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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幸福来敲门     大明文魁txt下载     大明文魁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一千两百零五章 约礼约法

    林延潮认真将邹元标的信读下去。

    但见邹元标在信中又道,当今天下各地灾情惨重,游民弃地者甚多,致留者输去者之粮,生者承死者之役。

    然而宫中用度极多,今日取光禄,明日用太仆,信中邹元标劝林延潮为人臣就一定要极力规劝天子。

    他还言天生民不能自治,立君治之,君不能独治,为相佐之。相者也一人之身而社稷朝纲所赖者,必置身于纲常天道之中而后朝廷服万民怀。

    在信中邹元标还言,为宰相大臣要听从百姓意见,舆论清议,如此自然就可以达到善治了。

    林延潮读了邹元标的信,觉得邹元标作为政治家确实有他远见卓识的地方。

    同时林延潮从信里隐隐看出委婉劝进的意思,邹元标是让自己听从清议舆论来施政,同时尽到规劝天子的责任,如此我们朝野之士就会支持你,将来入阁拜宰也不成问题。

    林延潮不知道为何邹元标会突然如此抬举自己,竟然认为自己是宰佐之才。可是因申时行的关系(邹元标弹劾过徐学谟),林延潮注定不可能与邹元标走得太近。

    但他这一番来信,林延潮必须认真答之,这涉及他将来如何处理与东林党的关系。

    林延潮于是写信答邹元标。

    对于邹元标之信的明治,善治,林延潮答道,自古以来施政,必先明治而后方有善治,从未听闻过君王不修政治,而使得百姓得以善治的。

    怼了几句,林延潮又道,宰者,古礼司宰割之事,乃诸侯掌祭祀之官,而相乃辅佐君王之意。故而先生所言宰相者,乃佐君王以明正天下之礼而治理天下,此言实为正理。

    然礼治非一道,自古以来上对下者约法,下对上者约礼。太守牧民,以礼约之不听,则当约法。天子令百官,以礼约之不听,则当约法。

    故而要持清议,必先约之以法,品覆公卿却不可诽谤,裁量执政却不能出位。

    林延潮给邹元标回信之后,不料邹元标再度给他寄信,信中继续与林延潮辩论。

    之后二人一直有书信往来,邹元标经林延潮同意后,将二人书信示于东林书院的学生。

    而林延潮也将邹元标的书信,给京中同僚与学生过目。

    二人也没有想到,他们之见的政见在京师,东林两地倒是掀起一场的争论激辩。

    二三月之交,京里下了一场大雨。

    京里的一处酒家里,店家收了酒幡,看来是要歇客停业的样子。

    不过酒家里,却有两位客人拒着小桌正在对饮。

    这二人分别是罗大紘,乐新炉,他们都是邹元标的老乡。

    一盘盐腌过了水煮笋,一盘米粉蒸肉,还有一盘糟鱼就是他们全部下酒菜,他们一面聊天,一面对饮,桌上的菜也是扫了大半。

    二人正说话间,一名头戴斗笠披蓑衣的男子走入了酒家,看见二人即坐了过来。

    这人脱掉斗笠,可见满脸风霜之色,可知此人近来一定过了不少苦日子,这人并非别人正是汤显祖。

    当年因燕京时报的事,汤显祖避至他乡多年,虽说林延潮任官后,风声已过,但他却已无心求科举。这几年来靠着林延潮当年相赠的盘缠,以及同窗好友的接济,汤显祖走遍天南地北饱览世间,而今又回到京师。

    见了汤显祖来,罗大紘当即笑着道:“义乃到了,小二,再切只鸡来,另外上盘羊肉,再烫一壶好酒。”

    汤显祖坐下后问道:“为何挑了这偏僻之地?”

    乐新炉道:“还不是为了躲避东厂那些鹰犬。”

    最后三个字乐新炉压低了声音,这时候小二端来了酒菜,三人闭口不谈。

    “来,喝酒!”

    罗大紘招呼。

    汤显祖一杯酒下肚,顿时身子暖了许多继续问道:“近来东厂怎么查到了你身上?”

    乐新炉笑了笑。罗大紘冷声道:“还不是乐兄激浊扬清之言,令有些人听起来不那么顺耳。”

    汤显祖肃然道:“乐兄为民请命,不顾个人之安危,汤某心底佩服。”

    乐新炉笑道:“义乃兄言重了,我就是这张嘴停不住,其实人生除死无大事。”

    说完几人都是大笑。

    几人吃吃聊聊,鸡与羊肉瞬间就扫了一大半,吃得极是过瘾。

    乐新炉道:“汤兄听闻你这一次从苏州经过,听说了什么吗?”

    汤显祖道:“确实,这一次我从苏州来京,得知苏州民怨沸腾,原因正在于申吴县的家人亲戚在家里明目张胆抢夺民财,霸占产业,因为此事闹得民怨沸腾。吴县知县周应鳌偏袒申家,结果此案被上控至府衙,幸得苏州推官袁礼卿受理,并得苏州知府石汝重仗义执法,将申时行之舅吴之桢,其家人申炳一并押入大牢。”

    “好,大快人心!”

    “当饮一杯!”

    乐新炉,罗大紘都是大笑。

    片刻后汤显祖又道:“但是我却得知申时行改令心腹李涞为应天巡抚治吴,似要不利于石知府啊!不少苏州父老都是替石知府担心啊。”

    罗大紘道:“元辅如此私心家人,实令清议咋舌。若是邹先生在朝必然直疏抨击,看看那申吴县还有何面目继续执政。”

    乐新炉道:“此事不能隐之,必须伸张,让天下百姓知道申吴县的丑事。”

    汤显祖道:“乐兄不可,你现在已被东厂盯上……”

    乐新炉道:“这有何妨,只要能让申吴县去位,那么朝堂上必是一新。”

    罗大紘道:“乐兄尽管去做,吾在朝堂上再替你声张。”

    汤显祖深觉得罗大紘,乐新炉二人彼此意气期许,正是响当当亮堂堂的正人君子。

    汤显祖当即道:“乐兄,罗大人,汤某虽然不才,但愿意尽一臂之力。”

    “不可,不可。”

    “此事你千万莫要牵扯进来,没看见东厂已是盯上乐兄了吗?风险太大。”

    汤显祖这么说,得到了罗大紘的反对。

    汤显祖当即起身道:“当年燕京时报之事,汤某是已经死过一次的人了。今日再死一次又有何妨,罗大人,乐兄,你说的对,今日正义不得伸张,就在于庙堂上邪恶难去,申吴县的家人在老家横行霸道,这是汤某亲眼所见的,如此想来其人为相也是个奸恶之徒。”

    “只要能除去申吴县,汤某再所不辞。”

    听汤显祖此言,罗大紘,乐新炉二人又劝了几句,但见劝不动汤显祖。

    罗大紘叹道:“那么好吧,就由罗某出面在朝堂上联络言官,乐兄联络在野的有识之士,而义乃就收罗申吴县的罪证,这一次我们要让申吴县罢相回家。”

    “正是如此。”

    这时候汤显祖又喝了几杯,顿时觉得慷慨激昂,意气万丈,以往他写传奇将情绪化入,每逢本上有贪官污吏,都恨不得当场化身为钦差按臣,当场惩奸除恶,为民请命。

    今日他能得此机会为国除贼,特别是为铲除申时行这样高居庙堂之上窃国大盗尽一份力,那当是多么值得大书特书之事,比写了十本传奇还是痛快。

    片刻后汤显祖辞别了二人,穿上蓑衣斗笠走到了雨中。

    罗大紘看着汤显祖的背影,目光深邃。

    乐新炉突道:“匡吾为何要将义乃拉近这局里来呢?他可是乐某十几年的好友啊。”

    罗大紘道:“成大事者不可拘泥于小节,这样能扳倒申时行,纵然是罗某乌纱落地又有什么呢?”

    乐新炉道:“但是义乃能帮得上多少忙?”

    罗大紘道:“此人是林侯官,郭美命的好友,当年禁报时,他逃了出去,后来林侯官得势后他虽是远离,但交情仍在。而今只要在此事牵扯上他,必会让申吴县对林侯官生出猜忌。”

    乐新炉问道:“二人生出猜忌于大局有什么好处?”

    罗大紘道:“近来我与赵宗伯,邹先生都有来信,他们都赞林侯官为官有清望,又是难得的治国之才,至于顾先生对林侯官面上不以为然,但心底实是佩服。但美中不足就是林侯官太过阿附申吴县了。”

    乐新炉闻言道:“所以罗大人的意思,就是要将林侯官拉到我们这一边。”

    罗大紘点点头道:“没错,只要他能与申吴县,许新安划清界限,将来我与赵宗伯,邹顾两位先生就可以在朝野上为他高呼。就算入阁,以他现今的地位,也是能够一壮我们的声势。”

    “那么此事邹先生,顾先生知道吗?”

    罗大紘点点头道:“略知一二。当然邹先生还是更期望,林侯官能主动弃暗投明。”

    “至于顾先生则觉得此人功名心太重,心底或许还指望着将来有朝一日申吴县会推举他入阁。”

    “但是邹先生早说了,天子不会再允许本朝再有个如张江陵的宰相,故而以林侯官的性子,天子绝不会让他入阁,就算申吴县推举了也是无用。倒不如我等形成舆论,若满朝皆许,天下之人都极力推举,那时纵然是天子也不敢忽视清议。”

    乐新炉闻言点点头道:“高,实在是高明。罗大人这么一说,我就都懂了。”

    罗大紘道:“是啊,自古为宰相者,多少是出自天子所授,少有百官所举。天子所授,又怎么能期望他可以置身于纲常天道之中,以来礼约天子。故为宰相者必由百官所推,不可由上意所出。”

    “而当今之才,若论众望所归,能被百官推举者,唯有林侯官!”

    。m.

一千两百零六章 谈判交换

    万历十九年三月。

    申时行第二度上疏请求致仕,天子照旧不允。

    然后申时行又第三度请求致仕,天子温旨挽留。

    明朝官员辞官,基本上一疏两疏都是作个样子的。

    身为二三品大员,你不辞官个几回,天子不挽留你个几疏,说出去都不好意思见人,外面的舆论也会以为你这人是官迷,没有不为三斗米折腰的铮铮傲骨。

    所以一般大臣官员辞官,天子挽留到前第三疏,而第三疏开始就是认真的。而申时行上到第三疏,也是已经表明了他坚决的辞官之愿了。

    这一刻不说是林延潮等几个心腹,而朝野上下皆知申时行是真的要退了。

    这边申时行铁了心的辞官,那边天子却是不肯。

    三月正好是申时行一品九年考满,也就是申时行身为一品大员在朝满九年。

    天子特加申时行为太傅兼官照旧,不仅给与申时行应得的诰命(追赠三代,夫人诰命)。

    甚至还给申时行支伯爵俸禄的待遇,并令礼部荫申时行一子为尚宝司丞。

    得知天子如此厚遇后,申时行照例推辞,天子也是照例不允。

    无论如何说,这一刻都是申时行身为人臣的巅峰,天子给申时行待遇也是不错,申时行在位十年平稳地从张居正,张四维手里过渡,完成了相位的交接,尽管朝野对他屡有批评,说他是守位宰相,但至少没有大过。

    而到了申时行正式决心辞官的一刻,天子给予申时行这等礼遇,可以知道天子对申时行的忌惮已经放下,怀念起申时行为宰相的这段日子觉得还是相对满意的,二人之间可以称得上君臣相得的一段佳话,于是天子又有些舍不得他走。

    不过申时行仍是辞去了太傅的官职,而且不是他一个人,而是连同许国,王锡爵,王家屏几位阁老一起坚辞。

    虽说这‘生晋太傅,死谥文正’是文官最高的殊荣,但张居正这位大明朝唯一一位生封太傅,死后抄家的宰相,令人印象太过深刻,所以申时行还是坚决的辞掉了太傅。

    不过随着申时行正式辞相,朝局就变得微妙起来。

    明朝可没什么退二线,申时行表明了决心要辞相,但天子温旨挽留后,申时行仍是在阁办事。

    以后申时行仍会过个一段时日就上疏请辞,但直到天子没有批准前,申时行仍要主持朝廷各方面事务。唯一的悬念就是,申时行会上至多少疏,天子才肯放人。

    但在申时行正式辞官前一刻,接替人手还未物色好前,他还是帝国的宰相,只要做得不好,言官还是可以批评的。

    而在这时候,京里开始流传着飞语,言申时行次子申用嘉在浙江乡试冒籍中式,不少人言此中是有弊情的。

    这件事对于申时行而言,无疑是迎面来的一巴掌。

    他才辞相没几天,京中就开始流传这样的流言。真是知道他要走了,以往的政敌就急不可待的开始要置之死地。

    申用嘉不是去年,也不是今年中的举人,而是万历十年八月中的举人。

    这都快十年了,你前年不提,去年不提,但就在今年申时行要辞相了,大家把事情给翻出来说。

    这显然是有人故意与申时行过不去。

    京中舆论主要集中在,申用嘉是苏州吴县人,你居然在浙江考试,要么你是冒籍,要么就是你入赘了。申时行是堂堂宰相,让自己儿子入赘的事,实在是令人瞠目结舌。

    申用嘉的岳丈已故给事中董道醇,是浙江乌程人,其父是前礼部尚书董份,董份又是申时行的恩师。所以大多数人怀疑,申用嘉到浙江考试,是不是董家给他开了什么方便之门。

    谣言最后是越传越广,京中上下都传遍了,申时行不得不上疏自辩,请求再试,以证自己儿子清白。天子复旨说‘不必了,你的无私是大家都知道的’。

    结果复旨后,言官出手了。御史李用中上疏说,重新考试就不必了,只要申时行将儿子举人功名革去,然后自己再上疏辞官就好了。

    李用中上疏后,申时行气得是浑身发抖,他上疏给天子辩解说,自己儿子不是冒籍,而是寄籍,并且这是我亲家董道醇出的主意,自己知道后后悔已晚了。

    天子回旨说,此事朕已经知道了,不必再说了。

    申时行前脚上疏辞官,后脚京中议论四起,再到李用中上疏。

    林延潮从其中察觉到气氛似乎有些不对。

    张居正当年压制百官这么久,到他病重时,满朝文武仍是打醮为张居正祈求身体健康。一直到了张居正去世后,倒张派才在天子的授意下竖起大旗。

    申时行这还没退呢,就有人急欲除之而后快。

    莫非是有人要踩着申时行上位?

    这一日九卿会推。

    原因是工部左侍郎朱天球调南京右都御史。

    工部左侍郎由原右侍郎陈于陛补上,而右侍郎出缺。照例工部右侍郎由吏部题请,让九卿会推。

    这日吏部尚书宋染病,由左侍郎赵志皋替他主持廷推。

    最后众官员推升周世选补为工部右侍郎。

    倒不是周世选众望所归,而是如此廷推之前,人选早都暗中授意过了,一般没什么仇什么怨众人是不会反对的。

    廷推之后,申时行回到文渊阁,林延潮则到他的值房奏事。

    林延潮向申时行汇报了礼部衙门里的事后,申时行点头道:“大体我已是知晓了,以后阁务老夫会渐渐交出去,你以后当多找许次辅请教。”

    林延潮不知说什么。

    申时行感慨道:“近来京中多飞语,搅得老夫也是无心于此。”

    林延潮道:“学生近来有所听闻,但恩师为官俯仰无愧,对得起皇上,对得起社稷,这制造飞语之人必是包藏祸心。学生近来一直暗中访查,察觉确实有人在朝野煽动,这背后似从自号临川山人的乐新炉而起,除了乐新炉外还有官员……”

    申时行闻言露出欣赏的神情道:“这乐新炉只是别人摆在外面的棋子罢了,真正流言的来路,老夫已猜个七八。”

    “那为何恩师不……”

    申时行摇了摇头道:“老夫是免得彼此每日相见难为情。”

    林延潮一听申时行这话信息量很大啊,难道这幕后主使之人就在文渊阁内。

    三位阁臣,王家屏身为四辅,扳倒申时行对他而言没有好处。

    莫非是许国,王锡爵中的一人?

    林延潮没有说话,申时行则是叹道:“此事也是怪不得别人,老夫也有过错的地方。当年张太岳病重,有官员提议设醮于这文渊阁,当时老夫以此事不合规矩为由,执意拒之。”

    “到了你奉旨去张太岳家中后,当时朝堂上再有大臣题请,老夫嗤笑驳之言‘此再醮矣’。听说此事传来张太岳耳中,他对老夫十分不悦。”

    林延潮当即道:“设醮于文渊阁确实不成体统,恩师拒之合情合理,而恩师为张太岳翻案,更是让天下读书人的由衷敬佩。”

    申时行抚须叹道:“毕竟老夫是太岳公一手提拔起来,没有太岳公就没有老夫之今日,此事说来老夫是一直愧疚于心的。说来倒是宗海你,却从不叫老夫失望。”

    林延潮闻言很是表示了一番惭愧。

    林延潮从申时行值房出来后正要回部,走至半路上却见一名阁吏乘着左右无人给自己塞了字条。

    林延潮到无人处看了字条,很是犹豫了一番。

    于是回衙的路上,林延潮就拐到棋盘街上,选了一个普通的店家。

    林延潮不是没有布置,自己虽说乘了便轿前来,但吩咐了二三十名家丁作便装打扮,在这店家的附近盯梢。

    这店家并不精致,听说是进京小商人来吃饭喝酒的地方。

    林延潮下轿到了门前,就有人迎着道:“老爷早就到了,大宗伯这边请。”

    林延潮点点头带着陈济川,展明二人入内。

    到了店家的大堂,但见里面是冷冷清清,十几张桌子唯独一张桌子上坐着一人,正自斟自饮。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内阁次辅许国。

    林延潮见只有许国一人,于是让陈济川,展明留在门边。

    自己走到桌前,这时许国已是起身相迎道:“宗海来了,快请坐了。”

    林延潮坐在下首,许国当即命店家立即给二人上菜。

    菜摆了一桌,林延潮看去都是熏鸡熏鸭等普通饭菜,还有一大盘肥得流油的红烧肉。

    上菜之时,二人都不说一句话,但见许国动筷子夹了一块红烧肉。

    这红烧肉的瘦肉只有一丁,大多都是肥肉,且肉又切得很薄看起来十分透明,令人极有胃口。

    “宗海,古人有挑肥拣瘦之说,但肥肉美中不足就是太腻,但这里的红烧肉却肥而不腻,你不妨试一试。”

    林延潮闻言夹一块放入口中一嚼,果真如许国所言。

    林延潮笑道:“我一向不喜肥肉,但这店家的红烧肉却是好极了。”

    许国闻言大笑道:“宗海也是如此以为吗?这店家我来了十几年了。”

    “哦,平日怎么没有听次辅提起过?”

    许国笑了笑道:“若是此店名气大了,店家要么再也无心于庖厨,要么就是食客盈门,我再也不能如从前那般随时吃到这一碗红烧肉了。其实说来还是许某一点私心。故而我从来不在此招待官员,而宗海你是许某相邀的第一人了。”

    林延潮知道许国这话有深意,他笑了笑道:“次辅真是看得起我,林某多谢了。”

    许国笑着道:“自许某任詹事起来,你我已有十年交情,所以宗海在我面前无需见外,而在两淮盐务上,大家更是同身在一条船上。”

    林延潮当即道:“正如次辅所言,林某这一次回京就是要办这纲运法的事,眼下户部反对这么紧,不知次辅有何见教吗?”

    许国道:“这正是我这一次找宗海你的原因,自石东明为大司农来,即更张了原先宗海你与巡盐御史李汝华所定下的纲运法,此事老夫曾与石东明商量过数次,但都被他顶了回去。”

    林延潮问道:“中枢之策在于政府,商由经过内阁,六部再如何也是奉意执行。石司农怎么敢在决策之事上反对次辅呢?”

    许国道:“宗海有所不知,我虽为次辅,但户部的事在阁内却是由王太仓分管。王太仓在此事上也是支持石东明的。”

    林延潮道:“原来如此。”

    许国叹道:“石东明有王太仓的支持,故而纵是本阁部加上宗海你,恐怕在此事上无法左右石东明。所以石东明不惧本阁部,敢在两淮盐务的事上与我相左。”

    林延潮没有轻易表态,许国找自己肯定已经有了成算。他现在肯定要与自己商量此事,自己又何必替人当军师呢?

    所以林延潮故作无计可施道:“难办啊,石东明如此强硬,又有王太仓支持,这可如何是好?”

    但见许国道:“宗海为今之计,唯有一个办法。”

    果真……林延潮道:“还请次辅示下。”

    许国道:“石东明此人有清名,行事也有魄力,天子对他也很信赖,故而我们与他打官司是下下之策,为今之计只有让他从户部尚书任上调任。”

    “调任何处?”

    许国笑着道:“当今吏部尚书,兵部尚书听闻身子都是不好。若是太宰,大司马缺位,你我就推举石东明,如此既是结好了他,也将咱们的事给办成了。宗海你看如何?”

    林延潮心想许国你这如意算盘打得可是真好啊。

    林延潮问道:“次辅真乃高见,敢问接替石东明为大司农的人选可想好了吗?”

    许国道:“依我之见,现任仓场尚书杨蒲州如何?”

    林延潮心想,好啊,人选都给你想好了,我混个啥。

    这杨蒲州就是杨博的儿子杨俊民,也是张四维两个儿子张泰征,张甲征的岳父,他背后的晋商有控制了天下大半的盐务。

    纲运法的通过,杨俊民肯定是大力支持的,而且又是一桩大人情,这可以说一举两得,但是这人情却是落在许国的身上。

    林延潮想了想道:“此事次辅与元辅商议过了吗?”

    许国闻言身子向后一靠,意味深长的道:“宗海,元辅就要告老还乡了,不说朝堂上的大事,就是内阁里的事他也是渐渐放手交给本阁部了,你可明白本阁部的意思?”

    许国这话一语双关,但就是没有透露申时行有无授意他。

    林延潮突然发觉,申时行这时候将内阁事务放手给许国,其中也是有很深的用意。

    天子用着首辅,也防着首辅,首辅用着次辅,也防着次辅,大明高层权力的运作一直由来都是这个传统。

    就连宫里也是如此,当年之所以能倒张鲸,真正的幕后推手,不是别人,正是张诚。

    正是张诚授意给顾宪成他们的,也是张诚将天子不肯让自己入阁的话,透露给顾宪成。

    张鲸一倒,最大的获利人就是张诚。

    同样申时行告老还乡,最大的获利人就是许国。

    虽没有证据,但林延潮觉得朝野间流传对于申时行不利的飞语,背后或许离不开许国的推波助澜。

    但是许国有一点没有想明白,那就是天子对他有多少信任?

    林延潮想了想当即答道:“若是元辅没有明示,那么一切就依次辅的意思办来。”

    许国闻言笑了笑,还算林延潮聪明,这一次林延潮升任礼部尚书,是他替梅家帮林延潮在司礼监掌印张诚面前说了好话,否则就算廷推通过,但天子也不一定会准。

    若是几个堪任人选都不符合天子的心意,天子完全可以打回去重推。

    所以林延潮这个时候是要还人情了。

    许国笑道:“宗海,我果真没有看错你,来,吃菜。”

    林延潮举筷然后道:“对了,次辅,宗海有个小忙还请次辅帮忙。”

    许国笑了笑,果真是林延潮的风格。

    他夹了一块红烧肉,在酱里沾了沾后道:“宗海,请恕我直言,现在朝堂上很多事情我还力不从心,本阁部不是说不帮,但你现在这忙可能要待我力所能及之时了。”

    林延潮明白许国说的力所能及,那就是他担上首辅之时了。

    林延潮笑着道:“林某拜托次辅纯粹是公事。”

    “哦?说来听听。”

    林延潮道:“事关本衙门,这封贡之权本属于部里主客司,但却被兵部侵夺,还有两京十三省乡试主考人选拟定,也是归于本部,但却被翰林院都察院侵吞,林某这一次无论怎么说也要将此二权夺回来。”

    许国一听不由咂舌,林延潮要在九卿会推上内定自己什么心腹,资格现在还不够,或者说凭着他推举杨俊民的份上,还不够与许国交换什么。

    但是在这衙门的事上。

    许国若在票拟上提出,还是有很大的把握的,更何况现在申时行放权给他,对于票拟他的话语权更大了。

    许国想了想道:“王司马近来身子不太好,我可以替他做主将封贡之权归还礼部,但是乡试考官的事,本阁部就爱莫能助了。”

    林延潮笑道:“也好,那林某先谢过次辅。”

一千两百零七章 舆论热点

    就在申时行辞相之时。

    林延潮与邹元标之间通过书信往来,引起的论争也是达到了高峰。

    林延潮,邹元标二人都是朝野上下公认的通儒,门人也是遍布天下,特别是林延潮,其林学与事功学派,以及跻身于理学,心学之后,为儒门中第三学派。

    当日邹元标得林延潮回信时,正在东林书院讲学,见书信后是苦思了一夜,次日即是写信答之。

    其在信中写到,见字如晤,得大宗伯之信,喜不不胜……信中所言,对上以约礼,对下以约法,一句胜道千言,千古治道尽括其中。

    约法当简而明,上对于下者不可滥刑,但违法必罚。是故汉高祖入咸阳约法三章,天下归心。

    约礼用繁,含于巨细之中,上对上者应勤谏,分毫可谏。然而不可刑于上者,以下凌上则无尊卑可言。

    当年程颐谏折柳,取自周礼‘春不樵采’,此无不当之意,但为天子不喜,后世儒者竟以迂腐,殊不知礼法之义。

    信末邹元标又对林延潮变法之见批评了几句。

    圣人云无为而治,当今治理天下当与民休息,以不生事为贵,兴一利则生一弊,此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天下之利,莫过于定。天下之害,莫过于争。故礼不可更,法不可变,愈变则人心越乱。

    接到邹元标的信后,林延潮真是拜读了一番。

    一个哲学理论是否有生命力,在于时刻包容任何事务,并不断将之纳入自己的体系之中,使之成为缜密的逻辑,用来解释万事万理。

    这就是陆九渊说的‘六经注我,我注六经’之境界。

    邹元标显然也是这个层次,而他借用哲学的体系就是程朱理学。

    邹元标借自己所提的‘约礼约法’论证了自己理论。

    刑法对于老百姓而言,应该简单明了,容易让人懂。若是法律太严苛,并事无巨细的规定,不仅繁琐,更让皇帝与亲民官容易滥刑于百姓。秦朝灭亡就是前车之鉴。

    反过来约礼,是乃下对上。那么身为肉食者,作为治理者,应该比老百姓更十倍地严格要求自己。

    比如**之事有伤风化,但在百姓与官员之间处置是不一样的。

    再比如程颐谏折柳,天子不过折了一根柳枝有什么,读书人常笑在程夫子面前,连柳树也不折了。

    但依周礼有‘春不采樵’之言,天子折柳树放大出去,天下老百姓每个人都效仿如此,大家都折几根就不好了。天子身为万民至尊,在礼法上当时时为万民的表率。

    所以这柳树老百姓可以折,天子就不可以折,折了就是违礼。只要违礼,就是有丝毫不对的地方,读书人也应当上谏,否则已经是刑不上大夫,若连说也不让说,也就无从约束天子了。

    这也是授权者受责不受罚。

    林延潮对邹元标这论点竟感觉无从反驳,一时也不知道如何化解才是。

    好比以往大家都嘲笑程颐谏折柳如何如何迂腐,但程夫子复生,当面告诉你一句,那是约束皇帝的,你一个老百姓我才懒得说呢。

    当然这话肯定有逻辑上的漏洞,但为辩而辩不合林延潮现在身份,何况他为什么要辩。

    林延潮认真思考后回信给邹元标。

    古礼三百,威仪三千,刑亦正刑三百,邹兄所言‘慎刑繁礼’,正合于圣人制礼之道。

    马屁拍完,林延潮就开始反驳了其大意是。

    礼不下庶人的意思,并非是庶人可以不知礼,而是当先以礼法教化庶人,知礼后方能约礼。

    至于刑不上大夫,也不是保持尊卑,而是轻易苛刑于上,这样无人敢于任事。

    辩论到这里,林延潮又写到,

    圣人曾言,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由是可知,十世之礼,可损益,百世之礼,可损益。

    周公制礼乐时,犹恐‘君子耻其言而不见从,耻其行而不见随’,而今已去两千载,我辈动则法古则后于时,动则修今则塞于世。

    这里林延潮引用孔子的话来辩论,邹元标说礼不可变。

    但孔子说过,殷礼从夏礼而来,但有所损益,周礼从殷礼而来,但有所损益。由此可知十世百世以后的礼,虽说相承袭,但也是可损益的。

    周公当年制礼乐时,仍担心君子不会跟随,但现在去周公制周礼已两千年了,我们却仍信心满满守着周礼不变,法古就是落后于当下,拘泥现状就跟不上时代的发展。

    林延潮又写到,礼法非天降,非地生,发于人间,合乎人心而已。

    循循相因,无疑于固步自封。千百年来以降,代代皆是大争之世。

    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人当如此,国亦当如此。

    林延潮洋洋洒洒写了几千字,心底激荡不能平,信到最末他不由想起严复的天演论。

    又补了一句‘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这句话林延潮犹豫了很久要不要写。

    这话放在动物身上,好比气候变冷,更强壮耐寒才会活下来,这是没错。

    但放在人上?怎么能轻易说一个人有用没用?

    古时身强力壮者为尊,但后来赢弱书生也可为官。

    再如残疾人,再如穷人,也用适者生存?

    残疾人中有霍金,穷人虽穷,却更有改变现状的迫切愿望,一旦遇到机遇也会翻身。

    盛世百年让大大夫们缺乏忧患意识,从上到下只想着如何搞平衡,这样沉睡的雄狮不抽几个鞭子是决计醒不来的。

    所以这句话正确也不正确一样,放在当下还是正确。林延潮尽管知道此言争议很大,但仍是写在给邹元标的信中。

    二人都是同意将书信示于学生,所以书信内容由门下的讨论,传播了出去。

    在万历十九年这个年份,在明帝国的东方,丰臣秀吉已是矢志讨伐朝鲜。

    朝鲜国虽有听到风声,但国内官员上下仍是过着醉生梦死的生活。

    西北的顺义王,海西蒙古各部正与郑洛的大军对峙,副总兵拜增援时见平叛明军军容不过如此,不由生轻中国之心。

    播州的杨应龙暂时臣服,内心却对大明更加不满。

    而在帝国的内部,老百姓们刚刚从前两年的大旱里缓过来,但还未来得及歇一口气。

    大明天子万历皇帝忧心于国本之事,想着如何拖一年是一年。

    至于宰相申时行这边考虑着致仕之事,那边朝野上下却是飞语不断。

    然而经过京师与无锡的书信往来,林延潮与邹元标两位朝野上下最负盛名的通儒间对话,在当今官员士子之间激起了热烈的反响。

    身为礼部尚书,又有敢言之名,林延潮的两封书信可谓令人耳目一新,令天下的读书人对于事功学派有了更深一步的了解。

    邹元标的犀利的言辞,也是毫不逊色。

    天下读书人围绕着有明治善治,约礼约法,慎刑繁礼,特别是那句‘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进行激烈的讨论。

    从兴办义学,再到开办报社,然后事功学派的复兴,以及在读书人圈子里流传,还有科举的侧重,最后是林延潮礼部尚书的身份。

    这些合在一起在读书人中渐渐兴起了谈论实学的风气,不少有识之士目光转向经济民生,而不再是专注于经义礼法之上,这一场朝野上下辩论,就在大明朝这内忧外患的环境下贯穿了整个万历十九年。

    林延潮有些欣慰,自己这么多年的努力,总算有些成果,虽说成功尚远,但是孕育的土壤已是开始松动了。

    林延潮尚未如何推波助澜时,哪知他的学生们更是干了一件,所有人没有想到的事。

    在翰林院的新民报上,方从哲自作主张将林延潮与邹元标二人的书信辩论直接在报上刊发,并以翰林院的立场在二人的辩论后面发表社论。

    林延潮知道顿时心疼,深觉得错过了一个机会。

    这要是放在天理报上刊发,以邹元标与自己的名人效应,对于天理报的销量而言,肯定是一个井喷。但是想想也是算了,毕竟在礼部的报纸上登礼部尚书的文章总是不好。

    但不得不说方从哲身为新民报的主编,在把握舆论热点爆点上确实干得漂亮。他利用自己是林延潮的学生的身份,搞到了第一手资料,并加以利用。

    新民报定位就是面向读书人层面并走大众路线,不怕别人说自己媚俗,也不怕别人笑话层次低,但在娱乐之余在时政的评论上还是相对公正客观,选题上侧重于经济民生,并尽量解释得通俗化,不是动则以经义糊弄人。

    故而新民报的成功自然有他的道理,这数刊登载林延潮与方从哲的辩论,以及持中的社论,一下子让新民报的销售突破了万份。

    与邹元标辩论之时,林延潮也没有闲着。

    工科左给事中陈应龙上疏朝廷,言现任兵部尚书王一鄂正在患病,应将封贡之权还给礼部,同时会同馆仍归于礼部管辖,以免耽误国事。

    吏科右给事李沂上疏附和。

    众所周知,这陈应龙,李沂二人都是万历十四年庶吉士,林延潮不仅是他们的恩师,也是他们为庶常的教习师。

    上疏之后,申时行与许国通气后,决定如奏将事权还给礼部。

    ps:明日有更。

一千两百零八章 又见廷推

    两疏之下,封贡之权,会同馆从兵部转至了礼部之下。

    这两疏让所有人看到了林延潮的实力。林延潮以而立拜大宗伯,满朝上下佩服之余,但仍觉得他根基不够稳固。

    但现在他们发觉林延潮的门生故吏,已是渐渐在朝堂上崭露头角。

    有天下三大贤之称的郭正御,主编新民报的方从哲,帝心所在的孙承宗,京中文坛领袖袁宗道,刚直不阿的袁可立这几人都是朝野上下风头正劲的人物。

    同时李三才因去年在京屯田成功,因功拔为顺天府提学使。

    各省提学使一般是挂按察司副使衔,为正四品。唯独顺天府应天府,是挂按察司使衔,为正三品。

    李三才升任顺天府提学使,一时风光无量,这一切离不开王锡爵的大力栽培。

    此外还有一事,就是杨镐为山东参议分守辽海道。

    人事变动之时,在万历十九年的闰三月,又发生了一件大事。

    一天晚上,西北方向有一道彗星扫过,距钦天监的记载彗星尾长尺许。

    见有彗星,按照惯例天子应当检讨施政是否有不当的地方,进行修省检讨。

    天子果真下诏检讨,并告诉天下官员,朕以往有做得不对的地方,以后一定亲贤臣远小人。

    申时行见此连忙将过错揽在自己身上,说由此天象肯定是自己身为宰相有做不对的地方,恳请辞职。

    而天子当然没有答允,而是贬斥了几个宫里名声不好的太监,已作为反省。

    正当满朝上下,都以为天子要洗心革面时。

    天子突然下旨传谕六科十三道官,说这几年来你们屡屡上谏,说朕的不是,难道没有听说过什么是‘宫府中,事皆一体’,你们整天呱噪真是好生讨厌,一律夺俸一年作为反省。

    此事一出,朝野上下是哗然声一片。

    言官本来俸禄就少,天子还搞这样的事,还将彗星出现的事责怪到他们头上。

    至于宫府中,事皆一体,这句话也是耐人寻味。

    这句话最早出自前出师表,乃诸葛亮所写。

    当年朝野上下批评张居正也有宫府一体这句话,意指他与冯保勾结。

    宫就是皇宫,府就是政府,天子引用宫府一体就是朕与内阁是一条心的。

    天子下旨斥责言官,还要把申时行拖下水。

    恐怕申时行也是觉得自己很无辜,他这几年虽屡屡遭言官批评,但是他也不敢将言官夺俸一年,这些人谁能惹得起,不怕被咬吗?

    申时行当了这么多年宰相,临退休前看来天子还要让他发挥余热,背一回锅。

    这一次处罚言官,可谓粪坑丢炸弹,激起了公愤。所有人都将矛头指向了申时行。申用嘉的风头还未过去,但这边官场上风势已是更加不利于他。

    而这时候吏部尚书宋纁病重的消息传来。

    这一日退衙后,林延潮乘轻车赶到宋纁的住宅看望。

    在大门迎接林延潮的是宋纁的长子,对方一见林延潮即是垂泪道:“大宗伯,爹爹他不行了。”

    林延潮一听道:“快带本部堂去见太宰。”

    宋纁住的是吏部的官舍,外头看去还是阔气,但林延潮走到宋纁的卧房一看房内布置却是十分简单,就几样器什,没有什么奢侈之物。

    身为吏部尚书宋纁竟廉洁到这个地步,林延潮也是深表敬佩。

    病榻上宋纁正闭着眼睛,林延潮示意其子不必出言,自己默默无声的坐在宋纁榻旁。

    过了好一阵,宋纁方才睁开眼睛见床榻旁有人,试图睁开眼睛想看清是谁。

    一旁宋纁的长子垂泪道:“爹爹,大宗伯来见你了。”

    “大宗伯?是沈大宗伯,还是于大宗伯?”

    宋纁长子向林延潮露出歉色,然后解释道:“爹爹,是现任礼部尚书林大宗伯。”

    “哦。”宋纁闻言神志渐渐清醒,林延潮弯下腰问道:“太宰身子可好些了吗?”

    “老夫是不成了,有劳大宗伯这时候还来看望。”

    “太宰不必说这样的话。非太宰栽培,哪里有在下今日。”

    林延潮边说话边打量,见宋纁说话间花白的胡子一颤一颤,脸上毫无血色,看来真是不成了。

    林延潮问候了几句,宋纁双目枯望着垂帘道:“老夫今日不行了,也幸亏宗海你到老夫身旁说几句话。”

    林延潮笑道:“太宰哪里的话,太宰有什么事尽管吩咐下官,下官一定尽力操办。”

    宋纁苦笑道:“老夫何来私事,但有几句肺腑之言。”

    “在下还请太宰吩咐。”

    宋纁道:“老夫去后,朝廷必然重议吏部尚书的人选,不知宗海心底以为谁可以接替老夫?”

    林延潮闻言有些为难,然后道:“太宰以为当今户部尚书石司农如何?”

    宋纁点点头道:“善,石司农是好,但是他为官太耿直了。”

    林延潮闻言心底一动,宋纁屡次举荐邹元标出任吏部文选司员外郎,但奏章屡屡都被申时行驳回。

    故而宋纁不安其位,又兼病重,连上五疏请求致仕。将来石星接替他出任吏部尚书,以石星耿直的性子,确实很难做到八面玲珑。

    “那么太宰心底有什么人选?”林延潮问道。

    宋纁抬了抬头,然后道:“宗海若非词臣,此位老夫非以为你不可。”

    听宋纁之言,林延潮心底一凛。正如礼部尚书是词臣的专属,吏部尚书就是非词臣的专属。

    当然也不是绝对,严嵩高拱都出任过吏部尚书,而后就成为了内阁里有名的强势宰相。

    所以不说林延潮能不能破这个规矩,就是天子连吏部侍郎都不肯给自己,更不用说吏部尚书了。

    林延潮苦笑道:“太宰,在下从来没有这个野心。”

    宋纁笑了笑道:“当今部阁大臣之中,唯独你是擎天之士,只是你若出任吏部尚书,将来也无法入阁了……将来吏部尚书出缺,老夫想除了石司农外,这刑部陆司空宗海可有考虑一二?”

    一般吏部尚书空缺,都是从除了礼部以外,由四部尚书中一人出任,当然也不是绝对,南尚书与吏部的侍郎也有机会。

    现在兵部尚书王一鄂也是病重,工部尚书舒弘志人望不够,剩下的只有刑部尚书陆光祖,户部尚书石星二人可以一争了。

    不过石星胜算大一些,毕竟户部尚书排名在刑部尚书之前。

    林延潮道:“太宰不是不知,在下在廷推上屡与陆司空相左……”

    宋纁道:“陆司空性子一直是如此,但这一次你若支持陆司空为吏部尚书,他以后必会卖你的人情,宗海不妨听老夫之言考虑一二。”

    林延潮闻言沉默片刻,之前许国还与自己说要支持石星呢。石星出任吏部尚书后,他们再推举杨俊民为户部尚书。

    林延潮从宋纁府上出门,回头看了一眼,然后坐上了马车回衙。

    在马车上,林延潮细细揣摩,发觉这廷推的诀窍。

    比如吏部尚书,兵部尚书出缺,是在京五品以上官员推举。

    但是自己的学生,以及翰林院里的同僚,没有几个是五品以上官员。因为翰林五品是一个槛,翰林五品就可称学士,但大多数翰林都是集中在五品之下。同时对于科道也不利,身为言官最多不过七品。

    当然以往内阁宰相强势时,如张居正,申时行在位时是可以左右吏部尚书人选。

    这一次会推不同,申时行已经明言要退了,所以不会用自己在位宰相的权力来左右谁。而次辅许国声望还远不如申时行。中枢正处于青黄不接,所以此次会推还真看谁的票数多。

    如此哪几个衙门最吃香?

    户部十三司,刑部十三司,每个司的郎中正五品,员外郎从五品。所以户部刑部是票数的大头所在。

    因此不出意外,这一次会推吏部尚书就是出自这两个衙门。至于南京的几位尚书,虽说也是有资格,但没有京官支持,毕竟是太难了。

    因此吏部尚书之争,也就是石星与陆光祖之争了。

    林延潮回衙后,听闻两位堂官以及几位司官都在火房里等候自己。

    林延潮到了火房后,赵用贤,黄凤翔,以及徐即登等司官一并起身行礼。

    入座后,林延潮问道:“你们所来何事?”

    黄凤翔道:“听闻太宰病重,朝廷有意廷推吏部尚书,不知此事是否属实?”

    林延潮闻言道:“本部堂刚从太宰那回来,太宰确实病得很重,看来不日就要会推吏部尚书了,这不是谣言。”

    众人闻言都有悲色。

    林延潮伸手按了按了道:“吏部尚书若是出缺,我等都要于阙左门廷推。”

    “本部堂有一浅见,堪任人选我们部内当先议一议,待会推之时,无论之前是何主张,在会推上都共推一人。”

    闻言众官员都吃了一惊。

    林延潮继续道:“本部堂这么说,全因我们礼部近来逐渐势轻,其因乃我等不团结,各自为政,各有主张,故而渐渐为各衙门所轻。但这一次会推决定吏部尚书事关朝廷大计,也关系到本部的以后。故而本部堂方提此主张,当然若有人不从,也不会为难他。”

    说完林延潮呷了口茶,但见黄凤翔第一个道:“下官愿与正堂共同进退。”

    黄凤翔说完其他各司官员也是纷纷陆续表态支持,最后剩下赵用贤一人。

    但见林延潮看向赵用贤问道:“赵宗伯意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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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两百零九章 支持与反对

    林延潮一语之下,众官员们都看向了赵用贤。

    林延潮任正堂来不到三个月,礼部大小事务井井有条。且还从兵部里收回了封贡,以及会同馆的管辖之权。

    部中上下官员对林延潮又是佩服,又是敬畏。

    至于赵用贤对此也是深有了解,他与邹元标,顾宪成二人一直有书信来往。

    邹元标赞林延潮有相才,认为将来至少会为清流发声,是一个可以争取的人。而顾宪成则认为林延潮功名利欲之心太重,早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上二事疏,能死谏君王的林延潮了。

    赵用贤当然也有邹,顾二人这样的顾虑,他与林延潮接触数月以来,认为此人比较复杂,身上既有小人的一面,也有君子的一面,不过身为礼部右侍郎,他也不愿有些事上与林延潮闹得太僵,但又觉得有些事上要与他划清界限。

    赵用贤当即问道:“吏部尚书为大宰冢,列为六部尚书之首,手握铨政,主管天下官员的升迁,下官以为朝廷廷推官员,应当以公允不公允,堪任不堪任为先,何来有利不有利为先。”

    听了赵用贤的话,众官员都是暗暗摇头。

    林延潮闻言指着房内摆一盆花道:“赵宗伯,你看此花,这四时变化依据天道,但决定花开花谢除了天道之外仍另有规矩,诸位以为此话对不对。“

    众官员都是点头。

    黄凤翔笑着道:”大家都是一个部里的同寅,既然关起门来说话,方才正堂这么说也就是不把大家当外人看待。”

    下面的官员都是纷纷此起彼伏地点头,表示恭敬从命。

    赵用贤当然林延潮话里的意思了,他道:“下官受教了,那么依赵某之见,当今刑部尚书陆司寇,户部尚书石司农都有贤名在外,皆可称堪任人选,若是吏部尚书出自他们二人,赵某以为可称堪任。”

    林延潮闻言点了点头。

    散去后,赵用贤与精膳司郎中陈泰来一并踱步回衙。

    陈泰来道:“右宗伯,可知正堂心中意许是何人?”

    赵用贤道:“看来也不外乎石东明,陆平湖之一。”

    陈泰来道:“方才右宗伯所言论贤名,石东明,陆平湖都不相伯仲,但贤名之后,众人都多畏石东明,而心许陆平湖。”

    赵用贤道:“石东明刚正不阿,从来不搞结党营私的一套,当然众官员敬而远之。但他若为吏部尚书,我倒是以为更公允一些。”

    陈泰来道:“右宗伯所言极是,但石东明敢于任事,若由他来主持铨政,并非他之所长。反而是陆平湖既有清名,又……”

    赵用贤闻言站定脚步道:“果真如正堂所言,天道之下自有人情变化,你与陆平湖分属同乡,替他说话也是理所当然。”

    二人闻言都是大笑。

    次日阙左门九卿廷议。

    此次廷议乃东事。

    “朝鲜来报,言倭国下国书,欲于明年春大举进兵侵朝。”

    “兵部差委锦衣卫刺探倭**情,另兵部职方司也通过海商探查倭**情,据海商的消息,倭主平秀吉已经于正月对倭国下征召令,也是预计于明年春出兵。”

    因为兵部尚书王一鄂,兵部左侍郎许守谦正在养病,所以列席九卿廷议的乃兵部右侍郎王基,以及职方司郎中申用懋代表兵部向九卿陈述。

    至于吏部尚书宋纁也是因病缺席,所以九卿只到了七位。

    听到倭国入侵的消息,列席大员不约而同地保持沉默。

    不是不想说,而是不知道说什么。

    右侍郎王基疾言道:“倭国已从今年正月开始动员,到明年开春出兵历时一年。若真是如此,出兵之声势不小啊。”

    列席大员继续沉默。

    左都御史李世达道:“如此我说一句话,倒不是李某以为兵部在危言耸听,只是倭国距大明有数千里之遥,消息一往一返耗时许久。”

    “而且海商往返于倭明之间,其言究竟有几分可信?这刺探倭情之事,还是应该以锦衣卫密谍的消息为准。”

    “最后说一句就是朝鲜态度尚且暧昧不明,是否有勾结倭国一并来犯意图也是不清楚,我等不可轻信朝鲜的一面之词,也是应该仔细探访。”

    见终于有人说话,众人都是送了一口气。

    林延潮听了李世达的话后,则是端来茶盅,将茶盖掠了掠茶叶,口中轻吹后呷了一口,喉咙微动后脸上露出了赞许之色。

    在外人看来林延潮竟将这宫里这不值几钱银子的冲泡茶,品出了许多滋味来。

    其余官员们闻言也是有样学样,自顾喝茶,反正就是不轻易发表意见。

    首辅申时行看了下面官员一眼,自己也是端起茶来。

    次辅许国见众官员如此态度有些不满,只见他出声道:“都宪的意思,就是我等应当继续静观其变了。”

    李世达道:“次辅,我并没有这个意思。只是现在消息太少,在这时候以静制动,不可自乱阵脚方是我上邦大国的应对之策。”

    户部尚书石星道:“我赞同都宪之见,去年岁末的廷议后,朝廷已是在津莱,辽东加强了守备,并令沿海各省严加戒备。以石某之见,应该先平定火落赤部,平定了西北之后,朝廷再腾出手来应对东事。”

    到了这一刻,才不少官员出声赞同李世达,石星。

    林延潮闻言唇角动了动,但是却没有说话。当初在廷议上他的建议被王一鄂,石星,陆光祖联着手驳回,今日没有把握,他可不会再自取其辱。

    石星看了林延潮一眼,最后还是坐下抚须沉吟。

    许国请教了申时行后,然后对列席官员问道:“诸位还有什么高策?”

    众人一片沉默,林延潮也是继续喝茶,没有作声。

    “我倒有些浅见。”

    众人看去原来是刑部尚书陆光祖。

    许国心底一凛,但面上却是欣然问道:“大司寇有何高见?”

    陆光祖道:“去年廷议上,我等认为倭国是否入侵,尚在五五之数。但今日从兵部的奏报来看,更近一步坐实其狼子野心。仅仅加强津莱守备是否太单薄了些,如此是不是把去岁海运济辽济朝之事,再拿出来议一议。”

    此言一出,石星又惊又怒地瞪视向陆光祖。

    面对石星的目光,陆光祖四平八稳地坐着。

    林延潮这时放下茶盅,双臂往椅扶手上一撑坐直了身子。

    当日廷议结束后,申时行,许国他们回部办事,而七卿大员们并没有着急回去,众人分别围在石星,陆光祖二位大佬身旁说话。

    陆光祖从始至终都是谈笑风生,至于石星则是放下之前的架子笑着说话。

    而林延潮看了陆光祖一眼,又看着石星一眼,当即走到陆光祖身旁。

    陆光祖脸上的笑容更深,林延潮也是满脸堆笑二人说了一阵的话。然后林延潮又走到石星的面前,石星脸上也是挤出了笑容。

    于二人打过招呼后,林延潮赶到了内阁。

    申时行竟然早一步离阁回府了,于是林延潮就拜会了许国。

    一见许国,林延潮即道:“次辅,当初你我商定支持石司农为吏部尚书的事,我看有必要改一改了。”

    许国闻言道:“宗海……方才我在廷议上支持石司农,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你切不要因为陆平湖一句话而改变决定。此人城府极深,当初反对海运的大员中,他是最坚决的。而今日他是故意在廷议上提出此议,是明知石司农会反对此事,然后用意分化我等。”

    林延潮道:“次辅,在下并不懂得太多,只知在海运之事上,从头到尾石司农都是反对的,方才在廷议上又驳了我一次,倒是陆司寇是赞同的。我林延潮不才为官只知一事,谁反对,就是林某敌人,谁支持,就是林某的朋友。”

    许国语重心长地言道:“宗海,官场之事岂有事事顺意舒畅的,就算身为老夫,甚至元辅也有很多事想办而不能办,若是因为有人反对,就与他不和,路会越走越窄的。”

    林延潮道:“在下认为若是为了两淮盐税之事,倒不如如此,现在王司马也是害病,正向朝廷请辞,不如让石司农改任兵部尚书如何?”

    林延潮此言一出,许国脸上露出不悦之色。

    “宗海,兵部尚书本阁部心底自有人选,不必再说了。”

    林延潮见许国话说得如此坚决,不再说什么起身告辞。

    林延潮走后,许国大怒不由重重拍了一下桌子。

    门外的值阁中书闻声立即入内。

    “阁老息怒啊。”

    许国匀了匀呼吸道:“我倒是不是气林侯官,是气陆平湖出此损招。”

    值阁中书道:“林侯官以事功二字为之政柄,陆平湖当然知投其所好,但以之前廷议上商定好的决策来市恩,实在是坏了规矩。”

    许国点点头道:“不错,陆平湖此人太有手腕了。此人若真为太宰后,阁部之间必生冲突,以后岂有宁日。倒是石东明虽与我不近不远,但至少不会与本阁部来招权示威的一套。”

    值阁中书闻言点点头,官场有一句话‘兼掌票拟铨政者可为真宰相’。

    许国推举石星不是与他交情多少,就是为了卡住陆光祖晋吏部尚书之位,如此为他将来接替申时行为首辅作一个铺垫。

    ps:明日有更。

一千两百一十章 参天大树我自为之

    从内阁回到衙门火房的后,林延潮当即吩咐门曹不许让任何人入内。

    陈济川给林延潮端来茶水,林延潮轻呷了一口随即放下,此刻他全无之前在廷议上闲品的心境了。

    林延潮放下茶盅,到了书案上挥毫落纸写了几个字,然后又坐在椅上沉思。

    “老爷,今日廷议上是否有不顺心之事?”陈济川问道。

    林延潮道:“确有。你这说这许新安还未成为首辅,但已是摆起了首辅的威风,竟几乎把我当成属吏来使唤。”

    陈济川想了想道:“多半是许新安觉得老爷这一次起复他有出的一份力在其中,故而也不把老爷当作外人吧。”

    林延潮道:“我本来也有此意,这一次我出面联合部内的官员,就是打算将来在廷议上一起推荐石东明,也算对许新安有个交待。那知今日廷议上这石东明居然再次反对海运济朝之策,然而支持我海运之策的却是与石东明并谋大宰冢之位的陆平湖。”

    林延潮伸指叩桌,当初自己与许国达成协议后,可谓是一心一意。尽管林延潮记得似乎历史上许国没有担任首辅,但若是他能如申时行一样器重自己,自己未必不能帮衬他。

    当初自己能帮张居正早几个月下野,让张四维提前担任了几个月宰相,又何况许国。

    但是许国显然是没有将自己放在心上啊。

    这一次他强行让自己支持石星,又兼事后一副理所当然你要听我的样子,实在令林延潮觉得跟随许国不是一条很好的出路。

    这与申时行不同,二人是座主门生的关系,即便将来申时行下野了,林延潮仍要恭恭敬敬称他恩师。所以林延潮现在即便身为大宗伯,在申时行面前以下僚自居也属官场上正常的事。

    但是许国呢?现为次辅已然如此了,将来成为首辅,自己还不得事事听之,就如同属吏一样。

    换句话说,这不是给自己找爹吗?

    林延潮想到这里,深吸了一口气重新从桌上端起茶来,立在火房中央望向窗外,但见轩窗豁亮,窗外院中有数株高大古树荫蔽。

    见窗前这已逾百岁之龄的苍松,依靠自己不依不靠挺拔而立,林延潮不由心道,树犹如此,又何况人呢?

    林延潮将茶一饮而尽后已有决定道:“参天大树我自为之,又何必求他人隐蔽。”

    陈济川听到这里,知道林延潮已有决意,身子微躬。

    林延潮从衙门回府后,闻知于玉立,钟羽正二人前来拜访。

    钟羽正现任户科都给事中,于玉立刚刚又调回了刑部任湖广清吏司郎中。

    二人现在身份地位早非当初的吴下阿蒙,放在京官之中也算是一号人物。

    林延潮让二人在客厅候着,自己更衣后行至客厅。二人一见林延潮即起身参见,都是格外恭敬。

    其实二人年纪与林延潮差不多,钟羽正还是林延潮的同年,但二人都知今时今日地位是何人所赐,故而对林延潮都是从心底的感激。

    二人坐下后,钟羽正先向林延潮禀告两淮盐政的事,原来是两淮巡盐御史李汝华,现在正一头烂额,原来之前朝廷传出停止纲运法的消息,遭到了两淮盐商的集体抵制。

    结果今年的盐税还没有着落,去年已经是大规模拖延。

    李汝华连连写信给求自己京中的同僚帮忙,奈何石星态度十分坚决,甚至放出风声,若两淮盐税收不上来,他就要办了李汝华。

    幸亏今年钟羽正从工科都给事中调任户科都给事中后,在林延潮授意下在两淮盐税的事上处处卡着石星。

    否则没有钟羽正的反对,纲运法在石星的主持下,早就废除了。

    林延潮听了钟羽正禀告后道:“叔濂在两淮盐税的事上,但凡户部有所请都要封驳回去,但其余的事则是可以给石司农几分面子,不必与他争执。”

    钟羽正道:“是,下官原先怎么办,现在仍是怎么办就是。”

    林延潮满意的点点头。

    这时候于玉立道:“几位内阁宰辅对石司农的风评都很高,听说这一次宋太宰病中,朝廷风传马上要会推吏部尚书,这石司农的把握不小啊。”

    钟羽正道:“吏部尚书乃朝廷唯一可与首辅大学士平起平坐的大员,之前因严分宜,高新郑,张江陵等强势宰相在阁之故,故而吏部尚书之地位这才大不如前。但眼下元辅屡次上疏请致仕,阁务虽由许次辅主持,但名不正言不顺,故而内阁宰相新旧不济之时,新任的吏部尚书或许可不看内阁脸色行事。”

    于玉立道:“但是现在朝野上下石司农呼声不小,唯一可与他抗衡的恐怕也唯有本部的大司寇了,不知大宗伯心底以为谁更合适?”

    就在一个时辰前,林延潮心底的人选还是石星,但现在他已是下定决心。

    林延潮道:“我正要与你们说此事,元辅乃是林某的恩师,他在朝一日,林某大小之事上都以恩师马首是瞻。现在元辅就要退了,他也并没有与我交待吏部尚书堪任的人选,倒是许次辅授意我推荐石司农。”

    “但是石司农屡次三番在廷议上与我意见相左,我是否要推举他呢?唯许次辅之命是从呢?”

    于玉立,钟羽正二人对视一眼。

    钟羽正起身道:“大宗伯,你乃我们这一科里会元,状元,也是我等中官位最高。众同年无不以大宗伯马首是瞻。”

    于玉立也是起身出声道:“我与叔濂也是一般心意,以大宗伯今日地位,实不必处处看许新安脸色。”

    林延潮笑了笑道:“我又不是自己要出任大宰冢,但你们这番话林某心底很受用。两位请坐。”

    二人依言坐下,仍有些不知所措。

    林延潮对于玉立道:“中甫与陆司寇交情如何?”

    于玉立如实答道:“公事来往之余,也曾去他府上坐了几回,大司寇面上不苟言笑,但私下倒是不难相处。”

    林延潮闻言点了点头道:“那你替我与大司寇传个话,只要他升任吏部尚书后让叔濂为吏科都给事中,那么吾在会推之中举他为吏部尚书!”

    林延潮此言一出,钟羽正身子一颤,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来。

    于玉立闻言又是震惊,又是羡慕起钟羽正。

    林延潮笑了笑,他此刻倒是担心于玉立地位不够,陆平湖不足以相信。本来朱赓是可以当作二人中介,但他老人家又不在,林延潮一时也找不出更合适的人替他传话了。

    钟羽正又是高兴,又为难道:“启禀大宗伯,这吏科都给事中是言臣领袖,连吏部尚书也要礼重三分,但我与陆平湖素无交情,他怕是不会……”

    林延潮抚着短须笑着道:“只要陆平湖有志于大宰冢之位,那么他就一定会答允。”

    数日之后,宋纁病逝于任上。

    天子十分悲伤,缀朝三日(表面工作还是要做的)以示哀悼,然后旨意也下来了,追赠宋纁为太子太保,同时令礼部议论宋纁的谥号。

    同时宋纁去世,吏部尚书缺位。

    吏部左侍郎赵志皋题请会推吏部尚书,天子答允。

    于是旨意上定于五日之后,京中五品以上官员在阙左门会推吏部尚书。

    就在会推前一日,有言官上疏弹劾申时行名为致仕,实为恋栈权位不去,说白了意思就是申时行死皮赖脸的留在宰相的位子上。

    天子对于这名言官予以夺俸半年的处置,若要算上之前朝廷处罚言官的一年俸禄,这位上疏的言官要给朝廷白干一年半。

    在会推前一日,刑部尚书的火房内。

    但见火房中央的墙壁上用笔描线作了一个表格,表格上有在京五品以上所有官员的名称。

    表格一栏除了官员的名字,后面都标着一栏备注,上面写着如‘不能与推,倾石,存疑’等字样。

    陆光祖双手负后看着这张表格,然后两个心腹官吏持笔在对照着表格在纸上写着什么。

    陆光祖看了一阵,然后于火房中左右踱步。

    过了一会功夫,两名中书一并捧纸来到陆光祖面前道:“启禀部堂大人,我们二人算过了明日会推,在京五品以上官员除了正在病中,外出公干的,态度暧昧不明的,留在京中的官员里我等粗略计算了一番,支持石东明的官员稍多部堂大人几票。”

    陆光祖道:“石东明背后有许新安,王太仓撑腰,当然不乏人支持,哼!”

    陆光祖眼神一厉,这时一名中书道:“部堂大人我们应该怎么办,是不是要往那态度暧昧的官员那走动走动。”

    陆光祖摆了摆手道:“你们想到的,石东明难道没有想到吗?那几个墙头草不过想待价而沽,我们越找,这些人还以为朝堂上没有他们不成了。”

    “那么我们当如何应对?”

    陆光祖道:“为今之计,当把支持石东明的官员中拉拢过来。拉拢一人,我即胜两票,拉拢五人,我则胜十票!”

    “那么部堂大人应当拉拢何人?”

    陆光祖左看看右看看,然后盯向了这些礼部头衔的官员,半响后道了一句:“就是他们了!”

一千两百一十一章 内阁轻重

    廷推之日。

    能够列席廷推的都不可能是卑官,而是朝廷五品以上的京官。

    其中以刑部,户部最多,有二三十人之多。

    其余各部都不到十人。

    然后内阁数人,翰林院,詹事府数人,通政司数人。

    大理寺,太常寺,太仆寺,尚宝司,鸿胪寺等各二到五人不等。

    钦天监,太医院也有一名官员参加廷推。

    最后就是顺天府的官员。

    因此有资格列席的京官足足有一两百号人,抛开缺额的,病得实在下不了床的,今日廷推吏部尚书时,一共到了有百余名官员之多。

    众官员抵达后,有的回朝房里歇息,有的在广场上谈笑。

    这时日头正照着午门广场上,众官员们面上云淡风轻的谈笑,但私下都用余光打量着经过广场的每一名官员。

    但见这时端门金水桥上走来一行官员,午门前的官员立即上前相迎。

    这一行官员不是别人,正是林延潮率礼部官员抵达。

    林延潮头戴乌纱,身着锦鸡补子绯色袍服走过金水桥。趁着初升的阳光而来,林延潮身上既有高官大员的贵重之气,也有一等朝气蓬勃的英气。

    见了林延潮,桥下的官员都不敢仰视。

    而黄凤翔,赵用贤等礼部官员跟在林延潮身后来到了广场。

    “见过大宗伯!”

    “拜见大宗伯!”

    林延潮还礼后,笑着对左右道:“看来各部之中,又是我们来的最早。”

    官员的级别越高,就越喜欢迟到,如此重要的廷推,迟到个一个半个时辰都是司空见惯的事。

    身为大员,你不来廷推还真推不了。

    至于小臣若迟到了,谁还等你,回头还要被御史弹劾。

    林延潮这话是以开玩笑的语气道出,在场官员哪敢接话,只是在旁陪笑。

    林延潮与礼部官员先至朝房休息。

    礼部于午门朝房有两个,一个是部堂使用的,另一个是四司使用的。

    这也是六部才有的待遇,当年林延潮在翰林院时,也是上下一起挤一个朝房。

    礼部的部堂朝房在东侧上首第二间,四司朝房在西侧末间。

    众人到东侧朝房入座后坐下稍稍歇息。

    林延潮指着窗外道:“听说近来四司朝房一向屡为刑部,户部的朝官侵占,令本部司里官员无处可坐。从今日起我们以修葺的名义将四司朝房锁起,然后换了钥匙让值堂好生保管,这借易逐难,此后朝房再也不许给其他衙门的官员借住。”

    下面官员一并称是。

    说到这里值堂的吏员即给他们端上来茶来,这时陈济川入内在林延潮耳旁说了几句话。

    林延潮闻言点点头示意陈济川退下,然后对左右的黄凤翔,赵用贤道:“元辅言身子不适,不参与今日的会推了。”

    听了这话,大家并没有出乎意料。

    在廷推前一日,言官上疏弹劾申时行。外人看来此举是看你马上要致仕了,有人赶紧来刷一把声望。

    但熟悉内情的人知道,为何早不弹劾,晚不弹劾,非要挑在会推前的一日呢?

    想明白后,就知道申时行为什么不来了。

    首辅不到场,那么官员会揣摩吏部尚书的意思,但会推吏部尚书,官员们又去揣摩谁的意思?

    所以答案就是没有人,谁也没有足够的实力,主导这一次的会推。

    今日的吏部尚书会推,注定将会是一场龙争虎斗。

    林延潮一面喝着茶,一面透过窗户格子看向窗外。少顷,工部尚书舒弘志与工部的官员到了。舒弘志很是热情地与广场上的官员们寒暄。

    黄凤翔低声道:“听闻舒司空也有意逐鹿大冢宰之位。”

    听黄凤翔这么说,林延潮,赵用贤不约而同露出了不屑的神色。

    赵用贤道:“就凭他?”

    黄凤翔笑道:“舒司空当然另有打算,陆,石之一晋吏部尚书后,他想填补留下的缺位。这一次出面也是先试试水。”

    “原来如此。”

    几人又喝了一会茶,参加廷推的官员陆陆续续也到差不多了,这时户部尚书石星方姗姗来迟。

    石星一到广场半数的官员都是拥了上去,以往不苟言笑的石星今日也显得平易近人。

    说了几句后,石星径直来到礼部的朝房。

    石星上前数步,林延潮也迎上前来。

    石星托住林延潮的手道:“原来大宗伯早就在此了!”

    林延潮道:“会推乃朝廷伦才之典,林某不敢怠慢,故早到一步。”

    石星闻言笑着道:“原来如此,之前海运济辽的事,石某想过若是朝廷经费宽裕,倒是不妨在江浙打造些海船来,此事石某后来与许次辅商议过,大家一致商定大宗伯再想想办法。”

    早干什么去了?嗯?

    林延潮心底冷笑,面上却又惊又喜地道:“若真是如此,实在太好了。林某先谢过大司农了。”

    石星点了点头,又与赵用贤,黄凤翔说了几句场面话,这才走出礼部朝房。

    林延潮目送石星笑容满面,赵用贤却连看了林延潮数眼。

    石星走后,刑部陆光祖率着刑部一干官员抵达了。这一次官员们又是拥了上去,似比之前迎石星的人还多。

    林延潮看去石星的脸色有几分不好看。

    今日陆光祖也不再如往日般矜持自重,而是满脸春风与官员们寒暄,至于林延潮与m.陆光祖之间,自己既没有上去的意思,对方也没有过来的想法,彼此遥遥行礼即是打过招呼。

    会推在阙左门进行。

    近百名官员将阙左门外的广场站得是满满当当的。

    今日主持会推的是吏部左侍郎赵志皋,赵志皋年纪老迈,念了几句就不行了,当即表示要歇歇。

    林延潮见此狐疑,这样大的年纪,申时行还打算推举他入阁,到底有没有问题。

    赵志皋到一旁歇息后,右侍郎王用汲即接替了他。

    王用汲是去年从总督义学衙门任上升迁为吏部右侍郎的。

    王用汲是与海瑞齐名的廉臣。

    他主持义学时向朝廷提出将宫中,国子监里的藏书集中设一藏书室,供给来京的士子,义学的教师抄录借阅。

    这就有些类似于汉时石渠阁,宋时崇文院,但不是服务于皇家,而是服务于读书人的,有些类似建立国家图书馆。不过很遗憾如此有见地的建议,没有被天子采纳。

    现在王用汲立于皇城墙下,内阁大九卿官员于墙下东西而立。

    首辅,吏部尚书,兵部尚书陆续缺席,本来十三人,只到了十人。

    而其余的官员一并面北而立。

    王用汲一边宣布吏部尚书堪任官员的履历,一面有吏部官员将书写有堪任官员履历名册交各个参与会推的官员手中。

    林延潮立于西首,日头越过紫禁城的红墙上正好照在自己身上。

    林延潮用手挡了挡阳光,拿起堪任册翻至第一页,不由心底冷笑一声。如他料想,这堪任册上列在第一页的正是户部尚书石星,而陆光祖则在第二页。

    这堪任册上次序先后,其实也是一等暗示在其中。

    否则按照年资而论,陆光祖是嘉靖二十六年的进士,石星是嘉靖三十八年的进士,陆光祖的排名应该在石星上面才是。

    虽说没有首辅,也没有吏部尚书,但总是有人用这样潜移默化的手段来影响这一次的会推。

    林延潮想到这里,看了一眼正坐一旁歇息的吏部左侍郎赵志皋。

    林延潮顺着堪任册继续看下去,不仅石星,陆光祖在列,还有舒弘志,孙,王用汲等一共七人。

    林延潮本以为自己的名字也会列入‘陪跑’名单,但可惜名册上并没有自己名字。

    礼部尚书可以不由词臣出任,但吏部尚书能否偶尔由词臣出任?

    从这几年看来,别说词臣当选,就连堪任官员名单上也不许有词臣名字出现。

    如嘉靖,隆庆朝时,如方献夫,严嵩,高拱以内阁掌吏部的情况,是绝不可能在万历朝出现了。

    这时候王用汲已念完以上官员履历道:“吏部尚书推某正某陪,诸位官员想清楚后,上前画题!”

    吏部尚书会推,不似九卿会推,也不是三品以上公卿会推的流程。

    对此有明文记载,阁臣,冢宰,大司马,总督出缺时,则立榷。

    列卿佐贰,巡抚出缺时,则坐推。

    这看起来像是死规定,表示官员站着商量,是对于宰相,尚书,总督会推的慎重。

    其实之所以如此会推,是因为阙左门前没有那么多椅子给你坐,纸笔发下去也是麻烦。

    会推大臣时人数多,官员没办法坐在椅子上,或者左右宴房里,写好了堪任贴递上去,必须一个个到公案前,在吏部官员监督下于名册下题画。

    “大宗伯!”

    林延潮听到身旁一个声音,原来是许国与他说话。

    “次辅有什么吩咐?”

    许国诚恳地道:“我与你说掏心窝的话,今日之会推,涉关今后内阁之轻重。若是你真对石司农有什么成见,今日一定还请看在我的面子上暂且放下。”

    林延潮明白许国的意思,若石星出任吏部尚书还好,但若陆光祖出任,那么内阁以后要想使唤吏部就难了,如此内阁的权力就失去一半了。

    说话时阳光正照在林延潮的侧脸上,但见他笑了笑道:“好,次辅放心就是。”

    ps:明日有更。

一千两百一十二章 高皇帝祖训

    紫禁城的红墙金瓦之下。

    林延潮与许国站在阙左门前长聊,许国虽是掏心掏肺说了一阵的话,但林延潮听来并没有什么实质的内容。

    林延潮也是面上敷衍着,一直到了会推已经开始,二人这才默契地不再说话。

    林延潮之前有盘算过,石星与陆光祖谁胜算更大。

    石星曾屡次因言获罪,隆庆二年时被廷杖,导致其夫人误听传言以为石星被杖死结果殉死而亡。事后吏部给石星一个评语,那就是憨愚。

    石星为官敢于任事,不耍弄心计,不玩弄手段,以直节声闻天下,所以为朝野上下清流支持也是理所当然。但是因为他的性格也是得罪了不少人,石星为官又从不拉帮结派,所以一般而言,吏部尚书轮不到他出任。

    可是有了许国,王锡爵支持就不一样了,特别是许国担任过两届会试的主副考官,在朝中有不少门生故吏,有他支持,石星才有了胜算。

    但陆光祖就不一样,他沉浮官场几十年,任过吏部验封郎中,考功郎中,又为当时吏部尚书严讷器重,陆光祖在吏部时推举了不少官员。

    张居正病逝后,陆光祖又陆续出任要职,任过吏部侍郎,南京吏部尚书等广汲人脉的官职。

    更何况陆光祖是浙人,朱赓,沈一贯二人下野后,朝堂上人数最多的浙籍官员无不以他为首。

    因此就实力而言,陆光祖比林延潮更有资格为参天大树。

    许国担心陆光祖上位后难制,故而才极力推举石星为吏部尚书。

    据林延潮猜测,就现在而论二人的票数差不多,但也不是票数多就一定能上。

    最多正陪二推上的选择,还要看天子的决断。

    但以林延潮对天子的了解,他肯定是不会支持许国推举的人选。但是许国不是不知道,可是许国极力经营如此,也就是为了搏一搏,万一有这可能呢?

    当然林延潮即便之前知道陆光祖胜算更大,之前也没有打算支持对方。官场上不能纯讲利益,也要讲人情。许国与自己有旧,要不是石星摆了自己一道,自己何必改换阵营。

    这时候吏部右侍郎王用汲由官位从高到低唱名,念到名字的官员依次上前在公案的堪任侧题画。

    许国,王锡爵,王家屏依次题画,等户部尚书石星题画之后,然后就轮到身为礼部尚书的林延潮。

    这一刻无数的目光都落在他的身上。

    初夏的灿日正照在林延潮身上,将他的二品绯袍镀上了金光。台阶下青年的官员看着林延潮此刻是满脸羡慕。

    而林延潮没想那么多,只是从容举步迈上台阶,走到公案前。

    左侍郎赵志皋,右侍郎王用汲各自向林延潮行礼。

    吏部侍郎虽为三品,但官场上向来以尚书之礼相尊。所以林延潮也是以相等之礼还之。

    然后文选司郎中刘元霖亲自奉笔给林延潮。刘元霖是万历八年进士,这官员的履历表,堪任官的人选,都是他与尚书,侍郎商定的。

    所以别看文选司郎中只有五品,哪怕你贵为侍郎,在他面前也要恭恭敬敬的。

    林延潮对刘春霖笑道:“有劳年兄了。”

    刘元霖立即道“不敢当。”

    说完林延潮持笔看向堪任薄。

    但见帖上排在第一位的石星下面,已是落了四个正字,不用说在他前面的四位大佬包括石星都将票投给了自己。更可以说明内阁除开申时行外,已是达成了一致全面支持石星。

    林延潮笑了笑,在众人的目光中毫不犹豫地在陆光祖的名字下面写了第一个‘正’字,然后在石星名字下写了一个‘陪’字。

    写完之后,林延潮抬起头。

    在场三人都是久经风浪了,丝毫看不出异样来。

    林延潮将笔搁在一旁,负手走下了台阶。

    紧跟着林延潮迈上台阶的自是刑部尚书陆光祖,二人交错而过。

    林延潮回到自己位子,面色波澜不惊,若不出意外的话,二人的票数已是变成四比二。

    下面的官员依次上前于堪任贴上题画,从尚书,侍郎一至到各部郎中,员外郎,这廷推吏部尚书就是如此,哪怕你是一品大员,但也只能在堪任薄上写一个正字。

    相对而言即便你是一个不起眼的从五品员外郎,但只要能在堪任薄上写一个‘正’字,也足可自豪了。

    即便是尊为吏部尚书,但也是我等小官选出来。

    为什么京官比外官高一等?原因也是在此。

    因此有了廷推制度,所以官员们最讨厌的就是天子不用正推,改用陪推,此举无疑是犯众怒的。以陪推被钦点的官员一般也不敢就职,以免得罪人。

    当然廷推此举经常有官员在其中暗箱操作,也是伤害了皇帝的权力。

    崇祯就很讨厌正陪推,故而他对于推举上来的官员采用抽签的办法来决定。

    清朝皇帝也曾在御批里说‘简拔出自廷推,实为明代弊政’,‘用人乃驭下大权,太阿岂可旁落’。

    列位官员题画完毕,吏部的官员当即统计票数。

    最后公案前由吏部官员唱票。

    “户部尚书石星正字三十二,陪字五十。”

    “刑部尚书陆光祖正字三十九,陪字三十三。”

    “工部尚书舒应龙正字七……”

    ……

    尘埃落定,吏部官员将以廷推的结果上报天子圣裁。

    此刻次辅许国的脸色变换一二,扫了陆光祖一眼,随即拂袖远去。

    而石星神色有些苍白,也是默不作声离去。

    至于陆光祖微微一笑,一旁的官员也不会在这时候向他道贺。万一天子用了陪推的石星,而不用正推的陆光祖,你这不就成了乌鸦嘴。

    所以众官员们离去时都是默契地向陆光祖拱手,没有说什么。

    至于林延潮也是与陆光祖心照不宣的对视了一眼。林延潮也知道陆光祖这一次赢得很悬,当然也正是如此,才显得自己这几票举足轻重啊!

    现在只等着天子的圣裁了。

    此刻申府之内。

    申时行正在逗着笼子里的画眉,这是他老家家人送来的。

    申时行脸上浮着笑容,并没有因昨日言官的弹劾而动气。

    “老爷!”申九来禀告道,“听宫里来的消息,廷推上是陆光祖终于压过石星一筹?”

    “哦?”申时行闻言微微讶然。

    申时行将鸟笼交给下人,踱步道:“许新安在朝经营多年,最后竟没有胜过陆平湖实叫老夫意外。”

    申九倒是很幸灾乐祸的样子道:“没有老爷你出面主持大局,许阁老,王阁老哪里能挑得起重担啊!这一次老爷放手让他们砰个大钉子,以后他们就知道内阁离了老爷你,终究是不成。”

    申时行摆了摆手道:“老夫马上要告老还乡了,争这些做什么?许新安是吃在位不正的亏上,若他是首辅,这一次廷推他未必会输。若陆平湖为大冢宰,看来以后朝中要多事了。”

    申九问道:“若是老爷这一次没有辞官.,不知会支持谁为吏部尚书?”

    申时行道:“这就不是你该问的话,老夫已决意告老还乡,朝堂上的事就由着他们去争好了,现在就看天子什么时候准辞疏了。”

    “再告诉老爷一个好事,应天巡抚李涞已是以将苏州知府石昆玉给问罪下狱了。”

    申时行问道:“什么罪名?”

    “擅动吴县银库,吴县县令周应鳌出面举证!”

    申时行点点头道:“你吩咐李涞要查实了,将案子办到让人无话可说为好,另外石昆玉终究是老夫的门生,他虽不仁在先,但老夫也当网开一面,让李涞不可在狱中为难他,衣食供给都要周到。”

    “是,老爷。”

    申时行点点头道:“老夫回乡在即,不想再为这样小事烦心。但愿为官三十年有个善始善终吧!”

    而此刻乾清宫里。

    天子看着吏部奉上这一次廷推吏部尚书的奏章。

    天子对张诚,陈矩问道:“这陆光祖,朕记得当初就是他率留都的官员弹劾的张鲸。此人是个刺头啊!”

    张诚道:“圣明无过于皇上,这陆光祖当初在吏部任官时就有擅专之名,为御史所弹劾,另外此人还是嘉靖二十六年进士曾与张太岳相善。”

    听到张太岳的名字,天子目光一凛,然后道:“这一次陆光祖能列正推,可见百官对他还是认可的。朕听说这一次申先生没有参加廷推。”

    陈矩出声道:“回禀皇上,申先生在廷推前遭到言官弹劾引疾回避。”

    天子笑了笑道:“以往朝廷里有传言,这吏部尚书多是出自内阁私授,但这一次申先生不出面,这陆光祖是内阁里哪位先生推举的?”

    陈矩道:“回禀陛下,据内臣所知,这一次内阁没有支持陆光祖。”

    “哦?”天子来了兴趣,笑着道,“看来陆光祖是个人物啊!”

    天子重新看向奏章,然后自顾道:“自世宗皇帝以来,六部于内阁面前如何属吏,首辅俨然如同宰相之尊。”

    “朕记得高皇帝的祖训,高皇帝废宰相而设六部的初衷。故朕决心自今日以后,不可再有内阁侵吞部权之事!”

    说完天子于奏章上画下朱批。

一千两百一十三章 就此干休

    吏部尚书廷推之后,天子依从正推所举,用陆光祖为吏部尚书。

    至于刑部尚书则是推举,前兵部尚书三朝元老赵锦。

    陆光祖加为吏部尚书后,按照惯例上疏推辞以表才疏德薄,不能胜任。因为是惯例,所以天子也依照惯例不允。

    不过陆光祖上疏推辞,却是有人‘当真’了。

    御史王之栋上疏言陆光祖以前有擅权的劣迹,而赵锦年纪太大,二人都不能胜任。天子大怒下旨责问,你说他们不能胜任,那你推举两个官员来给朕看看。

    哪知王之栋一封奏章怼了回去。臣说年老不能用,陛下却要臣说用谁?臣说事情不便,陛下却问臣要办什么事?陛下这分明是不让臣说话,此非社稷之利。

    王之栋把天子骂得狗血淋头,最后贬去璐安府为司理了。

    但也有人怀疑王之栋是许国的门生,这封奏疏是他授意王之栋写的,表示对陆光祖担任吏部尚书的不满。

    无论是不是许国授意的,但内阁不喜欢陆光祖这是无疑的。不仅内阁,翰林院上下也不喜欢陆光祖。

    这其中是有故事的。

    当年陆光祖为吏部郎中时,到都察院拜见三堂时从来都是长揖不跪,因为此事吏部与都察院还打过一场官司。

    而张居正为首揆时可谓气盖诸公,六部尚书在他朝房禀事时也要站着说话。当时陆光祖为大理寺卿找张居正禀事时说,我必须坐着说,不然就告辞了,而且以后再也不来了。

    张居正听了忙道,年兄留步,咱坐下说。

    当时人盛赞陆光祖很有气节,因此名重一时。但是到了陆光祖为吏部侍郎时,有次他坐轿出行时遇一名庶吉士,要对方引避。这名庶吉士不肯,反而将陆光祖骂了一顿。

    陆光祖受辱后要内阁主持公道不得,于是愤愤不平地到处对人诉说,京里不知尊卑不避大轿的有四等,一太监,二女人,三入朝的大象,四庶吉士。

    要知道庶吉士从来在道上只避阁臣,太宰,其余官员哪怕堂堂尚书,也只是遥拱。

    陆光祖之前此举显然有些太把自己当回事了,而且此话一出可谓将翰林院里的庶常都骂进去了,你陆光祖居然将我们堂堂翰林与太监,女人,畜生并列。

    相反陆光祖的前任宋纁为吏部尚书时,一日坐轿过长安街。结果一名老妇人没有回避,被宋纁的属隶误责。那妇人是当街大骂,老娘在京五十几年,见官千千万万从没有回避过,谁还稀罕你这蚊子官。

    闻者无不大惊失色,宋纁命人赶紧避过。到了吏部后,宋纁对下属说,今天真是的,被老妇人指着一顿大骂。

    下属问:“谁敢骂堂堂大冢宰啊?”

    宋纁说了事情经过,最后还自嘲说了一句,老夫今日也不是蚊子官了吧。

    两人一比较,差距有了。当初陆光祖为下僚时,能够保全气节,不畏上官,甚至连张居正都敢顶撞。但现在你为吏部侍郎了,却是处处摆起谱来。可知你陆光祖不是有气节,而分明就是装逼犯。

    在另一个时空的万历二十一年的会推阁臣。

    会推之后,陆光祖写了几名堪任的官员,然后将自己名字列在第一个报了上去。

    此疏入后许久,天子不答。到了一日,天子突然批示给陆光祖说,朕要你会推阁臣,你怎么把自己列在头名报了上来。

    无论如何说陆光祖已经推升为吏部尚书了,一辞后,陆光祖即正式拜吏部尚书。

    陆光祖拜吏部尚书后数日,文渊阁之中,气氛有些沉闷。

    许国,王锡爵,王家屏三位内阁大学士正在值房里票拟。

    当初陆光祖照例上疏推辞任命时,许国是很想直接弄假成真让陆光祖滚回去家的,顺便再在替天子批答的票拟里骂上一句‘装什么装’。

    但是这纯粹是想想而已。

    今日三位阁老正在值房里批答奏章,而申时行又不在阁,这一次倒不是别的,而是因为他又被弹劾。

    弹劾申时行之人,乃南京一名主事,他弹劾的起因是之前因慧星之事,天子下旨将所有科道言官罚俸一年。天子处罚了也就罢了,还要把申时行拉出来说了一句‘宫府一体’。

    结果主事愤慨上疏说星变之事,不是言官的错。全部归咎于内阁,申时行在内阁之时,借天子威福狐假虎威,然后又重用吏科都给事中杨文举,礼科给事中胡汝宁两位奸臣,弄得朝中乌烟瘴气。

    杨文举乃飞语里所言与杨文举,杨文焕并列的‘三羊’之一,当年江浙水灾杨文举奉旨去赈灾,结果却一路贪污受贿,江浙一带百姓对杨文举骂声一片。可杨文举不但没事,回朝后还升了官。

    现在申时行受弹劾再度辞官在家,许国必须出面来收拾残局。

    许国与王锡爵,王家屏道:“杨文举平日官声太差,我看是还是让自己上疏致仕回籍好了。但下面小臣上疏乱政惑听,必须予以重惩。”

    王锡爵亦道:“元辅虽早有归田之意,但宰相归里自有宰相之体,岂能因小臣弹劾而去,如此国体何在。”

    许国虽心底巴不得申时行赶紧走人,但是他知道在此疏他必须听王锡爵,王家屏的,出面替天子挽留。

    许国道:“元辅待许某有知遇之恩,这点我怎能不知,就如此票拟。”

    于是许国起草奏疏的预拟后递给王锡爵,他将笔搁在一旁,端起茶盅又是放下对二人道:“这一次会推吏部尚书,与之前所料相去悬殊。几乎少了近十人,到底是何人在欺瞒?许某生平最厌恶背叛之人,若让我察知定让他此生无法立足于朝堂之上。”

    王锡爵将许国的预拟过目一遍后于一旁画押,然后递给了王家屏道:“维桢兄切勿动气,一下少了近十人之数,必是有人在背后授意。”

    许国点点头道:“那么元驭心底可猜到此人是谁?”

    王锡爵沉吟片刻道:“若我所料不出,八成乃林侯官所为,也唯有他方能如此左右大局。”

    许国暗暗点头,他其实早通过吏部熟悉的官员知道了是林延潮背叛了他,但他就是要借王锡爵的口道出。

    许国道:“许某也认为是他。”

    王锡爵道:“林侯官好利轻义,轻易反复,这一次你我可谓错信了人啊。”

    许国见王锡爵这么说心底大喜,但面上却道:“此事我也有不对的地方,石东明与林侯官素来不和,我强要林侯官推举石东明,他心底必生不满。”

    王锡爵道:“话是如此说,但他林侯官是词臣出身,难道不知阁部之间何轻何重,在此事之上他却与陆平湖在朝中沆瀣一气,不仅你我不容,以后也有人怪他。”

    许国闻言点了点头,他正要说话。

    这时候外面阁吏禀告道:“阁老,吏部有题本到!”

    二人不约而同停止聊天,一直静听两位大佬说话的王家屏出声道:“拿本进来。”

    阁吏持本入内递给王家屏。王家屏挥了挥手示意对方退下,然后拿起题本过目,但见他脸上神色一动道:“吏部上本言吏科都给事中杨文举不称当予以罢归,并题请户科都给事中钟羽正改为吏科都给事中。”

    许国当即驳道:“官员罢归不罢归,何曾吏部说得算了。”

    许国此言一出,当即觉得不妥。

    这官员提拔与否,称职与否,本来吏部的职责所在。但以往内阁侵吞吏部事权太久,导致众阁臣都忘了这一茬事。

    “陆平湖事先也未与内阁商议,即草率定下此事。再说吏科都给事中乃台垣领袖,岂由他这般自作主张。”王锡爵出声道。

    王家屏道:“不过这是陆平湖升任吏部尚书后的第一疏,而且以资历而论钟羽正从户科都给事中升任吏科都给事中并无不妥。”

    王家屏言下之意,陆光祖现在已是吏部尚书,此疏不是轻易可以驳斥的,若是驳斥就是要与吏部开战了。而且从推举的角度而言,这是很正常的人事调动,并没有什么越级提拔等可以挑错处的地方。

    王锡爵道:“这钟羽正是万历八年的进士,元辅的得意门生,我听闻他一直与林侯官走得很近。”

    许国冷笑道:“元驭所言不错,这陆侯官真与陆平湖沆瀣一气!”

    话说到这里,三人都不说了,若是驳了此疏,就同时得罪了林延潮,陆光祖,钟羽正。

    想到这里,许国神色一寒,当即提起笔欲落在题本上。

    这时王锡爵站起身,伸手于许国持笔的手腕下一托。

    许国皱眉道:“元驭,你这是作什么?”

    王锡爵道:“维桢兄,听小弟一言,陆平湖此人险徼好弄机权,以后必与你我为难。但若是驳回此疏无疑让林侯官彻底站在陆平湖一边。”

    王家屏其实是内阁三人中与陆光祖私交最好的一人,同时他与林延潮交情也很不错。

    所以他也出声:“陆平湖既已拜吏部尚书,这时候再为意气之争已是不妥,轻易引起阁部冲突,这以往是有教训的。以我之见倒不如卖个人情给二人以为修好。”

    许国听了王锡爵,许国之言道:“此事就先如此办,但许某是不会就此干休的!”

    ps:明日有更。

一千两百一十四章 中华有为

    作为一名科臣,一旦进入六科,必须先从给事中任起,这是从七品衔。

    明朝的给事中与御史一样,都是从地方富有能力的知县,推官中选拔。

    虽说到京任给事中后,官位反下降一级,但他们无不弹冠相庆。

    担任数年给事后,他们为升任右给事,然后是左给事,但是左右给事也不过正七品。

    又过了数年,机缘好的可以升为都给事中,身为都给事中,那么即便是堂堂尚书也必须向他买账了。

    吏科都给事中更是不同,六部以吏部为尊,六科也以吏科为首。

    吏科都给事中一直是台垣领袖,当年夏言为吏科都给事中时能与首辅张璁对骂二不落下风。

    因此听闻钟羽毛正升任吏科都给事中的消息,林延潮倒是有些意外。

    陆光祖虽说近来风评不是太好,但办事效率倒是很高,这才担任吏部尚书没几天,即兑现了诺言。

    这让林延潮心底很是受用。

    但是自己这一次支持陆光祖的事,也必然被许国所知。

    许国未必与自己干休啊。

    但事情既是办了,林延潮就想好了此事的后果。

    此举短期看起来很有好处,但长期而言却得罪了许国,万一许国成为首辅,林延潮以后就没有好果子吃了。

    但是……小小御史都敢拿快退休的申时行刷声望,自己又有什么不敢呢?将军赶路不追兔,如果这也不敢,那也不敢,如何能放手办自己的事。

    这一日正是林延潮从礼科画名。

    每月朔望各部尚书必须前往六科画名,堂堂尚书必须向都给事中行礼方可。

    本来吏部尚书也要向吏科都事中作揖,一直高拱任吏部尚书后废除了这一个规矩。

    这一日林延潮到礼科照例画名,哪知这一次礼科都给事中胡汝宁竟破例从帘内步出迎向林延潮,并且还是满脸笑容。

    林延潮微微愕然,以往不是这个规矩啊。

    胡汝宁笑着:“大宗伯亲来一趟,实在是劳动,以后画名这等小事,大宗伯只要差遣左右侍郎来即可。”

    林延潮见胡汝宁如此,淡淡地道:“朝廷规矩如此,不可因林某而废啊!”

    “大宗伯哪里的话,你岂可与其他部臣相当呢?”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胡都谏有什么话不妨直言。”

    胡汝宁敛去笑容道:“大宗伯,那下官直言了,这一次有人弹劾元辅庇护吏科杨都谏与我。杨都谏已不安而去,现在下官也是惴惴不安啊。”

    林延潮心底早已料到,于是道:“些许议论,胡都谏不必放在心底。”

    胡汝宁又近了一步道:“大宗伯,当年饶伸弹劾元辅,言万历十六年那次北场乡试,他有私于其婿,当时是胡某主持公道出面弹劾饶伸,然而却因此得罪于人,京中流传的飞语竟把胡某列为八犬之一。甚至编了歌谣说,若要世道昌,除去三羊和八犬。”

    林延潮看了胡汝宁一眼,时论是有云,这三羊八犬都是时相的入幕之宾。

    这话虽说得过分,但林延潮也觉得蛮对的。

    林延潮装作愤慨地道:“京中流言不知从何而出的,难道依于庙堂政府的就是小人,反对庙堂政府的就是君子吗?以此划分君子,小人,以辨清浊,本部堂看来是有人别有居心啊!”

    胡汝宁当即感动道:“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大宗伯啊!这话真是说到胡某心底去了,元辅对胡某有知遇之恩,元辅无辜受劾,若胡某不站出来秉公直言说几句话,胡某还是人吗?哪知却被人划作八犬,这一次将杨都谏与胡某一并弹劾,分明就是看在元辅马上就要致休,其意不仅是不利于元辅,还要将亲近元辅的官员都一并赶出朝堂去啊。大宗伯现在胡某也唯有以你马首是瞻了。”

    林延潮闻言听出胡汝宁的弦外之音,他的意思是大家都在一条船上,而且让自己接受申时行离去后的政治资源。

    但林延潮没有说话。

    胡汝宁道:“新任大冢宰与胡某素无往来,听闻有苛厉擅权之名,若大宗伯不替胡某说话,胡某只能厚着脸皮上门去求他了。”

    林延潮道:“胡给谏不必说了,此事本部堂必替你周旋。”

    胡汝宁闻言大喜向林延潮谢过,亲自将林延潮送出六科廊房。胡汝宁此举恐怕是第一个亲自将吏部尚书送出门的礼科科臣吧。

    林延潮当然知道礼下于人必有所求的道理。

    他之所以答允胡汝宁一是看在申时行留下的政治资源,二是礼科都给事中可以制约自己,之前因申时行的关系,胡汝宁一直没为难自己。现在若是换人,来一个与自己不睦的礼科都给事中,以后岂非事事就难办了。

    不过林延潮现在救不了胡汝宁,能救胡汝宁的唯有内阁。

    但内阁那边自己刚与许国失和,现在倒是不好前去。

    不过林延潮想了想,打算回去托人给王家屏送了封信,让他替自己维持胡汝宁就是。

    从六科廊离去后,林延潮从长安右门出城,这外面就是京城最繁华的长安街。

    林延潮没有直接回府,而是换了便衣在长安街附近闲逛。

    大街上百姓熙熙攘攘,人流络绎不绝,林延潮的心境倒是轻松自在。

    到了一间书肆买书的时候,林延潮正巧碰到了熟人。

    这位熟人正是萧良有。

    萧良有现在已是右春坊右谕德兼侍讲学士,算是跨过了五品这道槛。按照正常而言,萧良有初官是编修,按翰林院九年一升迁的规矩,他要二十七年方能升到侍讲学士,就是林延潮也要十八年。

    但萧良有因主修大明会典有功,凭此升了两级,所以才能在为官第九个年头就提拔为学士。

    “大宗伯!”萧良有正要行礼。

    林延潮上前笑着道:“以占兄,今日你我恰巧相逢,又是微服在外,就不要拘官场的一套。”

    萧良有哪里敢如此答允,他对于林延潮心情也是很复杂。

    当年进翰林院时,二人一直是竞争关系,互相看不顺眼。后来林延潮为张居正不平上疏后,二人关系渐渐好了,但随着二人官位悬殊,又有些生分了。

    二人在街上边走边聊,萧良有微微落后半步然后道:“本来过几日要到大宗伯府上拜会,不意今日在此相见,实在是萧某幸甚。”

    林延潮侧身避过一个挑担的百姓问道:“哦?以占兄有什么事吗?”

    萧良有涨红着脸道:“听闻南监祭酒出缺,萧某想请大宗伯在廷推之时推举一二。”

    国子监祭酒,佥都御史虽只有四品,但都要经过九卿会推方可。

    林延潮笑了笑没有回答。

    萧良有问道:“大宗伯是否有什么为难地方,萧某一向很少开口求人,这一次……”

    林延潮定下脚步道:“以占兄不是第一个来问我的,除了你,还有张稚圭,邓汝德都来找过我。”

    萧良友寻思这二人中,张一桂与林延潮没什么交情,但邓以赞当年与林延潮共事,而且一起轮值过内阁,交情还是相当不错的。

    萧良有没料到有人先登一步,故而心思重重。林延潮与他这时来到了一个胡同就一起走了进去。

    萧良有知道京中这样的胡同之中有不少暗娼,他心想林延潮带自己到这里作什么?

    “对了,以占兄,若你为国子监祭酒当如何办?”

    萧良有振作道:“当重学培德,让监内上下学风一新……当然若是大宗伯有什么吩咐,萧某也一定照办。”

    萧良有说完偷看林延潮脸色,却见他似没听自己在讲什么,而是笑着道:“到了。”

    萧良有心底奇怪,抬头一看原来他们到了是一所义学。

    这义学十分简单,乃是几件民房拼搭的。

    走到义学门口时,但见一名塾师模样的人正在院口的井里打算,对方一见林延潮即笑着道:“林老爷,你来了。”

    林延潮点点头笑着道:“来逛逛。”

    “你可是贵客,今日又送书来了?”

    林延潮点点头道:“带了几本,正好给学生们看。”

    林延潮命跟在身后的展明将书给塾师后,对萧良有道:“我平日退衙后,若清闲无事或者是心情烦闷,总会来到这义学里看看,听听孩童们读书打发一下光阴。”

    萧良有没料到林延潮居然有此‘嗜好’,这倒也是奇谈了。

    林延潮随萧良有一起来到窗外,但见屋子里十几名学生正在十分安静的温习功课。

    萧良有心想他明白林延潮带他来这义学的意思了:“大宗伯自提倡在京里开设义学,让每个孩童都能受课,这十年来不知多少孩童受惠于此。萧某心底一直很是钦佩。”

    林延潮摆了摆手道:“以占兄,我带你来此,不是来听奉承话的。不错,义学之事是林某的心血所在。但是林某却从来不把他当作一件建功立德的事来办,以占兄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萧良有闻言倒有些惊讶。

    林延潮指着这破旧的民房对萧良有道:“你我读书人生怕名不称后世,以立功立德立言自励,有人欲效仿班超投笔从戎,沙场建功,有人要做学问,成一代大儒,以人掩史,有人要做官,官居一品,然后宰执天下。”

    “还有的人创立书院,教授弟子也不失为继往圣之道,但是你却从未听说过有谁,以创立义学,专门教平民百姓读书来建功立德的吧。”

    萧良有点点头道:“确未听说过。那么敢问大宗伯如此你求的是什么?”

    林延潮失笑道:“教授百姓读书认字,是林某唯一所为正谊明道之事,此不为利,也不为功,也从不求什么。有句让萧兄见笑的话,林某心底一直有一个宏愿,那就是让天下老百姓,无论是你是贫富贵贱,都能够读书识字!”

    萧良有吃了一惊,这还是他认识的林延潮吗?那个在官场上狡猾狡诈的林延潮吗?

    林延潮看向萧良有道:“好了,听林某说完了心底话,那么说说你。在林某眼底,以你之能何必去南监,要去当去北监!”

    “北监恐怕……”萧良有又惊又喜。

    林延潮笑了笑道:“此事不难,不过你要答允林某一个条件。你要答允林某将国子监里六堂的藏书,不取分毫的提供给读书人及义学里的老师借阅。”

    萧良有吃了一惊道:“国子监的藏书乃官家所藏,几百年来监里又从民间买了不少,专供监生读书之用,借入借出十分严格,又如何能给普通读书人借阅?”

    林延潮道:“我也知道,当年之前总督义学的王侍郎题请朝廷设一藏书楼给读书人随意借阅,但此疏被驳了回去。所以林某打算变通为之。”

    “林某此举不为名不为利,就如同让老百姓都是读书认字一样,让每个读书人不是死抱着四书五经,圣人之教。而是放开眼界,饱览天下群书,若萧兄能助我一臂之力,那么此事就成了。”

    萧良有问道:“大宗伯的意思就是国子监将藏书来办一个藏书楼,给天下读书人来看?”

    林延潮道:“可以说是藏书楼,但不仅仅有书,而是有图有画有书,我更愿意称之为图书楼,或者是图书馆,只要一个读书人有向学之心,在这个图书馆里,他可以借阅到任何他想看到的书。”

    萧良有点点头道:“我明白了,大宗伯所言开启民智,也正如此吧。”

    林延潮笑着道:“还是以占兄知我,这创立义学,设图书馆之事,都并非是建功立德的事,让以占兄跟着我来办,真是难为你了。”

    萧良有哈哈笑着道:“明其道而不计其利,正其义而不计其功,这不是正是我辈读书人所为之事吗?说实在的,萧某这一次向大宗伯开口求去南监为祭酒,其实是厌倦了官场上的事。萧某与大宗伯相较实不擅长于做官,所以更愿意去学校教书育人。”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切勿这么说,若非朝堂之事脱不开,林某也是更愿为一教书匠而。”

    二人说着说着,屋舍里传来了儒童们的读书声。

    林延潮见此悠然道:“百年大计,莫过于树人。我辈少年都能脚踏实地,勤奋向学,并心怀报国之志,迟早一日中华必将有为!”

一千两百一十五章 条陈

    从义学出门后,林延潮与萧良有也放下了许多芥蒂。

    萧良有已不求在官场上再进一步,只愿去当一名教书匠。至于林延潮虽身居高位,但所办所为并非是如何如何之功业,而是全力放在教书育人,让天下每个老百姓都能读得起书这样‘毫不起眼’的一个小目标上。

    二人自然是因此少了很多隔阂。

    于是他们找了一家酒肆坐下。

    这酒肆不过是平民百姓去处,却突然来了两位士子模样的客人,店家当即上前亲迎。

    二人要一处清净的地方,点了一壶酒,一盘现切羊肉,一盘醋烧白菜,一盘炒腰子。

    酒菜不久上桌,酒先用小火煨着。

    萧良有酒量颇豪大钟饮之,林延潮则素来是谨慎的性子,以小钟酌之,如此也不减丝毫雅兴。

    酒肆里酒气蒸熏,几个桌里的酒客们喝起了兴致,已是开始划拳助兴。

    若是文士们这时要行个酒令什么的。

    二人于走卒贩夫之中漫谈叙旧起头,从万历八年的会试聊起,殿试,初入翰林院释褐为官,再到张居正去位,林延潮上谏,再到如今十余年的宦海沉浮,都充作了下酒菜,从心底吐出再喝下肚中,反复咀嚼之际,颇感五味杂陈。

    萧良有一大口酒下肚,放下酒盅感叹道:“当年你我与子枢同题金榜,以三鼎甲并入翰院,那时何等年少气盛,踌躇满志,似卿相之位唾手可得。”

    “但如今吾三十二岁榜眼及第后一事无成,于官场上蹉跎岁月,现早已过不惑之年,倒是宗海不过而立,又拜大宗伯,正是大有可为之时。”

    林延潮道:“切莫这么说,说起来倒是子枢兄数年没有书信往来,不知他近况如何。”

    萧良有笑着道:“有劳宗海挂念了,子枢他一直很好。当年江陵公之事得缓后,子枢兄从翰林被贬为县令,因为顾及圣上的缘故,这么多年来一直不得提拔,所任之地也都是苦寒边远,汉夷混杂。”

    “但是比起当年囚禁在狱中已经好了许多。他常与我来信说感激宗海你当年的冒死回护之恩,他说早年他还一直在江陵公面前言你的不是,今日想来很是愧疚。幸亏你这么多年来,倒是青云直上步步高升,他心底也是安慰不少。”

    林延潮笑了笑,其实他当初也蛮看不起张懋修这样的关节探花。彼此算是互相讨厌,但时过境迁,谁还把年轻时候的事记在心底。

    一科同榜三人,并为三鼎甲,同入翰林院,但三个人的境遇却是截然不同,实在令人感慨万千。

    就张懋修而言,张居正去后张府遭到抄家,抄家的人没到张府里府上被地方官闭锁,先饿死了十几人。

    丘橓主持抄家时对张府百般折辱,最后张懋修的兄长张敬修自杀,张懋修寻死不成被救了下来,幸亏得申时行,林延潮出面营救,最后张懋修与其兄张嗣修,一并得以贬官出任知县。

    而在另一个时空,没有林延潮上谏,申时行尽管尽了最大努力,但天子仍将张懋修,张敬修二人,以及张家男子都发配边疆,流放到烟瘴之地。

    若没有林延潮,张懋修在那个时空以二十六岁中状元,三十二岁被流放,余生都在整理张居正留下的遗作,读到触动心肠之处即放声大哭,因为心恨天子,他的文章里但凡万历二字都要倒过来书写。

    一直到天启二年,张居正平反后,他才得以回乡。最后以八十岁高龄去世。

    崇祯时,张献忠攻破江陵,要张居正第五子张允修出来做官,张允修不从与其孙一并自杀。

    张居正曾孙,张敬修孙子张同敞在明亡之际出身抗清,兵败被俘后不降被杀,其妻殉死。

    林延潮从萧良有口中打听到张懋修的消息,他虽在烟瘴边远之地任知县,但却十分勤政为民,开化蛮夷,教民屯垦,兴修水利等等,治下百姓无不称赞他的功劳。其中艰辛自不用多说,而张嗣修也是如此,听萧良有说张懋修,张嗣修兄弟二人所为一切,都希望天子能看在眼底,将来有一日能够为张江陵平反,恢复了张家名爵。

    林延潮听后有些唏嘘,他见萧良有多次窥探自己的脸色,知道他说这话的言下之意。

    林延潮一杯酒下肚道:“当年张太岳对林某并无恩德,而林某之所以上谏更非为了什么私谊,而全然为了公义,所以子枢说得感激其实不必了。现在林某知道子枢过得还行就放心了,我们还是谈谈义学与图书馆之事吧。”

    萧良有闻言稍稍露出失望的神色强笑道:“好吧。”

    林延潮当即道:“我以为为政之道,目光当放长远,而作为却在当下。”

    “我当初倡议在京里设立义学,让每个蒙童都能读书,再至十年树木百年树人,皆为开启民智而行之。以京师而论,原来百人里有十人能知书认字已是很好,在地方州县苏浙之地还好一些,但贫瘠之地则百不足二三。”

    “但而今京师经过十年的普及教育,百人之中至少有十五六人知书认字,甚至二十人,再过十年,则能达二三十人,若坚持至三十年,京中人口将有近半百姓能识文断字。试想一二,不仅京中如此,放到整个天下若有一半以上的百姓都能识文断字,那时候整个天下会是什么样子!”

    萧良有点点头道:“宗海兄真有远见卓识。不过此事非百年之功不可。”

    林延潮道:“不错,所以才有十年树木,百年树人之说。从京中再至应天,从应天再至十三省省治,以此类推。普及义学之事非百年不能见功。”

    “我们所为都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我从不信什么一代人只为一代事,我辈不仅应只谋这一代人的事,还要替后世铺好路,搭好桥,将来的路要怎么走,就看子孙后辈要怎么走。我等办教育之事,就是利在子孙,当不计利不急功而为之,如此中华迟早必有作为。”

    萧良有道:“宗海所见固然高远,但是此举在于物力财力的艰难,国库空虚,朝廷自给尚且艰难。至于普及义学,要多少人力物力财力。哪里有那么多的塾师?哪里有那么多的书本?蒙童笔墨纸砚又从哪里来?”

    “除了两京外,恐怕难以普及至天下了。”

    林延潮笑了笑,话是如此,若自己能坐到更高位子上,这一切都有可能。

    萧良友一杯酒豪饮下肚朗声道:“但那又如何呢?地瘠栽松柏,家贫子读书,这是宗海当然三元及第,在金銮殿上之言,良有可谓记忆犹新。百姓家贫犹然懂得让子读书,又何况于一国一邦呢?百姓读书教育之事,国家再难也是要办啊。”

    林延潮见萧良有提及当年自己状元及第时,金殿传胪说过的话,不由一笑。

    有些回到了自己年轻意气飞扬之时,一晃眼已是十年有余。

    五月六月之交。

    因为弹劾,户科都给事中胡汝宁亦随后请辞,但内阁不允。

    官场上为此哗然。

    事实内情是林延潮得到王家屏的同意后,就让胡汝宁立即写了辞疏,再让内阁驳了回来。

    而这时候兵部尚书王一鄂再度上疏以病请辞。天子不允。

    然后礼部尚书林延潮上疏,这几年乡试物议极多,为国抡才本就当慎重,八月各省秋闱选拔主考官应选拔德才兼备的考官,以防止考试之时不公,引起士子不满。

    林延潮上疏的言下之意路人皆知。

    考试一旦出现弊情,那就是选官不当的责任,这个锅谁来背。

    此事责任重大,不可以交给都察院,翰林院选拔,唯有我礼部一力肩挑。

    林延潮的上疏引起一阵议论,林延潮上任礼部尚书屁股还没有坐热,到处擅权不说,还把主意打到了都察院与翰林院的头上。

    上一次兵部尚书王一鄂病重让你捡了便宜也就算了。

    但翰林院的清流词臣,都察院的一群喷子,岂是轻易可以招惹的。

    哪知上疏之后,新任吏科都给事中钟羽正则提议先由都察院择考官,然后由礼部分配至两京十三省,以启共同监督,分权分责之用。

    翰林院掌院事太常寺少卿兼翰林院侍读学士刘虞夔也上疏道,事权归于一则专,乡试考官主持国家论才之典,必须慎之又慎,由多面权衡,有其权必有其责也。

    刘虞夔是萧良有的老师,他出面说话当然是与萧良有有关。

    钟羽正代表科道,刘虞夔代表了翰林院,他们的上疏终于让朝野上下重视起来。

    内阁当下让翰林院,礼部,都察院部议商量乡试主考官的选拔。

    三个衙门部议之后联名上疏,翰林院掌握衡文之事,出正主考。都察院掌监察之事,由当地科道或从京中调乡试提调官。

    然后礼部从翰林院,京里各部寺选拔乡试正副主考,为了防止容情舞弊之事,各省乡试录卷一律上呈礼部勘磨。

    上疏之后,天子允之以后乡试造此例而行。

    此事也成为林延潮升任礼部尚书后通过的第一疏,恰在他的掌职之内。

    对于礼部而言,也从都察院,翰林院里又夺回了乡试主考官的任用之权。

    Ps:明日有更。

一千两百一十六章 申时行背锅

    时已至六月,京城正是夏日炎炎的时候。

    礼部衙门内内外外热浪袭袭,树梢上蝉鸣不止。

    茶房里间外间,都是等着打茶水的值堂吏,身为官员最怕的就是在如此的伏天里值衙,更怕是午后值衙。

    礼部各司里的官员上身仍勉强罩着官袍维持表面形象,桌案下面就剩一条单裤。这个时候各司的司官们也会睁一眼闭一案,不会太认真与下属们计较。

    尽管如此官员们汗水依旧不住滴落,不断拿起一旁的茶壶大口大口的灌下。

    礼部火房里,林延潮也是与官员们‘同甘共苦’,值守在衙门里。

    京城里条件最好的当属内阁值房,吏部火房,屋子里都备有冰块降温。

    冰是每年严冬时从积水潭,太平湖取好的冰块,然后将冰块取了放在冰厂的储冰坑里,平日覆了稻草盖好,到了夏天时冰厂就会向京里的天子大臣,王宫贵戚供冰。

    不过礼部火房虽是没有冰块,却丝毫不影响林延潮消暑,他此刻躺在竹床上,头枕着瓷枕,一旁一名小吏拿着蒲扇给他扇风。

    林延潮一向有午睡的习惯,就属于这个时代最被士大夫诟病的‘昼寝’。林延潮哪里管那么多,他午睡不睡个一两个时辰还不罢休呢,一直到了当了官后,才改为只睡上半个时辰。

    在没有空调的古代,能够在如此炎热的午后,将公事放在一旁,在一处避荫安静之处,小寐一会也是人生难得的快意之事。

    林延潮在竹床上翻了个身,听得外头有人声于是闭着眼睛问道:“是谁在外面?”

    “回禀部堂大人,是许次辅的家人。”

    “哦,那叫他进来吧!”

    “部堂大人?”

    “无妨。”

    林延潮从竹床上坐起后,随手端起一碗冰镇酸梅汤正喝着。

    这时候许国的管家被人领至此来,他见林延潮也不穿官袍,只着一件单衣,面上怒色不由一闪而过。

    随即对方笑着道:“小人见过部堂大人。”

    林延潮笑了笑道:“我与许次辅乃是亲如家人一般,你是他的家人,自然也不是外人,所以本部堂穿此见你,不会觉得失礼吧。”

    “岂敢,这是小人的荣幸,我老爷听了不知如何高兴才是。”

    林延潮笑了笑示意道:“看座看茶。”

    “谢过部堂大人。”

    许国管家坐下道:“小人此来是奉了老爷之命有要事与部堂大人相商。”

    “请说。”

    “老爷说了,这一次兵部尚书出缺,他想推举石司农出任,另外空出的户部尚书的位子,由杨蒲州出任。这一件事他与部堂大人有所默契,不知今日是不是依旧如此。”

    林延潮笑了笑道:“请告诉你家老爷,之前工部的舒司空来找本部堂说项,谋求出任兵部尚书之职……”

    许管家闻言不由一鄂。

    但见林延潮笑了笑道:“不过我已经回绝他了。”

    对方闻言顿时松了一口气。

    林延潮道:“今年乡试主考官的定取之事,本部堂还要多亏了许次辅在皇上那边说话,否则也不会如此顺利。”

    许管家闻言笑了笑道:“部堂大人言重,大人与老爷亲如一家,在朝堂上相互扶持也是理所应当的。”

    林延潮闻言笑了笑道:“也好。”

    许国现在向自己示好不是没有理由了,内阁局势不稳,九卿里支持他的人还不多,何况又失去了吏部。

    吏部尚书陆光祖明显与他不和,他要与陆光祖抗衡,必须拉拢石星,杨俊民入九卿,所以他先卖好给自己,比如支持自己关于礼部取定乡试主考官的上疏,甚至自己通过王家屏保下胡汝宁之事,许国都不一定不知道。

    尽管自己摆了他一道,但许国却能够忍耐,不着急算账,反而先拉拢自己,着实令林延潮看到了许国身上的隐忍和城府。

    林延潮也算不准许国是否会放自己一马,但让杨俊民出任户部尚书也是自己支持的。毕竟两淮的盐商也是自己的基本盘。

    当然两淮盐商还是将注都押在许国身上,若往里再想一层,要是许国下台,那么对于林延潮而言只会是一件好事而不会是坏事。

    想清楚了这些,林延潮也不会与许国撕破脸,跟一个马上要下台的人有什么好计较的,更何况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办。

    许国的管家走后,林延潮想了想对下人吩咐道:“放衙后坐轿到元辅府上。”

    放衙后,林延潮抵达了申府。

    林延潮以往每次来申时行府上都是车马络绎不绝,门口宾客盈门,但现在反而却是有几分冷清。

    按照申时行的计划,他下面的日子是一面上辞疏,一面在内阁里站好最后一班岗等着荣归故里。

    但没料到大家都看到申时行要退了,所以原本看他不爽的言官,陆续弹劾他来刷声望。

    所以申时行这一段日子是怎么过的,被言官弹劾后,他回到府上上疏辞职然后不到阁办事作为避嫌。天子不允后,申时行又回阁担任首辅,但还没回阁两日,申时行又被言官弹劾再度上疏辞职,继续回府等待圣命。

    林延潮知道这样的滋味,一旦知道你要远离权力中心,众人对你态度也就不一样了。

    前两次还好,但三次四次等,申时行过了一段日子再度回到内阁后,绝对会发现无论是许国,王锡爵,还是王家屏都不那么买你的账了。

    下面的人不再对你唯唯诺诺,开始阳奉阴违了。

    这也就是官场上所谓的欺老不欺少吧。

    林延潮抵申府时,依旧是管家申九前来迎接。

    “大宗伯来了啊!”

    “是啊,今日方退衙。”

    申九感叹道:“大宗伯真是有心了,自老爷上辞疏后,府上渐渐少了人来往,不是我在背后说了坏话,这官场上倒真是有世态炎凉的一套,还是大宗伯你有心啊。”

    林延潮道:“诶,切莫这么说,我看是大家是怕相爷为难吧。”

    申九闻言摇了摇头。

    片刻后来人禀告说让林延潮与申时行一起用饭。

    申时行招待林延潮的乃是家宴,除了申时行,还有他的长子申用懋,女婿李鸿,司经局洗马朱国祚,加上林延潮一共五人,至于女眷在另一桌吃饭。

    林延潮到时,众人已是开宴,申时行吩咐人给林延潮加了筷子,然后让他坐在自己身旁。

    林延潮早不是第一次赴申时行的家宴,也不那么拘束,就坐在申时行身旁。

    这时候李鸿笑着道:“部堂大人,今日来得正巧,今日我听说你的那个弟子,现任苏州推官的袁可立,很是风节凛然啊。”

    林延潮看了李鸿一眼,心底却想还真当你岳父能一辈子在首辅位上不成?敢如此口气与我说话。

    面上林延潮却道:“恩师,此事学生很是惶恐。”

    申时行倒是将桌上一碗冰糖银耳羹推到了林延潮面前,然后对李鸿道:“此事宗海已是向老夫禀告过了。你不必再言。”

    说到这里,申时行捏须道:“江南四郡民风民俗与他郡不同,为大僚更难,这为小官更难袁可立一个小小的七品推官,倒是能刚直不阿,老夫反对他甚是欣赏,宗海,此子非池中之物啊。”

    申用懋也是道:“是啊,爹爹是一品宰相,当今首辅,怎会与一介推官计较,只是宗海兄,我是担心有人借此来兴风作浪,推波助澜啊。”

    林延潮道:“此事我会处理。”

    有林延潮这一句话,众人当即不再说了。

    饭后,林延潮到申时行书房说话。

    但见申时行对林延潮道:“应天巡抚李涞将石昆玉下狱之事,将来必会挑起老夫政敌的弹劾。”

    林延潮道:“恩师放心,学生必然尽早替恩师解决此事。”

    申时行摆了摆手道:“你切莫作什么!”

    “恩师,学生不明白。”

    申时行道:“老夫此举正好顺势就去。”

    林延潮讶异,官员哪个不求荣归故里,哪里有求弹劾而去的。

    申时行叹道:“你道老夫为何不要名声了?只是老夫效仿王翦,萧何之举,虽说是无奈,但这才是保得一身荣辱,子孙太平之道。”

    王翦在伐楚前,曾拼命地向秦王讨要钱财令人不齿。

    而萧何为宰相时,收受钱财以自污。

    林延潮愤慨道:“恩师在朝辅政十余年战战兢兢,为何临去时……朝廷待恩师何其薄也,学生实在不能明白。”

    申时行无奈地笑了笑道:“圣上那句‘宫府一体’,就是要推老夫下水了。老夫若不明白这意思,也就白当了这么多年君臣了。”

    “只是此事李鸿他们不懂,老夫也不愿与他们解释,唯有你可以分说。老夫退去后,将来他们唯有托你照看了。”

    林延潮道:“恩师放心,学生一定办到。”

    申时行点点头道:“礼科都给事中胡汝宁是你保下来的吧。”

    林延潮不由佩服,申时行这些日子都不在内阁,但什么事都瞒不过他。

    “是,恩师,他来托学生帮忙。学生也没请教恩师,就擅自作主……”

    申时行摆了摆手道:“帮得好,你救了一个胡汝宁,却胜过帮了十人。你懂老夫的意思吗?”

一千两百一十七章 执意

    林延潮似从申时行的话里听出了什么弦外之音。

    自己要想接过申时行的班,是靠申时行的一句话吗?

    威望是要靠自己挣回来的。

    这就好比申用懋,尽管对方官位比自己低,但自己仍称他一句世兄,因为申时行是自己的老师。

    申用懋要自己帮忙林延潮自是能帮就帮,但若要林延潮看在申时行面上,唯申用懋之命是从可能吗?你又不是太子。

    当年张居正去世后,他的同党大半被清算,一小半则投了申时行。为何他们会投申时行呢?因为申时行出面替张居正求情,所以张居正的余党不奔张四维而奔申时行。

    当时内阁里张四维,申时行围绕着要不要清算进行了很激烈的争辩。

    张四维要倒冯保,并上迎合天子的意思,下从于清议,对进行张居正余党进行赶尽杀绝,故而他对申时行说,人言今良莠之余要在芟刈。申时行却答,吾以为肃杀之后当有阳春。

    林延潮想到这里当即道:“学生当时也没有想太多,吏部都给事中杨文举官声不好,学生不敢保。但胡汝宁却不同了,他为官还算没有大错,当年又替恩师说话。”

    “话说回来,朝野上那三羊八狗之说,杨文举,胡汝宁都名列其中。这些人明着是攻讦杨文举,胡汝宁,但这背后是欲不利于恩师。”

    “学生绝不容许有任何人诋毁恩师!”

    申时行笑了笑着道:“老夫求去,再以不在意名声了,由着他人说两句又有何妨。这些人其实不仅攻讦老夫,其因更在于老夫事事承务帝意而为。正如你与邹元标的辩论,老夫都在新民报上看了,当今读书人之中如邹元标之辈者可是大有人在啊!”

    “对了,你以为邹元标之见如何?”

    林延潮心底有些了然,申时行近来一直遭弹劾,一来是他马上去位,更重要是天子那一句‘宫府一体’。

    天子不朝不郊不庙多年,更重要还不立太子,官员上下早就很不满了。朕知道你们不满还不行,还处罚了言官一年俸禄,最后还说了一句宫府一体(朕干这些事,内阁都是支持的)。

    如此真应了那句‘你不死谁死’。

    反正申时行也要走了,天子拿申时行替自己背锅,百官也把对皇帝的不满发泄到申时行身上。

    这时候邹元标的文章应时而出,那句太祖废宰相以来,有明治而无善治。

    这也就是申时行为什么被批评。

    邹元标他们提出的理想政治就是,天子代表法,宰相代表礼,礼约于上,法约于下。

    然后什么是宰相?天子任何做不对的地方要进行规劝,简单言之,我们要的不是如申时行这样承务帝意而为的宰相,我们要的是代表清议的宰相。

    天子亲政十年后,自己本人,以及整个政治令百官很不满,这样的不满到了口头上就是清议。邹元标以及他身后未来东林党,也就因此孕育而出。

    因此申时行道了一句,当今读书人中如邹元标之流大有人在。他虽没有林延潮穿越者的眼光,但也料知了将来恐怕会有麻烦。

    林延潮当即道:“恩师,邹元标之流在野之士,焉能有庙堂之上的眼光,他们看朝政,与恩师看待朝政如何相同?譬如这一次火落赤部叛乱之事,恩师剿抚并用,不仅化解了一场大干戈,还是维持了当年俺答封贡后朝廷北方和平。若依朝堂清流之见兴兵漠北,且不说能不能打赢,从此两边再无宁事。”

    申时行因为对火落赤部保守的政治,反而令朝野的清流认为申时行是收受了火落赤的贿赂故而才主和。总之你阿附天子,怎么样都是有错。

    “那宗海如何看这些清流呢?”

    林延潮想了想道:“若无这些邹元标这些清流在,则朝廷无所制也,但听他们的话来谋国谋事则不足取也。”

    申时行道:“正是如此,天下之利在于一个共字,但国家大事所谋只可寡不可众。将天下之利当天下百姓共之,然而政由己出,这就可称为贤相了。”

    “老夫也是当了数年宰相,才悟得这个道理。今日闻你说这句话,老夫甚是欣慰。老夫再也没有什么好教你的,以后如何为官,你当自己走了。”

    林延潮失声道:“恩师。”

    申时行目光望向窗外悠然道:“当年老夫就说过,你不是为了做官而做官的人,但是往往如此反而能当大官。不求名而名自得,不求利而利自来,若你将来能够入阁,相业还要在张江陵与老夫之上!”

    林延潮走出房门,但觉得今日与申时行这一番长谈,申时行似与自己说了很多,但又其实什么也没说。但可以知道申时行在致仕前,一定会完成他最后的布局。

    这布局是什么呢?

    林延潮走出门来,但见申九早就候着。

    “让小人送部堂大人出门。”

    “宋兄,不敢当啊!”

    二人说说笑笑,申九笑着道:“上一次部堂大人帮小人的忙,小人十分感激。”

    林延潮道:“不过举手之劳而已。这一次还有什么林某可以效劳的?”

    申九连忙道:“岂敢再劳烦部堂大人,但真要说来小人想与林部堂打听一件事,朝廷是否要在两淮重开纲运法?”

    林延潮闻言讶道:“宋兄的消息真是好灵通啊!”

    石星若调任兵部尚书,户部尚书由杨俊民出任,那么纲运法就是板上钉钉的事,这也是林延潮与许国之间的默契。但现在兵部尚书还未会推,石星还是户部尚书。但申九就料定最后杨俊民一定会出任户部尚书。

    申九笑着道:“久在老爷身边走动,多少也听闻一二。我听闻若是实行纲运法,这一次不仅是淮南之盐,淮北的盐政朝廷也会依纲册派发盐引,小人想知道部堂大人手里是否有名额,小人想为下半辈子谋个退路。”

    林延潮闻言打量了申九一眼,认真地道:“申兄不是和林某开玩笑的吧!”

    申九道:“小人岂敢在大宗伯面前说笑。听闻现任的两淮巡盐御史李汝华是部堂大人的同年,交情甚好,故而小人这才来拜托部堂大人。”

    林延潮心道,打听得倒是很清楚嘛。

    林延潮道:“当初淮南定十纲,每纲定盐引是十万引!这是大引改小引后定的,每小引两百斤盐,每引就是四钱三厘,算上税银,公输银每纲在四五万两之间。”

    “眼下淮北拿出来最少也是十纲,每纲莫约也是三至五万两之数,宋兄你手里有几许银子,要拿几纲啊?”

    申九笑着道:“不敢不敢,小人哪里那么多现银。与其他盐商合买一纲就是,小人只要半纲,就算三成也成。”

    林延潮闻言道:“半纲最少要两万两银子,三分之一也在一万两万两银子之间。”

    “据林某所知,就算是富如两淮之盐商,也是很少有一个人独领一纲的。”

    “而大部分认领一纲的盐商,都是好几个人凑在一起买的。就算真正有财力的盐商都是分别买好几纲,每纲都买一些,但用的都是不同的名字,这也是财不露白的道理。”

    申九道:“多谢部堂大人提醒,小人就用两个儿子的名字,一个跟我从老爷姓申,还有一个回老家继承香火姓宋,如此就不会遭人口舌了吧。小人这里可以拿出三万两银子就是,还请部堂大人安排。”

    林延潮点点头道:“宋兄高见,既然如此,林某就去问一问吧!”

    申九闻言大喜道:“那小人就先谢过部堂大人了。”

    林延潮笑了笑道:“宋兄好眼光啊,这纲上有名,以后子孙世世代代也就不愁衣食,有坐吃山空之虑乐。就算不经营这盐业,把每年盐引转手卖给他人也是一笔钱啊。”

    申九大笑道:“惭愧,惭愧。对了,这纲运法如此好,部堂大人怎么没想给自己谋一份啊!”

    林延潮闻言摇了摇头,他能说他把所有的钱都拿来办书院了吗?

    与申九相较,自己目光实在太短浅了。

    这种感觉好像自己错过了一个亿!

    从府门出来,林延潮坐上轿子。临走前他掀开轿帘看了一眼夜色之中,仍是灯火辉煌的申府,心底不由想到,连一个申九都能拿出三万两银子来买窝本,又何况申时行呢?

    看来这就是学王翦,萧何自污来保荣华富贵了?如此难怪是人人都愿意学萧何王翦了。

    林延潮想到这里放下的轿帘。

    林延潮回到府中,却见孙承宗,袁宗道二人都是来了。

    林延潮有些疲乏,喝了一口茶道:“如何袁礼卿劝得如何了?”

    袁宗道道:“学生惭愧……”

    孙承宗伸手一止道:“礼卿十分坚决,非言辞所能动也,他说了这一次石知府下狱,苏州百姓无不为他鸣冤,但奈何江南四郡的官员畏惧元辅权势,竟皆作缩项之态。他虽不才,也不敢忘记圣贤书上的教诲,他愿效恩师当年上天下为公疏时的壮举,上疏朝廷为石知府鸣冤!”

    “乱弹琴!”林延潮拍案。

    孙承宗,袁宗道立即道:“恩师息怒。”

    ps:明日有更。

一千两百一十八章 成败在此一时

    见林延潮动雷霆之怒,孙承宗本是一肚子替袁可立说项的话都咽了回去。

    林延潮稍稍平息怒气,袁宗道看林延潮脸色,即问道:“稚绳我来之前就劝你了,外官每年要送京里官员多少炭敬,冰敬?科道言官是多少?内阁中书是多少?寺卿是多少?部卿又是多少?内阁大学士又是多少?”

    “这水至清则无鱼,哪个在朝为官的官员没有一点错处。上一次我的同年要求见一面次辅许阁老就用了五百两,不过说了几句话。更何况元辅是恩师的座主……”

    孙承宗闻言面色凝重,握拳不语。

    林延潮听了袁宗道的话,脸色稍好起身负手踱步后道:“我虽然是礼卿的老师,但不是他的父母,他真要办什么我也不可阻拦。毕竟元辅是我的恩师,不是他的恩师。”

    “若他心意已决执意如此,我也不会再勉强他,但以后他出了任何事,都要自己当着,我都不会帮他。”

    “稚绳,伯修,你将我这话转告给他。”

    “是。”

    孙承宗,袁宗道二人一并称是,然后从房门退了出去。

    二人都是脸色凝重,袁宗道道:“稚绳,你应当立即警告礼卿让他不可执意而为。”

    孙承宗沉吟道:“伯修,我与恩师相交近十年,以我了解若他真不许礼卿去办此事,定然有一百种办法,但他却没有直接吩咐,而是透过你我之口告诫礼卿,这未尝不是一等让步啊。”

    “稚绳?”

    孙承宗道:“恩师的意思很明白,元辅对他有知遇之恩,他应当报答,但对于礼卿而言,元辅又不是他的老师,他何必去顾虑这一层呢?”

    袁宗道疑道:“稚绳?恩师真是这个意思吗?”

    “我也是想当然尔!”孙承宗自顾言道。

    袁宗道闻言不由气结。

    数日之后,朝堂上人事又有变化。

    兵部尚书王一鄂病卒于位,当时边事不宁,朝廷正值多事之秋,天子意属由敢于任事的石星出任兵部尚书。

    廷推之后石星得以出任兵部尚书,而户部尚书之位空缺,对于户部尚书之位,则由杨俊民顺理成章的出任。

    杨俊民出任可谓是众望所归,陆光祖没有反对,许国,林延潮,石星都表示了支持。但唯独分管户部的内阁大学士王锡爵极力反对。杨俊民上任后,王锡爵以家人生病为由请求归省,天子这时候哪里肯放王锡爵走。但王锡爵连续上疏且态度坚决,最后天子只好允王锡爵归省回家三个月。

    言官们认为经略郑洛只知防守不知进攻,同时因申时行被劾在家,王一鄂去世,朝廷命在清流中名望极高的魏学曾为三边总督派至西北与郑洛搭档,当时在廷议上林延潮明确表示反对,认为郑洛一人足矣,派魏学曾去事权不一,更何况一人主和,一人主战必会起争执。

    但是林延潮此论被兵部尚书石星反对,石星以陕西巡抚叶梦熊弹劾郑洛,以及众言官们弹劾郑洛为理由于廷议与林延潮争论。次辅许国支持了石星之见,启用魏学曾为三边总督。

    数日后国子监祭酒出缺,右谕德萧良有由其老师刘虞夔,吏部尚书陆光祖与林延潮推举,而另一边则是詹事兼侍讲学士刘震元相争,许国石星意许刘震元,最后在九卿会推上,萧良有以微弱票数获胜,被天子钦点为国子监祭酒。

    这边林延潮不能舒展,在另一边言官弹劾申时行已到了高潮。

    首先是御史李用中弹劾申时行指示家人申柄以及其母舅居乡横行霸道之事。

    申时行上疏自辩,同时请求辞职。

    而福建按察副使李琯弹劾申时行十罪。

    这十罪将申时行为首辅十年的‘罪名’一一列举,一帝寝漏水,二在外散布天子意图易储的谣言,图谋拥立之功,三请圣谕将言官罚俸一年,四将言官弹劾申时行的奏疏留中不下,五次子申用嘉冒籍,女婿李鸿顺天乡试舞弊得中,六家人宋九以贿赂任京营经历,还冒支双俸,七收受前三边总督郜光先的贿赂,使河洮二州沦陷于火落赤部,八收受李成梁贿赂以败报捷,九……十……

    此疏一上,京城震动,若是之前言官弹劾都是一条两条,这十罪一上就是总攻了。更何况李琯还是申时行半个门生。

    申时行闻此坚决辞相,天子下旨将李琯革职外,继续挽留申时行。

    不过这时候谁都知道申时行去位在即了。

    现在内阁之中由于申时行坚决在家,王锡爵又回去了,只剩下许国,王家屏二人,当时有人建议许国向天子题请增补阁臣,许国却是不肯。

    这日林延潮又在廷议与石星争执,原来福建巡抚赵参鲁来报说倭国意欲联合琉球进兵,林延潮提出早作准备加强防备,石星却主张应先西后东,朝廷先将精力都集中在平定火落赤部的叛乱上。

    二人之间的争执,最后又以许国支持石星作为结局。

    廷议结束的一刻,林延潮从座椅上喝茶,倒是没说什么。

    却见许国脸上倒是隐隐有几分笑容,更有几分得意,然后与王家屏闲聊。

    林延潮看了空悬的主位,以及坐在次席的许国。以往廷议上,尽管申时行为首辅,自己尚且不得伸展,现在许国主持廷议就更难了。

    林延潮当即站起身来,向许国拱了拱手表示告辞。

    许国表面挽留道:“大宗伯何必走得如此着急,一会我等还有石大司马在东阁再聊一聊。”

    林延潮道:“衙门里还有事不敢耽搁。”

    许国点点头道:“也好,本辅欲凑合一下你与石大司马看来唯有下次了。”

    许国如此说倒显得林延潮有几分不识抬举了。

    坐在林延潮一旁的石星捏须沉吟不语,林延潮看了石星一眼笑道:“不必了吧,我与石大司马只有道路不同,却没有什么私怨,所以没有需要化解的,石大司马你说是不是?”

    石星起身道:“大宗伯此言不假。但石某有一言不得不讲,大宗伯为春官,身为礼部尚书,兵事非汝职掌所在,大宗伯一再与石某与兵事上争执是否有所不妥?”

    林延潮道:“石大司马之前任户部尚书这是如此说的,户部之事你一人拿主意,不虚他人分说,但这才任兵部尚书不过半个月,又变得别人说不得了。若这也说不得,那也说不得?那么林某敢问石大司马一句,以后九卿廷议又议得什么?”

    眼见林延潮与石星又要互掐,官员们立马上前好言相劝。

    然后就在这时候,一个尖锐声音传来:“几位部堂在争执些什么吗?”

    众人看去原来是秉笔太监陈矩。

    林延潮与石星互看一眼,二人作为文官集团,虽是在内部矛盾重重,但在太监这样的外人面前还是要保持和睦的。

    二人各退了一步,许国闻此上前笑着道:“些许议论而已,这也是君子和而不同,陈公公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陈矩笑了笑道:“这样就好,这样就好。咱家此来是找林先生的。”

    众人都看向林延潮,心想莫非林延潮与陈矩有什么勾结,那也不至于如此明目张胆吧。

    但见陈矩笑了笑道:“陛下有旨,请林先生立即到乾清宫见驾。”

    众官员们都是吃了一惊,天子多久没有召见官员了,这一次竟召了林延潮。

    众官员里脸色最难看的是许国。

    申时行自打算致休后,许国一直等待天子单独召见自己。但天子始终没有这个意思,许国本人也尝试过主动用揭帖的方式来与天子沟通。

    但是天子却回旨给许国让他不用使用揭帖这样传悄悄话,递小纸条的方式说话,有什么事直接上疏好了。

    天子这么回答令许国十分失望。

    但是天子在申时行去位在即时,接见林延潮到底是何用意?

    听陈矩之言,林延潮也是心情复杂。

    以前自己身为讲官时,随时都可以见到天子。

    当初自己被贬归德回京面圣,天子算是第一时间见了自己。而眼下自己任礼部尚书已有半年,与天子没有任何沟通。

    虽然众大臣也是如此,但林延潮感到有些圣眷不在,至少还在生自己的气。

    但这一次天子突然召见自己,却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于是林延潮与陈矩二人一起进宫。

    路上陈矩倒是很亲切主动挑起话头。

    “对了当年查抄张鲸家宅之后,那二十万两银子部堂大人是怎么用的?”

    林延潮看了陈矩一眼,反问道:“什么二十万两?我怎么不知道。”

    陈矩闻言大笑,然后道:“正是如此,从来没有这二十万两银子,不过因为此事以后你我倒是在一条船上了。”

    “多谢公公抬举,林某也是如此认为的。”

    陈矩点点头正色道:“既是如此,咱家就不与你绕弯子了,你可知天子这一次召你何意?”

    “还请公公明示。”

    陈矩道:“多余的话我不是说,但咱家要告诉你,一会儿面圣时最好要知无不言,因为成败在此一时。”

    林延潮闻言心底一凛正要相问。

    陈矩已是停下脚步伸手向前一指道:“陛下就在殿中,咱家就送先生到这里了。”

一千两百一十九章 准话

    乾清宫弘德殿。

    这已不是林延潮第一次来了,上一次到此还是两年多前自己向天子辞官的时候。

    这也是自己上一次为天子单独召对。

    林延潮走过弘德殿前的石道,一旁太监见了无不躬身行礼。

    步入殿中暖阁,林延潮于空着的椅上坐定,一手握住椅扶手。

    随即一名小太监给他端来了香茗。

    “林先生,请用茶!”

    林延潮看去原来正是上一次接待自己的小火者王安。

    “哦?你调至弘德殿来了。”

    王安见林延潮还记得自己不由大喜,当即道:“托林先生的福,也蒙老祖宗青眼这才调至弘德殿来侍奉皇上。”

    林延潮点点头道:“那你可需好好当差才是。”

    “是。”王安按捺下激动的神色,不敢多说以免嫌疑,奉茶后退下了。

    奉来的茶是碧螺春,林延潮知道这上贡的碧螺春是从几百斤茶芽里挑出了半斤数两,茶固然清香好喝,鲜爽生津,但却是奢侈无比。

    话是如此,林延潮却素爱此茶,虽说一会天子要召见,但他仍是细细品之。

    不久门外传来脚步声,一名火者推门道:“皇上已是到了,林先生这边请吧。”

    “有劳。”

    林延潮起身走到殿中,但见两尊铜鹤正吐着氤氲的熏烟,铜鹤中间的御案后天子正安坐那。

    林延潮知道天子‘深宅’多年,已是发福厉害,现在看来实令人担心。

    “臣林延潮叩见陛下。”

    “平身,赐座。”

    一旁火者立即捧着一个靠背连椅,侧着摆在了御案前。

    林延潮见了觉得有些不妥,连椅是内阁首辅大学士才有的待遇,如许国在面前也只有圆凳,这是搬错了,还是故意有什么暗示。

    林延潮正要开口,但见天子道:“摆近些!”

    小火者闻言立即端着连椅摆在御案面前两步处。

    既是天子金口,林延潮还能说什么,于是称谢一声然后按住身上大红斗牛服官袍在连椅上坐下。

    天子放下奏章道:“朕记得已是许久没有召见过林卿。”

    林延潮谨慎答道:“陛下肯赐见一面,臣不胜欣戴天恩!”

    林延潮说不胜欣戴,也不是全然派马屁的话,申时行当了八年首辅,天子也才召见过九次。

    就是这九次,申时行也是很感动地说,自明孝宗以后,皇帝已经很少如此召见阁臣的盛举了。

    “朕召你来时有话要问你。”

    “请陛下垂询!”

    天子用手比了比,当即一旁火者将御案上一卷书递给林延潮。

    林延潮见此书卷,原来是明太祖朱元璋的圣谕。

    林延潮心想天子拿此给自己必有用意,略微一翻但见圣谕里有朱笔所划几段话。

    ‘朕观元朝之失天下,失在太宽。昔秦失于暴,汉兴济之以宽,以宽济猛,是为得之。今元朝失之于宽,故朕济之以猛,宽猛相济,惟务适宜尔。’

    林延潮心底一凛。

    朱元璋这话什么意思?

    元朝失天下是因为宽仁?那肯定不是,这个宽的意思,在于宽纵。

    一直以来治天下有‘皇权不下乡,甚至皇权不下县’之说,也就是乡县一级的治理,不是靠朝廷的官员,而是乡绅,族长来治理。

    但元朝已不是皇权不下乡县,那是皇权不下省。

    元朝律法就是慎杀,慎刑,对于士大夫阶层以及地方大族,商人控御极松,就如同草原上部落制管理,享受极大自主权,南宋士大夫公然怀念前朝,朝廷从不见怪。元灭南宋后,一下子废除了南宋规定的一百多条律法,元灭亡以后,其实不少汉人,特别是儒生都很怀念元朝这个时代。

    但正是如此宽松的管治,导致地方官员贪污极重鱼肉百姓,蒙人贵族对汉人肆意欺压,贫富差距极大。

    所以朱元璋借鉴元朝灭亡的原因告诫子孙,秦以暴,也就是严法失天下,汉朝以宽济之,故而坐稳了天下。但元朝以宽失天下,我当以严济之。所以宽猛相济在于适宜。

    林延潮看到朱笔还划了一段话‘元以宽失天下,朕救之以猛,小人但喜宽’。

    林延潮想起之前他与邹元标争论的‘慎刑繁礼’,这慎刑二字也是元朝所主张的。

    还有那句‘有明治无善治’,什么叫明治善治,不就是说明治是施政太严吗?讨厌施政严厉的是什么人?小人!

    “那么朕披太祖所言,林卿以为然否?”

    林延潮道:“太祖英明睿断,远胜于千古帝王,臣拜读之后,不胜敬佩。臣以为太祖所言‘宽猛相济,惟务适宜尔’一句极为妥帖。”

    “如何道来?”

    林延潮道:“宽猛相济出自左传,当时郑国子产治国,他临终前对继任的太叔说,治国最善就是宽以待民,其次莫如猛。但宽猛如水火一般,火烈老百姓望而畏之,水弱老百姓则狎而玩之,故而宽难猛易。”

    “圣人闻子产之言赞曰,政宽则百姓怠慢,怠慢应当纠之以猛,但太猛则百姓易被欺压残害,如此当施之以宽。宽以济猛,猛以济宽,如此可为明政。”

    “圣人与太祖所言宽猛相济,就在于度,至于度字如何把握,断自圣裁!”

    林延潮说到这了,但觉得凭以往经验天子必然闻此龙屁定是龙颜大悦。

    但是今日天子却笑了笑道:“圣裁?朕居深宫,外间民情事务,倒是难以周知啊。林卿说宽猛相济,那么现在的时政当宽当猛?林卿细细禀来。”

    林延潮想了想道:“回禀陛下,以臣一得之愚,当以宽为主,猛以济之。太祖立国已垂两百年,邹元标之前所言明治无善治虽是妄言,但也有一二道理。太平时日已久,官绅待之太宽纵,百姓待之太严苛。”

    “那这么说还是宽?下面官员奏上来,两淮盐政实行纲运法,朕问许阁老,许阁老说此乃你主张。朕有一个疑问,这纲运法如同代征,元朝称之为买扑,石卿为户部尚书时曾多次向朕陈词,言此法易为趋利之徒所趁、罔上虐下、为害极大。此法便利盐商极大啊,卿倡议此举是否有私与盐商?”

    天子说完,林延潮心底一寒,原来如此,许国真是杀人不见血。

    想起方才御批上所言‘元以宽失天下,朕救之以猛,小人但喜宽’,朝廷把控盐政就是猛,交给盐商把控就是宽纵,小人才喜宽,盐商就是小人。

    你林延潮如此提议,是为盐商说话吗?

    林延潮深知这个的问题回答不好,自己就危险了。当然林延潮就此事可以答出花来,将事情推卸开来,甚至倒打许国一耙。

    但林延潮又想起陈矩方才要自己实话实说?陈矩的意思是什么?

    瞬息之间,林延潮已是明白了。

    天子看林延潮之表情,面上却是很满意,任尔再狡猾,但朕终于抓到你把柄了。

    林延潮当即道:“启禀陛下,臣有罪。”

    “哦,何罪之有?”天子嗡着声问道。

    “徽州盐商曾让两个子弟拜在臣的门下,同时盐商还在保定送了臣一座田庄,但臣无私于盐商。”

    林延潮窥视天子表情,但见他没有意外之神色,心道陈矩的话是真的,果真有人在背后捅了自己一刀,将此事告知天子,若非陈矩提点自己今日就交代了。陈矩是不会无的放矢地提起当年二十万两的事。

    天子闻言气笑道:“竟有此事?这还无私?那么天下哪个官员有私?”

    林延潮不慌不忙地道:“回禀陛下,臣将盐商的馈赠全数变卖,赠作书院,这有明账可查,臣并没有取分文私用。同时盐商两个子弟,臣以为他们才学不足为官,至今连生员都未考取。”

    天子闻言果真神色稍缓。

    而林延潮看天子脸色知道背后捅自己刀子的人并没有说这些,而天子也知道自己在家乡办书院的事,当初他还从私囊里拿了钱赞助呢。

    幸好自己防备着这一手,早早洗白了。

    天子问道:“是嫌田庄不好吗?为何拿去变卖?”

    林延潮道:“田庄不过馈子孙,但书院却能报答乡邻,为国举贤。臣未将此事禀告陛下,是臣之罪,但是臣与盐商无私。”

    天子一摆手道:“这件事朕知道了,卿到底是不是分文不取,朕会派人去查。但朕对爱卿一直还是信任的,否则也不会召见相询。”

    林延潮道:“陛下所言极是,臣以为朝廷用人当赛马而不相马。官员若不放在事中历练,不经考验的官员如何用之。臣也愿陛下能多多磨砺臣。”

    天子点点头道:“好一句赛马而不相马。朕以为官员之选拔当如此,对于东宫之择立是否也应当如此。”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林延潮道:“臣愚昧,不知陛下所言。”

    天子笑道:“林卿怎会不知,还记得朕当初在毓德宫与卿和几位大学士说的话吗?”

    林延潮道:“陛下之言,臣字字句句都记在心底。”

    天子点点头道:“当时宫里就三位大学士还有林卿。现在申先生连上七疏请辞,王先生又回乡了,若是两位先生在,他们必会知道朕的心意。”

    “但现在朕身边唯有你与许先生。卿是礼部尚书,所以朕向你要一句准话!”

    Ps:明日有更。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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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文魁介绍:
金銮殿前九重门,百官簪缨北阙来。帽插宫花朝天颜,金殿传胪名声传。十里御街打马过,人称大明状元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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