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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幸福来敲门     大明文魁txt下载     大明文魁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一千一百九十章 商议国事

    乾清宫里。

    林延潮提出南兵北军之争,是卫所兵与募兵之争时,众大佬们都是点点头,别看林延潮一副耿直进言的样子,其实他说话是很有分寸的。

    现在朝堂上动则提及南兵北军之争,主要是蓟镇辽镇的北军对于南兵优厚待遇十分不满,两边早有矛盾种下。

    但林延潮这一句,将这地域派系之争,潜移默化的转到两种体制上的矛盾。

    而不是贸然站在哪一边,帮人说话。

    不过林延潮面上这么说,但心底其实对北军确实有所不满,特别是辽镇,作为穿越者当然知道明朝末期辽镇所谓的辽西将门,以及关宁军,已经几乎已是私兵化,军阀制。

    不是说私兵化,军阀制的辽镇不能打,反而是他们战斗力相当不错,明朝灭亡后,清朝用三藩打下大半个天下。辽镇主要在明朝与后金的多次战役中,屡屡抛弃友军率先跑路或者见死不救,导致明军全线崩溃,一败再败。

    这其中当然是私兵化,军阀制的错,但北军南兵不合也是很大因素,历史上明朝对后金战略,一直在辽人守辽土,还是主要客军上不断反复。这个因早在张居正去位后就埋下了,到了万历二十三年时,蓟镇北军以南兵哗变为名,杀已被缴械的南军三千三百人,此事一出天下震惊。

    “既然说是募兵与卫所兵之争,那么敢问打宗伯,以何为上呢?”兵部尚书王一鄂出面问道。

    林延潮看了王一鄂一眼,这话也是一个坑。

    林延潮道:“卫所兵是从太祖时就定下的规矩,行之两百年,那是祖制,至于募兵之制则是后来的变通之法。但募兵之制并非本朝所创,赵宋用的是募兵之制,朝廷易于掌控,宋人曾本朝百年无事之说。”

    王一鄂道:“是啊,宋时一直不能收复幽燕,故而有军力疲弱之说,我太宗皇帝五度亲征蒙古,成化也是三度犁庭,由此可见本朝祖制更胜于赵宋。”

    林延潮心想,这王一鄂任兵部尚书多次主张裁撤裁减南兵,这一次看来是要与我在朝堂上针锋相对了。

    林延潮没有硬撼,而是笑着道:“正如王司马所言,太宗,宪宗之武功确实远胜赵宋皇帝,譬如神宗时王司马的本家王荆川就曾言国,募兵多浮浪不顾死亡之人,如此兵马则喜祸乱,非良农可比。”

    见林延潮引用王安石的话,王一鄂点点头道:“不错,宋朝的募兵可知此制败坏,哪里出现饥荒了就在哪里募兵,甚至连贼寇也能诏安,这样盗贼与饥民之军如何能战?朝廷打战要用兵还是要用良家子!”

    王一鄂之言,在场大臣都是点点头,此话有理有据,连天子与申时行都是露出了赞许之色。

    但见林延潮道:“王司马所言极是,我听说当年戚家军入闽时,于浙江金台等人招兵买马,动以厚利,诱募为兵,以至于当地州县官员向朝廷陈奏说此举田地荒芜,国课无办,恳请朝廷停止本地招募农家子弟。”

    “州县官员是苦于粮赋,但由农家子弟所募的戚家军却平定了闽地的倭害,由此可见在募良家子为兵这一点上,戚太保与王司马可谓是英雄所见略同啊。”

    听了这几句话,众大臣们都是不约而同地心道,林延潮实在是厉害啊。

    林延潮明明是替南兵说话的,但兜来转去的说话间竟与反对南兵的王一鄂达成了共识。不仅自陈己见,同时也避免与王一鄂在朝堂上当面冲撞。

    王一鄂也明白林延潮并非友军,但是对方方才这几句话捧了自己,让他心底还算受用,现在朝堂上那么多人看着,大家还是保持一个友好争论的态势。

    王一鄂捏须道:“大宗伯所言不错,但大宗伯可知蓟镇北军南兵每月军饷是多少?北军月饷一石,折银五钱四分,而南兵一两五钱,如此一名南兵可兼二三名北军之食。”

    “大家一起当兵吃粮,但朝廷厚此薄彼,你说朝廷如何让北军将士能够心甘情愿?”

    王一鄂之言也是很有道理,并再度占了上风,不过众人也觉得林延潮一个礼部尚书在兵事居然能与王一鄂这位兵部尚书辩论个不相伯仲已是很难得了。

    林延潮笑着道:“其实九边募兵由来已久,在宣德年间九边兵力不足,已行募兵之策。正德八年时,就言言官上谏,早定募兵之制,以来勇武。”

    “嘉靖二十八年时,兵部有咨文九边所募之兵已达九万四千五百五十六人之数,当时五名驻守九边的官兵就有一人是募兵。九边所募之军归于卫所所管,秋冬操练支予口粮,春夏务农而返,这可谓半农半兵,称之冬操夏种之兵。”

    王一鄂道:“久闻林宗伯有过目不忘之能,这嘉靖二十八年的兵部咨文居然能记得如此清楚,但是王某不知此事又与南兵有何干系?”

    林延潮笑了笑道:“王司马还请听林某说完,这募兵与南兵有三不同,一归卫所所管,二这募兵都是本地人,故有家室庐墓之恋,三这募兵仍操农事,不过给予免役这与卫所兵并无太多不同。”

    “而蓟镇南兵呢?是客兵,客兵没有田地可以耕种,保护的又并非乡土,千里离家,戍卫京畿,没有家眷在身边,若朝廷不给予优厚钱粮,不是凉了他们这份报效国家之心吗?所以南兵所定的兵饷着实不高啊。”

    “但是眼下国库空虚,王司马提议节约钱粮也无不道理,但朝廷四方有事,西北烽烟不断,王司马这裁撤南兵的打算是不是先放一放,以后再议呢?”

    张居正之后,朝廷很多官员并不待见南兵,甚至天子在内。纯职业兵的南兵战斗力如何?是众所周知的。没有南兵坐镇京畿,则京畿不稳。所以这边要用,那边要压,故而王一鄂提出了裁饷之策。

    所以林延潮无法变通,总之在廷议上先拖下来,让王一鄂暂时放弃这打算,这是林延潮现在能办到的。

    礼臣议论兵事,这事本来就不妥,属于出位之举,王一鄂真要与自己争执,自己不占着理。

    至于抬高南兵地位,甚至兵制改革,那唯有自己入阁的时候才能有所主张。

    经林延潮一番,王一鄂想了想内阁已是反对自己意见,现在林延潮又站出来,他也没有把握。所以他没有再争执,而是拱手退入朝班表示此事作罢。

    众人都是松了口气,林延潮能辩倒王一鄂实在是不容易啊。换了刚才以王一鄂的性情,那是朝廷不听我的,我就要辞官啊。

    天子紧皱的眉头这时候方松开道:“这方是廷议,诸位臣工各执一词,朕有所得。今年蓟镇的军饷还欠着吗?”

    户部尚书石星奏道:“陛下,明年三月前等云南罚课的银子到了,就能给蓟镇补上欠饷。”

    天子道:“一年拖一年成什么样子,朕看是不是先从内帑里拿一笔钱垫一垫?”

    石星连忙道:“岂敢劳动皇上出钱,臣回户后立即着手此事。”

    “朝廷的钱,还是要紧着点花。石卿替朝廷管着钱袋子不容易啊。”天子吩咐了一句不再说。

    此刻首辅申时行,许国都是大喜。

    林延潮也是欣然,自己所见果真与申时行,许国所合,不仅如此自己也算为了南兵作了一点事了。

    …………

    申时行清了清嗓子,表示廷议由许国替他主持,自己继续安坐。许国面上欣喜之色,然后出列半步面对众大臣们道:“经略郑洛出请设三边总督之事,不知诸位有何高见?”

    听到这里,林延潮退回班里,同时心想申时行让许国替他主持廷议,这未必不是一等放权的表示。

    看来宋纁担任吏部尚书以后,申时行也感到了压力。

    林延潮看了许国一眼,许国与他交情不错,若是此人出掌首辅,至少比王锡爵出掌首辅来得强,以后就不怕在内阁没人了。

    特别在两淮盐税的事上二人能达成一致,这才是他们的利益相关啊。想到这里,林延潮又看了一眼上首的王锡爵,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林延潮一边想着,一边听见身旁兵部尚书王一鄂出奏道:“此事是经略尚书郑洛出请的原因,猜想是朝堂上有言官议论,说担心他一人专权擅断。”

    吏部尚书宋纁道:“眼下朝廷正在用兵,郑洛御边熟悉虏情,应当委任特专,如此方敢放手施为。”

    许国点了点头向林延潮问道:“林宗伯怎么看?”

    林延潮看了天子一眼,想起他方才说的‘敢说话’几个字,心底想到,这个场合他本是不好再说,但是此刻未必不是对自己一个考验。

    礼部尚书虽权位不重,但却是九卿之一,最重要是词臣向内阁过渡最关键之处。

    身为内阁宰相,对于国家大事要全盘了然于胸的。

    何况此事看来已是大势所趋,我不用反对什么人,顺着说几句话就好了。

    许国笑着道:“大宗伯刚到,要不要看一下郑经略的上疏。”

    林延潮出班道:“多谢许阁老,其实林某心底也是认同太宰,司马之见,正所谓以一则专,两则分,经略之于总督事权并重,万一意见互异往返关白,彼此顾望岂非延误大局。”

    “论事权经略之权重于总督,论责任总督之责专于经略,一人操其重权又一人分其专责事体,此事实在不便。故而林某以为让郑洛兼理总督庶事权,如此得以安心殚力于西陲矣。”

    许国闻言笑着道:“诸位以为大宗伯之见如何?”

    众官员们纷纷道:“正是如此。”

    “老成之见。”

    申时行向天子问道:“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天子温和地笑着道:“这郑洛是申先生亲自向朕举荐,即使如此几位卿家都这么说,那么朕就当用人不疑!”

    此事算是定下了,今日的廷议总算是有进展了。

    众大臣都是心想,若是今日林延潮早到一点,今天不是可以早点下班嘛?也不用站到现在腰酸背痛。

    许国继续道:“播州杨应龙之事诸位如何看?”

    王锡爵出班道:“播州杨应龙,可以命黔蜀两省会勘,可以让杨应龙到任意一省接受朝廷勘问。”

    “但王阁老,如此杨应龙必去四川,而不去贵州。在下以为不如一鼓作气,将播州改土归流。播州之地乃沃野,若收之云贵川三省都是有利。”

    “可是归土归流触动太深,万一逼反杨应龙即酿成兵灾。同时也引起西南其他土司之不安,这并非是朝廷柔之以远,治以不治之策啊。”

    ……

    两边再度吵成一团,众大臣们意见不一。

    许国看了林延潮一眼,照本宣科地问道:“大宗伯有何高见?”

    听了许国之言,林延潮当即在班内一动不动道:“云贵的边情,林某并不熟悉,不敢乱说。”

    许国同意了林延潮意见,哪知天子却道:“无妨,林卿知道多少说多少就是。”

    林延潮心底。。。。这是天子不放过自己啊。

    林延潮心想大家反正都发表意见了,自己跟着说就是:“回禀陛下,臣就斗胆言之,臣记得川贵土司兵力之强首安氏,次杨氏,安氏自嘉靖年间以来就有不臣之心,唯独杨氏还算恭顺。”

    “当年太祖平定天下时,四川杨氏率先来附,岁纳粮两千五百石,太祖念播州杨氏首附,故而不定额征赋。而今这杨应龙虽屡有恶行,但对于朝廷却没有露反迹,并且屡屡献木助工。”

    许国道:“那么大宗伯的意思就是不剿了?以抚为主?”

    林延潮道:“许阁老,在下的意思并非如此,播州离朝廷有万里之遥,是剿是抚当地方抚按定然更知如何办?”

    “可是现在为何贵州与四川两边官员说辞相反,一个主剿,一个主抚,朝廷该听哪一边的?”天子动问了。

    林延潮奏道:“回禀陛下,据臣所知,播州有五司七姓,这一次贵州上控,也是播州五司七姓族人远走贵州告杨应龙滥杀当地百姓的缘故。其实两边官员都有各自道理,播州虽系四川幅员,但实是贵州之肘腋,贵州抚臣所计,乃卧榻之侧不容安睡,此为贵州计,为国家计尔,而且播州市沃野,也难保贵州的官员没有垂涎之意。”

    “至于四川也并非利己之心,四川卫以往出兵往往借重于土司之兵。杨应龙部骁勇善战,故而常所为用。杨应龙一去不仅少了一支可用之兵,将来若是围剿,攻打播军以川军之力也是不足。”

    “故而臣以为,贵州四川疆臣虽都有道理,但都是从各自打算,天下之事坏就坏在一个成心上。此事还是如方才几位大人所计,让两省官员会勘一起拿出一个道理来,方是万全之策,朝廷不应该插手其中。”

    众官员点了点头,林延潮这话分析的不仅鞭辟入里,而且还给贵州四川的官员强力挽尊,给足了面子,把两省的一场官司,变成两边出发点都是为了朝廷好,只是大家各自出发点不同。

    同时将权力下放给地方,方方面面顾虑得极为周全啊。

    天子看向林延潮反而觉得,他不含糊其词,不推辞其任,得出了一个林延潮真乃任事之臣的结论。

    “申先生如何看?”天子问向申时行。

    申时行道:“老臣也以为不可以轻动,眼下西北正在用兵,播州若再乱就是后院起火。当然杨应龙的事,朝廷也不可不闻不问,如此彼以为朝廷软弱,会起不臣之心。”

    “其实以老臣之见,不如如礼部尚书所奏放权给两省,同时让两地官员是剿是抚拿出一个条陈来,是抚如何让杨应龙以后不犯事,之前的事该如何向朝廷有个交代?至于是剿,杨家在播州经营七百年,兵马强壮,而且播州又是山高路远,海龙囤等地实为天险雄关,要克服此地要调集多少兵马,钱粮又如何过去?还有杨应龙一反,与其交好的安氏会不会跟着反,其他的土司会不会生惶恐之意?”

    天子闻言感叹道:“还是申先生老成谋国,思虑周密,那么申先生就倾向主抚了?”

    申时行道:“臣以为可以采纳四川巡按李化龙之见,眼下西北有战事,朝廷可以令杨应龙亲率播州土司兵进驻洮州,若是杨应龙有不臣之心,必然不肯,若是肯去不妨放他一马。如此朝廷也可集中精力于河洮之事上。”

    “当然朝廷也可以以会堪的名义将杨应龙诱至贵州四川,然后杀之,当然此举后患无穷,如同当年汪直之事一样,就算播州平复,将来也会失信于西南诸土司。”

    天子道:“就依申先生之见,那么就下一条旨意调杨应龙到洮州,不过也不用真调,只要他肯奉诏,朝廷就允他以戴罪之身继续驻扎播州!”

    天子说完,申时行等众大臣一并参拜行礼道:“皇上圣明!”

    最后许国擦了擦汗道:“那么议最后一事,倭国是否意图勾结朝鲜进犯本朝!”

一千一百九十一章 林延潮之策

    乾清宫里,廷议进入最后一项流程。

    对于殿内大臣而言,已是站了快两个时辰了,这些大臣都是上了年纪,现在十分疲惫。

    唯独天子与林延潮例外,天子年轻且一直坐着。

    林延潮年轻不说,且晚了近一个时辰才到,故而较众大臣们在体力精力上游刃有余多了。

    首辅申时行也是频繁拭汗,众人都巴望着这廷议早点过去得了,要不然真在廷议上晕过去了。

    所以听到廷议最后一项朝鲜倭国之事,众大臣们都是久旱逢甘露。

    没错,最后一项,赶紧的。

    林延潮眼光扫视全场心道,以前看网上段子都说联合国会议大多数都是凌晨时通过,因为这个时候各国代表都是吵累了,没办法,最后睁一眼闭一眼过了。

    看来这局势有利。

    许国也是觉得有些疲倦,他今年也是六十有许,进殿后一口水也没喝过,实在是口干舌燥。

    许国强打精神道:“这倭寇与朝鲜之事,一是倭国是否与朝鲜内通之意?二在于倭国若是出兵,战守之策当如何拟?”

    众大臣们没有说话,都是将目光略扫了扫,最后都不约而同看了林延潮一眼。

    林延潮感受这目光,双手拢袖巍然不动。

    但见许国道:“数年前阁臣议过倭国封贡之事,当时是由大宗伯一力主持此事,派出使节出使倭国,之后使节回禀说倭国联络朝鲜进犯本朝的打算,所以今日议倭事时,还是请大宗伯先谈一谈。”

    众大臣们都是默默点头,这就对了嘛,刚才看似林延潮耿直进言,但什么都是他在最后发言。这除了南兵的事以外,林延潮稍稍顶撞了一下王一鄂,其他全无创见。

    这回换你先说!

    林延潮还未开口却见有人出班。

    “仆有一句话想问大宗伯,不知可否?”说话是户部尚书石星。

    林延潮看了石星一眼心道,你我无冤无仇,何苦出头来为难自己。

    许国道:“石司农尽管问就是!”

    石星道:“当年册封之事礼部兵部共商,仆也曾与会。大宗伯主张礼部主封贡,兵部主征伐,那么敢问大宗伯一句,眼下朝廷对倭之策是征讨还是封贡呢?”

    林延潮心想,当时会上石星可是赞成自己,但现在听来有几分怨言。

    林延潮不知哪里得罪了石星,不过历史上征朝之战,可是石星主持兵部全权署理此事的,最后石星还因为封贡的事被下狱论罪。

    身为兵部尚书沦为阶下囚的,明朝也没有几个了。石星竟丝毫不知我是在救你的性命?

    林延潮道:“大司农,本官离京已久,还不了解朝鲜与倭国的近况。”

    石星问道:“大宗伯当时言之凿凿,为何今日推诿起来?

    面对石星的逼问,林延潮道:“大司农现在虽是户部尚书,但之前也为兵部亚卿,不如请大司农先说,让在下先闻高见。”

    石星看了林延潮一眼,脖子下的青筋动一动,熟悉之人知道石星这是动了怒了。

    石星朗声道:“大宗伯叫仆言之,仆就言之。仆虽不懂封贡之事,但是宗伯之前派使节到倭国封贡,吾以为既是探听虚实,也是弦高犒师之策。但是倭国知之之后,不仅没有打消出兵的打算,反而扣留本朝使节。”

    林延潮讶道:“大司农可是说本朝使节被倭国扣押?此事当真?”

    石星振声道:“琉球国使节来禀说正使副使自送信示警后,已被倭酋扣押下落不明。”

    林延潮闻言心知现在此事陷入了自己不利地步,若是对倭国的外交沟通失败了,对于自己的政治信誉是一个打击。

    林延潮问道:“敢问大司农这是何时之事?”

    石星道:“就在十几日前。”

    陈矩出班道:“是啊,大宗伯方才朝鲜使节也向我们确认了此事,就在大宗伯来前片刻,小人已是将此事禀告了圣上。”

    在朝堂上众大臣们才明白,为何天子突然要急召林延潮,原来是使节被扣之事。

    这对于大明而言,使节被扣是一件很失国体的事,那么当初主持此事的林延潮难辞其咎。

    这时候石星徐徐道:“这封贡之事出了这样的差池,当初我们都没有想到。这并非是石某指责,但有些话在圣上面前不说不明,还请大宗伯见谅。。”

    天子道:“石卿直言不讳,朕很欣赏。林卿你有什么话说?”

    林延潮知道现在局势于己不利,若是不能应对恐怕会令天子对自己能力生出质疑。当然使节被扣留他当初也早有料到,不过此事内情他不打算在廷议上细言。

    所以林延潮必须找个别的理由搪塞过去。

    林延潮道:“回禀圣上,臣要先谢过大司马直言相告。臣当初并无弦高犒秦师之计。倭酋平秀吉一统倭国六十六州,野心勃勃,议和全然无用。诸位需知今日之倭不同于昨日之倭,之前倭害猖獗不过数千,但这一次当以十数万之众计。”

    “十数万计?”众大臣们都是吃惊,显然都有一等‘倭国不是弹丸之地?怎么会有这么多兵马?’的潜台词。

    林延潮道:“臣料定本朝与倭国迟早必有一战,此战本朝必须胜,胜则永无东南之患,海疆可保百年太平。”

    天子露出了然之色,然后问道:“石卿以为如何?”

    石星道:“大宗伯于倭国之事看来了如指掌,但臣不敢全然信服。臣以为大宗伯是以册封为名,行媾和之实。”

    石星此言一出,众大臣们面色一凛。

    林延潮道:“启禀陛下,两国之间能谈则谈,不能谈则战。不战而谈有之,不谈而战乃蛮夷之事,非我上邦大国之所为。故而之所以要平天下,是为国泰民安,而国泰民安,是要百姓能衣食富足。”

    林延潮的话说来就是‘战争是政治延续’的精髓,众大臣们就这一席话在朝堂上纷纷议论。

    天子颇为认同林延潮此言问道:“林卿,朝鲜倭国是否有勾结?”

    林延潮道:“回禀陛下,臣不敢断言。”

    这时许国出班道:“陛下,当年出使过朝鲜,对朝鲜国情甚是了然,朝鲜对本朝一向恭顺,朝鲜绝不敢反我大明。”

    这时候刑部尚书陆光祖出班道:“许阁老,自古以来大国事小国当以仁,小国事大国以智,本朝对朝鲜以仁,但朝鲜对本朝是否能报答,未到最后一刻不敢下断言。”

    “除非谁能知道朝鲜君臣上下的心意?故而臣以为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要早做准备才是。”

    听陆光祖的话,众大臣们再度议论起来。这时秉笔太监陈矩出声道:“不如先听听林先生之见,以倭国朝鲜齐来,先拟定战守之策。”

    兵部尚书王一鄂摇了摇头道:“如何拟定?朝鲜,天朝之属国,辽左之藩篱,若失之则为吾心腹大患,若是叛之,则辽东危矣,同时海上也无宁日。”

    林延潮朗声道:“正如大司马所言,倭为中国之患久矣,但今之倭并非昔之倭,而今之备亦不同于昔之备。”

    “臣于北上进京时,于路途上就草拟备倭备朝之计,并拟定一策,恳请朝廷定夺。”

    说完林延潮从袖中取出了一个条陈。

    众大臣都是吃了一惊,没料到林延潮还有这一手。

    天子也是从椅上微微挪了挪,他要林延潮回京时参谋倭国朝鲜之事,自己这才刚发问,对方就已经拟好草案了。

    陈矩从林延潮手中接过条陈,奉至天子手中。

    天子于椅上上道:“朕脖子不适,先让几位阁老看一看,林卿,你就先说说吧!”

    林延潮道:“是陛下,臣的策略就是经营津,莱二地,以津莱一体,战守为一策,并调闽,浙惯战舟师相度机宜,若朝鲜叛,则守卫海上,使敌之舟师不可长驱直入,若朝鲜恭顺,则可出兵剿闲山,釜山,对马以援朝鲜。”

    林延潮此言一出,众大臣们都是陷入了凝思,其实这凝思大多人这是作样子。

    还是陈矩反应过来,对宫里伺候的太监道:“立即拿图策来,要京畿,山东,朝鲜全图,给摆在殿上!”

    陈矩吩咐后,下面的太监立即摆上了三幅一人高的图策面对着天子立在乾清宫的殿上。

    几位内阁大学士来到图策前,一面看林延潮的条陈,一面对比地图看了好半天。

    陈矩怕申时行几人老眼昏花,又吩咐人拿烛火来。

    至于其他的大臣也纷纷附到几人身后参详起来。

    石星任过兵部侍郎,对于天下山川局势都是熟悉在胸,他听了几句即明白了林延潮的上策说是什么。

    石星心底有些惊讶,但面上不好表露出来,只是问道:“林宗伯此上策是自己想出来的吗?”

    在石星心底林延潮就是词臣,封贡的事就是纸上之见,更不说这样的兵家之事,他肯定不懂,一定是有人抓刀的。

    但见林延潮道:“确实不是林某自己想的。”

    石星心道难怪如此,他却道:“原来是他人献计,可否告诉石某出此策之人是带过兵的吗?或者是出自大宗伯麾下幕僚?”

    林延潮闻言似笑非笑。

    石星一愕问道:“怎么石某的话有什么不妥吗?”

    林延潮认真地道:“并非不妥,此策并非是林某手下幕僚想到的,而是晋宣皇帝。”

    “晋宣皇帝?”

    林延潮道:“司马仲达!”

    石星差一点当殿拂袖,林延潮你这是消遣我嘛,难道是司马懿复生给你林延潮出谋划策?

    林延潮笑着道:“大司农休怪。当年司马宣王为伐辽东,在登莱造大人城,运粮船从此入。”

    石星点点头:“三军未动粮草先行,林部堂请继续说这上策,让石某一闻高见!”

    Ps:一章发不完,明天再更一章。

一千一百九十二章 海运

    在今日的廷议之前,林延潮却未料想过第一次与会就遭到了石星的质疑和抨击。这与之前在立义学上,自己的意见遭到了南京提学房寰的攻讦不可同日而语。

    当时不过是小事,毕竟房寰是冲着海瑞去的。但这一次封贡朝鲜之事,关系到林延潮的政柄。

    对于林延潮而言,政柄就是仕途的生死之事。在他这个位子,每一句话都能决定大多数人的命运,这是一等权力,但更需对这样的权力负责。

    决策失败,朝廷就要你来问责。

    历史上石星打赢了宁夏之役,但在沈惟敬议和失败的事上负有责任,最后沦到下狱问罪,病死狱中的下场。

    方才殿上石星质疑林延潮的封贡之事足以给他敲响警钟,这时他又提出了津莱一体的策略,对于这个方略他必须慎之又慎。

    林延潮提出这津莱一体的底气,说来并非是司马懿收复辽东的战役。

    当然也不是上一世看过主流的明末穿越,以登州而经营辽东,然后推平女真。

    不过历史还是能佐证的,其中司马懿破辽东公孙渊一战,转道运军粮的大人城即在登莱,且为天然良港,自三国至唐朝征朝鲜这里都是兵粮转输之地。

    当时司马懿伐公孙渊包围襄平,围而不攻。

    有人问司马懿,为何你破孟达何其之速,到了打公孙渊时慢得如乌龟爬。

    司马懿说当时我伐孟达,兵多粮少,所以利在速战速决,今天我伐公孙渊,却兵少而粮多,此一时彼一时也。

    由此可见当时从登莱海路的兵粮转输在司马懿平辽东是出了大力的。

    但是众大臣们却不一定知晓,毕竟术业有专攻,除了几位阁臣,还有王一鄂,石星,杨俊民这几位有兵部的官员,其他大臣对此都不甚明了。

    这也是士大夫的短板,要不然历史上制定援朝方针时,也不会有官员请求暹罗国从海上出兵袭扰倭国了。而且这样离谱的见解居然被朝廷上下官员引为奇策大加赞赏。

    这换永乐年那时候的大明官员,都万万不至于如此啊。

    朝堂上林延潮提出以莱津一体,战守一策时,刑部尚书陆光祖即问林延潮此策出自何典。

    林延潮也只好把司马懿讨辽东的事搬出来说一说。经林延潮如此一说,大家方知林延潮不是纸上谈兵,自己琢磨个法子来。

    殿上众臣商议起林延潮的赞画来。

    而此刻陈矩心底却是惊涛骇浪,这个朝堂上除了申时行,天子,论最熟悉林延潮的为人的,恐怕他陈矩要算第三人了。

    陈矩知道林延潮之策,绝非看来如此简单。

    在这里他想起当年出使河南与林延潮第一次见面(本书九百一十二章),林延潮与陈矩聊起河漕之事。

    林延潮向陈矩说,漕运之事积弊最深,要除此积弊,需改河运为海运。

    开海运不仅船可以从天津抵京师,还能抵辽东。

    当时林延潮这政见与陈矩是不谋而合。

    (陈矩这一政见于《酌中志》有记载,原文是‘议开海运复旧辽阳,则粮可直达开原城西老未湾,开原与广宁相近,声息可通,守边最易。’)

    林延潮举司马懿平辽东的例子,就是证明从登州至辽东的海运便利。然后在廷议上借力这一次东事,使海运之策得以在廷议上通过。

    陈矩清楚林延潮辞官回乡,路经临海时逗留了好几日,想必他与当初主张开海运的前漕运总督王宗沐之间怕是达成了什么默契了。

    陈矩越想越是觉得林延潮了得,在廷议上拿出提案不难,难在如何将提案化为政令。

    这一次东事对于朝廷而言是一个危机,但是对林延潮而言,或许是他执政的一个大好时机。

    陈矩是在场唯一识破林延潮用心的人,但他没有说话,只是静看林延潮如何在廷议上翻云覆雨。

    首辅申时行毕竟上了年纪,这么久的廷议难免精神不济,但他仍不敢大意。他摘掉眼镜,背着图策向王一鄂问道:“大司马以为此策如何?”

    王一鄂道:“回禀元辅,津莱一体,战守一策,此策看起来确实不错,但可用不可用,仆不好贸然下这定论。”

    许国道:“此事我可以说几句话,当年我奉命出使朝鲜,先至济南,再到登州,然后经常山岛,椵岛(皮岛),最后抵朝鲜宣沙浦。回来时却是走旱路,从山海关入京,这条路实在难走,人也疲惫。”

    吏部尚书宋纁道:“朝鲜使节一年三贡,他们也不走陆路,原先朝鲜使节渤海横渡多遇海难,后改走登州一路太平,登州从此为朝鲜贡道。”

    王一鄂道:“太宰所言极是。”

    申时行不置可否,而是转问道:“登州如此紧要,眼下驻防如何?”

    杨俊民出班上禀道:“启禀元辅,洪武时为了备倭,朝廷将登州升为登州府,现在有登州卫,威海卫,宁海卫,成山卫,太嵩,靖海六卫,嘉靖年间戚少保驻登州编练水军,计有战船五十艘。”

    “元辅,登莱系山东门户,天津亦神京肘腋,其重各不在辽东之下,若真有敌情,扬帆可讯至。”

    王一鄂道:“不按图籍,不可知扼塞,不审形势,不可以施经略。日本之地与闽相值,浙乃其贡道,故而闽,浙最冲。但倭国若要行大军远渡重洋,则必取道朝鲜,后进犯辽东,再去登莱,最后直逼京师。所以在登津屯驻兵马是为可行,但调惯战闽浙水师却要商榷一番了。”

    众大臣们闻言纷纷道:“正是调动闽浙水师,两省空虚,若是倭寇乘虚来犯闽浙怎好?”

    申时行道:“启禀陛下,可以先尝试增设登莱,天津两地防备。”

    申时行综合廷议拿出意见仍是如此老成持重。

    陈矩闻言暗笑,若是如此,林延潮一番苦心不是白费了。

    趁着天子还未开口,林延潮即出奏道:“启禀陛下,若是不设水师何来战守一策,若是倭国朝鲜齐来犯,我师在登州屯粮屯军,则可随时从海路救援辽东。”

    “济辽莫如海运,而海运莫如登莱。登莱据金州五六百里,距旅顺口仅五百里,扬帆一二日可至。其海路上又有沙门,皇城等岛,海船即可止宿,又能避风,相反天津至辽,大洋无泊。”

    /

    “若是朝鲜有事,朝鲜惟持朝鲜全,庆二道,若全,庆二道失朝鲜必亡,倭必以陆犯辽。若我军能保全,庆两道,必派军赴朝驻守。无论是守辽还是守朝,登州皆为我军之饷道,也可使往来之师,不疲惫于陆,此实为长策!”

    林延潮这一番话,也是穿越者的先见之明。

    历史上第一次援朝,明朝打下平壤了,结果却无力维持继续南下。原因就是辽东陆路的粮道,根本无力维持大军。

    当时援朝的明军给朝廷上疏里说军队现状‘军无一束草,战马倒毙者日以八九千之数’。

    虽说这话可能有所夸张,但也可略知援朝军队的惨状。

    同样不仅仅是明朝,倭寇也无力北上。因为朝鲜水军名将李舜臣在闲山岛等海战中连连获胜,导致倭军水师无法掌握朝鲜南面海路,以致补给不利。最后小西行长打下平壤以后,主力也是无法大举北进。

    听到林延潮分析后,陈矩不由点头道:“真乃经国远猷也。”

    众大臣们虽觉得林延潮说得有道理,但林延潮毕竟是第一次参加廷议,尚且不能令他们完全信服。

    石星出奏道:“陛下,林宗伯之见虽有道理,但却不体察详情。这登莱并非富庶之地,又如何屯兵屯粮?”

    听石星之言,王一鄂捏须沉吟了一番道:“是啊,登州水陆两军平日屯垦也只是自给自足。将粮道设在山东,又从哪里调粮?漕河可是不经过登州的。难道从天津走海路运到登州吗?”

    陈矩听到这里,不由深叹,这廷议果真一步步都落入林延潮算计里了。

    林延潮不动声色道:“这有何难?昔日元朝开海漕,就是以登州为海漕转运之地。隆庆五年,漕运总督王宗沐主张开海运以佐运河之穷,于三月运米十二万石从淮安出海,经登州停泊,五月抵天津。虽有八舟漂没,但不失为成功。”

    “故而这一次臣主张试行海运调粮至登州,还请陛下明鉴!”

    林延潮说完,殿内都是一片寂静。

    这海运之计又再度出现在庙堂上。

    在另一个时空的历史上,万历二十五年第二次援朝时,明军拟出兵十万,然后打算凑集军粮八十万。

    最后朝廷给出的方案是,取自朝鲜十万,然后辽东,天津,登莱各出二十四万,天津,登莱二十四万石海运,辽东则海陆并济。

    登州是如何筹集粮草呢?

    第一次征朝,明朝援朝人马几乎都要饿死了。万历皇帝知道自陈‘朕是痛心流涕,卧不安寝,令户部发银在山东高价买粮。’

    然后又令山东地方各州府县用公帑就地买粮运至登州,同时从临清,德州二仓从陆路转运粮食至登莱。

    同时令当地驻军努力屯田,言下之意,你们军饷朝廷不管了。

    当然最后明军还是完成了粮草,但如此买粮使得山东粮价奇高,同时也花了很多冤枉钱,但若朝廷有先见之明,就当以海运先于登莱囤粮。

一千一百九十三章 谈话

    临近午时的时候,一众大臣们终于从乾清宫步出。

    这一场廷议也是有了了结。

    九卿三三两两鱼贯而出,众大臣们脸上虽有倦色,但大体上还是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方才在廷议之中,极力陈词的林延潮正跟在申时行,宋纁等众大僚身旁。

    但见宋纁向林延潮道:“林宗伯方才你在廷议之中所言并非没有见地,但眼下朝廷的情况你不是不知道,哪里能再拿出钱来建海船,募运军。”

    林延潮道:“回禀太宰,是侍生冒失了,没有谨慎所思,这一次回去我再拿出一个条陈来。”

    “你……”宋纁闻言摇了摇头,又是笑着道,“你这誓不罢休性子,当年的高新郑,张太岳又何尝不是如此。”

    林延潮道:“侍生岂敢比肩两位相公,只是为朝廷计,这辽东东有蒙古,北有女真,南有朝鲜三面环敌,必须广蓄钱粮,以雄兵镇守,这海运之策既能济朝鲜,更能济辽东。省去了朝廷多少转输之费啊。论大计者固不可计小费,今日这些钱舍不得用,将来就要用得更多啊。”

    宋纁闻言大笑,摇了摇头道:“林宗伯此请,老夫都不知道说什么好。部里还有事,元辅,大宗伯,老夫就先告辞一步了。”

    “也好。”申时行点了点头。

    宋纁走后,申时行看了林延潮一眼没有说话,负手前行,然后在乾清门前在上了轿。

    林延潮向轿旁的申九点点头,自己亲自搀扶申时行上轿。

    申时行对林延潮道:“你昨夜奉召进宫,眼下不先回去把家里安顿一下。”

    林延潮道:“家里的事有下人操持,学生初任,特来请恩师教诲。”

    “教诲?不敢当啊。你现在是礼部尚书,连老夫也要尊称你一声大宗伯了。”

    林延潮听了不知说什么才是。

    而申时行闭上眼睛,摇了摇手。申九高声道:“起轿!”

    四名轿夫抬起申时行的软轿,申九等随从跟从离去,留下林延潮在原地。

    随着乾清门走出的众官员见了这一幕,都有露出好笑之意,然后说着话从林延潮身旁离去。

    “丢人,真是丢大了。”

    林延潮心底如此说道,再想起之前的廷议,自己最后提出的海运之策,遭到王一鄂,石星,陆光祖的一致反对。

    最后廷议上只是增设登莱,天津两地的屯军,并修补城池。至于海运之事最后作罢。

    林延潮以九卿身份参与的第一廷议实在不那么顺利。

    此事是在林延潮的意料之中的,不过廷议上反对之声那么大,令林延潮觉得有些难办。

    林延潮立在乾清门前片刻,然后赶往文渊阁。

    因为年节将近,这从乾清门赶至文渊阁时一路上也没遇见什么官员。

    这么多年文渊阁的司阍还是老人,一见林延潮急忙赶来,当即推开了朱红色大门。

    文渊阁左右仍可见到值守的舍人,官吏往来于各房之间,虽是年间但内阁里该有的值守官员却一个都不能少。林延潮远远望了一眼,即赶到了阁内。

    一见申九林延潮即上前道:“宋兄。还请代我通禀恩师一声。”

    宋九有些为难道:“大宗伯,老爷今日廷议上忙了半日,眼下正是十分疲乏在值房里歇息,你还是明日再来吧!”

    林延潮道:“无妨,我在值房外面等着就是,待恩师醒了,还请通报一声。”

    申九连忙道:“这如何使得?堂堂二品礼部尚书在值房外等候,这说出去,大宗伯你就不要为难小人了……也罢,小人就替你问一问。”

    申九入内后出来禀告道:“元辅正在用饭,大宗伯先进来吧!”

    林延潮当即道:“多谢宋兄,此情以后定当报答。”

    宋九笑着道:“那可不敢当,大宗伯眼下位极人臣,他日能不忘记小人已是三生有幸了。”

    “你我是布衣之交,我林延潮岂是忘本之人,以后休要提这样的话。”

    申九笑了笑,压低声音道:“老爷方才在列位大臣面前没给你好脸色,这也是把你没当外人来看,否则你看老爷几时对人面责过,一会儿把话说开了就没事了。”

    林延潮闻言道:“多谢宋兄提点。”

    然后申九带林延潮来到申时行的值房,见申时行果真正在用午饭。

    虽说申时行是帝国宰相,但在文渊阁的值房,但吃食也不比其他吃公家饭的吏员丰盛多了,也就多一两道菜而已。

    不是申时行不爱享受,只是在面上的东西他必须做好。

    尽管菜色普通,但申时行依旧吃得很讲究,长筷细筷银勺拨勺十几样器物都摆在一旁。

    见林延潮入内,申时行抬头看了一眼,对申九挥了挥手。

    申九退下后,值房里就剩林延潮与申时行二人。

    申时行也没说话,而林延潮也就面对申时行站着。林延潮记得自己第一次见申时行时,对方是和颜悦色,虽说身为阁臣但半点失礼的地方也没有。

    但是今日……恩,谁叫领导和我是自己人呢。

    申时行吃得很仔细,鱼肉里的骨头都要剔得干净,方才放入口中咀嚼。

    等到吃了差不多了,申时行用巾帕擦了擦嘴,然后看向林延潮道了句:“原来大宗伯在此,是老夫疏忽了。”

    林延潮道:“恩师,这么说真是折煞学生了。”

    申时行笑道:“怎么敢当?对了,你叫老夫恩师,我倒是差一点忘了你是哪一年的进士?”

    林延潮答道:“回恩师的话,学生是万历八年的进士。”

    “万历八年!”申时行点了点头道,“那么方才在殿上与你争执的石司农是多少年的进士啊?”

    林延潮答道:“是嘉靖三十八年。”

    申时行捏须道:“比老夫还早了三年登第,那王司马呢?”

    “是嘉靖三十二年的进士。”

    申时行点点头:“那就是更早了。

    还未等申时行继续问,林延潮道:“还有反对学生海运的陆司徒,他是嘉靖二十六年的进士。”

    “你倒是能举一反三,”申时行擦着手道:“廷议上这三位部堂,主管朝廷的户部,兵部,刑部,宦海沉浮几十年,半个朝廷都是他们门生故吏。你觉得在廷议上他们有必要买你的账吗?”

    “而宋太宰,堂堂吏部的天官,但廷议下来时,你见面不谢过他这一次举荐你为礼部尚书,反而争着说登莱海运之事,这份恭敬哪里去了?你的眼底只有海运之事吗?”

    林延潮道:“恩师容禀,学生知道今日廷议上太过冒失了,但学生也是有理由的。”

    “学生提事功变法之主张已有近十年了,他主张倡立义学,报纸,都是长远之计,而眼下足以称道的事功乃引进番薯,苞谷,此事成在徐通政,但徐通政却半途病逝,故而学生未得全功。”

    说到这里,林延潮想起徐贞明病逝心底着实难过,而这番薯的事,申时行分功给王锡爵,王锡爵则去便宜了李三才,这事自己不能不提啊。

    申时行捏须没有说话。

    “而这一次学生进京,学生的门生,门生的学生都希望学生在朝堂上可以尽到匡正之责,不仅规劝天子,还能为朝廷办成一些大事,如此方不负了这事功二字。若是学生事事不主张岂非成了光说不练嘛?以后天下的读书人会如何在背后评议学生呢?”

    申时行点点头道:“故而你明知不可而为之,这倒不失为似迂而直,以患为利之道。”

    林延潮背后冷汗渗出,官场上看似很愚蠢的举动,却能令自己避开了很多风险。

    比如自己这一次廷议上主张海运失败,但反而在清议之中却赢得了敢言敢谏的名声,这是林延潮一直以来经营的官场人设。

    反而言之,人设一旦崩塌,后果不堪设想。

    此刻林延潮唯有硬着头皮强行解释道:“恩师明鉴,学生怎会作不可为而为之的事,只是天子屡次传召,学生不敢辜负了圣意。学生也是见识短浅,低估了廷议之事,几位部堂都是老成持重之辈,岂会因学生三言两语而打动的。”

    申时行道:“现在明白也是不晚,那么海运之事还是罢了吧。”

    林延潮立即道:“恩师,这海运之策学生于胸中全盘思虑清楚,并与前漕运总督王临海商议多时,而且若是海船从淮安出,将两淮之盐也可贩与辽东……”

    申时行一听不由道:“好啊。”

    林延潮闻言立即给申时行斟了茶来。

    申时行端着茶盅想了想道:“此事许新安是否也有主张?”

    林延潮道:“学生还未与他说,但两淮盐业是他的一亩三分地,他会支持的。”

    申时行将茶盅放在一旁,当即道:“你在朝中资历太浅,要想在廷议上让列位大臣卖你这个面子太难。当年王临海为漕督时,手握实权,但因开海运仍落了个罢官的下场。你自付比当年的王临海如何?”

    林延潮道:“学生也知此事不是一蹴而就,但一次不行就两次。”

    申时行道:“你这契而不舍的劲,老夫倒是信得过,也好,此事上老夫可以与许新安再好好谈一谈,坐吧!”

    “谢恩师。”

    林延潮知道此事算是过去了,然后与申时行并坐在炕上。

    申时行问道:“你知老夫这一次召你回京任礼部尚书的用意?”

    Ps:还是下一章明天发。

    。m.

一千一百九十四章 回府

    炕座上林延潮与申时行二人并坐左右。

    申时行闻言笑了笑,捋着花白的胡须道:“你这一次回老家病都养好了吗?”

    林延潮道:“劳恩师挂念,学生病都已是好了。”

    “好了就好。昨夜奉召进宫,一宿没睡看来这精神也不错。你是办实事的人,没有一个好身子好精神是不成啊。”

    林延潮道:“学生只是擅争风气之先,哪里能办事。而且学生脾气也不好,下面的人常有非议,言学生气量狭小,远远不如恩师能以仁德服众。”

    申时行闻言笑着道:“你这话倒是令老夫想起了徐华亭,记得当年海刚峰讥讽徐华亭,说他是甘草宰相。这甘草药理上说,甘平补益,又能缓能急,对一些性情猛烈的药物监之、制之、敛之、促之为君为臣,可为佐为使,能调和众药,故而有药中国老之称。”

    “故而老夫以为这甘草宰相未必是海瑞的讥词,反而是对徐华亭的赞许吧。”

    谁都知道海瑞,徐阶二人最后闹得是如你死我活一般,但申时行仍是觉得海瑞赞誉徐阶,这或许就是为宰相的气度。

    林延潮道:“恩师高见,这为甘草这无论是谋国还是谋身,都是极好的。”

    申时行点点头,捏须继续道:“如为甘草者,威福是皇上的,政务是六部的,言路是台谏的,如此为相能调和就好。不能为甘草的,臭脾气如高新郑者,也是能当国的。正所谓千古无同局,一朝一代何曾有一模一样的宰相。”

    “不过老夫以为可为宰相者,要如诸葛亮读书,独观其大略即可。也要如陶渊明读书,有时候要不求甚解。至于君臣相得,更是古今不易。这几句话,你可一定要记住了。”

    林延潮闻言一凛当即道:“学生记住了。”

    申时行笑了笑道:“你可知我这一次召你回京任礼部尚书为何?”

    林延潮道:“学生擅自揣测是不是朝廷现在正值用人之际?”

    申时行闻言抚掌笑道:“可以这么说,老夫这一次调你进京,既是为公,也是为私。为公朝廷正值多事之秋,你在朝堂上可以为国家出谋划策,至于为私……”

    说到这里,申时行却没有说下去。

    林延潮道:“还请恩师明示……”

    但见申时行笑了笑道:“至于为私的话,老夫方才早已是说过了,就不再重叙了。”

    林延潮闻言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但觉得双肩沉甸甸的。

    申时行道:“好了,你的事说完了,说说老夫自己的事。老夫入阁十几年,当国也有七载,上上下下也有厌倦了。为官当思退,退了也好,耳根子清静,再也没有人指着老夫说事。”

    “退了好啊!”

    林延潮急忙道:“恩师春秋正盛,实在不必有此念头。学生这一次回来,就是要为恩师鞍前马后效力的。”

    申时行道:“知足不辱,当初你能劝张江陵归隐,为何放在老夫这里,你就不劝了?”

    “其实自洪武年以后,我朝内阁虽无宰相之名,却有宰相之实。然而内阁到底是名不正则言不顺,所以太阿不可久持,越长久越难善终,上上下下都要忌你,殷鉴不远啊!”

    林延潮听申时行屡次谈这上上下下,知道申时行已经感觉到天子对他的忌惮之意了。

    林延潮不平道:“圣上要重现世宗皇帝那般乾坤独断,但是从先帝即位以来,高新郑,张江陵,以及恩师在位理政,天下之事皆井井有条,为何圣上不知垂拱而治的道理,将朝政都放手给大臣呢?”

    申时行闻言笑了笑,若要与林延潮吐糟当今天子的,申时行能够连续说上一个月不带重样的。

    申时行道:“宗海,有些话不是我等身为人臣当言的,特别是你我这个位子上,一定要谨言慎行。”

    林延潮按着膝头道:“恩师,学生担心你将来若是归老之时,恐怕朝堂上党争要再起了。学生什么都不知道,只是知道做事,但到了那个时候谁来替学生撑着这片天。”

    林延潮劝说申时行为何不能延缓致仕。

    当年张居正可以早点走却不走,现在申时行可以晚点走却要走。

    首辅这个位子不是你坐上去就可以服众的,必须是你能服众再坐上去才能更服众。

    申时行虽是整天被言官批评故能匡正天子,但是在他主持下朝堂上大体的事还能运行,无论是西北边事,还是这一次宗室改革,至少都给他办下来了。

    见申时行沉默,林延潮唯有继续劝道:“恩师,你若致仕,朝堂哪里有人可以服得了上下……”

    “哪个人?”申时行笑了笑,“这个皇上早就选好了。”

    “王太仓?王阁老?”林延潮问道。

    申时行看向林延潮问道:“你以为王太仓如何?”

    林延潮欲言又止,最后将心底所有的话化作了一句:“王阁老他风骨峭峻,但不如恩师多矣……”

    王锡爵虽说是朝堂上下公认的君子,但与林延潮分明尿不到一个壶里,他上台自己哪里好受。

    申时行笑了笑,最后肃然道:“无论是谁为宰相,但有一事都必须办,你可知何事?”

    “莫非是国本?”

    申时行点点头道:“国本之事,不是策立太子这么简单。你若是替天子想,那么当劝天子缓一缓,但是你若为社稷江山计,则必须早立国本。这又要回到垂拱而治的话了。”

    申时行说到这里,言语间又是无尽的萧瑟。

    林延潮看着申时行,用一句很俗套的话来表达自己此时的感受就是‘申时行老了。’

    林延潮从申时行那出来后,面色十分凝重。

    从文渊阁出门后,一直到了东华门门前时,却为一名军士拦住道:“这位大人,你的牙牌!”

    林延潮正在想事情,却一时忘了看眼前的路,正想起往腰侧掏牙牌时,却是一愕自己现在还未正式任礼部尚书,哪里有牙牌在身。

    “这尚不成发下来,不知可否通融一二。”

    林延潮说完这名军士已是脸色发沉,他打了一个呼哨,然后左右几名士卒围住了自己。

    然后值门太监带着一干人也从远处赶来。

    林延潮沉着脸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值门太监道:“这位大人对不起了,你不是第一天当官,皇城的规矩你不是不知道,这没有牙牌出入宫城的该当何罪,不用咱家再说一遍吧。”

    “还是说说你没有牙牌是如何进的紫禁城。”

    “我是奉诏进城的,方才就打这里过的。”

    “这里过?”

    林延潮点点头,此刻他唯有将话说开道:“没错,尔等不认得我了,我是新任礼部尚书林延潮。”

    “状元公?”

    “林三元?”

    “失敬,失敬!”

    “拜服,拜服!”

    “惹不起,惹不起!”

    值门太监与守城士卒听闻林延潮的名字,无不改颜相待,退避一旁,让出道来。

    林延潮不由讶道:“何时我有如此名头?”

    值门太监陪笑道:“大宗伯的威名,宫里谁不知道,前有马玉,后有张鲸,又何况我这看门的,大宗伯还请恕小人之罪啊!”

    林延潮笑着摇了摇头,自己真是凶名在外啊!

    看来这辈子是与甘草无缘了。

    于是林延潮在众人的恭送中,走出了紫禁城。

    一见林延潮出门,展明即迎了上来道:“老爷终于出来了,是不是先回府?”

    “回府?也好。有没有吃食?”

    展明当即笑着道:“早给老爷备下了对面街张记的烧饼。”

    林延潮笑着道:“那就好,倒是许久没吃了。”

    林延潮上了马车,看了一眼紫禁城,当即返回府里。

    马车到了府上,看着熟悉的林府字样,林延潮知道自己是回来了。

    林延潮这才下了马车,就见得方从哲,叶向高,李廷机,孙承宗,袁宗道,陶望龄等人早就候在那里,一见自己来了都是上前相迎。

    “恩师。”

    “老师。”

    众人一并行礼参见。

    林延潮伸手虚扶道:“不出两年又再度与诸君相见了,无需多礼。”

    孙承宗上前朗声道:“自老师回乡以来,我等都盼着老师能够早日回京来主持大局,今日我等总算是有了主心骨了。”

    陶望龄道:“一知老师任大宗伯之事,我等就将府里打扫干净,本以为老师今日能回府就能见到老师,不料老师却被天子召去廷议,我们又是失望又是高兴。”

    方从哲笑着道:“大宗伯为圣上所看重,我等脸上也是极有光彩,故而是越等着越是高兴。”

    林延潮闻言却摇摇头叹道:“今日廷议之事不提也罢。”

    众人都是讶然,林延潮道:“这里不是说话地方,回书房再说。”

    到了书房后,众人入座后,听了林延潮说廷议上的大致经过。

    最后林延潮道:“当年读后出师表里有一句话‘夫难平者,事也。’我是深有感触。做官容易,事功难也。”

    “朝堂上左右掣肘太多,就算我身为大宗伯,但何日才能放手而为?我也是发一发牢骚,你们都是我的心腹,这些话里不少涉及机密,你们不要外传。”

    众人一并道:“学生记住了。”

    。m.

一千一百九十五章 稚绳怎么看?

    众学生们齐聚一堂,可谓除了正在河南任参政的郭正域,在苏州任推官的袁可立其他的心腹弟子都到了。

    至于方从哲,叶向高,李廷机他们虽非林延潮的学生,但方丛哲,李廷机与孙承宗,袁宗道二人关系甚好,在林延潮面前也是以学生自居。

    而叶向高与方丛哲,李廷机是同年进的翰林院,他又是林延潮的同乡兼同学,三人关系一直不错,所以也常拉着他来。

    所以这六人基本就是林党在京的骨干,朝廷有什么风吹草动,基本上林延潮都从几人的来信中立即得知。

    他们六人正是为官不久,年起又轻,常日里彼此间都是以意气相期许,但大家关系很不错。

    叶向高与其他五人关系却有些微妙,但他不似其他五人一样以林延潮学生自居,但不妨碍他与五人交好。

    而李廷机是万历十一年的榜眼,方丛哲是万历十一年的庶吉士,但他们二人从来没有拿架子,在翰林院里对孙承宗一向尊敬。

    孙承宗是万历十四年的榜眼,进翰林院后仕途上一路开了绿灯,现在已是翰林院侍讲了,而且这任命还是出自中旨,特别显得孙承宗深得天子器重。

    甚至听说今年天子还破例接见了孙承宗一次。

    现在连内阁大学士,六部尚书都见不了天子一面,而孙承宗能破例见天子一面,尤其显得孙承宗为圣眷所青睐。

    不少官员都认为孙承宗在仕途上就是下一个林延潮。

    但是这个事情传到林延潮的耳里时,却微微有些不舒服。虽说大家身为朝廷的官员都是皇帝的臣子,但天子还是开始挖自己的墙角了。

    孙承宗一直被林延潮视作自己的替手,在自己不京时或者是仕途上遭到挫折时,孙承宗可以替自己举起事功的旗帜来。

    当然这是在林延潮不在朝堂上的时候。但现在林延潮回到朝堂上,官至礼部尚书时,天子又在重用孙承宗,此举显得有些诛心了。

    这看来是先重用学生再重用老师的节奏,但是却令林延潮想起了在平定太平天国后,清朝重用李鸿章以制衡曾国藩。

    这李鸿章是曾国藩的年家子,更是出自曾国藩的幕僚,而孙承宗也是出自林延潮幕下,万历十四年会试时林延潮身为主考,所以又是孙承宗的座师。

    林延潮当初故意冷落孙承宗,制造出一些二人不和的迹象,就是想以后若是自己政治上失意,朝堂上至少还有孙承宗支撑。

    但是天子反其道而行之,亲自给孙承宗加官晋爵,然后将郭正域调出京师,大有让他在林党内部另立山头制衡自己的意思。

    林延潮明知天子有些居心不良,但再见到孙承宗时,心底也不免有些微妙,甚至心想自己以前是不是有些太器重于孙承宗,以至于在朝堂上持事功变法主张的官员里,他的威望达到于仅次于自己的地步。

    林延潮知道自己心底虽有想法,但面上绝不可露出猜忌的意思来,何况自己对于孙承宗还是十分信任,视他为可推心置腹的之人,否则当初也不会为难他。

    而孙承宗也很争气,而在六人之中大家甚至默然以孙承宗为首。

    众人聊了一阵,因林延潮还未用饭,府里就端上吃食来。

    林延潮与众学生们都是边吃边聊。

    因为平日与学生们常道‘做事当进,享受当退’的道理,所以饭菜也是很简单,就是一大碗冒尖的饭菜。

    饭和菜都拌在一起,大家边吃边聊。

    “今日廷议上可以看出,眼下似事功变法的主张,在朝堂上颇为受人肘制,难道我等徒为泥瓦工修修补补。”袁宗道出声叹息道。

    方从哲道:“事功变法之事非一蹴而就,骤然大刀阔斧,必惊动了朝堂上那些大人们。”

    “那以中涵的高见应当如何?”袁宗道问道。

    方从哲道:“眼下还是应当让天下读书人明白我们的主张。”

    “中涵从稚绳手里接过新民报以来,我却看得规劝教化的话语少了很多,但于广告以及媚俗的文字却多了很多。”袁宗道不客气地言道。

    方从哲被袁宗道如此讥讽,却是洒然一笑道:“袁兄只看到报纸上写得是什么,却没看到新民报自方某为主编后,从原先六七千份一刊现已至八九千份一刊。”

    李廷机点点头道:“托方兄的福,今年翰林院过年,每名同僚都多分得了两斤肉。”

    听李廷机这么说,众人都是大笑。

    林延潮也不由莞尔,这翰林院以往是穷衙门,故而有穷翰林之说,但有了新民报的贴补,翰林们的福利越来越好。

    林延潮孙承宗道:“稚绳你怎么看?”

    孙承宗恭敬地放下碗筷答道:“回禀恩师,吾以为做事不在谈过高之理,务必先贴近就俗,办报也是如此,不可贸然以大义临之,先让天下的读书人与百姓能够喜欢,然后我们说话才有人听。”

    孙承宗说完,众人不由赞道:“稚绳高见,这办报的事就是我要去就百姓,而不是百姓来就我。”

    林延潮也是点点头。

    孙承宗继续道:“恩师一直提及事功变法,要顺应民心之所向,大势之所趋。所以以学生想来,变法不是庙堂诸公要百姓如何如何,而是百姓要如何如何,朝廷顺之。譬如隆庆年开海,封贡于俺答都是从于民意而破除旧习,从下而上真正的变法,而不是如王荆川那般以己意立一新法,反让天下从之。”

    林延潮点点头,孙承宗不愧是自己得意门生,自己还没说他就已经想到这一步了。

    “再说回这新民报,天下人都视为此为恩师的喉舌,以为要再如燕京时报那样重提变法事功,我则不然,百姓喜欢什么我则主张什么,哪怕他人说我媚俗,什么对我们有利我们就作什么,哪怕他们说我们登广告而言利。其实不用刻意教百姓作什么,这已是我们事功变法的主张,行不教之教了,这也是我与中涵当初达成的共识。”

    林延潮欣然道:“好,好,这实是我回京以来听到最高兴的事。”

    方从哲与孙承宗二人闻言都是大喜。

    林延潮欣然点点头,若朝堂上真能顺应民心而为,自己退了回老家教书又有何妨。

    这时候陶望龄忿忿不平道:“自古以来得民心者得天下,失民心者失天下,元失其鹿,太祖得民心而取天下,而当今朝堂诸公在朝久了,却忘了民心是什么。”

    叶向高道:“可是民心可从,但也能一味从之。比如百姓都不愿意纳税赋,士绅转嫁税赋于百姓,这也是民意民心的所向啊。所以民心所向朝廷许,则为之,不许则禁之,这也是正道。”

    孙承宗,方从哲闻言都是一愕,不知如何说。

    林延潮点点头道:“说得好,进卿之言你们可要记住了。”

    自己的幕下言论还算自由,大家各抒己见,意见相左时辩驳个几句也过去了,谁也不会放在心上,不过到了将来这几人身居高位了,是否还能如现在友好争论,林延潮就不知道了。

    林延潮当即道:“移风移俗非一日可成,事功变法也非一日而就。顺应民心是不错,但重要当在于因势利导。”

    众人都是露出倾听的神色。

    林延潮道:“大事必须上廷议,然而在廷议上有所主张却是困难重重,所以唯有从小事办,从简而难。有一件事我于心底想了很久了,这一次为礼部正卿必然提出!”

    “不知恩师主张是何事?”

    林延潮道:“让荀子配享圣庙!”

    听林延潮此言众人都是吃了一惊。

    “恩师真要这么办?此时不易啊!”

    “荀子嘉靖七年时被移出了圣庙!此有违世宗皇帝之意。”

    “若是恩师重提此举,不亚于一场轩然大波。”

    林延潮闻言笑了笑,自己现在先透个风声,等自己上任礼部尚书再着力去办此时。

    吃完了饭,众人见林延潮有些疲倦都是告辞。

    本来这宅子林延潮是在自己离京时借给自己几个学生居住的,但是林延潮回京时,他们都自觉地搬出来。

    最末孙承宗言有事向林延潮私下禀告。

    林延潮就让他留下。

    林延潮问道:“何事如此慎重?”

    孙承宗道:“回禀恩师,是关于礼卿的事?”

    “礼卿?”林延潮问道,“他不是在苏州任推官?”

    孙承宗道:“是礼卿他闯了大祸!”

    林延潮闻言心想袁可立虽说在苏州任推官,但他是自己学生,按道理再大的事自己都能替他兜着,但孙承宗却一脸严肃地说他闯了大祸,看来此事纰漏不小。

    林延潮道:“礼卿是我弟子中性子最急,但行事也最有魄力的人。去年他刚入官场,我本该好好提点几句,但因为离京的急故而是忘了交待几句。”

    “这苏州是江南重地,鱼龙混杂,这官宦人家又是极多,礼卿在苏州任推官若真得罪了什么豪族我不奇怪,但他行事嫉恶如仇,是不会作颠倒黑白的,说吧,只要不是吴县申家,太仓王家我都有办法替他周转。”

    说到这里林延潮拿起茶来漱口。

    但见孙承宗低着声道:“回禀恩师,礼卿任苏州推官得罪的正是吴县申家!”

    “。。。。。。”

    林延潮咳了几声,将茶盅放下肃然道:“这是何事?我居然一点风声也没听到。”

    孙承宗道:“回禀恩师也是前不久的事。此事要从苏州知府石汝重说起。”

    林延潮伸手一止道:“这石汝重年兄?怎么会牵扯到他,我记得他与伯修,中朗相交甚密。”

    这石汝重,就是万历八年进士石昆玉,之前任户部郎中,这一次出任苏州知府。林延潮记得这任命是申时行有意让自己门生到自己老家任官,如此好关照一二。

    孙承宗道:“确实如此,之前伯修,中朗在京中创建桃蒲社,主张于文章上革新气象,一改拟古之风,而石汝重以及汪静峰与他们都是湖广同乡,也是加入了文社,故而交情一直很好。不过当时礼卿已去苏州任推官,却与石汝重没有往来。”

    林延潮点点头道:“继续说。”

    “石汝重到苏州任知府时接到一个案子,被诉之人是一位吴姓的官绅,此人捐了五品散官,还是首辅的亲戚。时吴县有一个富室叫陆室明,他的家僮魏鳌窃其家产及妻子投献于吴某。于是这吴某就持元辅的牌面,带着数十人家仆,突入陆士明家,籍其资,征其产,并将他下狱问罪。”

    “之后元辅的家人申炳知会了吴县知县周应鳌,将此案办成铁案。然后陆家家人越级上控告到府里,结果府里的胥吏被人卖通将告状的陆家家人打出。陆家家人不服拦街告状,最后是礼卿接了状子,再重新上递给知府石汝重然后……恩师?恩师?”

    林延潮正闭目伸手扶额,听得孙承宗连唤了自己几句。

    林延潮睁开眼睛,摆了摆手示意无妨。

    孙承宗道:“恩师看来十分疲倦,是否旅途操劳?”

    林延潮知道自己此刻必是脸色很难看,他勉强笑了笑问道:“此事稚绳你怎么看?”

    孙承宗斟酌道:“学生以为此事礼卿作得并不妥当。礼卿再怎么说也应当将此事告知恩师再作定夺的。”

    林延潮闻言心想,这一幕何其相似啊。

    当年徐阶从首辅的位子回家时,也是无数人将土地投献到徐家,弄得民怨沸腾。当时海瑞任应天巡抚,一到任老百姓控诉徐阶的奏状那是堆积如山。

    徐阶对于海瑞是有救命之恩的,但面对民情,海瑞是决心力查到底,最后逼得徐阶两个儿子坐牢,侵吞到嘴里的民田吐了大半出来。

    徐阶大怒授意张居正将海瑞从应天巡抚的任上罢官。作为徐阶的得意门生张居正不仅这么干了,还写信告诉海瑞‘三尺之法不行吴中久矣’。

    就在今天申时行还刚刚把这段故事讲给自己听。

    没料到石昆玉与自己的好学生袁可立,正学习海瑞好榜样在申时行的老家那放火,此事一出让林延潮如何办呢?

    。m.

一千一百九十六章 礼部尚书

    林延潮默然片刻,然后对孙承宗道:“伯修擅于文赋,周望精于经义,但他们都不擅于处理官场上这样千丝万缕的关系。现在美命又不在我的身边,故而官场上的事稚绳你要多替我费点心。”

    孙承宗答道:“学生谢过恩师,学生愿为恩师效犬马之劳。”

    林延潮点了点头道:“那么礼卿在苏州的事你之前可否知道?”

    孙承宗道:“学生方才知道。”

    “那你如何答他?”

    “学生还未答他,故而他写信来后,特请请教恩师。”

    林延潮对孙承宗认真地道:“为官最重荐举,次则师生,元辅于我不仅有师生情谊,我为官这一路也是靠他荐举。但礼卿秉公执法,为民请命,此乃义也。两者之间着实叫我为难,依稚绳之见,我当如何答之?”

    林延潮见孙承宗双目的眼神微微变化了一下。

    孙承宗当即道:“回禀恩师,请恕学生直言,我等为官就是为了秉公执法,为民请命。不然为官作何?当然学生这是书生之见。”

    “不过学生为恩师计,现在元辅正当国之时,已不约束家人,若这时候恩师退一步。那么将来元辅退隐之际,恩师再言此事,元辅与天下人又会怎么看恩师呢?故而与其现在见直受怨,倒省去了元辅将来责恩师辜恩。”

    “学生浅见,还请恩师明察。”

    林延潮闻言没有立即说话,而是看着孙承宗,对方也是垂下了头。

    然后林延潮勉强笑着道:“屋里炭火甚热,看你都出了一头汗了。”

    孙承宗一醒,立即道:“学生失礼,还请恩师见谅。”

    林延潮摆了摆手笑着道:“没什么失礼,倒是你的肺腑之言,让我想起心头的一个疑惑,不知稚绳可否为我一解?”

    孙承宗道:“恩师,承宗愿洗耳恭听。”

    林延潮笑着道:“不少官员在身居低位时,很是能直言敢谏,抨击朝堂之事,如此耿介忠臣。但后来身居高位,为何胆子反而越是不敢说话,甚至成人人口中的奸臣?这是我不解的。”

    “譬如南宋时之贾似道,当年忽必烈攻鄂州时,贾似道临危受命帅孤师进入陷入元军重围的鄂州城守城,并以木栅环城,时忽必烈惊叹贾似道之才顾扈从诸臣道,吾安得如贾似道者用之。”

    “再论人之忠奸,譬如司马懿若是在高平陵之变前病逝,那么他又当如何定论?”

    林延潮说到这里,不免想到自己现在的处境来。

    孙承宗闻言犹豫了半天,半响后只能道:“恩师都是不解,学生更是不明白了。”

    林延潮笑了笑道:“无妨,无妨,礼卿之事让我再想一想,你先回去歇息。”

    孙承宗闻言当即起身告退。

    这边孙承宗刚走,这边陈济川送来帖子言:“启禀老爷,钟羽正,于玉立等人求见。”

    林延潮闻言知道推不过,他们都是自己的同年故旧。知道今日自己回京了,自是来贺一贺。林延潮于是吩咐陈济川将人请到花厅里见面,而自己洗了一把脸强打精神到了厅中。

    从此林延潮在屋里见了一下午的客。

    这边官员刚走,那边官员又来,至于后来的官员就坐在客厅里候着,多的时候就是两三拨的官员同时碰在一起。

    林延潮每人都说了几句话后,到了晚上时这才得了空。

    林延潮很是疲惫,当即也不愿吃晚饭了,准备回屋看看老婆孩子就去休息。

    林延潮回屋才知道,林浅浅这边也有客人原来是林延寿的妻子甄氏来探望,两边已经说了好一阵的话。

    等到林延潮回屋了,甄氏正好告辞与他打了照面。

    “见过叔叔。”甄氏欠身行礼。

    林延潮道:“原来是嫂嫂,为何不吃了晚饭再回去了。”

    甄氏道:“叔叔这才回京不敢劳烦,等改日再来打搅。”

    林延潮见甄氏脸上有泪痕,也不好多问于是命了两个老妈子送甄氏出府。

    林延潮回屋,正要向林浅浅问话,却听陈济川前来道:“启禀老爷,延寿老爷来了。”

    林延潮奇怪,这夫妻二人为何一前一后来,这又是搞什么幺蛾子?

    林延潮正要问过林浅浅再说,却听陈济川道了一句道:“老爷,延寿老爷是坐着四抬的轿子来的。”

    林延潮闻言眉头一皱,当即道:“随我先去轿厅。”

    林延潮来到轿厅先看了林延寿的四抬暖轿,再看几名轿夫模样都在喝茶问道:“他们都是随我兄长来的轿夫吗?”

    陈济川答道:“是的老爷,轿夫四人,跟班四人,还有随行一共十几人。”

    陈济川说完,林延潮脸色已是不好看了。

    然后林延潮回到客厅里,见林延寿已是在候着。

    他一见自己即是笑着道:“我的宗伯弟弟你可总算是回京了。”

    宗伯弟弟?

    林延潮笑道:“兄长,劳你和大嫂赶过来一趟,本来我当亲自上门才是。”

    林延寿笑了笑道:“无妨,知道你拜了尚书,肯定是事忙所以还是我亲自上门见见你。我爹娘,还有爷爷在家都好吗?”

    林延潮笑道:“都好,这一次来京,他们都托我给你带了东西,一会再托人送到你府上。对了,你这两年在京如何,也没见得来给我写信。”

    “对了,外面那顶暖轿我看了……”

    林延寿闻言笑着道:“兄长你也看到了,这是我从城东轿铺新定的,怎么样?若是喜欢你就拿去用,哦,我忘了你现在是要坐八抬的轿子,戏文里怎么说来着这就是起居八座。”

    “兄长,”林延潮敛去笑容问道:“不知兄长现在是何官职?”

    林延寿清了清喉咙道:“京卫百户……”

    林延潮打断道:“这带俸百户是甄家出力替兄长捐的官职吧。”

    明朝武官中带俸与见任之分,所谓带俸就是朝廷每个月给你俸禄,但你不管事,这一般是贵戚子孙吃闲饭的职位。甄家并非勋戚为了给林延寿这女婿弄上这带俸百户的官职,绝对是出了不小的气力。

    林延寿哼了一声道:“那还不是甄家看在兄长你的面子,有意巴结我。”

    林延潮目光一凝,顿了顿道:“甄家的事暂且不说,但带俸百户,好歹也是六品武官,那么这暖轿是怎么回事?”

    “朝廷有律令出行的武官不许用暖轿,只许用显轿。兄长用暖轿也就罢了,但这四抬暖轿唯有知府,郎署一级的官员可用,兄长你怎可僭越?”

    面对林延潮如此,林延寿道:“哎呀,我的宗伯弟弟,不要一到京来就训人啊……你说的那套都是老黄历了,京里面哪个官员不是越制用轿,大家都是睁一眼闭一眼。再说弟弟你现在是起居八座,我身为兄长用个次一些的也不算为过吧,哈哈。”

    林延潮闻言牙齿咬得咯咯响动,换了往日他有气力与林延寿解释一番,但他今日有些疲惫,脾气也不是很好,当即是一拍桌案道:“别人是别人,但京城里是我说的算!”

    “宗伯弟弟,你发那么大火作什么,不就一顶轿子,好好,一切听你的。”

    林延潮道:“还有何事嘛?”

    “那没事我就走了。”林延寿起身显得无精打采。

    林延潮起身语重心长地道:“我远离家乡到京为官,放眼看去在京里唯有与兄长相互依持,所以有些事兄长多为我体谅一二。”

    林延寿闻言这才笑了笑道:“好吧,那我先回去了。”

    林延寿走后,这边陈济川又来禀道:“老爷,礼部衙门派人来送仪仗。”

    “见吧!”

    林延潮又坐了回去,但见两名礼部的官吏一进门即对着林延潮叩头道:“小人见过大宗伯!”

    林延潮道:“本部堂虽是才到京,但总要等要年后开印这才上任,你们倒是着急送仪仗来真是有心了。”

    两名官吏连忙道不敢当。

    片刻后礼部就给林延潮呈上出行的仪仗,朝廷的规矩,四品以上官员出行许用褐盖,不过这是京外,京内唯独一二品大员才许用伞盖。

    这二品大员又与四品官员的褐盖不同,以银浮屠作顶、茶褐色罗布为表、红绢为里、上下三檐。

    这是官员出行遮阴所用的,朝廷一般会给官员打造一套。

    除此以外,还有金花刺绣罗纱的一套幔帐,这是官员出行的路上累了,就支起幔帐围起来,在路上休息,也免去路人旁观。

    林延潮见一样一样都准备周全点了点头。

    那官吏笑着道:“还有大宗伯的官轿都已是备好,要不要先过目?”

    林延潮道:“也好。”

    那名官吏得令后当即命人将轿子抬到了院中。

    这官轿正是八抬大轿,却比原先自己任侍郎时的官轿还要气派许多。

    轿顶略凸四面平行伸出轿子成檐,轿檐四角有一尺多长的穗子垂下,有风时即可飘飘然。至于轿身则是由红油布包着即显得贵气,也能够保暖。

    而轿子左右各有一根木杠透过红油布通至前后,两杠前后都有一木杠横连,至于轿子前后两头再用两根短木杠下系粗绳,套着横杠,如此轿前左右各两人,轿后左右各两人,合计八抬。

    林延潮又挑开轿帘,但见轿子里面布置齐全,轿上是獾皮坐褥,踏板中空还可放得炭盆取暖,至于轿前宽敞处还能再搁一张桌子,以便官员在轿上办公之用。

    若是不放桌子,官员于轿上也可坐得舒服。

    林延潮见此感叹,大约后世头等舱出行也不过如此。

    林延潮记得八抬大轿已是文臣之极了,至于当今天子是十六人抬,而张居正回乡时的三十二抬轿子无疑就是有些过分了。

    官吏见林延潮不表态,以为他不满意连忙道:“当年于大宗伯,沈大宗伯也用是这顶轿子,若是大宗伯不满意,我们可以再换个新轿子。”

    林延潮闻言道:“这再换一个又要多少钱?咱们礼部可是穷衙门啊,将就着用吧。”

    那官吏笑着道:“久闻大宗伯居官清廉,小人佩服之至,还有就是轿夫,大宗伯要不要过目。”

    林延潮道:“一并看了吧。”

    当即官吏吩咐人将轿夫叫了进来,有十六人。但见一个个都是手脚粗大,有着一身气力。

    官吏继续道:“前八人是正班,后八人的备班,若是大人出远门,两班人轮换是足够了。”

    林延潮不置可否,官吏又陪着小心道:“若是大宗伯不满意,可以自己物色轿夫,咱们衙门给雇役钱就是。”

    林延潮问道:“现在京里雇轿夫多少钱一人?”

    那官吏陪笑道:“眼下这光景卖气力的行当能值几个钱?一个月半两银子的差事多少人争破头皮,但衙门杂役钱一人一月照给一两就是。以前于大宗伯在时,就是让家里下人充作轿夫。”

    这官吏暗示林延潮可以把这钱省下来,自己去外面雇役或者让家里下人顶替,如此一年就是一二百两银子的收入。当然这也是朝廷默认官员的合法收入。

    林延潮道:“你说得也是衙门俗成的规矩。”

    两名官吏一并陪笑道:“大宗伯明鉴。”

    “留下吧!”

    “是。”二人也不奇怪,林延潮身为二品大员,自也看不上这一二百两银子的花销。

    当即那官吏对那些轿夫道:“以后你们就在林府听差了,实心用事。”

    吩咐了几句,礼部的人即是告退了。

    到了这时林延潮方才有空回到屋里与林浅浅说话。

    两个儿子都已经睡下,林延潮一见林浅浅即问:“甄家嫂嫂今日来与你说什么了?”

    林浅浅道:“都是一些家事,我看你也是倦了,具体之事我也不与你多说。就是甄家嫂嫂求我们一件事。”

    林延潮抹了一把脸问道:“何事?”

    林浅浅道:“就是她弟弟的亲事。”

    “当年她弟弟身子一向不好,否则甄家也不会动了让吾兄入赘的意思。”

    林浅浅笑着道:“现在他家弟弟身子大好了,并且准备结亲,结亲的人家是京里国子监监生的女儿,虽说是寒门小户,但甄家夫妇二人都是满意,就想让我出面说媒。”

    林延潮笑着道:“这是好事。”

    林浅浅垂头道:“我可以吗?”

    “你是二品诰命夫人,怎么不可以说媒?”

    林浅浅闻言浅浅地笑着道:“哪里有我如此年轻的诰命夫人,我看戏里说媒的人各个都是一把年纪的。”

    林延潮笑了笑道:“若你真要等一把年纪,那不就耽误了一段好姻缘了。此事当得。”

    林浅浅点点头温馨地笑道:“我也觉得可以。”

    夫妻二人就如此说定。

    这时候窗外又下了大雪。

    风雪交加中传来了打更声,而屋内一点灯光忽明忽暗,摇曳不定。

    林延潮盖着被褥躺在床榻上合起眼睛,脑中虽有无穷之事,但忍不住一股倦意袭来。

    林浅浅一面在灯光下整理衣物,一面对林延潮道:“对了,这一次从老家里带的东西都在箱子里,哪些有用,哪些没用自己要看好。”

    林延潮闻言从塌上起身,打开箱子锁头,从箱子里取出二物拿到灯下来看。

    这二物一样是回乡时,昔日同窗赠自己那副‘寒窗腊梅读书图’。

    一样则是林烃所赠自己的诗句‘功名发轫青云路,长愿存心在泽民。’

    林延潮睹此二物,不由睹物思情:“读书为官,在于百姓矣!”

    说到这里林延潮点点头,此时此刻窗外之雪已是更大。

    又是新的一年,大明朝的京师在风雪之中迎来了万历十九年。

    这一日位于东江米巷的礼部衙门。

    东江米巷是京城六部衙门所在之地,平日里都是十分热闹。

    而今日礼部衙门前因为正堂到任,礼部的官吏皂吏上下都是俱吉服,列道于衙门外相迎。

    礼部左右侍郎黄凤翔与赵用贤二人,也是率领四司官员坐在官厅里等候正堂的大驾。

    外面不时有皂吏入内禀告。

    “怎么看到大宗伯的仪仗吗?”赵用贤问道。

    “还未看见,我们都派人到好几条街外去寻了,若是看见衙门的官轿,一定会立即来禀的。”

    闻此赵用贤摇了摇头对黄凤翔道:“这倒是蹊跷,正堂今日新任总不会延误了吧。”

    看着下面官员目光一并看来,黄凤翔笑着道:“咱们正堂大人是何等人,绝不会有此疏忽的,想必是路上耽搁了。”

    赵用贤点点头道:“无妨,那我们再等一等。”

    下面的官员闻言都是称是。

    正说话之间,一名皂吏入内急报道:“启禀列位大人,大宗伯已是到了衙门口了。”

    众官员闻言大惊失色,赵用贤起身怒道:“你们下面的人是吃干饭的吗?不是与你们说一看到大宗伯的官轿就来回报吗?眼睛都长到头顶上吗?”

    那皂吏苦着脸道:“回禀部堂大人,这不怪小人,谁知道大宗伯他没有坐官轿来呢?”

    “没有坐官轿?”黄凤翔吃了一惊问道,“那正堂如何来的?”

    “只是坐了一顶二人小轿,随从不过五六人,什么仪仗官衔牌也没有带,谁会料到大宗伯会坐小轿到任啊!”

    黄凤翔,赵用贤闻言都是色变。

    “快!速速出迎!”

    当即一众官员立即奔向衙门大门。

一千一百九十七章 新官上任

    正月里头,因为新年刚过,故而还是残留着几分过年的喜庆之意。

    今年元旦贺仪,天子下诏免去庆贺,申时行率百官到会极门行礼即罢,至于孟春的大祫之礼,天子也以李太后感寒染病为由拒不参加。

    少了天子,场合不如以往隆重,不过百官仍是依例与会。

    而以而立之龄位极人臣的林延潮,却是以礼部尚书新年贺仪中却是第一次亮相,不免惹百官瞩目。

    林延潮在百官拜贺时,尽职地履行了他的职能,坚定地站在了申时行,许国,王家屏等内阁大学士,以及吏部尚书宋纁的身旁,即不喧宾夺主,也无人可掩他之光芒。

    新年庆贺之后,林延潮就一一出行,拜访当初在廷议上投了自己一票的官员。这既是感谢支持,也是拉近关系,以后在廷议上少不了与他们打交道。

    第一次廷议上自己碰了一鼻子灰,其中也有他在九卿之中人脉太少的缘故。

    上元节过后,林延潮到礼部上任。

    这日他舍了大轿而坐了小轿,轻车简从行至东江米巷。

    抵达衙门后,林延潮但见一排的官吏站在衙门口那垫着脚伸长脖子朝街口张望。一直到了林延潮轿子停下后,还有皂隶上来驱赶斥声说,这不是你停的地方。

    如此直到林延潮着官袍下轿后,场面方才不一样了。

    小吏们是拜倒了一地,然后立即有人进门通禀,林延潮不以为意立在衙门前,负手打量起这阔别两年的礼部衙门来。

    礼部衙门一贯破旧,但在去年修葺了一些,这还是多亏了前任礼部尚书朱赓的功劳。

    不过门面是好看了,但官吏们住的官舍还没修,当时朱赓拍拍屁股回了浙江老家丁忧,所以工程也只干了一半。

    然后林延潮目光动了动,但见左侍郎黄凤翔,右侍郎赵用贤率四司官员一并出迎。

    黄凤翔五十有许,相貌堂堂,又兼在南北国子监任过祭酒,可谓师表之相。

    而赵用贤则体态发福,比较肥胖一些,当年他因谏张居正夺情之事,而被廷杖得皮开肉绽,甚至掉了好几块肉。后来他的夫人捡了一块巴掌大的肉,制成肉腊珍重藏之。此事被官场上传为佳话。

    二人一左一右迎上行礼,林延潮笑了笑寒暄了几句,之后入内拜印。

    拜印后,众官员迎林延潮至公堂参拜。

    皂隶,官吏,各司官员按班按序见礼。

    大多数人都是旧识,当初林延潮任左侍郎时都打过交道了,所以再次相见林延潮也都能叫出名字来。

    但四司官员却都换了,这就是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

    现在的仪制司郎中徐即登,万历十一年进士,是江西丰城人。

    主客司郎中俞士章,万历十一年进士,江苏宜兴人。主客司员外郎何乔远,福建泉州人,他与林延潮是乡试同榜。

    祠祭司郎中蔡逢时,万历八年进士,南直宣城人。

    精膳司郎中陈泰来,万历五年进士,万历四年与顾宪成,于孔兼同领乡书,几人交情极好,可谓是东林党一员。

    入座之后,林延潮笑着与众官员说说笑话,提及当年衙门里的旧事。聊了一阵后林延潮突然一咳,闻此众人都是收敛笑容,在旁正襟危坐。

    但见林延潮开口道:“诸位与本部堂打了几年交道了,在座无论知道的不知道的都明白林某之行事乃先小人后君子。今日本部堂新官上任之际,故而与诸位先约法三章,本衙门三堂四司大小官吏都要依此而行免得日后生了埋怨。”

    众官员一并称道:“还请大宗伯明训,我等必遵照而行。”

    林延潮点点头道:“那么诸位听好,本部堂所言第一事在于敏事,敏有二义,勤也快也,如有一事今日不了则迟一日,明日不了则迟二日,弊由此生矣。故敏之一字圣门屡有言之,论语有云,季文子三思而后行。而圣人却谓,再,斯可矣。就是此意。我等衙门公门也是如此,立刻打发得者便打发,该出示者便出示,务令案无留牍,衙无留人,如此可以风清弊绝矣。故本部堂立敏事为衙门第一事。”

    下面官吏听了都是叫苦,衙门向来都是拖延办事,这也是他们一贯怠事钻空子的办法,但林延潮一上任即提出了敏事,要案无留牍,衙无留人,意思就是今日事今日办不许拖延。

    林延潮目光扫过众人,然后道:“第二事在于练达,为官为吏者,当诸事练达,遇疑难事如破竹矣。今日起各官各吏,当事需熟看条例,惯知册籍,事必独裁,籍能自探。若要书手代劳则可,若是书手徇私,为官匿不查者当罪,亲查查出则必罪书手勿饶。三堂之中每日必升堂,处理投文等事后方允回火房,至于签押用印不可容由属吏保管。”

    不少官吏们听此都是额上汗水下落,这话说得是练达,其实主要是防止官吏书手勾结舞弊。官员们事事必须亲力亲为,不能什么事都假手于人。

    “第三事就是节俭裁革。”

    说到这里林延潮按下话头,语调放缓道:“这不是并非本部堂的主意,而是朝廷立的规矩,诸位都知道朝廷用度现在是捉襟见肘,马上各衙门都会有裁撤冗官冗吏的旨意下来。本部堂也是没有办法啊,但我等总要体谅朝廷的难度,诸位说是不是?”

    众人都知道林延潮这是冲着非编制吏员,书手来的。所以堂下不少吏员书手脸色都很差。

    林延潮笑了笑道:“诸位不必紧张,先听本部堂把话说完。这四司书手以后每季一考。凡平日素不守法,品行不端,身体不适,老迈昏庸,无力书写不能胜任者予以革退。以此清肃衙门,留下精勤严毅之员。”

    “再者革积年班役,本部堂先为表率革去本堂内班头二人棍头二人轿夫十六人,一共二十人,一年可以为衙门节约两百四十两银子的花销。此事本部堂一人为之即可,其余两堂不必如此。”

    “另外仪祠膳三司上本时,各用一名书吏每年工食银十二两,此大可不必,裁革之后命一当该吏兼之。另外衙门后门官也是裁撤,后门锁起以后无事不得出入。”

    说到这里林延潮顿了顿道:“以后照此而行,诸位可有异议?”

    众官员们明白,这裁革背后用意不简单。

    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衙门里也是如此。衙门的侍郎,郎中等官员都是朝廷任命的,这是谁也动不了的。但衙门的旧吏不少都是上一任尚书侍郎留下来的老人,林延潮新官上任这些人如何能用得顺手?当然是有必要的就裁革掉一部分,然后给自己人腾挪地方,安插心腹。

    但林延潮如此强势,众官吏们哪里敢有二话,当即称是。

    面对于此黄凤翔倒是无话,赵用贤却是有些不满,林延潮这些话从来没与他商量过,全是由他一人拿主意。就算他是礼部尚书,衙门正堂有此大权,但如此也实在太不把他放在眼底了。

    赵用贤猜想没错,林延潮确实没把他放在眼底。

    说完这些后,众官吏们都是离去了。

    堂上留下两位侍郎,以及四司官员。

    林延潮看了一眼赵用贤,但见他从头到尾都是脸色阴沉,知道他有些不高兴,但他也没有在意。论人品赵用贤肯定是君子,为官清廉,刚正不阿,当年上谏张居正也不算错,从一名士大夫的角度而言,他的做法其实是很值得称道的。

    但是没办法,二人就是不对盘。

    林延潮是申时行的得意门生,赵用贤与申时行是死敌,两边立场不一样,亲兄弟也要成为敌人。再说当初廷推礼部尚书时候,赵用贤没有投我一票,你以为申时行没有告诉我吗?

    林延潮脸上带了一些笑容道:“现在林某可以关起门来说话,朝廷用度确实紧缺,本部堂裁减官吏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当年朱大宗伯在任时有言要修葺衙门,并置办官舍,眼下衙门是修葺过了,唯独官舍还未办下。我打算从衙门里支出一笔钱办下此事,先将左堂右堂的宅子办下,六月以后再给四司官员办宅,衙门再寒碜,但也不可凉了人心,诸位说是不是?”

    听了林延潮这么说,众官员们大喜,这办官宅的事他们可是期望已久了。大家都以为林延潮又搞沈鲤那一套要大家节衣缩食的过日子,看来不是嘛。

    黄凤翔正要代表众官员谢过,却见赵用贤梗着脖子道:“我住惯老宅子了,官舍恐怕是住不惯。”

    但见林延潮道:“素闻赵宗伯高风亮节,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既然如此就将赵宗伯的官舍先暂给四司官员的住。诸位可是听到了,要好好谢过赵宗伯。”

    众官员们听了都是暗笑,但见赵用贤的脸此刻已成了猪肝色。

    林延潮没把赵用贤的怒色看在眼底,继续道:“吾在礼部任官之时,深感部里各堂各司用印不规范,从今日各司要请部印,部里要先见二堂的堂印,见堂印出,部印方出。只要得请之事妥帖,不必觉得劳烦,一日开印数次也是无妨。”

    Ps:明日还有一更。

    。m.

一千一百九十八章 头等之事

    官印分为官职印与官署印,此外就是御宝,就是皇帝的印信。

    官职印是官员个人印信,这里林延潮所提的部印就是官署印,整个礼部唯有一枚,乃正堂所有,至于堂印则是官职印,这是每名官员人手一枚的,这些一并由礼部铸印司管理。

    对于林延潮而言这部印就是礼部印,就是权力所掌,一切礼部所出的公文唯有加盖官署印信方才生效。

    一名官员离职,称之挂印,意味着他放弃了手中权力。

    若说内阁是主决策,那么礼部就是主行政,故而礼部印的使用,对于林延潮而言是头等第一大事。

    比如一份从礼部发出的公文,所具有的公文格式,都是已经框死了规程。

    首先公文上要有部印,然后是两位侍郎之一的堂印。这是官印一直以来的使用制度,官府印信必须由正官与佐贰官共署,各自划字,共同判署方可。

    尽管明朝的官场制度,佐贰官权力远逊色于正堂,但官印之制保证了正堂与副僚之间能够相互监督。

    这只是地方省府的官印使用制度,但上到六部仅仅有佐贰与正堂的部印堂印不够,还需请有司之司印。

    有司司印并非在四司郎中之手,而是在员外郎手中。司印必须由员外郎盖印,郎中监督。

    如此还是不够,最后的公文上还必须有主事画押,该司司务吏画押,都吏画押,如此的公文才能明发。

    至于林延潮方才所言,言先见堂印,再见部印也是官员盖印的流程。

    因为公文一般而言由下草拟,由上复核,越级上报是官场大忌。

    若是下面官员先找林延潮盖了部印,然后再找侍郎,有司官员盖堂印司印,那么下面的官员是盖还是不盖?

    当然一般而言下官的官吏不会这么不懂事,但万一遇有林延潮不在衙门,或者是与哪位侍郎有什么不和。

    所以林延潮此话一出,等于明确了规矩,有司官员没有过堂印,就不要来请部印了。

    听了此一言,黄凤翔点了点头,而赵用贤神色也是好看了很多。

    对于赵用贤而言,林延潮此人私交虽与自己不好,但公是公,私是私,在衙门公事上至少目前来看他没有为难自己。

    而林延潮心底也有计较,他也不怕赵用贤翻脸,若对方真的不配合,他大可绕过赵用贤,一切公文由黄凤翔署堂印就行。

    所以由此也看出明朝六部的决策方式,一封公文只要有正堂或任意一名侍郎同意即可,也就是三分之二的票数便能执行,但正堂有一票否决权。

    听林延潮一言,黄凤翔当即道:“没有异议。”

    而赵用贤则抚了抚须,淡淡地道了句:“且当如此。”

    林延潮将赵用贤脸上的神情看在眼底,然后道:“至于各司里……”

    林延潮话音顿了顿,但见各司官员无不身子前倾,露出洗耳恭听的态度。

    “……各司掌印官员必须在司用印,不可私自携印回家,另外用印时司里的事务官务必到场,用印之后再行画押!”

    “谨遵大宗伯之命。”

    然后林延潮道:“至于四司事务,仪制司以后由左宗伯分管。”

    仪制司郎中徐即登以下员外郎,主事一并起身称是。黄凤翔脸上微微掠过一丝笑意。

    “祠祭司以后由右宗伯分管。”

    祠祭司郎中蔡逢时率司里官员一并起身领命。赵用贤依旧是黑着脸。

    “精膳司也请左宗伯分管。”

    精膳司郎中陈泰来与众官起身称是。

    “至于主客司事务繁杂,本部堂打算则由二堂兼管。”

    听林延潮这么说,众官员露出大惑不解的神色。这是什么意思,两部兼管,还是两部都可以不管?

    但是明白人都知道林延潮的用意,林延潮当初任礼部侍郎就是主管主客司,两堂兼管的意思,就是本部堂亲自来管。

    主客司郎中俞士章片刻后即明白了林延潮的用意,当即率司里众官员起身领命。

    当即各堂各司的事情林延潮都吩咐完毕,众官员于是起身告退。

    走出正堂大门时候,众官员都是三三两两的在一起议论,感叹林延潮这新官上任之三板斧。

    而精膳司郎中陈泰来与赵用贤二人齐行。

    陈泰来见赵用贤一肚子气当即道:“定老无需着恼,这林三元年少得志,正是气盛之时,现在又兼大宗伯掌礼部事,此诚不可争锋。”

    赵用贤捏须道:“老夫岂有不知,老夫并非恼他科名在你我之下,也不是恼其刚愎自用,而是他乃申吴县之心腹。他到任第一日,即拿老夫立威,其意在于阿谀政府,毕竟天下皆知老夫乃申吴县的眼中钉,同时他林侯官也可报当初廷议上老夫没投他一票之仇。”

    “原来如此,还是定老看得通透。看来大宗伯这心胸……”,陈泰来下意识地看了看左右

    “……的名声果真不假,若是他以后掌部处处与定老为难如何是好?”

    赵用贤摆了摆手,傲然道:“老夫当年连张居正都不怕,又何惧此黄口小儿。”

    陈泰来生起一丝忧虑道:“定老,其实我看大宗伯行事其实还是有分寸的,比如他说见堂印则部印出即是一条良法,没有侵吞事权之意,至于左右宗伯分管各司朝廷向来没有这个说法,而是由部里决定。以往大宗伯任右宗伯时分管二司,那是沈大宗伯要与他结个善缘,并不是陈规,至于现在定老身为右宗伯暂署理一司,也是常有的事。由此可见大宗伯还是按规矩办事的。”

    听了陈泰来的话,赵用贤的脸色好看很多,但面上还是道:“现在说什么都还太早,我等还是听其言,观其行吧!”

    “正是如此。”陈泰来笑了笑,然后擦了擦额上之汗。若赵用贤与林延潮起冲突,他就要面临站队的问题,他是万万不愿意得罪林延潮的,现在能劝得赵用贤忍耐一时,那就是最好的。

    陈泰来又生怕赵用贤不懂,于是继续敲边鼓道:“自成化、弘治以后,礼部尚书率以翰林儒臣为之。其由此登公孤任辅导者,自盖冠于诸部焉。林侯官又如此年轻,将来迟早是……”

    赵用贤明白陈泰来所言意思,礼部尚书向来为翰林为之,虽说实权是六部最小,但由此位登辅导重臣是冠于六部。

    因此每一位礼部尚书将来之前途不可限量。

    而此刻正堂之内,该堂属吏已是一并拜见过林延潮了。

    林延潮看了看在场都是在衙门里老吏了,这些人他一时动不得,还是只能让他们在衙里办事。

    不过林延潮既身为正堂,没有心腹怎么能行。

    参拜之后,众人即散去各自做事,正堂孔目姓徐,已是伺候了好几位正堂官了,现在正恭恭敬敬立在林延潮一旁。

    林延潮想了想道:“先将堂上当该吏,贴吏的工食薄拿来。”

    徐孔目立即取来双手奉上。

    林延潮过目了一遍然后道:“正堂属吏为何这么多?”

    徐孔目陪笑道:“回禀部堂大人,每位大宗伯拜印上任后都要从左右衙门,或者是外面调些人进堂,故而日积月累下来正堂的属吏自然而然就越来越多了。”

    林延潮将工食薄一合,心想这也是不稀奇,就如同现在领导上任都要自带司机,秘书一样。古代衙门里也是如出一辙。

    当然这些属吏也不好革退,能进礼部的吏也不是没有背景的,何况其中不少还是前几位礼部尚书指定的人,林延潮不能扫他们的面子。

    不过自己的心腹还是要用的,林延潮第一个想到以往的曾孔目,这个人是自己以往用惯的,但现在他在黄凤翔手下任孔目自己不好明目张胆的挖墙脚。

    林延潮想了想道:“这样吧,我写一个条子,你从左右衙门调几个人来,至于月后就要进行考课,到时我会革除几个人力不能胜任的,调一些人到左右衙门任个清闲差事也好。”

    徐孔目当即道:“卑职谨遵部堂大人钧旨。”

    林延潮笑了笑道:“好了,下面说一说部印用印之事。”

    “堂上以后遇铃印之事时,本堂掌印要将印匣请出至堂上,然后值堂吏日主事,掌稿笔帖式都要到场。若是本部堂不在衙门,有司官员用印要视本部堂的铜牌方可,切记牌出则印入,印入则牌出。”

    因为部印必须在衙署中,即便林延潮身为礼部尚书也是不能随身携带的,所以有时候林延潮不在,下面官员又要用印怎么办。

    那必须下面官员禀告林延潮后,由林延潮出借用印铜牌给这名官员,然后让这名官员持铜牌到正堂上请掌印官吏盖印。盖了部印之后,这名官员必须立即将铜牌交还给林延潮。

    这一制度在北宋之时,就已经启用。

    林延潮与曾孔目吩咐的都是如何如何用印的话,这些说起来可能很不起眼,在外人看来林延潮身为二品大员,到任第一日却关系插手这些小事。

    其实不然,为官第一要严谨,而衙门里必须要有行之有效的制度。

    这些事是林延潮接任礼部尚书后,要办的头等之事。

一千一百九十九章 绝食

    诸事处置后,林延潮的随从开始收拾公堂与火房。

    这火房在吏部,户部之中,是为左右侍郎,各司郎中所用。

    火房的布置与衙门不同,其他人不得擅入,并有专门之胥吏负责管理。

    林延潮以前到吏部文选司办事时,文选郎都在文选司的火房接见自己,这火房外堂就是郎署官的会客之地,内堂则是他们饮食休息之处。

    在任官员向来都喜欢将火房作得精致奢华,张四维当国时,吏部尚书王国光是他老乡。当时云南道御史杨寅秋纠王国光六罪。第一罪就是擅支工部银一万两修理火房。

    最后王国光因此事被罢官。

    林延潮任右侍郎时,火房年久失修,所以平日林延潮都不愿在此办公,宁可与属吏们在公堂上挤一挤。

    现在朱赓重修了馆舍,两位部堂的火房也是重修。

    现在林延潮身为正堂,礼部衙门的后堂火房即是他休息之处。

    官员已经接见完毕,于是林延潮当下从正堂前往后堂火房。

    正堂左右就是四司,左上乃仪制司,右上为祠祭司,左下为主客司,右下为精膳司,平日

    正堂与后堂之见乃穿堂,穿堂左右二壁上悬挂都是御制的礼部箴言。

    墙上最多就是太祖之训,如洪武年间的礼教之训,礼仪之训,其次就是成祖的圣训,然后依次递减。

    可想而知从朱棣确立北京行在为京师以后,每位礼部尚书退了堂后从这条通道走过,都是看着左右两壁的圣训来警醒自己。

    幸好太祖对于礼部官员还是留了几分颜面,若是壁上悬挂是‘尔俸尔禄,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难欺’,‘金杯共汝饮,白刃不相饶’,试想一下如此上下堂的心情可是很沉重的。

    林延潮来到后堂,后堂一共五间,后堂左右各是左右侍郎火房,是各自三间。

    后堂五间取了三间作为林延潮的火房,其余二间都是随员休息之处。

    后堂之后还有碑亭两座,亭左亭右各有十一间房是给礼部属吏休息之处。至于亭后则是架库房。

    这就是礼部后堂的格局,林延潮来到后堂时,仆役们在堂下一并向林延潮见礼。

    林延潮记得自己刚来礼部时,有几个仆役因为是伺候着正堂的关系,对自己并不假辞色。虽说面上没有得罪,但是那等态度还是令过目不忘的林延潮就这么记在心底了。

    今日自己一来,这些仆役们都是改颜相向。

    林延潮并不以为意,他对待这些仆役与属吏的态度差不多。

    这些人用得好了就是自己的耳目,用不好了什么时候扎你一刀也不知道,所以远了不是,近了也不是,亲了不是,疏远了也不是。

    后堂与文渊阁的样式差不多,外头都是一圈的游廊。

    却说礼部虽是二品衙门,但官舍已经很有些年头,本来看去不起眼,但林延潮一走进这里心底觉得有些不同。

    就好比上一世单位里老旧苏式砖砌办公楼,虽然与新办公楼比起来破旧多了,但走进这里时总能有等厚重的心情。

    这就是山不在高,水不在深,楼不在新。

    后堂东首的三间作为林延潮的火房,西首两间即是正堂属吏办公休息的地方。

    后堂当中一间即是会客,也是作门屋之用,会客堂面作六扇红漆门窗,一般只开两扇作诶出入之用。

    门外有皂吏值守。门后摆着黑漆桌椅,乃后堂当值属吏所坐。

    东侧门窗一扇开有望孔,门外还有一个转桶,半个在外,半个在内,可作投递公文,信件,名刺之用。

    衙门里规矩就是外头有人来拜访,皂吏打一下梆子,属吏从望孔看下来人,然后转动望桶将公文交给在内的正堂官员。

    三名后堂当值属吏一并向林延潮行礼,林延潮放下架子与三人说了几句话。

    说话间得知三人是每日有两人轮值,平素他们就在会客间当值,若是林延潮有事使唤他们,在内间摇铃即可。

    走到会客间,因为知道林延潮升任正堂,这里已是早早打扫过数次,今日到任仆役已是又是打扫了一遍。

    会客堂正中是两张花梨木高背官帽椅,桌椅以织锦覆之,椅下各摆着脚踏,两张高背官帽椅旁还摆着几张普通椅子,以及圆凳。

    椅子以丝套覆之,圆凳则没有,且都无脚踏。

    由此可见这后堂外头看起来普通,但内间椅榻瓶几都是精致物件,可以称得上修洁华美。

    对此林延潮甚是满意,然后走进了内间。

    会客厅之内两个大套间,都是身为正堂的林延潮平日办公休息之处。

    说实话一个套间已经足够宽敞,但是没办法,衙门必须给配啊。前吏部尚书王国光都拿了朝廷一万两银修火房,自己用三间火房也是无妨。

    所以两个套间,靠中间的作为林延潮退堂后办公之用,此间桌椅书架一应俱全。

    两件案桌,一件上面摆放多是案牍,看来是日常处理公文之用。

    另一件书案以屏风围之,笔筒笔架里搁了不少大毫笔,都可作挥毫之用。平日有闲暇的时候,官员完全可以在此作字作画。

    案桌以一山水画屏隔之,另一面则摆放着六间大书架,上面堆满卷宗,书籍。书架旁还有张可坐可躺的罗汉床,是作看书之用。

    靠东首,也就是最里侧的套间就是休息处。

    里间中置睡床,睡床周壁以刺绣为之,犹如室中之室,床榻旁还有长脚踏,座地衣架,矮柜,衣箱靠墙还设一几案,上有花瓶香炉,几案旁还有高面盆架,上置面盆可作洗漱之用。

    这布置与富贵人家之卧室布置相差无几,平时林延潮有意完全可以在此睡个把时辰的午觉。

    林延潮也是感慨,身为官吏千万不要和部堂大人拼什么996。

    部堂出行有八抬大轿,出行完全可以在轿里休息,而你只有两条腿。至于部堂平日在衙有大床可以休息,而你只能伏案迷瞪片刻。

    林延潮脱下官帽,休息片刻,就听外间属吏禀告说是堂厨送中饭来了。

    林延潮道了一声,当即几名厨役将食案,摆在公案旁的一张长几上。

    林延潮看了午饭,小菜有两碗,主菜是鱼一条,鸡半只,炙羊肉一盘,主食是米饭一碗,另有茶和蔬果。

    一旁厨役恭恭敬敬地站着,林延潮笑了笑道:“这菜还算是丰盛,有心了。”

    那厨役连忙道:“小人什么事都不知道,只知为部堂大人尽心。”

    林延潮点了点头道:“你有这忠心很好,我问你衙门里的规矩,还是三堂火房可用小灶吗?”

    厨役禀道:“回禀部堂大人,正是如此,大人平日爱吃什么,尽管吩咐小人,小人竭力为部堂大人烹制。”

    林延潮摆了摆手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问你左右二堂的堂餐如何?”

    厨役想了想当即如实禀告道:“右堂的赵宗伯向来没有吩咐,平日官员的公膳是什么,右堂就用什么。而左堂的黄宗伯喜素,不喜荤,故而平日堂餐都作些清淡的。”

    林延潮心想,从小事上看黄凤翔,赵用贤二人为官都可谓清廉。

    看着对方一脸忐忑的样子,林延潮笑了笑道:“无妨,我就是问一问。衙门现在用度紧张,但下面官员们的公膳却需更加用心。”

    “这话可不是随便说说,我当年任右侍郎时,听闻仪制司有一位主事,无论休沐在家还是在外办事,就算风雨交加每日午后必定到衙,初时我不解,后来才知道他是为了午时这一顿堂餐。”

    “本部堂不是笑他,这位主事家里有老母妻儿奉养,但为官十分廉洁,他来衙门就是为了这一顿不用花钱堂餐,吃不完可也带回家中奉给亲人。所以由此事,你可知道这堂餐对于一名官员而言如何重要了。”

    厨役闻言身躯一震,他没料到平日这为人看轻的烧饭杂役,在林延潮眼中竟是如此重要。

    当即这名厨役无比感动,认真地道:“是,部堂大人,小人以后一定尽心去办。”

    林延潮点点头,然后指着案上道:“有鱼,有鸡,有羊太奢了,本部堂也与黄宗伯一样喜欢清淡,以后荤菜只要一样,素菜倒可以添一样,再多了就浪费了。”

    林延潮这几年养尊处优太过,导致身材有些向赵用贤,甚至天子靠拢的趋势,所以还是少吃点肉才行。

    “是,部堂大人。”这名厨役一脸惭愧。

    “另外本部堂也没有饭前饭后喝茶的习惯,茶水自会问茶房取。”

    林延潮深觉得古人生活习惯不健康,总喜欢饭前饭后饮茶,而且还是浓茶。

    历史上曾国藩的弟弟曾国荃在他家住。曾国荃喜欢浓茶,饭前喝了一盏茶,饭后还要另泡新茶。当时曾国藩的夫人不懂,只是饭后给他原先泡的茶添了开水。因此此事曾国荃觉得兄嫂看不起自己,差一点闹得兄弟失和。

    晚上部内设宴为林延潮新任接风。

    宴后林延潮乘轿回府,一到了府上陈济川即来禀告言:“启禀老爷,那个钟骡子快被饿死了。”

    林延潮自是知道这钟骡子就是运河上有头有脸的人物,通过丘明山引荐想要投靠自己麾下。

    没料到这钟骡子来见林延潮,却被林延潮给拘押,关了半个多月功夫。

    现在居然要被饿死了?

    Ps:明日有更新。

    。m.

一千两百章 真有这一天

    两名下人正服侍林延潮更衣,除下大红斗鱼袍,官帽官靴,换上了家居燕服。

    这几年过着养尊处优,衣来伸手的日子,不知不觉令林延潮刚到中年就有些发福的趋势。

    下人奉茶之后,林延潮摒退左右,向陈济川问道:“此人怎么如此硬气?”

    “回禀老爷,各种手段都用了此人就是不吃,口里说一定要见老爷一面。”

    “哦?都用了什么手段?说来听听。”林延潮来了兴趣。

    陈济川道:“他不是饿得不行了吗?我担心他饿死,就派人到他的柴房旁升起火炉,大鱼大肉的吃着,还好几个人劝着,换了别人如何忍的?但这家伙一声不吭。”

    “老爷此人若是真死了,丘师爷那边恐怕不好看。”

    林延潮放下茶盅道:“看来倒是一个硬骨头的人,那我不妨耽误一点功夫,见见这样草莽豪杰。”

    当即陈济川随着林延潮来府里一处偏僻柴房里,柴房外有两名家丁看守。林延潮从窗外看去,但见柴房里虽昏暗,可隐约见一个男子正卧在柴堆上。

    林延潮令陈济川候着门外,自己举着油灯走入了柴房。

    油灯点亮了昏暗的柴房里,但见此人一阵挣扎,手脚上的手镣脚镣一阵响动,从柴堆之上强撑起身来。

    对方问道:“敢问来人是部堂大人吗?”

    林延潮在此人面前三步站定,但见对方颧骨高耸,脸颊深陷,不过仍可看出此人身材骨架很大,但已饿得奄奄一息。

    林延潮点点头道:“你猜得不错。”

    对方精神一震道:“果真是部堂大人,小人当年曾远远见过部堂大人一面,今日蒙得赐见实是三生有幸。不知部堂大人可否给小人点吃的喝的。”

    林延潮失笑道:“你不是绝食吗?”

    “部堂大人肯赐见一面,小人今日又何必死!”

    林延潮笑着道:“好。来人除了他的手镣脚镣。再给他些水和饼子,不要太多。”

    钟骡子三下五除二吃完,拍了拍肚子然后道:“部堂大人,此来可是相信我钟骡子的诚意了吧。”

    林延潮笑了笑道:“我倒是很想知道你诚意对我有何用。”

    钟骡子一拍胸脯道:“回禀部堂大人,这户部云南司,通州仓场,坐粮厅,我钟骡子都能说得上话,另外临清以北运河上我还有三千兄弟。”

    “口气不小。”

    “小人没有半字虚言。”

    “那你来找我作什么?”

    那钟骡子道:“有人要买我的命,此人姓吕,乃是通州有名的掮客,半个抵京的漕粮都通过他为中介,方可入仓。他买通人查清了我的底细,只要一句话我就没命。”

    “你的底细是?”林延潮闻言笑了笑,示意对方继续说下来。

    钟骡子叹道:“我是罗教的人。”

    “难怪如此,”林延潮点点头,“你们要知道朝廷里不少官员对你们有所偏见。”

    钟骡子道:“大宗伯不要误会,我们子弟都是运河上贫苦人家出身,大家聚在一起,并非为了生事,而是大家能相互扶持,不被贪官污吏,地头蛇欺负,大家能够有一口饭吃,能够活命。”

    林延潮道:“朗朗乾坤之下,朝廷哪里有那么多贪官污吏?就算有,你钟骡子既认识户部云南司,通州仓场,坐粮厅,手下还有三千弟兄,直接向朝廷陈情就好了。”

    钟骡子闻言苦笑道:“大宗伯所言……所言极是。但是现在有人却往我们泼脏水,说我们以拜罗祖为名结社意图对朝廷不轨。”

    林延潮道:“只要将话说开了,就没什么事。好了,之前囚你在此,是因为不清楚你的底细。”

    “现在我不会拿你见官。因为朝廷现在暂时没有为难你们的意思。但是我也要好言相劝你一句,要约束子弟,不为祸地方才是。”

    “好了,你可以走了。”

    钟骡子闻言大声道:“大宗伯明鉴,若是你不出手相救。我钟骡子一人无妨,我那的三千弟兄就要遭难了。”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你的弟兄任意一人不过平民老百姓,但聚集在一起就不能等闲视之。本朝以严法肇始,眼下虽对民间帮会纵之以宽,但不意味着将来也是如此。你们若真的遵纪守法,朝廷不会有二话,但你们却以此为帮会,聚众对抗朝廷为实。那么吾身为朝廷命官不仅不会替你们说话,更要免得引火烧身。”

    钟骡子闻言负气道:“如此请恕我钟骡子来错地方了,我本以为部堂大人是一位能够为民请命的大人呢。”

    林延潮冷笑道:“你不用拿言语我激我。本部堂不会吃你这一套。”

    钟骡子神色变了变,然后磕头道:“部堂大人!我们现在确实是走投无路了。”

    林延潮道:“你现在性命捏在本部堂手上,一句话即可夺去。其实本部堂亦甚是可怜你们,你们沿河的弟兄每年在水上讨生活,风里来雨里去,吃了多少辛苦,但大多数钱都给官吏仓吏,保家掮客,闸官经济,车户脚夫,雇夫斗甲赚去,最后到自己兜里能剩几个钱?”

    “你们以拜罗祖为名,自命粮船帮自保,想不被沿河的贪官污吏欺负。但是你们行事诡秘,不少弟兄在刀口上讨口饭吃,我固然知你们粮船帮的弟兄义气深重,但越是如此朝廷越不待见你们,连沿河不知底细的百姓也惧怕你们,此中滋味着实难受。”

    钟骡子闻言不由道:“部堂大人这话说到我钟骡子心底去了,仿佛部堂大人就在水上生活过的,小人嘴拙,部堂大人是文曲星,怎么会操这下九流的贱业。”

    林延潮穿越前对所谓漕帮盐帮的认识,来自戏说乾隆的电视剧。

    虽说是戏说,但漕帮却是真实的。

    朝廷上对漕运有一套规矩,但民间漕运又是一套规矩,各样的漕规最后都是食利者用以吸食百姓。朝廷也想改变民间漕运的待遇,反而越改越差,最后朝廷的规矩无法落于实地,导致漕政一日败坏甚是一日。

    明清之时,朝廷对漕运实已经无力整治,但南粮北运又是国策,如何办?

    最后漕政也学习盐政经验,拿给民间包干。

    盐法是实行纲运法,让盐商子子孙孙垄断盐业。至于漕帮则是朝廷默认了由漕运船夫结为帮会以此对抗官府,在雍正时漕帮甚至取得合法地位。

    在乾隆时,漕帮势力达到了最大,当时有传说乾隆加入漕帮,甚至还钦赐漕帮把头龙棍,虽说没有实据,但无疑都是很好的素材。

    林延潮与钟骡子聊了许多,他对于漕运的了解,结合后世的经验,远超这个时代见识。

    当初与盐商来往,林延潮是导之以利,但对于粮船帮如此的苦哈哈,林延潮就改变套路,说起全天下穷苦百姓联合起来的道理。

    钟骡子越听越是目瞪口呆,他来找林延潮是求一个庇护,一个靠山,但听林延潮道来,却是给他见识了一个新天地。

    为什么我们粮船要给官吏剥削?

    为什么我们要看那些贪官污吏的脸色?

    为什么我们不能联合起来与官府讨价还价?

    没有人生来就如此的,这世道都是人走出来的!我们穷苦人家要联合起来,开一个新天地!

    漕运的事上,我们也可以做主!

    听林延潮说了一半,钟骡子当即无比敬畏地拜道:“真空家乡,无生老母,莫非部堂大人是罗祖转世,下凡来救我们穷苦百姓了吗?”

    林延潮道:“钟兄弟,你误会,我怎么会是罗祖转世。我只是告诉你,拜罗祖就是拜自己,靠自己比什么都管用。”

    钟骡子闻言露出失望之色。

    林延潮道:“不要看不起我们自己,老百姓是要吃饭的,若是饭字没有了食字旁,那就是一个反字。”

    “所以不要把人逼到了绝处,靠漕运吃饭的有十几万兄弟,谁让你们吃不了饭,你们就让谁吃不了饭。我不是要你们去向朝廷闹,但人心齐,泰山移,若是你们肯一条心,皇上是不会容着那些贪官污吏在你们头上作威作福的。”

    钟骡子仰起头道:“若真有这么一天,我钟骡子与三千粮船弟兄一辈子都感激部堂大人的大恩大德。”

    林延潮道:“钟兄弟一定会有这么一天的,至于本部堂也只是顺势为之罢了。”

    林延潮又交代了他一些行事紧密,不要泄露口风的话,然后起身离开了柴房,吩咐展明将钟骡子送走。

    说实话,这漕运之策与林延潮主张的海运之策是相互违背。

    但是林延潮在朝日久,深觉得真要废除漕运,那是要触动了多少人根本利益,而且一旦废除漕运,那么聊城,临清等靠着运河吃饭的城市也必然凋零。

    所以林延潮是不好动这刀子。因此他决定支持钟骡子的粮船帮来打击朝堂上挺漕派的官员势力,按下这头后自己的海运大计才能通过廷议。

    这事从他安插丘明山,楚大江到漕运上时,就已经开始布置,现在已是到了用的时候了。当然当初自己没有授意得那么明白,毕竟自己主动找上门,不如别人找上自己,但钟骡子最后还是找到他的身上。

一千两百零一章 下马威

    林延潮接掌礼部已有数日。

    部内之事对于林延潮而言,说繁杂极繁杂,仅仅是礼部仪制司一司主管天下礼仪,上至天子的登基,皇太子的确立,下至士人的科考,老百姓的婚丧嫁娶可谓是包罗万象。

    任何事关乎礼仪,礼部都是可以插手的。

    但是礼部的事说不繁杂也不繁杂,因为事事有例可寻,只要按照前人定下的法子去做即可,不要妄加改动就好。

    林延潮正式接印,任正堂后,深感自己对于礼法二字理解更深了。

    自五四以后,有识之士提出了打倒孔家店的口号,上下以破旧革新,大刀阔斧破除旧习为主,不过随着这风气的继续,难免有些矫枉过正。到了林延潮穿越前时代,重新提倡国学又成为一股风气,这时国学退去了板古,多讲了实用,但又少了很多纯粹。

    但是这也是历史发展规律,辩证法的否定之否定,对此早有总结。

    现在之时,从孔子起,到了程朱理学时,礼法已是趋于最成熟的时候。

    礼法的意义何在,在于一种相对公平的分配制度。

    比如天子用八佾,诸侯用六佾,卿大夫用四佾,士用二佾。

    一个等级有一个等级分配之法,表面上看是约束士与大大夫,但深一个层次也约束了肉食者(诸侯与天子)。

    诸侯用六佾,多了即破坏了礼法,天子用八佾即可,多了也是不行。

    再到现在的争国本,明朝有任何一条律法说皇长子一定要当太子吗?没有。

    但是申时行与士大夫们强调,以祖宗规矩,礼法里的嫡长制来规劝天子。

    为何刑不下大夫,礼不下庶人?

    天子能与庶民同罪吗?天子犯法,刑部尚书敢抓吗?

    至于老百姓连八佾,六佾都分不清,何谈礼法二字。

    所以这句话可以反过来理解,那就是用礼法来管理上位者,用刑法来管理下位者。

    而天子位再尊,但还有礼法制约着你。

    破坏礼法会如何?有三不高兴,天意不高兴,列祖列宗不高兴,大大夫不高兴。所以王安石变法时,提出了三不足。

    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

    天子当以礼治理天下,而不是用一己好恶来治理。

    儒家树立了礼法,故而最厌恶的也就是变法。

    不用怀疑,古代的士大夫(今日的中产阶级)都是保守主义。

    变法意味着破坏了分配制度,如此会给上位者可以任意使用分配的权力。

    故而为何以礼治天下,是因为一个稳定的政治制度,绝对要比不明白情况的瞎折腾强。

    确立一个政治制度前,最重要保证一个无能或者是品德低下的人担任皇帝后,使他对整个国家的破坏降低的最低。

    因为皇帝不可能一直贤明下去,将来迟早会有昏暗无能的皇帝上位,那时候怎么办?

    一百年建设好的大楼,破坏它只要一天就够了。

    这个想法固然有道理,但是宋明两朝都被外族入侵给灭亡。

    这原因可以理解固定的分配方式,导致固定生产关系制约生产力的发展。

    也可以解释用固定分配方式来达到各方面的平衡,却忽视了熵增。

    达到平衡避免熵增,必须在封闭系统内,如此拒绝信息输入,对外交流,国家必然走向闭关锁国。但闭关锁国只能迟缓熵增,却不可逆,一旦强势外部交流介入,平衡必然被破坏。

    因此不变是死,瞎变也是死。

    这就是林延潮继任礼部尚书后面临的问题,在于如何用礼法来制约皇权?又如何借用皇权所授的权力来破除旧习,推行变法?

    但是想得很长远,但林延潮上任后第一件事,却不是诸如变法的国家大事。

    而是礼部没钱了。

    此事要从明朝的财政制度而起。

    明朝的财政制度是一个很操蛋的制度,他充分体现了,如何防止官员乱花钱。

    具体就是每一笔钱的收入都写明了专门的用途。

    比如刑部每年例送主客司本色纸张官价银二两七钱四分八厘,精膳司本色纸张官价銀六两七钱二分,共银九两四钱六分八里。

    这意思就是,刑部给礼部九两多的银子,分别用来给主客司,精膳司买纸的。

    都察院每年给折价银一百四十九两四钱七分,用作礼部买本色本纸八千七百六十八张。但是因为顺天府也给都察院供纸,所以这笔帐都察院转到了顺天府身上,由顺天府给礼部供纸。

    而官员的俸禄钱,是由户部按月发放。

    而吏员,皂隶,仆役的公食银,又是由兵部按月发放的。

    同时礼部还要负责翰林院,会同馆馆员的俸禄开支。

    林延潮到任时,也查了账。礼部虽说是穷衙门,但是也欠了不少的烂账。

    在公堂之上,林延潮看了账簿后,下面司务官来向禀告道:“启禀部堂大人,这个月工部所给的炭火银三百一十七两五钱二厘已派官送至,顺天府的本色本纸钱也是送至,但是……但是……”

    “但是什么?”林延潮问道。

    “但是刑部的本色纸张银,工部的炭火银没到,另外户部给的官员俸米钱给了一半,而兵部的工食银都只给了三成。刑部的纸张银不过九两多银子,倒是无妨,但官员的俸禄,下面属吏的工食才是大头啊,拖欠不得啊。”

    林延潮闻言问道:“那各部是什么说法?”

    司务禀告道:“工部倒是说炭火银迟个两三日会到,刑部那边没有说法。户部的说法是现在用度紧张,自己部里的官员尚且领不到全俸,先拖一拖下个月再补上这个月。至于兵部更是直言下个月能不能补上还是两说。”

    “那么兵部,户部有没有这个事呢?”

    司务道:“都是瞎扯,户部虽说官俸时常拖欠,但是我们六部的官员却一向及时给的,其他部里都已经领了全俸唯独我们礼部拖欠了。还有兵部更是如此,今年兵部刚从太仆寺那支了三万两银子,虽说这钱用作边饷,但怎么也不至于手头如此紧张。”

    林延潮道:“我明白了,你是说户部,兵部有意拖欠咱们礼部的官俸,工食了。”

    司务连忙道:“卑职没有这个意思,或许真有什么难处。”

    林延潮道:“你不必替我遮掩,你猜得没错,这兵部的王司马,户部的石司农就是冲着我来的。”

    林延潮也是感叹,自己新官上任本要一展拳脚的,但这时候总有人来牵扯你的后腿,然后把你陷入无穷无尽的人事斗争之中。

    古往今来,这样的事情还少了吗?

    这石星,王一鄂,还有陆光祖,自己一上任他们三个就给自己来了一份见面礼,让自己老实规矩一点吗?还真把自己当作了于慎行来拿捏了。

    林延潮初时有几分怒色,但片刻后已是平静下来。

    之前于慎行在位时,礼部事权被侵吞不少,当时于慎行没有申时行支持,资历又浅故而无力反抗。此事若换了一位老部堂坐镇,其他各部肯定不敢如此明目张胆地欺负到头上来。

    现在林延潮升任礼部尚书,论资历他比于慎行浅,现在自己还没提出将事权收回礼部的话,结果这三部倒好先给自己来个下马威,就如同一个溺水之人,挣扎半天刚刚冒出头来,又被人一头给按到水里了。

    司务退下后,林延潮从公堂上回到了自己火房,他将徐孔目叫来,将这事情告诉了他。

    徐孔目官位虽不高,但论权力就相当于秘书长。而且徐孔目在礼部当了二三十年的官吏,可谓经验丰富。

    林延潮将这件事告诉了徐孔目,让他给自己参详也是有把他当作心腹看待的意思。

    徐孔目想了想道:“轻慢新官,这也是官场的常事。有些新官不守规矩,目中无人,轻视老人,故而上官常会给一个下马威,顺从了以后就好管教了。”

    “但是部堂大人不比他人,部堂大人有圣眷在,又是当今首辅的得意门生,故而他们也不会太过,若是小人料想不错,不用过多久,他们必会派人来解释一二,大家话说开了以后就好打交道了。”

    林延潮问道:“若是他们没派人来解释呢?”

    徐孔目沉思道:“照道理而言,他们不会如此,除非部堂大人在什么事上得罪了他们。可是如此也是无妨,部堂大人身为礼部尚书,本来就是清贵至极,将来迟早是要拜相,不必在这样小事上与他们斤斤计较,再来再算账不迟。”

    “故而部堂大人大可忍耐一二,谁不是苦媳妇熬成婆的,一阵子也就过去了,若是部堂大人实在受不了这个气,那就找元辅打官司去。”

    林延潮点了点头道:“徐孔目真是老成持重,但是为了这点小事找元辅就小题大做了。本部堂身为礼部尚书,既要将兵部的封贡之权拿回来,也要将翰林院,都察院夺走的指派乡试考官的权力拿回来。”

    “现在这一点点事上都被他们卡住,又何谈其他?”

    徐孔目吃了一惊道:“部堂大人,一部如何能与三部争?更何况礼部权轻,就算闹起来,于我们只有坏处,没有好处。”

    林延潮闻言不置可否。

    下午林延潮正要休息,却房里官吏禀告说,左右侍郎一并求见。

    这礼部三位部堂都有各自衙门,除非是私交很好,否则没事不会相互往来,有什么公务也是通过公文往来,现在如此大的阵仗,必是有事。

    当即林延潮在火房会客厅见客。

    黄凤翔,赵用贤二人入座后,黄凤翔笑着道:“正堂这里的火房真是雅致,下官早就想来开一开眼界,今日借着这良机正好来看一看。”

    林延潮笑着道:“本官的火房不会走也不会动,只要鸣周兄愿意什么时候来都可以。”

    黄凤翔笑着道:“那么下官以后一定多叨唠。”

    赵用贤冷笑道:“左宗伯是来随便坐坐的,下官倒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哦?赵宗伯此来有什么要事?”

    赵用贤道:“那么赵某就直言了,咱们素来是穷衙门,上上下下都是指望着朝廷俸禄过日子,这一次听闻户部,兵部拖欠我们礼部上下官吏的俸禄银与工食银,衙门里已经有不少官吏都在发愁,说不日就要没米下锅,要饿死人了,此事不知大宗伯有什么计较?”

    林延潮道:“朝廷现在举步维艰,各个衙门都在艰难度日,也不是我们礼部一个衙门在欠俸。不过林某身为正堂,此事当责无旁贷,必然会为各位同僚向户部,兵部催讨。”

    “以大宗伯的把握,不知几日可以补得?”

    黄凤翔连忙道:“汝师兄,不可如此与正堂说话。”

    “无妨,”但见林延潮伸出五个手指头道了一句:“五日之内!”

    赵用贤闻言目光一滞问道:“大宗伯不知是不是在开玩笑?”

    林延潮闻言脸色一沉道:“怎么?赵宗伯,是在怀疑本部堂吗?”

    但见火房里的气氛一滞,赵用贤未料到林延潮居然拿出上官的威严相压。当即他唯有硬着头皮道:“下官不敢,还请正堂恕罪。”

    林延潮摆了摆手道:“算了,赵宗伯还有什么事吗?”

    赵用贤看了黄凤翔一眼,然后道:“启禀正堂,下官这一次不是拿拖欠官俸之事质问正堂。而是有一些话不吐不快,众所周知这一两年来我们礼部江河日下,其因不在于其他各部看不起咱们,而是我们礼部没有尽应有之责。”

    “哦?愿闻其详。”

    赵用贤道:“自皇三子出生以来,关于国本之事朝野之间议论已久,人心不定,上下惶惶不安。我礼部掌天下之礼仪规范,若于国本之事不向天子勤加劝谏,又有谁能够劝谏?”

    “然而时至今日,东宫没有册立,太子没有出阁读书,这岂不是我礼部之失职吗?故而百官上下看轻我们礼部,也不是没有原因的。”

    林延潮道:“赵部堂言之有理,鸣周兄也是如此以为吗?”

    黄凤翔道:“下官也以为国本应该早定,皇长子也当尽快出阁读书。但是事有轻重缓急之分,到底是不应当劝谏,还是当由正堂说得算。”

    赵用贤道:“不错,正堂身为大宗伯,切不可辜负天下士林之期望啊。”

    林延潮听了不由冷笑心想‘那么多官员因国本之事罢官,你赵用贤自己要去当烈士,也不用拉着我一起上啊’。

一千两百零二章 提名

    对于争国本之事从万历十四年二月起闹到现在已是第五个年头了。

    过去两年得功夫,林延潮大半宅在家中,算是避过了风头最猛的一阵。

    万历十八年的时候,申时行,许国,王锡爵,三名宰相联合杜门请辞。又兼唯一留在内阁的王家屏,礼部尚书于慎行连连上疏。

    最后天子不得不晓谕内阁,明年册立东宫。

    当时王家屏很高兴把这件事告诉了众大臣,但却令天子很不高兴。

    现在到了万历十九年了,也就是天子所说的明年期限。

    所以赵用贤认为礼部要抢这个头功,把事情办下来。

    赵用贤一番长篇大论,再三说明再强调礼部的权责,礼法之重。

    天子口含天宪,言出法随,按道理而言没有办不到的事,但面对群臣在立储上的坚持,皇帝也唯有先承认立储自有成宪。

    因为礼法在于皇权之上,大明以礼治理天下。

    不少文官为此,甚至不惜丢了乌纱帽,也要极力劝谏。当然也不排除有些人有投机的成分。

    身在其中的林延潮自然看得清楚。

    在群臣反对如此激烈之下,天子也是明白,皇三子一旦上位,那将来他们父子俩肯定是自绝于文官集团了。

    但这五年来天子明知如此,但就是要铁了心的拖着,其意是以免皇太子过早册立,然后分散了自己的权柄。

    这建议林延潮当初也向天子口头表示支持。

    现在身为礼部尚书,林延潮拥有了对礼法的解释权。

    比如对于册封国本之事,他有足够的理由出声。所以别看礼部的权力有时候很鸡肋,但有时候却高得惊人。

    若是他在这个时候倒戈向天子,效仿如嘉靖年时‘大礼仪’上张璁的操作,为废长立幼找出一条合适的道理,无疑……无疑林延潮将会淹死在百官的唾沫里。

    此举堪比由反跳忠,风险极大。

    林延潮闻赵用贤之言,面上很认真很专注的听着,但心思早不在此处。

    等赵用贤好容易歇了一口气。

    林延潮插入话题道:“赵宗伯此言乃是正理,但圣上之前有旨,言在国本之事上,廷臣无复奏扰,如有复请,册立之事直逾十五岁。”

    黄凤翔道:“正堂果真深思熟虑。不过下官以为天子这话也是气话,难道真有大臣在此间上疏,天子还不册封东宫了吗?”

    天子还真是这么想的……林延潮看了黄凤翔一眼,这话他是放在心底说的。

    但见赵用贤忿忿不平地道:“国本之事几乎成了儿戏,当初陛下有言在先,皇元子十岁之后即行册封,而今皇元子已是十一。陛下如此不重视国本之事,真是令我等身为人臣者寝食难安。”

    “不过正堂大人以为礼部直接题请确有不妥,但我们可以请示陛下,皇太子册封典仪的细节之事。这样就合乎常理。”

    皇太子册封仪,仅次于天子登基仪,对于礼部而言是一件大事,

    礼部提前询问细节,好像也是很妥当的事情。

    林延潮听赵用贤这么说,心觉得对方也不是那么脑子转过不来的人。

    林延潮没有直接答允,而是向黄凤翔问道:“这皇太子册封之仪属于仪制司份内之事,不知黄宗伯意下如何?”

    “对了将仪制司徐郎中也叫来上一。黄宗伯先说。”

    林延潮虽心底早有了决定,但他身为正堂,也是尽可能不搞一言堂,甚至表面上不能是。

    黄凤翔闻言道:“下官一切唯正堂大人马首是瞻。但要说依下官之浅见,当初几位阁老,于大宗伯为国本之事以去就争,好容易才初定大计。”

    “而今册立国本之事上,我们礼部再尽敦促之责也是责无旁贷,但是贸然上疏是否会坏了几个阁老与圣上商议好的大事,甚至引起天子降怒,这也是不能不考虑。但依黄某之见,我们礼部还是要敢为人先。”

    林延潮点点头道:“那么黄宗伯的意思就是要部里向天子请册立之事。”

    “正是如此。”

    说话之间,仪制司郎中徐即登也是到了,他略略听了一番经过。

    林延潮即问道:“依徐郎中之见当如何?”

    徐即登干脆地道:“回禀正堂大人,宗社之事乃万年大计,册封太子期限早已至,此事刻不容缓,应立即向天子谏言。”

    林延潮点点头道:“那此事就由仪制司奏请如何?”

    徐即登道:“启禀正堂大人,这册仪之事早有规程,但重在于各衙门造办钱粮,此事按规矩当由工部,户部出请,而不是我们礼部仪制司所掌。”

    好你个,徐滑头……林延潮看向徐即登,不过他也不计较,因为此言倒是合他心意。于是林延潮道:“徐郎中之言,很有道理。当初陛下是令内阁部寺科道共同造办钱粮。眼下几位阁臣还未说话,我们礼部是不是应先过问一下几位阁老的意见。我们总不能让内阁左右为难吧。”

    黄凤翔道:“正堂与徐郎中所见高明,是应该问过内阁的意见,但最后于情于理都应该我们礼部出面奏请。”

    赵用贤道:“正是如此,否则以后我们礼部如何再外人面前抬起头来……但是问过几位阁老,赵某也不反对只怕……”

    林延潮打断赵用贤道:“那就以本部的名义题文咨询内阁就好了。”

    当然随着公文的发出,此事就如同石沉大海,再也没有一点回音。

    三日后,林延潮前往文渊阁。

    这么多年来事申时行,林延潮一直奉行是‘早请示晚汇报’,虽然偶尔阳奉阴违,但事事都有先征询申时行的意见,事后再时时汇报。

    申时行正在更衣,林延潮就在值房的外间坐着等候。

    等候之时,林延潮也是打量起申时行的值房来,现在他倒是觉得此间值房有几分狭小,,器具也不见得如何精雅,甚至边角有些磨损。

    以往林延潮是很羡慕这文渊阁的值房的,但身为二品大员后,此时此刻再看这里,林延潮不由生出了不过如此的念头,比他礼部火房差多了。

    林延潮按捺住自己的优越感,默念了几句山不在高,水不在深。

    这时申时行从内间步出,林延潮立即恭敬起身相迎。

    申时行见了林延潮笑了笑,伸手按道:“坐,无虚多礼。”

    林延潮闻言后侧身坐下。

    申时行道:“你今日来也是听说了消息吧。”

    林延潮茫然道:“学生不知是何消息,还请恩师明示。”

    申时行笑了笑,捻须道:“方才老夫已是向天子面辞首辅之位,这一次不是虚的。”

    林延潮闻言一讶,随即又有些好笑,这不是申时行说话的风格啊,这一次不是虚的,那么说自己以往辞相几十次,那都是虚的吗?

    但见申时行抚须感慨道:“早岁入皇州。尊酒相逢尽胜流。三十年来真一梦,堪愁。客路萧萧两鬓秋。蓬峤偶重游。不待人嘲我自羞。看镜倚楼俱已矣,扁舟。月笛烟蓑万事休。”

    “昨夜老夫读到这首陆游的诗心有所感。老夫二十八岁状元及第,四十四岁入阁,而今五十七岁,宦游二十九年,倒也是三十年来真一梦。”

    林延潮道:“恩师,恩师,朝堂上不可一日无恩师啊。”

    林延潮这话也是心底话,自己的势还未成,申时行走了谁给自己撑腰壮胆,哪里来的大树遮荫。

    申时行道:“朝廷哪有非谁不可的道理,只要你们几位卿相,各个都能致君尧舜,老夫在于不在也是无妨的。对了,老夫听闻礼部近来有些小麻烦。”

    林延潮道:“就是户部,兵部拖欠了官俸工食,不过他们也不是有意为难,也是朝廷现在着实有难处,这些小事学生自己可以对付。”

    申时行闻言欣然道:“不错,倒是老夫多此一问。说正事吧,老夫归老之前,有两事放不下,一是国本,二是增补的阁臣。”

    “以你之见,老夫以后,有谁可入内阁?你不要顾忌,你我就是师生闲聊。”

    林延潮心想,这是提名内阁大学士啊,想想就令人激动。

    但见林延潮‘认真思考’了一番道:“那么学生就斗胆试言了,学生以为前礼部尚书朱山阴,前吏部左侍郎沈四明可以胜任。”

    林延潮说这话就很讨巧了,这二人都是申时行的自己人。林延潮提名二人,完全不需要思索。

    申时行笑了笑道:“若是陛下不许这二人呢?老夫又该提谁?”

    林延潮一愕,他仿佛明白了什么。

    林延潮这才思考了一番,然后道:“恩师,阁臣之任不可轻忽,朱山阴,沈四明在吏部礼部多年,有不少同乡故旧的支持。若他们为阁臣,甚至将来出任宰辅,不说众望所归,至少能镇得住百官。”

    申时行笑着摇了摇头道:“宋太祖当年有言,宰相须用读书人。而本朝只要是词臣出身即可,何来镇得住镇不住之说。你再好好想来。”

    林延潮当然还想提‘沈鲤,于慎行’二人,但是申时行听了肯定不高兴就是。

    林延潮想来想去,突然发觉若不是朱赓,沈一贯二人入阁,他在申时行面前提名了任何人,这不是一桩人情落在自己身上吗?

    于是林延潮沉声道:“学生以为当今吏部左侍郎赵兰溪,前礼部左侍郎张新建都是堪任之选!”

    Ps:明日有更。

    。m.

一千两百零三章 真小人也

    林延潮心底罗列出内阁大学士的合适人选。

    朱赓,沈一贯都是申时行当国后极力栽培的,若二人入阁,他们是不会感激自己,朱赓与自己关系不错,但沈一贯却令林延潮觉得他有几分阴沉。

    至于沈鲤,于慎行与自己交情不错,但他们则素与申时行不和,林延潮提二人入阁,不仅有反效果,申时行还要猜疑自己。

    唯独赵志皋,张位与申时行,还有他林延潮都是不近不远。

    赵志皋,张位都曾因反对张居正而被贬官,张居正去位后二人又同时起复。

    按道理来说,在阁臣候选名单中,他们不算排名靠前的。

    现在阁臣大热里,除了前几位,还有很多。比如陈于陛,他现以礼部右侍郎衔,掌詹事府。

    他的父亲陈以勤,是裕王在潜邸时的老师,裕王登基后,陈以勤也是阁臣。而陈于陛本人也曾与申时行一起担任过当今天子的讲官,可以说是父子二人两代帝师。

    此外还有罗万化,刘长春,韩世能,黄凤翔,王弘诲,赵用贤等等都是有资格被提名入阁的。

    怎么看赵志皋,张位的机会也是不大。

    所以若是得到有力支持,如申时行的提名,那就不一样了。

    因为首辅在致仕前是有指引官员入阁的权力的,如张居正致仕前推举了潘晟,余有丁。

    张四维是致仕回家后推举了王家屏。

    这是天子对于能善始善终的宰相一等嘉赏。

    申时行听了林延潮之言问道:“你为何推举他们?老夫记得赵兰溪年事已高,张新建资历欠缺了一些。”

    林延潮知道申时行在考较自己:“回禀恩师,赵兰溪虽年事已高,但行事稳当可靠,更不会政事不会大作更张。至于张新建资历欠缺,若蒙恩师提拔必感恩戴德。”

    申时行道:“此言不虚,但他们终究不是自己的心腹。”

    林延潮闻言心底一凛,但没有立即表态,只是态度越发恭敬。

    申时行欲言又止,捏须道:“老夫一会还要见科道,对了,你有一个学生叫袁可立是吧?”

    林延潮心底一凛答道:“确实如此。”

    申时行笑着道:“此人在老夫的老家任推官,听说是个好官啊,平日里厉直刚毅,甚有风节,是个可造之材。”

    林延潮闻言道:“恩师说得是苏州那件案子吧,听闻他抓的人是恩师的亲戚,不知是真是假?”

    申时行目光顿了顿,然后笑着摇了摇头道:“怎么会是老夫亲戚,这都是外面的人误传。”

    林延潮道:“原来如此,学生差一点轻信了。”

    申时行又问道:“若真是老夫亲戚,又当如何?”

    林延潮知道麻烦来了。他心底对苏州案早就一清二楚。

    他有问询过袁可立,那犯案的士绅名叫吴之桢,是申时行母亲的弟弟。至于从犯申炳,也是自小就跟随在申时行身边的。

    现在申时行这么来问自己,看来不是要大义灭亲而是有意包庇了。

    林延潮当即道:“学生也曾以此事问过学生的门生侍讲孙稚绳!”

    “孙稚绳?就是前不久以中旨加官的孙稚绳?”

    “英明无过于恩师,正是此人。”

    申时行也明白孙承宗之于林延潮,正如林延潮之如自己。

    申时行问道:“那么孙侍讲怎么说?”

    林延潮道:“他向学生说,此事远在苏州真相不明,具体如何不好探查,我们不可未明情况而擅自论断。但袁礼卿不过一介推官如何当得事?当时不过是有人拦了轿子,于职责所在不好推却将公文上呈给苏州知府罢了,然后由石知府开堂审问然后拿人。学生以为,此案最要紧的,还在于苏州知府石汝重是如何判的。”

    林延潮说到这里,只好对石昆玉说抱歉了,为了救自己学生,只好把自己的同年牺牲了。

    苏州知府石昆玉是林延潮同年,万历八年进士,同样作为申时行的学生,至于袁可立是学生的学生。对申时行而言,哪个问题更大?

    官场上就是如此,你与我有仇,你攻击我,我心情好可以原谅你,这叫既往不咎。

    你与我没任何瓜葛,你攻击我,我可以还击或置之不理。

    但你若是受过我恩惠,还来咬我一口,那我就一定要搞死你。

    申时行眉头皱了起来,林延潮道:“学生以为当务之急,是不可让此事扩大,给朝中言官有所把柄。”

    申时行失笑道:“老夫之心丹青可照,又何必遮遮掩掩,由着他们去说好了。”

    林延潮从申时行的值房退出,正遇见宋九在一旁。

    宋九道:“大宗伯让宋某送送你。”

    林延潮道:“这怎么敢当。”

    二人离开文渊阁,但见春风扑面,迎面走来都是行色匆匆科道官员,及精明干练的中书舍人。

    二人边走边聊,但见宋九摇了摇头叹道:“老爷去意已定,不知大宗伯是如何想的?”

    林延潮道:“恩师有归隐林下之意,但是朝廷不可一日没有恩师,陛下是不会轻易肯恩师辞相的。”

    宋九道:“就算陛下挽留,但老爷在位之日也是不远了,大宗伯现在身居高位,以后若是有余力,还请照顾宋某一二啊。”

    林延潮道:“宋兄何出此言?”

    但见宋九道:“宋某为相府门人多年,别人敬我重我都是看在老爷的面子上,若是老爷去位,他仍不失致仕宰相,但我宋某又是谁呢?所以今日宋某想求你一个事,若是宋某以后没有去处,还请大宗伯收留啊。”

    林延潮心道,马蛋,你是宰相门人,申时行用过的,我又如何能用?

    林延潮道:“宋兄这是哪里话,林某是那等翻脸不认人的人吗?只是如此恩师那边不好看啊。”

    宋九点点头道:“大宗伯高义啊,宋某也是突然有此感叹。其实当年游七的下场,宋某也是见过的。”

    说完这里,宋九看了一眼宫墙边快要落山的太阳,此刻余晖已是撒满紫禁城内。

    “这里的人没过几年就要换一波,唯独这宫殿依旧耸立在那,我有时候也想如这宫殿一般,永远守在内阁这里。大宗伯,不要笑我,这人沾染权位久了,又如何能放下。若真有那么一日,恐怕除了你,谁又会记得我宋九呢。”

    林延潮听着宋九的感慨。

    “对了,大宗伯,我的妻弟想找个事作,若是礼部宽裕的话,还请大宗伯留个位子。如此宋某就不胜感激了。”

    从申时行那回到礼部后,林延潮命人将仪制司郎中徐即登叫到了火房,密议了一番。

    数日之后。

    户部尚书石星于正堂与各司官员议事。

    石星任户部尚书以后,一直殚精竭虑为节约朝廷开支用度,今日起床后发现两鬓白发又多了不少。

    但石星一时也无暇感慨,而是立即到署办事。

    “两淮盐税当当务之急,不用管那些盐商,也不用管那些盐商当初与朝廷议定了什么!当今的户部尚书是我石星。我唯有一句话,两淮盐务朝廷必须操之在手,不可假予那些盐商们,你们就照着此事办,不可推诿!”

    石星如此吩咐后,众官员们都是额上冒汗的退下。

    石星继续埋头看文书,这时一名官吏呈了一份报纸来。

    石星皱眉道:“本部堂现在没空看这些。”

    官吏道:“启禀大司农,这是今日的天理报,里面有言户部之事。”

    石星闻言抬起头,接过天理报看了。过了片刻后,石星将天理报哗啦一声丢下公案道:“吾岂惧人言乎?”

    说完石星继续看公文。

    堂上官吏不敢收拾退到一旁。石星放下公文,提笔点墨时又看了一眼地上的公文,于是轻哼了一声。

    而与此同时,兵部衙门这边。

    下面的属吏也在向火房里的王一鄂奏事。

    但见王一鄂高卧在软塌上,左右各有两名十二三岁作男装打扮的小丫鬟正在给他捶腿捏脚。

    “启禀大司马,陕西巡按题称,自火落赤入犯之后洮河虽为有备,但难以严防,恳请兵部准他备边三事……”

    官吏念完见王一鄂不置可否,当即抽开念下一条。

    “三边经略郑洛奏捷,官军拒边计斩首八十一颗,俘获夷妇一名,马骆驼牛驴并夷器盔甲弓箭等件,又投降真夷五十六名,另官兵驱赶二部达虏共五千七百名出边。”

    “令抚按官勘实具奏。”

    王一鄂说完,继续闭眼听着下面人奏事。

    “御史张鸣鹤参辽东总兵李成梁贵极而骄,奢侈无度……另外李成梁托人想要求见大司马一面。”

    “不见。”王一鄂闭上眼睛似翻个身要打个盹。

    然后一名官吏呈上道:“老爷,这是今日天理报,是礼部专门派人送来的。”

    说完后,王一鄂不为所动。官吏当即示意两名捶脚的丫鬟也是收手。

    官吏以为王一鄂已是睡了正要退下时,却见王一鄂却翻身起塌,伸手道:“将报拿来!”

    官吏立即奉上,但见王一鄂看了几眼,当即将报纸甩在地上。

    “大司马!”

    “大司马!”

    众官吏们不知为何始终不动声色的王一鄂会突然发火。

    但见王一鄂起身踱步,众官吏们都是大气不敢出。

    过了一阵,王一鄂才道了一句:“林侯官真小人也!”

    。m.

一千两百零四章 明治善治

    晨曦落在礼部衙门里。

    赵用贤在官吏搀扶下,举步维艰的走到右堂的堂上。

    自从当年受廷杖时,他的腿疾一直没好,又兼人懒得走动,故而身子愈加沉重,连走几步路都累得气喘吁吁,故而上衙上朝都到要人搀扶方才走得动地步。

    赵用贤坐堂后,看了看昨日投文不过两份。

    赵用贤仔细看过后,一份觉得没有违制的地方,就在投文上过印。至于另一份则觉得格式上有些不妥,于是打回。

    衙门里的穿堂风不噪,堂前的天井里略见日头,赵用贤微觉闲暇,就命下人给他端碧螺春茶来品。

    这碧螺春茶顾宪成送的。赵用贤乃常熟人,顾宪成是无锡人,二人都算是同乡且惺惺相惜,二人并为清议领袖,于朝堂朝野上下互为奥援。

    赵用贤喝了茶,堂吏给他送上了今日的天理报。

    赵用贤用毛巾拭手,半依着椅上看起报来,这才看了几眼即已露出瞠目结舌之色。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赵用贤坐直身子。

    一旁堂吏立即道:“部堂大人息怒,息怒啊!”

    赵用贤道:“这天理报是今日发的吗?我怎么没看过?”

    堂吏道:“回禀部堂大人,正是昨日仪制司所发。”

    赵用贤怒道:“仪制司是嫌我们礼部衙门的麻烦不够多吗?眼下官员俸禄,尔等的工食都还在户部,兵部手上扣着,他们居然就敢在天理报上挑户部,兵部仪制上的错处。”

    赵用线见报上写得什么。

    一次是户部官员上朝时班序有误,还有一个是指责兵部官员违制使用朝房,甚至还有一处隐约指刑部近来量刑过苛,有伤天和。

    “此事自有风宪为之,若官员有错,弹劾就是了。哪里有六部相互指责的?部体威严何必在?还在报上名文所书,不怕捅到外面让各衙门与士林百姓笑话吗?”

    下面的几名堂吏也是随着附和道:“是啊,何况此文一出同时得罪了兵部,户部,刑部,正堂大人为了一己私怨让我们礼部同时得罪三个衙门,这怎么是好?”

    “听闻正堂这一次之前在九卿廷议上提出海运之策,结果为户部,兵部,刑部反对,故而才有了俸禄工食短欠之事,眼下又如此。”

    赵用贤闻言一掌拍在案上道:“好啊,我就思得为何户部与兵部突然与我礼部交恶,原来如此。不行,我不能坐视不理,大宗伯当初应承我等说钱粮五日之日会到,但今日正是五日期限,钱粮何在?”

    “是啊,难道在天理报上呱噪两句,兵部户部就会给钱粮。若是换了一般衙门可能会就范,但王司马,石司农都是见过大风大浪,岂会因天理报上几句话就给吓倒,这一下恐怕连下个月的钱粮也难给了。”

    赵用贤闻言道:“岂有此理,本部堂现在去正堂催要钱粮,你们问一问四司谁愿意去?同本官一并上门质问!”

    下面方才还在呱噪的堂吏闻言却都是一声不吭了。

    到了下午之时,赵用贤带着自己堂上数人,以及四司里二三名官吏,寥寥一行来到正堂火房前。

    火房值曹闻是赵用贤立即迎了出来道:“启禀右宗伯,正堂正在见客,此刻不便相见。”

    赵用贤闻言对身后官吏们冷笑道:“好一招闭门见客。”

    说完赵用贤回过头道:“赵某有要事禀告部堂大人,立即去通报。”

    火房值曹露出为难之色道:“右宗伯,正堂正在见客实在是抽不开身啊,请不要为难卑职。”

    赵用贤冷哼一声道:“那也罢,本部堂就在这里候着,直到大宗伯出来见赵某为止。”

    “那卑职给右宗伯搬张椅子。”

    ……

    赵用贤坐在火房前的院子时,过了片刻,但见火房两扇门正要开了。

    但见堂里传来林延潮的声音:“替本部堂送送两位主事。”

    两个声音答道:“谢过大宗伯。”

    随即赵用贤惠看到两名穿着青袍的官员,躬身退出了大堂。

    几名官吏讶道:“这不是户部的刘主事吗?还有兵部何主事,他们怎么来了。”

    赵用贤脸上也有讶色。

    这时户部,兵部两位主事走过赵用贤面前,他们见了赵用贤都是行礼。

    赵用贤强笑着道:“这不是刘主事,何主事吗?什么风把你们吹来了?真可谓是稀客。”

    两位主事对望一眼,然后都是笑着道:“原来是赵宗伯,失礼失礼,我们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啊。”

    何主事笑着道:“之前在钱粮的事上有所误会,大司马派下官来礼部与大宗伯解释清楚。”

    刘主事也是笑着道:“是啊,我们户部也是一样,上个月的官俸到时还请礼部各司官员一并到仓领取,下个月也绝不会再有拖欠之事了。”

    赵用贤闻言脸色微变,然后冷哼一声道:“那就好,下不为例。”

    两名主事走后,赵用贤正进退不是,却听堂上道:“是,赵宗伯在门外吗?”

    赵用贤闻言道:“回禀正堂,正是下官。”

    但见林延潮从火房步出,见赵用贤以及几名官吏站在院外是微微一笑:“方才听闻赵宗伯着急要见我,不知有什么要事吗?”

    赵用贤梗着脖子道:“回禀正堂,是为了官俸工食之事,但现在见正堂大人已是解决,那赵某就先行告退了。”

    众官员正要走,林延潮摆了摆手道:“你们先走,我与赵宗伯有几句话说。”

    其余官吏退下后,赵用贤看林延潮走到自己面前,不由问道:“正堂有什么话吩咐吗?”

    林延潮道:“我与赵宗伯约定了五日之期,今日是第几日?”

    “第五日。”

    “过期了没有?”

    “尚未。”

    林延潮闻言点点头道:“那赵宗伯有什么话说?”

    “是,下官冒昧了。”

    林延潮点点头道:“冒昧一二次倒也无妨,林某自任正堂以来,也知要让部内上下一团和气是难不倒的,但争论也好,意见相左也好,大家都在部里说。但是有一条……不许部内任何官员与外面的人一起反对本部之事。”

    “林某资浅才疏,但既掌部印也唯有坦诚直言,拜托赵宗伯了解,并谅林某言语冒犯之处。”

    当日事毕后,赵用贤回到家里与正在无锡办东林书院的邹元标,顾宪成写信。

    信里大抵都是激励相许之词,也有赵用贤在朝为官,见天子沉迷声色,且亲小人远君子之无奈,同时提及他日大不了力谏一死报君王。

    信末赵用贤也提及了林延潮。

    言‘自林侯官掌部印近月以来,屡屡与余不和,但部内胥吏舞弊,官员弄权之事浅少,此人性刚毅,好擅权,知权变,若入阁胜吴县,新安多矣。’

    顾宪成得信倒是随意道了一句“侯官其才,其政,其智,不过从丘文庄(丘濬),且不如多矣。”

    而邹元标此刻正在困顿之时,吏部尚书宋纁两次推举他为吏部文选司员外郎,但都被天子斥回。故而邹元标受顾宪成之邀,到无锡东林书院讲学,也算找个事作打发无聊。

    邹元标得了赵用贤的信后,却十分认真回信,其中半字没提林延潮,却意味深长地道了一句。

    ‘高皇帝有言,使为宰相者,居然以天下之治乱为己任,目无其君,此犹大不可也。张江陵殷鉴不远,非吴县,新安不贤,实不敢破格罢了。自高皇帝罢丞相始,本朝有明治无善治。’

    邹元标给赵用贤写信后,自己有书信一封托赵南星交给林延潮。

    林延潮得到邹元标的信后也是有些诧异。

    说来遗憾,邹元标名动天下已久,但林延潮与他却没什么来往。

    林延潮刚中进士时,邹元标被张居正外贬,到清算张居正时,邹元标回朝为官,林延潮却下诏狱,然后被贬至归德,待林延潮再度回京时,邹元标又因上谏天子被贬南京。

    若说当今清流之中,声望最隆者,当属邹元标此君,否则邹元标也不会被列为十君子之首。

    林延潮对邹元标也很敬佩,当初他被张居正贬官时,几乎被打死,一条腿被打断,终生残疾。回朝时,舆论对张居正不利,力主清算张居正的邱橓问他为什么不吭声。

    邹元标说,我当年上谏是为了公义,而不是私怨。

    在另一个时空历史上,邹元标一直到了天启时才起复为官。正是他主张的,才恢复了张居正的名誉。

    旁人问他,你当年骂张居正,现在又为他说话,不是蛇鼠两端吗?

    当时已古稀之年的邹元标长叹道,浮沉四十年,方知江陵之艰辛。

    林延潮读邹元标来信,见本朝自高皇帝始,有明治无善治的话,着实触目惊心了一番,也觉得很是大逆不道,这样的言论难怪被赶回去讲课。

    这明治的意思,就是修明政事,意思就是政治清明,这很好理解。

    善治也就是善政仁政,这是儒家的主张,主张宽以待民,上位者以仁德厚民。大禹谟有云,德惟善政,政在养民。

    说白了,政治清明时,好处没有落在老百姓的头上。政治不清明时,老百姓过得更苦了。

    林延潮闻言心有所触。

    Ps:明日有更。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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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銮殿前九重门,百官簪缨北阙来。帽插宫花朝天颜,金殿传胪名声传。十里御街打马过,人称大明状元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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