们住在水边的人家几代人都是吃这个的。”

    林用在人多时颇为乖巧,点了点头尝了几个。

    林延潮道:“我倒是记起来,有句话怎么说,妹啊妹,做人媳妇真金贵,一粒纽囝咬两嘴。听人嘴,一头虾米咬三嘴。”

    说到这里,大娘,三娘,林浅浅都是笑了起来。

    这说的是媳妇嫁到了婆家后要懂得勤俭,更不可自己大吃大喝,连塞牙缝都不够蚬子要咬两口才能下饭,虾米甚至要咬三口。

    总而言之,做了媳妇虽说金贵,但也要懂得勤俭持家,不是今天一个爱马仕,明天一个普拉达。

    这些话在每个女子出嫁时,都要叮嘱过,故而大娘,三娘,浅浅想起以前不由笑了。

    于是一家人谈天说地,吃了一顿酒饭,久别重逢,说来也是其乐融融。

    饭后,林延潮一家回到了小楼,上下早已是整理过了,但布置仍是八年前离家的布置。

    展明,陈济川及家丁都住在外宅,而从京里一路跟来的老妈子,丫鬟,她们安排住在楼下。

    不过她们都是从老家带去京里的,林浅浅知道她们久了没回家,也就允她们回家探视,除了两个家里没有什么人的丫鬟。小楼上就住林延潮,林浅浅他们一家四口。

    四面幽静,林延潮仿佛又回到了当初在小楼里读书的时候。他与林浅浅就这么隔着一个帘子,自己在窗前苦读,夜里有红袖添香,此情此景如今想来,倍觉得温馨。

    林延潮也曾想过,当年自己中了解元,龚家曾来提亲。龚家门第高,且这位龚家小姐自己年少时救过她的命,听闻也是一位知书达理,品貌双全的女子,若是自己娶了未必也不是一桩好姻缘。

    林延潮偶尔想起也不是没有生出若是当年……的念头。二美兼收,齐人之福,林延潮想想也是觉得很不错的。

    不过林延潮想到林浅浅,以及爷爷今日说的话,就觉得得妻如此人生已是足够了。

    过日子嘛,其实最重要不是对方是谁,是在她面前自己是谁。至于龚家小姐虽好,但那龚夫人势利眼,从来没有看得起过自己,就算自己娶了,以后中了状元,龚家的人也要说你是攀附门楣后才沾的光,自己又如何忍得这口气。

    林延潮出了会神,这时楼梯传来脚步声,是林浅浅回来了。三娘与她交情一直很好,这一次回来二人自有很多体己话说。

    因为丫鬟走了,林浅浅亲自给林延潮端来热汤洗脚。

    林延潮见林浅浅心事重重的样子问道:“何事来着?是不是三叔家那边也有事求着你。”

    林浅浅一面洗着,一面则是道:“相公,我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林延潮笑道:“两口子还有什么不好说的。”

    林浅浅当即道:“我方才听三婶偷偷与我说,大伯前几年在外偷偷收了外室,不仅给她在城里买了房住下,那外室还给他添了个儿子都快五岁了。”

    林延潮一听想起大伯回家后种种举动心想难怪如此。但如此说来,自己与林延寿不是又添了一个小堂弟,至于大伯一把年纪……还真是龙精虎猛。

    见林延潮微微发笑,林浅浅当即嗔道:“你想哪里去了?”

    林延潮见林浅浅一脸狐疑的样子,当即没好气地道:“是,你想哪里去了。”

    林浅浅轻轻哼了一声道:“谁知道,你们男人那话儿都不听使唤。”

    林延潮唯有摇了摇头,当即也只有用岔开话题的本事:“那么此事爷爷知道吗?”

    林浅浅低声道:“全家上下都知道,唯独就瞒着爷爷一人。”

    林延潮从林浅浅手里拿过干布自己擦脚,然后问道:“不对,如此说来大娘也是晓得,但大娘晓得,若以她的脾气家里还不闹翻了天。”

    林浅浅道:“我也是这么想的,但是我听说大娘这几年似乎蛮怕大伯的,听闻三娘说,似乎她娘家那边出了些事,还是大伯帮的她。”

    林延潮想起大娘娘家的谢总甲及她兄弟,这父子都是一个性子那就是又蛮又霸。之前自己回家时,还察觉谢家占自个家的便宜,现在出了事,自己也是丝毫不奇怪。

    不过大伯能摆平谢总甲的事,或许狐假虎威用自己的名头了,这一家子!幸亏自己当年让大伯从衙门里提前退下来,否则惹得事还会更多。

    林浅浅道:“听闻这外室因生了儿子,故而是一直想让大伯收了房,堂堂正正的进林家的门。但大娘是如何也不肯,二人争执好几次了,大伯索性就常常彻夜不归。听三娘说大娘这人要面子,表面上看去风风光光,但内里整日是以泪洗面。”

    林延潮摇头道:“没料到这几年我不在家,竟又多了这么多事,不说清官难断家务事,我也是身在其中,大伯大娘还是我长辈,我是管也管不了,说也说不得。”

    “相公,三娘今日问我是不是打算分家?”

    林浅浅说完偷看林延潮的脸色,然后低声道:“相公,我是不是说错话了。天晚了,要不然这些事明天再说吧。”

    林延潮则穿上鞋走到窗口踱步了一阵道:“分家?这真是三娘的主意?不是你提出的?”

    林浅浅低声道:“确实是三娘提的,现在来问问相公你的意思。”

    林延潮还不知道林浅浅的心思,当即道:“所以你也是这么想的是吗?”

    林浅浅道:“我倒是还好,只是相公你是如何想的?”

    林延潮踱步道:“爷爷还在,绝不可以提分家,若是提了分家该多伤他的心。而且我虽说已不在朝任官,但是家事不宁一旦传了出去,于我将来起复也有影响。”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这是士大夫恪守的道理,要想齐家,要先修身,修身就是正心诚意,格物致知。

    但是也可以理解是才德要好,才德兼备才可以齐家。

    将一个家族治理井井有条,然后方能治国,也就是为官。

    治国出色,然后就当大官,经纬天下,这时候天下人才放心将苍生黎民的福祉交到你的手上。

    这是这个时代读书人恪守的道理,也是官员选拔的制度,林延潮若是家人闹事解决不了,必然会影响他政治上的仕途。

    三杨之首的杨士奇,就因为儿子牵连,最后名望受损而罢官。连杨士奇如此内外推举,极有声望的宰相都避不过。

    不过不分家,大伯又要仗着自己的名头,虽说他现在不是官身,但日子久了,还是够心烦的。但是眼下却是不是分家的时候。

    林浅浅见林延潮已经有了决定,她也不好说什么。

    但见林延潮深思熟虑后又道:“不过不分家,也不是等于可以姑息。浅浅,上一次回乡我们在家置办不少田地,其中有一百亩让大伯种了番薯,其余也都交给大伯打理,这么多年了账目要核一核。”

    林浅浅点点头道:“是啊相公,亲兄弟明算帐。明日就让陈济川派人查账。”

    林延潮想了想道:“不急,年节近了,年后再说。我们也不是着急这几个钱,但大伯如此下去以后必得寸进尺,所以我们也不得不精细一些。”

    林浅浅甜甜笑着道:“还是相公明白,事事想来前头,其实这开口看账本也没什么为难的。大伯若是懂得事理,应是主动将这几年账目给我们过目。”

    林延潮点点头道:“说得是。”

    林浅浅又问道:“这几年公中的账目都是三叔在管,要不要找他核一核。”

    林延潮道:“三叔办事还算令人放心,不过不能偏颇,大伯核了账,三叔那的账目也要核实,如此才是公允。”

    林延潮知道家里的生意比如当铺,生药铺,倾银铺都是三叔在打理,三娘的娘家,还有陈行贵的长乐陈家也帮衬了不少,所以一直是井井有条。

    不仅是钱财如袋,如林家的药铺,当铺,倾银铺都贯彻了林延潮的当初的理念,以诚字经营,惠及百姓,做到了童叟无欺这几个字。所以老家的老百姓都喜欢去林记的商铺卖货,同时也给林延潮,以及林家在家乡百姓中赢得了很好的名声,大家提及林记都是有口皆碑。

    这加在一起都是声望,林延潮为官的资本。

    而大伯原来是在侯官县当个吏员,被自己推掉以后,眼下老家的田,以后林家后来置办下的田,以及林延潮的那一份都是由他的打理的。

    听说这几年来,不仅没有盈余,还亏了不少。闽地这几年年景还算不错,林家又可以免税,更没有哪个地方官吏不长眼睛来盘剥,最后反而亏损。大伯这操作实在是令人看不懂。

    所以大伯若是有三叔那个样子,林延潮也不会如此计较,但问题是大伯实在如何也扶不上马,因此林延潮也是不得不有所计较了。

一千一百四十七章 你变了

    再过数日就是年节,又是正值林延潮回家,林府上下定然是要大办这个年节。

    林府的仆役内外打扫,张贴春联,祭祀祖宗等等都有的忙,故而十分的热闹。

    而林延潮,林浅浅才回家,还未开口,三叔那边就已经主动将这几年公中的账目拿给林延潮看。

    林延潮,林浅浅看后也是不由感叹,家里开支着实太大了,三叔负责管账,但大伯却是这边修屋子,那边添丫鬟,仆役,还到处铺张。

    林府并不大,不说下面的庄客,仅是宅子里的仆役就有上百人,但来来去去也就服侍几个人。这再算上很多没必要的排场,颜面上的事,林家这刚得意了几年,但花销却是比那些世代官宦的人家还要大。

    林延潮也算明白了原委,当初自己以为家里钱不经花,是大伯拿大家补贴自己外面的小家,但看来大伯至少没有这么过分,但是也好不到哪里去。

    三叔,三娘那边早有意见,他们这几年辛辛苦苦在生意上的进项,不少都拿来贴补公中。难怪三娘一回来就与林浅浅提这分家的事。

    外面是热热闹闹,下人们忙着油桃符,贴春联,但屋子里三娘却是坦白说出了自己分家的想法,边说边垂泪,直接道出了这几年自己的种种委屈。

    三叔坐在一边闷着声不说话。

    林浅浅则频频目视自己,她当然也有这个念头,但是她还是以林延潮的意见为重。

    林延潮当然可以理解三娘如此,三叔三娘夫妻二人辛苦打拼来的钱财,却给大伯如此大手一挥花去,放谁也要难受,自己也不能口口声声以血缘亲情来作为毒鸡汤,强行要人家喝下。

    何况林延潮知道林浅浅也不完全站在自己一边。

    自己家在闽地也有不少田地,渔船,这些不少是林浅浅当初的嫁妆。林浅浅嫁给自己后经营有方,当初的嫁妆翻了一番,进京前她变卖了一些,其余都交给大伯打理。

    再说一句,嫁妆是女方的,按照大明的法律,就算男方休妻,女方也可以带着嫁妆回娘家。所以说嫁妆是受法律保护的,林延潮要动用这笔钱,也要林浅浅同意了才行,否则无权过问,至于夫家更不可染一指。

    大伯用林延潮那份也就算了,现在林浅浅的嫁妆也打理不清楚,这如何能行。

    所以林延潮是温言安慰了一番,并告诉三叔,三娘自己会拿一个办法来。

    就在这时外人下人禀告说,下面给林家管理田地的曾庄头送年物来了,大伯说他们知道林延潮回家,恳请见一面叩几个头。

    林延潮心想,来得正好,于是就回了下人,自己马上就去。

    当即林延潮留浅浅与三叔,三娘说话,自己先回房更衣,想了想还是将以前读书时穿了十几年的襴衫穿在身上。

    这件襴衫是自己中秀才时林浅浅给自己作的,针线细密,不知费了她多少的功夫。

    这件衣裳林延潮也很爱惜,除了浆洗得有些褪色外倒十分整齐。

    林延潮就穿着这件旧袍来到偏厅里,但见大伯正与曾庄头谈笑风生。

    大伯穿戴一新,脖子还带老大的金镯子,及玉扳指,这不是贵气逼人,而是暴发户的姿态了。

    曾庄头今年四十多岁,也是洪塘人,当年闽水发了洪灾,家里给淹了,妻子也没逃出来,与儿子相依为命,是有上顿没下顿。

    后来大伯在县衙时有一日办事正好遇见曾庄头,看他可怜又是同乡就收容了他,让他在老家帮着打理田地。

    然后曾庄头一直就跟着大伯,大伯待他甚厚,不仅对他十分信任,还给他儿子娶了媳妇,在乡下安了家。

    由曾庄头的事看来大伯为人还是很不错的,只是……

    曾庄头一见林延潮就跪下来磕头,激动地道:“小人见过二少爷,二少爷万福金安。”

    林延潮伸手扶起了曾庄头,温言道:“曾叔来我们家这么多年也不是外人,虚礼就免了,大家坐下说话。”

    大伯见林延潮对曾庄头如此尊重,也是颜面有光,当即将一份单子递到林延潮面前道:“延潮你看,今年曾庄头进的年物着实不错啊。”

    林延潮看了大伯一眼,哪里有这么说的,这不是嫌人家给得多?

    林延潮从大伯手里接过单子看了起来。

    里面有乌贼干两百斤,蛏干两百斤,淡菜干两百斤,大黄鱼干两百斤,虾干两百斤,还有新鲜的马鲛鱼,跳鱼,红蟳,海蚌,海蛎,大虾,大鲳鱼各好几担。

    另外鸡鸭各一百只,猪十头,羊五头,穿山甲数只,以及蛇干腊肉。

    橄榄两担,冬稻五百斤还有扁豆蚕豆木耳紫菜等一车。

    林延潮见了没有说话,曾庄头当即笑着道:“还有其他番薯干,棉麻什么的上不了台面,没写在纸上,另外下面的人知道二少爷与夫人回来,特意孝敬上等茶十斤,海参十斤,燕窝十斤。”

    林延潮道:“曾叔辛苦了,这几年府里开支甚大,家里的田地,渔船全靠你一人打点着,着实难为你了”

    曾庄头当即道:“这是小人应该的。”

    “只是……只是这么多年了,每年庄子里的收成怎么没有多,反而一年不如一年,我倒是有些不明白了。曾叔你这一次来家里,将田地账目也带来了吗?”

    曾庄头闻言脸色巨变,大伯看了林延潮一眼,当即道:“延潮,你曾叔这么多年服侍咱们林家,一直来是勤勤恳恳,兢兢业业。你爷爷对他也很是认可,有曾叔帮咱们家打理是可以放心的。至于地里收成少了,也是另有原因,不关你曾叔的事。”

    听了大伯的话,曾庄头微微松了一口气,给林延潮递了一个笑脸。

    林延潮笑了笑道:“大伯,看个账目而已。对于,曾叔我当然是信得过的。”

    曾庄头点点头,解开一个包裹递送厚道:“也好,账目我就带在身旁,这一次进城本来就是请大大爷看过。今日二少爷帮大老爷掌眼一二,我就更放心,若有什么不对地方,二少爷尽管骂我就是。”

    “曾叔言重了。”

    林延潮当即拿了账目看过,他一目十行看了过去,不到片刻心底已是了然,账目大体还算清楚。

    曾庄头在旁道:“二少爷也清楚了吧,这几年我们减免很多佃户的租子,实话说这些佃户都是苦命人家,既是家里有难处,我也是于心不忍就告诉了大老爷。大老爷心善,当下就减了租子,账目都有写明白对得上的。”

    大伯当即道:“是啊,延潮,你爷爷一直说我们家也是苦人家出身的,切不要忘了本,知道自己的辛苦,也要体谅别人的辛苦,这些佃户能帮一把就帮一把,不要把人往绝路上赶嘛。”

    大伯这话说得林延潮倒像是成了不把手下佃户当人看的周扒皮,黄世仁之辈了。

    林延潮道:“这是当然,有难处当然要帮衬,只是这些人家拖欠的租子一年多过一年。就算家里有什么人生病,今年可以减了,明年后年宽裕了,也要叫他们还才是。好吧,利息的事我就不说了,但是本钱也是要还吧,不能一直都还不上吧。这些当初签订田契时,都明明白白写清楚了。”

    听了这些话大伯有些过意不去。

    “还有曾叔,这几处账上写的不明白,你再回去好好想一想。”

    曾庄头见林延潮点了出来,都是自己这几年动手脚的地方,自以为天衣无缝,哪知道林延潮一眼看出来了。

    曾庄头方寸大乱,给林延潮磕了头,战战兢兢回去了。

    大伯见此当即对林延潮道:“延潮啊,你也不是不知道,那些佃户不少都是跟了我们林家多年的,减一减又如何呢?眼底不能都望钱看啊,难道要逼得人卖儿卖女吗?曾叔也都是为我们家考虑啊。”

    林延潮道:“大伯,我也同意减一减,我们闽地佃户与主家都是三到五成分账,甚至主家要收六分的,我们林家当初按照三成立契已经是好说话了。还有这几家从我们林家的地头一年起就欠租,越拖越多到了今年根本没有还过一点。”

    “特别是这姓肖的人家,我记得我中举时就租我们家的田吧。肖家还是三个儿子好吃懒做,吃酒赌钱,在家游手好闲从不下田干活吗?这些年还是全凭肖大伯肖大娘两人一把年纪了在地里操持吧。如此的人家是真有难处吗,我们还要年年给他们减租子吗?”

    大伯闻言面上有几分挂不住,当即道:“好了,延潮这租子的事我以后找回,但你曾叔在我们家那么多年,人品忠厚,勤勤恳恳,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你一见面却一点面子也不给他,你非要如此吗?”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大伯,我知道曾叔为人不错,但账目不清楚就是不清楚。当然我也知道曾叔为人敦厚,但在大伯你手底下这么多年,竟也开始动起手脚,如此说来确实不可全归曾叔的错。”

    “延潮你!”大伯满色涨红,来回踱步了好一阵,最后仰天道,“这么多年不见,延潮,你真的变了!”

    林延潮此刻真的无语,自己苦口婆心说了这么久,结果换来大伯一句‘你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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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一百四十八章 光耀门楣

    见林延潮微微沉下脸来。

    屋子里气氛有些沉重。

    大伯当即知道自己口气有些不当道:“好吧,好吧,延潮,大伯也就这么一说,都是一家人嘛,别往心底去。”

    林延潮拱手道:“大伯,小侄这可不敢当。”

    大伯干笑两声道:“延潮,其实你大伯我今日……”

    林延潮笑了笑道:“大伯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

    大伯陪着笑脸亲自动手给林延潮沏了一杯茶,然后道:“延潮你看,这几年我在乡确实没给你招惹是非,你之前上京不是交待我种番薯吗?这几年你也看到了,这番薯在我们闽地可是生根发芽,不少百姓种了都说好,说番薯是易活好种不费水,咱们闽地都是丘陵沙地,而这番薯在这丘陵沙地上都能活,实在宝贝啊。”

    林延潮听到这里,脸也不再板着了:“番薯的事实在多谢大伯了。”

    大伯听到这里搓着手笑道:“自家人说什么谢字。”

    “我知道延潮你作什么事都有定计,怀着远见,你将此事交待给大伯一定有大名堂。所以番薯的事我可是实心给你办的,眼下咱们闽地百姓哪个不知道你从南洋引进番薯的功德。只是……只是这番薯好是好,但却是不值得几个钱,这些年我都是在亏着卖。还有你大伯这几年来着实费了不少心血,你看头发都白了不少。”

    林延潮不由失笑,大伯这人人虽不坏,但是因见识所限,很多事就让看不惯了。

    比如眼下他提番薯这事,就是典型的穷人思维。

    什么是穷人思维?就是好变现。

    给人办了一点事,要么整日挂在口上,要么就是着急的兑现。

    当初让大伯囤种番薯的事,确实是林延潮的安排,也算是给他一条出路。这件事上大伯确实办得尽心尽力,但林延潮自问不是一个小气的人,一定会给你个好价钱,但大伯主动上门来讨也就算了,还一个劲的居功自表……

    所以林延潮也没有办法了:“大伯是说当初囤种番薯时,我给你许的好处?堂兄他在京师已是补锦衣卫的官,甄家也是世代官宦,是京里有名的望族。”

    大伯一听到这事就喜上眉梢,拍腿道:“知道知道,延寿这门亲事我与他娘都很满意,就是远了一些,哎,若是同籍就好了,要不然也没办法几年不回乡一次。”

    办了事还落了埋怨?

    林延潮闻言道:“在京的同籍官员不多,当初我只想他在京里读国子监方便些,若是兄长当年在乡成了亲进京我也就不用操心了。“

    当年林延寿在院试里怒怼一省督学,被当地传为笑柄。这样事一出,就算沾着林延潮光,闽地的官宦大户人家也不肯将女儿许配给他。可是大伯大娘又看不上本地普通人家,只好送他上京给林延潮照看。

    最后大伯还觉得林延潮没给林延寿找一个本地人家。

    林延潮觉得自己被大伯拉到他思维境界,然后成功地被他丰富的经验打败。当即林延潮直接道:“大伯你有什么事就直说吧!”

    大伯笑着道:“延潮,既你这么说,那我也就不客气了,我是想向你问李赞公工资的事。”

    林延潮将茶推到一旁冷笑道:“一个国子监监生任吏,还不用我过问吧。”

    大伯会错了意思道:“大伯知道此事对你而言不值一提,不久是一个小吏嘛,哪里能劳动你来过问。那你看我与什么人打招呼,让他帮李赞公的儿子去礼部任吏好了?”

    确实一名监生充任礼部吏员的事,对林延潮而言实在是太不一提了,甚至不值得自己开口。

    不过林延潮就是不愿帮大伯这个忙:“此事不好办,当今礼部是由大宗伯朱山阴做主,要想到礼部任吏,非绍兴人不可,你说的侯官李县丞是绍兴人吗?”

    大伯想了想摇头道:“不是。”

    “那就没办法了,我虽是礼部侍郎,但还是要听礼部尚书的。除非他是绍兴人,我还能帮你说情。”林延潮不动声色推掉了。

    大伯哭着脸道:“延潮,你这不是让我在李赞公面前难堪吗?不能帮一帮你大伯吗?想想办法,帮了大伯这一次。”

    林延潮道:“大伯你这样说,我可担不起,你之前不是没有答允他吗?”

    大伯道:“诶,我以为此事对你而言只是举手之劳,故而话说得满了一些。哎,延潮,别生气啊。你不知道这位李赞公帮我们家不少忙的啊,你可要想想办法啊,礼部不行,吏部如何?”

    一名普通监生去吏部任吏,难度不亚于官员调任吏部。

    若说户部的吏员是天下油水最丰厚的吏员。那么吏部的吏员就是天下权力最大的吏员了。

    吏部文选司郎中的地位,都可以与林延潮这名礼部左侍郎平起平坐的。

    而吏部侍郎,给个尚书都不换。

    吏部尚书更可以与首辅抗礼。

    至于吏部的吏员意味着什么,官员在吏部只有一定的年限,到了时候必须调任。

    而吏部的吏员是可以干一辈子的,这样的权力就连进士出身的官员都可以舍弃前途,去吏部任一名小吏的。

    大伯一开口居然要吏部吏员,这到底是蠢?还是故意来气自己的?

    林延潮心想若是碍于面子,大伯不可能对此事如此上心,此事八成另有名堂。

    “大伯,李县丞这几年帮了我们家很多吗?”

    大伯以为有戏大喜道:“那是当然了。你说我们怎么能不回报人家。”

    林延潮看了大伯一眼道:“比方说替谢总甲父子俩脱罪?”

    大伯一愕当即失声道:“延潮,你怎么知道此事?”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那李赞公是不是还告诉你,拖着案子不办,好让大娘对你服服帖帖?”

    大伯立即站起身:“延潮,我没有,我怎么会干出这样的事来。是谢老虎父子俩把人打废了,这么大的罪,要不是李赞公帮忙周转着,谢家早就被判了徒刑。”

    林延潮看了大伯一眼:“此事我姑且信你。但是你觉得在此事上帮了大娘,就可以心安理得在外面养外室吗?”

    大伯闻言顿时满脸尴尬:“延潮,你怎么什么都知道?此事你能不能不管?”

    林延潮道:“我是你的晚辈哪里敢管?只是担心爷爷会如何?以爷爷的性子,大伯你的腿怕是要被打断了吧。”

    大伯闻言坐了下来,整个人失去了底气,颓然半响道:“延潮,此事苦恼我好几年了,你可一定要帮我拿一个主意。全家里大伯能指望的人只有你了。”

    林延潮道:“爷爷那边我也不敢替你说话。大伯说实话的,这几年家里让你管着,账目上一塌糊涂,我估计下去不用几年,咱们林家就要落到变卖家产的份上吧。”

    “是不是你三叔,不对,是你三娘在你面前编排我?”大伯当即怒道。

    林延潮肃然道:“大伯,这时候你还在怪三叔三娘,若你还是如此,我也没办法帮你了。”

    大伯一听立即道:“延潮,千万不可如此,大伯听你的还不行吗?只要你能帮我让……进了门,让你的堂弟……进了族谱,以后我二话不说,什么都听你的。”

    还讲条件?

    林延潮直接起了身:“大伯,此事年后再提,不过有一事话要说在前头,我进京前一再与你说不要用我名头,在外面应承什么。”

    大伯道:“我一直记得,但是李赞公的事你能不能?”

    林延潮正色道:“谢家打废了人,自有朝廷的律法在,该怎么判就怎么判,不说此事我不会徇私,致仕官员干扰地方政务,此乃官场的大忌,你若要害我,就尽管在外面替我招揽下去。”

    大伯满脸尴尬,他心底确有这个想法,以此为条件让大娘允许人家进门。

    顿了顿林延潮道:“至于李县丞,让他的儿子自己去吏部候缺,该去哪里就去哪里,最多以后帮他问一问就是。”

    “这样就好,这样就好,”大伯闻言大喜,“延潮有你这句话,大伯也算可以给李赞公一句交代了。”

    林延潮摇了摇头,但见大伯手舞足蹈的样子也不由失笑。

    然后大伯让曾庄头带着下人将年物都抬到正厅外的院子里,堆得如同小山一半。

    大伯当即命家里人点算了一下,然后除了家里用的,祭祖的,大房二房三房各拿一份,然后按着丫鬟老妈子,家丁打扫如此分下去。

    每个林府的下人都有一份,拿到手后都是千恩万谢了一番,顿时院子里人人来领很是热闹了一番,充满了过年的喜庆。

    却说林延潮衣锦还乡后,却说濂浦林氏,水西林氏都派了人上门道贺。

    濂浦林氏对林延潮而言是恩重如山,没有濂浦林家也就没有林延潮的今日,而且林延潮老师林烃现在丁忧在家,林延潮无论如何都要在年前赶去探望的。

    另外就是水西林氏,林家现在已是归了宗。水西林家知道林延潮回乡后,让林歆上门请林延潮至水西林氏参加宗祠祭祖之典。

    林延潮的三叔自归宗后,他的儿子敬昆的昆字就是取了水西林氏给林家所定下的字辈。

    不过林延潮却没有打算给自己儿子取水西林家的字辈。林高著知道后也没说什么,毕竟他们是庶家旁支,好几代没来往了,不接受字辈在他眼底也是可以理解的。

    不过却有人拿此事说道,首辅申时行中状元前从舅家姓徐,但是他中了状元后,第一件事就是回乡将姓氏改回去以光宗耀祖,林延潮为何不让自己儿子取宗家的字辈呢?

    而且现在两边同时来请,意味就很不一样了。

    一面是宗家,一面是老师家,两边是要分一个先后,亲疏来。

    对于林延潮而言,自己的几个老师都是出自濂浦林家,实对自己有培育之恩,这仅次于养育之恩,至于水西林家则是有生恩。

    往大了方面说,一个是养恩,一个就是生恩了。

    现代人观念是养恩大于生恩,但古人的观点却是生恩大于养恩。

    申时行就不提了,比如射雕英雄传里被骂的杨康,以及赵氏孤儿就是生恩大于养恩的例子。

    再说这两家,濂浦林家是闽县林氏的望族,而水西林家是侯官林氏的望族,闽县侯官又都是属于福州,同样身为附郭县。所谓附郭县,也就是两县的县衙都是设在省城里面,与府衙,布政司衙门同在一城。

    所以两县说是一个地方也没错,因此两边子弟这几十年来没少的明争暗斗。你们濂浦林家有八进士四尚书,我们水西林氏则是从宋朝起就是科举望族,曾有一父七子八进士的辉煌。

    也就是父亲是进士,他的七个儿子也都是进士。

    而到了明朝水西林氏第十九世林春泽为正德甲戌科进士,任贵州程蕃知府,被当地百姓恳留十三任、三十九年,而且林春泽还十分长寿,历经成化至万历六朝,万历一十一年时才病逝,享寿一百零四岁。

    林春泽子林应亮为嘉靖十一年壬辰科进士,官至仓场侍郎。

    而孙林如楚明嘉靖四十四年乙丑科进士,官至广东督学,现因林应亮病逝而在家丁忧。

    由此可知两个林家都是省城的望族,因此两边子弟互争长短,都有压对方一头的心思。

    偏偏两家又同时来请,这就是有些较劲的意思。

    林延潮要在年节前先去哪一家呢?这无疑也是表明自己的态度,在自己心底濂浦林家重要,还是水西林家重要?

    林延潮当即请示林高著的意思,林高著认为既是归宗了,你又没有排字辈,那么还是应该先去水西一趟,先去祭祀林家的祖宗。

    林延潮初时不明白林高著的用意,后来仔细一想方知道爷爷的这一番苦心。

    什么生恩,养恩,自己又不是如杨康,赵氏孤儿那样二选一的问题。

    申时行中了状元后从徐姓改回为申姓,但是他为官以来对于同乡的徐姓一直都是不惜余力的提携。

    比如他的苏州老乡,前礼部尚书徐学谟,申时行将让大儿子申用懋娶了他的女儿,两边结为亲家。

    还有林延潮的同年,申时行另一个门生徐泰时,也是一直提拔。

    特别要举一个例子,是另一个时空历史上申时行从宰相任上告老还乡后,游经老家的苏州光福。

    申时行经过光福虎山桥,见桥崩塌,行人攀绳而行,于是对陪同他前来的乡绅官员里人说:“此桥建于元的泰定年间,是由我徐家的五世祖所建的,如今古桥已废,我今日在这里面对于此,又如何对得起先人呢?”

    说完申时行主动出资,带头捐款,召集当地乡人重建了此桥,此事在当地传为佳话,也可以看出申时行处事的圆融。

    而林延潮明白,林高著让自己归宗是一片苦心,全然是为了自己考虑。

    生恩是普世所持的道理,养恩乃报答于恩义,道理和恩义都不可偏废。

    这就是林高著要告诉自己的道理。

    于是林延潮就答允了,得知此事林高著十分欣慰,当即就准备一家去水西祭祖的事来。

    这一次水西林家不仅请了林延潮,还请了大伯与三叔一家。

    要知道以往林家归宗以后,水西林家祭祖之时就只请林高著一人,近两年林高著身子不好就让三叔代替自己去了,其他的子弟以及女眷一概在家。这一次林延潮衣锦还乡后,连大伯三叔都跟着沾光,这如何不令大伯与三叔喜出望外呢?

    于是就在约定的日子,林延潮携妻儿以及林家上下一并前往水西林家。

    这一天林老爷子穿戴一新,林延潮是三品官,可以封赠两代。故而现在林老爷子是正三品通议大夫,与林延潮同样可以身着三品绯色官袍。

    至于大伯,三叔他们也都是捐纳官职了。这样的捐纳就是授散阶,不给差事,连俸禄都不支,纯粹荣身而已。

    说来这数年内朝廷一直受灾,只要地方官绅给钱助赈,如此捐纳散官的官职就可以到手。而大伯与三叔前两年都各捐三百两银子,朝廷就授了他们正七品散官。

    这捐纳的官职听起来好像没什么用,但放在祭祖这样的场合就派上用场了。

    林高著穿上冠带服章,拄着拐杖走到厅堂里,但见一家人早就等候在那。

    大伯三叔也穿起七品散官的冠带,站在那说话。大伯三叔穿上官服后,一举一动的作派也是不一样了,矜持又带着几分炫耀,炫耀之中带着几分故意的低调。

    不过大伯三叔虽授冠带,却没有封赠,所以大娘三娘只是穿着普通人家的衣裳,虽说二人都是披金戴银,但在林浅浅身边就被比下去了。

    林浅浅礼服是格外光彩夺目,髻上发钗金孔雀六支,口衔珠结,另还有珠翠孔雀一支,后鬓翠孔雀两支,霞帔上施蹙金云霞孔雀纹,褙子上施金绣云霞孔雀纹。

    大娘三娘以及其他女眷见林浅浅这一身都是露出羡慕至极的神情来,这可是诰命夫人啊。林浅浅这一身就是三品诰命夫人方能穿戴的礼服。

    一般官员的夫人要穿戴上这一身都已是人老珠黄了,但林浅浅如此年轻既佩上这一身与林延潮站在一起,这一幕真是羡煞旁人。

    至于敬昆,林用等后辈也都是穿戴一新。

    林高著见人来齐了点点头当即道:“此去水西祭祖,你们要守礼,不要让人家看轻了。”

    众人一并称是,随即出门上了轿子。

    闽地骡马很贵,又多是水路,所以不乘马车,多用人力。

    但见三元坊里,四抬二抬的轿子,就如此排在巷街里,轿夫家丁随从站在一旁,坊里的百姓都是在道旁观看,听闻林家这一趟是要回老家祭祖,都是羡慕至极。

    这一趟人是浩浩荡荡的离开了三元坊,这一幕如何的风光啊,可以称得上是光宗耀祖,夸耀乡里。

    如此林家的队伍就由城南出城,然后在城南茶亭稍稍歇息。在经过茶亭时林延潮的同案举人陈一愚出来迎接。

    陈一愚是嘉靖三十二年状元陈谨之子,与林延潮同在文林社,彼此又是同案,家又住在茶亭附近,听家人说前面有队伍出行就出来看看,没想到就碰到林延潮。

    二人好生叙旧一番,陈一愚说改日约齐同案大家一并聚一聚,林延潮想起自己的同年,同案这么多年不见,回乡是一定要见面,于是就答允了。

    稍后林家一行人从茶亭起程,经过沙合桥,万寿桥来到闽水边的渡口,然后在此坐船过江。

    船沿闽水而上,过了洪塘乌龙江白龙江合流处,这里水势有些湍急。

    过了三江交汇之处,水流就平缓多了,不久又到了一处江口但见江面如镜,风平浪静,江岸边民居鳞次,码头渔船往来,廛市上是车马不绝,更远处是重重山峦。

    这里就是水西林氏所居的南屿,顾名思义,这里也是一处岛屿,与洪塘一样都处在闽水下游的江岛之上。两处地方其实离得很近,不过是一江之隔罢了。

    下船后,水西林氏早派人迎着,然后抵至水西村的林氏宗祠。

    水西林氏在宋时家族就出了十九名进士,到了明朝林春泽后子孙又连续进士及第。

    到了村口就可以看见远远近近耸立在那的进士牌坊。

    当年祖上迁至洪塘,林家一直没出什么读书人,与水西这边也就少了往来。当然在家里人说来,就觉得别人嫌弃你寒酸,看不起你云云。其实人家不一定有那心事,倒是两边差距过大,你看人家一个个都是官身,自己这边就是一个普通老百姓,子弟都是举人秀才,自己家的子弟连个字都不识。

    到了这个份上,心底会有一个落差,人家叫你来,你也不好意思去,所以也只好眼不见为净了。然后往来少了,再好的亲戚也会日益疏远。

    现在林高著命人在进士牌坊前下轿,众人站在这里看着进士牌坊却有一等吐气扬眉之感。

    今日重归这里,林家总算可以抬头挺胸了,为自己的祖上争一口气了,算是光耀门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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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一百四十九章 家宴

    却说水西虽距离林府不远,但一番车船也已是用了不少功夫。

    到了地头,林延潮下了轿后,却见牌坊下已是有宗家的人迎了过来。

    其中一人正是在广东督学任上丁忧的林如楚,林延潮与林如楚有一面之缘,故而识得。

    这时但见林如楚正搀着林高著,然后与大伯,三叔说话,而一旁是他的子侄恭敬候立一旁。

    大伯,三叔都是很高兴,有几分受宠若惊。林延潮回忆起来,林如楚是嘉靖四十四年进士,当初他中进士的消息传到侯官县时,自己年纪虽小,仍朦朦胧胧地记得,大伯三叔知道宗家出了一个进士,如何深深的被震动。

    当时尚未穿越的林延潮,也是第一次从大伯三叔口中听说了水西林家,得知自己与水西林家原来还有这样一层关系。

    当时大伯三叔说什么话,林延潮不记得了,大概是大家都是姓林,同一个祖宗,怎么人与人的差距就这么大咧。

    林家那时林延潮的父亲尚在,还进了学,对于家里人而言,也是怀着憧憬,不说出个进士,就是出个举人,也是完成了阶层的跨越。

    但随着林延潮父母为倭寇所害,全家人的希望一下子落了空,没有了任何指望,家境也跟着是急转直下。

    现在时过境迁,身为一省督学的林如楚能够亲自出迎,此时此刻对于大伯三叔而言,之前那等失落早不知哪里去了,现在唯有吐气扬眉。

    林延潮不动声色走上前去。

    林如楚看见林延潮走来后,立即笑道:“这不是部堂大人吗?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林高著道:“从辈分上延潮实应叫一声堂叔才是,如此称呼就见外了。”

    林延潮当即行礼道:“是啊,见过堂叔。”

    林如楚抚须点点头道:“如此我就冒昧称一声贤侄了。你们也来拜见一下兄长!”

    一旁林如楚几个儿子早就有意了,他们也是举人,生员,如次子林慎已是考取了举人,过两年就要进京赶考了。

    几位子侄见林延潮道:“兄长三元之名,天下读书人无不仰之,我等身为林家子孙,也是与有荣焉。”

    说完几人下拜,林延潮则是搀扶起来道:“都是自家兄弟,无需多礼。”

    然后林歆与其他林家子侄也是来拜见,小辈们对林高著都是行了拜礼,两边晚辈都是相互排辈见礼。

    众人寒暄几句,即前往村里的宗祠参加祭典。

    走到宗祠,但见里里外外都是站满了人,祭祖这一日,族里子弟没有什么要事,无论身在多远都要回宗祠。

    他们早已赶到宗祠许久,只等着林高著,林延潮一家到来。

    因为林家开枝散叶多年,大多数也不是如林如楚这一系世代为官的,故而族人多只是普通百姓,甚至有些贫寒不能自给的。

    宗祠里面,他们见了林家众人穿着一身官服回来,都是站在一旁看着,不敢轻易相询。

    倒是大伯,三叔他们十分热情,见了面不管认识不认识都是拱手作礼,寒暄一番,然后不经意间抖了抖身上的官服,显摆显摆。

    众族人不知道底细,还以为他们二人真是官员,都是慌忙恭敬地回礼。

    林高著见了这一幕,不由摇头。

    林延潮也是无奈笑了笑。

    众人进入宗祠,绕过插屏门后,但见门后匾额题写‘父子八进士’几个字,这说得是淳佑元年时林家父子八人同登进士科的事。

    而在祠堂的中厅则挂有‘七省经略功垂福泽,三世琼林德衍家声’的匾额。

    人到齐后就是祭祀之典,按照大明会典里记载,主祭者、有官身的在祭祀时,必须头戴唐巾身穿官服。

    在过去士人祭祖时,祖先若有官身,子孙并没有官身,那么可以允许主祭子孙身着官服祭祀,这也是告慰祖先。

    除了主祭,官员,大明会典里还规定,妇人曾受封者需花钗翟衣。

    至于没有官身的,有功名者头戴幅巾身穿深衣,至于庶人则巾衫结绦,而妇人就穿着大袄长裙。

    祭祖时,林如楚主献,还有亚献,终献,其余人分昭穆站好,女子站在门外,祭祀之礼不一一叙述。

    祭祀之后,即是开席了。

    这时候对于林氏族人而言当然是一顿大鱼大肉,闽地贫瘠,百姓平常日子过得都十分艰苦,唯有逢年过节时,才能吃上鱼肉。

    身为官宦世家,林如楚当然需出钱办这酒席,酒席后还要洒些钱财。

    而这祭祖的席面没有摆在别处,就在宗祠之内。

    但见左右厅堂里已是支起大桌,铺上红布,众族人们都在宗祠里是说说笑笑。

    以往林如楚一家都是在宗祠里与族人同宴,但今日有了贵客,林延潮又是第一次回乡祭祖,故而就在家宅里宴请林家。

    众人出了宗祠,方有空打量村子,但见村子都是林氏一族居住,宅院建得古朴厚重,又有官家的气派。

    林如楚宴请林家的宅院乃他父亲林应亮的宅院,林如楚中进士后,虽在别处也建了宅院,但平素都住在这里。

    但见大门三开间,左右乃八字马头墙,门前阶下立着一对圆抱鼓石,门楣上有四枚门簪。

    所谓门簪就是七八寸长的圆柱,五至七品官员门簪允许两枚,而四枚门簪的唯有四品官员以上才可以用。

    有等说法说门当户对的意思,就是结亲两家各自数数门楣上的门簪,差不多的结亲,但老百姓家是没有门楣的,所以就提不上门当户对了。

    官员当官了就能光耀门楣这说法倒是确切。而林应亮曾担任过正三品仓场侍郎,故而门楣上许用四枚门簪,确实光耀乡里。

    进了大宅,林家众人先去更衣,换上了普通衣裳,然后到了厅堂上,但见一位鹤发的老妇人,林如楚口称一声母亲,上前搀扶。

    众人知道这是林如楚的母亲,也是林应亮的夫人郑氏。郑氏是侯官籍官员,正德年间的名士郑善夫之女。

    郑氏也是三品诰命夫人,但年纪大了腿脚不便,就没有去宗祠,与家里几位老妇人坐着说话。

    林高著,大伯,三叔,林延潮以及林家子侄先后向郑氏行礼。

    郑氏点点头说了几句客气话,然后众人就坐在一起开宴。

    此宴与宗祠之宴就不一样了。

    大家都是富贵人家,宴席上摆土鸡土鸭这样流水席的菜色,无疑就是失礼,这时候是家厨显本事的时候。

    入座后,大家就打开话匣子聊了起来。

    林如楚这边世代官宦,林高著则是后达晚荣,两边坐在一起大家都差不多,如此方有话题在一处聊。

    林如楚这边年轻后辈都是主动向林延潮敬酒,然后自己介绍了几句。

    自开创科举制以来,朝廷用人用官的方针定为唯才是举。

    不过说是唯才是举,但即便是科举制最鼎盛的明朝,官场上的用人之道,仍然还是熟人里挑能人,能人里挑熟人,虽然说很不好听,但长久以来验证这确实是一套行之有效的方法。

    而如林延潮当年在社学时,一省督学来社学观风,那时候同窗之间争相表现,希望的就是得贵人赏识,对他们而言觉得这是一条千载难逢的终南捷径。

    其实一般说来,若没有特别才学或机遇,如此场合的机会是很渺茫的。因为缺的就是一个熟字,很多人在这时候没把握好分寸,反而动作变形,在对方面前落了个下乘境界。

    反而今日大家能坐在一起吃饭,说明大家都是亲戚,然后在席间各自向林延潮表现出自己的文章才学,再说自己几时进学或者是中举,能不能得到赏识就各凭本事了。

    如此场合把握好了,是可以一飞冲天的。

    所以今日的家宴,对于很多人而言早就精心准备了一番。林家的子侄早就将平日最得意的诗文在身上,以便林延潮的考教。

    还有人更聪明一些,在事功之学上用功,谈起诸如通商惠工,实践出真知这样的话题来是头头是道。

    林延潮心感他们确实是有备而来,不过对他而言,来的都是客,何必拒之门外。天下有此心于此的读书人是越多越好,多多益善。对于自己手中政治资源而言,实在不怕人分,怕的是分配后反过来把自己拖累的那种,所以子侄之中若怀真才实学之人,林延潮是不会吝啬助一臂之力的。

    席上林如楚不时看向林延潮,也想看看自家后辈有没有能入林延潮之眼的。

    不过林延潮倒是有些失望,除了举人林慎以外,其他人里别说能比肩孙承宗,郭正域,袁宗道,就是连徐火勃,林歆也没有人及得上。

    林延潮想想也是释然,孙承宗,郭正域如此都是一国之选的人才,而林应亮,林如楚虽说是高官大员,以科举闻名乡里,家族曾出过父子八进士的辉煌,但后辈子侄未必都能如祖先一样出色。

    但林延潮仍是嘉奖勉励了几句,林如楚何等人,他一听就知道林延潮的话虽说得好听,但除了林慎之外,没有问自家的其他子侄拿文章一看,就知道大部分人都没戏。

    所以林如楚不免可惜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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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一百五十章 修身齐家

    菜肴陆续呈上酒桌。

    郑老夫人喝了几杯就起身更衣,林高著,林延潮起身相送。郑氏走后饭菜也吃得差不多了,今日林家还请了评讲班,儒林班来。

    儒林班就唱儒林戏,而评讲班,就是福州地方的评弹。

    苏州评弹是用吴语,以琵琶弹唱。而福州的评讲,就是主讲人拿着一只铜钹,一块醒木,一把纸扇用本地方言说唱,老百姓对此很是喜欢。

    知道今日水谢里有儒林戏以及评讲演出,女眷与孩童们早坐不住了,等到郑夫人离席就一并请求去听评戏。

    林如楚,林高著,二人笑了笑就答允了。

    不久水谢里传来铜钹响以及戏鼓声,随着众人此起彼伏地叫好,大伯三叔都是一脸羡慕,这才是官宦人家祭祖过年的热闹样子嘛。

    至于其他年轻子侄哪里肯走,他们实不会错过任何与林延潮这位三品部堂接洽的机会,与林延潮谈几句话,就算不能得到他的赏识,也要留下一个印象,至少混个脸熟嘛。

    林如楚看着两桌十几个年轻子侄,心想自家能有林慎一人能入对方青眼已是相当不错了。

    林如楚有些释然,自己父亲虽说还有些门生故吏,但官场上人走茶凉不一定能指望得上。自己除服后将来也是要回到官场上的,到时候肯定是要仰仗林延潮的。以林延潮的前程而言,将来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能入阁拜相。只要他坐镇在此,水西林家就可以延续辉煌了,说不定将来林家还能再出一两个俊杰,有林延潮照拂那时又可一振家声了。

    于是林如楚将考虑许久的一件事向林高著道出:“延潮贤侄既得中三元,天子在城中登瀛坊修了一座三元牌坊来夸耀科名,乡人们无不羡慕。这一次我丁忧后听闻家里那些老人家也商议在本乡为贤侄再建一状元牌坊好锦上添花,不知叔父可否答允?”

    闻言大伯,三叔二人都是大喜,这可是一件颜面有光的事,他都是一脸殷切地望向林高著。

    林高著看了林延潮一眼则道了一句:“此乃吾孙之幸,不过洪塘已有一座状元牌坊,再建一座会不会太繁?”

    林如楚笑了笑,一旁其子林慎开口道:“叔公多虑了,兄长三元及第何等荣耀,就是再建十座也不为过。”

    闻言众人都是笑了。

    林如楚笑了笑道:“叔父,古代大姓有郡望,郡望之后同姓各宗之间有堂号,之所以要如此分,乃本而达之支,则大宗小宗支派以分,故继之以宗支明图支分而世远系繁不可以不序。”

    “而贤侄三元及第,天下读书人无不仰之。若是在我们水西建一牌坊,天下读书人无不知道贤侄是出自我们水西林家,如此我等皆是颜面有光,也可告慰列祖列宗了,所以还请叔父可以答允。”

    林高著闻言道:“既是这么说,若是再推辞就是不恭了,老朽代延潮多谢了。”

    听此一言,一桌的人都是皆大欢喜。

    林延潮见林高著,大伯,三叔如此高兴,也是笑了笑。

    林延潮又饮了几杯酒,以不胜酒力为由离席。林延潮走到门外自是去找妻儿。

    到了水榭附近,但见水谢临着一座二十余亩的大湖,临湖驳岸而出的亭子里一名说书人在唱着讲评,而儒林班在另一处歇息。

    对着水榭三面都是搭了楼阁,楼阁里拉起了竹帘,显是供女眷孩童看戏用的,而阁楼下的围栏里则是站满了人。

    听林家的下人说自己的妻儿都在楼上雅间看戏,林延潮也就不急着上去。

    何况林家众乡邻们都是全神贯注地围着听评话,一时无人注意自己,林延潮就更不着急了。

    这些人都是林家的族亲,从祠堂里吃了饭后散了出来,就到此处来听戏。

    若是平常场合,他们早避着自己了,也不容易见着。但到了这听评讲的时候,大家倒是随意站着,哪管你是官员,还是百姓。

    林延潮此刻不由想起周朝礼乐制度,这道理也是一样,礼分尊卑,乐以和同。

    放在看戏的时候也是一样,官员也看老百姓也看,在这一刻大家都是平等,上下同乐,这叫乐同礼异。

    林延潮离乡这么多年,也是许久没听过评话了,此刻也是乐得双手负后立在一旁听着,听到妙处还鼓掌喝几句彩来。

    还是人多看戏有意思,一个人在家看戏就很没劲了。

    就在这时听闻一旁有几个人打闹,但见几个少年围着推搡一个少年起来。

    一旁大人只顾着看戏,无暇来管。

    林延潮见了眉头皱了皱,听了那些少年们闹几句,你不是我们林家的宗亲,来这里趁戏作什么?

    是啊,还是与你爹爹回洪塘卖饼去吧。

    说着就是一连串奚落的笑声,而那个少年被对方按在楼阁的朱漆木墩下,满脸涨得通红,却是一言不发,神情上既有几分倔强,又有几分害怕。

    听到洪塘两个字,林延潮就已觉得自己不能袖手旁观下去了,当即走到几个少年旁边轻咳了一声。

    但见一名大人走来,几名少年放开了对方,而被围攻的少年当即欲走,却又被拉住。

    “慢着!”林延潮出声了。

    几个少年见了林延潮一副生人的面孔,不知说什么同时又有些怀疑。

    林延潮笑了笑温言问道:“你们为什么打架?”

    一名少年指着对方道:“他不是我们水西人,鬼鬼祟祟进我们村不知道干什么?”

    那少年闻言也不解释,就是直挺挺地站在那里。

    林延潮闻言故作不知道:“哦?那可了不得,这多亏了你们了,否则让歹人进来真不知如何是好。”

    几名少年闻了大人夸奖当即喜上眉梢。而那少年垂着头仍是一声不吭。

    林延潮点点头道:“既是如此,你们将他看在这里,我去叫人来,拿他就官就是。”

    一名少年赶紧道:“不用不用,打他一顿就好了,就不要报官了。”

    林延潮道:“那可不行,若是村里短了什么财物谁知道,何况他不知底细,还是见官比较妥当。”

    听闻要见官事情就闹大了,一名少年赶紧道:“我认识,我认识,他姓曹,是洪塘人,他爹是卖饼的,这一次随他爹到我们村来卖饼。方才……方才我忘了说。”

    林延潮点点头道:“原来如此,误会解开了就好。”

    就在这时候,林慎带着两名下人来到这里向林延潮问道:“敢问兄长出了什么事吗?”

    几名少年看了林慎一眼,都是十分的畏惧。

    林延潮看了他们一眼笑了笑道:“无妨,就是一场误会,让他们走吧。”

    几名少年当即离去,那少年向林延潮一揖,林延潮向对方笑了笑道:“无须客气,我也是洪塘人,说来是同乡。”

    那少年对着林延潮作揖道:“无论如何还是要多谢方才状元公替小人解围。”

    林延潮讶道:“哦?你认得我,那方才为何不早开口找我帮忙?”

    那少年垂下了头,低声地道:“小人经常随我爹到水西卖饼的,故而他们经常欺负我家。若是刚才实说了,他们颜面无光,以后在心底计较起来,我爹就很难在水西卖饼了。”

    林延潮闻言点点头道:“如此说来,你倒是一位孝子了。”

    那少年当即道:“回状元公的话,也并非全然如此,我爹卖不出饼,家中没有生计,小人也就无法读书了。”

    林延潮与林慎闻言对视一眼,林延潮欣然点点头道:“孺子可教,我看你进退有礼,读了多少年书了?在哪里读书?”

    这少年答道:“回状元公的话,读了三年书了,小人就是在洪塘社学读的书。”

    林延潮闻言大喜,不由扶住少年的肩膀问道:“哦?小友的先生是谁?”

    那少年答道:“先生姓张讳归贺,他待学生很好,他知学生家贫常免去书籍杂费。”

    听到张归贺的名字,林延潮不由一怔,这一刻他想起了当年在社学读书的日子,想起了林诚义,想起了老夫子。

    林延潮失神一会,然后看向对方问道:“小友可知我当年是在哪里读书吗?”

    那少年回答道:“知道,就是在洪塘社学读书。”

    林延潮更喜笑着道:“那你当称我一声师兄才是。”

    那少年躬身道:“学生不敢当,听先生说,社学里的百亩学田都是状元公捐赠的。若非状元公与先生,以学生的家境,恐怕一辈子都无法读书了。此恩此德,学生一辈子报答不尽。”

    林延潮闻言笑了笑,一旁的林慎也是笑了。

    林延潮欣慰地道:“小友不用谢我,我年少时与你一样,也是家里十分的贫穷。幸亏我后来也是遇到几位好老师,这才能够留在社学中,否则我现在也不知身在何处。”

    说到这里,林延潮又道:“但是报答二字不要轻提,我辈读书,既要继先圣之学,亦当薪火相传。当初老师培育我,是盼望圣人的学问不至于断绝,而不是盼望学生各个能够出人头地,若是你能有志于学,好好读书就好了。”

    对方闻言向林延潮肃然一揖道:“多谢状元公教诲,学生记下了。”

    林延潮点了点头,转身离去。他在林慎邀请下举步登楼,到了雅间后,林浅浅与林用都在里面喝茶吃瓜子看戏。

    林延潮坐在一旁,吩咐下人将陈济川叫来。

    外头仍是喝彩声连连,林延潮不时鼓掌。待陈济川到了以后林延潮询问:“你记不记得洪塘有一户人家姓曹,家里是卖饼的?”

    陈济川当即道:“回禀老爷,这实在不知。”

    林延潮道:“无妨,你回洪塘一趟,查清楚了,特别是那家中少年的底细,然后如实来报我。”

    陈济川称是后退下。

    当天林延潮在水西住了一晚上,次日即是离开。

    临行时,林延潮与林如楚说了很久的话,然后又与林慎提了一句,让他有空来自己府上坐坐。

    林如楚,林慎闻言都是大喜,林延潮如此就是有栽培之意了。

    离开水西村后,林延潮让爷爷大伯三叔先回家,自己则是改道乘一小船前往林浦。

    闽水上风浪颠簸,去林浦这条水路少年时林延潮不知走了多少趟了。

    进学之后,自己就很少来书院了,最近一次是八年前回乡省亲时来这里祭拜山长。

    当年山长去世后,书院已是没落了不少,现在应该是原来的讲郎林燎主持吧。

    林延潮还记得林燎授课时,常对自己说古代圣贤读书立身之法,功名才是末流之用,读书切不可舍末逐本。

    江风吹拂,浊水激荡,林延潮思绪万千。

    走了半日,船已到了林浦上岸。

    因为明日就是年节,码头上人很少,看起来有几分萧瑟。

    林延潮走过街道,抬头就是濂浦林家八进士牌坊。

    濂浦林家出过四位尚书,父子孙三代都担任国子监祭酒,家族这份风光不说闽地,在整个明朝也是无人可及,称得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林延潮与展明二人,轻车熟路地来到濂浦林家的老在,他没有穿官袍,更没有带更多随从,若是真的大张旗鼓地来到这里,是很失礼的。

    到了林家老宅门前,林延潮一问知道自己老师林烃居然不在家,而是在书院教书。

    林延潮倒是一愕,都到什么时候了,书院里竟然还没有放假,难道这是要读到大年三十的节奏吗?

    “正是如此,”那门子解释道,“明年的院试提至五月,除了下舍中舍,上舍的学生都在书院苦读呢,不少外地的读书人都没有回家过节了。而本地的读书人,初七以后也要赶来,老爷也是不容易啊。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找我们老爷做什么?”

    林延潮笑了笑道:“我也是你们家老爷当年的一个学生而已,这么多年了回乡来看望老爷,既然如此我就不搅扰了,我去书院找他。”

    说完林延潮与展明二人前往书院。

    到了书院前,也不知何故,书院大门竟没有关。更奇怪的是自己到达时,也没有斋夫,门子出来问询。

    林延潮随即释然,想来是临近年节,斋夫和门子早就回家过节了吧,故而书院没有人留守。

    书院里唯有老师,学子还在留守,如此真是难为他们了。

    林延潮也是经历过这段‘不疯魔不成活’的日子,也知道为了科举,书院里学生是有多么拼命。所以林延潮也不免为自己这些小师弟们报以同情。

    林延潮与展明一路在书院里乱逛,直到文昌阁前,方才看见阁里有人影。

    林延潮让展明留在外面,自己举步来到文昌阁旁。

    但见阁内二十余名学子正坐在小案后,而林烃腰系麻绳,正持卷立于讲案后,而林燎站在一旁。

    岁月无情,林燎比上一次见面时须发又白了不少,而林烃倒是保养很好,双眉微皱持卷讲课。

    林延潮不敢打搅就站在阁边听着,原来是林烃在讲解季课的卷子,如何破题,如何乘题,如何起讲,如何入题,如何起股,一一娓娓道来,讲得十分耐心,也是十分细心。

    其中大多的诀窍,林延潮都听林烃讲过。他讲课向来是如此用心,对学生从来是一视同仁。

    林烃一口气讲了有半个时辰,而林延潮也就如此在台阶下站了半个时辰。

    林延潮突然记得穿越前,曾听一位学长讲了一个故事,说他在社会上摸爬滚打多年后,至今想来还是读书时的时光最快乐,而他最大的愿望就是回到母校,面对当年的老师,坐在教室里从头到尾地再听他讲一堂课。

    林延潮此时此刻就如此站在台阶下,一晃眼那么多年就过去了。

    而此刻林烃已是将手中的卷子放下,当即对着台下的年轻的学生道:“这一次季课,尔等考得如何,我再说下去彼此都是难为情。哎,功课毕竟是自己的,勤字是读书的根本,所以你们不可不用功勤力啊。”

    “明日就是大年三十了,尔等回家不可因过节而荒废了课业,亦不可闭门苦读疏忽了家人。为师记得你们延潮师兄日日以修齐治平磨砺自己,读书乃修身,孝敬父母,与家人共度佳节即为齐家,这些即事功也。”

    林延潮见下面有几个学生眼眶红红的,想来就是这一次考得不佳的学生了。

    一旁林燎点点头,然后朗声道:“尔等听清楚山长所言了?常日你们不是勤问何为事功?如何事功嘛?凡事不一定是要从大处寻,要从小事上处处贴得自己。我们的圣贤之道既不是远在天边,也不是镜花水月,而是在人人的身上,就比如这修身齐家,时时可以身体力行,我们造着去作这就是事功了。”

    林延潮一听心想,什么恩师已成了书院的山长,这么说他返乡丁忧后,也是教起书来了。

    不过也好,既有事作,老师也不会烦闷。

    就在林延潮想着之际,但见林燎还在与学生分说着什么,而林烃却是笑了笑,已将目光看向窗外。

    林延潮见老师看来,不由心底一热,当即几步走上台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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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一百五十一章 不负少年时

    儒家形容一个人品高尚的人,则用‘君子如玉’这几个字。

    每次林延潮看到林烃都不由心想,这就是圣人uu小说的君子吧。

    所谓君子,外带恭顺,内具坚韧,好比如美玉触手生温,没有石头的冰冷,但也能感到内在的坚实。

    玉也没有珠宝黄金那样光彩夺目,一下子就让人看见,但却光华内敛不彰不显,等待别人慢慢的发现。

    所以这说得就是老师的为人吧。

    林延潮走到阁门外定下,但见林燎已露出惊喜的神色,老师林烃却笑着点点头,脸上倒是没有半点意外。

    林延潮躬身行礼道:“学生林延潮拜见老师,拜见讲郎。”

    听到林延潮三个字,下面的案几动了几下,还有笔砚翻倒的声音。

    林烃上前几步,扶住林延潮笑道:“我与讲郎总估摸着你还有几日要来,没料到你今日就到了。”

    林延潮笑道:“老师在这里,学生恨不得立即相见。”

    一旁林燎笑道:“是啊,宗海回乡路上奔波劳碌,实在不需如此赶,家里都看望了吗?”

    林延潮笑了笑道:“自己三天前到家,昨日返乡祭祖,今日就坐船到濂浦来看望两位老师。”

    林烃,林燎二人闻言都是欣慰的点了点头。

    “别站在外面,这里也是你当年读过书的地方。”林烃举袖一指。

    林延潮领命走进文昌阁里,就感受到一等书卷浓墨的味道。

    书院里制的墨锭一贯有添香的习惯,这香味再混着松烟香,令林延潮觉得格外熟悉又格外沁人。

    林延潮走到林烃身旁望下看去,四周景物都是当年在书院读书时摆放的布置。

    而这时众学子们一并离案行礼。

    “晚生拜见状元公!”

    林延潮笑了笑道:“不要称状元公三字,还是叫我一声师兄更好一些。”

    林烃,林燎及众学子们都是笑了。

    林燎在旁道:“一别经年,回乡看望老师,看看当年读书过的地方,宗海有何感慨?”

    林延潮笑了笑道:“仿佛当年读书,后来考举人,中进士,金銮殿上唱名都是大梦一场,睡醒之后,但见自己伏在案几上,左右看看都是当初的同窗。”

    听了林延潮之言,众人不由大笑,林燎笑着调侃道:“此乃庄生梦蝶,觉醒则蘧蘧然周也。”

    听了林燎的话,阁内笑声一片。

    林延潮道:“讲郎,此喻实是贴切。”

    林烃闻言则是叹道:“苏东坡曾道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若是梦不醒来,那么梦于我言,真邪?假邪?”

    林燎笑道:“你看山长又在道苏东坡长思怀古了。”

    林烃闻言微微地笑了笑,然后又看了林燎一眼无奈摇了摇头,然后对林延潮道:“你既回书院来,许久不见,你我就在书院里随意逛一逛。”

    闻言学子们都因与林延潮无暇说上几句话而露出惋惜的神色。

    林延潮见了这一幕停下脚步。

    林烃见此笑道:“看来还是宗海先与他们说几句吧!”

    众学子们脸上都是大喜,露出恳求的神情来。

    于是林延潮点了点头,站到了讲案前,看着书院学生都是十几岁的少年,其中最大的也不过十五六岁如此,一个个看起来都是那么朝气蓬勃,他不由感叹岁月催人。

    林延潮当即道:“当年我也是与你们差不多的年纪来至书院,在此蒙山长与讲郎教导,书院教会了我很多读书做人的道理,这是一辈子也受用不尽的,同时我还收获最珍贵的同窗之谊,以及师生之情。”

    “我想起当年在书院时读书……”

    众学子听到这里,都是十分认真,其实若非因为林三元的名气,他们早就觉得这些话都是套路之谈。

    但这些话对于林延潮而言,却是句句发自肺腑,记起当年在书院读书时的日子,自己埋首穷经,专研于学问,每天都要读到半夜三更,直到灯油耗尽时方才停手。一片黑暗中蓦然回首,才发觉空荡荡的书屋里已只剩下自己一人。

    然后自己回到寝室,一路唯有天上星光陪伴。

    此时此情说起来,除了林延潮自己,下面的学子们又如何能理解这个中滋味呢?

    “……说来纵是艰苦,但于我而言却甚是怀念,有良师益友,纵是日子过得艰苦,但只要能沉下心来读书,时时刻刻皆是开卷有益。哪似现在案牍劳形,公事劳心,早已没有了当初磨志读书时的心境,日日惭愧于学问无法寸进。”

    听到这里林烃是点起头来。

    “今日思来想去有一句肺腑之言,但盼各位珍惜光阴,为了胸中之抱负,更为了天下家国,不负少年时。而吾心目中更有一少年中国在!”

    说到这里,林延潮突然话锋一转。

    “……欲言国之老少,请先言人之老少。老年人常思既往,少年人常思将来。惟思既往也,故生留恋心;惟思将来也,故生希望心。惟留恋也,故保守;惟希望也,故进取。惟保守也,故永旧;惟进取也,故日新。惟思既往也,事事皆其所已经者,故惟知照例;惟思将来也,事事皆其所未经者,故常敢破格……”

    “……将来天下之责任,不在他人,而全在我少年。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国富;少年强则国强,……”

    林延潮将这《少年中国说》化为自己的言语道了出来,当初梁启超作此文时,中国先后经甲午之败,庚子之变。日本上下蔑中国为老大帝国,意思是老态龙钟的老人,而梁启超撰文反击,故而有了此文。

    如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国富;少年强则国强之言,不仅脍炙人口,更催人奋进。后世对于梁启超为人有争议,但他的文章确实可以当得上‘惊心动魄,一字千金,人人uu小说所无,却为人人意中所有,虽铁石人亦应感动’的评价。

    “……干将发硎,有作其芒。天戴其苍,地履其黄。纵有千古,横有八荒。前途似海,来日方长。美哉我少年中国,与天不老!壮哉我中国少年,与国无疆!”

    说到这里,满堂学子已是无不热泪盈眶,可以想象这篇文章在后世轰动程度,无数有志于革时救亡的年轻人,读了此文后以少年中国之少年或新中国之少年自称。

    此文也使得有识之士意识到当注重当今少年的教育,再从少年的教育中注重民族精神和时代精神的培养。

    说完之后,林延潮向众学子们作揖,然后方与林烃一并离去。但学堂上的学子们却是久久不能平静,沉浸在林延潮方才那番话种。

    当下就有几人就方才的回忆,将林延潮所言抄录了下来攥之成文,一段时间之后这篇文章就如此流传开来。

    而林烃与林延潮此刻正在走在书院之中,四面都是以往熟悉的景物。

    林延潮先来到借庐斋前,这里是山长林垠自缢的地方。

    他死后书斋就被书院封存起来,面对于此林延潮唏嘘很久了。

    二人离开书斋后,林烃念起:“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国富;少年强则国强,此言极好。你主张事功主张变法的文章,为师都已读过了。本来有所担忧,但今日又听你言少年中国这番话其中有句,惟思既往也,事事皆其所已经者,故惟知照例。惟思将来也,事事皆其所未经者,故常敢破格。这少年与这家国一样都是要向将来看的,不敢变法,不敢破格就要成了暮气沉沉,死水一潭。”

    林延潮闻言大喜道:“学生多谢老师。”

    林烃咳了几声然后道:“谈不上谢字,为师已是老了,做事难免畏首畏尾,难有破旧革新,继往开来之决心?所以朝堂上当是宗海你们这些年轻后辈大有主张之时。为师看来这变法的事是可以为一为的。”

    林延潮此刻不知说什么才好。

    二人走了一段路,林烃领着林延潮到了书院的一处园圃前,指着道:“你看这都是我这些年栽种的。”

    林延潮笑着道:“我记得老师当年喜欢栽种花草,今日怎么改种起田来了?”

    林烃摇头道:“这是我种的番薯,我回乡后俗事缠身,前一段才空出闲来要了一些就随手在书院里种,看看是否真的外面说得那么好?”

    林延潮闻言顿觉得胸口一堵,师恩如山啊。

    林烃继续道:“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所以我必须亲自下田,不可假手于人。何况我也想知道都是五谷所出,同样是春种秋收,这番薯亩产为何能如此多?而且还不用水,可以种在北方的旱田,南方的梯田里。”

    “说到底还是民以食为天,国家以农事为本。我总担心你步子走不好,空谈不能落为实绩,但你能在农事上迈出这一步,足见你是有一番深思熟虑的。”

    林延潮道:“学生哪里有老师说得这么好,北方是比南方缺水,但是北方也比南方冷,这番薯如何藏种过冬才是难题,幸好有徐御史,他在京畿屯田多年,方才解决了这件事。”

    林烃抬起头看了林延潮一眼,满怀欣慰地道:“甚好,甚好,今日一见你倒是处事内敛多了。”

一千一百五十二章 太仓银

    岁末之时,天寒地冻,极是寒冷,相府门前的石狮子下门子尽管是戴着暖耳棉帽,仍是给冻得鼻涕直流。

    马上过年,又是这么冷的天,往日车马不绝的相府今日想来也没什么客人,门子索性就将双手拢到袖里去,回到门凳前坐会。

    但就在这时,门子看到几道人影,但见一名老者带着两名仆人在雪天里直往相府行走。

    那门子定睛一看吃了一惊,赶紧对相府门后叫了一声:“快开门,王阁老来了。”

    “哪位王阁老?”门后懒洋洋地问了一句。

    门子啐了一句骂道:“还有哪位王阁老,让你开就是了。”

    说完门子赶忙撑起伞下阶迎接连忙道:“哎呦我的阁老,怎么这么冷的天,你还走到相府来呢?”

    王锡爵看了门子一眼没有领情,也没有说话,步伐极快递走进相府,那门子举着伞子小步快跑地跟在后头陪笑道:“阁老好脚力,年轻后生都走不过你。”

    王锡爵坐上驮轿直接前往相府的书房。

    进了书房,相府的下人服侍老者脱去的罩衣,首辅申时行正在写书信示意王锡爵先宽坐。

    过了一会,申时行将帖子递给身旁宋九道:“此信交给李琯,告诉他他虽是老夫的门生,但以原官除补是朝廷选官的规矩不能造次,让他安心在福建按察使任上。”

    宋九借信称是接信,然后向王锡爵一点头退下。

    申时行看向王锡爵笑问:“听闻荆石没有坐轿子?”

    王锡爵道:“坐着来的但半途上坏了。轿夫外班新补,没走了几步路摔在地上,自己人撞了不说,还磕了轿底。故而我就徒步来了。”

    申时行闻言笑道:“宰辅者万钧也,不足为奇,我再送了你一顶就是。”

    王锡爵笑了笑道:“仆谢过元翁。”

    申时行点点头,起身离案与王锡爵并坐在炕上,端起茶盅呷了一口道:“今年真可谓多事之秋,边事不宁,又遭大旱,昨日四川巡抚八百里加急言茂州又是地震,百姓死伤不少,一年来什么事都给我们遇上了。”

    王锡爵道:“元辅,我方才去了一趟户部。户部计曰,万历十七年正月起至十二月初十日止除旧管外岁入太仓银三百二十七万有奇,岁出太仓银三百四十六万有奇,岁出之数浮于岁入令,也就是亏空了近二十万两。眼下太仓里外库银止三十一万有奇。”

    “方才说的是今年,到了明年也就是万历十八年,上半年应发年例除了辽东镇以外,已经题发宁夏固原二镇上半年扣足应发之数,余候下半年补足外其宣府大同山西蓟州永平密云昌平易州井陉甘肃凡十镇年例岁额并补延绥一镇欠少共该银一百三十一万有奇,这些皆系紧急军需必须着朝廷马上解决。”

    一提到钱的事,申时行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大明的战略重地是在辽东,除了辽东边饷优先供应外,其他各镇都要慢一拍。

    当然朝廷说了,不是不给,而是拖一拖,但拖久了还是要给的。

    拖延边饷之事已经令边镇官兵怨声载道了,若是真的不给,闹出哗变来,或被外敌乘虚而入责后果不堪设想。

    申时行以手捏了捏眉间,这一刻王锡爵看出对方有几分心力交瘁:“外库真的没钱了?”

    “今年因岁灾伤蠲停数多,各省应解钱粮又多拖欠,朝廷也是实在没有办法。户部说了难,否则山西,陕西,山东赈济的事就要停。”

    申时行伸手一止问道:“窖房银还有多少?”

    王锡爵道:“刚盘算过了,原先有四百万两,这几年支过一百七十五万有奇,眼下余银二百二十四万有奇。”

    明朝这太仓库,有新库或老库之分。

    这老库可以理解为大明的战略储备金,一般是只存不支。

    老库在嘉靖,隆庆年间都曾见底过几次,老鼠在里面都可以横冲直撞了,有跟没有什么两样。

    一直到了张居正在位时,当时太仓收支平衡,还有盈余。

    于是万历三年由张居正别于老库新库设立窖库,将朝廷每年盈余存入窖库中。

    仅万历八年,户部尚书张学颜一年就封存了两百万两白银贮至窖库里。

    到了张居正去位后,张四维,申时行当国时,太仓的收支平衡不要谈了,万历十四年时皇帝就将手伸进窖库了,开始还只借一点,然后就是大把大把伸手捞了。

    而另一个时空的万历四十六年五月,当时总督仓场户部尚书张问达直接在奏章上讲,‘以银库言之,老库银仅八万八千余两。外库随到随支,绝无四五万两贮过十数日者’。

    这还没到萨尔浒呢,但朝廷已经窘迫成这样。好比一个人存折上只有八百块钱,每个月工资一到账就要被划走,钱包里基本没有超过五十块的时候。朋友结婚,你连三百块都包不起。

    要知道万历前十年时,张居正能当家,李太后前前后后从他拿走五百万两银子,张居正去位后,李太后又拿了七八百万两银子给小儿子结婚,连天子本人都豪气地花了七百多万建寿宫。

    就是如此张居正仍为朝廷积攒了千万两的家当,而且外用李成梁,戚继光平定了边患,内用潘季驯治理黄河,梳理漕运,当时可以称得上四方无事,天下太平。

    有了张居正攒下的家底,申时行这宰相当的绝对比他后任轻松,至少在这窖库里贮银还没用完之前。

    申时行捏须道:“朝廷当年设内外库时,用意在于内库扃钥惟谨,外库以便支放。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仆办不成,但这前人洒土后人迷眼的事……看来史书上少不了这一笔喽。”

    “元辅……”

    申时行摇了摇头道:“现在也我们唯有先年过了,明年再节衣缩食,等到灾情平定下来,日子也就缓过来了。你看是不是这么办,欠边饷一百三十七万两,先从外库里调,外库存银三十一万两就凑个二十五万两,剩余不足老夫当奏请天子由窖库补齐。”

    王锡爵算了一笔账,也就是要从口子窖里动用一百零六万两,如此窖库就仅剩下一百一十八万两,这才没几年朝廷就用去了两百八十一万两。

    今年还可以对付过去,明年后年……果真是前人洒土后人迷眼。

    王锡爵在沉思,申时行看向他问道:“或许荆石你还有其他高见?”

    王锡爵道:“不敢。”

    申时行抚须道:“荆石,老夫这么些年来,深感精疲力尽,这万钧之担将来迟早要落在许次辅与你的身上,所以还有什么事你尽管提,乘着老夫还在位上。”

    王锡爵想了想当即道:“元翁,那么仆就直言了,为今之计当应有作为,正所谓预则立,不预则废,眼下朝廷举步维艰,太仓入不敷出,这支出的大头就在于赈济边饷这二事上。”

    “民以食为天,民不得食要么沦为流民,要么沦为盗贼,甚至造反。朝廷募兵剿寇,钱从何来?从百姓处来,可是如此一来越敛财民越乱,欲剿贼贼愈多。所以若要分个轻重先后,朝廷当以赈济备荒为先。”

    申时行点点头道:“此言切中要害。我记得前几年四川有一个彭县,当地欠税甚多,于是县令自作聪明想了个办法,把欠税作为衙役胥吏的工食银,让他们的催缴。结果胥吏衙役下乡,弄得民不聊生,结果没有两个月彭县就反了,然后县令的人头被挂在城头上示众。这县令死也就死了,但事后平定民乱却费了朝廷多少钱粮。”

    王锡爵闻言叹息,然后道:“正如元辅所言,若要赈济,必须得人。要得人,当用循臣。循臣者敢于大刀阔斧革除时弊!”

    申时行点点头道:“与我想到一处去了,荆石心底一定有人选了吧?”

    王锡爵道:“我要向元辅举荐两个人。”

    “今岁大旱,北方里陕西山西山东最重,反而直隶不需朝廷如何赈济,百姓自安,我以为这都是屯田御史的功劳。”

    申时行道:“我记得这屯田御史是李三才?”

    王锡爵道:“正是,元辅还记得这李三才。他是万历二年的进士,后官至户部郎中,于万历十一年时为右通政魏允贞求情被贬为推官,后来吏部考选有名,任山东佥事。今年因为徐贞明被革,故而是我向元辅举荐他以尚宝司卿兼任屯田御史。”

    申时行笑了笑道:“我当然记得,此人为官甚是敢言啊!”

    王锡爵当然知道申时行言下之意,当年魏允贞上疏,说内阁阁臣张居正,吕调阳,张四维,申时行,马自强等人在位时,公然为自己的儿子在科举里开绿灯,宰相的儿子先后进士及第,此事简直岂有此理。

    魏允贞上疏后,当时的首辅张四维大怒,感觉被自己学生捅了一刀,当即请求致仕,连申时行也被牵连进去。结果天子贬了魏允贞的官员,李三才很有义气的上疏求情,然后一并被贬。

    王锡爵道:“此人并非是卖直沽名之士。此人是仆的学生,故想来知他的为人,故而也不避嫌向元辅荐之。”

    申时行点点头道:“荆石,自古以来官员选拔举贤使能。我们身为内阁大学士,哪里能识得天下那么多官吏,故而朝廷用人之时,我等唯有从熟悉的人中选拔德才兼备之士,否则事情办得不好,我等亦当其责也。用其权当其责,没有避嫌不避嫌之说。”

    “等今岁直隶各府民情我当向陛下保举此人,还有另一人呢?”

    王锡爵道:“多谢元辅。说来这另一人,也是有屯垦之功,李三才在给我里的书信说了,这一次直隶屯垦备荒,多仰仗前任徐贞明开垦旱田之功,他所栽的番薯,苞谷之物都颇为耐旱,即便是在今年这个年景,收成仍是不错。”

    “仆想来若是北直隶推广番薯,苞谷,并推至山东,山西,甚至辽东各省,如此以后再遇上这等大旱就不惧了。元翁这徐贞明之功实有大功德于百姓,堪比神农再世。”

    申时行闻言没有说话。

    王锡爵问道:“元翁?”

    申时行道:“李三才还好说,但这徐贞明……”

    “是否有不妥之处?”

    申时行摇了摇图道:“实不相瞒,老夫确实为徐贞明为难。这革除徐贞明是皇上的旨意,之前此人办水田结果砸了,然后是张鲸保下来了。天子早就对他不喜,这几年改水田屯旱田还未见功,他就被革了。陛下言番薯之物无用,吃多了容易拉稀胀气,如何当主食,故而不许民间多种,若表徐贞明之功,圣上颜面上不好看,我等身为大臣的,不可令人主陷于两难啊。”

    王锡爵闻言不由深思,他记得这番薯是林延潮向天子推荐的,然后怎么被徐贞明拿去栽用呢?说明二人有瓜葛啊。

    徐贞明天子早不罢,晚不罢,偏偏在林延潮辞官后数日罢去,其中必然有玄机。

    王锡爵道:“元辅,直隶今年未有大灾情,待明年直隶各省报上来时,肯定是大功一件。到时候天子必会过问,我虽有栽培学生之心,但也知他之所以能成事,在于徐贞明也。若不报上,怕是凉了下面官员之心。”

    “若非徐贞明违圣意栽种番薯,怎么会有这等大功,他若不赏以后何人敢破格办事?”

    申时行笑了笑道:“有功者天自酬之,若是急切于彰表,反而不妥。”

    王锡爵闻言不明白申时行的意思,只能道:“那一切依元翁之意。”

    王锡爵又禀告几句其他事,然后告辞。

    申时行将王锡爵送出门后道了一句‘万物作焉而不辞,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夫唯弗居,是以不去!’

    说完后,申时行回到书房。

    却说王锡爵坐着申时行赠的轿子,正赶往户部。

    回朝后担任内阁大学士,他即分管户部。两人是同年,一个是状元,一个是榜眼,在翰林院时就有人笑谈,将二人比作瑜亮。

    张居正去后,王锡爵因反对张居正身负天下之望,无数人请求他入阁。王锡爵却没有着急,足足等了两年才入阁拜相。

    说来天子对王锡爵的信任,其实更在申时行之上。故而王锡爵的学生李植想让他取申时行而代之。

    王锡爵不免背负于此,但入阁后申时行一直待他甚厚,没有成见,从不相疑。

    王锡爵也放下心思,报答于申时行。

    论人品,王锡爵是天下誉之的君子高士。

    此刻他在轿子上不由吟起‘*************。*************。这首诗来。

    此诗是林延潮所作,王锡爵虽觉得林延潮此人人品不及自己学生李三才多矣,但这首诗他十分喜爱,道尽了他一生之抱负,以至于每日都要吟几次。

    正在细想时,听得外头一阵喧哗声,他掀开轿帘一角看去。

    看了一会,王锡爵放下轿帘来,外面原来是顺天府上下官员百姓正在祈雪。

    王锡爵叹了口气,直到了户部方才下轿。

    户部尚书宋䌲早已在堂上等着,一见王锡爵即立即迎出衙门来问道:“元驭兄与元辅商议得如何了?”

    王锡爵点点头道;“已是妥当了。外库支二十五万两,不足从窖银里支。”

    宋䌲闻言先是一喜,随即脸上又是一黯,喜的是边饷终于有了着落,黯然的是动用窖房银实在是吃老本,掏家底,说起来是颜面无光。

    王锡爵道:“元辅也没有怪罪他人,眼下朝廷正值多事之秋,来年再想办法就是,元辅说了当务之急还是在于赈济,让百姓得食。”

    宋䌲点点头,二人一并走进衙门,但见户部十三司官员都在檐下候着,见了王锡爵都是行礼。

    “大家都进厅入坐吧!”

    众官员各就各位后,宋䌲道:“各省报上赈济的事,你们再向王阁老禀告一遍。”

    当即一名官员道:“下官山西司郎中,上月接山西巡抚禀告,山西连岁遭灾,眼下全赖社仓维持,百姓初步得食。”

    “下官山东司郎中,山东巡抚禀告,山东今年大旱,司里已经没有钱了,富人已不肯再借钱给地方。为今之计,只有朝廷准百姓输粟者给授冠带,现在此事已移交吏部。”

    “下官陕西司郎中,陕西已裁民壮弓兵诸役,不向征民间工食银,另请朝廷请减额解赎银,此事部里已是核准。”

    王锡爵与宋䌲对视一眼,彼此点了点头。

    “两淮巡盐御史李汝华已奏请户部,今年如数缴纳两淮余盐六十万两,开中钱明年二月前也可缴齐,预计盐税到库之后,除了支取官俸等项外,还可余十万两。”

    王锡爵闻言不由惊喜道:“两淮盐税可是烂摊子啊!我记得这李汝华可是归德人士,大司农的同乡吧。”

    宋䌲微微笑了笑道:“确实为吾同乡后辈。”

    王锡爵竖起大拇指道:“果真还是大司农之乡人才辈出啊!”

    宋纁闻言笑道:“不敢当,不敢当。”

    王锡爵刚问完,这边一名官员起身道:“下官浙江司郎中,浙江今年钱财紧张,没有余钱,浙江巡抚奏请于宁波开海,如此可以以海贸之利济赈。”

一千一百五十三章 造势

    听闻浙江巡抚请求在宁波开海的消息,王锡爵,宋纁脸色都不是很好看。

    下面官员议论纷纷。

    “怎么不答允开海,难道今年浙江的钱粮就不上缴朝廷了吗?”

    “是啊,山东,陕西,陕西受灾的几个大省,钱粮是可以缓一缓的。但是浙江之请就没有理由了。”

    “朝廷之钱粮都仰仗于江南鱼米之乡,浙江一贯富庶,原来指望着他们供给钱粮作为周转,稍解眼下燃眉之急,但浙江却主张开海难道是要借此机会要挟于朝廷吗?”

    “浙江必是见福建开海之利,故而起意,但自古以来浙江福建为倭国贡道,若是宁海开海,重蹈明州之乱,荼毒浙江百姓,后果不堪设想。”

    “浙江巡抚之见必须予以驳回!”

    众官员议论之间,倒是没有一个人为浙江说话。

    这倒也是一等政治正确,为什么呢?

    因为朱元璋曾规定,不许苏州,松江,浙江,江西三个地方的人在户部任官。后来江西被排除,但两百年来苏松,浙江两个地方的人确实没有在户部任官。

    当然朱元璋初衷是好的,苏松,浙江是明朝的钱粮重地,他怕这两个地方的人在当地任官,会照顾自己家乡的人。

    突然有人讥笑道:“此论真为书生之见也。”

    王锡爵心底也是反对开海,听了此言不由道:“何人在堂下出此狂妄之语!”

    左右往堂上看去,但见末座走出一人朗声道:“下官户部四川司郎中郭正域,方才的话是下官说的。”

    王锡爵见了对方心底一凛,此人是林延潮的门生,与孙承宗,袁宗道三人齐名,在朝中很有名望,有三贤之称。

    王锡爵计较了一下道:“你姑且说一说,若说不出则……!”

    郭正域拱手道:“诸位可知宋之南渡,其利尤溥。自与金和议之后,三处榷场岁入百余万緡。所输送北朝金银,尚不及其半。每岁终竟于盱眙岁币库搬取输与朝廷,敢问岁贡是亏是赚?”

    “然而不涉及朝廷,我朝书生之辈,不知军国大计。动则云禁绝通番,以杜寇患。不知闽广大家,正利官府之禁为私占之地,如嘉靖间,闽浙遭倭祸,皆起于豪右之潜通岛夷。”

    “眼下闽浙一提开海,动则否之。又何得宽于广东而严于闽浙乎。将来若倭寇不取闽粤海道,而借朝鲜之道入境问贡当如何?”

    郭正域此言一出,王锡爵心想一派胡言,朝鲜是明朝藩属,倭寇怎么会从朝鲜入境。

    但仔细一想,郭正域的话还是有道理的。

    朝廷里的读书人一提到互贡,就想起宋朝的岁币,觉得是一件很屈辱的事。却也不想想互贡给朝廷带来的好处。

    众官员也是议论起来。

    郭正域说到这里向王锡爵一揖,然后一瘸一拐地走出厅去。

    王锡爵看了他的背影,与宋纁二人低声说了几句话。这时候宋纁抬手道:“慢着!”

    郭正域闻言停下脚步转身面向大堂。宋纁道:“郭郎中回去将此事写一个条陈来。”

    郭正域闻言当即道:“是,部堂大人。”

    当下部议结束后。

    宋纁送王锡爵出门,王锡爵道:“两淮巡盐御史李汝华能将盐税收齐实有大功,不知他是用何办法,一到任后即有奇效。”

    宋纁道:“阁老刚接手户部有所不知,两淮盐法之难在于余盐与开中,李汝华这一次上奏朝廷将淮南之盐分为十纲,每纲由大盐商出面购买盐引,然后……”

    王锡爵吃惊道:“这不是扑买之法吗?”

    宋纁点点头道:“是啊,此事争议颇大,李汝华向两淮盐商商定是今年之盐引作为窝本,从此之后两淮购盐销盐即由购买窝本盐商子孙相继。但此事一出我担心会引起朝堂上的大争议,最后做主改为暂行一年。”

    王锡爵点点头道:“还是部堂大人老成谋国,盐商行销盐引即可,但统盐之权从汉昭帝盐铁之议后就一直为政府所持,此例一开后果不堪设想。”

    宋纁不置可否地道:“眼下国库空虚,故而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具体如何还要明年再议一议,但听闻陛下对此甚是赞许,嘉奖李汝华的旨意马上就要下了。”

    儿卖爷田不心疼。

    王锡爵差一点从口里冒出这一句来,但想想是皇上说的就算了。

    王锡爵心想,这位宋纁甚是老成持重,平日看来是断不可能赞成此举,但李汝华肯定作了不少功夫,此人是宋纁的同乡,这一次又出任两淮巡盐御史。李汝华办事得力,宋纁在天子面前也有功劳,难怪他在此事居然持许可之见。

    王锡爵当即道:“不成,两淮盐税多年的积弊还是在于吏治上,怎能因为税收不上来,而将盐税包给商人呢?”

    “如此朝廷也省事了,以后是不是也能将一个县甚至一个省的钱粮包给几个大的乡绅,由他们代征,当年元朝行扑买之法而民怨沸腾,此事是有教训的。”

    宋纁闻言笑了笑,没有与王锡爵争辩。

    “元辅如何计较?他可不能坐视不管啊!”

    宋纁看了王锡爵一眼,压低声音道:“阁老真不知道?此事就是林侯官在背后出的主意啊!”

    王锡爵闻言脚步一停,身后的户部大小官员,见王锡爵突然停下脚步不知出了什么情况,当即也是停下脚步,对着四面屋檐装作无事地聊起天来。

    王锡爵此刻心底震惊无以复加。

    怎么事事都可以看到林延潮的影子。

    从徐贞明屯田种番薯,再到郭正域出言支持开海,最后到现在两淮盐税,都有林延潮插手的痕迹。

    他不是辞官还乡了吗?为何还能有如此影响力?

    一两件事上也就罢了,但这三件事联在一起,却令王锡爵深感不简单,莫非他在这背后下一盘很大的棋?

    “阁老?”宋纁问道。

    王锡爵示意无妨,然后问宋纁道:“大司农,以你之见林侯官如何?”

    宋纁闻言想了一会,然后道:“这一时倒是不知如何说起。”

    王锡爵道:“难道大司农讳莫如深?”

    宋纁笑道:“阁老与林侯官当年同为会试主考官,论知其人阁老应该在宋某之上吧。”

    王锡爵从户部衙门回到自己家中,管家王五上前道:“老爷,弇州先生的家仆陶正

    求见!”

    王锡爵仍在沉思林延潮的事,他看了王五一眼倒是没有回过神来。

    王锡爵的管家王五与张居正的管家游七,申时行的管家宋九,被京中官场称为五七九。

    当时有人模仿史书为五七九三位作了一个列传,人称五七九传。

    五者,姓王名佐,人称王五,七者,姓游名守礼人称游七;九者,姓宋名徐宾,人称宋九或申宋九。

    这文章如何暂且不论,就说当时官员对几人风评。

    于慎行评价游七、宋九,就毫不客气地比作梁冀家奴秦宫、霍光家奴冯子都也,梁冀,霍光都是权臣,作为二人的家奴,秦宫冯子都皆十分的嚣张。

    唯独王五,于慎行评价了一句,王五以清谨为名,不大烜赫耳。

    后来沈德符作万历野获编里提到这五七九传,说游七骄横那是真的,但宋九的事有点夸张了。他还说这五七九传其实就是一词林大佬写的,因入阁失败故而借游七,王五的事来讽刺宋九。

    最后沈德符还怕自己说得不明白更是在书里一处不起眼的角落写上,这五七九传其实就是于慎行托名写的。

    不过沈德符与于慎行对王五评论倒是一致。

    王五曾娶了一个京中名妓冯氏为妾,但此事触了王锡爵之讳,最后王五不得不将冯氏逐出。

    王五行事更是比宋九小心,在外接洽时从不敢与官员并走同坐,每次见了官员都是恭恭敬敬的行礼然后避道在一旁。

    王锡爵问道:“这陶正怎么来京了?”

    王五道:“听闻是来送信,小人想来不是弇州先生又得了几样古玩,送到京来请老爷掌眼吧。”

    王锡爵闻言笑了笑。

    王锡爵,王世贞都是很喜欢古玩,故而志趣相投,不仅他们二人连他们的家仆王五,陶正都是如此。

    厅里陶正一见王锡爵即上前磕头,王锡爵笑了笑道:“你家老爷身子如何?”

    陶正叹道:“回阁老的话,不太好,身子一日坏似一日。”

    王锡爵面色凝重当即道:“坐下说。”

    二人聊了一番,王锡爵才知道这一年多来王世贞右眼失明,左目也是不能视物,所以派家仆来请王锡爵在朝廷那说话,让他尽快辞官回乡。

    王锡爵听闻老友如此,也是不胜伤感当下允了。

    接着王锡爵又问陶正王世贞近况,王世贞虽在病中,人却不闲,给了一位叫李时珍的写的书作序,这一次陶正还将此书带到京里来给王锡爵过目。

    王锡爵笑了笑接过书来,上面还有王世贞的一封信。

    王锡爵取信看完后却是脸色一沉。

    然后王锡爵若无其事地问起了南京,及老家的情况,突然他话锋一转道:“你家老爷在信里提到南京的官员,对于两淮盐税变法甚是支持,此事当真?”

    陶正道:“确实不假,老爷说官员,盐商,灶民都称其便利,不过听闻朝廷上面对此策有些反对,所以当地士绅都甚为担忧,有些苏州,两淮的官员还到老爷府上拜访,恳请老爷在朝廷上说几句好话。”

    王锡爵站起身来,负手踱步了一阵问道:“你家老爷虽在南京任官,但眼既不好,身子也不好,平日里足不出衙,很多也是道听途说来的吧。”

    陶正道:“阁老有所不知,小人在南京也听闻很多官员议论两淮盐税,但都是持嘉许的态度,别的不说今年官盐比往年也便宜了一些,老百姓也是得利。”

    王锡爵冷笑道:“不过今年而已,以后也能如此吗?再说官民称便,盐商支持,连朝廷也将税收上来了。人人都是叫好,就没有说不好的,怎么会有这等好事。”

    陶正笑着道:“当然也有人说不好。两淮的私盐贩子,可是发愁了,以往他们去盐场取拿盐,那是官府的盐随便拿。现在盐场里的盐都是人家的了,如此这些硕鼠们就难了。”

    “这倒有些道理,”王锡爵微微点了点头,忽然道:“我记得前礼部侍郎林侯官是你们老爷的门生吧!”

    陶正笑着道:“不错,老爷夫人每年寿诞,林侯官都托人送水礼寿屏来,虽不贵重,却是有心了。阁老为何突有此问?”

    王锡爵笑着道:“偶然想起而已。”

    说完王锡爵的余光看向了王世贞给自己的信。

    又聊了几句,王锡爵即命王五招待陶正用饭,而自己更衣换下官服后,走到了后堂。

    家里饭菜已是准备妥当,妻妾与长子王衡都在等着王锡爵开饭。

    却说万历十六年的顺天乡试,王衡高中解元。然后被弹劾与申时行的女婿李鸿在乡试里作弊,此事闹得沸沸扬扬。

    王锡爵当时因此更是气得直接辞官。

    此事闹过后,王衡无法参加第二年的会试,人家张居正,申时行的儿子都是保送进士,而王衡因为是王锡爵的儿子,反而连进士也没办法考,故而他不免郁郁。

    王锡爵也觉得此事对他的儿子不公平,王衡的才华他是知道的,但因为自己之故反而令儿子受了委屈。所以王锡爵对儿子心底是有愧疚的,但身为一名父亲,他又不好将这些话直说,只好用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这样的话来安慰他。

    所以饭桌见了王衡,王锡爵就主动挑起话头问他今日又去了哪里?

    王衡道:“今日被同年相邀去参加文会。”

    王锡爵听了皱眉道:“眼下的文会大多虚文应事,一群人吃喝玩乐而已,多取无益。”

    见了王衡脸色黯然,王锡爵随即又心想,儿子在京也是无事,他已经是举人但没办法参加会试,总不能把他关在家里,哪里也不能去。

    参加文会散散心也是好的。

    想到这里,王锡爵板着的脸稍稍松了松,不过这在表面上是看不出来的。

    王锡爵对王衡:“吃得慢些,你既去参加文会,可有见到什么俊杰吗?都是哪里的士子啊?”

    王衡道:“多半都是浙籍士子,有举人,也有监生,还有一些没有功名。浙江的读书人不少都奉陆王与事功二学,讲得是知行合一,实践出真知,不少人的学问并非是纸上谈兵,反而能见些真章。”

    王锡爵闻言一晒,他对于这些书生之见,向来是不以为然的。

    他话要出口,但想想如此不是又把话题截断了吗?

    于是王锡爵放下筷子,喝了口茶漱口后道:“甚好,见贤当思齐也,学问上还是要取长补短的。那么既然都是浙江的士子,大家在谈论什么?”

    王衡见父亲放下筷子,自己也是搁筷恭敬地道:“都是学问上身体力行的事,至于政局倒是谈论一些近来朝廷主张在宁波开海的事。”

    王衡说完,但见父亲脸色突然很难看,当即脸色一变。

    王锡爵平复下情绪道:“这是哪里来的风声?我怎么不知道?你仔细与我说来。”

    王衡当即道:“听闻是浙南那边士绅向巡抚建言的,私下有人揣测后面支持的人是嘉靖二十三年的状元秦华峰以及前漕运总督王临海。”

    “不过又听闻宁波士子那边是反对的,毕竟当初明州之乱,他们是深受其害,恐怕没这么快缓过来。但是其余浙江的读书人支持的不少,主要还是看福建那边海贸得利。还有一原因浙江那边读书人从商的风气本来就是盛,特别是浙东永嘉那一带,故而事功学那通商惠工的主张很受当地读书人的……”

    王衡说了一半却见王锡爵脸色不喜,当即就不说了。

    王锡爵问道:“你之前不是一贯甚厌事功之学吗?怎么近年来也亲近这一套了。”

    “父亲大人,孩儿不敢,只是如实转述而已。”

    王锡爵道:“那以你之见开海之事如何?”

    王衡道:“孩儿不过是一介孝廉,圣人文章还未读透,对朝堂上事不敢有主张。”

    王锡爵知道自己这个儿子才华横溢,但一直担心他恃才傲物,故而这几年着实打磨了好一阵,让他收敛性子。

    所以见他这么说,王锡爵难得赞许道:“你的性子倒是比以前沉稳多了,不过家里人说话,就不要有顾忌,随便谈谈。”

    王衡当然知道自己父亲喜欢听什么,于是道:“孩儿以为当见利思义,义然后取,人不厌其取。”

    听到这里王锡爵欣慰地点点头。

    王衡见父亲的表情,知道自己‘破题’破成功了。于是王衡道:“依孩儿浅见,开海之事虽有通商之利,但也要看看是否妨碍社稷民生,若是民心浮动,不事生产,或令浙江百姓再受倭害,就不可因其利而害其民,所以此事朝廷必须三思。”

    王锡爵点点头道:“不错,外人眼红开海之利,却不知太祖当初禁海之所由。总而言之你要记住事事因循而成,不可简单以因果而论。若是朝廷缺钱就去求利,那么容易因利而害义,见利而忘义。”

    “譬如这浙江开海,还有两淮盐税,看似倡议之人疏解朝廷钱粮之困,但在我看来,幕后却似有人用此笼络地方官员,为自己起复造势!”

    .。m.

一千一百五十四章 太平盛世

    贴春联,油桃符,吃年糕,都是省城的民俗。

    除夕前一天夜里,林家上下的女眷就起了大早忙活蒸年糕。

    闽地的年糕又称糖粿,到了年节前,家家户户都是要准备。

    若说起今日的咸甜之争来,那么明朝闽地百姓大多都是甜党。

    糖粿就是如此,百姓们平日不吃,唯独过年才用。在除夕的大前夜里,林家厨房里就准备起大蒸笼了。

    孩童们知道要蒸年糕时,都跑来厨房在大人膝旁绕来绕去地看着,谈起年糕的好吃口里吧嗒吧嗒地流着口水。

    林敬昆担起了叔叔的责任,给第一次回家过年的林用讲起了年糕。

    说了一会,大娘,三娘,林浅浅即将孩子们赶出了厨房。

    家人先是量米,然后用石磨将米磨成米浆,此米必须用糯米,新米所制,林家的女眷都是亲自磨米,这都是老家以前的规矩。那时候林家上下虽穷,但过年时一定是要美美吃一顿,家里人也会放下成见这一天暂时变得和睦起来。

    大娘,三娘,林浅浅亲自操劳,至于其他下人只是打个下手而来。

    糯米,新米都是早浸泡好的,用石磨磨好以后,就装入布袋子里,然后用重物压着流汁。

    等到实了以后,一家人用年糕叶两两叠起密密实实地铺在蒸笼底部,然后将米浆倒入。这年糕叶又称作粿箬,看起来像是艳山姜的叶子。

    米浆倒入蒸笼时再撒上油豆皮,花生,蒸好后再油炸。

    期间林延潮偶尔也来厨房看了一眼,但见家人在厨房里忙着,蒸笼里的蒸汽特腾腾,灶火红红火火的,在朦朦胧胧的照亮一道道的人影。

    看着这熟悉的工序,林延潮不胜温馨,当年自己也有帮忙的想法,但林浅浅总是让自己走开,他知道林浅浅是用意是自己多花一些时间好好读书,不用浪费时间在这庖厨之事。

    不过林浅浅不知林延潮纯粹只是想帮帮她而已。

    年糕炸好后,外面看来金黄酥脆,然后再将煮好的白糖水用来勾芡。

    林浅浅看见林延潮在厨房外面踱步,当下端了一碗年糕给林延潮。

    “第一锅年糕好了,一会再蒸,相公你先尝尝看看好吃不好吃。”

    林延潮听了点点头,用筷子夹了一筷子年糕,尝在口中外表酥脆,内里沾着白糖水却有一等清甜。

    一口热乎乎的年糕下肚,整个寒冬的冷意都随之驱散了。

    林浅浅盯着林延潮等着他说好吃不好吃,却听他没有说话忙问道:“是不是太甜了些,我们在京城住得太久,会不会吃惯甜的?”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刚刚好,这才是糖粿的味道。”

    林延潮又吃了一块,不经意转过头来眼前则是林浅浅满是喜悦的笑容。她那双眼弯弯的样子,明媚的笑容,也是随着年糕的滋味甜到了林延潮的心底。

    糖粿碗里热腾腾的,林延潮的目光有些恍惚,他双手握住了林浅浅端碗的手:“天怪冷的,给你暖一暖。”

    “瞎扯。”林浅浅不好意思白了林延潮一眼,说完却一笑。

    夜色之下,厨房正往外四面冒着蒸气,下人们又是忙着煮年糕,人虽走来走去,却是一时没人朝夫妻二人这里看来。

    这一碗年糕含着夫妻间多少情绪,年少时家里煮好了年糕,林浅浅都会第一个给林延潮端来,自己吃过了,她再吃,多少年了都是这样。

    在今天大家过惯好时候,整日想着如何燃烧卡路里,畏糖如虎,但古时候过年时一点点的糖,对于穷苦人家而言,整年的辛苦生活中仅有品尝到的甘甜。

    那时两人能够躲在被窝里,对着一碗白糖粿吃上大半日。

    所以林延潮想来,爷爷说的没错,自己娶了林浅浅是他的福气。不是非等到功成名就,金榜题名再去娶妻,能在自己不完美的时候,碰上一个愿意与你共度一生的女子,大家从寒微时彼此扶持,彼此成长,彼此努力,然后成为更完美的人,这才是一段感情最美好的时候。

    “爹!娘!我也要吃年糕。”

    听了林用的声音,林延潮赶忙放开了林浅浅的手。

    “明天再吃!”林延潮说了一句。

    林用闻言垂下头脑袋,很是不高兴的样子。

    林浅浅瞪了林延潮一眼,弯下身子亲自将年糕夹入林用的口中。

    “好吃吗?”

    “好吃!”林用吃得不亦乐乎然后口里嚼着年糕含糊不清地又补了一句,“娘煮得都好吃。”

    林延潮道了一句道:“好了,就一块,别上火了。”

    林用一听正要垂头,林浅浅已经道:“吴妈,再端一碗糖水米汤来。”

    然后林浅浅对林延潮笑道:“原汤化原食,就不怕上火。”

    林用把整碗年糕都捧在怀里,眉飞色舞地道:“果真还是娘疼我!”

    除夕当天的一大早,大伯,三叔与还有管家,家人一道至三元坊里送年礼。

    大伯,三叔都穿着崭新的锦袍,头上戴着瓜皮帽,在里长的陪同下一家一户敲门过去。

    “恭喜,恭喜,拜年,拜年!”

    “拜年啦!听闻潮囝从京里回来了。府上可是热闹了吧。”

    “是啊,过年让潮囝给大伯你拜年。”

    “这可不敢当,潮囝听闻现在都是部堂大人了。”

    “就算是部堂大人,潮囝官再大,还不是你老人家看着长大的。过几日府上摆酒,你老人家就来喝酒,到时潮囝敬你一杯。”

    “那好啊。状元公的酒我一定要喝的。”

    “好好,一定一定到时一定来啊。”

    “有心了,有心了。”

    说完大伯三叔送上了年礼,新蒸好的糖粿,还有从城里老字号买来的芋头糕,芋泥,肉丸糕,最后还有一双大鲢鱼,年年有鱼故而年年有余。

    坊巷里充满了欢乐的笑声,也充满了年味。

    而林延潮则在家里与妻儿作伴,过年了哪里也不想去,家里永远是最舒服的。而省城里的官员也不会在这时候来打搅,唯独就是里长来了一趟。

    林延潮自搬到这三元坊来,里长对他们一家都是十分照顾,故而里长来时,林高著也拄着拐杖迎接,祖孙与里长说了一阵子的话。

    外头爆竹的陆续响起,小孩子笑着在院子里跑来跑去,林延潮与里长说了一阵话,看向院子里脸上都是笑意。

    “过年啦!”林高著看着嬉笑打闹的孩童,脸上的皱眉也舒展开来。

    里长满脸笑容地道:“自老太爷般到我们三元坊来,日子是越过越好了,而我们三元坊的百姓也沾着老太爷的光,日子也是越过越好了。”

    林高著笑道:“不敢当,其实咱们啊谁也没有沾谁的光,我们是沾了这太平盛世的光,要不是戚爷爷,俞爷爷赶走了倭寇,咱们哪里有这好时候,日子一年好似一年!”

    “老太爷说得是啊,多亏了戚爷爷,俞爷爷,咱们如今才有这太平盛世享啊!”里长也是感慨。

    林延潮也是点了点头。

    吃了中午饭后,年就更近了。

    府里的下人这时给林家上下拜年,林延潮从京里回了家后,这一次过年给下人的赏钱就给了双份。

    下人们拿着赏钱都是高兴,然后家在附近的下人们就拿着赏钱往家里赶回家过年。

    其余下人就在府里,与林家一并共度佳节。

    然后林敬昆带着家里的小孩买来了好多烟花爆竹,以及过年用的花灯。这时府里上上下下已是开始挂起了灯笼,将林府整个照着亮堂堂的。

    厅堂上则是红烛高挂,酒菜陆续端上后,一家人都入席,合家团圆,共饮晚宴。

    喝了屠苏酒后,桌上的菜也是用了一遍,大人们都继续坐着说话,孩童们就早就坐不住,随着敬昆一起去放烟花,林延潮吩咐陈济川,展明认真看紧了,而府里早早清出一个地方来好让孩童们放着烟花。

    大人们一面吃着酒,说说笑笑。年夜饭上,大伯一口菜就着一口酒,大娘出奇温顺地给大伯夹菜。林高著年事虽高牙口依旧很好,还不断给林延潮小儿子添菜,至于林延潮林浅浅则是与三叔三娘敬酒。

    那边已是在燃红鞭炮,同时三元坊里也是陆续响起鞭炮声,整个省城里家家户户大体也是如此,坐在桌边吃着团圆饭。

    吃过团圆饭后,按照闽地的习俗要再拂厅与堂,然后煮隔年饭。隔年饭以木制蒸饭甑装盛,到了初一各家各户不煮新饭,要吃隔年饭。

    不论富贵贫穷,达官贵人,普通百姓人家,家家户户过年都是大体如此,就算没有山珍,大鱼大肉,只要一家人团聚也足有年味。

    三元坊里的坊人,省城居民们,以及天南地北的百姓同享这太平盛世,同时也盛赞这太平盛世。

    林延潮敬酒之后,看到林高著已是坐在一旁搂着林用在那边看烟花。见了这一幕,夫妻二人就驻足在一旁。

    而这时候一颗绚丽烟花已是在头上绽放,照得众人的脸一下子都明亮起来。

    “太爷爷,你看!好不好看!”林用笑着拍手指着。而孩童们也是欢呼雀跃。

    林高著看着林用道:“好看,一家人在身边就好看!”

    Ps:以这一章提前向诸位书友们,兄弟姐妹们拜个早年,祝大家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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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一百五十五章 老朋友

    除夕守岁,一直闹到了次日。

    随着年一过,老百姓们板着手指头计算着,这也是到了圣天子在位的第十八年,也就是万历十八年。

    在另一个时空的历史上,前面十七年,朝廷虽称得上小有边乱,灾祸,但依托着张居正改革的红利,大体上还算是歌舞升平,四海无事。

    但从这一年起,朝廷面临严重财政赤字,渐渐无力应对四面之事。

    从几件事可以看得出来,如户部上奏,太仓里窖库,老库存银见底,朝廷全年财政亏空近一百万。

    天子命内臣责问内阁,近来屡有人请求朝廷开矿,为何户部没有听说过允许。申时行说了好几个理由,其中一条最有意思,他说朝廷急切求矿,此事若为外夷得知,恐怕为人看透国家眼下窘迫的现状。

    还有一事,面对日益增长的宗藩年贡,朝廷无力支付,天子下旨允许无爵的宗室自己择业。

    林延潮大约知道这些情况,但他不知道这个时空因为自己的穿越,历史轨迹是否有所改变。

    但毋庸置疑,张居正去位后,朝廷从每年收入盈余,到后来收支平衡,再到现在的入不敷出,然后动用之前的积蓄,大体还算过得体面。

    但从这一年起,朝廷用度已是开始捉襟见肘,日子渐渐不好过了,国家面临着危机。

    不过说来穷则生变,危机之中却蕴含着转机,现在还算有回天之术。

    其实就算是到了萨尔浒,或者是崇祯皇帝刚即位那会,高层都还有自救的机会,甚至到了洪承畴兵败松山那时候,都有理论上的可能。

    这就好比生病了,越早治疗效果越好。

    张居正去后,朝堂上高层不会把变法两个字看在眼底,但现在就不一样了。

    就好比人有些不舒服了才会去看医生,但是平常没事,能吃能跳吃门门香,医生告诉你这里要划一刀,大部分人谁肯信?甚至一巴掌给医生呼过去。

    当然主治医生谁也不知道这一刀开下去,是不是一定能解决病灶,但若是趁早治,他可以告诉病人把握大一些。与其整日指望神医,倒不如病人主动配合。

    所以在林延潮眼底,变法与治病也是一样,口才有时候比医术更重要。或者你成为权威,要不然在别人眼底你就是蒙古大夫,好心说几句还要被打。

    新年刚过,林延潮丝毫没有在家闲居的意思,而是忙着交游。

    首先就是同年,同案相聚。

    乡试会试殿试大三关同科考中举人进士的称同年,至于县府院小三关考中的称为同案。

    大三关和大三关取中的老师也不同。

    反正就是从低到高排,等级越高的科举考试里取中的老师,同年就越最重要。林延潮这一次回乡,除了拜见老师,亲戚,下面的事就是见一见老同学。

    正是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功成名就后不热衷开同学会,谁知道?一开口不谈几个亿的项目,谁知道你发了财。

    作为万历四年福建乡试林延潮榜的解元,林延潮在省城里的得聚楼邀请同年。年前时陈济川就替林延潮出面邀请,然后回禀林延潮说有九人可以到场。

    这一科福州中试举人十八名,有的已经病逝,有的在外地任官,其中就有出仕琉球的林材,因此到了九人还算不错。

    他们分别是杨继显,官至肇庆府同知。

    林士钊,赵州知州。

    黄大有,屡试不第居乡。

    陈植,屡次不第居乡。

    林裕阳,连山知县。

    林起凤,南皮教谕。

    谢洞,屡次不第居乡。

    郑日近,临安知县。

    其中除了林延潮外,官位最高的就是吴尧弼。他在万历四年中举后即进京赶考中进士,入翰林院为庶吉士,后来散馆到地方为官,官至贵州佥事后称疾在家。

    见此林延潮倒是很感慨了一番,果真是举人出身,就算没有中进士,这些同年们起点也是不低。

    但名单看到最末,林延潮心底也是一黯,该来人的没有来啊,众同年中少了翁正春啊。

    陈济川笑道:“老爷,这些人不少平日里都居家不出的,不见外人,或者人在外地,但他们听了老爷宴请后,除了实在不能来的都是当即答允了,看来还是老爷的面子大啊。”

    林延潮笑了笑道:“拿我的帖子给得聚楼的老板定位子,雅间不必大,但一定要清净。还有见面礼准备妥当了吗?”

    陈济川道:“这里是单子还请老爷过目。”

    林延潮将礼单道:“文房四宝里笔要湖笔,砚要端砚。其余太多了也不必,多了就是俗气了,再划去两样就是。”

    陈济川道:“府里还有上好的苏绣。”

    林延潮点点头道:“嗯,可以。”

    当天到了赴宴时候,林延潮坐着轿子即到了得聚楼。

    林延潮虽没有吩咐,但老板知道林延潮要来,特意将楼里的客人清光,然后亲自带着伙计在楼下等候林延潮的大驾。

    到了宴厅一推门,林延潮但见九名同年已经到了。他们本是正襟危坐,见了林延潮都是整齐划一地起身见礼。

    林延潮举手按了按道:“诸位年兄实在抱歉,路上耽搁了一会,请恕我来迟之罪。”

    众同年们纷纷笑着道:“部堂大人贵人多忙,我等等候也是应当的。”

    林延潮笑道:“岂敢,年弟我一会自罚三杯。”

    说到这里,林延潮到了主位上,示意众人入座。

    众人有知府,知州,知县,官都不小,平素也是见得惯官员的人,就算没有官身的举人,在地方也是乡绅,地方官见了都要客客气气的。

    但林延潮身为那一榜的解元,本就是光环所在众人瞩目,现在又是以三品京堂致仕,众人在他面前,当然不敢以同年自居,而是战战兢兢以下僚身份拜见。

    林延潮大体聊了几句,打开话匣子,众人都是放松了三分,场上倒是吴尧弼心思重重。

    这位吴尧弼,万历八年林延潮进京赶考时,他已是庶吉士,当时还去门上拜会了一次,当时吴尧弼还以前辈的身份勉励了几句,哪知自己进翰林院时,他就散馆离京了,现在仕途很不如意。

    林延潮见此笑了笑,就聊起了过去他们那一科乡试的事,人得志以后,就喜欢聊以前过苦日子的时候,然后衬托金榜题名的喜悦,席上话题也就在这里转来转去。

    从座主聊到同年,酒也过了三巡,这时没有官身的同年纷纷借醉酒,家里有事告退,剩下都是官员,于是话题就不一样了。

    聊了几句,林士钊即出言问道:“部堂大人,听闻近来有风声,说琉球意欲内通倭国,故而朝廷上为防止倭患,有重新禁海的传言,不知部堂大人是如何看的?”

    其余官员也是露出关切的神色。

    林延潮看了林士钊一眼,他的弟弟林国相是万历十一年进士,与叶向高是同年。他的意见自己必须慎重回答。

    林延潮想了想道:“此事我从未有听过,所以也不好下什么论断。不过月港开海之事,乃禁中有开,开中有禁,此事关乎朝廷国策,要更张也没那么容易。”

    众人都是点了点头,稍稍放下心来。

    林延潮说完顺便问起众人对于开海的意见。

    不少官员认为月港开港后,确实福建倭患减轻了许多,若是重新禁海,那些因为禁海而有所损失的大海商们恐怕又要再掀风浪。

    然后就是一些深入的话题,林延潮偶尔谈及几位内阁,尚书时,他们都是神色一动。他们身为外官不说见到内阁,尚书,就是一般部寺官员等闲也见不着,甚至还要受京衙吏员的气。

    要不是林延潮是他们同年,他们哪里有机会与他坐下来聊天,接下来他们的言语不由露出亲近,投靠等等意思来。

    期间吴尧弼再三欲言又止,却没有机会,倒是林延潮得了空时,告诉他改日来自己家一趟。

    仅这一句话令吴尧弼露出感激的神色。

    这一番宴后,众人离去,过了几日,林延潮又有一宴。

    此宴就不如前一宴了,请的是林延潮院试,府试的同案。

    比起之前而言,与宴之人显然身份都低了不少,但对林延潮而言感情却深厚多了。他的举人同年交情其实都不深,因为能考中举人就已算得上跨越阶层了,得意后交得朋友也就淡了许多,更多是利益往来。

    而这一次出面相邀的倒不是林延潮,而是陈一愚。

    陈一愚出面后,他的族兄弟陈振龙,陈行贵还将林延潮当初在濂江书院读书的同窗也叫来了。陈家兄弟在省城面子很大,邀请了百余人之多。

    这一次林延潮却是心情颇为忐忑,邀请这么多人,能来几个?他心底不知还能遇到几位旧友,如翁正春一直避而不见,着实已令他心底老不是滋味了。

    其实在他想来,除了乡试同年聚一聚也就算了,这小三关的同案见了又有什么意思,大家不是一个层面上,难有提携之说,如此一来自己不是纯粹来显摆了吗?

    但陈一愚,陈行贵他们都是极力邀请。林延潮心想或许大家还有几分当年旧情在,故而就抱着如此心情来了。

    这一天林延潮赶了大早,轻车简从即来到南园,意料之外的是还真见到几位故人。

    Ps:这几天更新有些少,年后会大力补上,在这里再次祝大家新年快乐,吉祥如意,心想事成。

    .。m.

一千一百五十六章 激励(新年好)

    相聚的地方就在陈行贵的南园里,当年陈一愚在南园主持诗会,作为林延潮府试前的扬名之用,林延潮,黄碧友,翁正春等人都有来。

    陈一愚,陈振龙,陈行贵知道林延潮驾临府上时,都是早早在府门外出迎。

    徐贞明被罢后,陈振龙从京离开,转而在苏松,浙江推广番薯,知道林延潮回乡后这几天才从浙江赶来。

    至于陈行贵这几年在苏州经营钱庄的生意,也是听闻林延潮返乡后,着急从苏州赶回来的。

    陈一愚还是如此屡试不第,不过有陈振龙,陈行贵的支持,他素来也不缺钱花,不仅有这么大的园子,还畜养戏班美婢,平日里鲜衣美食,出行有骏马华车,日子是相当的滋润。

    现在陈家的富贵都系于林延潮身上,眼下林延潮回乡一趟,陈家自然是帮他张罗前张罗后,排场的事涉及面子一样不能落下,务必是要办好了。。

    林延潮也知道陈家是一番好意,故而没有推却。

    到了南园时,林延潮除了见到陈家三人时,还见到自己的一位老友正是当年与自己和于青舟交好的黄碧友。

    看见对方林延潮浮起笑意,他想起很多,比如在书院里一起读书的时候,县试时二人同场较技,一起住在庙里作及第大梦,后来他又在自己家里读书,再后来二人一起加入文林社,然后就是当年自己回乡,二人当时已没有太多话语可聊,但昔年情谊仍在。

    见到黄碧友的一面,这些记忆一下子都鲜活了起来。但见他已不是年轻时的样子,现在脸色有些灰黄,背也有些驼背,额上也有了皱纹。

    黄碧友见到自己后脸色也有几分激动,久别重逢喜色从脸上闪过,然后看了陈行贵,陈振龙,陈一愚他们三人此刻都恭恭敬敬地站在林延潮身后。

    黄碧友敛起神情,弯着身子拜下道:“见过部堂大人。”

    林延潮心底一黯,随即摇了摇头道:“你怎么也与我来这一套啊。”

    黄碧友连忙解释道:“以往不知尊卑,眼下岂敢如当初那般,如此也太不知分寸。”

    陈行贵倒是笑着道:“诶,黄兄当初你也不是这样的,上一次部堂大人回乡,你可是说宗海再如何发迹也是我等的旧友,原来如何当是如何,他是不会介意的。”

    黄碧友满是尴尬道:“别提了,别提了。你也不是吗?听闻你也是给部堂大人再做事的。”

    听了黄碧友的话,众人都是笑了,至少陈行贵他还是敢揶揄的。

    林延潮笑着道:“行贵他以前帮过我,现在已是不帮了。你近况如何,来坐下说,咱们还是如往常一样,这话不是客套。”

    黄碧友缓缓坐下道:“回禀部堂大人,其实当年我进学后便自以为了得就放松了学业,与这位陈兄及他狐朋狗友一起走马章台,钱花了不少,书也无心读了,数次乡试都名落孙山。”

    林延潮看了陈行贵一眼摇了摇头,人家陈行贵是经商出身,功名之路对他而言不过是可走不走的一条路而已。但对于黄碧友而言考取功名是唯一改变阶层的机会,但他却看到陈行贵去青楼很潇洒,觉得他行你也行,于是人家怎么样,你也学着怎么样。人家去青楼,你也跟着去青楼。

    最后他没考上,你也没考上,但是他还有退路,你却已经自绝前程。

    “后来眼见着我们文林社里的叶兄,陈兄他们一个个都领乡书,我也是颜面无光就少去了社集了。没料到乡试失利后,自己在县学日子过得也勉强,不得大宗师赏识无缘为廪生。不为廪生,如此每个月就没有廪米补助,选贡也没有希望。几年前分家后,我的日子就过得紧来,又兼年纪大了,书也难以读进去,常常昨日读了,今日就忘了,看来此生无缘于功名了。”

    说到这里黄碧友沉默了起来。

    林延潮也是感叹,文林社里如叶向高,陈应龙如此都是少数,大部分人都是如黄碧友般困在某一处。

    生员出身,举人出身,进士出身就是一个巨大的鸿沟,‘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体制令阶层划分得如此明显,才使得没有功名的人显得如此的绝望。

    对于黄碧友与林延潮而言,最令对方感到心底有落差的,当初大家都曾在一条起跑线上,但十几年后双方的差距已是云泥。

    面对如此,即便是林延潮也不知当与黄碧友如何相处,虽说少年情谊很重要,贫贱之交不可忘,但真到了面前林延潮也不知如何与黄碧友相待。

    黄碧友不是陈行贵,在地位日渐悬殊下,他总是能很好的调整他对自己的态度,不失诚恳,不令人觉得势利。

    林延潮起了身,之后自己的院试同案,府试同案,县试同案陆续来了。

    确实他们与自己的进士同年,举人同年不同,小三关的同案大多都是如黄碧友那般混得不如意。

    看着一个个熟悉又陌生的面孔,林延潮一时也不知说什么话才好。林延潮后来才知道为了让这些人前来,陈行贵出手可谓十分大方,只要肯来之人就有三两银子车马费奉上,到了南园后,还有二两银子的面礼。

    所以很多人是不是因此而来见自己,林延潮就不得而知了。

    来了后众人赴宴,各坐席上畅饮。林延潮痛饮数杯,也不多说话。

    在他的席旁有两人坐着聊天。

    一人长吟道:“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另一人笑着道:“这是当年汉高祖刘邦平定英布后返回沛县老家,宴请乡人尊长,在席间刘邦击筑唱大风歌,你说当时刘邦是何心情?”

    对方答道:“恐怕是高处不胜寒。”

    另一人点点头道:“我虽不敢比刘邦,但揣测其心境也是差不多。汉高祖出身草莽,时人常笑他不如项羽多矣,但读这大风歌可知刘邦乃真英雄。”

    二人一问一答,声音虽然不大,却正好让林延潮听见。林延潮知道是他们拍自己马屁,将自己比作刘邦,不过眼下此情此景还与刘邦在沛县老家唱大风歌时真有几分相似。

    近百人围坐在宴厅里,而中央几位当年同窗大声唱诗,诗中都是功名荣华,衣锦还乡之词,一旁众人听得兴致勃勃并不时击节叫好。

    林延潮也不知此中有几分真情,又有几分假意,但身在如此歌功颂德中,人也恰似身处于那三月暖风中,吹得人欲醉。

    林延潮看了一眼手中酒杯,这还真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正在唱诗之际,陈济川走来在林延潮耳边说了几句话。

    林延潮一听当即以更衣的名义离开宴厅。

    在陈行贵的领路下,林延潮步伐匆匆。转过几处角门后,林延潮看到了一位故人,他当即对着他的背影唤道:“克生兄!”

    对方听到林延潮叫他的名字,背心一抖,脚步停下。

    “克生兄,你……你还是来了。”林延潮赶上对方由衷言道。

    一名头发花白的中年男子笑了笑,向林延潮行礼然后笑了笑道:“宗海兄,别来无恙。”

    林延潮看着翁正春发鬓斑白的样子叹了口气。

    “当初在得聚楼相邀,你没有前往,我真是担心不已,生怕你不认我这个朋友了。”

    翁正春看向林延潮,苦笑道:“不敢当,以部堂大人今时今日的地位,请翁某赴宴已是高攀了。”

    “其实上一次推却后,翁某心底很是过意不去,思来想去最后还是今日来看一看。可惜还是耽搁得晚了,否则一大早从洪塘老家来,也是可以先到一步的。”

    林延潮不会问为何对方不雇车来,他听同窗说过翁正春多次上京赶考所费巨大,又不擅长治家,所以颇为贫寒。

    “克生兄多谢你了,这么多年了,还是念着咱们这份情谊。”

    翁正春笑了笑道:“其实我也知今日有些窘迫,但想着这么多年没见你了,所以要见一见。当年会试后,我任过延平府教授,后转任龙溪教谕,算是见了不少世面,否则今日站在宗海你的面前,还真有些难为情呢。”

    翁正春说到这里有几分缅怀:“还记得当年咱们在洪塘,你问我读多少书可以考县试,府试,但是我还觉得你自恃太高,我是书香门第出身,而当时你不过是平民百姓而已,现在想来实在是我短见了。同学之中你是我见过天资最高的人。”

    林延潮道:“你还说这些作什么?你说我天资再高又如何?当年院试你可是第一,我是第二啊!”

    谈到当年院试,翁正春有几分感动道:“是啊,你还记得。”

    “不知记得,记得当时我还看了你的文章是佩服得五体投地,总觉得这辈子是写不出如此的文章来了。”

    翁正春又喜又是悲凉地道:“是啊,那次我胜了你一着。不过后来差得远了,否则也不会屡次不第,最后还差点败光了家财。”

    听了翁正春之言林延潮当即道:“克生兄,听我一言,自古胜人者,先胜己。”

    翁正春听了林延潮的话有些意动。

    Ps:新年新气象,祝大家新年好!

    .。m.

一千一百五十七章 创办书院

    其实当年翁正春数次落第,林延潮也曾问过当初主试过他的主考官许国以及其他人,问他们为什么不取翁正春的文章。

    许国对林延潮是知无不言,就直言翁正春文章他是有印象,还特意在考后拆名时看了他的卷子。

    无论从哪方面说翁正春的才学都是一流的,但美中不足的就是读他文章里总感觉到一等自伤之意,从这点上在立意上落了下成,所以难以入他们之眼。

    听了许国的话,林延潮知道文如其人,翁正春性子本身就是如此,但这样的文章是考场大忌,所以难怪他的文章一直不得会试考官青眼。

    但这不是大的问题,稍稍变一变文风即可。

    林延潮挽留翁正春,既是为了昔年一起读书的交情,更是惜才之意。

    翁正春听了林延潮的话苦笑道:“胜人者先胜己,说得容易,做何其难啊!翁某对于科场早已是心灰意冷。”

    “今日还是贺你衣锦还乡要紧,至于翁某的事不要再提了,以免扫了大家兴致。”

    翁正春都这么说了,林延潮也不好再劝。

    二人当即回到了宴厅之中,林延潮命人好生招待翁正春,自己则回到了首席。

    这时候众人见林延潮回来了,几位当初一并在濂江书院读书的同窗一并捧着一个物盒上前。

    当先一人笑着道:“自从知道部堂大人这一次荣归故里后,我等同窗之间就一直想着如何贺一贺。但说来惭愧,我等身无长物,即便是有,部堂大人居官清廉也必不肯收。”

    说到这里,众人都是笑了起来。

    那人道:“所以我等琢磨了半天,就费了一点心思作了此物赠予部堂,略表寸心!”

    林延潮微微笑着道:“诸位一片心意,我怎么敢当呢。”

    众人都是笑着道:“张兄,到底是何礼赠予部堂大人,不要掖着藏着,快给我们一观!”

    当即几个人打开了礼盒,林延潮看去原来盒子里是一卷画。

    几人摊开画来,这画有三尺来高,画上绘得也很简单。画前两树梅花,梅花书后是一间书屋,而书屋里灯火通明,一名读书人在其中乘雪读书。

    林延潮看到这画面不由一滞,这画实在是送的很有心意啊。

    那读书人分明就是自己,至于这书屋与梅花则是书院里的二梅书屋,画中说得就是自己当年在书院里苦读的一段时光,也是林延潮最难以忘怀的时光。

    众人看到此画,赞叹不已,而林延潮也是感慨不已。

    一旁的人言道:“正所谓踏雪寻梅梅未开,伫立雪中默等待。当初有云,孟浩然情怀旷达,常冒雪骑驴寻梅,旁人问,他答曰:“吾诗思在灞桥风雪中驴背上。”

    “是啊,古时名士踏雪寻梅何等风雅,而今我读书人寒窗苦读,窗前梅花在雪中却自绽放,正所谓梅花香自苦寒来。”

    “一在动,一在守,此一动一静之道,立意深远,立意深远啊!”

    数人你一言我一语,不知不觉间已是润物细无声。

    看着这画众人当然是羡慕不已,林延潮可以感到张豪远,陈一愚,黄碧友这些老同学心情更是不一般。

    “还请部堂大人不嫌弃。”对方将画奉上。

    林延潮接过此话道:“大家同窗之间今日能到此与林某一叙旧谊,就已是林某之荣幸,得赠如此之物,我实在不知说什么才好,唯有在此谢过,领下诸位此情。”

    几名赠画的同窗闻言都是大喜,一人道:“梅花香自苦寒来,此时此景怎能无诗,还请部堂大人题一首诗于此画。”

    “是啊,如此之画就可名传千古了。”

    “正是,正是,我等也洗耳恭听,一饱耳福。”

    林延潮闻言微微一笑,今日这同窗叙旧,陈家真是煞费苦心啊。无论这唱诗,还是赠画确实都很和自己衣锦还乡的心境,可是……

    而一旁翁正春看来众人此举有奉承林延潮的嫌疑,但林延潮这等大员还乡,若说没有奉承是不可能的,而今日此举之中也有文人的风雅,不算太过分就是。

    见众人一并相邀,同案同窗相聚的气氛也达到了**,大家都等着林延潮吟出一首诗来,或者留下什么文墨好铭记此刻。

    身处众人目光之中,林延潮却笑了笑,然后摇头道:“好一句梅花想起苦寒来,确实令林某想起了当年在书院寒窗苦读的日子。记得刚入书院时,山长曾问林某为何要来书院读书?林某当时仓促之下答曰,穷则独善其身,达者兼济天下!当时情景至今林某仍历历在目。”

    林延潮想起濂江书院的山长,以及当时在山长前初出茅庐的少年,这画面在脑海中微微定格。

    从思绪中抽回,林延潮看向众人笑了笑道:“大家都是林某的同窗,所以在大家面前,林某也不避提当年的臭事。大家都是知道林某少时贫贱,要不是老师资助和赏识,根本无力就学。当年在书院林某甚为困顿,所以气量狭隘,不能容人,全赖师长与同窗包容。思来想去在书院中唯足称道就是勤奋二字,但提此林某更是惭愧,这寒窗苦读的初衷实为了稻粱谋之,说来说去唯有想着如何独善其身而已。”

    听了林延潮这几句话,众人都是没料到他话锋如此一转。

    但见林延潮肃然言道:“不过林某至今唯一不后悔就是在书院读书时的光阴,林某最庆幸的是在年少偏激的时候,得师长之教诲,同窗之督促,令我明白圣贤道理,走上了正道。修身后成,方能齐家,齐家有成,方能治国,治国有成,方能平天下。这是林某为学至今仍信之不疑之言。”

    “而今日衣锦还乡,荣归故里,承蒙诸位盛情,如此厚爱,林某感激之余,却想起为官至今虽荣华富贵,却没有建树,更是知道诸位要提醒林某要为‘穷善达济’这后半句之事了。若继续放任岁月蹉跎,光阴荏苒,岂是我辈所为乎?所以林某收下此画,在此也谢过诸位好意。”

    林延潮一言之下,满堂皆静,谁也没有想到在赠画之后,林延潮却道出如此一番话来。

    “说得好!”

    “此真金玉良言。”

    不知是谁道一句,随即满堂之上,众人喝彩连连,掌声雷动。

    而一旁翁正春目睹着这一切,听了林延潮这一番话后他有几分茫然若失。他心底道,这么多年了,我比宗海是越差越远了。我常意不平矣,读书时常想着愤世嫉俗,自己为官以后如何兼济天下,但真正为官之后,却想着如何独善其身,此真为本末倒置了。

    想到这里,翁正春将心情平复下来,以往的心结也在不知不觉间被打开了。

    最后陈一愚仍是取来笔墨请林延潮留下文墨。

    林延潮抬起头想了想,然后与众人言道:“人生百年,立于幼学。诸位都是林某的同窗,同案,今日林某不如与诸位定一个百年之约,在座若有人活到百岁,看看今昔如何?”

    当即林延潮提笔一挥而就。

    众人争相捧墨读之,看看林延潮到底写得是什么?

    但见上面写着如下。

    忆昔常别,阳关千叠,

    狂歌曾竞夜,

    收拾山河待百年约。

    同窗情,千千结,

    问少年心事,

    眼底闽水,心底黄河月。-

    此后世的名字称燕园情,被视作北大校歌,林延潮今日用来,将未名湖改作了闽水,将燕园情改为了同窗情而已。

    一词作罢,众人不住称赞。

    这一刻林延潮想起当年毕业之时,那时也是如此情景。

    林延潮举起酒杯,这狂歌竞夜,同窗之情,少年时的书生抱负都融入了这杯酒里,他与众人痛饮,达旦而罢。

    次日林延潮与众人一一作别,不少人红了眼眶。

    待送翁正春时,翁正春主动与林延潮道:“宗海兄昨日之言,与翁某而言如醍醐灌顶一般。我已决定改变初衷,参加下一科的会试,随宗海兄一起走一走那治平之道。”

    听了翁正春的话,林延潮不胜高兴道:“太好了,如此真是朝廷的幸甚,也是林某之幸甚。”

    翁正春这时道:“宗海兄莫要抬举翁某了,我也只是试一试罢了。其实昨日听宗海兄之言,翁某心底除了钦佩之余,还有一事不解。宗海兄既怀兼济天下之志,为何却又从朝廷辞官。舍庙堂之外,还有何处可以安邦定国呢?”

    林延潮闻言大笑道:“克生兄所言极是,其实不止你一人如此说,旁人早有建议。其实在林某看来治平之功未必要在庙堂上才能修的,教书育人照样可以。”

    “这一次回乡,我打算办一间书院,教授学生,让圣贤之道薪火相传!”

    翁正春闻言肃容道:“原来宗海兄早有大志,是翁某冒昧相询了,不知宗海兄既办书院可有翁某能够效劳的地方。”

    林延潮闻言一笑当即道:“若是克生兄肯帮我就太好了,有书院不可无读书人,有读书人不可无教书人。克生兄才华横溢,若是能替我教授学生就好了。不用太多,每旬来两趟就好了,每月支十两银子你看如何?如此你既有馆谷养家,也不耽搁你读书备考的功夫。”

    十两银子已是相当丰厚,而且一月只用来教书六趟,实在是一份很不错的作馆生计。

    翁正春知道是林延潮扶持自己,当下道:“宗海兄此情,翁某此生默默无闻也就罢了,若有出头之日必当犬马报之。”

    林延潮笑道:“以你我之情谊,说这样的话实在就是见外了。”

    说完二人长揖作别。

    却说林延潮从南园回府以后,即着手开始筹办书院事宜。

    对于在家乡筹办书院,是林延潮一直有的念头。

    不仅仅是学成报答乡里,寄托于情怀,更关乎于他的抱负。

    常言道树无根不长,人无志不立。

    抱负,志气说来相当的慷慨激昂,但往往在现实面前什么都不是。

    但在世俗中立不世之功者,却又有抱负,志气在其中。

    此事就拿美职篮球而言,动则几千万美元的年薪,吸引了很多优秀的球员加入,让他们在球场上尽力。但促使球员们赢得比赛的仅仅是薪水而已吗?拿了大合同后打养生篮球的大有人在,但越是优秀的球员,在比赛中越有强烈的胜负心,并怀有对总冠军的强烈渴望,这才能使的他们更加的优秀,带领团队赢得更多的比赛。

    一分钱不给,仅仅谈奉献,谈荣誉,让这些优秀球员去争夺总冠军他们肯定是不干的。故而旁人说他们打球仅仅是为了钱,这又有些以片面下论断了。

    所以这又回到了义利之辩这儒家的核心价值观上,读书是为了什么?作官又是为了什么?

    永嘉学派(事功学派)里所主张的义利并举,以利合义,如何并举,如何合义?

    再从个人推广至国家,用王道还是霸道?还是王霸并用?

    这就是林延潮创办书院的初衷与抱负之所在!也是他与日后东林书院争长短的地方。

    其实从历史上东林书院与浙齐楚三党的较量来看,就可以知道浙齐楚三党必败。

    为什么?

    因为浙齐楚三党纯以利合,看起来很强大,但在东林党面前注定是乌合之众。

    三军未动粮草先行,首先是办学钱财从何而来的?

    林延潮虽说是以原官致仕,每个月朝廷仍按三品官的待遇全俸支给,但是朝廷给官员那点官俸,说实在的一点也不经花,就算林延潮致仕家中也是一样。

    林浅浅那虽很有钱,但那笔钱林延潮不能动。

    不过林延潮早有打算,他在辞官之前,已是将在真定附近的田庄尽数变卖,这些他是从梅家那得来的,而今一文不留的全部用作筹办书院。

    钱财有了来处,接下来就是选址。

    筹办起书院的事说来千头万绪,一时之间急切不得。

    却说正月初时,三元坊里有一件大事,那就是重建牌楼落成之礼。

    说来这牌楼就是三元坊的门面,在唐宋时省城里还是里坊制,所以每个里坊必须建一个门坊作为出入之用。

    而到了现在坊门早已没有实际之用,但坊门还是需留下作为一个里坊的门面。因此门坊也就成了牌坊,牌坊也叫做牌楼。

    三元坊原先的牌楼于嘉靖年间因倭寇攻打福州而焚毁,但大伯觉得林延潮升任侍郎后,没有这牌坊不和身份,不能与家门口的三元牌坊相称,于是他就出面召集坊人募资重修了这座牌楼。

    当然说是募资,大伯的号召力也就是一般般,响应的人有一些,但有钱却是没几个。

    最后大伯为了充门面,打算让林家出大头来修这牌坊,此事引起了三叔三娘的反对。

    最后也是有人实在看不过去了,于是徐家出面了。这徐家就是徐火勃家中,他的兄长徐熥主动出面修建这牌坊。

    徐熥是万历十六年的举人,虽不富却好周济,有“穷孟尝”之雅称。他与其弟一样都是嗜好藏书,他家就在坊内的九仙山。徐家在九仙山有一名园,称为易园。

    当初文林社雅集都在易园里举办。

    因为其弟的缘故,所以徐熥就慷慨解囊,应承下来修建牌楼的大半资金。

    这一次牌坊修好后,里坊里当然有一番庆祝,而里长请林延潮亲自为牌坊题疏,然后刻字成碑就立在牌坊侧,好铭记此事。

    但是林延潮却不肯,此事虽是林家出面,但钱却是徐家出的,因此林延潮让徐火勃来为牌坊题疏。

    徐火勃得此机会,当然是十分高兴,于是费了三日写了一篇雄文来。

    当日牌坊落成,在满街乡里百姓的注视下。坊长揭碑,徐火勃亲自念诵此疏。

    “若街口登瀛街坊,实里中龙臂正脉,肇基于绍兴初季,颓毁于明嘉靖中年。后依山,前带水,路衢九曲,妙制九星;左津溢,右城楼,脉气双收。巧隆文运,前朝先达,胪唱殿廷;近代钜公,蝉联甲第。家家诗礼,户户弦歌。又云,兹重建牌坊,恢复旧时榱桷……”

    听了此文林延潮心底感叹,这登瀛坊一坊出了三位状元。

    除了自己外,一位是宋时的陈诚之,还有一位是嘉靖三十二年状元陈谨。陈谨就是陈一愚的父亲,他的在及第前就住登瀛坊的老宅里,及第后才住在茶亭的南园。

    所以这三元坊确实称得上人才辈出。

    这时候林延潮突然有一个念头,既然自己要建书院,为何要舍近求远,不如就将这书院建在自己家门口,这三元坊内好了。

    念头至此,于是林延潮找来里长问他坊里是否有空舍可以作书院之用。

    里长知道林延潮要在坊里办书院那是又惊又喜,这可是有益于一坊的大事啊,不过他没有立即回复林延潮,而是回去召集里中众乡绅商量。

    马上里长给林延潮找了一处地方,此处就在九仙山北麓,这里的人家本是闽县县学生员祝秀才的住处,他知道林延潮要办书院,主动将住处捐出,不要一分一毫。

    对于这等义举,林延潮还能说什么,唯有接受了。

一千一百五十八章 兴学(第一更)

    里长说后,林延潮即带着学生徐火勃,亲自去祝秀才家里察看。

    祝秀才的家负阳而向北,有三进如此。

    林延潮看了四面后,向徐火勃问道:“你看此处如何?”

    徐火勃道:“甚好,简略修葺后即可使用。只是不足之处……”

    里长,祝秀才闻言不由担心起来。

    “不足之处是这里是街口通衢的所在,离南门,水部门都很近,会不会担心有些嘈杂。”

    里长,祝秀才一听各自立即道:“徐公子,放心,放心,这里平日静得很。”

    “是啊,我的家中可称得上闹中取静,闹中取静啊!”

    徐火勃道:“诸位有所不知,古之书院必建于城郊山林之胜地,即远离喧哗世俗,也可陶冶性情,所以选址一定要清净。”

    徐火勃是林延潮大弟子,徐家又是本坊望族,所以二人一时也不好反对。

    林延潮闻言笑了笑道:“以往士人散居山林,躬耕郊野,但而今不同省城里三坊七巷所居都是官宦子弟。没有哪个地方比省城之中,更是人才汇聚,书院建在此处图得就是交通便利,往来方便,二者并论只能说各有千秋。”

    说完林延潮继续察看,步出屋子后门时,但见面前就是苍翠的九仙山。

    山下有河环绕,还有十数亩荷田,直抵山下。

    众人见此荷田都是心旷神怡。

    真是一个读书的清净好去处,令林延潮都有等回到年少读书时候的冲动。

    林延潮心底已是决定将此地作为书院之处,口中却道:“不过作为书院还是太狭小了一些,这左右两屋的乡邻是否愿意出让,此事劳请总甲打听一二。”

    里长一拍胸脯道:“状元公放心,此事包在我身上。”

    祝秀才也道:“左右邻居与我相交多年,我可以助总甲出面游说,尽绵薄之力。”

    林延潮笑着道:“如此太感谢二位了,他们若愿意转售,价钱之上我必不会亏待。若是他们不肯,你们再回来商量,切记不可强迫人。”

    二人一并称是,即前往两屋去了。

    林延潮与徐火勃负手走在荷田边,抬头却见太阳从九仙山另一侧缓缓落山。

    一旁徐火勃手指山上笑道:“老师,这九仙山的山峰又称作鳌峰,你看此刻日正缀于鳌峰之上。”

    林延潮见此点点头,笑着道:“正是如此,鳌峰,好名字,我等读书人读书当有勇猛精进,独占鳌头之志。若是书院建在这鳌峰之下,不如将来就叫鳌峰书院,你看如何?”

    徐火勃眼睛一亮道:“殿前曾献升平策,独占鳌头第一名,本坊加上老师一共出过三名状元,用鳌峰为书院名,真是贴切极了。”

    林延潮闻言大笑,展望眼前山水道:“我打算除了书院之中,再设一个蒙学,延请省城里官宦子弟,及名士来蒙学就学。”

    这时徐火勃低声道:“老师,其实以学生之见,这书院建在省城即在官府眼皮子底下,我担心会多受干扰。”

    林延潮失笑道:“你说的是,但以我的身份,若是将书院建在别处,就无有心人的打探吗?倒不如大大方方建在城里,以示吾之坦诚!”

    徐火勃仍是道:“可是将书院独立于朝廷之外不是更好,如此好厚养清操之士。”

    林延潮闻言心道,自己又不是学东林书院那样自成一片天地,让东林学生议政论政,成为天下的舆论之地,这不是自己建立书院的初衷。

    但他也知道如徐火勃这样的读书人都有抱负,认为朝廷政治应该出于公议,读书人的清议可以左右中枢决策。

    可是明朝最后的局势就是官员们的尸位素餐,读书人却积极论事,中枢的决策因为党争左右摇摆。

    这清议在监督与干涉之间要如何权衡,这是一个很难把握的度,但无论怎么说顾宪成实在是开了一条很不好的先例。

    林延潮道:“你所言固然是有道理的,但我等办事又哪一样能离得开官府的支持。

    与其堵不如疏,把风放进来,至于窗户开多大自己说得算。”

    徐火勃错会了林延潮的意思以为他另有对策,大喜道:“老师所言极是,学生明白了。”

    二人说说聊聊。

    这时候里长,祝秀才二人面带笑容地走来,见他们二人的表情,林延潮就知道书院这事成了。

    之后林延潮就以祝秀才家为根本开始修建这鳌峰书院,祝秀才隔壁的两户人家,以及山下河池,加在一起一共有百余亩的地方。

    随后林延潮放出了自己要建鳌峰书院的风声,闻此于此林延潮的亲戚,学生,同案,同乡以及地方上的官员都表示支持。

    正巧在此时,林延潮回乡后所作的少年中国说,也随着开年后在闽地士子间流传开了。省城的读书人读此催人奋进之文,无不感动。

    欲言国之老少,请先言人之老少。老年人常思既往,少年人常思将来……

    惟思既往也,事事皆其所已经者,故惟知照例;惟思将来也,事事皆其所未经者,故常敢破格……

    惟厌事也,故常觉一切事无可为者;惟好事也,故常觉一切事无不可为者……

    如此慷慨激昂之言,不知道令多少读书人顿生头悬梁,锥刺股之志。但他们同时不由扪心自问,方向在哪里,我们在哪里可以为朝廷社稷作一番事。

    我的出路在哪里?朝廷的前途又是如何?个人与国家的命运又如何休戚相关?

    众人从在黑屋中徘徊,走来走去却不是前进的方向,但是林延潮开设鳌峰书院的消息一出,好比人在黑暗之中,望道了前方的一束火光。

    虽然不甚明朗,但对于有志于报国的读书人们着着实实地在迷雾之中指出了一条明路。

    一时之间省城之内,风云激变。

    少年中国说当下就成了书院最好的招生广告。

    就是不提林延潮这篇少年中国说在省城读书人中的影响,就以他名望论之,听说他要办书院的消息省城百姓也是有钱出钱,有力的出力。

    身为林延潮的大弟子徐火勃,以及他的兄长首先将家藏的所有藏书全部拿出来,捐献给了鳌峰书院。

    要知道徐家是省城里有名的藏书家。

    徐火勃其兄徐熥家中藏书达万卷,徐家特意建了建红雨楼、绿玉斋、南损楼等楼用以藏书,其中多藏有宋,元之秘本,省城的读书人都以来徐家借书一睹为荣。

    林延潮听说徐家二兄弟要将藏书都捐献给书院,一时也觉得二人牺牲太大。

    哪知道徐熥告诉林延潮道:“贤哲著述,以俟知矣。人之读书来,是与书相知也,与书相知者,则亦与吾相知矣。能以我徐家之书,交闽地学子何乐不为!”

    书院,书院,古意就是一个院子围起来的藏书之处。

    秦汉时求学艰难,没有印刷术时,古人求一卷书读难如登天。

    故而有贤士乐意将家中藏书拿出给求学的读书人分享,读书人多了读书之后就需交流,并请益贤士,自然而然地开始了教学授徒,私家讲学。

    林延潮接受了二人好意,这鳌峰书院能办起来,徐家兄弟可谓出力最多。

    现在有了百亩之地可作地址,徐家兄弟二人又捐了万卷藏书,于是自然而然这书院开始名副其实。

    除了徐家兄弟,知道林延潮要办书院,自己的族亲林如楚赠了一千两白银。

    而林烃,林燎更是高兴,从濂江书院里拿出藏书一千卷赠给书院。

    福建巡抚赵参鲁知道后召集民役工匠来帮忙修葺书院,这等于提供免费的劳动力,不过工料钱林延潮必须自己出。同时赵参鲁以个人的名义赠了三百两银子给书院。

    福建布政使宋应昌也表示对于书院学田,他可以奏请朝廷给予免税。

    福建督学耿定力也表示可以予书院半官半民办学的优待。

    正所谓朝中有人好做官,有了当地官员支持,林延潮自是底气十足,其他愿意出钱出力者更是不胜枚举,就不在此一一道来。

    书院已经开始修葺,而三元坊里每日都有不少学子来问询这书院何时开办。

    于是林延潮趁此就是将招生的告示悬牌公布出去,就直接张贴在坊巷中。

    书院将定于三月初旬招考,但凡是全省各府州县,年满十二岁以上,品学兼优的生员,监生,甚至于童生都可以来书院就读。

    招考通过后,书院为每名学子日给廪饩,岁供衣服,作居学之用。

    换句话说就是食宿全包。

    同时参考濂江书院的做法,书院将来将学生分为内课,外课,附课三等。

    内课生三十名每月给膏火银一两,外课生三十名每月给膏火银五钱,附课生六十名则不给钱。

    但对于蒙童就只招收本府之内的学生,却不在书院里提供居所。

    蒙童招收六十名,也不分内外课,每月需给书院学费另计。

    林延潮的目的也很显然,就是要网罗全省之英才,为书院所用。

    对于家境清寒,读书不能自给的,书院给予钱财以补贴。

    如此办学之法,书院开销就极大了。

    钱从何来?林延潮自掏腰包,用自己的身家在府内各县买了两千亩良田用作学田。

    对于兴学之事他毫不吝啬。

    Ps:这是补更,晚上还有一更,同时借此机会向各位兄弟姐妹要推荐票,月票。

一千一百五十九章 招考(第二更)

    不过话说回来,给予食宿全包,每月膏火银的待遇,这并非是头一份,省城里如濂江书院等大书院都有这等优厚的待遇。

    所以要办成第一流的书院,最重要的还是依托于林延潮眼下极盛得名望,以及那一篇少年中国说的助攻,这篇文章犹如一把火将有识之士心中的那盆火一下子点燃了。

    此刻洪塘乡里已入夜,到处星火点点。

    而一名少年背着书箱来到洪塘社学的门外,他喘了口气后抬手敲门。

    片刻社学的门开了,但见一名三十男子披着冬衣走了出来。天气甚寒,他咳了几声,看了一眼面前的少年奇道:“你怎么来了?”

    那少年整个人已十分疲倦,无力说话。

    张归贺摇了摇头,搀着少年进了社学然后道:“今日社学里就你我二人,你是饿得眼花了吧,也好,陪我吃一些。先把书箱放在门边。”

    少年没有依言,而是捧着书箱搁到了学堂里。张归贺冷笑道:“就你这两件破衣裳和旧书,丢在地上都没人捡。”

    那少年闻言低声道:“先生,衣裳虽破却是家母一针一线缝来的,书虽有旧但却载了圣贤传授之道,于我而言都值得千金。”

    张归贺更是不屑地道:“我说曹学佺啊,曹学佺,什么时候了还说什么大道理,都说书中有黄金屋,你的黄金在哪里?书中自有千钟粟,你能把书给吃了吗?”

    少年闻言垂下了头,他正是当初林延潮在水西村遇到的那位卖饼曹姓少年。他就在洪塘社学就读,师从张归贺已经多年了。

    说着张归贺走回了自己的书斋,那曹学佺也跟着张归贺走到书斋。

    书斋的桌案上就两样菜花生米,酒糟蟛蜞,还有一瓶小酒。

    张归贺给对方盛了一碗饭。曹学佺没碰老师的下酒菜,直接哗啦呼啦地扒起饭来。

    曹学佺将碗底米粒一颗一颗舔得干净,将筷子碗一样一样摆好,然后道:“先生我读了孟子尽心有些不懂的,故赶来向你请教。”

    张归贺一愕问道:“你都读到尽心了。”

    “是,孟子曰:“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

    张归贺连摆手道:“好了,好了,当初这论语旁人我教了半年,你只教了两个月,这孟子当初我以为你是借去随便看看,结果都看到尽心了。看来这社学……你已经可以肄业了……”

    曹学佺闻言一惊道:“学生还有许多地方不懂,恳请先生不要赶学生走,学生还想再读书。”

    张归贺奚落道:“再读书有什么好,你家里穷不如回去帮你父亲卖饼,早日多赚两个钱攒着别花,他日也好娶媳妇,生个大胖小子。”

    “怎么不说话?”

    张归贺又一杯酒下肚抬起头却见,曹学佺用手指抠着桌缝,眼眶里都是眼泪然后一滴一滴落在桌上。

    “说你一句怎么哭了。好了,说说你为何要读书啊?”

    曹学佺吸了鼻涕,哽咽道:“我……我喜欢读书。”

    “喜欢?没有别的?”

    “嗯。”

    “问你三句答不了一句,”张归贺叹道:“也好,与你说实话这社学里教授的蒙童之所识,以我学问最多只能为你蒙师,但是却不可为经师,我方才的意思是你可以离社学,去寻一位高明的经师。”

    “先生,我……”

    张归贺打断曹学佺的话道:“人这一生际遇艰难,出头的机会没有几次,错过了,一辈子也是后悔莫及。我今日举业不顺,也是因为在年少时没有遇到一位好的先生。以你的才华,当趁着年轻时候拜一位明师,若继续留在这社学之中就是耽误了。正好我这里有一个去处,你想不想知道?”

    曹学佺闻言抬起头道:“想!”

    张归贺点点头道:“前不久回乡的林三元打算在省城里开设书院,网罗四方英才而课之。”

    “我看过了,他们那边招考最少要童生,放在过去就是府试过关的儒童,现在至少也是要县试中式者,不过条件优异者可以放宽,但是前提必须是通过书院的招考。”

    曹学佺闻言定定地站在那一声不吭,但泪迹未干的脸上却透露出一股渴望的神情来。

    张归贺将曹学佺脸色看在眼底继续道:“林三元的大名你应该早就听说过了,他是前礼部左侍郎,也是咱们侯官洪塘人,当初也是从这个社学里出去的。”

    “他这一次回省城办书院,就是打算造福乡里的。他的书院给食宿,优异者还按每个月给膏火银,这对于贫寒的读书人而言是一件好事,在他的书院读书至少不用为生计发愁。”

    “不过我担心的不是这个,以林三元的名望肯定是满省的读书人趋之若鹜啊,多少人要挤破头的要考进这书院来,要凭真才实学考进书院那是何等之难,在这一点上你可别以为林三元他会念在有些香火情的份上照顾于你。那时考书院的人何其之多,希望何其之渺茫,听到这里你还想考书院吗?”

    曹学佺没有说自己当初还亲自见过林延潮。

    他只是道:“先生,学生想试一试。”

    张归贺见此摇摇头道:“你有此心还不够,你若真要考进这书院,以你现在的功底少说还要扒掉几层皮才行。你要知道与你一起招考的都是什么人?咱们闽地最不缺的就是能读书的人。他们各个都比你聪明,甚至还比你勤奋!你真要试一试!”

    曹学佺肃然道:“先生,学生愿意。”

    张归贺见此笑了笑道:“那好,咱们可就说定了,从今日起至书院招考的两个月里,你哪都不要去了,就在这社学中,我给你布置功课,每日从天明学到鸡叫,除了吃饭睡觉,其余事一律撇开,总而言之一句话,读书就是三更灯火五更鸡,只要学不死,就往死里学!最后再问你一句还考不考?”

    “考!”

    “有出息!”张归贺看着曹学佺欣然笑了笑。

    却说曹学佺开启每日三更灯火五更鸡的模式时。

    万里之外的紫禁城里。

    身为九五至尊的天子正卧在乾清宫的御塌上,手里正在把玩着一头从波斯进贡的猫。

    这猫正温顺地翻着肚皮,让天子的手在肚皮上面的软毛上抚着。

    天子笑了笑,手中更是起劲。

    张诚,陈矩两位大太监在旁服侍着,对他们而言天子的爱好也是变得很奇怪,从半夜爱骑马,到养犬,养鹰,养大象,总之飞禽走兽天子都要一一玩过去。

    不过这些项目对于天子而言都有一定风险,倒是养猫最好,简单方便不到处乱跑。

    看见天子撸猫起劲,龙颜大悦的样子,他们这些在下面当差的人也是省事了不少。

    天子看了二人的脸色,然后将贡猫丢给一旁的猫奴,然后扶着肚子坐直身子道:“朕听说当年世宗爷爷也喜欢养猫,他有两头最喜爱的猫,一头叫狮猫,一头叫霜眉。”

    “朕听说这狮猫死后,世宗爷爷还很伤心,下令厚葬不说,还让内阁与翰林为霜眉写祭文。”

    “当时这些内阁翰林哪给猫写过祭文啊,一时都难倒了他们,最后有大臣叫袁炜最有才华直接挥笔写了一句‘化狮为龙’,然后为世宗爷爷所赏识。”

    天子说到这里笑了笑,张诚,陈矩二人都是跟着笑了。

    张诚道:“是啊,圣上这位袁炜,也是因此眷遇日隆,最后还入阁拜建极殿大学士呢。”

    天子闻言点点头道:“这位袁炜也算是深悉世宗爷爷的心思了,其实说来嘉靖一朝多有名臣,如徐阶,高拱不提,还有这位袁炜也甚是难的啊。”

    陈矩知道其实袁炜因为阿附嘉靖皇帝,所以官声并不是很好。不过天子这个时候称赞袁炜肯定是有他的用意在其中。

    陈矩也就不接话,站在一旁。而张诚继续道:“袁炜不仅是名臣,而且还是名师,如当今首辅申先生,三辅王先生都是他的门生。”

    天子扶额道:“朕倒是差一点忘了。话说回来,这一次申先生进的各省灾情奏疏,你们都看了吗?”

    张诚陈矩一并称看过了。

    天子道:“看过了就好,这一次大旱,北方各省无不受灾,国库入不敷出,不得不动用窖银而赈济,然后各省都上报要求豁免今年的部分钱粮。”

    “此事倒好,各地督抚不缴钱粮,那朝廷怎么办,朕与申先生他们在京文武官员一并喝西北风吗?朕也不是不懂他们的意思,说了半天还不是眼瞅着朕皇宫里那点帑金吗?”

    “该给朕也会给,但不可一概任由地方狮子大开口,不过朕倒是奇了,这一次山西陕西山东都报大灾,唯独北直隶旱情最轻,你们说这是何故啊?”

    “这当然是因为皇上洪福齐天,天将恩泽于京畿,故而保得天子脚下一方安宁。”

    天子笑了笑道:“张诚,去年京城有半年光景没下过一滴雨,故而这奉承话不要再提了。”

    张诚不说话,这时陈矩道:“陛下,三日前内阁大学士申时行,许国,王锡爵联名保荐屯田御史李三才,言他在京屯田有功,此功堪称功在社稷,利在千秋,可表彰于天下,为百官楷模!这是奏疏!”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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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文魁介绍:
金銮殿前九重门,百官簪缨北阙来。帽插宫花朝天颜,金殿传胪名声传。十里御街打马过,人称大明状元郎。
这是一个现代人在明朝好好读书,天天向上的故事,已有两本两百万字作品完本,人品保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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