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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莞卓     安堂txt下载     安堂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六章 一九五一(终)

    呜……

    列车汽笛长鸣,车轮缓缓转动。

    后方不少还堵着车门的检票员直接被甩到了站台上去。

    才赶到枪战中心点的特派员回头看到这一幕,哪能不知道是中计了,脚步不停一个转身,朝着火车车尾就追了过去。

    这下子可把其他人给吓坏了。

    从白天开始,整个行动过程当中,尽管大家都没说过什么,但无一例外都是刻意保证特派员的安全,从未让他去到真正危险的地方。

    谁知到了这时候,特派员奔跑的速度,哪怕是胡爱国这位老兵都自叹不如。

    在抗战时期,鲁南地区有名的铁道游击队,就是以火车、铁路为战场,人人练就了一身在火车上上下翻飞的本事。

    这位徐州来的特派员能力也不差,竟是硬生生追上了还没有完全加速起来的火车,直接钻进最后一节车厢车门。

    胡爱国紧随其后,两名济南来的侦查员速度也不慢,反倒是曹安堂落在了最后面。

    那条受伤的腿在隐隐作疼,不知道是不是之前为了抓小栓子的时候,引动了旧伤复发,可他心里一直憋着一口气,绝对不能在这时候松懈掉。

    咬牙坚持着,可列车最后一节车厢的车门把手却总是差那么一步才能抓住,曹安堂张张嘴,想呼喊已经上车的胡爱国回来拉他一把。

    谁知没等话喊出口,身旁一阵香风袭过,一道英姿飒爽的身影轻灵如燕,从他身边超越过去,纵身跳上列车车门,脚踩门踏板,一手拉住门把手,整个身子探回来,朝他伸出另一只手。

    曹安堂永远不会忘记那个让他惊艳无比的场景,他从未想到过会有一个女同志,能以那样的方式出现在他的面前。

    奔跑中,稍稍愣神,随即毫不犹豫抓住那只轻柔的手臂,双方共同用力,曹安堂终于在那位年轻女同志的帮助下,登上了列车。

    “同志,谢谢你。”

    “不用谢,革命同志之间不讲感谢的话。”

    年轻女孩笑着回答一句,将长长的马尾辫甩到脑后,看向混乱的车厢,秀眉微皱,轻声问道:“同志,这里出什么事了?”

    “呃……”

    曹安堂有些犹豫。

    没弄明白对面女同志的身份,他不好多说什么。

    更重要的是,视线里已经没有了特派员、胡爱国他们的影子,他现在只想赶紧往前追上去。

    那女同志没有得到答案,也明白是自己问的突兀,急忙解释道:“同志,你别误会,我叫李芸燕,是从青岛调派来曹县的妇女联合会副会长,负责指导妇女解放革命工作的。这里是不是有反革命分子作恶,我能帮上忙。”

    李芸燕同志接受组织安排,乘坐这趟列车来到曹县开展妇联工作,今晚刚下火车,行走在出站口时就听到了站台内爆发的枪声。作为一名积极的革命同志,她没有逃跑,而是以最快的速度赶回来。

    远远看到一群人追着火车跑,下意识冲过来,才有了刚刚拉曹安堂上车的那一幕。

    而她的一番简单自我介绍,也让曹安堂心中稍稍安定。

    “李芸燕同志,具体情况我来不及和你解释。现在有反革命分子准备劫持火车,危害人民群众生命安全。你一个女同志不要乱跑,就在这稳定群众,我去前面支援。”

    说完这句话,曹安堂扭头往列车前方走。

    可没走出两步,感觉身后不对劲,猛的回头看过去,就发现李芸燕跟了上来,不由得皱起眉头。

    “李芸燕同志,我说了,前面很危险,你一个女同志不要乱跑,就留在这稳定群众。”

    “我一个女同志,就要留在后方吗?同志,你这是严重的歧视革命女同志错误,必须接受严格的思想革命教育,摒弃封建腐朽的重男轻女思想和沉疴的大男子主义精神!”

    李芸燕的回话,差点让曹安堂当场气晕过去。

    这什么情况啊,哪有空接受什么妇联同志的思想教育。

    “留在这,别乱跑,你的身份还待核实,不能参与当前的镇反工作!”

    曹安堂厉声呵斥一句,不等李芸燕有所回应,前方突然惊慌奔逃过来的大批群众,就把他们两人给冲散了。

    此时的列车乱成一片,越来越多的人从前方车厢往后跑。

    曹安堂看不到了李芸燕的身影,也不再过多考虑,继续逆着人流往前走,不知道费了多大劲,才从喧闹的人群中一路向前挤过去,终于来到了车头这边。

    而特派员已经和匪首李三对峙多时。

    狭窄的车头车厢里,李三一手掐着韩立国的脖子,将那位韩主任挡在身前,另只手握紧的枪,枪口对准列车司机的后脑。

    两位早来了一步的侦查员各自寻找掩体躲藏,手中的枪对准前方,似乎是一直在寻找能够一击毙命的合适时机。

    胡爱国在最后方靠近车厢门的位置,回头看见曹安堂,赶紧抬手虚压,示意他不敢轻举妄动。

    唯有特派员站在过道中间,距离匪首不过几米的地方。

    “燕子李三李圣武,你已经失败了,放下武器,束手就擒,接受国家和人民群众正义的审判。负隅顽抗不会有好下场的。”

    “好下场?哈哈,我现在投降了就能有好下场?”

    到了这种时候,李三竟然还能笑得出来,一脚踹在韩立国的腿弯上,让其整个人直接趴跪在地,脚踩住韩立国的后背,空闲出来的手,再度抽出把枪。

    “你们为了抓我,费了不少功夫吧。尤其是后面那俩什么侦查员,从济南追我到禹城县,又从禹城县追到这里来,一直追在我屁股后面吃土的滋味好受吗。告诉你们,想抓我,没门!”

    话音落下,李三那只对准列车司机的枪猛然枪口下移,扣动扳机。

    砰的一声,惊得众人不由自主矮了下身子。

    唯有特派员看得清楚,列车司机试图伸手去拉火车的紧急制动刹车闸,却被李三发现,一枪打穿了手掌。

    “老老实实开你的车,别再给我搞小动作,我李圣武自由学武,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你以为你能瞒得过我。还有你们这些人,就凭你们三拳两脚,全都捆在一起都不是我的对手。之所以不杀你们,就是让你们这些人一直抓我,又始终抓不到。我要让天下人都知道我燕子李三李圣武,云中飞燕,来去自如,无人能挡!”

    反革命分子的气焰何其嚣张。

    后方的曹安堂气得牙齿咬得咯吱响,攥紧手里的盒子炮,感觉现在这种距离他哪怕是不能一枪毙命,也能让对方受伤。

    可旁边的胡爱国赶紧压住他的手,低声急语:“别冲动。特派员说了,一定要活捉。这种反革命匪首只有抓回去接受公开审判,才能让广大人民群众更坚定相信革命胜利果实是任何人都不能破坏的。”

    “唉!”

    听到胡爱国的话,曹安堂不由得重重叹口气。

    难怪距离近的两位侦查员始终没有行动,原来还有这样的命令。

    可问题是,这种情况下,如何才能保证活捉啊。

    曹安堂着急,其实最前方的特派员比他更着急。

    可再怎么心里着急,特派员依旧保持面色平静,缓缓向前迈出一步,震声开口:“李三,你已经败了,你谋划筹措的所有物资已经全部被我们缴获,你的所有同伙也都落网。现在就剩下你一个人。你还能做什么?没错,你自幼习武,身手是比我们这些人强。可你思想落后,逆转历史洪流,站在革命的对立面上,站在人民群众的对立面上,等待你的只有一种结果,就是被人民群众推动的历史发展车轮彻底碾压,成为被后世万代唾弃的人。新中国的革命历史乃至全世界劳动人民的革命历史证明,你这种人是永远都不可能赢的。”

    “闭嘴,少拿那些大道理教育我!”

    “好,我不说大道理,那我就说小道理。李圣武你出身山东燕子门,你师父燕子门李光宗老先生那是坚定的无产阶级革命者,坚定的爱国人士。你同门师兄弟中绝大多数人都在参加革命工作,只有你背离师门、背信弃义,你不感觉羞耻吗?”

    “闭嘴啊,我在这不是听你讲道理的!”

    匪首李三有些癫狂,使劲晃动着手里枪,一只脚也是踩得韩立国不停闷哼。

    特派员看似慌张,实际脚下小碎步不停向前拉近距离。

    “李三,你别激动。好,我不和你讲道理,那我们就讲讲规矩。”

    “什么规矩?”

    “你不是自诩身手高强,我们这几个人捆在一起也抓不住你吗。口说无凭,咱们手底下见真章。用枪不算本事,用你最拿手的功夫,咱们较量较量。打赢了我们,甚至打死了我们,也就没人能拦住你。这是我一个革命工作者的挑战,你敢不敢应战?”

    说完这番话,特派员解开配枪皮带,直接甩手扔出了车外。

    别说对面匪首李三头脑发懵,后方的侦查员和曹安堂他们也惊愕万分。

    特派员这是要干什么,抓反革命分子呢,你把枪扔了?

    关键是,那李三也没同意特派员的要求啊。

    正愣神的功夫,就看到李三仰头大笑,竟是将双手枪收回,换到了同一只手上,抬起胳膊对着特派员遥遥一指。

    “好,有种!放心,我不会打死你们的,我会把你们一个个从这里扔下去,让你们活着继续抓我。”

    任何正常人都不会理解,穷凶极恶的匪首燕子李三是个怎样的思想状态。

    那种感觉好像是猫捉老鼠,猫儿总是在玩弄够了之后,才会把老鼠吃掉。

    而李三如同过街老鼠,却是只自诩有能力去反过头来玩弄猫的老鼠。

    也不知道是谁给他的自信,哪怕后面还有两位侦查员的枪口对准过来,他还是毫无顾忌的学着特派员刚才那样子,甩手将枪扔出了车窗。

    曹安堂敢说,活了二十多年,真真是第一次看到如此诡异的场景。

    特派员只是说了几句话,竟然就让凶神恶煞的反革命团伙匪首扔了枪。

    更让他无比惊讶的时候,前面车厢中段位置的两位侦查员竟然收起来枪,赤手空拳走去了特派员的身边。与此同时,胡爱国那家伙咧嘴嘿嘿轻笑,同样收起来手枪,轻轻拍打了下他的肩膀。

    “曹安堂,你以前和敌人进行过肉搏战吗?”

    “算,算有过吧。”

    “结果怎么样?”

    “敌人看我怀里抱着炸药包,也没动手,扔下枪就跑了。”

    听到曹安堂这句无比实诚的回答,胡爱国向前迈步走的身子直接趔趄了一下。

    “说正儿八经的呢,你和我开玩笑?”

    胡爱国无语反问,随即又摇头失笑:“也是,你没参加过抗战,经历太少。想当初那些有血性的,不是牺牲了就是成自己人了,真正等你当兵时候遇到的敌人,九成九都是怂包蛋,再加上武器装备好了,哪还有那么多肉搏战的机会。你别上了,就在这观战,我还不信了我们四个人活捉不了他一个!”

    胡爱国说话的语气,让曹安堂感觉到自己被严重鄙视了。

    不就是用肉搏战的方式活捉匪首吗,哪怕对方是个练家子,也肯定双拳难敌四手,凭什么不让他上。

    身为一个坚定的无产阶级革命战士,怎么可能连上战场的资格都没有。

    曹安堂回手把枪塞进枪套里,向前快走两步。

    与此同时,最前方的特派员指了指李三脚边趴着的韩立国。

    “先把我们的人放了。”

    听到这话,李三不屑地冷笑一声,抬抬脚就要去踹韩立国的屁股。

    也正是他抬脚的一刹那,特派员猛然大喝一声:“停车!”

    特派员等这个时机,等太久了。

    在他心中,抓捕匪首和保护人民群众安全,两者相比,必然是保护这列车上无法计数的众多人民群众最重要。

    如果李三始终掌握着列车的控制权,天知道对方在绝望的时候,控制列车冲出铁轨,最终会造成多大的伤亡。

    所以,首先要确保的就是有机会停车。

    于是便有了刚才那番对话,思想落后的匪首也被特派员完全带动了情绪,失了智一般扔掉枪。

    列车司机没有任何威胁了,为什么不听特派员的命令。

    尖锐的刹车声响彻天地,疾驰的列车骤然减速。

    车上所有人都是重心不稳,带着惯性身体前倾。

    早有准备的特派员也正是借着这个短暂的时机,猎豹般扑出去,张开手臂抱住李三的腰身,两人一同摔倒在地。

    “来,把他捆了!”

    一句急声呐喊,后方两位侦查员才刚刚稳住身子就一前一后同样扑了过去。

    没有谁比他们更了解,想控制住匪首李三会多困难,济南那边不知道多少同志都是因为这个家伙牺牲。

    这又不是武术表演,更不是打什么擂台赛,是一场性命攸关的抓捕行动。

    谁还在乎动作优不优雅、场面华不华丽,只要把人抓住了就行。

    侦查员何正整个人直接压上去,好似和特派员叠罗汉一样,唯一的区别就是他抓住了李三的胳膊,死不松手。

    王浩稍慢一步,但也认准了对方的双腿。

    压住了四肢,任凭你再大的本事也别想有半点反抗余地。

    可现实的发展总是不会如想象中的那么好。

    李三猛然屈膝,双脚直接顶住王浩的胸口,瞬间发力,竟是将这个有些瘦弱的年轻人直接给蹬飞了出去。

    随后就是左手握拳,一拳头狠狠砸在抱住他右手臂的何正脑袋太阳穴上。

    何正就感觉脑袋嗡的一声,微微脱力的瞬间,李三的双手彻底获得解放,紧接着便是掐住特派员的脖子,单腿屈膝,直撞特派员胸口。

    说起来复杂,实际一切全都发生在眨眼之间。

    李三表现出来了和他凶名很是匹配的能力。

    一轮膝撞肘击,将特派员也给推开之后,便是直接一个鲤鱼打挺挑战起身。

    起身的那一刹那,他可能还想着说些什么。

    但已经奔跑到近前的胡爱国压根不给他开口的机会,一拳头挥舞过去,虎虎生风,正是认准了李三的鼻梁。

    胡爱国在抗战时曾经在大刀队训练过,参与了不下十场与敌人的刺刀拼杀,后来淮海战役时,更是亲手用刀斩杀过阻挡全国解放的敌人。

    这样的经历足以让人猜想到他一拳头砸过去会造成多么大的破坏力了,正常人哪有能躲开的。

    偏偏李三躲开了,微微侧身的同时,瞬间抓住胡爱国的手腕,反向一拧。

    太快了。

    老话说,天下武功唯快不破,自幼拜入燕子门的李三,学的就是一手飞檐走壁的快功夫。

    但是他再快,也比不上“用命打”的人快。

    没等他反拧着胡爱国的手臂,造成实质性伤害,一个好似蛟龙出海般的身影,四肢并用穿过狭窄的车厢过道,一头撞在他的肚子上。

    曹安堂这是把当初炸炮楼的那股劲用了出来,任凭李三再好的身手也难躲开。

    嘭的一声,两人齐刷刷撞上列车的操控台。

    列车司机腾出来一只脚踩住李三的手腕,胡爱国紧随其后抱住李三的另一条胳膊。

    特派员、侦查员他们再度冲上前狠狠压过去。

    一群人扭打在一起,那场面……实在不好用语言去形容。

    总之,当列车缓缓停稳时,后方几节车厢里无数群众惊慌下车,看着周围茫茫一片的荒野,脸上全都写满了茫然。

    有几个人胆大的想去车头那边看看情况,问问为什么停车,突然就看见,车头车门那摇摇晃晃爬出来个人,好似皮球一样翻滚出来,一路滚到铁轨下方,又是晃晃悠悠爬起来,一瘸一拐,用比乌龟爬快不了多少的速度,朝着茂密的荒野丛林方向逃跑。

    所有人都看傻眼了。

    恰在这时,一声娇叱如平地惊雷炸响在众人耳畔。

    “站住!”

    李芸燕自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寻找机会去车头那边,却始终挤不过去,等车停下来,被车里人带动着下了车,总算是能畅通无阻往那边赶。

    没想到,还没赶到地方,就看见了这样一幕。

    好人下了火车会跑吗?

    肯定不会!

    那么那家伙肯定不是好人。

    李芸燕就是带着这么相当单纯直接的念头,快步追了过去,作为一名经受过严格训练、上过战场的革命女同志,她从没考虑过是否有危险,终于在对方进入树林之前追赶上,飞身而起,一脚踹了过去。

    匪首李三听得到身后传来的声响,但也只来得及转身看一眼,满身的伤让他再也不可能像之前那样对任何人的攻击应对自如。

    嘭的一声,李三胸口中招,倒翻过去,滚了两圈,趴倒在地。

    李芸燕顺势上前单膝下压,直接将李三的双手反剪住,再等抬头,就看到列车车头的车门哪里,四五张鼻青脸肿已经分不清楚谁是谁的面孔,瞪大了惊愕的眼睛看着她。

    特派员重重咳嗽一声,翻身躺在了车门踏板上,大口喘息,却是笑得开怀。

    “你们谁认识这位女同志啊?算了,不管她是谁,回去之后,记她首功一件。”

    话音刚落,远处烟尘滚滚,几辆汽车飞速开来,车没停稳,曹县县政府警卫连连长王成水就带人跳下车,迅速包围过来。

    ……

第十七章 一九五二(始)

    1952年春。

    淅淅沥沥的小雨已经下了两天两夜,曹县邮电局门前的木头门槛都被浸透了,感觉轻轻踩一脚,就能踩出来水。

    曹安堂伸手拿下报刊栏上的一张报纸,铺展开放在三屉桌上,手背使劲压了压有些发潮变色的报纸角,随后就是伸展开另一只始终抱在胸前的手臂。

    哗啦啦,大堆信件落在报纸上。

    两年,二十四个月,四十八封信,无一拆封,全部退回。

    曹安堂看着信封上那些熟悉的字,沉默良久,拿起来第四十九封信。

    “曹安堂同志:

    见字如面。

    镇反工作告一段落,形势一片大好,新中国即将迎来前所未有之建设发展新局面,各处欣欣向荣,可喜可贺。

    吾回徐州途中,路经禹州,忆安堂同志讲述之与梁怡同志深厚革命情谊,遂在禹州稍作停留。

    不幸,禹州方面信息略有闭塞,来往信件大量积压,于信海中找到安堂同志所寄出四十八封未拆封信件,自作主张带往徐州连同此信一起回寄。

    万幸,探知梁怡同志去向。四九年,梁怡同志参与了重庆解放战斗。年关过后,回乡未做停留,随队北上去往北方战场,至今未归。梁怡同志的大无畏革命精神,不惧艰辛投身前线的巾帼壮举,令人钦佩。

    安堂同志能与梁怡同志结下深厚革命友谊,实属不易。

    然,革命的道路上总有曲折相伴,革命情谊可如青鸾火凤比翼、连理花开并蒂,亦可如日月朝暮不并、繁星隔空辉映。望安堂同志继续坚定投身于革命,莫因情感困惑而落后。

    另,李芸燕同志在曹县开展妇联工作,恐有诸多困难,安堂同志定要多加帮助。

    此致。

    共勉!

    赵振华。”

    特派员的落款签名,遒劲有力。

    曹安堂好似看到这位他革命工作道路上,接触时间不长却亦师亦友的领导同志,在远方办公桌前,伏案疾书的场景。

    目光慢慢转移,从南方转动到北方,好似又看到一个天使般的身影在战火中救治伤员。

    曹安堂的心情有些低落,却并不沉重。

    当他知道是梁怡投身北方战场之后,几年来压在心底的那块石头彻底搬开了。

    默默将特派员的信折叠好,放回信封,连同之前所写四十八封信一同包进报纸里,贴身放好。

    后来的日子里,有人说他当时的情况应该是失恋了,可曹安堂觉得那不是失恋,而是一段深厚的革命友谊随着新中国的发展建设事业一起朝着更辉煌的方向前进,新中国建立初各项重要改革运动的成功,正是有他和梁怡这些坚定的革命工作者,在不同的工作岗位上无私奉献,才有了后来的安定和谐局面。

    这不是失去,而是得到,得到了来自梁怡同志无声的鼓励。

    “你在进步,我更不能落后!”

    曹安堂捂着胸口里的信件包,面朝北方坚定说出这句话。

    万没想到,话音刚落,身后邮电局大门口的方向上,传来一声娇叱。

    “曹安堂,你还不够落后吗。难道非要我这个妇联主任亲自来请你,你才去参加妇女解放思想教育?”

    李芸燕那熟悉的声音传来,直接把曹安堂心中所有的复杂情绪都给驱散了。

    曾经面对敌人枪炮都没皱过一下眉头的硬汉,此刻竟是不由自主缩了缩脖子,转身之际,连连后退,有些惊恐地看着门口方向。

    “李,李主任,你怎么找到这……”

    “曹安堂同志,革命同志之间要称呼同志,不准以职位代称。官僚主义的作风要不得,你不知道吗?”

    “是,是,李芸燕同志,请问你来这里找我有什么事?”

    “我刚才不是说了吗,请你去接受反封建思想教育。走!”

    李芸燕转身迎着雨过天晴的和煦阳光,迈步前行。

    曹安堂忽然想到特派员寄来的信当中,说什么李芸燕同志的工作会遇到困难,不由得激灵灵打个寒颤。

    说实话,是李芸燕同志的工作,会让整个曹县的村镇革命同志遇到困难才对。

    ……

    曹县县政府大院,年初时刚刚平整过的红砖地面上,足有数十位来自曹县各个乡镇以及片区的主要负责同志,以及无法计数的男同胞革命群众。

    在这里,不分身份地位,几乎人手一个小本本、一支铅笔,不顾地面的潮湿,席地而坐。

    人群周围,每隔十步便是一名神情严肃的女同志手握木头枪立正站好。

    这一幕堪称千年未有之奇景。

    恐怕没有人能够想到,这么多男同志会被一群女同志给看管起来。

    曹安堂到的时候,进门第一眼就愣住了。

    只因为靠近大门的地方,曾经的祝口村徐老财家中的那位电母,手握木头枪杆在门前站岗,背后还背着也就是几个月大的婴孩。

    曾经助纣为虐帮地主阶级欺压穷苦农民的电母,在接受李芸燕等妇联同志的思想改造之后,已然成为曹县妇女联合会会议秩序维护小队的队长。凶巴巴的目光,对准在场的男同胞,似乎但凡有谁敢对会议现场提出质疑,她就能第一时间冲上去,让那人知道知道女同志的厉害。

    “曹安堂,你去最前排,挨着胡爱国坐好。”

    李芸燕一声呼喊,随后快步朝着县政府小楼门前的讲话台方向走去。

    曹安堂知道自己躲不过去了,只能哀叹一声,找人借了纸笔,去到胡爱国身边坐下。

    四十多岁的汉子胡爱国,看见曹安堂,脸红得像个害羞的大姑娘一样,急忙扭头面朝别处。

    可曹安堂还是一眼就看见了胡爱国腮帮子下面几道鲜红的挠印。

    “哎,老胡同志,你脸上是咋回事?”

    “我不小心摔的。”

    “摔哪了能摔出来这种伤?”

    “曹安堂,你小子故意揭我短是不是。要不是那李芸燕搞妇联工作,我家婆娘闹着要妇女解放,要参加工作,我能受这种罪!”

    胡爱国当场暴跳,说不出的满心怨气。

    妇女解放他支持,欺凌妇女的行径,他胡爱国更是第一个不同意。可妇女地位提高,男女平等也就算了,怎么还能嚷嚷着出来工作呢。

    女人不就是应该在家洗衣做饭看孩子的吗,整天抛头露面的算怎么回事。

    就因为这,老胡和自家婆娘狠狠吵了一架。

    结果嘛……

    看看老胡脸上的伤,再看看讲话台那边给李芸燕递大喇叭的老胡家婆娘,也就知道了。

    此刻,胡爱国的大嗓门嚷嚷引来无数目光,不少人和曹安堂一眼捂嘴发笑。

    老胡那也是要脸面的人,带着几道挠痕出门已经够压抑的了,那帮没结婚的小年轻竟然还敢嘲笑他。

    岂有此理!

    “笑笑笑,别看今天闹得欢,早晚都要拉清单,有你们哭的时候。李芸燕一来,妇女地位是提高了,可咱男爷们的地位直接降低了。啥时候会场保卫工作是让女同志来做的,这像话吗,像话吗!今天她们能来保卫会场,明天就能扔下孩子上战场,到时候我看谁还回家给你们洗衣做饭。妇女要解放可以,那也不能解放得俺们男人没了地位,男爷们们,你们说是不是!”

    会议还没开始,负责主持会议的李芸燕都没讲话,胡爱国倒是先把会场气氛给调动起来了。

    现场大半已经成家立业的男同志,谁不是对胡爱国的遭遇感同身受。

    自打年初开始,李芸燕带着妇联工作组,从他们这些干部入手,挨家挨户上门开展思想教育工作,闹得家家鸡犬不宁。

    “这日子没法过了!”

    人群中也不知道是谁大喊了这么一句,紧接着就是数十号男同志振臂高呼回应,甚至都有人喊什么,再这么闹下去,妇联就是欺压男同胞的反动组织了。

    曹安堂可没想到,就是冲着胡爱国来了那么一句明知故问的调笑,还能让老胡引出来这么大的怨气。

    话说,这算不算是李芸燕同志工作遇到困难了,要不要帮忙,帮哪边啊?

    曹安堂有些纠结。

    可事实证明,他多虑了。

    讲话台后站定的李芸燕,似乎完全不在意现场的怨声载道,举着大喇叭轻咳一声:“咳咳,各妇联工作队队长带头维持一下会场秩序。”

    话音落下,四面八方站岗的那些女同志齐刷刷向前围拢一步,手里的木头枪杆使劲敲打地面,也没人带头,竟是异口同声大喊:“安静!”

    “安静!”

    “安静!”

    来自妇女同志集体的声音,究竟有多气势呢,就是原本喧闹无比的大院会场,在这三声喊话过后,无比诡异地安静了下去。

    不是那些男同胞怕了谁……好吧,就是怕了,怕多说一句话,落得个和胡爱国一眼的下场。

    现场安静,换来李芸燕很是满意地点点头,再次将大喇叭举起来。

    “各位同志,今天把大家召集来,是要开展一次有关妇女解放的集体革命思想教育……”

    话刚说个开头,底下顿时有人喊了一句。

    “你妇女解放,让俺们这些男同志来开什么会啊?”

    这话可算是问道大家心坎里去了。

    那么多人来县政府开会,开得竟然是妇女解放的会,这要是回了各村各镇,让人知道了,那不得笑掉大牙。

    李芸燕的话被人打断,也不气恼,再次开口:“各位同志,新中国的妇女解放运动不能单纯依靠我们女同志自身的努力,还需要男同志们的支持和共同努力。如果妇联工作只是单纯解放妇女思想,却不对男同志一视同仁,那还是男女不平等。所以从今天开始,我们女同志接受什么思想教育,你们男同志就接受同样的教育。我们开展什么妇女解放工作,也必须有男同志和我们一起参加。”

    这番话一出,整个会场直接炸锅了。

    开会也就算了,接受反封建思想教育他们也没怨言,可妇联工作那都是女人之间的交流,让他们这些大老粗掺和进去算怎么回事?

    更重要的是……

    “李主任,你这么做工作,会让人说闲言碎语的。”

    人群中又有人大声喊话。

    李芸燕立刻扭头看过去。

    “谁敢说革命工作的闲言碎语。这位同志,你说出这种话,就是明显带着歧视妇女同志的意思。做别的工作就没问题,做妇女工作就会被人说三道四吗?这算什么道理。待会儿散会之后别走,到妇联办公室接受更深刻的教育。”

    随着李芸燕的话音落下,立刻有妇联的女同志盯准了刚才说话的那人,拿出小本本认真记下对方的名字。

    这下,再也没有人敢开口了。

    大老爷们谁还不要面子啊,要是让人知道他们被拉去妇联的办公室接受教育,以后还能抬得起头来吗。

    效果不错,李芸燕满意地点点头。

    “好,各位同志,下面我们就正式开始开会。会议时间最多一小时,不耽误大家的正常生产工作。首先,我来说说本次会议的主要内容。第一,各乡镇、各片区主要负责同志,逢一五,也就是每月的初一初五、十一十五、廿一廿五,这几天必须来县政府接受妇联工作同志的思想教育,因故不能参加的提前报备请假,讲明缺席原因,事后到县妇联办公室单独接受补课。无故缺席的,妇联同志将亲自上门进行教育。拒绝接受教育且态度恶劣的,暂停当前工作职务,由县宣教科和妇联共同进行思想改造,改造合格才能回归原有工作岗位。”

    话说到这,微微停顿。

    再看整个会场,众多男同胞有一个算一个,脸都不是正色了。

    合着今天这会议还不是一次,以后隔几天就有啊。请假的以后还得补上,不来上的直接找到家里去,态度稍微差点连工作职务都要暂停。

    请问这是什么妇联工作,值得耗费这么大精力?

    “反贪污、反浪费”等的工作还在进行,也没见隔三差五开个会教育大家啊。

    去年的时候,常开会已经受处分了,这又来了个李开会?

    一时间整个会场叽叽喳喳,有人都开始联合身边相熟的同志,准备直接去小楼二层找县级党委会书记于庆年同志表达一下不满了。

    谁知,讲话台上的李芸燕使劲咳嗽一声,高高举起来一张文件纸。

    “各位同志,这是县委于庆年同志审批通过的《关于妇联工作的几点指示》文件,我刚才所说的,是经过于庆年同志以及县委所有党组织领导同志共同批准的。革命工作无小事,尤其是妇女解放工作绝对不能是可有可无的。妇女同志地位的提高,离不开各位男同志的支持。同样妇女同志参与到革命工作当中来,也是给男同志们的支持。谁有意见可以提,但是召开教育会议这件事,我和县里所有妇联同志一定会坚持到底。直到确定所有人对待妇女的思想态度端正为止。”

    一张文件纸,在李芸燕手中晃来晃去。

    谁也看不清楚上面写了什么,但那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真这么整下去,怎么感觉不仅仅妇女同志地位会提高,男同志的地位也要降低啊。

    那一刻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再次看向了胡爱国那边。

    众人看着老胡脸上那几道红印子,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未来。

    胡爱国恨不得当场找个地缝钻进去了。

第十八章 一九五二(上)

    “好啦,各位同志,下面我来宣布今天会议的第二个内容。

    从今天开始,各位同志根据自身所在乡镇村庄以及片区,大力开展妇女解放工作。主要工作内容如下,对于妇女女童受到欺凌的,严肃处理;对于妇女要求参与生产劳动却被阻挠的,严厉教育;对于一夫多妻的,核实家庭情况,妥善安排,严格贯彻一夫一妻制;对于寡妇要求再嫁的,予以支持的同时,重点教育阻挠者;严禁重婚、纳妾、童养媳;严禁干涉婚姻自由、包办强迫;严厉打击妇女买卖行为、明妓暗娼、半掩门……”

    李芸燕一说就是一长串,她这个开会讲话的还没觉得怎样,底下听着的众人都觉得嘴唇发干。

    自打去年这位李芸燕同志从青岛调派过来,大家只是知道她把妇联工作做的热火朝天,全没想到妇联工作的内容竟然如此复杂。

    单单是听着,大家都感觉每一条执行起来都是无比麻烦,这李芸燕一个势单力薄的女同志是怎么将工作打开局面,还做到现在这种程度的?

    有那么一瞬间,众人竟然隐隐对李芸燕产生了敬佩。

    可是没等这种敬佩的情感完全酝酿出来,就被李芸燕接下来的话给彻底消散了。

    “总体的工作要求大概就这些,具体的工作内容在之后的教育会议中会详细说明。我现在要重点提到的是,这些工作必须抓紧时间去做。各位同志回到自身工作岗位上之后,认真调查,下一次召开会议之前,必须将你们做出的工作成果如实汇报上来。不汇报的,没有工作成果的,下次散会之后别走,到妇联办公室接受更深刻的思想教育。”

    整个会场随着李芸燕这番话,陷入到诡异的安静之中。

    这次的会议还没散会,李芸燕同志竟然已经决定好了下次散会之后的安排,同样是党领导下的无产阶级革命工作者,为什么你会这么优秀?

    不对,散不散会的不是重点,关键是这些工作不是你们妇联的吗,怎么“包产分配”给他们这些人了?

    “李芸燕同志,你这要求有些过分了吧,我们又不是每天都闲着,这样整还让我们怎么开展自身工作啊。”

    有人终于忍不住问话出声。

    李芸燕摇摇头道:“各位同志,你们别误会,我也不是让你们放弃本职工作。白天没有时间,大家完全可以晚上去做。革命工作从来都不是一朝一夕的,毕其功于一役的急躁思想要不得,伟大领袖都说过,要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我也没要求大家一下子做太多,哪怕只是让一个女孩走出家门进校园学习,让一位适龄女青年敢于走进社会参与到生产建设中来,那也是工作成绩。最不济,让那些不识字的妇女同志学会写自己的名字,也算是进步。我说了,具体的工作内容很复杂,在以后的教育会议当中会一一告诉大家的。”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问题是大家依旧有些难以接受。

    又有人高高举起手大声说道:“李芸燕同志,你这让我们全都上阵,你们妇联的同志做什么去?”

    “我们协助你们啊。各位,之所以把大家召集来开会说这些,实在是现在县里妇联的人数实在太少了。根本没办法遍及到各村各镇各片区去展开工作的。”

    “可我们也不是专门做妇联工作的,有些无从下手啊。”

    “这位同志,我刚才说了,我们会协助你们的。而且从哪方面着手,我也想好了。各位就从自己的家里人下手。已婚的同志鼓励你们的爱人来县政府参加妇女解放教育课堂。未婚的同志鼓励姐妹,哪怕是上一辈妇女同志都可以。”

    李芸燕这话一出。

    刹那间所有人的目光再次汇聚到了胡爱国那边。

    老胡当时就要暴跳如雷。

    有完没完啊,一有问题就往我这边看,我怎么着了?

    “老胡,你没怎么着。我估计大家就是觉得真要鼓励自家的女同志参与妇联工作,很有可能遭遇和你一样的情况。”

    曹安堂压低了声音,在胡爱国耳边低声玩笑一句。

    胡爱国那张脸青一阵红一阵,憋了好一会儿,突然扭头面对讲话台,高举手大声喊道:“李芸燕同志,我想问问,像曹安堂这种未婚的,家里还没有其他女同志的,怎么办?你刚才不是说派妇联同志协助工作吗。是不是单独给他指派一个?曹安堂这么年轻,又是县里的先进工作者,怎么也得给派个年轻漂亮又能干又持家的,才能配得上他吧。”

    这话一出,全场爆笑。

    情况一下子换成是曹安堂脸红到耳朵根上,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了。

    明明是讲革命工作的,怎么话从胡爱国嘴里说出来,感觉像是在给他安排结婚对象一样?

    这事用得着你老胡帮忙安排吗。

    讲话台上的李芸燕明显愣了愣,也不知道是因为专门提到了曹安堂有些特殊情愫,还是因为这才知道曹安堂的家庭情况有些吃惊,定定地看着曹安堂那边好一会儿,才急忙转头和身边其他妇联同志低语了几句。

    随后,李芸燕转头回来。

    “都安静,安静一下。对于情况特殊的同志,我们也会根据具体情况具体安排。散会之后,统一到妇联办公室申请。我们妇联也有思想进步的年轻女同志,协助你们工作绝对没问题。”

    这番话出口,会场又陷入到诡异的安静当中。

    哪怕是引起来这个话头的胡爱国,还有被推到风口浪尖上的曹安堂都是瞪大了惊愕的眼睛看着讲话台那边。

    只因为大家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李芸燕真的同意给未婚且家庭情况特殊的男同胞安排女同志协助工作。

    事是好事,可……

    “这不太好吧。毕竟都是单身的男女同志,共同工作很容易被人说闲话的。”

    曹安堂声音不大,但这么安静的情况下,也足以让所有人都听得清楚。

    别说那些庭院里坐着的男爷们们了,哪怕是周围维持会场秩序的不少妇联工作队队员都有些赞同地点点头。

    李芸燕皱皱眉头。

    “谁敢对革命工作说闲话。男女同志在一起就不能正常工作了吗,就是有伤风化了吗?曹安堂,你说出这种话,那才是真正的思想陈旧腐朽。对你们进行教育,看来是完全有必要的。都安静,工作安排问题,散会之后再解决。时间不多了,我们进行今天会议的第三项工作内容,也是最最重要的工作内容,集体学习《婚姻法》!”

    李芸燕没再继续刚才的话题,开始会议主要内容。

    曹安堂弄了个脸红脖子粗,无语地摇摇头,和其他人一起拿着笔翻开小本本开始做会议记录。

    “《婚姻法》是新中国成立以后颁布的第一部基本法,足以见得党中央和国家对妇女权益的重视。”

    ……

    规定的一个小时会议,就开一个小时,一分钟都不多的。

    当李芸燕宣布散会的时候,会场里不少同志竟还有些意犹未尽的感觉,不太想这么早早结束。

    虽然以前也有集体的会议学习,但像今天这样系统学习法律知识,还是第一次。

    法律关系到所有公民的切身利益,虽然这时候还没有明确的“普法教育”的说法,但李芸燕的这种工作安排,着实是帮助各位革命同志提高了思想认识。

    相熟的人凑在一起,相互交流学习心得,三三两两朝着大门外走。

    曹安堂拍打拍打屁股后面的潮湿泥土,也随着人群前行,谁知没走出几步,身后就传来一声呼喊。

    “曹安堂,你站住。”

    李芸燕快步过来,完全不顾周围那么多怪异的目光,就盯着曹安堂,震声道:“曹安堂同志,你刚才不是申请妇联同志协助你回村工作吗。我都还没给你安排,你跑什么?”

    “李芸燕同志,我没……”

    “跟我来!”

    李芸燕压根不听曹安堂的辩解,转身朝妇联办公室方向走。

    曹安堂无语地抽抽嘴角,真想说,天地良心啊,刚才明明是胡爱国挑的事,怎么成我自己主动申请了。

    可惜,这些心里话即便是说出来,也注定不会被重视,只能叹口气,跟上李芸燕的步伐。

    旁边两个小年轻看到这一幕,好像真以为是给安排妇联女同志去协助工作的,下意识抬腿迈步,也想跟上去。

    旁边胡爱国急忙伸手拦住俩人。

    “我说你们这帮小年轻,傻不傻,好孬分不清楚就往上冲。”

    “胡队,你这啥意思?”

    “啥意思?来来来,我悄悄说给你们听。”

    胡爱国压低声音冲着两个小年轻耳语几句,原本对安排妇联女同志协助工作这事特别热衷的两人,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头也不回朝外面跑去,那架势恨不能插上一对翅膀立刻飞回自己的村子。

    胡爱国老怀欣慰地拍拍胸口,带着一抹笑意看向妇联办公室那边。

    “安堂兄弟,我就只能帮你到这了,剩下的看你自己努力吧。”

    一声自言自语,倒背双手而去。

    外面的人都走了,县政府大院也恢复了往日的宁静,但曹安堂的心不太宁静。

    坐在妇联办公室靠墙的椅子上,感受到对角处两个年轻女同志时不时投来的好奇目光,他就如坐针毡,几次张口想问问为什么喊他来这,可对面三屉桌后面坐着的李芸燕,始终在伏案疾书,根本不看他一眼。

    一片乌云随风而来,淅淅沥沥的小雨顺着窗棂潲进屋内,打湿了窗边的文件纸。

    曹安堂不敢说话,唯有默默起身,去到窗边,伸手关窗户。

    咔哒一声,窗户关闭,可也是随着他手臂伸展的动作,怀里的报纸卷掉落在地上。

    再弯腰捡起来包着四十九封信件的报纸包,轻轻弹了下上面的泥土,没等有下一步动作,那边已经长时间伏案疾书的李芸燕突然抬起头来。

    “曹安堂!”

    “啊?”

    “从这到祝口村有多远?”

    “五十里路吧。”

    “这么远?那你平常都是怎么来县里?”

    “以前是走着来的,不过,今年年前的时候,县里给配了自行车。”

    “自行车啊,那你会不会载人骑车?”

    “会啊。”

    “会就行。”

    李芸燕似乎得到了比较满意的答案,微微点下头,扭身从座椅后面拿起来个有些褪色但很干净的公文包。

    包的一侧印着“青岛市妇女联合会先进工作者”的弧形红色字体,半弧中间那个大大的“奖”字夺人眼球。

    “曹安堂,这包里装着我工作需要的材料,还有些私人用品,你帮我拿一下,待会儿挂在你的自行车车把上。”

    “哦。”

    曹安堂下意识放下某些东西,抬胳膊将公文包接到手中。

    把包提过来了,他才意识到什么事情不太对劲。

    “哎,李芸燕同志,你的包为什么要挂在我的车把上?”

    “待会儿你要骑车载我,我的包不挂在你车把上,那放哪?”

    “不是,我为什么要骑车载你啊?”

    曹安堂很耿直的一句反问,还没等李芸燕回答,就换来办公室对角处两个年轻女同志的捧腹偷笑。

    这应该就是传说中的榆木脑袋吧。

    “不准笑。”

    李芸燕扭头看向那边,瞪了瞪眼。

    两个年轻女同志赶紧捂住嘴,可眼眉间的笑意根本掩饰不住。

    李芸燕有些气恼,伸手从曹安堂那边把公文包抢回来。

    “曹安堂同志,不是你自己申请的要妇联同志去村里协助你展开妇联工作吗。我这个县临时妇联主任亲自去帮你,你还有意见?行,你不载我,我自己走着去。”

    说完这句话,李芸燕将刚刚写了半天的东西放在那两个年轻女同志的面前,交代一声这几天的工作安排,明确她回来之后要验收工作成果,这才快步出门。

    而曹安堂依旧傻愣愣站在原地,还没反应过来呢。

    直到一位女同志实在看不下去了,大声说道:“曹安堂,你快去追啊。李主任要去你们村指导妇联工作,你还真让她走着过去啊?”

    “不能,不能,她一个女同志哪能走那么远。不对,是她一个县里工作的女同志,去村里像什么话。”

    曹安堂这才稍稍有些回过味来,快步追出去。

    其实,也不是曹安堂反应迟钝,而是他根本没想过会是李芸燕亲自陪他回祝口村开展妇女解放运动。

    毕竟,村里和县里的情况相差太多,最起码也应该是熟悉农村风土人情的人过去。曹安堂本想着,如果李芸燕不好指派,他主动申请老胡家的嫂子陪他一起。

    胡家嫂子连胡爱国都能修理了,这思想觉悟和工作能力肯定是不用怀疑的,在村里遇上不讲理的,也能应付一二。

    但李芸燕不一样啊……

    “我有什么不一样的?”

    县城大街上,李芸燕听到曹安堂的解释,非但没消气,反而气得脸颊更红,怒气冲冲质问:“曹安堂你说这些什么意思,是嫌我思想觉悟不高,还是嫌我工作能力不行?”

    “不是,李芸燕同志误会了。你的思想觉悟和工作能力都没问题,主要是现实情况你不了解。村里他就是和县里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我也是村里出来的,我就是城里来的妇联同志解放的。你凭什么就不相信我能把工作做好?”

    “呀,李芸燕同志,我没不相信你。主要在于理是这么个理,可事不是这么个事啊。总之,总之你和我一起回村,他不叫个事。”

    “我看你不叫个事。曹安堂,你放心,我不和你一起,我自己走着去祝口村。我这青岛调派来的妇联工作人员,不给本地同志添麻烦。”

    “不是,李芸燕同志你听我解释啊。”

    “我不听,我不听。”

    李芸燕怒气冲冲在前面走。

    曹安堂推着自行车,小跑着去追。

    天上的乌云也有些调皮,似乎认准了地上的这对男女,一直追着他们的脚步,往祝口村的方向赶。

第十九章 一九五二(中)

    那个有些偏远的小村庄,此刻还是一如既往的安宁祥和。

    曹安堂家,两间土坯房门前的小院里,二愣子端坐在小板凳上,守着面前的小石桌,认真一笔一划抄写新学会的字。

    几步远的地方,黑蛋和一个扎着麻花辫的小女孩,肩并肩坐在堂屋门槛上。

    “妮子,这个叫连环画,就算不认识字的人也能看明白。这可是特派员叔叔专门请人从徐州给我带来的,奖励我为镇反工作做出突出贡献。安堂叔都没这种待遇,还得自己跑去县里取信。”

    黑蛋一脸的骄傲,诉说着自己是有多么“成功”。

    可妮子的双眼只是在那些连环画小本本上停留了片刻,就认真地看向了二愣子那边,有些失落却又带着无限期待的样子,轻声呢喃:“我想认字,我想能看懂带字的。黑蛋哥,你能不能让愣子哥教我认字?”

    这话一出,黑蛋的脸腾的下黑里透红,把连环画本往旁边一扔,拍着胸脯大声嚷嚷:“为什么要让二愣子教你啊。我也认字,我也能教你。”

    “你?黑蛋哥,安堂叔都说了,你不好好学习,连什么,什么足是定走都分不清楚,比不上愣子哥认字多的。”

    “胡说,安堂叔那是诬蔑正义的革命少先队员。我怎么可能比不上二愣子。妮子你来,我教你。”

    黑蛋一手拉着妮子,一手提着小书包往石桌那边走,刚把书包放在桌上,眼角的余光顿时瞥见低矮的土院墙外有人影闪过。

    “谁?”

    黑蛋带着从小就有的那股子机灵劲,风一样冲出院门,猛一抬头,就看到个鬓角发白的中年男人站在院外。

    “四,四爷爷,你在这干啥啊。”

    黑蛋口中的四爷爷,也就是曹安堂那一辈口中的四叔,曹姓本家曹业生,刚过五十的中年汉子,脸上却布满饱经岁月风霜的沧桑。

    可要是往前推十几年,曹业生哪怕在县城里也是炙手可热的人物。得到了曾在宫里当御厨的曹家三太爷真传,学就一身烧菜的好本事,城里大户人家喜丧寿诞之类,都是要派人专门来祝口村请三太爷和曹业生一起去置办宴席。

    后来时局不定,办宴席的少了。

    四九年年关,三太爷更是因为挺着腰板说不给土匪做饭,让许阎王的人给活生生打没。

    从那开始,曹业生也就沦为了徐老财家的后厨大师傅。

    这大师傅没当两年,徐老财也跑了,跟着一起的,还有他那亲儿子曹安栓不明不白跑了。头年的时候还有风言风语说什么小栓子成了反革命,县里都在通缉。

    家门不幸,弄得曹业生在村里根本抬不起头。

    但再抬不起头,面对黑蛋那也是爷爷辈的人,怎能让个小屁孩给唬住了。

    曹业生伸手呼啦一把黑蛋的脑瓜。

    “小黑蛋子,怎么跟我说话呢,进城上了两年学,学会问大人的事了。去去去,把你安堂叔喊来,我有事找他。”

    黑蛋捂着脑袋,心里不舒坦,可脸上不敢表现分毫。

    再小的时候,他跑去四爷爷家偷菜吃,没少挨打,那个疼劲能记一辈子呢。

    “四爷爷,我安堂叔去县里开会了。”

    “开会去了?”

    曹业生明显不相信的样子,迈步走进院门,抬眼一看,院里还有俩孩子。

    二愣子抬抬头,有些不安地放下手中铅笔。

    妮子更是怯懦地低着头往二愣子身后缩,不敢抬头看一眼。

    曹业生扫视一圈,没瞧见曹安堂的身影,目光落在了妮子那边,鼻子里重重冷哼一声。

    “姑娘家家的到处乱跑,像什么话。还学认字呢,女娃子学认字有什么用,早晚都是别家的人!”

    也不知道曹业生遇上什么事了,找不到曹安堂,心里的怨气冲着几个孩子牢骚发泄了一通,这才转身离开。

    受气最多的妮子两眼泪汪汪的,惹得黑蛋好一阵心疼。

    “妮子别怕,等安堂叔回来了给你做主。安堂叔要是不给你做主,我帮你出气,等我长大了,也要当特派员叔叔那样的人,专门抓坏人。先抓栓子叔,再抓四爷爷,让他们谁也不敢欺负你。”

    明明是安慰人的话。

    可妮子听了之后,眼泪顿时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再也止不住。

    仿佛连天边上一直往这赶的大片乌云都感受到了这边的气氛,加快速度冲过来。

    二愣子摸摸额头,抬眼看看天。

    “又要下雨了,咱还是进屋等安堂叔吧。”

    这话一出,黑蛋那边举起来小书包罩住妮子的头顶,快步往屋里走。

    那场景,像极了进村的土路上,一个公文包在曹安堂头顶遮挡雨滴的画面。

    曹安堂腰板挺的笔直,抓着车把的双手感觉比当年抓着炸药包背带的时候还要紧,车轮走一条直线,但凡看见前方路面有碎石,那是隔着好远都得提前避开,生怕出现一丁点的颠簸。

    淅淅沥沥的小雨打在他身上,当然也打在后座坐着的李芸燕身上。

    小小的公文包遮不住两个人,李芸燕也不在意自己被淋湿,尽量给曹安堂遮挡,这份关心是谁都能看出来的,可少女嘴上说出来的话明显不带半点关心的意思。

    “曹安堂,让你载我,可不代表我原谅了你刚才对我思想觉悟和工作能力的轻视,我只是为革命工作着想,不想耽误你宝贵的时间,耽误了祝口村的各项工作进程。等会儿进了村,你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去。祝口村妇女解放的工作,我自己去展开。”

    “好,好。”

    曹安堂忙不迭点头答应。

    殊不知这样的回应更让李芸燕感觉气恼,猛的将公文包收回来,挡在自己的头上。

    冰冷的雨滴打在脖子上,曹安堂不由得浑身打个冷颤,心中纳闷,之前不让李芸燕来村里的时候,她生气,现在都顺着她的意思了,怎么还会生气呢。

    不过,生气也好,最起码她知道给自己挡雨了。

    女同志身子骨弱,淋了雨再受凉感冒,那就不好了。

    心里想着这些,曹安堂不由自主点头,也加快了骑行的速度。

    后座上的李芸燕看他不说话,还不住点头,也不知道生得哪门子气,小拳头握紧了,对着那道坚实后背比量几下,最终也没打下去。

    雨越下越急了。

    春日里的雨点不大,可打在人身上却带着一周透骨的冰寒。

    李芸燕刚从自行车后座上下来,站在乡间的土路上,就有一阵威风抚过,吹得她不由自主打个喷嚏。

    曹安堂刚把车子支好,听见这么一声,赶紧快步过来推开院门。

    “李芸燕同志,快进门喝口热水。”

    迈步往里走,曹安堂的家第一次呈现在李芸燕的面前。

    不大的小院,几个小板凳,一张小石桌,院墙根上有块树枝条围起来的鸡舍,不过里面早就没了家禽的影子。

    两间土坯房,看上去有些年头了,但也不算年久失修。一进堂屋门,就能看到墙上挂着的大红花和不少立功奖状,最显眼的还是墙面中间一张满是笑脸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的人,李芸燕自然不认得,倒是能看到一群受伤程度不同、身上缠着绷带的伤员队伍身后,高高挂起来的横幅上写着“欢送华野战场英雄伤员退伍回乡”。

    这应该是曹安堂退伍前照的集体合影,但那么多伤员中间,一个和曹安堂紧挨着站在一起的年轻女护士,在李芸燕看来,是那么的格格不入。

    看了片刻,李芸燕也不知道心里是个什么滋味,下意识转头,正好就对上三双带着些许好奇目光的眼睛。

    黑蛋、二愣子、妮子三个小孩,自打曹安堂他们进门时,就从里屋里出来了。

    原以为只是安堂叔一个人回来,没想到还带回来个漂亮阿姨。

    看到三个孩子,尤其是目光里透着灵动的妮子,李芸燕就没来由的一阵欣喜。

    妇联工作解放受压迫欺凌的妇女,遇到的全都是糟心事,唯有解放那些年幼的女娃时,糟心之余便是满满的希望。

    对未来社会男女平等、妇女在革命建设工作中的各项贡献不输给男人的希望,全都是寄托在这些从小就解放出来的女孩子身上。

    正欣喜时,一杯热水递送到她的面前。

    “李芸燕同志,喝点热水吧。水缸子都洗干净了。”

    曹安堂显得有些局促,另只手指指周围,说道:“村里的条件就是这样,比不上县里,也没个专门的办公地点,只能稍微委屈一下你了。”

    “委屈?曹安堂,在你眼里我就是那种养尊处优的人吗?新中国革命同志什么样的艰苦条件没经历过。”

    “对对,李芸燕同志你不委屈,你喝水,喝水。”

    曹安堂实在想不明白他到底哪招惹了这位妇联主任,说啥啥错,还是不说的好了。

    扭头看向黑蛋他们那边,挥挥手道:“黑蛋,你去太爷那边一趟,就说县里来了妇联的领导,要在咱村展开工作,请他老人家过来一趟。二愣子、妮子,你俩回家去把你们娘喊来。”

    回村的路上,曹安堂就想好了。

    反正李芸燕已经来了,工作必须展开,村里的大事小事总要让太爷知道,只要有曹兴民老太爷在,村里再刺头的人也得礼让三分。

    另外,既然是做妇女工作,肯定是要有妇女同志在场。

    祝口村以前也没什么系统的妇女解放教育宣传,说谁思想觉悟高,曹安堂不敢保证,但二愣子和妮子的娘那都是明事理的大嫂子,肯定可以给李芸燕提供帮助。

    曹安堂觉得,他这么安排很是合理。

    谁知,没等仨孩子听吩咐往外跑,李芸燕就迈步过来急声道:“等等。”

    “怎么了,李芸燕同志,你对我的安排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补充?我是对你的安排完全否定。”

    李芸燕目光灼灼地看着曹安堂,义正言辞道:“曹安堂同志,我必须好好教育你了。你平常就是这么做工作的吗,你去到一个陌生的环境当中,就是要找几个当地同志安排好的群众,随意聊聊天,算作工作成绩?我告诉你,你这是走形式主义的歪风,犯了严重的工作方式方法错误。”

    听到李芸燕这番话,曹安堂就感觉好一阵头大。

    他只是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安排,怎么还上升到歪风错误的高度了。

    反观黑蛋、二愣子那仨孩子,好像第一次见到这种安堂叔被教育的场面,目光中闪动着异样的光芒,就差搬个小板凳坐在那,边吃瓜子边看热闹了。

    曹安堂脸上有些挂不住,张张嘴想说什么。

    可李芸燕一开口,哪会给他打断的机会。

    “我来祝口村,其实就是要看看基层农村的妇联宣传工作做的如何,这一路走来,没看到任何宣传标语也就算了,你还想剥夺我主动了解实情的权利吗?”

    “不是,李芸燕同志你……”

    “你闭嘴,不准说话。”

    李芸燕突然间的严肃,让曹安堂实在是感觉莫名其妙。

    但下一刻,眼前发生的一幕,让他隐约有些明白问题的根源出自哪里了。

    只见李芸燕快步向前,蹲在了妮子的面前,拿出干净的小手帕沾了点清凉的井水,轻轻在妮子的眼眶周围擦拭起来。

    “小妹妹,别害怕,告诉我,是谁欺负你了,让你哭成这样。”

    李芸燕的温柔与之前的严厉判若两人。

    妮子原本看到安堂叔被人训斥,感觉新奇,看得正起劲呢,万没想到那有些严肃的阿姨突然把注意力放在她身上了,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只能带着求助的目光看向她安堂叔。

    曹安堂也不知道该笑还是该恼。

    早听说李芸燕在县里展开工作的时候,对待那些欺凌虐待女童的家庭,从来都是严肃处理,绝不姑息放纵,救了不少女孩出火坑。

    今天一见果然如此,妮子只不过是双眼红肿明显刚哭过的样子,就引得这位年轻妇联主任那么情绪激动。

    兴许是误会他曹安堂做了什么吧。

    也罢,不管误会不误会的,有些事情还是要弄明白。

    曹安堂伸手左右开弓,把黑蛋和二愣子拉到面前。

    “你俩臭小子,说,是不是你们欺负妮子了?”

    “冤枉啊,安堂叔,我疼妮子还疼不过来呢。”

    黑蛋大声喊冤。

    再看二愣子,同样是一脸无辜:“安堂叔,我一晌都在练字,还有两页纸没练完呢,哪有时间欺负人。”

    “那你们说,妮子为什么哭得眼睛都肿了。”

    这话一出,那边妮子总算是反应过来,急忙解释:“安堂叔,不怪黑蛋哥和愣子哥,是我自己哭的。没,没人欺负我。”

    这么大的孩子,怎么可能没受委屈自己哭的。

    李芸燕扭头看曹安堂,俨然将那家伙当成是虐待女孩,还教唆女孩说谎的恶徒。

    曹安堂满心冤屈不好解释,只能朝黑蛋和二愣子瞪眼。

    黑蛋才是心里藏不住话的,大声喊道:“妮子你怕什么,没看出来这位漂亮姐姐是来帮你的吗。你不说,我说,是四爷爷欺负妮子了,说妮子学认字没有用,让她回家老老实实待着,不准和我们玩,要不然野惯了,以后嫁不出去,成了没人要的老姑娘。”

    “我不是老姑娘,我就是想学认字,我不要没人要……”

    妮子捂着脸哭泣。

    李芸燕心疼得将小丫头揽进怀里。

    对于妮子的遭遇没有谁比她更感同身受,想当初她还是孩子的时候,就因为家里人一句“出去野惯了,长大了没人要”,吓得整日里窝在家中,只能隔着门缝看外面那些男孩子嬉笑打闹。

    那时候的她什么都不懂,也实在想不明白,她的存在为什么会让村里人对她父母指指点点,会让爹爹无论看她做什么都没有半点好脸色。

    直到后来,她长大了,才终于明白,就因为她是女孩。

    那些外人口中“没种的货”,外人指点“绝代的户”,母亲因她在家中抬不起头,父亲因她在外面抬不起头。

    可她真的有错吗,她有的选吗,天生是个女孩就是十恶不赦吗?

    妮子的哭泣勾起来李芸燕的伤心往事,也有泪水悄悄滴落。

    旁边曹安堂和黑蛋那俩孩子大眼瞪小眼,实在不明白眼前这一幕到底是怎么造成的,是不是真应了妮子自己那句话,是她自己哭的,没人欺负她?

    曹安堂试探着往前迈一步,轻咳一声:“咳,李芸燕同志,其实妮子也不算受欺负的,就是村里长辈说她几句,不碍事……”

    “谁说不碍事!”

    “曹安堂,你难道不知道在思想封建的旧社会,有多少妇女就是因为别人的几句话,人生变了甚至连性命都丢了的吗。你难道不明白,言语上的伤害比身体上的虐打更可怕。”

    李芸燕起身看着曹安堂,就像是看阶级敌人一样。

    “我现在才发现祝口村的妇女解放工作比我想象的还要差劲,曹安堂枉你还是我来到这里之后认识的第一位同志,口口声声说会支持我的工作,你就是这么支持的?”

    曹安堂感觉冤枉,当然,其实也不算冤枉。

    从李芸燕来到曹县任职的第一天开始,曹安堂就明确表示一定会尽全力帮助和支持,可在县里的时候说的好好的,回到村里就完全变了个样。并非他故意隐瞒或者欺骗,实在是让他一个男同志去做妇女解放的工作,难度太大了。

    村里的大妹子、小嫂子能和别人开得起玩笑,与他曹安堂这个干部真开不起玩笑。

    而曹安堂作为祝口村唯一的党员,更不能和村里的女同志开任何玩笑。

    没有了融洽相处的机会,天然的隔阂又存在,他还是个年轻的光棍汉,天天敲开别人家的大门,找人家婆姨说话,这算怎么回事。倘若找些年长的大姑大姨聊聊天,保证不出三句话,就能绕到个曹安堂介绍对象的话题上来,直接让他败退。

    不是曹安堂的个人问题,而是村里的大环境造成这种局面。

    “那我来,就是要从根本上改变这种局面。”

    李芸燕听着曹安堂的解释,也终于意识到自己之前的硬性要求存在不妥,不再生曹安堂的气,而是斗志昂扬地振声说道:“革命工作从来都是从大处着眼、从小处做起,伟大领袖都说过‘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我就要做那个微小的火种,让妇女解放的熊熊烈火燃遍曹县的所有地方。曹安堂同志,之前我对你的要求过于严苛,是我的不对。但我还是要说,我的工作绝对不能像你刚才安排的那样开展,最起码不能是你把人喊来这里,让我们闲聊天。”

    “那你要怎么开展?”

    曹安堂是个不计小节的,更不可能对李芸燕之前的严厉态度产生任何不满,唯一想不明白的是,李芸燕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如何开展工作。熟悉村里情况的只有他,能够为工作开展提供帮助的也只能是他,而要他帮忙,不可避免的就是找曹兴民老太爷和明事理的几位村里妇女来这里,怎么可能还有其他的办法。

    正纳闷呢,就看到李芸燕轻轻拉住了妮子的手。

    “曹安堂,我都说了,要从小处做起,我的工作就从这位小妹妹身上展开。小妹妹,来,告诉阿姨,你叫什么名字。”

    面对妮子时,李芸燕表现得很是温柔。

    曹安堂倒是没怎么羡慕妮子的待遇,唯独对李芸燕的那番话心中产生质疑,既然是小妹妹,为什么还要称呼阿姨,这不是差辈了吗。

    没人知道曹安堂心里想什么。

    那几个孩子也不会反应过来称呼的问题,都是瞪大了眼睛看着李芸燕,妮子更是显得局促,小手抓着衣服角,低着头轻声回道:“阿姨,我叫妮子。”

    “我不是说乳名,是你的大名叫什么。”

    “大名?妮子没有大名啊。”

    妮子憨憨仰头。

    旁边的曹安堂急忙解释:“李芸燕同志,你可能不知道,村里的姑娘都是从小就没有名字的。等到该出嫁的年纪才会请附近的先生给起,起,起个名……”

    一句话没说到最后,曹安堂就有些结巴了。

    只因为李芸燕看过来的眼神,让他感觉到了某种愤怒的情绪正在酝酿。

    “女孩就可以没有名字的吗,女孩就要到出嫁的时候才能被随便起个名?这算是什么传统?曹安堂,我发现你这里思想落后的程度严重超出我的想象。我决定了,祝口村妇女解放工作的开始,就从给妮子起名字开始。走,带我去妮子家。”

    李芸燕牵着妮子的手向外走。

    黑蛋那个不安分的,则是拍着手追出去,还大声欢呼:“县里来的漂亮阿姨领导要给妮子起名字啦。”

    曹安堂当时就感觉一个头两个大,怎么也没想到,李芸燕一来直接奔着打破祝口村传统来的。

    给妮子起名不算什么大事,可改变村里的传统,怕是要引起来一番不小的变化啊。

    曹安堂加快脚步追出去,没跑出两步,猛然想起什么,扭头就看到二愣子还傻愣愣站在屋里。

    “安堂叔,我还有两页字没练完呢。”

    “呀,你个二愣子是真的楞啊。这时候还练什么字,赶紧去找太爷,告诉太爷县里的妇联主任来村里指导工作了。”

    交代完这句,曹安堂才快步往外追。

    二愣子有些恋恋不舍地放下手中铅笔,小大人一样叹息一声:“就不能让我安安静静的学习吗。”

    ……

第二十章 一九五二(下)

    祝口村不大,外面稍微有点动静,各家各户都能听见。

    村中间一户人家的堂屋里,曹业生倒背着手来回踱步,听见外面的响动,气得破口大骂。

    “小黑蛋子这个不安生的,又在外面瞎嚷嚷什么呢。是不是曹安堂回来了,我去看看。”

    说话间迈步向外走。

    刚从里屋出来的四婶子惊得连忙快走几步,一把拉住曹业生的胳膊。

    “当家的,你别去啊。”

    “为啥不去,我得找曹安堂好好问问,我儿子去哪了。栓子这都连着两个年头没回家过年了,还不就是他曹安堂惹的。他让我过不好,我也不让他好过!”

    曹业生依旧怒气冲冲向外走。

    四婶子使劲拽着他的胳膊,身子向后拱。

    “当家的哎,你可消停一会儿不。咱胳膊拧不过大腿,你这一去要是再让曹安堂给抓走,我可怎么过啊。”

    “死老婆子,你给我小点声,怕外人听不见是怎么着。我一个当老子的找儿子,这有什么错,我看谁敢抓我!”

    “当家的,你咋就不明白啊。以前别人说咱家栓子是反革命咱不信,可现在,你能不信吗。”

    四婶子说着话,一只手使劲朝里屋指。

    一道门帘遮挡了里面的一切,按理说曹业生家一儿一女,大姑娘早年出嫁已经不在村里,小儿子曹安栓离村两三年也没了踪影,这家里不该有别人的。

    可一声低微的咳嗽伴随着断断续续的抽泣声从里屋传出来,让曹业生本就恼火的心情,更像是火上浇油。

    说也说不出,骂也不知道该骂谁,甩开四婶的手,一脚踹翻个小板凳,闷声闷气往堂屋中间一蹲。

    “遭千杀的,全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一声怒骂,算是暂时止住了家里的乱糟糟。

    四婶子等了会儿,才小碎步来到曹业生身边,抓着曹业生的胳膊,压低声音道:“当家的,俺这几天也没闲着,想门旁敲侧击问了问别人。咱栓子的罪过八成是定下来了,就算反革命的罪没定下来,他这祸害人家姑娘的事,那可是事实啊。你这出去找曹安堂一闹,纸里包不住火,到时候抓走了你,再把那姑娘给带走。咱老曹家可就真的没人了。”

    “现在就是有人啊?”

    “人是还没有,可不还有种吗。”

    四婶子看曹业生已经平复下来,急忙凑过去,耳语几句。

    中年汉子原本气恼发红的脸颊,脸色变了几变,最后也不生气了,眉开眼笑。

    “好好,就这么办。我现在出去看看外面闹什么呢,要是没啥大事,吃了晌饭我就拉着粮食上县里,换点营养品回来。哈哈哈,只要能抱上孙子,我还愁什么。”

    大笑声中,曹业生迈步向外走,那真是心情好了,看什么都是顺眼的。

    左邻右舍的乡亲,此刻也是被刚刚黑蛋的叫嚷声吸引出来,恰好看到笑着冲他们打招呼的曹业生,全都有些发怔。要知道,自打小栓子那年离村,这位曹四叔可是从没有过笑模样的。

    “四叔今个儿是咋着了?难不成是小栓子回来了,那是不是得赶紧告诉安堂去啊。”

    “嘘,你小点声,真要是小栓子回来了,咱都得躲家里去。我可听说了,去年抓反动分子的时候,县里的队伍都没抓住小栓子,你说那小子是得有变得多狠了。”

    “别说啦,别说啦,赶紧去老罗家看看吧。可有热闹了,听说是县里的女领导找上门,要教育老罗呢。”

    “女领导?领导还有女的吗?”

    叽叽喳喳的议论声中,人群逐渐往老罗家那边汇聚。

    祝口村总共就巴掌大的地方,有点事谁也瞒不住,再加上黑蛋那小机灵鬼的大声宣传,大家很快就了解了个一鳞半爪。

    县里来了个女领导,要在村里开展工作,最先“开刀”的就是老罗家。

    那可奇了怪了,老罗家两口子那可是地地道道的老实人,这辈子除了种地吃饭生娃娃,连村子都没出去过几趟,哪能犯错误闹到县里的领导找上门。

    大家心里犯嘀咕,也是好奇女领导长什么样子。

    只可惜,等真正聚集到老罗家门前时,黑蛋那小子堵在门口,任谁出面都不让进去,哪怕是他亲爹曹安良出面,这小子都是义正言辞的一句:“安堂叔说了,关系到重要革命工作,闲杂人等不得入内,爹,你别逼我大义灭亲。”

    话说的没毛病。

    结果自然也是没毛病。

    黑蛋让他亲爹拎着耳朵,在全村人面前挨了一顿屁股竹板。

    外面挺热闹的,只是没人再想着往里走,虽然黑蛋说话不靠谱,但既然门关着,那就证明里面真有事。

    而老罗家里,气氛就显得严肃紧张了些。

    老实人罗庚规规矩矩站在堂屋中间,惴惴不安地看着曹安堂。

    罗嫂子一手牵着大姑娘,一手牵着二儿子,直勾勾盯着对面的李芸燕,心里想着是不是弄错了啥,这么个年轻姑娘哪能算领导。就算真的是领导,家里的小妮子咋又和这位女领导看起来关系挺好的。

    “大嫂子,我叫李芸燕,是县里的妇联主任,今天专门来祝口村指导妇女解放工作的。这是我的证件,您看一下。”

    李芸燕完全抛开了曹安堂,主动开口解释,还从带来的公文包里取出工作证递送到罗嫂子的面前。

    只可惜罗嫂子只能认得出那张薄薄的纸片上面,一个红五角星,和当年在村里路过的八路同志帽子上的星星一样,其他的一概看不懂。

    罗嫂子没敢伸手去接,还紧张的后退两步,拉着两个孩子躲到罗庚的身后。

    也就是她只有两只手,但凡还有个富裕的,肯定是要想办法,把女领导身边的妮子也给拉过来。

    罗庚也不认识字啊,不过,他认识人。

    身为当家的,女领导来了家里,不找他说话,反而对家里婆娘那么亲切,这有点让男人感觉脸面上挂不住,强压下一丝胆怯,张嘴道:“安堂,这,这咋回事。是不是妮子闯祸了?我教育她。”

    “别,罗大哥,不是你想的那样。”

    说实话,曹安堂比老罗好紧张呢。

    虽说妮子是你罗大哥的闺女,但现在有李芸燕这位妇联主任在,你要是敢无缘无故动妮子一根汗毛,谁知道会是啥后果,反正这位可是亲手抓获匪首燕子李三的,老罗你别把自己往火坑里推。

    曹安堂心里想到这些,忍不住擦擦额头上的冷汗,努力用最合适,也最能让罗庚明白的说辞来解释。

    “罗大哥,事情是这样。李芸燕同志来咱村是做妇女解放工作的,工作的第一步就是解放你家妮子。”

    “咋解放?你们要把妮子带到哪去?”

    曹安堂刚说出第一句话,罗庚就急眼了。

    妮子那是他闺女,你咋说解放就解放啊,你打算给解放到哪去?

    不是说全国都解放了吗,他闺女咋还碍着解放的事了?

    “不是,罗大哥,我说的解放不是要把妮子带走,是让你给妮子取个名字。”

    “取个名就算解放啦?”

    罗庚也迷糊了。

    当初曹安堂退伍回村,打跑了土匪,说解放了,他相信。

    后来土改,徐老财跑了,村里人人有地种,不用交租子,那是农民解放,他也相信。

    可今天,冷不丁来一句给妮子取名,解放他闺女,他真是无论如何也相信不起来。

    谁知没等曹安堂有更进一步的解释,那位女领导也开口说话了。

    “这位罗庚同志,我说的妇女解放,是指男女平等。就像你家男孩一出生就有名字,而妮子到现在连个名字都没有,这就是问题所在。所以,我来这里,要求你给妮子取名。同时也要求你同意,让这位罗嫂子跟着我学习《婚姻法》,了解新中国的妇女权益。”

    李芸燕吐字清晰。

    罗庚也听得清楚。

    只是这番话里,每一个断句老罗都知道啥意思,怎么连在一起说出来就完全不懂了呢。

    妇女解放他好像听谁说过,但那事和他儿子一出生就有名字啥关系。

    妮子没有名字,那全村没出嫁的姑娘可都没名字呢,咋就能联系上让他老婆学什么法。

    接触的信息不同,脑子里存储的知识不一样,导致李芸燕和罗庚之间的交流根本无法正常进行下去。

    这就好比现代人与古人谈论网络通讯一样,怎么可能被理解。

    曹安堂夹在中间也很无奈,索性来个最直接的办法。

    “罗大哥,你也别问那么多了,一两句话解释不清楚。总之,现在就给妮子取个名字。”

    “取个名就算完事了?”

    “对……”

    曹安堂下意识回答。

    谁知他一个字都没说利索,李芸燕立刻接上,道:“不对。取个名怎么能算完事,这只是开始。给妮子取名之后,我还要挨家挨户去走一圈,所有没名字的女孩,都必须有名字。”

    这话一出,曹安堂没觉得怎样,罗庚突然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嗨,我当是什么解放呢,可吓死我了。闹了半天,领导您来我们村,就是要给我们村里的女娃起名字的啊。安堂,这么简单的事,你咋不早点说清楚。反正名字早晚都是要取的,那都不算事。真是闹得我心里慌得哟,我还以为你们要把妮子给带走呢。”

    罗庚是个直性子。

    脑袋转不过弯来的时候,啥啥都紧张。

    可一旦心情放松下来,那真是做啥都爽快。

    “取名好说,安堂你和这位领导先坐,孩他娘你也别愣着了,赶紧给领导倒水啊。你说这事整的,给全村女娃起名字,还从妮子这丫头开始,安堂你说,俺这算不算是当上先进户了,回头能给俺发个奖状不?”

    老罗恢复了村里人惯有的热情。

    可曹安堂和李芸燕面面相觑,实在想不明白一个挺复杂的妇女解放工作,怎么到了罗庚这里,忽然变得很是简单了。

    “李芸燕同志,你看这?”

    “没关系,简单也有简单的好处。罗庚同志这样的理解其实也是给了我启发,以前我去其他地方做工作,开始的时候总是困难重重。我一直都以为是工作难做,现在看来是我的工作方法有问题。如果能抓住一个简单的突破点,其实把工作做到群众心坎里去,还是很容易的。我决定了,祝口村妇女解放工作的开头,就是给村里的女孩起名,起名之后就是教会大家写自己的名字。学会了写字,那就慢慢的能学会理解婚姻法。对,这是个很好的工作思路,我必须记录下来。”

    李芸燕自言自语,好像工作着迷了一样,拿出纸笔迅速记录。

    曹安堂似乎也有些感触,仰头思考自己在工作当中是不是也犯过类似的错误,或者是不是可以找寻简单却能深入人心的工作方法。

    罗庚有些尴尬,只能陪着笑,心中暗想不愧是县里来的,这说出来的话就是有水平,虽然他听着还是不太很明白。

    就在大家等待着李芸燕记录的时候,外面院门被人砸响,黑蛋有些稚嫩但穿透力极强的呼喊声传扬进来。

    “安堂叔,太爷来了。”

    曹兴民老太爷,已经九十多岁的年纪,身体还算健朗,在黑蛋和二愣子的搀扶下走进老罗家堂屋。老人家经历的多,理解的也是很透彻。曹安堂细细一解释,老太爷便止不住地点头。

    “是好事,得支持。当年八路军同志的队伍来村里歇脚,我就看见过人家队伍里的女领导,说话办事哪怕是打仗都不输给男人。巾帼不让须眉,女娃子也有好样的。”

    太爷一句话,算是解开了曹安堂的心结。

    在此之前,他还真担心连太爷都觉得妇女解放没必要,令李芸燕在村里的工作遇上困难。

    李芸燕那边记录完毕,同样听到了曹老太爷的话,激动上前两步,掺住老人的胳膊。

    “老人家,您的思想觉悟是真的高。比某些一直做革命工作的强出去好多呢。”

    话里有话。

    曹安堂尴尬地摸摸鼻尖。

    老太爷那么阅历丰富的人,哪能看不出些门道,笑呵呵摆摆手。

    “领导啊,我这棺材板都盖到天灵盖的人了,哪说得上什么思想觉悟。还是安堂这小子时不时找我念叨几句,我才能知道这么多。以后都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你们一起干工作,我这糟老头子就不多掺和了。但要是村里有谁不支持领导你的工作,让安堂去告诉我,我人是老了,可还能举得动手里的拐杖,打打那些不开化的脑袋。罗庚小子啊。”

    太爷话说到最后,扭头看向另一边。

    罗庚紧忙上前一步。

    “太爷,啥事?”

    “能啥事,人家女领导不都说了该咋办嘛。你不赶紧的给妮子取名,真等着人家许诺你发个先进户奖状啊?”

    罗庚那实在人,刚才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可你要真说发给他啥,这村里汉子指定是不好意思收的。

    李芸燕在祝口村的妇女解放工作,算是开了头,整个过程很顺利,当然也有点小曲折。

    那就是取名这种事情,可把罗庚这个“睁眼瞎”给愁坏了。

    本想着让太爷或者曹安堂帮忙,毕竟祝口村里识字多的人,就这两位。但人家县里来的女领导明确说了,女孩取名是妇女得到解放的标志,取名的过程就是一个思想解放和觉悟提高的过程,必须各家的男人给自家女娃起名,还不能随便取,只有记住这么费心神的过程,才能更深刻理解男女平等多么重要。

    这下子,不光是罗庚,整个祝口村但凡是家里有女娃没名字的男爷们们,全都“深刻”了。

    一群大老爷们凑一块,拧着眉头作难,不为吃不为穿,就为了自家孩子的名字,这也算是祝口村前所未有奇景。

    人群外一直看热闹的曹业生,看曹安堂不顺眼,连带着看李芸燕也不顺眼,暗地里冷哼:“取个名就平等了,带把的和不带把的能一样吗。瞎胡闹。”

    曹业生使劲甩甩袖子,转身离开,借了辆牲口车,拉上几袋粮食,朝县城方向而去,和上次土改时一样,就这么与祝口村改革发展的第二个大事件,擦肩而过。

第二十一章 一九五二(再)

    春雨后的夜,繁星挂满天,柳叶般的月牙从退散的乌云后面挣脱出来,散发着皎洁的光芒。

    曹安堂家的堂屋里,刚灌够油的煤油灯代替了桌上的蜡烛,正低头做工作记录的李芸燕感觉亮堂了些,下意识抬头,就看到曹安堂抱着两件厚衣服站在旁边。

    “李芸燕同志,这是安良嫂子和安俭嫂子刚送来的,说看你穿的单薄,怕你夜里受凉。放心,都是洗干净了的,你披在身上就行。”

    说话间,曹安堂弯腰把衣服放在板凳上。

    李芸燕伸手摸着厚实的衣服布料,夜微凉,心里却暖得很。

    “谢谢。”

    “不用谢的,那两位大嫂子还说了,李芸燕同志你来村里指导妇女解放工作,还是她们应该感谢你。”

    祝口村民风淳朴,欺压妇女的事情鲜有发生,但是一直以来的封建思想,导致妇女同志始终将家里男人奉作主。

    而人民当家作主的新中国,绝不能只是男人作主,只有男女平等了,女同志才能为祖国的各项生产建设做出贡献,提高生产力。

    这样的目标不是一朝一夕可以达成的,今天给村里所有女娃起名只是开始,接下来就是要进行认真的思想教育。任重而道远,未来必定是一片光明。

    李芸燕拿起一件厚衣披在身上,冲着曹安堂展现出温和的笑容。

    “曹安堂同志,我还要谢谢你对我工作的支持。”

    “哈,谢啥啊,革命同志之间无需道谢。李芸燕同志,你先忙。累了要休息的时候,告诉我一声,我提前走。”

    晚饭时,李芸燕这几天的食宿问题就已经安排好了。

    领导来了祝口村,谁也不会让她饿着的,住就住在曹安堂家里,床铺也是安良嫂子和安俭嫂子重新铺。而曹安堂只需要去徐老财家空着的柴房里对付几宿就行。

    该交代的都交代了,曹安堂平举着那小半截蜡烛出门去了院里,坐在院子当中石桌前,也拿出来纸和笔。

    一个小院,屋内屋外两个人,笔尖摩擦在纸张上的声音,就像一场动听的交响乐演奏。

    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李芸燕终于放下手中笔,长长伸了个懒腰。微一扭头,就能看到那个还在石桌前奋笔疾书的身影。

    蜡烛已经快要燃尽了,亮光越发微弱,惹得曹安堂眉头越皱越深。

    李芸燕急忙拿起煤油灯快步走出去,柔和的灯光就像是一只温柔的手抚平了曹安堂的眉心,他急忙快速写下几行字,随后放下笔浑身舒展,好像很开心能在蜡烛熄灭之前完成了工作内容。

    结果一抬头,才发现是李芸燕给他拿来了煤油灯。

    “啊,李芸燕同志,你是不是要休息了?那我这就走。”

    曹安堂急忙起身。

    李芸燕赶紧抬手虚压。

    “不不,我还不困,就是看你工作认真,怕没了灯光影响你的工作思路。曹安堂,你在写什么啊,看你刚才很苦恼的样子?”

    “哈,没有苦恼,是我感觉到自己水平有限,没办法用合适的语句去恰当形容当前的大好建设形势。县委于庆年书记安排我书写‘三五’的工作汇报,真的是难为我这个以前拿枪杆子的了。”

    曹安堂笑着解释。

    李芸燕则好像第一次认识曹安堂一样,带着惊奇和有些敬佩的目光看过来。

    “曹县的‘三五’工作汇报是你来写吗。我听说于庆年书记同志安排了几个工作能力极强的同志共同做这项工作,没想到你还是其中一员啊。”

    “不不不,我还有很大的需要进步的空间,不能算工作能力强。这是组织上对我的信任和考验,我肯定是要竭尽全力去做的。去年的镇反工作中,山东济南的同志形成了详细的工作报告递交上去,获得了伟大领袖的夸奖。今年的‘三五’工作,平原地区领导同志也提出要争先进,争取伟大领袖的重视,这才会安排写报告的工作。于书记同志既然安排我了,我不能退缩的。就是不知道我写的这些东西,能不能被伟大领袖看到。”

    曹安堂仰望北方,目光中充满憧憬。

    李芸燕看着曹安堂,一种崇拜的情绪迅速蔓延。曹安堂所写的东西,都有可能被伟大领袖看到吗,这可不是谁都会有的荣耀啊。

    “曹安堂同志,我要向你学习,没想到你做的工作是这么重要,比我的工作重要出去千百倍呢。”

    “哎?李芸燕同志,这我可就要说说你了。革命工作无小事,妇女解放和‘三五’工作都是为了走向社会主义以及未来的**打基础,都很重要。”

    “对,对,都重要。”

    李芸燕说着话,坐在了小石桌另一侧,拖住脸颊看着曹安堂。

    “曹安堂同志,你和我说说你的革命工作故事吧。之前,我也听于书记同志说起过你,说你是咱县里的先进工作者。徐州方面、济南方面好像都传来过消息,要把你调派过去,可你都拒绝了。这是为什么啊?”

    “这……”

    曹安堂的情绪突然变得有些低沉。

    自从去年县里的镇反工作取得良好成绩,无论是徐州的特派员还是济南的侦查员同志都曾向他和胡爱国表达过调任过去的意思。

    只是胡爱国那边,组织上考虑到他的家庭情况,不想让革命同志抛下妻儿远赴他乡,这才作罢。

    而曹安堂这边孤身一人,其实是最好安排的。

    可以说,只要曹安堂愿意,无论去济南还是去徐州都没有问题。

    但他依旧选择坚定地留下来,至于原因,其实县里的于书记同志也是知道的,更没有什么好隐瞒的。

    “我在等一个回信。”

    “等什么回信?”

    “等一段深刻革命友谊的回信。”

    “那你等到了吗?”

    “算是等到了吧。”

    曹安堂笑着,下意识伸手摸向怀里,可这一摸,顿时脸色剧变。

    信呢,信怎么没了!

    他腾的下站起身,扭头四下寻找。

    那四十八封写给梁怡的信,以及特派员同志寄来的信,怎么就没有了。

    今天这一天,带着李芸燕回村里,随后就是开展妇女解放工作,忙得一点空闲都没有,以至于完全忘记了信的事情。

    此刻突然想到,信却没有了,他哪能不着急。

    看到曹安堂慌张的样子,李芸燕也紧张起来,急忙问道:“曹安堂同志,你在找什么,我帮你找。”

    “我在找信。”

    “信,什么信?”

    “就是……”

    曹安堂看着李芸燕,记忆的闸门打开,猛然想起来,今天上午在妇联办公室的时候,伸手去接李芸燕的公文包,随手就把那些信件放在办公室的桌子上了。

    还好,有地可寻,不是丢了就行。

    他松了一口气,不免有些尴尬,挠头笑道:“没事,也不是太重要的东西。等回头我再自己找找。李芸燕同志你累了吧,要不你休息,我就先走了。”

    “别走呢,我还有好多事要问你呢。我看到你屋里墙壁上挂着的照片了,你还是解放战争的英雄吗。能不能和我讲讲战场上的故事?”

    “这……”

    “讲嘛,讲讲嘛。”

    李芸燕像个好奇心爆棚的小女孩,下意识伸手抓住曹安堂的手,就怕他跑了。

    曹安堂还真没想跑,只是第一次被女同志抓住手,那张脸腾的下就红了起来,傻愣在原地。

    他发愣,李芸燕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急忙抽回手。

    月夜下的年轻男女,全都心慌的好似有小鹿在胸口乱撞,曹安堂握了握拳,心里带了点怅然若失,但赶紧将某些歪心思从脑海里祛除,主动打破尴尬。

    “李芸燕同志,那我就给你讲讲战场上的故事吧。就从,就从济南战役开始说起。那是四八年的九月,十六号午夜,我所在的华野九纵……”

    像所有上过战场的人一样,曹安堂说起来战场上的故事,就根本停不下来。

    夜色越来越深,凉意渐浓。

    可他想起来那些过往就是满心的热血沸腾。

    “……再之后我们就到了徐州,那时候我们连就剩下我……呃?”

    曹安堂后面的话没说出来,扭头就看到李芸燕不知何时已经趴在小石桌上睡了过去。

    这位年轻的女同志,来到陌生的祝口村,开展了一天工作,怎么会不累的。

    曹安堂慢慢放下“指点江山”的手,蹑手蹑脚拿起来桌上的稿件放进包里,小心翼翼向后退,生怕吵醒了李芸燕。

    只是等退到门口时,回头看了眼,又觉得不妥,再轻轻走回来,伸手帮李芸燕将身上披着的厚衣服盖好,转身去往门外。

    但又是在门口回头,依旧觉得这样不行,第二次走了回去,轻轻推了下李芸燕的胳膊。

    “李芸燕同志,回屋睡吧。”

    轻声的呼唤,换来的是一声迷迷糊糊的呢喃:“别吵我,让我睡一会儿。”

    曹安堂心说,没不让你睡觉,可你得去屋里啊。夜里天凉,在院子里睡一觉,壮小伙都要变病秧子的,更何况是你这么个身子骨瘦弱的女同志。

    几次推搡,都不见李芸燕有任何醒过来的征兆。

    曹安堂觉得无论如何是不能把她放在这不管的。

    “李芸燕同志,我向马克思保证,绝对不是要欺负你。”

    说出这句话,曹安堂一咬牙一狠心,弯腰直接将李芸燕横身抱起,双臂尽量前伸,脑袋也是高高扬起,完全凭着感觉向屋里走。

    从小院到里屋,曹安堂就感觉比当年怀抱炸药包冲炮楼还紧张,万幸,革命终究会胜利的,总算是来到了里屋床边,小心翼翼将李芸燕放好,再把被子拉过来盖好。

    就这么简单的一个过程,却让曹安堂紧张得大汗淋漓,逃跑似的离开了自己的家。

    柔软的铺盖床上,脸红得像红苹果一样的少女,双眼紧闭,往被窝里面缩了缩。

    而月色下那个慌张离开的身影显得有些狼狈。

    一直来到村口,曹安堂的心绪才彻底平复下来。

    深吸了一口气看向周围,静谧的村子里各家各户早已经睡下,不会有人看到刚才那件事情,也就不会对李芸燕同志说三道四。

    想到这些,他挠头笑笑,迈步前行,只是去的方向并非徐老财家的老宅院,而是直接出了村子,来到村头土路和外面大路的接口处。

    路旁边沟里,高高的麦草垛子因白天的雨有些潮湿,曹安堂走近一点,轻咳了声,随后用低沉的声音呼唤道:“猛子?”

    话音刚落,草垛另一侧顿时闪身出来个年轻小伙子,相貌端正,身板笔直,手里提着一杆三八大盖,枪头上装好的刺刀在月色下反射着寒光,锃亮无比。

    “安堂哥。”

    小伙上前一步,啪的下立正站好。

    曹安堂欣慰地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猛子,辛苦你了。”

    “报告,保护祝口村村民,保护集体财产,为革命建设工作赴汤蹈火,不辛苦。”

    猛子,大名曹安猛,是曹安堂当上祝口村民兵队长之后,从村里挑选出来的最有能力的一个,当做祝口村下一任民兵队长来培养的。

    猛子也没辜负曹安堂的信任,两年来成长了许多,和村里人关系融洽,也通过学习认识了不少字,思想觉悟提高,更重要的是……

    “猛子,你的入党申请,上级党组织已经批准了。”

    “真的?”

    猛子激动的有些不敢相信。

    曹安堂笑得更开,抓着猛子的肩膀,震声道:“当然是真的。明后天的找个时间,和我一起去镇上,和其他村新入党的同志一起宣誓。”

    “是,保证不辜负党和国家和人民的信任!”

    猛子激动无比,曹安堂也跟着高兴,祝口村终于不再只有他一个党员,他在村子里的工作也算是后继有人了。

    那一刻似乎有很深的感触一样,欣喜之余认真说道:“猛子,成了党员之后,就要对得起自己的这个身份,带着全村人一起过上好日子,明白吗?”

    “明白。”

    “嗯,那就好。有你带领全村,我也就能放心的走了。”

    “走?安堂哥,你要去哪?”

    “我,我听组织上的安排。”

    曹安堂抿抿嘴,没再多言,有些事情他早就在做了,申请资料也递交上去了很久,只是组织上一直没有下达指示,他也不能擅自做决定。

    “算了,先不说这些。真等组织上安排了,我再来和你交接工作。现在,猛子你和我说说,今天有什么工作上的问题和特殊的发现吗?”

    “报告,村子的守卫工作一切正常,带动其他同志进步的工作进展不错,曹定元和曹定年两兄弟已经可以读懂简单的报纸新闻了。至于特殊的发现,安堂哥,我今天发现四叔他拉着几袋粮食出去,到现在都没回来呢,他是不是去找栓子哥了?”

    “小栓子!有没有在村子周围发现小栓子的踪迹?”

    “报告,没有。就是感觉四叔四婶都不太对劲,这些天四婶好几次找我,话里话外好像都是要打听栓子哥的事情。我把能说的说了,她也没咋样,就是整天关着家门,从不让外人进去一步。安堂哥你说四叔四婶不会也在密谋什么吧。”

    “哎,别胡说。没有实质证据,不准随便怀疑任何一名革命群众。”

    “是!”

    猛子认真点点头。

    可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曹安堂难免心中有些猜测。

    正思考的当口,远处毛驴车铃铛响,曹安堂和猛子齐刷刷看过去,那正往村子口这边走的人,可不就是四叔曹业生吗。

    曹安堂反应迅速,拉着猛子躲到麦草垛后面,审视的目光看着外面一切。

第二十二章 一九五二(转)

    进村的路上,小毛驴一走一晃,脖儿上的铃铛有节奏的鸣响。

    曹业生盘坐在驴车车板上,闭眼打盹,全靠毛驴自己寻找回家的路,倒是像极了神话故事八仙过海里的八仙之一张果老那副优哉游哉样子。

    但等临近了,便能看清他怀里还抱着两个小布包,一个口子封紧了不知道里面是什么,另一个也包的严实,可架不住东西太大,完全遮不住,明显就能看出来是四五根人手臂那么粗细长条棍子物体。

    草垛后隐藏的猛子下意识低头看了看手上那杆三八大盖,不由得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内心猜测到的,曹四叔带回来的是什么。

    曹安堂倒是冷静许多,始终盯着曹业生的一举一动,没表现出来任何异样。

    小毛驴就那么顺着村里的土路越走越远,最终完全消失在夜色下的村子里,没了踪影。

    这时候,猛子才终于按捺不住,急声说道:“安堂哥,刚才你怎么不让我拦住他啊。曹四叔带回来的是枪,枪啊,他这肯定是和栓子哥联系上了,又准备密谋什么呢。”

    猛子急得恨不能现在就冲进村子里来个人赃并获。

    可曹安堂却一点都不着急的样子,反而微笑着拍拍猛子的肩膀。

    “猛子啊,你这么紧张人民群众生命财产安全的思想很值得赞赏。但是,你的观察力还是不够细致,对情况的把控不够到位。不过没关系,这点缺点是经验不足导致的,时间和阅历会帮你慢慢成长起来,不碍事的。”

    曹安堂说的有些远。

    猛子听得也是稀里糊涂。

    “安堂哥,你啥意思啊?”

    “意思是你观察不够仔细,根本没看出来四叔怀里抱着的不是枪。”

    “不是枪是啥?那么长那么粗的,肯定是枪啊。”

    “错了,那是山药,咱那边临着的商丘地界特产,铁棍山药啊。”

    曹安堂让猛子刚才那紧张模样逗得笑合不拢嘴。

    他毕竟是上过战场的人,如果连是不是枪都分不清楚,早就让敌人给送走了,这份精准的观察力,猛子没个一两年锻炼是不可能比得上的。

    至于判断出是山药,一则是根据那东西的形状,二则是看曹业生回来的方向并非北边曹县县城而是打南边过来,再联系上猛子说四叔走的时候带走了几袋粮食,曹安堂便猜到,曹业生应该是出去拿粮食换了别的东西回来。

    猛子恍然大悟,可也有些气恼。

    “山药那东西多金贵啊,以前也就是徐老财家吃得起呢。四叔这是想咋,搞特殊化吗,自己开小灶?安堂哥,四叔家这两年可是从没去镇上征粮点交过一粒粮食。人家都是宁可受冻挨饿也要交粮捐粮支持前线,四叔他怎么这样啊。”

    “哎,猛子,你不能这么想。忘了去年我和你说过的濮阳事件检讨了吗。任何问题存在,那都是我们这些党员的工作没做到位,没能带动群众,凡事从自身找原因,不要先去指责别人。四叔这边的情况你先不要管了,等明天我去四叔家,再发动教育一下。”

    “哦。”

    猛子闷闷的答应一声,虽然知道安堂哥说的有道理,可他还是看不惯曹业生这种不积极的样子。

    曹安堂也不好多加指责,正像刚才他自己说的那样,凡事先从自身找原因,不能只是指责别人。

    再次拍拍猛子的肩膀,笑道:“好了,你继续站岗吧。记得下次多穿件衣服,夜里天凉,别冻着。”

    “放心吧安堂哥,我不冷。”

    “嗯。”

    曹安堂点点头,转眼的功夫看见麦草垛旁边伪装隐藏起来的自行车,不由得眼睛一亮。

    “猛子,你自行车借我骑一下。”

    “啊?安堂哥,你这么晚了要去哪啊?”

    “我,我出去办点事。”

    话不多说,从干草堆底下把自行车拖出来,骑上就走。

    不是曹安堂有意隐瞒什么,实在是这大半夜的跑去县里妇联办公室取个东西这种事情,他怎么好意思说出口。

    那些信件对他来说太重要了,就这么留在妇联办公室里,他不安心。

    让人看见了也没太大关系,怕就怕别人看都不看直接给他扔了啊。

    任何人一旦有心急的事情了,那都是片刻都按奈不住的。

    可等曹安堂真的再次来到县里妇联办公室的门口,看着门上的大铁锁,才深刻意识到自己耐不住性子是有多么不明智。

    也不看看这什么时间了,哪还会有人在。

    撬锁破门肯定不行,为了那些信去破坏公共财产的事情绝对不能做。

    曹安堂也只能使劲把脸贴在门玻璃上,透过门内玻璃上糊着的窗户纸缝隙,使劲观瞧,总算是看到了包着四十九封信件的报纸包还在李芸燕的办公桌边上放着。

    没被人扔掉,那就行。

    曹安堂长出一口气,悬着的心刚放下。

    突然间,一道手电光猛然照过来,随后就是中气十足的呼喊:“谁,干什么的!”

    哪怕不是贼,这种情况下也得被吓一跳。

    曹安堂惊得急忙转身,下意识抬手遮挡刺眼的手电光。

    不等眼睛适应强烈的光线,随后就听到脚步声临近,以及满是惊疑的问话。

    “曹安堂?怎么是你啊?”

    巧就巧在曹安堂偷偷摸摸做件事情还能让熟人给碰见,看清楚对面站着的是电母,他脸热的估计能烫熟个鸡蛋。

    “典,典窈窈同志啊,你还在工作呢?”

    曹安堂支支吾吾打声招呼。

    典窈窈就是电母的真名,据说是当年徐老财给取得的名字,取自“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很不幸,这么好听的名字好像没能拯救了电母。

    “对,今天轮到我负责以妇女同志的身份参与县政府夜间巡逻保卫工作。哎,曹安堂同志,你这么晚了怎么还在这里?”

    “我,呃,我是来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给李芸燕同志带回祝口村的工作用品。”

    虽然说谎不是好同志,可让他坦白说,他一个大男人,大半夜的跑到妇联同志工作的地方,找寻他给其他女同志写的情书。

    抱歉,曹安堂真没这个脸。

    万幸,遇上的是电母,大家也算熟人了,知根知底也不会过分怀疑曹安堂什么,只可惜这么晚了,有办公室钥匙的同志早就回家休息。

    电母很贴心地问,要不要将那位同志喊来开门。

    曹安堂赶紧说不用。

    电母又贴心地问,李芸燕同志需要什么,等明天她通知人送过去。

    曹安堂更不敢答应了。

    最后只能是指着门内,轻声吩咐一句。

    “典窈窈同志,李芸燕同志的办公桌上有一些用报纸包起来的信件,那很重要,请你一定要告诉这里的工作同志别随意扔掉,等我有时间了会再过来取的。”

    “好的,曹队长,保证完成任务。”

    电母震声回应一句,这半夜里感觉都能把玻璃给震碎。

    曹安堂可不敢继续待下去,引来更多人的注意了,唯有急急忙忙离开,再骑上自行车,背着满天星辰无奈回村。

    接下来的几天绝对是祝口村有史以来最热闹的几天。

    全村的男人下地干活,全村的女人包括女孩都被李芸燕召集到徐老财的老宅子大院里,开展《婚姻法》知识的学习。

    等男人们从地里回来,继头一天给家里女娃取名那次深刻思想解放之后,那就是第二次深刻意识到妇女解放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回家没饭吃了。

    都在学习,没有人做饭,你说这咋整。

    有些脾气暴躁的跑去妇女解放课堂现场准备拉自家婆娘回家做饭,结果去了就没能回来,让村里七大姑八大姨摁住,一起学习。

    曹安堂的个人生活也因为李芸燕的到来,有了些小小的变化,每天夜里两人一起交流工作心得,书写工作记录,写完了就是李芸燕坐在庭院里,不厌其烦地听曹安堂一遍遍讲述战场上的故事。

    虽然这几天,整个村子的生活状态出现了小小的偏差,但是这种妇女集体学习的过程,却给以后祝口村的生产建设带来了巨大的好处。

    老罗家的大妮子罗婕也成为李芸燕指定的祝口村第一位女入党积极分子,小妮子罗芳也被允许和黑蛋、二愣子一起,按时到县里的学校学习。

    “罗解放”姐妹两个的人生,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发生了之前完全不敢想象的变化。

    全村一片欣欣向荣,但唯独一户人家,始终大门紧闭,从来都不会参与村里的集体事件。

    这一户就是曹业生曹四叔一家。

    曹安堂和李芸燕都共同去过四叔的家,打算分别教育带动一下这老夫妇两个,可惜,他们连进门的机会都没有,就让曹业生给骂了出来。

    事情没办成,可曹安堂也发现了一丝不对劲。

    那就是挨骂的过程中,分明看到四叔家院里晾晒着几件年轻女人的衣服。村里大婶子和小嫂子之间的着装有什么差别,曹安堂还是能分辨出的。

    可问题是四叔家一儿三女,三位姐姐早好多年前都嫁了出去,也就是逢年过节会回来,唯一的儿子曹安栓这都两年多没着家门,那年轻女人的衣服是从哪里来的。

    这点不寻常隐隐压在曹安堂的心里,他就想等着李芸燕的工作结束之后,再带领猛子他们好好登门找四叔问清楚。

    可没等李芸燕在祝口村的工作进入尾声,一次意外突然降临。

    这一天傍晚,祝口村妇女大会的会场,照旧进行一天的学习总结,村里的男人们乐呵呵地来听个热闹,黑蛋那小子突兀的喊话就猛然传进所有人耳中。

    “安堂叔,不好了,打回来了,雷公电母打回来了!”

    众人齐刷刷扭头,就看到黑蛋牵着妮子的手一路狂奔过来,到了门口,气都喘不匀,就指着村口的方向急声道:“安堂叔,你快去看看吧。雷公电母回来了。”

    祝口村村民绝对不会忘记,曾经帮助地主徐老财一起欺压过他们的人。

    但今时不同往日,没有谁比曹安堂和李芸燕更清楚,现如今的雷公电母已然是县里的革命积极分子。

    “打回来”这种说法,肯定不真实。

    一定是有什么紧急事情,才会让那夫妇两个一起找来祝口村。

    “大家别慌,会议就暂时开到这里吧,该回家吃饭休息的都回去吧,我和李芸燕同志去看看。”

    曹安堂一句话安抚住众人,回头朝着李芸燕示意一眼,两人话不多说,急急忙忙快步去往村口。

    县里于庆年书记同志的吉普车就停在村头,电母一脸着急的样子,远远看到曹安堂他们出来,赶紧迎上去两步。

    “李主任,于书记派我们来村里接你。这次是有重大事件,好像是青岛那边爆发战斗了。”

    听到这话,李芸燕的脸刷的下变得惨白。

    作为从青岛调派来的同志,没有人比她更清楚青岛的情况,自从北方战事一起,地处渤海湾附近的青岛港就始终承受着敌军飞机轰炸的威胁,如今说爆发了战斗,难道是敌人已经猖狂到开辟第二战场了吗。

    李芸燕满心慌张失了方寸,原地转了两圈才冲着电母忙不迭点头道:“好,我,我拿上东西,稍等我一下。”

    说完转身就要往村里走。

    旁边曹安堂真是又急又气。

    “李芸燕同志,这都什么情况啊。你先去县里,我帮你拿东西,随后就到。”

    说着话,和电母一起把还处于懵圈状态的李芸燕推上车,雷公迅速启动车辆,绝尘而去。

    曹安堂更是不敢耽搁。

    他很清楚战争的可怕,如果青岛那边真的被敌人空中轰炸,甚至是有大部队登陆,最恶劣的估计,那就是青岛失守,胶济铁路落入敌人手中,直入山东济南,北上就是危及国家中心,南下就会侵略国家腹地。

    又是一场谁都不能退缩,必须迎难而上的战斗!

    曹安堂一路奔跑回村里,也顾不上各家各户带着紧张心情看向他的目光,第一时间找到猛子。

    “猛子,我现在要去县里,很大可能性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我回不来,村里的守卫工作就交给你了。记住,无论发生任何事情,牢记你是党员,保护人民群众是你的第一要务。”

    猛子只来得及点点头,曹安堂那边便已经奔向家的方向。

    李芸燕来的时候,就带了个公文包,很好整理。

    曹安堂收拾好文件和一些个人用品,将包挂在车把上,骑上车就走,东北方向的天空一朵乌云遮蔽过来,朝着西边傍晚夕阳的余晖压了过去。

第二十三章 一九五二(折)

    黑暗即将到来,好似要把整个大地吞没,但随着啪的一声轻响,曹县县政府小楼楼顶上的两个探照灯同时亮起,耀眼的光芒让一切黑暗荡然无存。

    大院广场上,县驻兵团、县医疗院以及县安全科等众多部门的无数年轻工作人员列队站立,小楼门前高台上,于庆年书记震声开口:“各位同志,刚刚县指挥部接到消息,山东地区青岛港遭受了敌人惨无人道的细菌炸弹袭击,无数人民群众的生命健康正在遭受严重威胁。经过县指挥部和党委会一致决定,今晚就派出精锐人员前往青岛港支援。给大家两个小时的时间做准备,两个小时后统一在这里集合,上前线!”

    简洁直白的动员讲话,随着一声“解散”,所有人分散开去,处理个人事宜。

    胡爱国走在人群中,四处寻找一番,加快脚步冲到一群妇女同志聚集的地方,拉着胡嫂子就走。

    “孩他娘,快回家,帮我准备几件换洗的衣服。”

    “准备衣服?胡爱国你想干什么,这次支援前线的名单里可没有你。”

    “没有我,我也得去。哪里需要就到哪里去,这是我一个**员该有的觉悟。”

    “那你去了,咱家建国怎么办?”

    “不是还有……等等,孩他娘你什么意思,你也要去?”

    “我当然要去了。”

    “胡闹,你瞎凑什么热闹,刚参加工作几天啊,你还想上前线?支援前线的名单里连我都没有,更不可能有你了!”

    “胡爱国!你去前线就是国家需要,我去就是瞎胡闹吗?我现在已经是县医院的一名医护工作人员了,反细菌战的行动没有你可以,不能没有我。而且我已经递交了申请书,我们几个妇联的同志都要去的。”

    “你,那你去了,咱家建国怎么办?”

    胡爱国两口子面面相觑,之前完全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问题。

    周围人群来回奔走忙碌的喧闹场景,就像他们此刻内心的挣扎一样,无比复杂。

    一道熟悉的身影风一般从他们身边掠过,匆匆赶来的李芸燕直奔县政府小楼书记办公室,顾不上合适不合适,喊着报告直接推门而入。

    刚回到办公室的于庆年扭头看见李芸燕,镇定的抬手虚压。

    “李芸燕同志不要慌,目前的情况还不是最危急的。几个小时前,县指挥部收到消息,青岛港遭遇了细菌炸弹袭击,伤亡情况不明,但敌人还没有猖狂到直接展开地面作战的地步。组织上考虑到你是从青岛来的,对当地情况比较熟悉,希望你能带领我们县的支援队伍前去展开工作,所以我才急忙让雷震和典窈窈同志去接你。”

    于书记的迅速解释,让李芸燕的心绪终于平复下来。

    “报告,我没问题,一定完成组织上交代的任务。”

    “很好,李芸燕同志,这次去往青岛你和县警卫连王成水同志共同担任指挥,这里是支援前线的人员名单,你看一下。当然,肯定会有其他同志主动要求跟随队伍的,路途当中你一定要做好人员统计工作,我希望你们能一个不少的凯旋。”

    “是!”

    李芸燕神情郑重地双手将那份名单接过来,刚要转身离开,于书记又开口问道:“曹安堂同志有没有和你一起回来?”

    “报告,曹安堂应该还在赶来的路上。”

    “那好,等他到了,让他立刻来我办公室。”

    “是。”

    李芸燕带着相当复杂的情绪转身出了门,她其实很想问一句,曹安堂会不会和她一起去青岛,可是看到那支援前线名单上并没有曹安堂的名字之后,她又强压下所有情愫不考虑这个问题。

    青岛港现在情况不明朗,谁敢保证这一去没有任何危险。

    组织上既然没有将曹安堂列入名单之内,肯定是有所考虑,绝不是她可以过问的。

    回到妇联办公室里,坐在椅子上,很长一段时间,她的大脑都是空白的。

    自从去年被调派来曹县,她就做好了长期工作的准备,万没想到意外来的是这么突然。

    她放不下刚刚有个良好开头,还没有完全展开的妇联工作,也放不下这些日子朝夕相处的曹安堂。

    愣怔了好久,直到房门被人猛然推开的声音,将她的注意力吸引过去。

    曹安堂满头大汗的冲进来,将李芸燕的公文包送到桌前。

    “李芸燕同志,我刚刚在外面听说了,青岛港遭遇袭击,大家都在准备过去支援,你是不是也要回去了?”

    “是,是的。”

    “那好,我陪你一起去,稍等我一下,我去县指挥部打个报告,汇报一下祝口村的后续工作安排。”

    曹安堂没有太多的想法,转身便往外面走。

    那一句“我陪你一起去”,令李芸燕很是感动,可她还是急忙起身大声道:“等一下,曹安堂,支援前线的名单里没有你。”

    “没有我?怎么可能!”

    “你别管可能不可能,刚刚于书记交代了,等你到了,立刻去他办公室。”

    “我,行,我现在就过去。”

    曹安堂答应一声,快步出门。

    整个县政府小楼,气氛安静肃穆,有些没出现在支援前线名单上的同志在宣教科争相递交申请,县驻兵团的众多年轻战士来不及回家,就在走廊里席地而坐,写几句留给家里人的话,等待统一收拢寄送回家。楼外面人声嘈杂,县警卫连连长王成水指挥调动全县所有运输车辆,清点随行物资。

    到处都是一片忙碌景象,也是在这种紧张的气氛中,曹安堂敲开了书记办公室的门。

    “报告!”

    “曹安堂,来。”

    于书记挥手示意曹安堂进门,首先开口问道:“当前的形势你了解了吗?”

    “报告,我已经大概了解,青岛港遭遇袭击需要我们支援。可是我想问,为什么支援前线的名单上没有我。”

    这话一出,于书记微微叹了口气。

    之所以让曹安堂来这里,要解决的就是这个问题。

    “曹安堂同志,让谁去前线,不让谁去,组织上都是经过慎重考虑的。没列入名单,不代表就是打压革命同志的积极性。你的情况,组织上了解,我也了解,你自己更了解。关于你一直申请调往禹州参加工作的事情,禹州方面始终没有回信,这种情况下,你还要不要去青岛?”

    这一问,便是直接问到了曹安堂的“软肋”。

    其实,两年前,曹安堂就递交了去往禹州参加工作的申请,之前拒绝了徐州和济南两方面的调任正是这个原因。

    可两年来,这份申请答复就好像他等待梁怡的回信一样,遥遥无期。

    “曹安堂同志,你现在是我手下的兵,也是我最看重的兵,你的申请,我一向都是关注的。而且,组织上不会压制任何一名革命同志的个人意愿和正当要求。我现在问你,如果你去了青岛,恰好禹州方面又有了回信,你该怎么选择?”

    曹安堂沉默了。

    于书记叹了口气,说道:“还有一个小时,前往青岛的队伍就会出发,你好好考虑一下吧。无论你做出什么样的决定,我都会尊重你的选择。如果选择去青岛,那就直接找李芸燕同志,她是这次行动的指挥员。”

    说完这番话,于书记挥了挥手。

    曹安堂带着复杂的心情,转身出门。

    ……

    一场酝酿了好久的雨,终于下了起来,好似要给当前的紧张气氛再蒙上一层迷离的光影。

    妇联办公室里,李芸燕依旧坐在办公桌前,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这里等待什么,总之就是听见有人推门而入的声音时,迅速起身,张口就喊:“曹……呃,典窈窈同志,是你啊。”

    看见走进门的人是电母,李芸燕的心情难免有些失落。

    电母也是一脸的落寞神情,踌躇着上前几步。

    “李主任,对不起,我要去青岛的申请没有被组织上同意,可能,可能没办法再跟着你一起工作了。”

    电母说着话,有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自从被李芸燕等妇联同志解放之后,电母就全身心投入到革命工作当中,处处争先进,可没想到这一次她落后了。

    “都怪我,都怪我以前帮着地主阶级欺压人民群众,成分不好,要不然组织上也不会驳回我的申请。”

    电母满心的自责。

    李芸燕急忙上前抓住电母的手。

    “典窈窈同志,你别这么说,历史问题是谁也无法改变的。可你能改变自身,积极投身到革命工作当中,那就是好同志。你的入党申请书,我已经帮你递交上去了,我就是你的入党介绍人,你什么情况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不要妄自菲薄,更不要说什么成分不好。组织上之所以驳回你的申请,肯定是考虑到了你的个人家庭状况,你的孩子还没断奶啊,革命工作不能让孩子没了娘的。”

    李芸燕的解释,顿时让电母眼中的泪水止住,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李芸燕。

    “李主任,你说的是真的吗,我真的能入党?”

    “能,一定能,只要你坚持革命本心,党组织一定会对你敞开怀抱。这一次不能和我一起去前线没有关系。祖国处处都是前线,各项革命工作都需要革命同志去做,相信自己,加油!”

    “是,我一定不会辜负李主任的信任,更不会辜负组织上的信任。”

    电母抬手擦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好似焕发了新生,脸上也绽放出灿烂的笑容。

    “李主任您先忙,我这就去外面,协助其他同志为支援前线的同志做好准备。”

    说着话,电母转身就走。

    只是走到门口时,突然想到了什么,急忙转头指了指办公桌上的一个报纸包。

    “李主任,有件事我一直忘了告诉您。那天晚上曹安堂回来特别嘱咐过我,桌上的那些信件特别重要,您别忘了收拢好。”

    “信件?”

    李芸燕有些迷惑,下意识扭头看向办公桌边,那个包好的报纸包又被人用红线绳捆扎起来,就放在最显眼的位置,她回来这么久却一直没注意到。

    想问问电母那些是什么东西,可电母已经出去工作了。

    她只好迈步回来,拉开线绳,打开纸包,刹那间,厚厚的一沓信件跃然入目,随手拿起来最上面的一封,已经开口的信封,挡不住信纸滑落而出。

    李芸燕弯腰捡拾,自然而然就看到了上面所写的一切。

    字里行间表露出来的信息,那是任何人看到都会为之动容。

    咔哒!

    军靴踩在水泥地面上发出的声响惊动了李芸燕,她急忙起身,将手中的信纸压在桌上,回头看过去。

    王成水王连长带着一身雨水走进来,四下看了几眼,急声问道:“李芸燕同志,曹安堂没在这吗?”

    “曹安堂?他,他去于书记办公室了啊。”

    “可于书记告诉我有可能在这里找到他啊。”

    “怎么了,曹安堂不见了吗,出什么事了?”

    李芸燕着急询问。

    王成水赶忙挥挥手安抚道:“没事,别急。就是组织上对曹安堂同志申请调动的事情给出回复了,于书记让我赶紧把调动函给他送来呢。这小子啊,两年了都在申请往禹州去,今天总算是见到结果了。这样吧,李芸燕同志,你帮我把调动函给他,我还有工作没做完呢。”

    说着话,王成水将信函放在桌上,转身离开。

    还有一个小时就要出发了,作为这次支援队伍的指挥,王成水还有很多工作要做,特别是这场来的很不是时候的雨,竟然还有越下越大的趋势,实在是给准备工作造成了不小的麻烦。

    县政府大院里忙碌的人影越来越多,那些解散之后回家的人逐渐回归,雨夜里时不时回荡着众人搬运东西的口号声。

    那么多人脚步不停,偏偏在县政府小楼侧方屋檐下,有个人已经安静站立好久了。

    曹安堂撩起来裤腿,看着小腿处枪伤留下的伤疤,思绪好像回归到那个战火年代,眼前是一位身穿白衣的年轻姑娘,细心为他包扎伤口。

    猛然间,思绪回归到眼前,他甩手将烟头扔进雨水坭坑里,毫不犹豫地朝楼内走去。

    “报告,曹安堂申请参加支援青岛港行动,请李芸燕指挥员同志同意。”

    一声喊话,在妇联办公室的门内门外回荡。

    坐在办公桌前的李芸燕猛然抬头,这次出现在她眼前的终于是她一直在等待的曹安堂,可她的心情却与之前截然不同。

    “李芸燕同志,于书记告诉我,我没在支援前线名单里,要想参与这次行动,必须征得你这位指挥员的同意。请同意我的申请。”

    曹安堂再次震声开口。

    李芸燕已经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的心情了,愣愣地看着曹安堂,好一会儿才嘴唇蠕动着发出声音。

    “曹安堂,你,你愿意和我一起去青岛?”

    “我愿意。”

    “可是你之前不是一只申请调动去禹州吗,现在组织上已经……”

    “不管组织上有任何决定,这一次我都要坚持去青岛,身为革命工作者必须将国家和民族的利益放在首位。”

    曹安堂没等李芸燕把话说完就郑重表达自己的想法,他也没想过组织上已经同意了他之前的申请,只是单纯以为于书记同志将他的情况告诉了李芸燕。

    可就算知道了又能如何,他刚才的话已经表明了心意。

    兴许是觉得气氛有些严肃,曹安堂还主动弯弯腰,轻笑道:“李芸燕同志,我们这次去青岛是做支援工作的,又不是展开真正的战斗,有可能永远回不来了。等到青岛的局势稳定,我们再听从党组织的安排,一起回来继续祝口村的各项工作。再说了,虽然你是从青岛来的,可让你回去参加那么危险的工作,我不放心,我想保护你。你放心,我保证不给你拖后腿。”

    本以为这番话能让李芸燕笑一笑。

    可事实是,李芸燕听到她这番话之后,突然抬手遮住了眼帘,好似有泪水从脸颊上流淌下来。

    曹安堂慌了,赶紧迈步上前。

    “李芸燕同志,你怎么了。”

    “我没事,我,我……”

    李芸燕支支吾吾说不出话,只是一直挥手不让曹安堂靠近过去,使劲抹掉眼角的泪水,她才重新抬起头,带着一丝艰难的微笑轻声说道:“曹安堂,谢谢你。”

    “哎,革命同志之间不将感谢的话。”

    “嗯,革命同志之间不说感谢的话。可是,曹安堂,我忽然想起来,我还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东西落在了你家里,你能不能现在回去帮我拿来。”

    “啊?什么东西,很重要吗?你别误会,我不是不帮你,是我现在回去的话,怕赶不上队伍出发啊。”

    “没关系,我等你。”

    李芸燕看着曹安堂的双眼,轻声说出这句话。

    曹安堂猛力点点头:“好,我知道一条回村的近路,我这就回去,一定尽快赶回来。对了,李芸燕同志,是什么东西啊,你放在哪了?”

    “是……反正就在你床头的被子下面放着,你拿到就知道了。”

    “好,等我。”

    曹安堂不疑有他,转身快步向外奔跑。

    夜雨中,那个逆着大院人群骑上自行车就走的背影,好似一幅特殊的画面,永久定格在李芸燕的眼中。

    她默默低下头,从窗边退回来,将那四十九封信件重新包好,拿起纸笔,点滴泪水再次从脸颊上滑落。

    片刻之后,一张折好的小纸条压在信件包下面。

    李芸燕缓缓起身,拿起那份曹安堂的调动函,朝着于书记办公室走去。

    雨越下越大了,回祝口村的那条近路充满了泥泞,曹安堂却不惧任何坎坷,栉风沐雨,砥砺前行。

    三年前,孟成找到他的时候,他就像希冀着投身北方战场,只可惜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最终留在了家乡。

    今天终于再次有机会去往前线,虽然只是去青岛港,距离北方战场还很遥远,可这已经是他再一次有机会,可以和曾经大三连的战友共同为一场战争的胜利而奋斗。

    他的心是激动的,他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在滚烫沸腾。

    来到最后一段自行车都无法穿越过去的林间小路时,他直接纵身一跃跳下车子,一时间站立不稳摔进泥坑,不管不顾再次爬起来,朝村子里狂奔。

    雨夜的祝口村格外安宁,家门遥遥在目,曹安堂奔行的速度再次提升。

    可就在这时,一声女人痛苦的喊叫仿佛可以撕裂雨幕一般,传进曹安堂的耳中。

    他猛的停下脚步,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

    那里正是曹业生的家。

第二十四章 一九五二(终)

    曹业生家的院门紧闭着,遮住了外界一切目光,却遮不住那一声声痛苦喊叫从里面传出来。

    哗啦啦左邻右舍院门打开,不少人跑出来站在雨中四处查看。

    猛子更是一边穿衣服一边朝这边奔跑,远远看到曹安堂,先是一愣,随即冲到近前。

    “安堂哥,出什么事了?”

    “不知道,声音是从四叔家传出来的,去,砸门!”

    猛子二话不说快步过去,挥舞起来硕大的拳头就要砸门。

    可没等拳头落下去,哗啦啦院门开启,一个中年妇女慌里慌张向外跑,四婶子在后面追着,死活抓住那中年妇女的衣角。

    “常大嫂子,你不能走啊,你一走这可就是两条命啊。”

    “不行不行,赶紧送医院吧,孩子个头太大生不出来,难产,我也没办法啊。”

    那常大嫂子使劲甩开四婶子继续往外跑。

    这一转头就看到外面瞪着一双虎目的曹安猛,吓的惊叫一声,腾腾后退两步,直接跌坐在院门堂里。

    曹安堂也走到近前,打眼一看,那人不是邻村的接生婆常大妈吗,附近几个村子谁家孩子出生,可都是要找常大妈来的。

    难道……

    “四婶子,怎么回事?”

    曹安堂厉声质问。

    四婶这才瞧见门外已经围聚了不少人,吓得脸色惨白,止不住后退。

    与此同时,西屋里的曹业生冲出来,看见曹安堂已经一只脚跨进门内了,那也掩饰不住内心的慌张,急匆匆跑过来,抬手就往外推人。

    “出去,都出去,我家的事情用不着你们管!”

    “曹四叔,你家里到底藏了什么人,刚才的声音又是怎么回事?”

    “我说了,不用你们管,都给我滚。”

    曹业生扯着嗓子怒骂,可他声音再大也大不过家中里屋内传出来的又一声痛苦喊叫。

    曹安堂哪还顾得上那么多,推开曹业生迈步就往里走。

    “猛子,把四叔控制住!”

    猛子上前直接拦腰抱住曹业生。

    壮小伙的力气哪是半大老头可以比的,曹业生一边挣扎一边怒骂,四婶子也是连滚带爬回来使劲拉扯曹安堂。

    “不能进去,你不能进去啊。女人家生孩子,男人不能看的!”

    就这一句话,让曹安堂跨进门的一只脚猛然顿住。

    果然是有妇女生产,难怪常大妈会在这里。

    曹安堂怒气冲冲扭头:“四婶子,屋里到底是谁?谁家的女人?”

    四婶子这时候却使劲摇头不说话了,曹安堂无奈,冲这外面大声呼喊:“哪位嫂子在外面,快进来!”

    这一下院门彻底打开,安良嫂子和安俭嫂子齐刷刷冲进去,片刻之后,又是共同脸色煞白的跑出来。

    “安堂,是,是长秀!”

    “谁?长秀?”

    别说曹安堂了,在场的所有祝口村村民都懵了。

    长秀这个名字谁也不陌生,那个被徐老财从外面买回来当童养媳的姑娘,早两年前土改的时候,就随着徐老财一家人离开彻底没影了。

    怎么会在今天出现在曹业生的家里,还要生孩子了?

    曹安堂弯腰,一把将四婶子从地上拎起来,怒声质问:“四婶,快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哎呀,老天没眼啊,让你个遭千杀的曹安堂害俺儿子成了反革命,俺好不容盼着个孙子来,这又要没啦。”

    四婶子嚎啕大哭。

    那边曹业生更是跳着脚直骂:“曹安堂,我孙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拼了这把老骨头也要和你一起见阎王!”

    骂声、哭声和长秀痛苦的叫声在雨夜下交织。

    到了这时候,事情的经过还不够明朗吗。

    当年土改,徐老财一家跑了,长秀被小栓子带去了县城,住在他姐夫韩立国的家里。

    去年的镇反工作中,小栓子下落不明,韩立国也因为渎职被处分。

    无处可去,无家可归又身怀六甲的长秀,只能随着大姐曹芸趁着过年的那会儿功夫悄悄回了祝口村,一直藏在家里。

    这种事情,曹四叔不敢和外人说,四婶子也是提议等孩子出生,瓜熟蒂落谁也挡不住的时候再不隐瞒,之前四叔拿粮食换山药那些营养品也是给他等待出生的孙子用。

    但谁能想得到,孩子今夜出生,四婶子哪怕是偷偷把常大妈请来,也解决不了难产的问题,更是死活也捂不住长秀的嘴,让那痛苦的叫声把所有人都吸引了过来。

    人是越来越多,可场面却安静的可怕。

    所有人都盯着曹安堂,现如今也只有曹安堂该知道怎么解决这么棘手的问题。

    又是一声喊叫,将曹安堂从震惊的情绪中拉扯回来。

    “都别愣着了,听我指挥。猛子赶紧套辆驴车来,快!常大妈,你既然来了也别推卸责任,四婶子,两位嫂子,你们一起想办法给长秀武装好了,赶紧送镇卫生院。快,都动起来,谁家有铺盖的就拿过来应应急,没事的人都别在这围着了,回家,回家!”

    曹安堂一番话,可算是让大家找到了主心骨。

    曹业生也顾不上去骂曹安堂了,什么事情都比不上就他孙子的命重要,忙不迭跟着猛子一起去套驴车。

    屋里的事情,曹安堂帮不上忙,唯有咬咬牙顶着大雨先跑去自己家里。

    里屋的床铺上,被子叠的整整齐齐,一伸手就从床头铺盖下面摸到个布包。

    曹安堂也顾不上看看里面是什么了,随手揣进怀里,转身再度跑出去。

    等他找到自己的自行车,又举着车子穿过树林,再回到村里的时候,长秀已经被几个村里妇女保护着躺上了驴拉板车。

    “猛子,你驾车,跟我走!”

    说着话,曹安堂骑上自行车前面带路。

    长鞭挥舞,驴车前行,村里各家各户翘首观望,内心情绪说不出的复杂。

    从村里到镇上,一路风雨。

    卫生院的妇产大夫是让曹安堂直接从值班室的床上给提起来的,看到这么危急的情况,大夫也是二话不说喊人来赶紧将产妇抬去手术室。

    当手术室的门关闭,一切归于平静,在场的人全都是虚脱了般跌坐在地上。

    幸亏是赶来了,真害怕半路上撑不住啊。

    曹安堂也是大口喘着粗气,一阵阵后怕,下意识抬手捂胸口,这一捂,摸到了怀里的布包,他才猛然意识到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和更重要的人在等着他呢。

    “猛子,来。”

    “安堂哥。”

    “嗯,等这边情况稳定之后,你就带着四叔一起去找镇上找镇委牛记成同志,无论如何也要让四叔把这件事情交代清楚。”

    “好,安堂哥。”

    “嗯,你在这盯着,一步不要离开,有事也可以和两位大嫂子商量。我先走了。”

    曹安堂拍拍猛子的肩膀,转身就走。

    猛子有些懵,大声问道:“安堂哥,下这么大的雨你去哪啊?”

    “我……”

    曹安堂挥挥手,已经累得不想说话。

    可没等他挥舞的手臂放下去,一道身影猛然冲过来,一把抓住了他的肩膀。

    “曹安堂你别想跑,我孙子怎么样还不知道呢,你……”

    话没说完,旁边的猛子暴脾气的,一把就将曹业生推翻个跟头。

    四婶子惊叫着冲过来,挥舞双手冲着猛子又抓又挠,安良嫂和安俭嫂两个人都拉不住。

    场面再度变的混乱。

    曹安堂内心憋着口闷气,使劲握着拳头,却不知道从何发泄。

    就在这么混乱的当口,一声婴孩的啼哭响彻整个卫生院,好似清晨的太阳撕裂了黑暗一样,连带着帮助曹安堂将心口的那口闷气也释放出来。

    咔哒一声,手术室门打开,小护士欢喜地跑出来。

    “生了生了,大人孩子都平安。”

    就这一句话,让发疯的四婶子瞬间平静下去,更让曹业生再也顾不上曹安堂,连滚带爬跑去手术室门前,抓着小护士的肩膀急声问道:“怎么样,我孙子胖不胖?”

    “挺胖乎的孩子。不过,呃,不是孙子,是个女孩。”

    “啥?”

    “是个女孩。”

    小护士重复一遍,惊得急忙退缩进手术室里。

    曹业生就像被雷霆击中了一样,满脸呆愣后退几步。

    “我的孙子,我的孙子呢啊!”

    五十多岁的人这一刻好像彻底没了精气神,颓然坐倒在地。

    曹安堂和猛子对视一样,无奈叹息。

    “猛子,别忘了我交代你的事。”

    “放心吧,安堂哥。”

    曹安堂对猛子是真的放心,再也不耽搁,转身奔跑出去。

    重新骑上自行车,顶着风雨,火急火燎往县城方向赶。

    同样的风雨,不同的场景。

    县政府大门前,于书记的那辆吉普车里,王连长抓着方向盘回头看了一眼。

    后座上的李芸燕已经扒着车窗朝后面看很久了,谁也不知道她在看什么。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在等曹安堂,也是在等一个“转折”。

    曹安堂有决定,她同样有决定。

    用那个蹩脚的理由骗曹安堂回村,其实就是不想让曹安堂赶上支援前线的队伍。

    特派员那封信中对曹安堂和梁怡两人深厚革命情谊的描述,让她羡慕。四十八封信件,两年时间的坚持,让她感动。曹安堂为了调动禹州却放弃徐州和济南两方面同志的邀请,这份真心,让她五味杂陈。

    她不能看到如此真挚的革命情谊,就因为这次意外而没有了结果。

    她更不能做一个间接破坏了其他同志感情的第三者。

    所以,她找于书记解释了一切,也说明了曹安堂的决定,更向于书记提出申请,劝告曹安堂不要再执着于去青岛。

    她做了这一切,却在真正要离别的时候,心中产生了后悔。

    她忽然希望在这最后的一段时间里,能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冒风雨骑着自行车出现,与其携手一起踏上新的革命征程。

    可是……

    “李芸燕同志,时间到了,我们走吧。”

    “再……”

    李芸燕想说再等等,可真的有必要继续等下去吗?

    她默默转头,一滴泪水从眼角滑落。

    “走吧。”

    嗡的一声,汽车发动机轰鸣,车头灯穿透雨幕,穿透黑暗,支援前线的车队驶向远方。

    喧闹了大半晚上的县政府大院终于恢复了宁静,雨似乎也发现地面上没了太多的乐趣,开始很随意的蹦几个雨点下来。

    夜幕中,唯有县政府大院门前的警卫室里还亮着灯,好似一个希望指引曹安堂前行的路。

    哐当一声,自行车在大院门前摔翻在地。

    曹安堂急匆匆冲进去,看到的却是空荡荡的院落,整个人呆愣原地。

    “吴大爷,支援前线的车呢,那些同志呢?”

    曹安堂擦掉眉毛上的雨水,扭头冲警卫室的值班大爷问出这句话。

    吴大爷带着怪异的目光看着曹安堂,似乎是感觉这个问题很可笑。

    “车队走了啊。”

    “走了?不是说等我吗?”

    “等你?你这个同志很奇怪啊,支援前线的队伍为什么要等你。谁都能等,前线战事能等吗?别看了,都走了。你要是真有心去支援前线,坐火车也能去的,何必非要这时候拿车队走了做理由。”

    吴大爷一开口就是训斥人的架势,曹安堂真是没精力说那么多了。

    最后看了眼空荡荡的小楼,转身奔跑出去,扶起来自行车就往火车站的方向去。

    追车队是不可能了,不过吴大爷说的没错,坐火车也能去。

    可等他来到火车站的时候,空荡荡的车站,让他最后一丝希望也被淹没。

    值班站长李栋同样是带着奇怪的目光看着他。

    “你要去青岛?曹安堂同志你不知道吗,青岛港遭遇细菌炸弹袭击,今天下午开始,所有去那边的列车都停运了。你要是想去,可以和县里支援前线的车队一起去啊。”

    “我……”

    曹安堂真想说,我就是从那边来的。

    可说这有意思吗。

    无奈地叹口气,又是急忙忙冲出车站,再次骑上自行车,没等启动,嘎嘣一声,劳累了一夜的自行车车链条断掉。

    曹安堂空蹬了两圈,无奈站回地面。

    一阵狂风皱起,吹得车蹬子好像风车一样旋转,也猛然吹开了县政府小楼妇联办公室的窗户。

    狂风卷起来桌上的报纸卷,一堆信件洒落在地。

    隔壁办公室一名工作人员急匆匆走出来,四处看了眼,没瞧见任何异常,这才略微放心地回头看向正在给信件打包的邮电局工作人员。

    “同志,这都是支援前线的同志给家里人写的信,一定要保证全数送到。”

    “放心吧,绝对不会让任何信件丢失。”

    邮电局同志扛起来信件包向外走,那人目送对方离去,再一转身才发现隔壁办公室的窗户被风吹开了。

    急忙跑过去关上窗户,退回来的时候,地上散落的信件映入眼帘。

    “哎,怎么这里还有信呢。同志,等等,先别走。”

    手忙脚乱收拢好地上的信件,急匆匆追出去,总算是在大院门外追上了邮递员。

    “这还有不少呢,呀,这一封怎么没封好。”

    “我来吧,我这有胶水。”

    拆开的信件重新封好,悉数装进自行车大梁上挂着的信件包里面。

    邮递员骑上车,顺着大路前行,拐弯的时候摇了下车铃铛。

    叮铃铃一阵脆响,引得曹安堂猛然抬头,看着那辆完好的自行车从面前过去,他摇头失笑一声,感觉自己是脑子抽风了,竟然想着抢了人家邮递员同志的自行车骑着去青岛。

    默默收回目光,推动自行车继续往前走。

    刚转过拐角,一阵低微的抽泣声吸引了他的注意力,顺着声音来源方向看过去,就看到个小男孩坐在路边捂脸哭泣。

    “建国?你怎么在这呢,哭什么呢,你爸妈呢?”

    “安堂叔叔,我爸我妈把我扔给我奶奶,去支援前线了。他们是不是不要我了,我以后听话,你让他们回来行不行?”

    孩子的哭泣,让曹安堂的心情有些沉重。

    胡爱国两口子竟然把孩子扔下,一起走了,这感觉就像是李芸燕把他扔下了一个样。

    “哎,想什么呢。”

    曹安堂拍拍脑门,将杂七杂八的想法抛开,伸手帮小胡建国擦掉眼角的泪水。

    “建国,别哭,你爸妈不是不要你了,而是要你学着自立自强,以后长大了也要像他们一样去到祖国需要你的地方,明白吗?只要你不哭了,乖乖听奶奶的话,他们很快就会回来,还会给你带好吃的奖励你。”

    “嗯,安堂叔叔,我听话,我不哭了。”

    胡建国坚强的昂起头。

    曹安堂微笑着揉揉那个小脑瓜。

    “走,我先送你回家。”

    一手推着自行车,一手牵着胡建国,迈步前行。

    一大一小两个影子投射在雨后的路面上,越拉越长……

第二十五章 一九五三(上)

    1953年夏。

    祝口村所属梁堤头镇,镇委大院里拉起来长长的横幅,上书“热烈欢迎技术员同志莅临指导农业互助合作”。

    掌声在空中回荡,激动的笑容洋溢在大家的脸上。

    镇委牛记成同志与几位从聊城来的技术员亲切握手,现场气氛无比欢腾。

    可就在这么所有人都无比欢欣鼓舞的时刻,县委大院外一声好似破锣似的呼喊传扬进来,让所有人都愣了一下。

    “祝口村恶霸,欺负村里人,镇委讨公道,严惩曹安堂!”

    歇斯底里的呼喊,让整个镇委大院都安静下去。

    院门口保卫科的同志,急急忙忙向外跑。

    院里众多梁堤头镇本地工作同志脸色难看,心中更是哀叹,那曹业生怎么又来了,真是没完没了啊。

    牛记成和技术员团队领队苟大友握住的手微微一僵,但很快就压下心中的怒火,尽量展现出微笑,侧身让开进门的路。

    “各位技术员同志,来,先进屋喝口水。”

    众人纷纷进屋,关闭的房门隔绝了内外的联系,屋里是梁堤头镇各村的领头干部同志在牛记成带领下汇报各村的农村互助组工作建设情况,苟大友带领的几位技术员时不时询问几个问题。

    很快,欢迎会之后的工作情况汇报就结束了。

    苟大友认真地点点头,环视一圈,目光落在牛记成身上。

    “牛同志,我们刚到县里的时候,县委于书记同志就已经让人介绍过梁堤头镇各村的情况了,和你们刚才汇报的差不多。虽然这里是平原地区撤销之后,山东省全省最贫困的乡镇之一,但农民群众支持国家建设的积极性不输给其他任何地方。尤其是刚才汇报中提到的庄家村,全村去年一年无偿捐献的粮食能以万斤为单位,这在其他地区也是很少见的啊,必须提出表扬。”

    这番话一出,牛记成笑得舒心,庄家村干部也是一脸骄傲和自豪。

    可随着苟大友目光偏移,落在另一人身上,说话的语气和态度也变得严肃了许多。

    “但是,有值得表扬的地方,同样也有需要批评的。就像祝口村,八百亩水浇地,条件很好了,可为什么捐粮数目寥寥无几,统购粮也是根本不到万斤。这样的工作成绩,我说你们祝口村是新山东省所有村庄里的倒数第一,那也不是冤枉了你们。”

    技术员的批评一点都不留情面。

    牛记成脸色变差。

    代表祝口村站在这里的年轻小伙子曹安猛,黝黑的脸堂黑里发红。

    “报告技术员同志,我们祝口村地多人少,青壮劳力短缺,实在是生产力不足。可我们没有落后,已经是最大限度支援国家建设了。”

    猛子大声申辩,那也是说的实情。

    祝口村地多人少,明面上记录的八百亩水浇地,实际上真正利用起来的也就是半数左右,这一年为了完成镇上交代的粮产任务,全村勒紧裤腰带过日子。

    就这还是受到了批评,曹安猛也没什么好办法啊。

    总不能让他去别的村抓壮丁吧,就算他想抓也抓不来,都在大力搞生产,哪有闲着的人。

    对于祝口村的现实情况,牛记成也比较了解,张张嘴,似乎是要帮着曹安猛解释几句。

    谁知那位苟大友技术员抬手虚压了两下。

    “牛同志,还有这位年轻同志,借口和理由的话就不要再说了,我们来这也不是听你们说这些的。我们技术员受党组织的委派来这里做工作,工作的内容就是帮助各位发展互助组,建立起来合作社,而最终的工作目标,便是提高生产力。如果你们的生产力足够高,我们又何必来这里。好啦,大体的情况我们算是了解了,给我们一天的时间准备下工作计划,明天我们就会分散到各个村开展工作。今天就先到这吧。”

    苟大友一再挥手,牛记成也显得很是无奈。

    先进地区的技术员同志来落后地区指导工作,他这个本地落后地区领导也抬不起头,挺不直腰板说话,唯有吩咐各村回去做好准备,等待迎接技术员同志到各村指导。

    小小的会议室平房随着各村干部离开,显得冷清了不少。

    其他技术员相互交流着刚才了解到的情况,苟大友却是起身追出门,拉住了牛记成。

    “牛同志,稍等一下,有件事情我想和你仔细了解。”

    “技术员同志你说,我一定知无不言。”

    “是这样的,请问,刚才欢迎仪式上,在门外喊着要伸冤要严惩的那位人民群众是什么情况啊?”

    面对这个问题,牛记成有些难以开口。

    苟大友顿时挺直腰板,很严肃地说道:“牛同志,革命工作关系祖国建设方方面面,祖国方方面面的建设都是革命工作。有问题就要正面面对,像你这样遮遮掩掩不可取。刚才你自己也说了会知无不言,怎么真到问题上,就说不出来了。”

    “这……”

    “牛同志,我也不是批评你。关键是,明天我们的技术员队伍就要分散到各个村庄去了。刚才欢迎仪式上,只听喊话,我们也能知道那位是某个村里的群众。一旦我们的工作因为其他原因,引起来群众的抵触,这对你对我都不是好事,对祖国建设更不是好事。你总不能落得个阻挠国家发展建设的错误在身上吧。”

    苟大友接连两番话,竟然让牛记成的犹豫变成了阻挠祖国发展建设,这罪名他可担待不起。

    “技术员同志,我也不是不想说,实在是不知道从哪开头。唉,要说起来,这事还和县里的工作挂钩,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解决啊。”

    牛记成不好开口也开口了,只能是照实从头说起。

    一年前,曹业生在家窝藏待生产妇女,险些导致大人和孩子难产而死的事情,整个梁堤头镇镇委无人不知。

    牛记成带头对这个曹业生进行了严厉的批评教育,并且要求曹业生照顾好那对孤寡母女。

    按理说,这件事情本该到此结束。

    谁能想得到,曹业生不服气,直接跑去县里告状,污蔑镇委和曹安堂同流合污,将他的儿子定性成反革命分子,还差点害死他的儿媳妇和孙女。

    县里对曹业生儿子的情况早有记录,自然不会相信曹业生的诬告,可这家伙就在县委耍起来了无赖,不求别的,只求给他儿子恢复好人的身份,连带着惩治曹安堂。如果不满足他的要求,他就在县委大院里上吊求公道。

    这事闹的沸沸扬扬,堪称新中国建立以后,曹县各项工作过程中遇到的最麻烦的群众和党员干部之间的矛盾问题。

    恰好当时,曹安堂正在申请随第二批支援队伍去青岛支援前线,本来组织上都同意了的,就因为曹业生的胡搅蛮缠搁置下来。另外,曹安堂一直申请的调任禹州,也因为这事给耽误了。后来平原地区撤销,山东和河南两地的行政区划改变,曹安堂的调动也失去效用。

    事情拖了小半年,也没见曹业生那边有任何消停的样子。

    万般无奈之下,组织上决定,暂时停止曹安堂的一切职位和工作,回村生产等待后续审查。

    曹安堂被停职,曹业生终于达到目的也不去县委闹了。

    但隔三差五都会跑来镇委搅闹一番,

    牛记成等镇委的同志什么法子都想过了,讲道理讲不通,批评教育他也不听,哪怕是请来县里公安局的同志把他带走,也因为没有触犯任何法律法规也是关几天就给放回来。

    曹业生也学的越来越狡猾,不闹大事,平常时候挺安静的,就是认准了镇委有什么活动举办的时候,冷不丁冒出来喊冤几声,惹人心烦。

    赶他走,他也乖乖离开。

    但过不多久,还会卷土重来。

    总之,这个曹业生就是和曹安堂耗着了。

    要么是找到他的儿子平平安安送回来,要么就是曹安堂接受处分。

    “可我们不能因为一个群众的胡搅蛮缠耍无赖,就去处分曾经立过功的革命同志啊。”

    说到最后,牛记成无奈叹息。

    真真是“一颗老鼠屎弄坏了一锅汤”。

    倘若没有曹业生这个因素存在,说不定曹安堂已经是让整个梁堤头镇所有革命同志都要效仿学习的模范了。

    听着牛记成的讲述,苟大友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那么,牛同志,这个曹安堂到底有没有犯过错误呢?”

    “没有,我以一个**员的身份保证,曹安堂同志绝对没有犯过任何原则性的错误。”

    “错了,牛同志。没有和人民群众建立起来良好的关系,这本身就是个错误。”

    苟大友一句话反驳得牛记成哑口无言。

    “也罢,我来这里并不是解决什么历史问题的,更没资格干涉当地的这方面工作。我的工作就是帮助发展农业生产,提高农业生产力。那个曹业生有力气天天跑来镇委闹事,却不好好的搞生产,这不好。牛同志,我决定了,明天我就去这个祝口村,让所有人都安心搞生产,再也没时间和精力来镇委胡闹。”

    牛记成原本被苟大友的反驳弄得心里不痛快,可听到最后这番话之后,那真是将苟大友看做了最亲切的人。

    “技术员同志啊,如果你真能改变现状,那我可是要主动向组织上汇报,为你请功的。”

    “哎,干革命工作的哪有看重功劳的。牛同志,你也不要气馁,之所以这么长时间解决不了问题,反而我一来就有了突破点,那是我们的工作内容不同。我做的就是农村生产工作,我深刻明白,没有不想种地的农民群众,只有劳动力不足有心无力的农民群众。曹业生要儿子,那也是因为他家里没有壮劳力,只要我一去解决了劳动力问题,解放了生产力,所有问题迎刃而解。”

    也不知道苟大友哪来这么大的自信,可以断定自己能够解决连县委都没好办法的事情。

    牛记成不好打击革命同志的积极性,唯有认真点头,多多鼓励。

    夏日里的一阵凉风吹过,舒缓了燥热也稍稍解开了点牛记成的心结,但却解不开曹安堂的心结。

    祝口村,曹兴民老太爷家。

    曹安堂一手拿着拐杖,弯腰把老太爷背起来,迈步往里屋走。

    “太爷,您说您都多大年纪了,怎么还跟小孩似的,嫌药苦就不喝了呢。”

    “喝啥啊,我自个这身体啥样,我心里有数。都这把年纪了,喝啥也不管用。安堂啊,放我下来,我自己能走。”

    “是,太爷您能走。我要是把您放下来,您围着村子转圈去了,我追都追不上,还是别放了。”

    “你,你个臭小子,就知道说这些不着调的。”

    老太爷虽然嘴上骂着,但依旧安安心心接受曹安堂将他背回里屋放在土炕床上,等着曹安堂将旱烟袋烤燃递过来。

    一口烟吸进嘴里,苍老的脸上恢复了些许血色,看着曹安堂又把药碗端过来,有些浑浊的双眼中,泪光微微闪动。

    “唉,我曹兴民一辈子,三个儿子,七个孙子,重外孙都不知道多少了。倒头来,竟然让曹老六家的孙子照顾我,老六走早了,没我这个福气,也没我这么命苦啊。”

    “太爷,您说这叫什么话。要不是您老觉悟高,把大伯他们和几位哥哥都赶着去当兵了,哪能有咱现在的幸福日子过。回头我再帮您写封信,给安成哥寄过去,您要是想骂他们,我在信里全都给您写上。”

    “不写,当年赶着他们去当兵,就没想过让他们回来。谁要是回来了,那就是逃兵,我拿拐杖敲死他们。算了,别说这个了。安堂你告诉我,业生家是不是还闹腾呢。”

    “没,没……”

    “没什么没,我人老了,心可不糊涂。当年我们老曹家六兄弟在这安家,老四就是个到处惹是生非的,让人打死了,就留下个孤儿寡母。原想着,业生跟着老三学手艺能安分点,谁知道养出来的儿子小栓子不靠谱,他也跟着学会了。上梁不正下梁歪,家门不幸啊!咳,咳咳……”

    曹兴民老太爷气得咳嗽不止。

    曹安堂赶紧过去拍打老人的脊背,帮忙顺下去这口气。

    “太爷,别说了。这一年多我也想明白了,能不能去哪都不重要,当初我受伤回村的时候,也是考虑着一辈子就在村里,带着咱全村人一起过上好日子。就算带头的资格没了,我还不能和您一样看着咱村越来越好吗。”

    “混账话,不求上进!”

    “行行行,太爷,我求上进。那您老也求上进一下吧,把药喝了呗。”

    “不喝!”

    “哎,您看您……”

    曹安堂好像说些什么,却被屋外一阵脚步声打断,下意识扭头看过去,就看到猛子小跑着进门。

    “安堂哥,有大事。”

    “啥大事?”

    “组织上要派技术员来咱村指导工作了。”

    听到这话,曹安堂的脸色难免黯淡许多。

    组织上派人来指导工作,这是好事,但也间接证明,他在村里的工作和职务怕是不可能恢复了。

第二十六章 一九五三(中)

    屋内的气氛有些凝重。

    曹安堂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异样的情绪,冲着曹安猛笑道:“猛子,组织上派技术员来咱村指导工作那是好事啊。现在到处都在办互助组、开合作社,咱村这方面确实有些落后了,技术员一来,解放了生产力,不仅村里人能过得好,咱给国家贡献的也会多起来。”

    “呀?安堂哥,我就说了个技术员要来,你咋连他们来干啥都猜到了。”

    “猛子,早让你多看报学习,你总是偷懒。报纸上不都说了吗,人家别的地区搞互助合作,收成比单干户高很多,用实践证明集体生产优于个人单干。全国都要推广了,技术员来咱村不是指导这方面工作,能是什么?指导你小子怎么找对象啊?”

    曹安堂这一句玩笑话,让老太爷也眯缝着眼笑了起来。

    屋内的氛围欢快许多,恰在这时,一声清亮的喊话从外面传来。

    “哟,我这耳朵尖可听见了啊,谁要找对象啊,我给牵线。”

    话音未落,黑蛋娘安良嫂子迈步进门,首先去到床榻边探头看了一眼。

    “太爷,这药咋还没喝呢?”

    “搁这吧,想起来再喝。”

    老太爷挥挥手,不想见人就是催他喝药,缓缓开口道:“你们有话去外面说吧,我要睡个晌觉。”

    “好嘞,太爷您歇着。”

    安良嫂答应一声,拽着曹安堂的胳膊就往外走,猛子还以为是有什么事,赶紧跟出去,结果到了庭院里,那大嫂子直接冲他一瞪眼。

    “猛子兄弟,你忙工作去吧。”

    “啊?大嫂子你这是有啥事啊,还不让我知道。”

    “有好事,但轮不到你头上。去去去。”

    连推带搡将猛子赶走,等再回来,就剩两人在庭院里。

    曹安堂只看这架势,心中也有了猜测,不等安良嫂说什么,他率先开口道:“大嫂子,你要是和我说介绍对象的事,那就别说了。”

    “哎?安堂你存心想气死我是不是?曹安堂,我问你,嫂子平常对你怎么样?”

    “大嫂子拿我当亲兄弟对待,这份好,我心里有数。”

    “行,那我再问你,嫂子做事有啥对不住你,对不住村里人的吗?”

    “没有。大嫂子你明事理,思想觉悟高,现在又是咱村的妇联主任、镇上的妇联工作者,不管哪方面做事,谁都挑不出来毛病。”

    “好,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嫂子给你介绍个对象有错吗,能给你介绍个错的来吗?”

    “呃……”

    曹安堂说不出来话了。

    自打今年过了年,不只是安良嫂子,村里的其他姑姨嫂子全都像是跟他曹安堂较上劲了,隔三差五就找到他,说说这家的姑娘不孬,那家的姑娘不错,摆明是要帮曹安堂解决个人问题。

    就为这,还闹出来个不小的笑话。

    老罗大哥家的大妮子罗婕也年满十八了,有时候顺带手的帮曹安堂洗几件衣服,三传两传,怎么就成了曹安堂和罗婕处对象。

    这可把老罗大哥那老实人给气得不轻,曹安堂和大妮子确实年纪相仿,可按照乡里乡亲的关系,这都差着辈分呢,为这事罗庚都小半年不和曹安堂打招呼了。

    大人不消停,小孩也跟着瞎闹腾,黑蛋那臭小子说什么安堂叔真要是和大妮子姐姐好了,他再和小妮子好了,那以后就是兄弟。和安堂叔是兄弟了,就是和他爹是兄弟。气得曹安堂和曹安良一起打的黑蛋屁股开花,三天没下床。

    当然,这是闹笑话,罗婕把曹安堂当长辈领导对待,曹安堂更是不可能对大侄女有一丝一毫的非分之想。

    但是,村里那些嫂子姑姨联合起来给他找对象,颇有一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架势,本村找不到合适的,那就把目光放在邻村、镇上。

    心是好心,事也是好事,可曹安堂根本就没这方面心思啊。

    今天又见安良嫂子找来,开口就是要说这事,曹安堂找个理由就想逃走。

    谁知安良嫂子往太爷家院门堂里一站,堵着门,愣是让他找不到出门落脚的地方。

    “大嫂子啊,你就饶了我吧。”

    “不行,这事你要是不答应,今天别想出这个门,哪怕把太爷吵起来了,肯定也是和我站在一条战线上。安堂,你给我老老实实坐那,听我把话说完!”

    曹安堂无奈,唯有转身回去,往太爷家的小石凳上一坐,满脸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

    安良嫂子笑了,往前走两步。

    “安堂,你啥想法,俺们都清楚。不就是心里有人了吗。一个当年送你回来的梁护士,还一个就是青岛的李芸燕李主任。你的眼光高,看上的姑娘,别说咱村里的,就算是附近十里八乡挨家挨户去找都找不到半个能比得上的。可问题是,那毕竟都是外地的姑娘啊,就算能成,人家能背井离乡的跑咱这穷村子里来和你过日子吗。嫂子是过来人,最明白那感情不能当饭吃的道理。不管是梁护士还是李主任那都是吃苦的人,可你好意思让人家来咱这吃苦吗?你要是说你能去她们那边,嫂子就更得劝你了,上门女婿让人瞧不起,这可是到哪都不变的道理。”

    村里大嫂子一开口,真真是九头牛都拉扯不住。

    还没讲这次要给曹安堂介绍什么样的对象呢,就先扯到曹安堂当上门女婿了。

    这都哪跟哪啊?

    曹安堂抬抬头,看着安良嫂的目光里充满了无辜。

    安良嫂子好像也意识到不对劲,摇摇头道:“让你气的,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扯远了扯远了。安堂,我今天是告诉你,嫂子又给你物色到两个好姑娘。”

    得,绕来绕去还是逃不开安良嫂子的“折磨”。

    也罢,听大嫂子说别人家的事情,权当是解闷了,又不是本村的人,啥时候能见到面都是个未知数呢。

    平静的日子过得就像流水一样快,自打不用每天去镇上报道,也不用隔几天去县里开个会之后,曹安堂就觉得日出和日落之间相隔的距离无限缩短。

    前一秒还是傍黑天的晚霞余晖,眨眨眼的功夫,日头又从东边爬起来了。

    曹安堂赶紧爬起来,拎上锄头就往外面走。

    自打土改的时候,分了地,他家就他一个人,曹兴民老太爷家也是一个人,两家的地连在一块,不可能让那么大年纪的太爷还下地干活,他就顺带手的一块帮忙种了。又是快到夏粮丰收的时节,这段时间辛苦辛苦,保证了今年的收成,或许也能帮全村摘掉落后的帽子不是。

    谁知他刚一只脚迈出门,远远就看到黑蛋风一样从村头方向往回跑。

    这个几年前的小屁孩也长大了不少,不是整天跟着曹安堂就是跟在猛子的屁股后面,学先进思想,虽说都是学习,可真不如二愣子识字多还安静。

    不过,但凡有什么事,也是黑蛋能几声吆喝,让全村都知道。

    老远就能听见黑蛋大声呼喊着“拖拉机,拖拉机来啦”!

    曹安堂微微一怔,可不敢相信耳中听到的信息。

    拖拉机那种东西,也就是在报纸上看见过一回啊,谁那么大本事能把那东西开到祝口村来。

    要知道,整个人村子里非人力的东西,也就是当初赶走徐老财时,留下来的一头牛两头驴,鸡羊啥的根本不能作数的。

    他愣神的当口,各家各户院门打开,纷纷走出来。

    与此同时,猛子骑着自行车进了村,就在村口那片空地上停下来,使劲摇晃不知道哪一年挂在村头那颗歪脖子树上的大钟铃。

    “乡亲们,都出来啦,组织上派来的技术员马上就要进村啦,给大家指导生产,都出来听技术员宣讲啦!”

    一声声喊话随着钟铃敲响的声音传扬开,村头空地上,人是越聚越多。

    全都支棱着脖子到处看,就想看看黑蛋刚才吆喝的“拖拉机”是个啥样子。

    可看了半天也没瞧见个影子啊。

    曹安猛见人都到的差不多了,这才放下晃铃铛的手,清了清嗓子大声说道:“各位乡亲,聊城来的技术员苟大友同志,再有一会儿就到咱村了。到时候给大家讲讲人家先进地区是怎么发展农业生产的。大家伙可都认真听着点,不为别的,哪怕是为咱这种不上的地种起来,一年到头不愁没饭吃,也得支持人家技术员的工作,响应国家的号召。”

    众人面面相觑,也不是没明白猛子的话,可还闹不懂这技术员和拖拉机之间到底有啥必然的联系。

    倒是冷不丁的,人群外面传来一声嗤笑。

    “种了一辈子的地,倒头来还得让人指导着种。有啥可指导的,你哪怕天边上来的技术员,还能把地里粮食种出来个花啊。”

    众人纷纷回头,就看见曹业生老神在在的坐在驴拉板车上。

    谁也不知道他是打算出去,还是刚从外面回来,反正就是都看他不顺眼。

    村里一共一头牛两头驴,土改那会儿,牛分给老罗家了,一头驴分给了曹兴民老太爷。

    不管是老罗家的牛还是太爷家的驴,村里谁要用谁牵走,也没听见说个不字。

    反倒是曹业生,整天护着那头驴就跟护着宝贝似的,不让人用也就算了,还见天套上车,让驴拉着他不知道往哪跑,你说气人不气人。

    曹安猛心里有火气,可也不好在这种时候发作,就是瞪着曹业生大声喊道:“技术员来咱村,那是帮忙提高生产力的。让大家互助合作共同生产,一起种地,一起富裕。”

    “哈,一起种地?自己家的地还种不完呢,我有那闲工夫给别人种地啊。还一起富裕呢,打地主富农的时候咋说的都忘了啊,咱可不敢富裕了,回头都成别人家的啦。”

    曹业生阴阳怪气。

    曹安猛真是气不打一出来,忍无可忍,就想冲过去,面对面教育曹业生几句。

    可没等他行动起来,所有人就听见一阵嗡嗡嗡好比炸雷似的响动,一股子黑烟细细长长飘在村外大路上的天空中。

    曹业生那头驴哪经历过这种动静,惊得嗷一声嘶鸣,焦躁不安地来回转圈,一甩身后的板车直接把曹业生给甩了下去。

    倒是就在不远处的曹安堂手疾,一个箭步冲上前,伸手抓住缰绳。

    驴子安分了不少。

    曹业生从地上爬起来,顾不上拍打身上的土就一把将曹安堂给推开。

    “想干啥,抢我家牲口啊。起开!”

    说话间牵着驴车远离曹安堂。

    曹安堂也没心情在意这些,就是和村里其他人一样踮着脚往村头外面看。

    那传说中的拖拉机,总算是真正出现在了祝口村村民的视线之内。

    多少年之后,当时在村口的人想起来今天的场景,都是忍不住唏嘘,一个贫困落后的小村庄第一次和先进的机械化农用器具接触,给人心灵上造成的冲击实在无法形容。

    距离远,看不太清开拖拉机的人,倒是能看到拖拉机头后架子上站着的那人。

    圆脸胖乎乎,胳膊底下夹着公文包的苟大友,脸上是充满亲和力的笑容,不住的抬手朝村子的方向挥舞。

    都能看见他的嘴一张一合,可谁也听不清楚他说些什么。

    等那拖拉机头总算是开进了村子,所有人都是惊得连连后退,老罗家的小妮子更是躲在二愣子身后,使劲抓着二愣子哥的衣服角,一副害怕却又好奇的样子,探着小脑袋使劲看个不停。

    吱嘎一声,拖拉机停下了。

    轰鸣声停止,让全村人震动的心也获得了些许平静。

    苟大友就站在车后架子上,比所有人高出去半个身子,含笑大声道:“谢谢,谢谢!祝口村的乡亲们真是热情啊,感谢大家都在这里欢迎我。鄙人自我介绍一下,我叫苟大友,是专门来咱祝口村指导共同生产的技术员。从今往后很长一段时间,有可能几年甚至几十年,都是我来带领大家一起共同富裕,就希望大家以后对我的工作多多支持啦。”

    话音落下,苟大友环视全场。

    很长一段时间的寂静,直到猛子幡然醒悟急忙拍手。

    “大家鼓掌欢迎!”

    哗啦啦,一阵并不是很热烈的掌声,拉开了祝口村互助生产的序幕。

第二十七章 一九五三(再)

    不是村民们不欢迎技术员,而是大家还没从被拖拉机给震惊到的情绪中恢复过来。

    可这样的场面,还是让苟大友的脸色难看许多,扶着司机的肩膀从拖拉机上跳下来,走到曹安猛身边,很是不满地压低了声音说道:“曹安猛同志,祝口村的情况比我想象的要糟糕啊。到处都在争先进要积极,祝口村的积极性就这么差的吗?”

    “技术员同志,我们村都挺积极的啊。”

    “错,积极性不是嘴上说出来的,更不是从欢迎我的掌声中听出来的,而是从大家对待合作生产的态度上表现出来的。算了,要是祝口村情况好,也用不着组织上派我来,咱直接展开工作吧。”

    “好好,技术员同志,您说咱从那方面开展实地工作?”

    “嗯,就先,先让我讲两句。”

    苟大友说着话,往前迈了一步。

    猛子还是太年轻、经验少啊,竟然又出现了片刻的愣神。

    光他一个人愣神也就算了,关键是全村人都还在盯着那辆拖拉机看个不停呢,竟然没有人注意到技术员准备讲话了。

    苟大友越发的脸色难看,心底里告诫自己,这种落后局面很快就会在他的指导下彻底改变,才总算是好受许多,昂起头大声喊道:“各位乡亲,听我讲两句。”

    一句话成功把所有人的注意力拉扯回来。

    苟大友点点头,热情的笑容再次浮现在脸上,抬手指向了拖拉机那边。

    “各位乡亲们,大家看到这辆拖拉机了吗?”

    说实话,早就看到了,还一直在看,要不是你说听你讲两句肯定还继续看,早知道你讲两句就是让大家看拖拉机,大家也不会有那么片刻的转头耽误看。

    “各位乡亲,知不知道这辆拖拉机是怎么来的?我告诉大家,这是咱国家从苏联进口来的,整个山东省都没有几辆。而这一辆正是山东省委组织奖励给聊城先进农村互助工作组的。鄙人不才,正是荣获这一奖励的先进工作组组长,苟大友。”

    说起来这些事,即便是祝口村村民没来得及表达什么,苟大友自己都是无限自豪和骄傲。

    他带领的工作组得到了组织上的认可,还为了方便他们到各地开展工作,专门奖励了这么一台拖拉机,这是何等的荣耀。

    “当然了,能获得这样的奖励,也不仅仅是我们工作组的功劳。这更离不开先进地区广大农民群众的支持。要不是没有农民群众的积极生产,单靠我们是不可能实现生产力解放的。更进一步说,如果没有伟大领袖的指导,没有党中央的指导,我们也不可能知道共同生产会给我们带来什么样的变化。让我们感谢党,感谢国家,感谢伟大领袖!”

    这番话一出,全村没有一个人再看拖拉机,全都是卯足了劲鼓掌,就连曹业生都没有丝毫抵触情绪,发自真心的鼓掌赞同。

    从旧社会走过来的劳苦大众,最深刻明白当前的好日子是怎么来的。

    到了此刻,村头空地的气氛总算是真的热烈起来,苟大友也被这种气氛感染,用力点点头。

    “好,很好,这才是我想看到的大家的积极性啊。大家看看这台拖拉机,想不想让祝口村也有这样一台拖拉机帮着大家耕田种地收粮食?”

    “想啊!”

    所有人都激动了。

    牛拉犁、驴拉磨大家都见识过,可这开起来突突突响的铁皮子大头车怎么干农活,那是谁也没见过的。

    这玩意儿载着两三个人都不费事,那干起来地里的农活肯定也是杠杠的吧。

    乡亲们心情激动,就等着那技术员同志让人把拖拉机开进地里去了。

    苟大友也激动,可就是没有如大家想象的那样指挥拖拉机,反而带着一种意味深长的口吻,震声说道:“乡亲们啊,拖拉机是好,咱谁都想要,可这台不是咱村的啊。那个同志,可以开走了。”

    话音落下,拖拉机上的同志拎着个“之”字铁拐棍跳下车,在众人迷茫的目光中使劲摇晃几下。

    轰鸣声再起,细长的黑烟蹿上天空。

    那辆祝口村许多人这辈子第一次见到的机械化农业用具,在村头空地上转了个小圈,顺着村头的土路绝尘而去。

    “哎,怎么走了啊?”

    “就是啊,不是说这玩意儿能耕田种地收粮食的吗,你倒是给我们看看啊。”

    “这么好的东西,来了就是让我们看一眼的?”

    祝口村众多村民有些炸毛。

    虽说那拖拉机肯定不是他们的,也没资格让人留下,可好歹也得让多看一眼才行啊。再说了,不是要提高生产力的吗,没有拖拉机咋个提高法。

    “哎,乡亲们呐,都安静下,别往那看啦,看我这,看我这。我问大家伙一句,想不想让那拖拉机就在咱村永远不走了?”

    “想啊!”

    “对,我现在也是祝口村的一份子,我也想。可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光想是没有用的,咱得实干,咱得发展生产。只要生产力提高了,收成多了,哪怕组织上没有奖励,咱也可以全村集资一起买一台回来。”

    买一台?

    祝口村众人面面相觑,实在不敢想象这种事情,先不说那拖拉机价值几何,就看大家现在的生活状态。

    冬麦刚收获没多久,留足了一家人的口粮,留下下年的种子,实在所剩无几。好歹有富余的统购出去,换点钱财回来,也得贴补贴补家用,难能有点积蓄。地里的棒子倒是快熟了,可收了棒子,留足口粮和种子又能剩下多少。蔬菜瓜果之类不再考虑范围内,饭都吃不上呢,还吃菜?

    这就像个死循环,偏偏为了活着,为了一年到头仅有的那点积蓄看见增长,还是得这么无休无止的循环下去。

    这还不算谁家有病有灾的,更没法考虑添丁进口。

    照这样的状态下去,猴年马月才能攒够了钱,买拖拉机啊。

    别说买拖拉机了,就算是去县里拿粮食换头骡子都是奢望。

    众人的情绪有些低沉,唯独只有苟大友脸上带着开心的笑容,轻咳一声,再度开口:“乡亲们呐,我有办法让你们一年温饱,三年富裕,五年用上拖拉机,你们信不信?”

    “啊?”

    周围一片惊愕的目光,不是大家不想信,是真的不敢信。

    这次连曹业生都被带动了,直接站到板车上大声回应一句:“你用啥办法啊?”

    “哈哈,这位同志问得好,也正是我要说的。咱用的是,互助合作、集体生产的办法!”

    “咋个集体生产,自己家的地都种不过来,哪有功夫种别人的?”

    “我说有,那就是有,这是通过实践证明了的。我给大家举个最简单的例子,以前一个人干农活,干累了歇一会儿,三天五天干不完。以后三户五户联合起来,七八个劳力一起上,你累了换其他人,其他人累了换上你。人歇着,地不歇着。吃饭一起吃,吃完齐上阵,节约时间多干活,集中精力搞生产。劳力多的互助合作,有牲口的和劳力少的互助合作,这就是集体生产。”

    苟大友说的很是简洁明了,大家都有些明白了互助合作的意思,但又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倒是曹业生成了这里反应最快的,再次大声问道:“那这一起种地了,收成算谁的?”

    “去掉自家的,去掉国家的,富余出来的按照生产分分配,我这里有一套完整的生产分定量标准,保证公平,大家多劳多得,谁下力多,谁干活积极,谁就富得快!我就问大家一句,想不想这么干?”

    最后一个问题问出来,村头空地上片刻的沉默之后,那就是山呼海啸一样的呐喊:“想!”

    “好,既然大家想这么干,那就听我的,排好队我来做个记录。分配出来互助组,我再手把手教你们怎么合理利用劳动力和劳动时间。曹安猛同志,帮忙组织一下吧,我们开展工作了。”

    “哦哦。”

    猛子点了两下头,赶紧去组织大家排队。他是真没想到这位技术员同志刚来村子,都没用得着惊动老太爷,就把全村的积极性调动起来还获得了莫大的支持。

    这在以前是完全不敢想象的事情啊。

    哪怕是以前的安堂哥都未必能有这样的号召力。

    猛子突然被脑海中回荡的想法吓了一跳,很是不好意思的看向了人群中的曹安堂。

    此刻的曹安堂根本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就像普普通通的农民群众那样随着村里的乡亲一起排队站好,等待着技术员的记录和分配。

    ……

    月明星稀,整个村子经过一天的“改变”,这时候总算是安静了许多。

    可曹兴民老太爷家里的空气,明显带着许多不安分的因子。

    老实人罗庚在庭院里蹲着,闷头抽烟,也不说话,更不想进屋。

    堂屋里,老太爷坐在躺椅上,一手拄着拐杖,另只手不断摩挲手里的旱烟袋。

    太爷旁边,曹业生不改老神在在的模样,坐在椅子上侧着头看外面星空,人在这里,谁知道心飞到哪去了。

    曹安堂靠门站着,抱着双臂沉默不语。

    屋当面中央,则是现在的祝口村村长曹安猛,可这年轻小伙子此刻没点村长该有的架子,竟像个犯了错误的小孩似的,脑袋微微低垂,心中很是不安。

    也不知道这种沉默持续了多久,猛子好像下定了决心一样,猛抬头说道:“这样吧,我再去找技术员说一说,不管怎样,也不能这么个分配法的。最起码,不能让安堂哥和曹业生到一个互助……”

    “我怎么了,我怎么了!”

    没等猛子把话说完,曹业生就嚷嚷开了。

    “你以为我愿意和曹安堂一个组啊,我有牲口,还没开始生产就有一个生产分拿,要是以后这生产分成了一个组集体公用的,那还是曹安堂占了我的便宜呢。我说什么了吗。还有你小猛子,当上村长你就牛气了啊,要不是因为你是党员,村长能轮到你头上吗。越来越没大没小了,不知道叫四叔吗。有本事你当着太爷面喊个曹兴民试试!”

    “我……”

    猛子有些嘴笨,让曹业生顶的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但眼前的问题实在是不好解决啊。

    按照今天技术员苟大友的分配安排,依照劳力多的相结合,劳力少和有牲口的相结合,恰好就把曹安堂、老太爷、曹业生和罗庚这四家分配到一个互助组里面了。

    这也是很巧合的事情。

    村里其他户,一家最少也是两个劳动力,最多的就像黑蛋家那样,曹安良大哥的两个小兄弟还没结婚,没分家,安良大哥的大儿子年满十六也能算是劳动力,一家四个青壮年,谁都争着抢着要和人家抱团。

    再说眼前这四家,那可真的是够凄惨的。

    曹安堂光棍汉一个,父母走得早,两个姐姐也嫁出去很久了,一家就他一个人。

    曹兴民老太爷自不必说,早年间把儿孙全都赶出去当兵,硬是不让回家来。

    曹业生就一个儿子曹安栓,可小栓子的事,说太多了,也别说了。家里四婶身体不太好,干不了重活,有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儿媳妇带着个只会张嘴嗷嗷吃奶的小孙女,这家庭情况,十里八乡也很难找出来第二个。

    最后是罗庚,老罗大哥正值壮年,大闺女年满十八算半个劳动力吧。可儿子也就比黑蛋大两岁,让他玩玩闹闹还行,干活就别指望了。男孩子调皮捣蛋都比不上小妮子能帮忙呢。罗嫂子年头上又怀了,也不知道男女,但就算是个男孩,能指望上?罗庚倒是有两个兄弟,可结婚之后就分家了,俩兄弟争气,头胎都是双胞胎儿子,和罗婕罗大妮一样的年纪,不知道要羡慕死多少人呢。

    总之,这四户人家合在一起,人口数超过两只手了,能干活的劳动力却是只有三个。

    但巧就巧在,除了曹安堂之外,其他三家都有牲口。

    按照那种劳动力少的和家里有牲口的结合,可不就是有了眼前这种局面吗。

    说实话,这种分配方式在大部分地区都是适用的,遵循的原则也是科学的按照生产力因素进行分工。

    但是换到具体情况上,又会出现相当的不合理。

    从耕地的角度来讲,一头牛能顶的上四五个劳动力,那不虚。但是种地种地,可不是光把地犁出来就行啊。不要浇水施肥除草的吗,不要丰收的吗?

    难道要指望驴子耕牛去把地里的棒子全都收回来?

    那不给你全都祸害了,就烧高香了啊。

    完全不在意生产要素,只靠生产力评价去开展工作,肯定是要出问题的。

    但那位技术员苟大友明显没有考虑到这些。

    而眼前几位也因为知识学习和思想水平的限制,想不到生产要素之类的东西。

    相比于搞生产互助合作,无论是曹安猛还是村里其他人,考虑最多的,还是曹安堂和曹业生这种怪异的组合。

    别说祝口村了,就是放眼梁堤头镇,再到县里,多少人都知道曹安堂和曹业生的矛盾。

    苟大友就不知道吗?

    这技术员来的第一天可是从牛记成那完整了解到整个过程的。

    可他开展工作之后,还是做出来这样的安排,带了什么样的心思,别人无法揣度。

    反正猛子就是感觉不妥,这才会有了眼前这局面,好像是他犯错一样,准备想办法弥补过错。

    刚刚被曹业生怼的说不出来话,他也没想着去和不讲理的人说话,就是再次看向曹安堂。

    “安堂哥,你别担心。我要是去说了,技术员也同意了。保证咱村里所有互助组都抢着要你。谁不知道安堂哥你肯吃苦肯下力啊。绝对不会没人要你的。”

    猛子这话一出,直接把曹安堂逗笑了。

    “猛子你这话什么意思,合着到最后,你安堂哥还成了没人要的孩子了?”

    “不是不是,安堂哥,我不是那个意思。”

    “哈哈,看你吓的,我知道你不是那个意思。但我也不会同意你去找技术员。”

    “为什么啊?”

    “因为技术员同志刚来咱们村做工作,更是用让我都佩服的方式将全村的生产积极性给调动起来,他的水平比我高很多,那么他的工作安排一定也没错。如果你去找他了,那就是对他工作的否定。这对技术员不好,影响后续工作开展。同样对猛子你也不好,会影响你在革命同志心目中的印象,影响到你进步的。”

    曹安堂这番话发自真心。

    今天在村口,初见苟大友,客观角度上去讲,他直觉判断苟大友是个更多做机关工作的,指挥指挥还可以,真抓实干未必能行。

    但祝口村现在就缺个能指挥的,他自问以前指挥的不好,而猛子也学了他的处事风格并且将实干发挥到极致,缺少了指挥才能。

    放在古代,猛子是冲锋陷阵的猛将,那么苟大友技术员就是军师。

    祝口村要想发展起来,全村致富,不能闷头猛冲,正是需要苟大友这样的人来指挥着才能打胜仗。

    尤其是苟大友用一台拖拉机调动起来全村积极性,让曹安堂也很受触动,全心全意去支持还不够呢,哪能成了带头阻挠技术员工作的人。

    所以……

    “猛子,听我的,别去找技术员说这事了。”

    曹安堂再次郑重强调一句。

    曹安猛咧咧嘴:“安堂哥,那我不去说的话,眼前这问题咋解决啊?”

第二十八章 一九五三(转)

    眼前这问题真的就那么不好解决吗?

    曹安堂叹口气,扭头看向曹业生。

    “四叔,以前你对我有什么误解或者我有什么做的不对的地方,咱先不谈。就谈以后,您也不是不想过上好日子。您想让小栓子回来,给你生孙子,那最终的目的不也是想着家里多几个劳力,日子越过越好吗。现在有技术员来了,还有科学的办法帮咱提高生产力,咱就一起互助合作搞生产,怎么样?”

    “哼,这还像句人话!”

    曹业生冷哼一声,说话不怎么好听,但态度实在是比以前好太多了。

    “猛子,你看,暂时搁置矛盾,齐心协力搞生产。以前咱都能国共合作统一战线呢,我和四叔之间那点事,怎么就不能放一放。问题,这不就解决了。”

    曹安堂笑着说出这番话。

    曹安猛悬着的心也放下去。

    可就在这时,一声闷声闷气的喊话陡然从庭院里传来。

    “谁说解决了?这么个互助法的,咱不还是这几个劳动力,解决啥了?”

    罗庚站在了门前,也是一副受了莫大委屈的模样。

    要说整个祝口村谁最困难,非罗庚莫属。

    自打今年过了年,罗庚明显感觉日子不好过了。大妮子罗婕长大了,得准备着说亲的事,好歹也要整修整修家里的破房子。二儿子罗东东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俗话说“半大小子,吃死老子”,家里存的口粮都怕被他给提前吃光了。小妮子罗芳上学得添置新衣服。媳妇怀了孕,更是得想办法补充补充营养。

    一家子人等着吃、等着过好日子,所有的重担全都压在他一个人的肩膀上。愁起来的时候,整宿整宿都睡不着觉,好不容易盼到了技术员来,说要提高生产互助合作。

    罗庚原以为总算有能给他帮把手的了。

    谁知道两个亲兄弟抱团,压根不想和他这个大哥在一个组里,闹得他硬是被分到了和曹安堂一起。

    虽然这小半年都因为大妮子的事,生曹安堂的气,可说起来下地干活,罗庚觉得自家俩兄弟捆一块也比不上曹安堂。

    但有个曹安堂就足够了,怎么还能加进来游手好闲的曹业生和走道都费劲的曹老太爷呢。

    说好了互帮互助,这全都成了他帮别人,谁能来帮帮他啊。

    就为这,罗庚能不委屈?

    此刻罗庚站在堂屋门前,也是刚才酝酿了好久,才有勇气在这时候把心里话说出来。

    “安堂兄弟,我不是针对你。太爷,我也不是对您有啥意见。我就是想着……”

    想着啥?

    反正罗庚后面的话还没说出来呢,旁边曹业生猛的扭脖子看过来,吹胡子瞪眼,嚷嚷道:“你就是想着针对我,对我有意见呗!罗庚小子,我曹业生可没怎么得罪你吧。”

    “呀,行,曹四叔,我也不是针对你。我就说这个事。土改的时候咱按人头分地,安堂和太爷家都是一个人的,努努劲,一个人种俩人的地,那也能种的过来。可我家不一样啊。地是挺多的,可一个人哪翻腾得过来。我想着互助合作了,能有人帮着俺了,俺就算是努死,哪怕不要了啥生产分,只要不愁吃喝就行。可结果呢,就因为土改的时候分给了俺一头牛,现在就不给俺安排多帮手。这算啥子道理?那俺宁可不要那头牛,送人了行不行。咱三个劳力,咋种四家的地啊。这不是平白无故把养活四叔家的人和养活太爷的事都安到俺头上了吗!”

    老实人刚才说的这番话,可能是他活了这几十年说的最多的一次。

    硬腰板的汉子说到最后,都有点要急哭了的样。

    偏偏曹业生一点都没感触,还是梗着脖子怼回去。

    “罗庚你说清楚,谁让你养了啊。我曹业生是有儿子的人,到什么时候都用不着你这个外姓人养。”

    “曹四叔,你要这么说,那就是不讲理了。俺老罗家比不上你老曹家人多,可在祝口村也是有根的。”

    “罗庚你啥意思,你指桑骂槐的,说谁没根呢!”

    “你你你……”

    罗庚和曹业生一言不合爆发冲突。

    向来性格温和的曹安堂这时候也火了,怒吼一声:“都别吵吵!”

    一声吼压住两个人,随后就是看向罗庚,拧着的眉头努力舒展也舒展不开,就是带着无奈却又坚定的口吻说道:“老罗大哥,耕牛是主要生产力,绝对不能给别人。说到底,咱这个互助组里就我是个空手加进来的人,我也不能光沾大家的光。罗大哥你家情况困难,这样,我做个承诺,从今往后我家的富余粮食全都给你,那生产分我也不要,全都给你。”

    “不是,安堂兄弟我就是诉诉苦,没想要你的东西啊。”

    “啥要不要的,罗大哥你家的牛我不还用着吗,这是牛换去的。你们可能不知道,其他地区互助的时候,也有过‘借套贷款’的情况。拿粮食换耕牛,或者是借了牲畜使用,来年收成了用粮食抵借套时的生产分。不过这种事情都别出去说,运用不好是会出事的。”

    曹安堂本不想说“借套贷款”的事情,可为了能让罗庚安心接受他给出去的粮食,只能简单提这么一句。

    非要认真解释的话,也不是不行,但报纸上都说了,许多地方都有不少评论员为这种情况进行过激烈讨论,到现在都没个明确的说法,证明这种行为可行还是不可行。

    贷款确实可以刺激生产,但同样会引发新一轮剥削。

    都说资本主义的法子用在社会主义不行,曹安堂不敢也不能冒这个头。

    曹安堂叹口气收拾起来纷飞的思绪,也没注意到那边对他刚才的话若有所思的曹业生,就是看着罗庚说道:“罗大哥你也别推辞,就这么定了。”

    “可是安堂兄弟,我要了你的富余粮,你吃啥?”

    “都说是富余粮了,肯定我有留着的口粮啊。再说了,我是退伍兵,我有补贴的。”

    说到最后,一直听着话的曹安猛猛然抬头张张嘴想插句话,却被曹安堂直接眼神制止。

    别人不知道什么情况,曹安猛哪能不知道,自打去年安堂哥被停了职,那补贴也是给停了的。

    即便安堂哥不让他说,他觉得也得告诉大家。

    谁知有人的嘴比猛子快多了。

    曹业生往前凑凑身子,急声道:“先别定下呢。曹安堂你的富余粮给罗庚小子了,那你给我啥?他家的牛是牲口,我家的驴就不是啦?还是你压根不把我当一个组里的人?”

    这下子,曹安堂头大了。

    曹业生还想挤兑几句,突然间,一根拐杖伸过来,直接砸在曹业生的脑门上。

    “住嘴!业生,我老头子的口粮给你,你要不要?说到底,我才是这个组里最没用的。”

    沉默许久的老太爷终于说话了。

    这一开口就是带着怒气,把屋内所有人都给吓得不轻。

    曹业生更是捂着脑袋跑出去好远。

    “太爷,你的东西我可不敢要。算了,你们爱咋整咋整,我看是都不待见我,我也不在这待着了。”

    “混账东西,你……咳咳咳!”

    太爷咳嗽不止,曹业生缩着脖子遁逃。

    罗庚一脸的不知所措,还是曹安堂挥挥手帮他解脱出去。

    “罗庚大哥你先回家,等明个儿咱私底下再说。”

    “好好,那,那太爷,我就先回家了。”

    老太爷只是挥手,不愿多说话。

    罗庚转身离开。

    猛子也被曹安堂赶回家去歇着了。

    等将太爷背回里屋床上,照顾着老人躺下,曹安堂也招呼一声转身准备走的时候,老太爷突然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安堂啊。”

    “太爷,您说,啥事?”

    “明天把我背到地里去,我这把老骨头还能动弹一点,我也干活,不能让人说成是干张嘴吃饭的老废物。”

    “哎呦,我的太爷,您这时候还逞什么强啊。放心吧,有我呢,谁也说不着您。”

    “他们是说不着我,可就怕因为我连累的你被说啊。安堂,你以后也是要娶妻生娃的人,照顾我这么个累赘可就耽误你了。这样,你也别管我了,找找别人互助去……”

    “行啦,太爷,别说这些话了。我要是不管您,等安定大哥他们回来了,不得打死我啊。互助组的事您就别操心了,我心里有数。以前地主老财剥削的时候,咱没地都得种地活下来。现在家家都有地了,哪还能活不下去。日子肯定越过越好,您老还得给我儿子取名呢。”

    “你啊,先找个媳妇儿再说儿子的事吧。”

    “好,我尽快找,尽快找。”

    好说歹说哄着太爷睡下,曹安堂这才出去,将屋门院门都关好。

    等再一扭头,黑夜里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冷不丁从身后出现,再大胆的人也得吓一跳。

    “我,你个不老实的黑蛋,躲这干什么呢,不怕我把你当夜猫子一脚给踹飞啊。”

    稳定心神,看清楚是黑蛋那小机灵鬼,气得曹安堂真想打他一顿。

    黑蛋可是个挨骂挨习惯了的,根本不在意曹安堂说啥,就是伸手抓住曹安堂的袖子,快步走到没人注意的墙根底下。

    “安堂叔,我要报告个情况。”

    曹安堂只感觉又好气又好笑,伸手呼啦一把黑蛋的小脑瓜。

    “说,你要报告啥?”

    “我要报告,那个狗技术员是个大骗子。”

    “技术员是骗子?”

    “对,他那辆拖拉机来的时候,其实是两匹骡子拉着来的,到了村口才开起来。我还看见拖拉机走的时候,上了大路,又是让骡子给牵走。那玩意儿开不了一会儿,怎么可能干农活。技术员不是骗子是什么。”

    黑蛋叽叽咕咕一番话,绝对不是在说谎。

    今天还是这小子第一个看见拖拉机的,当时就在外面大路上,老远看见两头骡子拉着个那么大的物件往村里来,很是清楚认识到,那是报纸图上的拖拉机,这才扭头往村里报信。

    要不然,他跑再快也不可能比四个轮子快那么多。

    后来曹安猛骑自行车回村打招呼,那不也是比拖拉机快了不少。

    等拖拉机走的时候,黑蛋趁着村里人都被技术员给吸引的当口又悄悄跟上去,可算是把一切都看在眼里。

    一台带轮子的机器,却要用两匹骡子拉着来回,这事不蹊跷吗?

    曹安堂是真不觉的多么蹊跷。

    那拖拉机是烧油的,油那玩意儿多贵啊,恐怕祝口村一年的收成换成钱,也供不起一台拖拉机绕村子跑几圈的。

    技术员这么做是情理之中,也是破有深意。

    用运转的拖拉机调动起来村里人的积极性,又想办法节省资源损耗,换成他曹安堂,估计也会这么做,这不算是欺骗,只能是一种无奈之下的工作方式。

    但曹安堂也相信,这种无奈不会持续太久,报纸上说了,一五计划在展开,工业发展要搞起,早晚全国各地农村都能用上咱国家自己生产的拖拉机,也有钱烧得起拖拉机的油。

    那一瞬间,所有的烦闷都被对未来的憧憬给冲淡,曹安堂笑着派派黑蛋的脑袋瓜。

    “行,黑蛋,这次算你汇报有功。不过这事就你和我知道,连妮子都不能告诉。等啥时候,咱村里人都有钱了买了咱自己的拖拉机回来,你再告诉大家这件事情,明白吗。”

    “明白,保证严守革命秘密。”

    黑蛋一个立正严肃回应,紧接着又是鬼鬼祟祟的样子,轻声问道:“那安堂叔,还要不要我继续盯着那个狗技术员,搜集他的犯错证据。”

    “臭小子,夸你一句你就想上天了啊。别胡闹,有那闲工夫,给我盯着课本去,学会多少字了,过来我检查检查你。”

    一听说要检查识字,黑蛋吓的扭头就跑。

    跑到远处,回头看看安堂叔也没追他,这才咧嘴笑笑:“安堂叔,还有个事问你。”

    “啥,说!”

    “你真和大妮子姐姐处对象吗?”

    “臭小子,你给我滚蛋。”

    曹安堂作势要拿鞋底板,黑蛋头也不回,风一样往自家方向跑。

    唉,这以前啥玩意儿不懂的小屁孩都知道问东问西处对象的事了,日子是过得真快啊。

    想当初刚回村的时候,黑蛋才多么大点,那时候……

    曹安堂仰头看着星空,思绪飘飞到退伍回乡的那一天,脑海中不由自主浮现出来个身影。

    “你在北方战场,还好吗?”

    一句轻声呢喃,在寂静的夜里回荡。

    繁星点点的天空中,似乎有一颗星星听到了这话,忽闪忽闪两下像是在回应,可回应过后,那颗星就再也没亮起来。

    ……

第二十九章 一九五三(折)

    铛铛铛!

    急促的钟铃声打破了拂晓的寂静,整个祝口村的人都被惊醒。

    曹安猛一边穿着衣服一边匆匆忙忙往村头空地那边跑,远远的就看见苟大友一身干练服装,袖子裤腿挽起来,把歪脖子树下的那口钟铃敲得震天响。

    曹安猛有些慌张,赶紧加快脚步,没到近前就张嘴问道:“技术员同志,出啥事了?”

    “出啥事?哼,出了懒惰的事!”

    苟大友狠狠一甩胳膊,放开摇晃钟铃的绳子,抬手指向天边,怒气冲冲道:“曹安猛同志,你看看现在是什么时间了?天都快大亮了,可村子里的人呢,到现在都不起床发展生产,一点都不积极努力,指望什么发家致富?难道躺在床上做梦就能让地里的庄稼长出来吗?”

    曹安猛被训得脸色通红,可还是咬牙说道:“技术员同志,您可能不太了解情况,这刚过了小麦收获季,地里的棒子还有两个月才收,这个时节正是……”

    “这个时节正是什么?曹安猛同志,我发现你的思想觉悟很有问题啊。我就是帮助农民群众提高生产的技术员,难道我还不知道农作物的生长时节?还有,地里的作物有生长时节,那贫穷有时节吗,富裕有时节吗?如果国家建设也要分个忙季和闲季,还怎么建设好?”

    苟大友越说越急躁。

    曹安猛是真的一句话都接不上来。

    这时候,各家各户出来的人越来越多,逐渐往村头空地这边汇聚。

    苟大友也不是单纯冲着曹安猛了,而是扭头看向四周,一副很是痛心的样子,提高声音说道:“同志们啊,乡亲们啊,忘了昨天我是怎么说的了吗。互助合作只是提高生产力的一个手段,可真要实现产值增长,需要的东西还很多。最大限度发挥劳动力作用的同时,增加劳动时间,这才是重点啊。”

    原以为这番话说出来,会获得一些赞同。

    谁知,周围围聚的人群一点动静都没有。

    一辈子都在种地的祝口村村民,正好也处在刚睡醒的懵懂状态,脑子里环绕着“生产力”、“劳动时间”、“产值”这些古怪词,压根就不明白那技术员到底想说什么。

    看到这样的画面,苟大友更着急了。

    “行,我说的简单通俗一点。以前旧社会的时候,咱城市里的工人被资产阶级剥削,一天工作十六个小时的都有,可拿到的钱却只有八个小时的工资。这是可怕的,这是不公平的。现在新中国建立了,谁都不能剥削工人了,难道大家真的要工作八小时就拿八小时的工资吗。那除了获得点躺床上睡大觉的空闲时间之外,生活状态和以前有什么区别?现在再去城里看看,工厂里加班加点搞生产,工人同志们工作十六个小时,拿着十六个小时的工资,这可不是单纯的没有剥削、按劳分配、多劳多得了。这也是在加快祖国各方面建设进程啊。工人同志们还是以前那样的工作劳动强度,可得到的多了,积极性高了,收入也高了,生活就变好了。那咱们农民群众呢。咱不能落后啊。”

    说着话,苟大友一侧身,又把手指头指向了村外广阔的农田。

    “以前旧社会的时候,咱没有地,起早贪黑辛苦劳作,种出来的东西还要一大部分交给地主剥削阶级。可那时候,大家没人敢休息,累死也要种别人家的地。现在,土地是咱们自己的了,美好的新生活就在前面等着咱。大家怎么懒惰懈怠了呢。解放解放,是把大家从剥削阶级的手底下解放出来,发展生产的。可不是让大家解放之后,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啊。祝口村八百亩水浇地,空闲着大半,说实话,乡亲们,我很痛心,很痛心啊。要是这些地里都种满了粮食,等到丰收的时候,养活咱三个甚至更多个祝口村的人口都没问题。没人剥削咱,让咱饿着了,可你们却宁可自己饿着也不劳动。我,我能不着急吗!”

    苟大友说道最后,那都是激动的拍着大腿在哀叹了。

    村头众人面面相觑,沉默片刻之后,也不知道谁冷不丁来了一句。

    “说这么半天,不就是让俺们早起下地干活吗。真是的,俺还以为出啥大事了呢,吓得急急吼吼往这蹿。”

    这话一出,引来大片哄笑。

    苟大友挺白净的圆脸,腾得下红了起来。

    “不准笑,都不准笑!”

    旁边曹安猛也是跟着感觉难堪,狠狠一瞪眼,大声喊道:“都别笑了,听技术员同志把话说完。”

    好不容易等现场安静下来。

    就能看见苟大友捂着心口使劲深呼吸,等脸色终于恢复了些,才再次开口道:“没错,我就是想让大家早起干活。”

    “可现在地里没啥活,干啥呀?”

    “谁说没活了!那么多地荒着,都不要种的吗?”

    一句反问出口,又有不少人想笑。

    曹安猛也有点看不下去,轻声说道:“技术员同志,那些地荒着我们也不想啊,可实在是种不过来啊。就算是有那份心去种,这,这连往年留下的种子都不够,总不能挖个坑,种空气吧。”

    曹安猛的话,也是大家的心里话。

    地荒着,一则是人手不够,二则是种子不够。

    往年的收成多少那都是有数的,种子用完了,就算想干活也干不成啊。

    但万万没想到,苟大友听到这些之后,竟然哈哈大笑起来。

    “谁说没有种子了,我既然让大家这么早起来,准备开垦荒地,那都是准备好了的。我这有种子,不光是麦粮种、蔬菜种子,甚至是果树树苗都有,我就问大家要不要种?”

    “啊?”

    这下子,村里所有人都是惊愕地瞪大了眼睛。

    昨天技术员来的时候,大家都看着呢,就是拎了个公文包,啥也没带。晚上睡觉的地是开了以前徐老财家的屋子,铺盖都是猛子家给送过去的。

    他说种子和树苗都有,在哪呢,难道这技术员还会法术,能凭空变出来不成?

    就在众人疑惑的当口,喜笑颜开的苟大友再次转手,指向了进村土路那边。

    “大家往那边看,我说的种子和树苗,马上就到。”

    所有人翘首观望,人群后方的曹安堂更是带着无比惊奇的心思,直接跳上了一块大石头上面。

    但是……

    足足过去了一分多钟,大家脖子都仰得有些酸了,可啥也没看见啊。

    “咳咳,那个,再等等。”

    苟大友尴尬的摸摸鼻尖。

    也是他这声话音刚刚落下,视线尽头土路和大路的交口处,一辆货车出现,转个弯直奔这边。

    所有人都震惊了。

    难道真的有人来送种子?

    ……

    当事实已经摆在眼前的时候,祝口村众多村民依旧不敢相信看到的一切。

    满满一车的蔬菜粮食种子外加成捆码放起来的果树树苗,着实让村里人大开眼界。

    这要是全都种下去,等到丰收的时节,那祝口村可不就和传说中的人间仙境一个样了吗。

    所有人都激动的脸色通红。

    但是,这一车那么多东西,开车来的同志只是手脚麻利的搬运下来几个大麻布包,再放下可怜的几捆小树苗,就找苟大友签了个字,然后开上车,走了。

    “哎,这咋就走了啊?”

    “不是,那么多,不是全都给咱的啊?”

    “别走啊,再多留下点呗,哪怕是让俺们多看一眼也行啊。”

    众人叽叽喳喳,难掩心中的失落。

    不过,好歹还是有点东西的。

    众人的目光转动回来,落在了那些种子树苗上面,没等看个够,就听见苟大友技术员带着无比欢快情绪的话音。

    “曹安猛同志,帮我把东西拎过来吧。”

    “哦。好,好。”

    曹安猛使劲点点头,忙不迭按照苟大友的要求去把那些东西搬到大歪脖子树下的高石台上。

    技术员给他带来的震惊实在是太多了,刚说过没有种子,挥挥手种子就送到了。

    怪不得连安堂哥都说技术员的水平高,那是真高啊。

    苟大友自然很享受这种被革命同志崇拜的感觉,带着好似阳光般灿烂的笑容,伸手拍打拍打面前的麻布包。

    “乡亲们啊,种子是有了,我就问大家一句,想不想种。”

    “想啊。”

    “行,既然大家想,那我就给大家说说用这种子的规矩。”

    用种子还有规矩的?

    众多村民面面相觑,满心里疑惑,不过很快这些疑惑就随着苟大友的解释,彻底消散。

    种子树苗绝对不是凭空得来的,按照苟大友的说法,这是他向县里申请,贷款贷来的。

    贷就是借,有借就得有还。

    用了这些种子,那收获的时候就得老老实实按照现在的要求,将足数的收成上交。交够了,剩下的才是自己的。

    苟大友解释的很详细,什么种子种多少交多少,那都说的清清楚楚,村里人也没有不明白的。

    但问题就在于,万一到时候收成不好,怎么办呢?

    “乡亲们呐,为了给大家贷款这些种子树苗,我苟大友可是跟组织上签了军令状的。如果到时候不能交够该还给国家的收成,那就证明我是失败的。一个失败的我怎么还有脸在这里指导工作,肯定是要卷铺盖走人。我走了不要紧,可祝口村乡亲们的生活就要回归到以前的状态了,也不会再有种子树苗送来。大家继续那种吃了上顿没下顿、一年到头没积蓄的苦日子。我现在就问问了,大家想不想过苦日子?”

    “不想!”

    “那大家想不想把这些种子种进地里,过上好日子,支持我的工作,也支持国家建设?”

    “想啊!”

    “那大家对我把大家喊起来下地干活这件事情,还有没有意见?”

    “没意见!”

    最后这句喊话真可谓是震耳欲聋,就连曹安堂都挥舞着手臂,大声呼喊。

    想想昨天晚上,他还为了“借套贷款”的事情纠结,不让人说出去。

    没想到,人家技术员运用起来,比他思考的都科学。

    这种形式的“贷款”,贷的是国家的款,国家不可能剥削人民的,最终就算是出现意外,受影响的也只有这位技术员。

    苟大友这是拿着自己的革命工作荣誉和全部身家来做赌注,为的就是让祝口村全村人过上好日子。

    这种思想觉悟,曹安堂也有,但他绝对没本事把事情做到这么让全村人都发自心底支持的地步。

    好事,太好了!

    村里人激动,苟大友也激动。

    虽然以前在其他地区做工作的时候,都会经历这个过程,但每一次经历都会让他热血沸腾。

    “好,大家听我说。种子先寄存在我这里,接下来几天大家要做的工作就是开垦荒地。越快越好,只要地垦出来了,我们想种什么都行。我的希望就是明年这个时候,祝口村八百亩水浇地生机盎然,全村人摘掉落后的帽子。好啦,该说的我都说了,最后一点要求,这次必须全村人齐上阵,一个都不能落下,都给我干活!”

    “干活喽!”

    欢呼声中,所有人分散出去,各自奔赴家中,呼儿唤女拿上工具冲向田地。

    不知道多少年了,从没有任何时候,像现在这样,整个村子都充满生产劳动的热情。

    然而,热情总有冷却下来的时候,目标是要有的,可实现目标的过程毕竟是坎坷的。

    当最初调动起来的热情慢慢消退,所有人都平静下来之后,留给大家的只有满手磨起来的水泡和好像永远都开垦不完的荒地。

    早就说过,祝口村八百亩水浇地实际上只是个虚数。

    而这个数字的由来,也是源于当年徐老财被封为乡绅时,图吉利好听写在地契上面的。

    到土改的时候,实际测量的可开垦利用土地,远远比这个数字要多。地是多的,但实际上真正耕种利用起来的,连记录中那个数字的半数都不到。当时土改工作队经过再三考虑,联系起来以后人口增多的情况,分地的时候依旧按照八百亩去分。

    那么,到了现在,苟大友按照数据下任务要求,甚至还有硬性要求无限扩大开垦面积的趋势。

    那么结果就是……

    要累死人了!

第三十章 一九五三(下)

    又是个天刚破晓的清晨,祝口村村外广阔的农田当中。

    曹安堂牵着全村唯一的耕牛走在前面,罗庚展开双臂撑住犁架子,跟在后面。

    广阔的天地间,两个人一头牛缓慢前行,可罗庚大哥的脸上却是无比欢快的笑容。

    “安堂兄弟,得亏了那天你劝住我,没把这头牛送出去,要不然就咱俩人累死了也恳不完这么多地。”

    “哈哈,老罗大哥瞧你这话说的,关键是牛是你的,我还沾了你的光呢。”

    “咱兄弟俩别说谁沾光谁吃亏那种话,加把劲,看看今天能不能把咱两家和太爷家的地都弄出来。只要弄出来了,就能去找技术员要种子啦。哎,对了,安堂你打算种啥啊?”

    “嗯,这事我和太爷商量过了。我的地就种粮食供我和太爷俩人吃。太爷家的地就种果树。果树成材慢,可一旦成了材,那可就不一样了。我听说现在大城市里都水果短缺,哪怕全都给国家统购呢,也能攒下不少钱。对了,罗庚大哥你呢,你要种啥?”

    “我种菜!安堂你把富余粮给我了,家里不愁吃不饱,那就得想着吃好点。俺问过技术员了,菜种的快,入冬之前应该能收一茬,也不算需要还给国家的,到时候就咱自己吃。安堂,别忘了到时候带着太爷一起去俺家,吃新鲜菜饺子。”

    “行,要是风调雨顺的过上几年,咱顿顿菜饺子加水果,过让城里人都羡慕的日子。”

    “对,咱日子过得让城里人都羡慕。”

    两个青壮年大汉,这一刻笑得就想俩孩子一样。

    可没等笑容落下去,就看到村子方向一个有些圆滚滚的身影,风风火火朝这边冲过来,人还没到近前,就扯着嗓子嚷嚷开了。

    “人呢?干活的人呢!这都啥时间了,怎么就你俩在这干活?”

    苟大友技术员人长得挺稳重,可这性子就是太急了。

    东边的太阳还没冒头呢,咋能这就要求村里人全都开始热火朝天的干活啊。

    曹安堂急忙迎上去一步。

    “技术员同志,别急别急,俺俩就是来的早了点。村里其他人还歇着呢。再说了,这连着几天高强度劳动,也该让大家伙歇歇的。总这么拼命干,铁人也受不了。”

    “受不了?”

    苟大友听着曹安堂的解释,非但没消气,那眉头拧的连带着鼻子都快歪了。

    “干点活就受不了,那挨饿的时候受不受得了?儿子打光棍、姑娘没新衣的时候受不受得了?这种状态下去,还怎么提高生产力,自己都养不活,又何谈支援国家建设。真是气死我了,看来你们真是懒散惯了,今天必须来点狠的才行!”

    苟大友嘴里嘟嘟囔囔,转身就朝村头方向快步而去。

    曹安堂和罗庚对视一眼,齐刷刷无奈摇头,是真没见过气性这么大的人啊。

    “安堂,要不咱过去看一眼?”

    “行,干活也不急在这一时,去看看吧。”

    两人牵着牛慢悠悠往回走,离着老远就能听到村头那口钟铃铛铛铛好似催命般响个不停。

    以前都是响一阵,村里各家各户都起来了。

    可今天,苟大友摇晃的手腕子都疼了,只换来曹安猛一瘸一拐往这边蹦过来。

    “别敲啦,技术员同志,你先别敲啦!”

    曹安猛呼喊着到了近前,一把抓住技术员的胳膊,也总算是止住了那无比尖锐刺耳的钟铃疾响。

    “技术员同志,有啥急事,你和我说。村里人都还歇着呢。”

    “歇着?谁让他们歇着的,谁允许他们歇着的!”

    苟大友横眉立目使劲抓着晃铃铛的绳子。

    “曹安猛同志,别和我说什么干活累了要休息。谁不累啊,我整天镇上村里两头跑,想尽了办法给祝口村发展创造有利条件,我喊累了吗。革命工作就能因为苦累,不干了吗?去,把村里所有人都给我喊起来,全都下地干活。不来,我就一直在这。晃铃铛不管用,我就挨家挨户去喊!”

    说着话,狠狠一推曹安猛,尖锐刺耳的敲钟声再次响起。

    曹安猛见苟大友是真的生气了,心中无奈,可还是拖动酸疼的双腿,挨家挨户去敲门喊人。

    连续几天的高强度体力劳动,让祝口村绝大多数壮劳力身体吃不消了,手上起泡、臂膀酸疼那都是小事,像年纪稍大点的曹业广曹二伯,昨天更是闪着了老腰,别说下地干活了,走起路来都快跟曹兴民老太爷相差无几。

    可即便如此,也拗不过苟大友的催促和“威逼利诱”。

    “乡亲们呐,你们这样的工作态度我很心痛,很心痛!按照我以往的工作经验判断,祝口村所有荒废土地开垦的工作,哪怕是没有牲畜单纯靠人力,一周时间也能干完。可现在呢,你们看看这都过去几天了,地又开垦出来多少?是不是过了几天的好日子,就让你们忘了咱中华民族吃苦耐劳、艰苦奋斗的优良传统啦?”

    苟大友站在村头空地高台上,又开始他痛心的演讲。

    这次不用别人说话,曹安猛都不乐意了。

    “技术员同志,我们不是怕吃苦,也不是吃不了苦。我们就是想多休息一会儿,这休息不过来,身上没力气,干活也干不了多少啊。”

    “借口!理由!曹安猛同志,你就是带头落后的典型!我说过不让大家休息了吗。休息也得有个限度。等都过上好日子了,大家不光要休息,要娱乐都没问题。但现在不行,现在是打攻坚战的关键时刻。你忘了去年前线汇报回来的情况吗,如果上甘岭那的志愿军同志都和你们这样,我们怎么打胜仗!行,我也不说别的了,再给大家三天时间。三天,所有荒地开垦出来。哪个组要是完不成任务,种子你们也别要了!”

    最后这一句,算是直接抓住了全村人的脉门。

    大家这几天累死累活的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技术员弄来的那点种子吗,结果耕不完地,种子也不给了,那这之前所作的一切岂不是要白费。

    当时就有人想炸毛,但苟大友随后的一句话,令众人的心情就像是坐了过山车似的,急剧变化。

    “要是哪一家、哪一个互助组提前完成了开荒任务,那我也承诺,之前申请的种子,我个人出资算是送给提前完成任务组的奖励。不用大家还贷,我给大家还。我一年的工资也足够给大家买这些种子树苗了。”

    话说到这份上,苟大友的意思还不够明显吗。

    那就是积极先进的人有奖励,落后的人没饭吃。

    片刻的安静过后,曹安猛二话不说,闷头回家拿上工具就往地里去。有这一个带头的,随后就是热火朝天的干活场面再次出现在了广阔的农田上。

    当罗庚再次展开双臂架住犁车架子的时候,想象着提前完成垦荒任务,能够白拿到蔬菜种子的场面,真是浑身充满了干劲,可猛一抬头就发现曹安堂牵着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愣愣站在原地不动。

    “安堂兄弟,咋了?”

    “啊?哦,没事,没事。”

    曹安堂随后应答一声,牵了牵牛缰绳开始干活,人是在这里,可心中的思绪已经飘飞开来。

    刚才苟大友用奖励的方式再次调动起来大家干活的热情,这是曹安堂没有想到的。技术员个人掏腰包做奖励,也是很高的思想觉悟。

    可曹安堂总觉得这事不太对劲。

    无论任何形式的奖励和惩罚,那都要根据实际情况来定的。

    用三天时间开垦出来剩下的这些地,要是家家户户都像他们这边一样,有头耕牛还好说。但是单纯靠人力的话,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啊。

    难道没有在规定时间内完成任务的,就真的不给种子了吗。

    倘若如此,之前调动起来的所有积极性消失了不说,还会激发起来村里人的抵触情绪的。

    如果为了不引起来村里人的抵触,那最终还是要不管什么时候完成任务都必须把种子发下来。一旦如此,岂不是证明惩罚和奖励都是虚的,该有的早晚都会有,那让先进的人怎么继续先进,落后的人甘心继续落后啊。由此完全背离了奖惩制度的初衷,得不偿失。

    “技术员同志,这是走了一步错棋啊!”

    曹安堂总算想明白问题出在哪了,可要不要告诉技术员他的发现呢。

    下意识扭头看向了农田边上满脸笑容的苟大友,片刻之后收回目光。

    “还是等晚上吧,这时候去说,只会影响村民对技术员同志的信任。”

    曹安堂自言自语一句,暂时压下了心中的念头。

    而天上的日头则是谁也压不住的慢慢升了起来,炙热的阳光烘烤着大地,哪怕是站着不动,人的汗也会不停往下淌。

    曹安堂抬手压了压头顶上的草帽子,有心想在这田垄边的树下阴凉地里多站一会儿,可想到技术员下达的任务还是深吸一口气,晃动胳膊准备牵着老黄牛调头。

    谁知这一牵,竟然没能改变任何方位。

    祝口村这头唯一的耕牛,压着双角,停在了树荫下面,任凭曹安堂怎么拉扯都不动分毫。

    后面的罗庚急眼了,拎起来挂在犁车架子上的短鞭,挥手就要抽打。

    “这牲口,怎么还趴窝了!”

    “哎,罗大哥别打。”

    曹安堂急忙抬胳膊拦住罗庚,伸手摸了摸牛背上让烈日烘烤得有些烫手的皮毛。

    “罗大哥,歇会儿吧,也该到吃饭的点了。活没有干完的,不急在这一时。”

    “呀,我,我就是着急啊。”

    罗庚有些气恼的狠狠一甩手,但也没坚持什么,扭头闷闷地做到了阴凉地里。

    曹安堂也退了一步,摘下草帽在手中扇动,抬眼看向周围。

    地里还有干活的,其他阴凉地也有完全不顾形象累得直接直接四仰八叉躺在那的。

    还是那句话,这垦荒的活不好干,再硬性规定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时间,只会出现两种结果。

    有志气的直接累死,没志气的直接撂挑子不干。

    怎么看都不是好事。

    正思考的当口,视野内出现了个纤瘦的身影。

    罗庚家的大妮子罗婕挑这个小扁担朝这边走来,到了近处抬头和曹安堂正好对视上,年轻姑娘的脸颊红了下,赶忙低头,快走几步,将肩上的担子放下。

    “爹,安堂叔,吃饭吧。天热,娘让俺打了桶井水,洗把脸凉快下。”

    罗婕的声音很是清亮动听,在这炎热里倒像是一股清流,光听着就给人一丝丝清凉的感觉。

    谁知,她话音刚落下,没等罗庚和曹安堂答应呢,那头老黄牛挪了几步,一脑袋扎进了小水桶里。

    罗婕硬是没给拦住。

    罗庚更气不打一出来,张嘴怒骂:“这牲口,比人还知道好歹是吗。干活的时候不动弹,这会儿倒是快着呢。”

    罗婕很少见她爹发脾气,也还是头一次见她爹和自家的牛置气,不由得莞尔一笑:“爹,咋回事啊。牛咋不动了?”

    “哼!”

    罗庚懒得说那么多。

    旁边曹安堂也是无奈苦笑。

    罗婕左右看看,又带着一丝疑惑问道:“爹,安堂叔,咋就你俩人啊。曹四爷爷不也是咱组的,人呢?牛不动弹了,咱不是还有两头驴吗?”

    早就说过,全村的牲口都在曹安堂他们这个组里了。

    可这几天下来,就是罗庚和曹安堂俩人加上一头牛在这片地里干活。

    说起来这事,罗庚张张嘴就想骂人,可守着闺女硬是把骂人的话咽了回去。

    “别问我,说起来我就来气!”

    曹安堂眼见罗婕看向他,也是微微叹了口气。

    “太爷家的那头驴,那不是在那边吗,开始干活的那天就让你安良叔家借去了,这几天也不知道轮换了几家。都是乡里乡亲的,人家借了,太爷也不能不给不是吗。”

    “那曹四爷爷呢?”

    “四叔他……”

    曹安堂也说不出话来了。

    这些日子,曹业生又不见影子了,压根没出现在地里,倒是他家那头驴活跃在农田当中,罗家那两个小兄弟用过,村头老程家也用过。

    好好的一个生产组,说好的互助合作,曹安堂和罗庚倒是合作了,但太爷和曹业生都互助别人去了,这找谁说理去啊。

    罗婕看曹安堂也是欲言又止的样子,很是懂事的不再问了,急忙伸手把牛驱赶开,招呼俩人吃饭。

    但年轻姑娘心里有疑问,依旧藏不住话,看了看周围都已经去找阴凉地吃晌午饭的村里其他人,目光在远处的两头驴上停留片刻,下意识开口道:“太爷人好心善,谁家借就给谁。可曹四爷爷怎么也有那么高的思想觉悟了?”

    是啊,曹业生什么时候有这么高的思想觉悟了呢。

    这事,曹安堂也纳闷了好几天,不由得心中暗想,那四叔到底去哪了,整得神龙见首不见尾。

    目光越过农田,看向村子的方向。

    成排的院墙房屋遮挡了目光,肯定是看不到村里任何场景的。而留在村里的人自然也看不到地头上是个啥样子,就算能看见,此刻的曹业生也懒得去看。

    下地干活,累死累活,能有啥意思,哪比得上他现在找到的发家致富法子好使啊。

    曹业生拎着半袋子粮食行走在村里小路上,时不时左右看看,生怕别人发现他似的,鬼鬼祟祟来到了曹兴民老太爷家。

    白天的时候,太爷家从不关门,曹业生一个闪身进去,手脚麻利地将门关上。

    咣当一声响,引来屋里太爷的问话:“谁啊?”

    “太爷,是我,我是业生啊。您看我给您带啥来了。”

    曹业生快步进了堂屋,满脸堆笑着将半袋子粮食往屋当面里一放。

    老太爷抬抬眼皮,也看得出袋子里是粮食,重重冷哼一声:“给我的?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拿走!”

    “哎,太爷,我这都拿来了,哪有拿走的道理啊。您说你也不问问我找您啥事,咋就说我没安好心呢。”

    “你的心就不是好的,根本不用问。拿走!”

    “别,太爷,您听我把话说完。”

    曹业生主动凑上前两步,压低了声音道:“太爷,跟您商量个事,您家那头驴借我使几天呗。”

    “已经借出去了。”

    “那借出去还可以要回来啊,不是?太爷,我跟旁人不一样,我不白借,您看见这半袋子粮食了吗,等我用完您那头驴,顶多就半个月的功夫,我再给您这一模一样的半袋子。”

    “用半个月,换半袋子粮?”

    老太爷重复着曹业生的话,慢慢坐直身子,双手扶住了拐杖。

    别看老人家平常时候足不出户,可对外面的事情,那可是知道的一清二楚。来个人就冲他说道几句闲言碎语,他哪能不知道全村都在忙着垦荒,牲口成了关键性的生产力,想借他家那头驴的人都是排着队的。

    而老太爷之所以那么痛痛快快就把驴借给别人,也是想着他所在的生产互助组,还有两头牲口的,就算曹业生这个游手好闲的不干活,就凭安堂和罗庚也能舞得开。

    但现在看,事情未必就如他想的那样了。

    老太爷沉吟片刻,微微抬了下眼皮,轻声问道:“业生,你家那头驴呢?”

    “借出去了啊。”

    “不白借吧?”

    “我家的东西,那哪能白借出去……”

    “混账东西!”

    曹老太爷举起来拐杖就打。

    “业生啊,你个不学好的,你爹这样,你儿子更混账,我是真没想到你也不成器。乡里乡亲的,你敢让人拿口粮换你的驴用。我,我打死你个畜生都不如的东西!”

    老太爷真是被气到了。

    活了这么大年纪,什么事都瞒不过老人家的眼。

    自打曹业生那么舍得的哪来半袋子粮食,他就感觉这事蹊跷,随随便便一套话,就让曹业生说漏了嘴。

    这曹四叔也真是脑子够活络的,那天夜里在太爷家商量互助组的事时,曹安堂只是随口说了句,和罗庚大哥一个组用牛不白用给富余粮,曹业生就给记住了。转头第二天,苟大友贷种子,算是直接给他打开了一条“发家致富”的新思路。

    这家伙竟然趁着全村垦荒、最需要牲口的这个机会,偷偷摸摸找那些需要牲口的人,立下个规矩拿口粮换驴用。

    用一天就是半袋子口粮,这几天下来,怕是全村任何人家都没他家的存货多了。

    可曹业生还嫌不够,又把主意打在了老太爷这里。

    反正那驴都是要借出去的,与其让太爷白白借出去,还不如让他用来换粮食。

    “太爷,别打别打。咱都是一个互助组的,你的就是我的,那我要是用好了,得到点好处,还能亏待了您吗。”

    “哎呀,你说这这还是人话吗!都在搞生产,你要搞这些。你,你真是要气死我啊!”

    老太爷拄着拐杖踉踉跄跄前冲几步,气得浑身直打哆嗦,有心想拿拐杖打过去,实在是抬不起来手,唯有使出浑身的力气怒斥道:“去,把粮食都给我送回去!”

    “凭啥啊,我拿驴换来的粮食,你情我愿的事,没偷没抢的我怎么着啦。太爷,你是不是老糊涂了?拿驴换粮食这多好的事啊,你老也动弹不了了,还能净指望着曹安堂给你养老送终吗。别看他现在做的好,那是图你老那块地呢。等啥时候他找了对象成了亲,一脚把你踢开,我看你咋办。听我一句劝吧,按我说的来,大不了,换来多少粮食,我和你老平分还不成吗。”

    曹业生嘴皮子吐噜得快,磕打磕打牙说出来这么一长串。

    曹老太爷气得一口气提不上来,只感觉眼前发黑,整个人摇摇晃晃。

    恰在这时,外面院门被人推开,安良嫂牵着黑蛋的手,提着个小食盒迈步往里走。

    “太爷,大白天的咋还关……哎呀,出啥事了?”

    安良嫂抬头看见堂屋里摇摇晃晃明显站不稳的老太爷,吓得当时就尖叫一声快步往里冲。

    自打去年老太爷腿脚不利索了,曹姓一脉这些小辈的都是轮流照顾老太爷的饮食起居,今个儿安良嫂来送晌午饭,哪成想竟是看到这样一幕。

    手忙脚乱扶着老太爷坐回躺椅上,怎么问也不见太爷睁眼说话。

    安良嫂抬头怒视曹业生。

    “四叔,到底咋回事,你把太爷咋了?”

    “安良家的,你说话有点分寸啊,我哪能怎么着太爷啊。你们吃饭吧,省得我在这惹闲话。”

    曹业生可不敢闹得驴换粮食这事人人都知道,弯腰拎起来那半袋子口粮,扭头就要走。

    但老太爷这口气顺下去,哪会放他走。

    “不准走!”

    太爷一句话,安良嫂直接冲过去一把拽住了那半袋子粮食。

    “四叔,太爷不让你走。”

    “干什么干什么,腿长我身上凭啥不让我走。安良家的你放开我。你一个妇道人家,我不想和你争竞。”

    “我不放,事说不清楚就是不能走。黑蛋,快去喊你爹和你安堂叔回来!”

    安良嫂拽着面口袋整个人使劲往后坠,张嘴呼唤黑蛋去喊人。

    黑蛋那可是跑赢过自行车的,两条腿倒腾起来,真真是眨眼功夫就到了村外地里,隔着老远就扯嗓子大喊:“爹,安堂叔,出事啦。曹业生要抢太爷家的粮食,还要打我娘!”

    就这一嗓子,惊得所有人都从阴凉地里冒了出来。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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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堂介绍:
因伤退伍的曹安堂回归家乡,从此扎根基层,一路走来,看祝口村变化发展,见证祖国繁荣富强。安堂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安堂,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安堂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