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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莞卓     安堂txt下载     安堂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十一章 一九五三(结)

    曹安良速度最快,冲到黑蛋面前急声问道:“咋回事,你四爷爷要打你娘?”

    “嗯!”

    黑蛋猛力点点头。

    与此同时,曹安堂也跑到近前,问都不问,拽住黑蛋的手就往村里跑。

    “回去看看。”

    几人飞奔,带动的全村人都往回去。

    曹兴民老太爷那可是全村最敬重的人,曹业生敢欺负太爷,谁都饶不了他。

    广阔的农田瞬间空了,除了几头牲口依旧趴伏在阴凉地里,根本看不到一个人影。

    那头老黄牛时不时晃一圈尾巴,倒像极了自行车车轮转动的样子。

    进村的大路上,两辆自行车并排而行。

    其中一辆上骑车的苟大友抬手擦了把额头的汗水,天气燥热,但他心里却是比吃了冰镇西瓜还舒爽。

    “牛记成同志,真没想到你这位镇上的第一书记还要亲自到各个村跑一趟视察工作啊。”

    一句感叹,换来旁边骑自行车的牛记成单手连连挥动。

    “技术员同志,以后别说这种话了。干革命工作和职务没有关系,都是为人民服务。组织上信任我,让我进步,还让我专管农村互助合作工作,我不能骄傲自大,而是更要认认真真脚踏实地做工作的。”

    “对对,牛书记同志的思想觉悟就是比我高。”

    “哎,光思想觉悟高还是不够,自身素质也要过硬,农村互助合作方面的工作事项,我也是要向各位技术员同志学习的。尤其是你,苟大友同志,祝口村那么落后的局面,在你的领导下发生改变,全村积极垦荒搞生产,这很快就要成为全镇学习的榜样了,我当然要来这里看看啊。真要是成效显著,苟大友同志你还要和我一起去别的村指导一下呢。”

    “一定的,一定的。让农民群众的物质生活水平提高,是我分内的责任。哎,牛书记同志,前面那个路口拐下去,就是祝口村了。”

    “我知道,苟大友同志,我比你熟悉这里。”

    牛记成笑着,转动车把,顺着小土坡向下骑行。

    顶头的烈日让人有些睁不开眼,牛记成扭扭脖子,继续刚才的话题。

    “苟大友同志,你的工作我是肯定的。不过,有些事情我必须和你讲,农民群众生活水平提高,光从物质上解决还不够,更需要精神上的水平提高。我昨天去县里开会,得到了县委组织的指示,农村封建思想残余要清除,扫盲运动要展开。很快就会有知识员分派到各村镇帮助农民同志识字解放思想了。”

    “真的吗?那是好事啊。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共同提高,我们的工作做起来也会更容易的。”

    “对啊,思想解放从来都不是一纸空谈的。不过要说起来,其实你来的这个祝口村算是我们镇思想解放最早的了。去年就有县里的妇联同志来这里指导妇女解放工作,反响和成果都很不错。只可惜,一场意外中断了工作。我现在都记得,曹安堂在镇委大会上为镇妇联争取的时候的发言,他说,我们的个人职务可以中断,但革命工作不能中断。现在想来,曹安堂同志的思想水平还是很高的。对了,曹安堂最近表现怎么样,我看到你汇报的材料里面,把他和曹业生分到了一个互助组里,这合适吗?他们之间的矛盾解决了?”

    话题突然赚到曹安堂的身上,这让苟大友感觉有些不好回答。

    对于曹安堂这个人,他是知道的,不仅刚被组织上调派来,在曹县县委开会的那几天听人说起过,后来更是在牛记成这里清楚知道了其和曹业生之间的矛盾全过程。

    但自从来了祝口村之后,苟大友没主动和曹安堂交流过。

    一则是那种被停职的同志,苟大友自觉作为一名先进农村工作者不屑与之交流,二则是曹安堂的问题与他本身的工作没有任何关联,主动去了解不太合适。

    现在牛记成问起来了,那他只能尽量找准合适的措辞。

    “曹安堂这位同志还是可以的,虽然我与他接触不多,但是在全村人还休息的时候,他和他互助组里的人就早早起来干活了。说明这位同志在发展生产方面,起到了积极带头作用。”

    听到这样的回答,牛记成很是欣喜的点点头。

    “不错,这是我印象当中的曹安堂。之前我还担心他会心里有怨气,思想上带着解不开的结,听你这么一说,我就放心了。苟大友同志,这件事情我会如实上报到县里的,组织上正在考虑恢复曹安堂同志之前的工作职务,如果他和曹业生之间的矛盾得到了完美解决,那这件事情就是水到渠成。到时候不仅是曹安堂,就是镇委和县委,都要感谢苟大友同志你在这件事情上起到的积极推动作用。”

    “不敢不敢,牛书记同志,其实我什么都没做。”

    “哎,苟大友同志,你这就是过分谦虚了。”

    牛记成还要说些什么,突然间,一声毛驴的嘶鸣打断了两人的谈话。

    牛记成下意识刹车,单脚撑住地面,扭头看向声音的来源处,苟大友也是随着一起停下来,目光转动过去。

    就是这一眼,让两人脸上的表情出现了相当具有戏剧性的变化。

    广阔的农田空荡荡,一头牛趴伏在阴凉地里面,两头驴围着个翻倒的水桶转圈,各种农具散落的到处都是。

    那场面,最好的形容就是一个字,乱!

    牛记成微微皱了下眉头,语气变得低沉许多。

    “苟大友同志,这就是你和我说的,祝口村全村积极垦荒搞生产?”

    “呀,这,这……”

    苟大友整个脑子都是空白的。

    他早晨用奖惩制度激励着全村人来干活了,那真是带着满心欢喜去镇上汇报工作的,牛记成主动要求一起来看看祝口村的工作成果,他也不觉得需要做准备,热火朝天干活的场面那都是真实的。

    可现在呢。

    人呢?

    别说干活的了,那么多农具随便扔在地里,连个看着的人都没有,让他如何解释。

    “呀,气死我了,我去找曹安猛,问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苟大友骑上自行车就往村里冲。

    牛记成急忙大喊:“苟大友同志,别急躁,天气炎热,乡亲们回家休息一下也是可以理解的。”

    可苟大友哪还能听得进去他的话,即便是没有镇上的同志来视察,他自己回来看到这种场面也会气疯的。

    两辆自行车加快速度往村里去。

    越往前走,越觉得不对劲。

    靠近村头的几家根本没有人,完全不像村民们干活累了,回家休息吃饭的样子。

    反倒是某处有断断续续的呼喊声传来,顺着声音的来源过去,就能看到全村都围聚在一户人家的门前。

    苟大友才不管那么多,张嘴便喊道:“都干什么呢?地里的活不用干了,全围在这看热闹啊?”

    众人纷纷回头,看见苟大友之后,自觉就分开了一条向前通行的道路。

    牛记成伸手拍拍苟大友的肩膀:“走,进去看看出了什么事。”

    说着话迈步向前,目光扫过周围众人,提高了声音大声呼喊:“曹安猛同志在不在?我是牛记成!”

    “啊,这就是镇上的牛书记啊。猛子,快出来,镇上的领导来啦。”

    人群中不知道是谁帮着喊了这么一句,声音传扬到太爷家堂屋里,还在堵着曹业生,要求那位曹四叔讲清楚事情经过的曹安堂和曹安猛齐刷刷一愣,急忙转身向外走。

    “牛书记,您怎么来了?”

    “安猛同志,我听说祝口村的互助工作做的不错,就来看看。先别说那个,告诉我,这里发生什么事了?”

    “这……这就是村里几个乡亲发生了点口角,没啥大事的。”

    曹安猛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也实在解释不通。

    大家都是从地里过来的,没到多久,也来不及说几句话,反正曹业生说他来看太爷,安良嫂却说曹业生抢太爷家的口粮,太爷又气得说不出话,谁知道到底咋回事呢。

    牛记成听到曹安猛的解释,不由得扭头看了看周围。

    整个祝口村的人都围在了,那能是一点小口角的问题?

    牛记成心中有疑虑,脸上不表现分毫,微微笑了下说道:“既然是小事,那就别让大家在这围着了,别影响正常的生产工作。”

    一听这话,苟大友唰的下凑到近前。

    “是啊,不管出了啥事,那也不能耽误了生产啊。没事的都干活去吧,别在这围着了,快去,快去。”

    苟大友张开手臂哄赶众人,没一个听他的。

    曹安猛说了句“都散了吧”,大家伙这才作势转身要走。

    牛记成将这些细节看在眼里暗暗叹了口气,转眼瞧见了曹安堂,那真是露出发自真心的笑容,迈步过去就想说句话。

    谁知就这么个当口,一声破锣般的呼喊传扬开了。

    “都别走呢!冤枉了人就想这么算了啊,领导来了,你们就想息事宁人是不是,我曹业生还不受这欺负了。”

    曹业生晃着膀子从太爷家院里出来,上去一把就抓住了牛记成的手臂。

    “领导,你给来评评理,这些人凭啥说我抢太爷家的粮食。我拿粮食换太爷家的驴用用,我有错吗?那半袋子口粮是我的,为啥不让我拿走,就看我曹业生好欺负是不是?”

    自打刚才众人从地里回来,在太爷家堂屋里吵吵嚷嚷最突出的矛盾就在那半袋子口粮上。

    曹业生心想着,借驴不成还得搭进去半袋子粮食吗。

    偏偏太爷已经被他气得说不出话来了,安良嫂只当是那袋粮就是太爷的,死活不让曹业生拿走。

    这会儿功夫看见牛记成了,他知道找到说理的人了。

    以前隔三差五跑镇上去喊冤,这个姓牛的领导对他态度很好的。

    “来,领导,你给我做主,就看看这半袋子粮食是不是我的。你要是也说不清楚,那我就去县里找领导评理。我就不信这都解放了新中国新社会了,还没个讲理的地方了!”

    曹业生拉着牛记成往屋里走。

    曹安猛和苟大友惊得急忙追进去。

    曹安堂也是拧着眉头往回走,太爷家有多少粮食,他最清楚了,那半袋子肯定不是太爷的,这事说的清楚,只是一直没来得及说。不过现在问题不在于粮食是谁的了,而是刚才曹业生出来的时候嚷嚷的那句“那粮食换驴用”。

    脑海中突然回荡起来之前在地里,罗婕玩笑似的那句“曹四叔咋思想觉悟也那么高了”,再联系到这几天村里垦荒的经过。

    曹安堂顿时猜想到了一种可能。

    倘若真的被他猜中了,这可不是小事啊,这是要犯原则性的错误啊!

    曹安堂心事重重往里走。

    外面,村里人重新围拢回来踮着脚往里看。

    已经进了堂屋的牛记成晃晃肩膀甩开曹业生的手,抬眼看看周围,迈步走到了老太爷的面前。

    “老人家,您就是祝口村的曹兴民吧。光荣的八路军家属,光荣的解放军家属,光荣的志愿军家属,我代表梁堤头镇镇委向您老人家致敬了。”

    牛记成双手握住老太爷的手。

    老太爷这会儿也缓过来点,重重点头,嘴中呢喃着:“好,好。”

    牛记成也不多言,再次回头,目光便是落在了屋当面中央的那半袋子粮食上,张口问道:“这粮,是谁的?”

    “我的!”

    曹业生抢着回应,可不敢让别人比他快。

    安良嫂气得直跺脚,紧接着说道:“胡说,那是太爷的……哎,安堂你拉我干什么?”

    “安良嫂,那粮不是太爷的,太爷家的粮都在门后那口缸里,新下的麦还没吃多少,算满着吧,一点都不少。”

    “啊?”

    安良嫂听着曹安堂的解释有些吃惊,村里别人的话她可以不信,但安堂兄弟说的话她最是信任。

    但是……

    “不是四叔抢太爷的粮,那咋把太爷气成这样了?”

    安良嫂一句反问。

    曹业生也被气得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重重冷哼一声:“谁气太爷了。我好心好意来送粮食,太爷还要打我,我说什么了吗。领导你看看,这些人联合起来欺负我,尤其是这个曹安堂,要不是他害我儿子,我怎么可能在村里让人欺负。领导啊,你可得给我做主啊。”

    曹业生就是认准了牛记成,总觉得这位镇上的领导好说话。

    可牛记成心里对曹业生的印象实在是不怎么好,不说别的,就说眼前,这曹业生和别人起了矛盾,怎么还能转移到曹安堂的身上。

    好好的一个革命同志让他弄得只能在家种地,镇里县里不知道多少人在心痛惋惜呢。

    牛记成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躁动,抬手挥了两下。

    “曹业生,你先安静。粮食是你的,谁都不会抢走。我现在只问你,你把粮食拿到这里来做什么?”

    “我,我当然是……”

    曹业生话到嘴边,卡壳了。

第三十二章 一九五三(尾)

    曹业生说不出话来了。

    之前被这些人给气得他没处说理,好不容易看见牛记成了,冲上去就诉苦。现在话说清楚了,证明粮食是他的了,脑子冷静下来,才真真意识到他犯了多大的错误。

    犹记得那天晚上,就是在太爷家这个养屋里说什么“借套贷款”的事。曹安堂好像提过一句,别让别人知道,会出事的。曹业生之前也记得清清楚楚,不管和哪家交易他那头驴都是隐蔽又隐蔽,千叮咛万嘱咐不准告诉别人。

    可现在咋办,守着镇上来的领导,他哪敢说出来实情。

    牛记成也发觉实情不对劲了,盯着曹业生,语气冰冷质问:“说,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如果不说清楚,那这半袋子粮食就不能完全证明是你的。我带走保管起来,你什么时候想通了,要交代清楚了,粮食才能给你。”

    牛记成堂堂一个梁堤头镇的第一书记,还真不至于对曹业生那半袋子粮食动什么心思。之所以这么说,其实就是要让曹业生重新紧张起来。牛记成倒要看看,眼前这个县委镇委都无比头疼的泥腿子滚刀肉,到底搞的是哪门子猫腻。

    你还别说,这一招就是管用。

    啥都不好使,就是扣住曹业生的粮食,算是抓住了他的脉门。

    “我说,有啥不能说的。别人都能这么干,为啥我干了就得出事。”

    “你到底干什么了?别人又是谁,又做了什么?”

    “领导,我要借太爷家的驴,寻思着不能白借,就拿半袋子粮来换。谁知道太爷是不是嫌弃我拿来的少啊,宁肯白白借给别人,也不愿借给我,那我不借了还不行吗。”

    曹业生敞开了说。

    牛记成则是越听,拧着的眉头就越是舒展不开了。

    “曹业生,你们的情况我是了解的。祝口村的互助组安排上面写的清清楚楚,你家中是有一头牲口的。为什么还要来借同组其他人家的?你家的牲口呢?”

    “我借出去了啊。”

    “你借出去了?你把自己的牲口借出去,转头又来借别人的牲口,这又是怎么回事?你的牲口借给谁了?”

    牛记成一连串问话,曹业生再次变得支支吾吾。

    也不等那家伙想出来什么解释的话语,牛记成直接扭头看向外面,大声喊道:“哪位乡亲借了曹业生家的牲口,请进来说话!”

    其实不用问,这几天村里谁家用了曹业生的驴,那都是眼睁睁看着的。

    过不大会儿,村头的程志、村西的李强、村东的梁实诚,这三家人就被众多村民给簇拥推搡着进了太爷家的院门。

    面对镇上的领导,三人比曹业生紧张多了,抱团站在一块,都不敢抬头看的。

    牛记成叹口气,轻声道:“三位乡亲,你们不用害怕。我就问一句话,你们借了曹业生家的牲口,是不是给了他粮食换去用的?”

    那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他,又都看看曹业生,最后是李强咬牙狠心,抬头直面牛记成。

    “没错。领导,俺说实话,曹四叔见俺们干活累,就说把他家驴借俺们使使。可他不白借,俺们用一天就要俺们半袋子粮。还说啥,这叫借套贷款。今个儿拿半袋子粮出来,那驴用好了,以后能种出几袋子甚至十几袋子粮食回来,保证不亏。他还让俺们不准往外说,说出去了,驴也别用了,粮食也别想要了。”

    李强这番话出口,村里所有人看曹业生的眼神都变了。

    都是乡里乡亲的,不帮忙也就算了,帮人还要报酬的,这还是人吗?

    半袋子粮够一家人吃多久的了,才换来用一天的驴,这老程家、李强家他们是咋想的,咋就这么傻呢。

    村里人思考的只是眼前这事划不划算。

    但是牛记成、曹安堂、猛子,甚至是苟大友都意识到这件事背后产生的意义。

    此时的牛记成眼睛里已经开始冒火了。

    “好,好啊。曹安猛,这就是你带领的祝口村。苟大友,这就是你指导的祝口村合作生产!借套贷款名义变相剥削翻身户,这和以前的地主收租子压榨穷苦劳动人民有什么区别?还有你曹业生,就凭你干的这事,我现在把你抓走都可以。不积极搞生产,你还学会了搞投机倒把。走,跟我去镇上接受批评教育,什么时候认识到错误,什么时候再回来!”

    牛记成上前去就要抓曹业生。

    这时候的曹业生已经吓得脸色苍白了,撒腿就想往外跑,结果被曹安猛直接拦住。找不到出去的路,索性扭头回来,抬手就指向了曹安堂。

    “我举报,不是我要这么干的,是曹安堂教给我的。他也投机倒把,他拿他的粮食换罗庚家的牛用!”

    曹业生穷途末路之下的攀咬,顿时引来无数惊愕的目光投向曹安堂。

    自始至终都站在那没说话的曹安堂,此刻能做的也就是叹气了。

    那天夜里说“借套”的事情时,他就感觉不妥,只随便提了那么一嘴,竟然还是让曹业生给利用了。

    “曹安堂,你说,有没有这回事?”

    “牛书记,事情是有,但绝对不是曹业生说的那样。您听我给您解释……”

    “你不用给我解释,曹安堂你真是太让我失望了!”

    牛记成气得已经不想再听任何人说话。

    他刚才就在想,曹业生一个普普通通的村里农民,哪怕有些无赖,可接触的少,根本不可能知道“借套贷款”这种名词,肯定是有人教的。

    但他万万没想到,这事和曹安堂还有关系。

    县里已经多次要求他报告一下曹安堂近期的思想情况,明摆着是准备恢复曹安堂的工作职务了。

    可出了这档子事,让他怎么汇报?

    牛记成越想越窝火,其他人也是替曹安堂着急.

    反倒是曹业生发现攀咬很成功,当时就张嘴喊道:“领导,你要抓人就连着曹安堂一起抓走。对了,还有这个技术员,他也投机倒把贷款,贷款来好多种子,让我们拼命干活,想要累死人!”

    “愚昧!无知!”

    饶是牛记成再好的脾气,此刻也忍不住骂人了。

    苟大友的贷款和曹业生的行为那能一样吗,这种人胡乱攀咬,实在是可恨。

    不过也是这句怒骂过后,牛记成的心绪平静下来。

    此刻最应该值得庆幸的是,这种新形式的剥削才仅仅是个开头就被他发现了,还没到不可挽回的余地。

    想到这里,他深吸一口气,看向曹安猛。

    “曹安猛同志,这件事你来处理好,所有投机得来的粮食全部归还,然后写一份详细的事情经过报告,明天送到镇上给我。另外,苟大友同志,你有时间天天往镇上跑,倒不如好好留在村里,踏踏实实监督指导互助工作的进展。我不希望下一次我再来的时候,还看到这么混乱的局面。我走了!”

    牛记成怒气冲冲向外走,走到门口,回头看了眼曹安堂,也不知道是带着什么样的心情重重叹了口气,头也不回离开。

    喧闹的祝口村随着牛记成离开,再度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曹安猛这次是不管曹业生胡搅蛮缠什么,也得让他把收了别人家的粮食全都还回去。

    老太爷在安良嫂的照料下休息了。

    众人纷纷离开太爷家,没来得及细细回想整件事情的经过,就被苟大友赶去地里干活。没再说奖励的事,就一个要求,三天内完不成垦荒任务,谁家也别想拿到一颗种子。

    曹业生一个人办的混账事,全村跟着受连累。

    大家就算是人在地里干活,这心气远远比不上之前了。

    苟大友看到这种情况,急得团团转,也是没了任何好办法。

    曹安堂那边,罗庚围着还趴窝不动的老黄牛同样急得团团转。

    一种怪异的氛围环绕着整个祝口村,就像是天边猛然飘过来的一朵乌云,压的所有人都喘不上来气。

    鞭子抽打在老黄牛背上的声音和罗庚的怒骂声,以及村里人越来越大的议论声,还有苟大友扯着嗓子让众人赶紧干活的呵斥声,传进曹安堂耳中,扰得他头昏脑胀。

    曹安堂终于受不了了,猛的将上衣脱掉,恶狠狠往地上一摔。

    “够了!”

    一嗓子怒吼惊得所有人转头看过来。

    只见曹安堂迈步向前,解开犁车套子直接拴在自己的肩膀上。

    “累死累活为了啥,拼命劳动为了啥,不就是为了过个好日子吗。既然想过好日子,那就得吃得起苦。牛不动了,人还能动。站不住了,爬着也把地耕完!”

    也不知道这句话时说给自己听,还是说给别人听的。

    曹安堂就是弯下脊梁,拉着犁车迈步前行。

    “罗庚大哥,干活!”

    罗庚忙不迭追上去,扶住犁车架子,有心想劝劝曹安堂省点力气。

    可他话没出口,就被曹安堂从喉咙里发出的歌声给压住了。

    “解放区的天,是晴朗的天!

    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

    民主政府爱人民啊!

    **的恩情,说不完!

    ……”

    曹安堂的歌声未必有多么动听,但那激昂的旋律足以感染所有人。

    广阔的农田上站着发愣的人少了,装模作样干活实际一直叽叽喳喳议论的人没有了,大家只是伴随着那特殊的旋律,心中想着幸福美好的未来,将汗水泼洒在田地间。

    ……

    夜深了,宁静的祝口村偶尔回荡起来几声如雷般的呼噜响。

    曹安堂拖着疲惫的身躯,晃晃悠悠走到曾经徐老财家的大宅院门前,犹豫了片刻,抬手就要砸响门栓。

    突然,吱嘎一声,大门率先开启。

    技术员苟大友提着公文包从里面走出来,抬眼看到外面站着的曹安堂,两人不由得齐刷刷愣了下。

    “曹安堂?你找我?”

    “是。技术员同志,这么晚了,你去哪啊?”

    “我出去办点事。曹安堂你有什么问题快点说。”

    苟大友有些不耐烦的样子,回身拉上大院门,看都不看曹安堂,直接去推放在院墙底下的自行车。

    今天本来好好的在牛书记面前表现的机会,却因为曹业生的事情彻底毁了,尤其是想到曹业生那种行为是受了曹安堂的启发。

    那苟大友就越发的认定,曹安堂被停职是有原因的,这种犯过错误的人,他根本不屑与之交流。

    曹安堂有些难堪,可还是快步追上去,急声道:“技术员同志,有件事我必须和你说说。村里的垦荒任务太艰巨,不可能按你说的那样规定时间内完成。可你还为此设立了奖惩制度,这……”

    “这怎么了,谁说完不成了?曹安堂你这个同志很奇怪啊。我是指导互助合作的技术员,我定下的规矩那都是有实践依据的。如果我有错,组织上会派我来吗,你这是在质疑我还是在质疑组织上的决定?”

    “不是,技术员同志你误会了。”

    “我没误会!曹安堂,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说什么。你不就是想告诉我,大家都累了,干不动了,完不成垦荒任务,难道我还真的不把种子发给大家是不是?我告诉你,种子我是一定会发的,而且就发给完成任务的组。更明确的告诉你,我有信心指导祝口村九成以上的互助组完成垦荒任务。你有来我这里找借口偷懒的功夫,还不如赶紧回去睡觉休息,别到了明天,又说我压榨人民群众,连点休息的时间都不给!”

    苟大友一番话说出来,骑上自行车就走。

    静谧夜色下,曹安堂张张嘴,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

    他想说的,全都让苟大友给反驳回来了,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只是,天这么晚了,那技术员同志到底要去哪啊。

    “算了,他是技术员,我能想到的,人家高水平的知识分子怎么可能想不到。”

    曹安堂苦笑着摇摇头,转身回家。

    总觉得这一夜过得相当快,明明只是刚闭了下眼,白色的天光就已经顺着窗口照进屋内。

    曹安堂下意识想要翻身起来,谁知这一起,就感觉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地方不是酸疼的。

    昨天人力垦荒、劳动过度,造成的影响很是直观地出现在他身上。

    “唉,真的是好日子过多了,忘了苦啊。以前负重行军几十公里,第二天照样生龙活虎去打仗,这才干了多少农活,咋就站不住了。疼什么疼,忍着!”

    曹安堂气呼呼地拍打拍打双腿,不管不顾直接下床。

    可刚穿好鞋站在地面上,猛然间就听到一阵旋律激昂的歌声。

    “解放区的天是晴朗的天……”

第三十三章 一九五三(落)

    气势磅礴、激扬动听的合唱歌曲声音越来越大,曹安堂只感觉自己应该是累到出现幻听了,怎么还能在村里听到这么规整的文艺歌曲声音。

    等他走出家门,看到周围和他差不多已经走道都费劲的村里乡亲,全都是晃晃悠悠又带着无比好奇的神情往村头方向去的时候,他才意识到,不是幻听,而是真的歌声。

    是苟大友不知道去哪弄了台留声机,播放出来歌曲,又借助大扩音喇叭将歌声传扬到村里的没一个角落。

    曹安猛一脸懵圈地来到这边,围着那台留声机转了一圈,才带着震惊的目光看向苟大友。

    “技术员同志,你、你这是弄啥啊?”

    “哈哈,曹安猛同志,这是我帮大家提高劳动积极性的手段啊。昨天我意外发现,咱村的群众对歌曲文艺很有认同感吗。这才连夜从县里借来一台留声机,专门用来在大家劳动的时候播放歌曲给大家听。你去喊两个人,把这些搬到地头上,记得小心点啊,别弄坏了。”

    苟大友毫不客气地指挥曹安猛干活。

    曹安猛张张嘴,真想问一句,技术员同志你确定是你的意外发现?

    这玩意儿播放出来的歌曲,不就是昨天安堂哥唱的吗。

    “好了,别愣着了。赶紧招呼大家早早吃饭,早早干活。时间紧任务重,还有两天时间,必须保证垦荒完成。”

    苟大友乐呵呵地朝着他的住处走去,将自认为光辉的背影留给了祝口村众多村民。

    ……

    “红日照遍了东方……”

    “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

    “草原上升起了不落的太阳……”

    “解放区的天时晴朗的天……”

    烈日当头的晌午,祝口村农田里回荡着各种曲调的歌声。

    罗庚握紧拳头攥了攥肩膀上的犁车绳子,从心底里泛起来的就一个感觉,燥得慌。

    他现在恨不得太阳赶紧落山,别整什么晴朗的天空,稍微给点阴凉地,来阵小凉风比听什么歌都强。

    深吸了一口气,感觉肺都要被烤炸了。

    好不容易趁着一首歌唱完的间隙,提起来这股子力气,紧接着就听见嗷的一声怪叫,谁知道是哪门子听不懂的语言怪腔怪调的再次响了起来。

    罗庚彻底受不了了,狠狠一甩肩膀上的绳子,扭头怒吼:“能不能把那破玩意儿关了!”

    这一嗓子喊出来,整个人都舒服多了。

    地里众多祝口村村民也是终于找到了带头的,扔下手头的活计,呼啦一下朝那个留声机围拢过去。

    “这唱的啥啊。”

    “就是啊,你放个别的歌俺不说啥,这是个啥啊都听不懂的,还能不能让人好好干活啦?”

    “关了关了,再不关,俺给他砸了!”

    昨天曹安堂唱歌,那是有效转移大家的注意力,不再去理会之前曹业生投机倒把让大家心中产生的不平衡。

    可今天不一样啊。

    大家都憋着一口气要完成任务了,时不时来一首歌,你是让人干活的,还是听这些的。

    声音还那么大,震得人脑子发懵。

    曹安猛护在留声机前面,生怕谁一个想不开,就把那么金贵的东西给砸了,硬着头皮大声说道:“别吵吵,技术员同志不是说了吗。这是给大家提高积极性用的。这歌,这歌是苏联歌……”

    “你啥歌俺也不听了。猛子,算二伯我求求你了行不行,你把这破玩意儿关了,我听着真的是想晕,快点,关喽关喽,我可站不住了。”

    曹业广曹二伯也是快六十的人了,硬撑着来地里干活,原本比壮小伙子还能坚持,可这会儿说话整个人摇摇晃晃,真的是要站不住了。

    曹安俭吓得赶紧把人扶到阴凉地里,捡起来块石头,就往回冲。

    “猛子,你把那破玩意儿关了。我爹要是有个好歹的,我跟你还有那个什么狗技术员没完!”

    “安俭哥,你,你别激动。我关,关了还不成吗。”

    曹安猛也早就受够了。

    他离着这留声机最近,也是一上午都听得耳朵嗡嗡响,脑袋瓜子也嗡嗡响。

    此刻伸手关闭留声机,怪调调的苏联歌曲没有了。

    全村人在那一刻就感觉整个世界都清爽了许多。

    天也不是那么燥热了,回去继续干活的脚步也轻快了,就连刚才要昏过去的曹二伯都生龙活虎的站起身,冲着曹安猛千叮咛万嘱咐:“别开了,可千万别开了,这玩意儿能要命啊。”

    谁知,大家痛快了没多久。

    地头上猛然又是一声“嗷”的怪叫,直接把所有人都给吓得浑身一哆嗦。

    “这留声机怎么不响了?是不是坏了,谁给弄坏了啊?曹安猛,我不是让你好好看着的吗!”

    技术员苟大友不知道什么时候冒了出来,围着那台留声机,急得直跳脚。

    曹安猛赶紧跑过去解释:“技术员同志,不是坏了,是给关了。”

    “关了?谁关的,谁让你们关上的?给我打开!”

    说着给他打开,他自己伸手去给开开了。

    魔鬼般的怪异语言曲调爆发出来,苟大友都给被吓了一跳。

    可他还是强忍着惊惧,恶狠狠看向曹安猛:“这留声机是我说了多少好话才借来的,总共就借用两天,你们不能让我的努力白费啊。就这么开着,晚上也不许关,一直到所有荒地开垦完毕为止。”

    听到这话,村里人是真的要炸毛了。

    曹二伯又开始摇摇晃晃,曹安俭拎着锄头怒气冲冲往这边来。

    “你把这破玩意儿关了!”

    一把锄头被曹安俭舞得在半空中呼呼作响。

    苟大友一把推开曹安猛,梗着脖子护在留声机前面。

    “你打我一下试试!弄坏了这台留声机,你就是破坏公共财产!”

    “你、你……”

    曹安俭举着锄头,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若非知道那放歌的玩意儿是公家的,他早一锄头给砸个稀巴烂了,哪还等得到苟大友来。

    正僵持的功夫,一只手落在曹安俭的胳膊上,轻轻往下压了压。

    “安俭哥,放下锄头,有话好说。”

    曹安堂出现,算是给了曹安俭主心骨,闷哼一声放下手里的东西。

    曹安堂这才转头看向苟大友。

    “技术员同志,把这留声机关了吧。村里人听着心烦,也影响生产。”

    这话一出,周围不少人也是大声嚷嚷。

    “对啊,关了吧,听着难受啊。”

    “就算不关了,你小点声也行啊。那驴都给吓得不挪窝了,这活还咋干。”

    说话的人越来越多,场面也是乱的不行。

    苟大友左看看又看看,拎起来旁边的扩音喇叭就是一声吼。

    “都安静!”

    这声音穿透力极强,顿时让嘈杂的地头安静下去。

    苟大友咬着牙指了指曹安堂。

    “你想干什么?你们又想干什么?我折腾一晚上弄来的东西,就为了给大家提高生产积极性,你们就这么对我?尤其是你,曹安堂,你还要带头搞事情的吗?你唱歌就是给带动大家,我借来留声机放歌那就是影响生产?我看你们就是找借口找理由,想要偷懒!今天我还就把话撩这了,留声机不能关,生产也不能停。明天这个时候要是谁家完不成垦荒任务,一个种子粒也别想拿到。要是全村都完不成任务,我带着种子树苗直接走人,向组织上申请,再也不来你们这祝口村指导工作!我走了,照样可以去别的地方开展工作,我看你们的生活水平,谁能来帮你们提高!”

    说完这番话,苟大友回手将扩音喇叭放了回去。

    激昂的旋律再次在空中回荡,可这也盖不过苟大友怒气冲冲的喊话。

    “别以为你们干活是给我干的,我又不是地主老财,不可能剥削你们一丁点东西。生产提高了,过上好日子的是你们自己!都给我干活去!”

    苟大友怒视全场。

    村里人心头愤怒又压抑,直勾勾盯回去,也不动弹。

    直到某一刻,曹业广曹二伯晃晃悠悠来到近前,使劲拉了拉曹安俭的胳膊。

    “安俭啊,走,干活。”

    “爹,你……”

    “我没事,忍忍就过去了。现在苦点累点,总比看我孙子挨饿强。”

    曹二伯一句话,让村里所有人心头憋着的那口气全都泄了出去。

    大家累死累活的是为了什么,不就是想让老婆孩子过上好日子吗,何必为了那么个破留声机置气。

    有一个带头的,其他人也不会再说什么,纷纷回了自家地里,重新拿起垦荒的工具。

    最后只剩下曹安堂还站在原地,握了握拳头,沉声说道:“技术员同志,你这个法子不对,提高不起来大家的积极性的。”

    “曹安堂,你是技术员,还是我是技术员?我用过的提高生产积极性的法子比你见过的都多!有在这阻挠我工作的力气,留着去多干点活吧。曹业生是你组里的,他家的地,你们还没开始整呢!”

    说完这句话,苟大友看都不看曹安堂,回头嘱咐曹安俭盯准了留声机,不准任何人搞破坏,随后大踏步朝着村子的方向走去。

    曹安堂没办法,只能回到地里,重新架住犁车。

    但他已经预见到,互助合作的事情不可能像苟大友之前说的那样,好端端开展下去了。

    不管你法子再多,祝口村的劳动力就这么多。

    大家都是双手双脚一个身子骨,干不完就是干不完,就剩下这一天多的时间,还能让村里人全都长出来三头六臂不成?

    说实话,苟大友是没那个本事让人都变成三头六臂的。

    但他有本事让可以劳动的人数增多。

    村里曹业生家的院门被人砸的哐哐响,苟大友扯着脖子嘶喊:“曹业生,出来!”

    不大会儿功夫,曹业生拉开门,满脸不痛快地伸手就去推搡苟大友。

    “干啥干啥。粮食都还回去了,你还想干啥?”

    “曹业生你态度给我放尊重点,投机倒把的事还没完呢,镇上把处置你的权利交给我了。我现在来通知你,立刻下地干活去。你要是不去,县里就会发你儿子的通缉令,这辈子你都别想看见你儿子回家!”

    说完这番话,苟大友转身就走。

    曹业生无赖了大半辈子,这还是头一次让别人给整懵圈了,傻愣愣站在原地,愣是说不出来半句反驳的话。

    他最害怕的是什么,可不就是他儿子回不来吗。

    苟大友这次是把他拿的死死的。

    正愣神的功夫,就看见走出几步的苟大友突然再度转身,震声说道:“不光你要去地里干活,你家里所有人不管男女老幼都给我去地里。干活不行的,就在地头边上站着,去给干活的人加油鼓劲。要是有谁不去,后果你自己掂量!”

    曹业生眼看着苟大友又去砸开了对面曹安良家的家门,也顾不上去理会苟大友做什么了,扭头冲着院子里呼喊。

    “老婆子,出来!还有长秀,抱着孩子给我一起出来!”

    “当家的干啥啊?”

    “干啥?干活!不想让咱儿子回不来,就跟我去干活。”

    曹业生当头迈步往外走。

    四婶子不明就里,可就是把曹业生的话奉作命令,转身去屋里呼喊长秀。

    屋里乱糟糟一阵,长秀抱着刚断奶的女娃出门,到了院门外,正好就和刚从对门曹安良家出来的苟大友碰上了。

    那一刻,原本带着一股子火气要挨家挨户做工作的苟大友,猛然愣怔了一下。

    直到长秀已经被四婶子拽着消失在了村口,苟大友才激灵灵浑身打个寒颤,清醒过来。

    再转身,走路的步伐变得虚浮了不少。

    那感觉就像是本来挺健全的人,突然少了一缕魂似的。

    苟大友经历了什么,没人知道。

    祝口村全体村民只知道,那个来了村子还不到半月的技术员,绝对是要把所有人都给逼疯了。

    地头上的留声机魔音灌耳,大家刚咬牙忍下去。

    谁成想,眨眨眼的功夫,地头上多出来数不清的家里妇孺老幼。

    这次真的是全村齐上阵了。

    不管男女,只要是能使得出力气的,全都下地。

    使不出力气的,也得在边上站着,用苟大友的话说就是不看着自家老婆孩子现在多么苦,这些人就想不起来未来的日子多么幸福。

    大家乐意看到这样的场面吗?

    肯定不乐意。

    可苟大友都有办法让曹业生老老实实下地干活了,村里其他人,他哪会没点办法给鼓动起来。

    不说多了,就一个“不给种子”的说辞,就能让所有人低头忍着。

    当曹兴民老太爷在苟大友的搀扶下,也出现在烈日当头的地头边上时,所有人都不能淡定了。

第三十四章 一九五三(终)

    曹安堂也急眼了,扔下手里的活就想往这边跑。

    谁知老太爷率先挥了挥手。

    “安堂啊,别管我,干活吧。我帮不了你们啥,可人家这技术员说的对,咱都是一个组里的,哪怕我不帮忙,也不能在家里闲着拖后腿。谁要是渴了,我伸伸手能给倒杯水,也算我出份力了。”

    太爷都这么说了,谁还能有意见。

    曹安堂咬着牙,眼睛红红的狠狠瞪了苟大友一眼,二话不说扭头回去,恨不能一条胳膊拆开成三段使,就为赶紧干完活,让太爷少在这受点罪。

    不得不说,自从定下垦荒任务之后到今天,才是任务完成量最多的一天。

    也是这一天结束之后进行统计,所有人都惊愕的发现,苟大友定下的垦荒任务足以在明天完成。

    本该高兴的事情,可没有一个人高兴得起来。

    就苟大友今天办的这事,连老太爷都拉出去在烈日下遭那魔音灌耳的罪。

    这能算是提高生产积极性吗?

    ……

    天已经黑了,可燥热的温度丝毫不减。

    太爷家堂屋里,曹安堂一手摇晃着小蒲扇,眼眶有些湿润的用另只手给太爷轻轻揉捏小腿。

    “太爷,你听我一句,咱明天不去地里了,成不?”

    “哎,安堂啊,你这是要让我老头子落后是不是?我没事,撑得住,不就是站一会儿,我又啥也没干。”

    “太爷!您这么大年纪了,这不是个事啊。”

    “没事的。人家技术员可说了,等完成了任务,第一个给我老头子发树苗,我还想着和你一起把树栽下去呢。听说北边的仗快打完了,要是你安定哥他们能回来,我也能让重孙吃上他太爷爷种出来的果子啊。”

    “太爷,等发了树苗要种的时候,我再来喊您也成啊。明天……太爷,太……”

    微微鼾声响起,让曹安堂再也说不出来任何话语。

    老人家是真的累了,躺在躺椅上就这么冷不丁的入睡。

    看着哪怕是睡梦中也带着一丝慈祥微笑的老太爷,曹安堂心里莫名的酸楚,慢慢起身,轻轻拿过来个小被单给太爷盖上。

    转身出去,关好了院门。

    曹安堂的身影融入进静谧的黑暗之中。

    闪亮亮的启明星挂在了天空上,凌晨的微风稍稍吸一口,让人心中充满快意。

    罗庚偷偷摸摸关上自家院门,使劲拽了拽那头老黄牛,迈步朝地头方向走。

    昨个儿罗家嫂子挺着还不算大的肚子站了多半天,一晚上吐个不止,折腾到现在才好不容易睡下。

    罗庚是真的看不得媳妇儿受苦了,只想着早早把地里的活干完,哪怕没有种子,只要不让老婆孩子受这份罪就成。

    黎明前的昏暗中,一人一牛缓慢前行。

    等出了村口,罗庚一眼就看见个地头上晃动的身影,不敢相信地使劲揉了揉眼睛,随即就是扔下缰绳飞快冲过去。

    “安堂,你这是干啥呢?别告诉我你一晚上没睡觉,就在这干活了。”

    听到这声喊话,曹安堂想直直腰,可弯腰的动作做久了,一时间直不起来,整个人摇晃了两下,才缓过来这口气,赶紧换上温和的笑容。

    “罗庚大哥,我就是想早早把活干完。”

    “你,你这不是胡闹吗,地里的活哪有干完的,你想把自己累死啊?”

    “没事,当年打仗的时候,几宿几宿不合眼的时候都有,我不还生龙活虎的。罗庚大哥,别说我了,你咋来这么早啊。”

    “我,唉!说啥啊。你歇会儿,我接着干。你这小子啊,你好歹喊我一声,我把牛给你啊。”

    罗庚伸手使劲把曹安堂摁到地上坐下。

    曹安堂想起来,可使了使劲自己就放弃了。

    “行,我歇会儿着。”

    这一歇,曹安堂就忘了时间,直到一声悠扬的曲调把他从睡梦中惊醒,迷茫的看向左右,这才发现地头上已经有了不少忙碌的身影,苟大友也站在了留声机前面,不知道在和抱着孩子的长秀说些什么。

    他赶紧爬起来,四处寻找,远远看见牵牛的罗婕,整个人彻底清醒,三步并作两步飞奔过去。

    “大妮子,你咋干上活了。”

    “安堂叔,俺爹说你一晚上没闲着,让你多歇会儿呢。没事,我牵个牛又不累。”

    “那也不行,女同志不该干这个的。”

    曹安堂一把抢过来牛缰绳挥手驱赶。

    “去去去,找个凉快地方待着去,要是你娘来了,照顾好你娘。”

    罗婕张着手有些无奈,但也没听曹安堂的,扭头拎起来把铁锨,清理地里头的石块。

    又是昨天的场景,又是那种所有人心里都憋着一股气的干活场面。

    但与昨天不同的是,今天大家心里多了丝希望。

    而当所有希望化为现实的时候,那也是之前一切都不再是问题的时候。

    又到了烈日当头的晌午,但祝口村的广阔天地里已经看不得一个干活的身影了。

    所有壮劳力全都是躺在阴凉地里大口喘着粗气。

    家里人有拿毛巾给帮忙擦脸的。

    罗婕端着个盛满水的小盆,撒鸡食一样往罗庚和曹业生身上泼洒水花。

    曹兴民老太爷哆嗦着手在地上摆满瓷碗,安良嫂在旁边挨个儿倒满水。

    到处景象不同,但相同的是,全村人脸上都洋溢着灿烂的笑容。

    村子的方向,苟大友拉着装满种子树苗的板车,艰难朝这边走,看见曹安猛晃晃悠悠过来要帮他,急声大喊:“都别过来,我一个人能行。大家完成了任务,那就是革命工作的胜利者,胜利者就该享受一下。剩下的活我来干。”

    种子树苗拉到了地里。

    苟大友之后又说了什么,已经没有人记得了。

    总之,大家拿到了他们心心念念的东西,又目送着苟大友骑上自行车去镇里报喜之后,欢呼声才响彻整个祝口村的上空。

    曹兴民老太爷摸索着有些发枯的小树苗,眼中带着浑浊的泪水。

    “安堂啊,还能动吧?”

    “太爷,我能动。”

    “好,来,陪我种这第一棵树。”

    太爷拄着拐杖前行,当头的烈日照下来,好似能融化一切却化不掉老人脸上幸福的微笑。

    所有人都站起来了,随着太爷一同前行。

    走在耕耘好的土地上,就是走在通向幸福生活的康庄大路上。

    当太爷在某处站定,抬手指了指脚下的地面,曹安堂抱着小树苗立刻上前。

    “太爷,种这吗?”

    “就这了。但愿哪一天,咱村出去的孩子回家的时候,抬头第一眼就能看到这棵树,想想今天咱全村一起付出的辛勤劳动。种吧。”

    “好嘞,太爷!”

    一棵小树苗栽下去,又是新的希望在这片土地上生根。

    曹兴民老太爷往前走两步,似乎是伸手想要摸摸那瘦弱的树干,曹安堂赶紧起身去搀扶,可没等真正抓住太爷的手臂,那老人家突然踉踉跄跄后退几步,仰起头看向了天空的太阳,直挺挺向后倒去。

    “太爷!”

    “太爷!”

    乱了。

    整个祝口村彻底乱套了。

    曹姓一脉众多小辈全都炸了营一样,抬着太爷就往家里跑。

    曹安堂和曹安猛骑上自行车往邻村去找郎中。

    谁都没多说什么,可大家心里都明白,这两天太爷跟着遭了不少罪,这身体恐怕是撑不住了。

    “安堂哥,我不干了,太爷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让那个苟大友陪葬。”

    “猛子你给我闭嘴!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一切有我呢,你小子靠边站。”

    曹安堂低声呵斥一句,加紧了蹬车子的速度。

    邻村的葛郎中年纪也不小了,那是让曹安堂和曹安猛直接一左一右架上了自行车后座,带着往回赶。

    太爷家再一次成了祝口村的焦点。

    曹业广和曹业生这俩堂兄弟守在病榻前,曹二伯只会着急说不出来话,曹业生则是原地转圈忍不住的大声嚷嚷:“我就说那个狗技术员不是个好东西,自打他来了咱村闹出来多少事了。真要是把太爷给累坏了,累出了事。我,我上县里去告他草菅人命!”

    毕竟是血浓于水,不管曹业生办过多少混账事,但对太爷从不敢有丝毫的不尊重。

    曹兴民老太爷就是整个村子的精神象征。

    若是这个精神垮了,祝口村会变成什么样?

    院子里二大娘、四婶那些女眷已经开始偷偷抹眼泪了。

    可就在这么个气氛沉重的当口,躺在床上的太爷突然坐起身,目光炯炯的看向周围。

    “吵吵什么啊,哭啥啊,我老头子还没死呢!”

    一声气势十足的喊话,把所有人都惊呆了。

    外面人哗得下涌进屋里。

    曹业广不可置信地后退了一步。

    曹业生则是一步上前,上下看看老太爷,随后就是猛的一拍大腿。

    “哎呀,我的太爷啊,你是存心想吓死我们是不是。你这冷不丁的一晕倒,谁知道是好是坏啊。”

    “哼,业生,我看你是不想让我好。我要是死了,没人管得住你了是不是。”

    “太爷,你怎么越来越不讲理啦。”

    “和你,讲不出个理。扶我起来。”

    太爷一伸手,曹业广和曹业生赶紧过去搀扶,老人一步下地站好,腰杆前所未有的挺得笔直,目光在周围的人群中扫了两圈,张口问道:“安堂呢?”

    “太爷,安堂去请葛郎中了。”

    “哎,安堂回来啦。”

    “安堂快进屋,太爷醒啦,找你呢。”

    去而复返的曹安堂刚从车后架子上把浑身都快散架的葛郎中给扶下来,听到院里有人呼喊,转身就往屋里跑。

    缓缓走到堂屋的老太爷,弯腰坐在躺椅上,抬眼看见曹安堂,红光满面地招了招手。

    “安堂啊,来啦,太爷就等你了。”

    曹安堂有些迷茫,真不敢相信这一去一回的功夫,太爷怎么就好了,急忙上前蹲在躺椅前。

    太爷笑着抓住他的手。

    “安堂啊,我老啦,脑子转不动啦。想了好几天,都没想出来你儿子能取个啥名。”

    “没事,太爷,慢慢想,咱有的是时间。您要不歇会儿,我把葛郎中……”

    曹安堂话没说完,太爷一只手就在他面前晃了晃。

    “没时间啦,听我把话说完。当年你太爷我的爷爷来这扎根的时候说过,说咱老曹家能出能人,能强国兴业、安定中华。到了小黑蛋子那一辈,定中、定邦还能定啥?你说,咱要是定个乾坤……”

    太爷的手突然握紧,死死抓着曹安堂的几根手指头。

    话音戛然而止,双眼直视前方。

    都在听太爷后面要说什么,可只看到老人的嘴唇微微动了几下,哪怕是距离最近的曹安堂都听不清楚丝毫话音。

    安静的几秒,又像是过去了无数时光。

    太爷嘴角微微勾动了一下,抓着曹安堂的手就彻底松开了。

    “太爷?”

    “太爷!”

    曹安堂猛的起身,扶住太爷的肩膀,头也不回一声呼喊:“葛大夫呢,快让葛大夫来啊。”

    曹安猛背着老郎中进门,曹业广、曹业生冲过去,扑在太爷的身边。

    曹安堂脑子是空的,那一刻有越来越多的人挤到太爷面前,把他挤得不停后退,一直退出堂屋,退出院门。

    悲恸的哭声打破了村子里的宁静。

    黑蛋抓着他的胳膊大声哭嚎:“安堂叔,那个狗技术员把太爷害死啦。”

    曹安猛、曹安良、曹安俭人手一样东西,并排着冲出来,也不知道谁喊了一句“给太爷报仇”,算是将曹安堂彻底惊醒。

    “都给我站住!”

    他死死盯着领头的曹安猛,一巴掌扇飞猛子手里的东西。

    “都在这别动,我去!”

    话音落下,曹安堂扶起来自行车,飞身骑上去。

    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他也不知道去镇上找苟大友能说些什么,反正曹安堂就是想往前冲,把这几天、这一年甚至是这些年压在心底的所有苦闷情绪,全都化作力气,发泄在自行车的车蹬子上面。

    直到车轮轧上一块转头,车把猛的一拐,将他整个人摔翻在地。

    曹安堂颓然坐在路面上,就像是当年爹娘走的时候那样,目光空洞又茫然地看着周围一切。

    突然,有人冲了过来。

    那是个疯子,对,一定是个疯子!

    又跳又笑,大喊大叫冲过来,一把将曹安堂从地上拉起。

    “胜利了,我们胜利了!”

    “疯子”呼喊着,使劲摇晃几下曹安堂的肩膀,再次跳着冲向远方。

    曹安堂愣愣扭头看向“疯子”出来的方向,那是梁堤头镇的镇委大院,牛记成站在高高的台子上,苟大友就在满院子聚集的人群中。

    震天的呼喊响彻云霄。

    “为我们的伟大祖国庆贺!”

    “向英勇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志愿军致敬!”

    “胜利万岁!”

    那一年,那一天,北方战争,胜利了。

    曹安堂站在原地晃了三晃,也不知道是哭还是笑,仰着头直挺挺向后栽倒。

    胜利了,那么,她,是不是该回来了?

    是的,她一定是回来了。

    倒下的那一瞬间,一双轻柔的手臂快速伸过来,使劲将他托住。

    何曾相似的场景,何曾熟悉的感觉。

    曹安堂闭着眼睛,喃喃出那个名字。

    可得到的回应却是……

    “同志,你怎么了?你醒醒啊?喂,有没有人啊,快来帮忙,这里有个同志晕倒了!”

第三十五章 一九五四(始)

    1954年秋。

    祝口村徐家老宅大门两侧院墙,白色粉笔勾勒出来两行大字。

    左边,“一化三改,一体两翼”。

    右边,“贯彻过渡时期总路线”。

    中间大门,上中下拉起三道长长的横幅,分别是“热烈庆祝祝口村农业合作社成立”、“热烈欢迎知识员进村开办识字班”、“热烈欢迎普查队开展人口普查”。

    苟大友站在门前空地上,看着如此欣欣向荣的场面,很是满意地点点头,伸手轻轻拍打身边曹安猛的肩膀。

    “安猛同志啊,我们落后了啊。人家北京的同志去年就开始对过渡时期总路线的思想和政策进行讨论学习,我们现在才开始传达精神,这不是个好现象。尤其是在全国各地农业生产合作社都发展壮大的时候,我们才刚刚建社,这问题出在哪?就出在你这个祝口村民兵队长没有在我这个生产合作社主任的领导下,起到带头作用。所以,接下来的工作会更繁重,我们一定要加快祝口村的改造进程,绝对不能拖社会主义的后腿,明白吗?”

    苟大友一嘴的官腔话,曹安猛撇撇嘴,晃动肩膀甩开苟大友的手。

    “苟主任,横幅都挂好了,没别的事我去村口站岗了啊。”

    说完,也不等苟大友回应,转身就往村头方向走。

    “落后,落后,整天就知道说落后,你倒是先进一个看看啊。人家北京是什么地方啊。那是首都!祝口村要是能和首都比,还轮得到你在这当村主任?”

    断断续续的牢骚话传过来。

    苟大友气得脸色发红,抬抬胳膊当时就想把曹安猛喊回来教育教育,可最终也没喊出来什么,就是恶狠狠低声咒骂:“就是你这种不上进的人,才让村子落后的,要不是顾忌革命同志之间的团结,我让你这个民兵队长都当不下去。”

    苟大友挺好的心情让曹安猛弄得支离破碎,但扭头再看到那些宣传标语和随风招展的横幅之后,心情顿时转阴为晴。倒背着手,迈步就要往里走。

    可刚走出去两步,眼角的余光瞥见村头方向走过来两个女同志身影,急忙转头看过去。

    等人离近,看清楚不是他心中念着的那个人,苟大友难免有些失落,但还是深吸一口气,大声喊道:“方梅同志,你带来的这是什么人啊?不知道马上就要有普查队来咱村进行人口普查吗。你这随随便便带外人来,会给普查工作造成影响的。说清楚,怎么回事。”

    苟大友说着话,上前几步,上下打量安良嫂身边那个陌生面孔的年轻女孩,直把人家姑娘看得头都不敢抬,瑟缩着往后退几步,小声说道:“姐,要不我先回去吧。”

    “回去干什么,姐今天带你来是有大事的。”

    安良嫂一把抓住少女的手,将人拉到身后,扭头直视苟大友。

    “苟主任,你说的是人话吗?我叔家妹妹来这串个门就成阻碍普查工作啦?闪开闪开,当个村主任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看好你的合作社大门吧。苟,主任!”

    安良嫂拽着自家妹妹伸手把苟大友扒拉开,迈步往村里走。

    苟大友气得指着安良嫂的背影,好半天才吭哧出来一句:“方梅,我看你是个女同志,不和你一般见识。你可给我记住了,普查队来之前,外村的人不准在本村留宿!”

    “我还偏要留下,我妹妹就在这住着了,我看看普查队的领导是不是也和你一个样。”

    安良嫂头也不回。

    苟大友气得直跺脚,也不知道是不是他那有些发福的身躯引起了不小的震动,徐家大门上的三道横幅最下面那个突然歪了下,呼啦一声随风甩下,兜头盖脸把他给盖在了下面。

    过往的村民看到这一幕也只是笑笑,没人去管苟大友和个横幅怎么纠缠。

    倒是安良嫂的那个叔家妹妹回头看了一眼,有些不安地问道:“姐,那个是你们村领导吧。你那样和领导说话,没事吧?”

    “能有啥事,他还能打我啊。他要是真敢动手打我,那还好了,正好有理由把他从村子里给赶走。”

    “赶走?姐,俺可听说了,你们这个村的村主任那都得到县里表扬,一个人带动全村过上好日子,还在咱整个镇上建立起来第一个合作社,你咋就要把他赶走啊?”

    “哟,你个小丫头知道的还不少。可你知道具体咋回事吗。那苟大友刚来的时候,给俺们弄来种子,俺都感谢他,可他千不该万不该把全村人都赶到地里,累死了太爷。要不是安堂压着,你姐夫哥早和他拼命了。后来种菜,俺们不知道咋个养法的,还是安堂跑了好几个村找来个会种菜的教教俺们,结果第二天,那苟大友就从县里请来些个蔬菜种植技术员。还有去年冬里,眼看着地里的东西都快冻死了,还是安堂出去给人拉车半个月,弄来啥塑料布保种。结果那苟大友又是第二天从县里请来一群人给弄啥大棚。这事多了去了,全都是安堂一牵头,他立马跟上,活都是别人干的,功劳全算他头上了。”

    安良嫂说起来苟大友的事情就满肚子气。

    不论别的,单单是曹兴民老太爷那遭遇,就让全村人打心底里对这个外来的技术员有抵触情绪。

    “俺承认,他是个有本事的。想要啥,张张嘴,县里立马就能给弄来。可他就知道指挥,一有问题就怪我们村里人懒惰落后。没有问题了,还是我们落后,赶紧争先进。咱都是平头老百姓,不求别的,就要个安安稳稳过日子。上哪有力气天天帮他争先进去。我跟你说,要不是这次还是安堂牵头,他这个合作社也别想开起来。说啥土地农具入股,收成统一按劳分配。那到最后,地不是咱的了,收成也不是咱的了,全都交给他决定谁家多谁家少。这不成了咱给他种地干活了?他住着原来地主徐老财的家,这是打算自己也当地主吗?”

    安良嫂说到最后,嗓门越来越大,竟是跳着脚直接冲着徐家大院的方向嚷嚷起来。

    方晴还从没见过自家大堂姐这么“厉害”的时候,有些吓得不敢说话了。

    恰在这时,一声轻笑从旁边传来。

    “安良嫂,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合作社是集体,咱大家都是集体的人,给合作社干活那就是给集体、给咱自己干活,怎么成了给苟主任一个人干活呢。集体生产是社会主义,地主剥削是封建主义,不一样的。”

    话音未落,扛着梯子的曹安堂就出现在了视野之内。

    安良嫂顿时眉开眼笑,也不往徐家大院那边看了,转身的功夫顺手就抓住自家堂妹的手,冲着曹安堂一指点。

    “安堂兄弟,你别和我说这主义、那主义的,我这思想觉悟比不上你,我承认。你就跟我说说,你啥时候去县里申请,当咱村的村主任,到时候嫂子第一个支持你把那个苟大友赶走。”

    “哎,安良嫂子,这话可不敢说了啊。我的水平确实比不上人家苟主任。你忙着,我这先回去了。”

    曹安堂笑了笑,扛着梯子就要走。

    刚才离着老远就听安良嫂在这边嚷嚷,他也是没忍住过来说几句。

    有些事说说笑笑就过去了,别人可以夸赞他,但他自己不能摆不清自身的位置。

    谁知刚走出两步,就感觉肩膀上的梯子架让人给拽住了。

    “别走啊,安堂,我今个儿可是专门来找你的。”

    “找我?大嫂子,有啥需要我帮忙的?”

    “咳咳,那个,那个……”

    本来说起来话从不打哏的安良嫂,这一刻竟然有些犹豫了,支支吾吾好一会儿便是猛然将自家堂妹从身后拉到了前面。

    “安堂,这,这是我叔家妹妹,叫方晴。你们,你们认识认识。”

    这话一出,曹安堂的脸腾的下就红了。

    自打去年开始,村里大姑姨小嫂子的都在张罗给他找对象,可他也只是听着几句,从来没说要去见个面的。

    怎么今个儿,安良嫂还把人给领回来了。

    一只手扶着肩膀上的梯子,另只手不知道往哪放,只是随意扫了一眼那个方晴,就赶紧挪开目光,只看这安良嫂那边。

    方晴那姑娘这会儿反倒是落落大方了些,兴许是刚刚安良嫂一通“叫嚣”,让她知道在这祝口村有姐姐在,也没人能欺负她。又或许是,很早之前就始终听姐姐念叨曹安堂这个人,今天总算是见到了,满心的好奇让她忘记了害羞。

    方晴就在那盯着曹安堂看个不停。

    两人谁都没说话,不过,安良嫂却是眼中浮现出一抹笑意。

    这牵红线的事是好事,但从来不是个好做的事,万一双方看不对眼,弄个大红脸,谁都不好看。

    可看眼前,自家堂妹的表现,应该是这第一眼已经看上曹安堂了。

    想想也对,曹安堂那可是祝口村里最棒的小伙子,人长得精神,退伍兵的身板,超高的思想觉悟,各方面条件都没的说,试问谁家大姑娘能看不上眼的。

    这事只要姑娘家没一开始不乐意,也就算是成一半了。

    安良嫂心里高兴,嘴上说话的利落程度也恢复到正常状态。

    “哎哎哎,你俩干啥呢,让你们认识认识,好歹也得握个手吧。安堂,你手没了啊,往哪放呢,等人家女同志主动是怎么着?把梯子给我,站好了。”

    安良嫂上去就把曹安堂肩膀上的小梯子给抢了过来,随手往旁边一扔。

    曹安堂想拦没拦住,心里暗暗叹息,那可是安良嫂你家的梯子,摔坏了,可别赖在我头上啊。

    抛开那些不相干的想法,曹安堂赶紧站直,拍打拍打身上的灰,在裤腿上擦了擦手,深吸一口气,右胳膊直直伸出去。

    “方晴同志你好,我叫曹安堂。”

    “你,你好。”

    方晴扭捏着伸手过去,指肚尖和手掌心轻轻一碰,两人都不由自主颤了下,赶紧收回手。

    安良嫂捂着嘴轻笑不已:“我说,你们这在城里待过的人,做事咋还不如俺这一辈子没出过村的婆娘爽利啊。握个手跟要你俩命似的。走吧走吧,安堂,我正好要去你家坐坐呢。前头带路。”

    “哎。”

    曹安堂点点头,弯腰又把梯子扛起来。

    但是走起路之后,两只脚已经不如之前那么自然,完全不知道迈多大的步子才算是正常走法了。

    安良嫂拉着方晴的手走在后面,捂嘴偷笑一阵,便凑到方晴的耳边,低声询问:“妹子,你看人咋样?”

    “挺,挺好的。”

    “那能不好吗,不好的我还不介绍给亲妹妹呢。”

    安良嫂笑得更加舒心,抬头冲着前头的曹安堂喊道:“安堂兄弟,我这方晴妹子可和我这村里婆娘不一样。人家现在是县里纺纱厂的工人,听说县里的纺纱厂要改造了,那以后也是在国家企业工作的人。怎么样,不比你成分低吧?”

    “安良嫂,工人阶级是国家建设的中坚力量,是值得我们所有人尊敬的人群。”

    “哈哈,光尊敬还不行,你也得喜欢啊。”

    安良嫂大声呼喊,引来不少村里老人走出院门探头观望。

    方晴赶紧使劲拉拉安良嫂的手,红着脸低声嗔怪:“姐,你小点声,别弄得俺好像上赶着似的。”

    “行行行,你这进了城当了工人,还学会要脸面了。”

    安良嫂插科打诨,越发的对这件事情感觉靠谱。

    曹安堂和曹安良是隔着两代的堂兄弟,安良嫂和方晴是亲堂姐妹,这事要是能成,亲上加亲,安良嫂哪能不高兴。

    说话间,来到曹安堂家院门前,吱嘎一声,院门开启。

    曹安堂侧侧身,让开进门的路。

    “安良嫂,方晴妹子,进屋坐坐吧。”

    “哎。”

    安良嫂拉着方晴的手迈步往里走,当小门小户里的一切映入眼帘,原本红脸害羞的方晴不由得深深皱起来眉头。

    “姐,你不是说这个曹安堂是你们村的领头户、能干户吗,他就住这?还没俺家猪圈强呢,更别说比得上俺在城里的工人宿舍啦。这,这能住人吗?”

第三十六章 一九五四(起)

    “方晴妹子,你这话就不对了。我家的房子虽然老了点,更比不上城里的工人宿舍,但也是能住人的。而且住在这,也不影响我积极搞生产啊。”

    曹安堂笑着回应一句,将两个刷洗干净的瓷缸子放在桌案上,提起来军绿色的暖瓶倒上水,热情不减地招招手。

    “安良嫂、方晴妹子,坐下喝口水吧。”

    一切都很自然。

    曹安堂也不是没在家招待过客人,今年过年时,镇高官牛记成还专门来过一趟,那时候冰天雪地的,就守着一个小煤灰炉子,照样坐在这和曹安堂聊了很久。

    但今天,眼前这位方晴,竟是完全没有了之前那种淳朴可爱模样,带着相当嫌弃的神情,看看掉漆的瓷缸子,又看看有些发黑的小木头板凳,一把抓住了安良嫂的手臂。

    “姐,咱先去你家吧。”

    这话一出,安良嫂的脸腾的下就红了。

    不是像大姑娘那样害羞的娇红,而是生气恼怒的燥红。

    她这个叔家妹妹早一年前就进城里的纺纱厂工作了,也就是过年回娘家的时候,串门见过一面。那时候就感觉妹妹进城了,说话啥的一点不怯场,当时就感觉和曹安堂挺般配的。

    这好不容易等到妹妹休班回家的几天,安良嫂紧赶着跑回娘家村里把妹妹带来,就想着能成就喜事和亲事。

    谁能想得到,这才刚进门,妹妹咋就不是她印象当中的那个妹妹了呢。

    安良嫂闷闷地喘了好几口气才强挤出一丝微笑,冲着曹安堂轻声说道:“安堂兄弟,你看嫂子今天来得急,也没带啥东西过来。等明天吧,你安良哥一直说黑蛋上学的事都是你操持,没啥可谢的,正好家里那只老母鸡这两天闹得欢,明天嫂子再来给你带几个鸡蛋过来。”

    说完这番话,安良嫂也不等曹安堂说什么,拉着方晴的手扭头就走。

    这大嫂子也是要脸面的人,本想着把自家妹妹介绍给安堂成就一段美事,谁能想得到,这个妹妹进城几天,见识多了偏就眼力见是一点都没长。

    曹安堂住的房子是旧了点,可要是说盖新房,谁家也没人家安堂盖得好。

    “你啊,真是给你姐我丢人!要是不好的,我能专门把你拉来吗。你姐还能害你是怎么着,跟我回去,回家我再好好说说你。”

    安良嫂脚步飞快。

    曹安堂追出门两步,也就放弃了,不由得摇头苦笑。

    这算是怎么回事呢?

    头一次相亲失败了?

    其实,失败了也挺好的。

    要不然,总得想着怎么拒绝安良嫂的好意、又不惹安良嫂心里不痛快,那也挺麻烦的。

    默默转身,看向自家的两间土坯房。

    “旧是旧了点,可还是能住人的嘛,咋就比不上人家家猪圈了?”

    曹安堂自言自语,没成想竟然还得到了回应。

    “安堂叔,啥比不上猪圈了啊?”

    随着这声话音,罗婕牵着妹妹罗芳的手进了院门,后边隔着几步,还跟着明显长高了许多的黑蛋。

    曹安堂咧嘴一笑:“没啥,我是想着咱村不少人富裕了些,是不是该考虑考虑家家户户吃肉的事了。还不知道上哪弄猪,我就先抽空学学人家别的村咋盖的猪圈吧。”

    随口这么一句,罗婕那边高高竖起大拇指。

    “安堂叔,你真不愧是咱村的领头人,这啥事都能想到前头去。”

    “哎,我就是想想,真正能办成事的,还得靠组织、靠集体、靠大家一起努力。别说这个了,罗婕,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曹安堂看着院门外低头站着的黑蛋,已经猜到罗婕带着俩孩子来找他,肯定又是黑蛋闹了什么事。

    果不其然,问题就出在黑蛋那小子身上,但问题的经过实在是让他有些哭笑不得。

    自打镇上建立了小学,黑蛋、二愣子、妮子还有村里几个其他孩子,全都在曹安堂的支持下上了学,从那时候开始,各家也是轮流去镇上接孩子放学回家。

    今天轮到罗婕去了,谁成想,刚到学校就被校长劈头盖脸数落一顿,问问原因才知道,是黑蛋和罗东东一起把一个叫程光远的孩子给打了。

    再问为什么打同学,那是因为那个程光远抓着罗芳的辫子,欺负小姑娘。

    听清楚事情经过,罗婕当时也是不开心的。

    自己亲妹妹让人给欺负了,两个当哥哥的去保护妹妹,这有什么错,凭什么校长就要数落她,为什么不把那个孩子的家长也喊来一起当面讲讲理。

    而那位校长当时的一句回话,怼得罗婕哑口无言。

    程光远是一般孩子吗,那可是镇上教育口程主任家的儿子,程主任又是主动牵头建立起来梁堤头镇小学的最大功臣。

    打功臣的儿子,这就是不对。

    罗婕当时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但还是坚持着必须要让程光远和他家的家长一起来,把话讲清楚,到底是谁的错,不能单纯因为那是教育口主任家的儿子,就要让他们这普通农户家的孩子受批评。

    恰好程光远的妈妈来学校接孩子,一群人站在了一起。

    大人之间怎么说道,暂且不谈,就是都没注意的当口,黑蛋那小子不知道怎么想的,守着那么多人的面冲过去一拳头就把程光远的鼻子给打冒血了。

    这下,可算是捅了马蜂窝。

    最后好不容易把俩孩子拉开,校长直接一句话,让黑蛋回家去,不准再来上学。

    “安堂叔,事就是这么个事。黑蛋不敢回家,怕安良叔打他。他挨打倒也没什么,关键是校长不让他去上学了,你看这?”

    罗婕摊着手,不知道该怎么继续往下说了。

    村里几个孩子上学这事,都是曹安堂一手操持的,才上了没多久,黑蛋要是因为这种孩子间的打闹上不了学,那可如何是好。

    这件事不管找谁,都不如直接找曹安堂更能想出来个解决办法。

    曹安堂坐在石凳上,手指头敲打敲打膝盖,抬头冲院门外招招手。

    “黑蛋,过来。”

    黑蛋听到这话,扭捏着进了院门,头都不敢抬的张嘴就是一句:“安堂叔,我错了。”

    “不,你没错。”

    “啊?”

    别说黑蛋惊讶地抬起头,那边罗婕、罗芳两姐妹都不敢相信地快步过来站到了曹安堂面前。

    “安堂叔,你这是说啥呢?”

    “哈哈,我是说黑蛋做的没错。罗芳受了欺负,你这当哥哥的就该出头保护。当初你李芸燕阿姨来咱村的时候不是教育过你们吗,看到任何欺负女同志的行径,都必须勇于站出来制止,这是没错的。”

    “真的?”

    黑蛋兴奋了。

    自从打了那个程光远,所有人都在训他,唯独到了安堂叔这里获得了认可,这孩子哪能不高兴。

    可高兴没两秒,曹安堂的脸猛然一板,振声说道:“立正!站好,听我把话说完。”

    “是!”

    “黑蛋,保护妮子不受欺负这件事上,你是没错的。但是当事情过去,有大人在处理这件事情的时候,你还出手打人,那就是你的不对。”

    “安堂叔,那时候是程光远小声吓唬妮子,说以后还要拽妮子的头发,我才打他的。”

    “不管什么理由,都要先报告,听从大人的安排。等你长大了,遇上这种事情就是听从组织上的安排。绝对不能盲目做事、意气用事。你现在小,不懂事,出手也不会造成太严重的后果。但是等你长大了之后呢,如果还是这么莽撞,打伤了人、甚至打死了人,那会是什么样的后果?正义需要伸张,但规矩也要遵守。不在规矩之内的伸张正义,那就是犯错误甚至是犯罪。你现在可能不明白我说的这些话,但你必须记住。知道吗?”

    “报告安堂叔,我知道了。”

    黑蛋腰杆挺得笔直,大声回应。

    说实话,那什么“规矩之内伸张正义”的说法,他现在是真的不明白,但这不妨碍他明白自己的错误已经获得了原谅,一时间喜上眉梢。

    可是,下一刻,曹安堂的一句话顿时让他笔直的小身板垮了下去。

    “回去,写个五百、不,一千字的检讨书吧。学校不是给你们发了字典吗,不会写的字查字典,查不到的就找二愣子教你。把整件事情的经过和你的思想改变全都给我写清楚。明天一早交给我。今晚写不完,不准睡觉,去吧。”

    “是。”

    黑蛋有气无力地答应一声,扭头看看妮子那边,带着点恋恋不舍。

    曹安堂瞪瞪眼,使劲咳嗽一声,吓得那小子赶紧扭头往外跑,等跑出门了,才想起来什么重要事情,赶紧回头问道:“安堂叔,那我明天还能不能去上学?”

    “写好了检讨书就能上学。写不好,我都不会让你回学校。快去!”

    “是,保证完成任务。”

    黑蛋扭头撒丫子就跑,小小的布带书包被这家伙扯动的像个飞不起来的风筝。

    曹安堂摇头失笑。

    而旁边的罗婕却还是愁眉不展,有些担忧地轻声问道:“安堂叔,黑蛋真能再回去上学吗?那校长可是真生气了,而且黑蛋打的还是那什么程,程主任家的孩子。”

    “没事。不管谁家的孩子,这毕竟是小孩子之间的打闹,牵涉不到大问题的。明天我送几个孩子上学,顺便看看怎么解决吧。我想,那位程主任的思想觉悟一定比我高,肯定不会看到有孩子因为这种原因上不了学的。”

    曹安堂微笑着宽慰罗婕几句,随后抬手轻轻帮小罗芳顺了顺脑后的小马尾辫,轻声道:“妮子,有人欺负你,你现在还害怕吗?”

    “我,我不怕。”

    妮子的声音有些发颤。

    曹安堂深吸了口气,尽量平缓的语调说道:“妮子,不怕就对了。记得当初你那位李芸燕阿姨吗,她说过,她小的时候也会被男孩子欺负,但她勇于和不公平的事情作斗争,后来就成了保护女同志的先进模范。你要向她学习,学习她无所畏惧的精神。”

    “嗯,安堂叔我明白啦,妮子的名字就是李芸燕阿姨起的,妮子一定向她学习。”

    “对,这就对了。和你姐回家吧。”

    “嗯,谢谢安堂叔。”

    妮子乖巧地点点头,转身主动拉着姐姐的手要走。

    谁知罗婕竟是一时间站在原地没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直到妮子的小手使了使劲,罗婕才猛的回过神,看着曹安堂使劲抿了抿嘴唇,开口道:“安堂叔,是不是那位李芸燕姐姐要回来了?”

    “啊?”

    “你别误会,我是听说前年去青岛支援的那些人,好多都已经回来了。今个儿在镇上还看见表彰大会的宣传。我想,我想李芸燕姐姐要是一起回来的话,是不是会来找你啊?”

    罗婕的话让曹安堂的心好像被什么东西重重敲了一下。

    刚才只是恰好遇到了事情,想起来了李芸燕,可他真没想过那个曾经在他生命中惊鸿一瞥的美女妇联主任,还能再回来。

    “青岛的条件要比我们这里好很多,以李芸燕同志的工作能力和思想觉悟,一定会被当地组织上留下的吧。”

    曹安堂仰头看着天,喃喃一句。

    也不知道是在回答罗婕,还是在告诉自己。

    他更没注意到罗婕原本有些失落的表情,在他说出这句话之后明显舒缓了许多,轻笑着低语一句:“那就好。”

    “啊?什么好?”

    “没事,安堂叔,你先忙吧,我带妮子回家了。”

    罗婕牵着妮子的手开开心心离开。

    曹安堂纳闷地挠挠头,起身往屋里走,天色有些黑了,也是到了该吃晚饭的时候,只是为什么总觉得忘了些重要事情没有做呢。

    “算了,想不起来就是不重要,等想起来再说吧。”

    曹安堂很随性地挥挥手,进了厨屋生火。

    院门后面那架小梯子孤零零躺在那,好像有点不满意自己被人遗忘,却又无法表达。

第三十七章 一九五四(前)

    天色微微亮,简陋却干净整洁的农家小院里,曹安堂慢慢放下手中的水桶,看看已经灌满的水缸,笑着拿起脖子上挂着的毛巾擦擦额头汗水。

    再一抬头,目光落在自家两间土坯房上,微笑变成了苦笑,无奈摇头转身的瞬间,眼角余光瞥见了院门后放着的梯子,猛的一拍大腿。

    “我说是有什么事忘了呢。”

    自言自语着快步朝梯子那边走,可没等到近前,啪啪两声院门被敲动的声响传来。

    “安堂兄弟,起了没?”

    听到熟悉的呼唤,曹安堂赶紧转身打开院门。

    “大嫂子,快请进。”

    “不进啦,不进啦,我这还得回去给孩他爹做饭呢。”

    说着话,安良嫂手捧起来个小布兜。

    “安堂啊,东西不多,但也是嫂子和你哥的点心意,拿着。”

    “这是?鸡蛋!嫂子,这我不能要。”

    曹安堂看出来布兜里装着十来个刚煮熟还热气腾腾的鸡蛋,赶紧连连摆手。

    安良嫂当时就眉毛一挑。

    “怎么了,嫌嫂子拿来的少是不是。”

    “不是不是,我……”

    “安堂兄弟你先接着,我还有个东西给你,快点。”

    安良嫂是个急脾气,直接把布包往曹安堂怀里一塞,片刻不停顿直接撒手。

    曹安堂完全就是下意识的,赶紧接在怀里,生怕掉地上了。

    也是他刚把布袋子接稳当,就看见安良嫂回手从身后拽出来个……黑蛋。

    这臭小子,刚才整个人躲在他娘身后,竟是没让曹安堂发现他。

    此时的黑蛋和昨天从这离开的时候,那欢快奔跑的样子完全不同,被安良嫂拽了个趔趄,苦着脸,屁股稍稍往后耸。

    不用问了,昨晚上肯定是没少挨顿打。

    “安堂兄弟啊,你安良哥是个面皮薄的,没脸来求你。嫂子我不在乎那些,我把你当亲兄弟,我也不和你客气。黑蛋这小子闯了祸,俺庄稼人出面肯定解决不了,嫂子今个求你这件事,不管咋着,让他能回去上学多认几个字,嫂子一辈子感激你。”

    说话间,安良嫂扯着黑蛋就要弯腰。

    曹安堂惊得一步上前,直接用胳膊挡住安良嫂的动作。

    “嫂子,你这是干啥呀。你这是把我当亲兄弟吗。黑蛋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他有点啥事,我说啥都会管的。你放心,具体情况我都知道,今天我也是要送黑蛋去上学,想办法解决问题的。嫂子你要是还说谢不谢的话,那我可不管这事了啊。”

    曹安堂也有些着急。

    不就是几个孩子打架的事吗,谁小时候没打过架啊,这至于闹得好像抹不开的大事一样吗。

    安良嫂同样着急,红着眼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扭头看见黑蛋还在那傻站着,伸手就是一巴掌拍在黑蛋的后脑勺上。

    “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给你安堂叔跪下说声谢谢。”

    “呀,嫂子啊,你今个儿是咋滴了啊。事真不大,你让孩子下跪干什么啊。”

    曹安堂赶紧弯腰,放下手里的东西,一把把黑蛋拽到身边,轻轻摸了摸那孩子的后脑勺。

    这动作,顿时引来安良嫂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自家的孩子谁也舍不得打,但问题是……

    “安堂兄弟,黑蛋这次闯祸闯大了,俺都听说了,他打的是人家镇上领导大官的儿子。这要是真给人家打出来个三长两短,那可咋办呐。”

    “唉,嫂子啊,这和是不是大官领导的没关系。就是几个孩子之间打闹。难道领导家的儿子是孩子,咱黑蛋就不是孩子啦?”

    曹安堂看着黑蛋撅屁股站在那,两眼盯着前方,心里有委屈却咬牙不说话的犟牛样子,还是很心疼的。

    安良嫂难道就不心疼?

    安良哥那个亲爹把亲儿子打成这样,又怎么会不心疼。

    可对于曹安良一家来说,黑蛋打了领导家的儿子,还闹得不能上学了,这就是天大的事情。

    安良嫂又气得直掉眼泪,狠狠瞪了黑蛋一眼。

    “这小兔崽子,打死他都没事。”

    曹安堂赶紧把黑蛋往身边拽拽,冲着安良嫂挥挥手。

    “大嫂子你也别生气了,这事就放心交给我来处理吧。真要是遇上不讲理的,那我还不能去找牛书记讲讲道理吗。”

    说一千道一万,也比不上最后这句话好使。

    祝口村谁不知道曹安堂和镇上的牛书记关系好啊,若是关系不好,人家那牛书记过年时候怎么不去别人家一坐就是一整天呢。

    安良嫂想的也是曹安堂能找那位牛书记帮忙给去说说情,俗话说不看僧面看佛面,这镇上的第一书记要是都出面了,那位程主任总该给点面子吧。

    可这大嫂子不知道,曹安堂那句话无非就是安慰安慰她。

    不是说敷衍,而是曹安堂打心底里就没觉得这件事是个大事,几个孩子打闹的问题,如果还要闹得镇书记出面,那就不是孩子的问题了,而是大人的问题。

    “安良嫂,你别生气了,今早上就让黑蛋和我吃饭吧,等会儿我送他去上学。”

    “行,安堂兄弟,就麻烦你好好教育他了。臭小子,好好听你安堂叔的话,要是再敢惹事,让你爹打断你的腿!”

    此刻的安良嫂虽然说话依旧凶狠,但脸上已经带了点微笑模样。

    大人的心结好解开,孩子的心结就未必那么容易解开了。

    曹安堂无奈地伸手揉揉黑蛋撇去看向别处的小脑瓜,正要弯腰捡起来放地上的鸡蛋,再去还给安良嫂。

    可安良嫂突然再次开口:“安堂兄弟,还有个事。”

    “嫂子,你说。”

    “是,是我那个叔家妹妹,昨天你也见了,你看……”

    “啊,安良嫂你是说方晴妹子吧,你不提我也要说的。”

    “你想说啥,快说给嫂子听。”

    安良嫂更开心了,要是曹安堂对方晴有意思,那这事更加好办。

    谁知,曹安堂压根没提方晴那个人,而是问道:“安良嫂,方晴妹子家是不是养猪的啊。”

    “是啊,我叔他是给县里招待所养猪的,这两年自家也分了两头猪崽,怎么,安堂兄弟你是想吃肉了?”

    “不不不,我想着抽空的时候,去找方家叔叔一趟学学这养猪技术,咱村里的生产合作社也建立起来了,养殖的事情应该也很快就会提上合作社发展日程,早早学习,有备无患啊。最起码,也得提前学学这猪圈怎么搭建。”

    曹安堂说的很认真。

    昨天和罗婕聊起来这事的时候,无非是随口那么一说。

    但晚上睡觉前,越想越觉得这事应该做,也就真动了要学习的心思。

    可安良嫂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嫂子想问你对象的事,你和嫂子说要学养猪的技术,咱俩到底是谁思想上走了岔路?

    哎,不对,这学养猪技术也算是很好的接触理由啊。

    “行,安堂兄弟,这事包我身上了。我回去就和我叔家妹妹说。”

    安良嫂心里有了计较,也不多待,扭头看看黑蛋,伸手在儿子的脑门上点了点。

    “你小子,好好听你安堂叔的话,明白没。”

    黑蛋扭着头,压根不回话。

    安良嫂气得跺跺脚。

    “倔脾气,跟你爹一样一样的。安堂兄弟,我先回家做饭了。黑蛋的事就拜托你了。”

    “放心吧,嫂子。”

    曹安堂和安良嫂挥手告别。

    直到看不见大嫂子的背影了,才扭头看向身边的黑蛋。

    那小子还拧着头一脸不乐意的样子呢。

    曹安堂呵呵一笑,倒背起手来仰头看天,幽幽说道:“前两天,好像听猛子说,闲着没事打了一副弹弓耍耍,都二十好几的人了,还玩那种小孩的东西真不像话,回头找个理由给他没收了。就是不知道,没收之后放在哪啊。”

    这话一出。

    还在生闷气的黑蛋猛的扭转头。

    “安堂叔你说啥,猛子叔那里有弹弓吗?在哪呢,快给我看看。”

    “呵,你小子不是不会说话了吗。还想要弹弓呢?我让你写的检讨书你写完了没?”

    “报告,我写完了。”

    “去屋里,把你的检讨书放桌上摆好,等会儿我看看,要是让我满意,再说弹弓的事。”

    “好嘞,安堂叔。”

    黑蛋拎着书包就往屋里跑,可跑出去没两步,牵动了屁股上的疼,龇牙咧嘴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一瘸一拐往屋里去。

    曹安堂哑然失笑,心中暗道,其实孩子的心结,有时候比大人更容易解开的。

    抬腿迈步,没迈出去,目光就落在放在门边地上的一布包鸡蛋上面。

    第一想法是赶紧给安良嫂送回去。

    可转念一想,他又默默拿起包,直接去了厨屋。

    简单的棒子碴粥加腌萝卜干咸菜,就算是早饭了。

    黑蛋那小子喝了小半锅,还一直嘟囔着没他娘做的好,气得曹安堂真想再打他一顿。

    趁着小黑蛋去喊二愣子他们一起过来上学的当口,曹安堂终于拿起来那孩子写的检讨书。

    不得不说,黑蛋虽然是个闹腾性子,怎么看都不是学习的料,但让他做的事情,这孩子绝对会一板一眼认认真真做好,让他记住的话也会认认真真记个清清楚楚。

    孩子写的东西,不能提太多要求。

    主要是用这种方式,让他明白自己错在哪,接受教训,知道犯错是要受惩罚的,那就足够了。

    曹安堂拿着笔随手改掉几个错别字。

    刚想放下,谁知斜刺里伸过来一双小手,很是恭敬的举着两张写满字的稿纸。

    “安堂叔,这是我抄的黑蛋的检讨书,您看看,没有错别字吧。”

    “嗯?”

    曹安堂扭头看见二愣子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身边,又拿过来那两张稿纸,看到上面如出一辙的内容,很是疑惑。

    “二愣子,你抄黑蛋的检讨书干什么啊?”

    “报告安堂叔,昨晚上我和黑蛋一起写的,有些字不会写,省去了一些话。我回家之后,拿着字典查到了那些字,又把那些话增添上了。”

    “呃……”

    曹安堂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这二愣子越是长大,就越发的让他感到惊奇,这么认学肯学的精神,长大了怎能不是栋梁。

    这会功夫,罗东东、罗婕,还有村里其他两家的孩子都来了。

    曹安堂便抬手揉揉二愣子的小脑瓜,笑道:“好,你这一份就放在我这里,等晚上回来,我仔细看,仔细检查,我们一起写一份完美的检讨书。”

    “嗯,谢谢安堂叔。”

    “哈哈,二愣子啊,我等着以后你长大了,叔可能还要谢谢你什么呢。”

    “啥意思啊?”

    “没啥,以后再说吧。走,我送你们上学去。”

    曹安堂将二愣子的那份检讨书压在一本书里面,起身招呼几个孩子排队站好,迎着东方升起的太阳。

    上学去!

第三十八章 一九五四(上)

    最近几个月,一个大人带一群孩子排队去上学,已经成了祝口村清晨起来的一道特殊风景。

    过往的村民远远看到他们,都是笑着上前打招呼。

    曹安堂也一一回应。

    气氛很是和谐。

    但这种和谐唯独来到靠近村口的徐家老宅时,出现了短暂的中断。

    苟大友站在院门前踮着脚朝村外的方向观望,脸上满是期盼的神情,好半天也看不见有车或人出现在视野内,晃了晃有些发酸的脖子,转眼瞬间便看到了正带着一群孩子向外走的曹安堂。

    “站住!曹安堂你干什么去?”

    毫不客气的询问,带着点审讯犯人的架势。

    曹安堂真不想搭理这个苟大友,可还是压着心中的厌恶,震声回道:“我送这几个孩子去上学。”

    “你送孩子上学?这里面有你的孩子吗?曹安堂我可告诉你,普查队随时都有可能来村里展开工作,你在这种敏感的时期出村子,会给普查工作造成影响的,你明白吗?”

    听到这话,曹安堂心里的火气当时就压不住了。

    “苟技术员,你什么意思?我还能跑了不成。全国性的人口普查工作去年就展开了,我也从来没听说过,哪里为了迎接普查,就限制人民群众人身自由的。没你这么干工作的,你这样只会越来越让村里人抵触你,你明白吗?”

    “嘿?曹安堂,我教育你一句,你还来劲了是不是。你忘了镇里牛书记过年来的时候说过什么吗。让你协助我搞好工作,带动村民支持我。要是有谁抵触我,导致我的工作不好展开,那就是你的责任。还有可能是你煽动人民群众,阻挠革命建设工作展开。另外,注意你对我的称呼,我现在是祝口村农业生产合作社的主任,你应该叫我主任。”

    苟大友昂着头,就像是准备战斗的公鸡一样,也不知道他后面还有多少反驳的话语,就等着说出来呢。

    曹安堂心里窝火,越发不想搭理对方了。

    犹记得去年苟大友刚来的时候,他还一直觉得这技术员同志水平高、思想觉悟也高。

    但现在看,还是老话说的对,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自打祝口村村民的生活条件有所改善之后,这苟大友一颗心十分力,九成九全都用在怎么搞那些皮面功夫上了。

    这不是很明显的工作稍稍做出点成绩,就骄傲自满?

    他苟大友把祝口村当什么地方了?

    这里是曹安堂的家乡,不是他苟大友为了追求进步拿来当跳板的地方。

    曹安堂做了两次深呼吸,平定情绪,再次看向苟大友,异常严肃地说道:“苟主任,我不管你是怎么想的。我就说一件事情,牛书记教育我,要我支持你的工作,我竭尽全力在做。但是牛书记要求你的,针对去年合作互助生产当中过失伤害曹兴民老太爷的事情,写一份深刻检讨,并在全村人面前公开道歉,这事你可到现在都没做呢。你自己好好想想吧,到底是举着横幅迎接上级来这检查工作重要,还是脚踏实地保障和扩大祝口村农业生产胜利果实重要!”

    说完这番话,曹安堂牵起来身边小妮子的手,扭头大踏步向外走。

    黑蛋、二愣子那几个男孩子跟在后面,时不时扭头冲苟大友做鬼脸、比划打手枪的动作。

    苟大友真是气得只想捡起来块砖头,冲上去和曹安堂拼命。

    “我怎么了啊。你们现在吃得饱、穿得暖,那不都是在我的正确指挥下实现的?你们不能这么忘恩负义吧。我有什么错?我让你们积极搞生产,我就要写检讨道歉吗?荒谬!可笑!不可理喻!”

    苟大友跳着脚咒骂一通,直骂的肚子都开始咕咕叫了,才叉着腰停下来,回头看看空荡荡的徐家大院,就越发的感觉心里憋屈了。

    刚来祝口村的时候,啥都缺,好歹各家还有人给他帮忙做做饭啥的。

    现在可好了,村里人不缺吃穿了,却没一个主动来照顾照顾他这个合作社主任的。

    “就这种风气,到什么时候你们都富不起来!”

    苟大友忍不住再次怒骂一句,转身进了屋,拿起来筐子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剩下的半块窝头,张嘴就咬。

    嘎嘣一声,硬邦邦的窝头,硌得牙疼。

    他无处撒火,唯有恶狠狠将窝头使劲往地上一摔。

    嘣嘣嘣,硬窝头弹了几下,好巧不巧正好砸在一只刚迈进门槛的小绣花鞋上,引来一声惊呼。

    “啊!”

    苟大友心中一惊,急忙转头看过去。

    只是这一眼,所有的愤懑恼怒情绪全都抛到了九霄云外,慌忙站起身,往前快走两步,又猛的停下,张张嘴道:“长、长秀同志,你怎么来了,刚才没砸伤你吧。”

    刚刚要进门的,正是曾经徐老财家的童养媳、后来又被小栓子掳走、现在已经是全村承认为曹业生家儿媳妇的长秀。

    相比很久以前的那个年轻姑娘模样,此时的长秀,双眉更显细长,眼角微微有那么点上钩,依旧是精致的瓜子脸,不过气色更好、气质也更加成熟。恰似古人的一句描绘“枝头春意闹,雨润红姿娇”。

    长秀听到苟大友的急声询问,不由得嫣然一笑,挪动两只小脚进门来。

    “苟主任,砸伤倒是没有。可吓得我心肝都在颤个不停呢。”

    略显娇嗔的说话语气,再配上纤细手指轻轻拍打心口的动作。

    苟大友的脑子在这一刻完全空白,除了他自己的一双眼睛和眼睛里的长秀,仿佛全世界都没再有其他东西。

    长秀掩嘴轻笑了下,扭着腰肢转动身子,将一个小食盒放在了桌案上,背对着苟大友,弯腰不停饬些盘碗。

    瓷碟碰在桌案上的响动,总算是让苟大友回归神来。

    他艰难咽口唾沫,终于想起来问一句:“长秀同志,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苟主任,我想着你一个人在这生活,孤苦无依的,肯定没个照料你的,早晨起来连点热汤都喝不上,就给你弄了点小菜清粥送过来。这,对了,这不算是违反你们的革命纪律吧?”

    “不违反,不违反。”

    苟大友连连挥手。

    他都饿得前胸贴后背了,村里群众给他送点吃的,这哪能算是违反纪律。

    热气腾腾的白面粥,香气扑鼻,勾起来苟大友的食欲。

    可他的眼睛还是落在长秀的脸蛋上。

    “长秀同志,真是怪麻烦你的,这么早还要麻烦你来给我送饭。”

    “不麻烦的。苟主任你是我们全村的带头人,给你做顿饭也是我的感谢。对了,苟主任你比我大几岁,也别总是叫我同志,直接喊我妹子就行。快来吃饭吧。”

    长秀平举着一双筷子,递送到苟大友的面前。

    苟大友的眼睛也不知道是在看筷子,还是在看那双鲜嫩的手,忙不迭点点头:“行,长秀妹子,我就不客气了。你也别喊我苟主任,管我叫声大哥就行。”

    “嗯,苟大哥,快吃饭吧。”

    “哎。”

    苟大友心里暖洋洋的,拉过来小板凳坐在饭桌前。

    而长秀则是站在一旁,扭头打量着周围的一切,伸手摸在有些落灰的红木窗棂上。

    也不知道是怎么样的情绪,竟让她一时间潸然泪下。

    低微的抽泣声,引得苟大友扭头,看见长秀梨花带雨的样子,慌忙放下手里碗筷。

    “长秀妹子,怎么了?”

    “没,没事。苟大哥,我就是想起来以前的苦命日子,心里难受。这都好几年了,我心里有苦,不知道该对谁说,又能对谁说。你不用管我,我哭一会儿就没事了。”

    “呀,我哪能不管你啊。说,到底是什么苦心事,全都告诉我,我能帮你的,一定帮你。”

    “唉,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其实,我和苟大哥你一样,在这祝口村也是孤苦无依、举目无亲……”

    长秀缓步走回来,坐在了小板凳上,一手轻轻抹去眼角的泪花,另一只手放在腰间,双膝微微倾斜,坐的是无比端庄,说话的声音也是无比的悦耳动听。

    东边的阳光,透过房门照进这西屋里一个诉说、一个倾听的两人身上,同样也照在梁堤头镇小学校门前一个大人和几个孩子的身上。

    曹安堂挥挥手,说道:“妮子、二愣子,你们几个先去上课。我带黑蛋去见见你们校长。”

    “安堂叔,我和你们一起去吧。昨天打人的事情我也有份。”

    年龄稍大几岁的罗东东高高举起手,要求和黑蛋一起。

    旁边的罗芳也赶紧举起来小手。

    “安堂叔叔,我也去吧。黑蛋哥哥是因为我才打人的,这事和我也有关系。”

    几个孩子争先恐后要求同行。

    哪怕是二愣子,也是将不舍的目光从教室方向挪移开,高高举起来手。

    曹安堂哭笑不得。

    这帮孩子,人不大,心里讲究的义气还不小呢。

    “行啦,都听话,乖乖去上课学习。咱是去讲道理的,又不是去打架的,带这么多人干什么。再把你们校长吓到了,怎么办?”

    一句玩笑话,惹得几个孩子哄笑成一片。

    曹安堂连哄带赶,总算是将其他孩子全都赶去了各自的教室,这才侧身拉住黑蛋的手。

    谁知他是往前迈步准备走了,黑蛋却拱着身子往后撤。

    “黑蛋,你小子咋了?”

    “安堂叔,我,我能不去见校长吗?我害怕。”

    “嘿,这可真是稀奇哈,我还头一次听说有谁能让你小子害怕的呢。那我更得见见这位校长同志,好好和他学习一下,怎么震慑住你这个祝口村小霸王的。”

    曹安堂拽着黑蛋往前挪了一步。

    说到底,黑蛋还是个孩子。面对熟悉的人,哪怕表现再严厉,他都未必害怕。但面对不熟悉的人,只要稍微严厉一点,就能给他幼小的心灵造成难以磨灭的阴影。

    梁堤头镇小学校长,绝对不是什么坏人,但肯定是让镇上所有上学孩子都打心底里害怕的严肃的人。

    黑蛋眼看今天这一遭是逃不过去了,机灵的扭转脑袋四处寻找能帮他的人,猛然看见校门方向走来个熟悉的身影,这小子就像是看见救星、看见比亲爹娘还亲的人一样,如泥鳅般抽走被曹安堂抓着的手,转身就往那边跑。

    曹安堂当时都愣住了。

    黑蛋害怕,那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毕竟还是个孩子。但这小子逃跑,就有些奇怪了。

    他能跑哪去啊?

    回家,少不了还要挨打,重新来过。

    要是不回家,嘿嘿,还能跑得了他?

    曹安堂发怔,但很快,黑蛋的一声呼喊,让他从愣神中清醒过来。

    “付老师,救命啊,我安堂叔非要带我去见校长。”

    呼喊间,就能看到黑蛋跑到一位年轻女老师的身边,抓着那位女老师的衣服角躲藏在后面。

    这一下,将那位付老师也弄得愣神片刻,随后下意识顺着黑蛋的目光,看向前方。

    喧闹的校门内外,来来往往的学生老师家长人群之间,两个站立不动的人,相隔不远的一次对视。

    多年以后,曹安堂已经记不清当时他的脑海里回转着什么样的想法了,他只记得那一天清晨的阳光,随着那个人的出现,前所未有的明媚、暖心。

    “同志,你好,你的身体没事了吧?”

    一句轻声询问,回荡在曹安堂的耳边。

    曹安堂站在阳光里,展现出微笑。

    “没事了,那天我只是长时间没休息好而已,养足精神就没事了。谢谢你,同志,谢谢你那天把我送去医院。过去这么久了,我都不知道你是谁,这声感谢也压在心里好久了。”

    “我叫付粟锦,梁堤头镇小学老师。同志,你叫什么?”

    “我叫曹安堂,祝口村,村民。”

    两人简单的自我介绍,相视而笑。

    到了今天,曹安堂才终于知道,去年曹兴民老太爷出事的那天,他骑自行车跑到镇上,体力不支昏倒在路边时,那个及时伸手撑住他的人,叫什么名字。

    黑蛋从付老师身后探头出来,左右看看,大声惊呼:“安堂叔,付老师,你们认识啊?”

    曹安堂失笑一声,伸手过去直接揪住黑蛋的耳朵。

    “臭小子,不管我和你老师认不认识,今天你也别想跑。你小子不是整天说自己是英勇无畏的少先队员吗,就是这么个英勇无畏的样子?知不知道你刚才的行为放在战场上,那就是临阵脱逃、错上加错。”

    曹安堂教育黑蛋。

    黑蛋可怜巴巴的朝付粟锦投过去求助的目光。

    那位付老师也有些无奈地叹口气。

    黑蛋是她带的班里的学生,这孩子平常什么表现、昨天又犯了什么错,她哪能不知道。

    孩子是个好孩子,但作为学生,和“好学生”三个字差着十万八千里呢。

    她伸手虚拦了一下曹安堂揪住黑蛋耳朵的那只手,轻声开口:“曹安堂同志,孩子犯了错要悉心教育,单纯的打骂也只能让他记住疼,记不住教训的。”

    “是,付老师你说的对。可黑蛋这孩子,他连疼都记不住。平常在学校里没少给你添麻烦吧。”

    “麻烦谈不上,教育学生就是我的工作。”

    付粟锦轻笑一下,蹲下身子把黑蛋拉到面前。

    “曹定中同学,昨天校长通知我,不准你来上学了。那你自己说,你想不想上学啊?”

    “想啊,付老师,我想上学。”

    “既然想上学,就要有好的表现,只有你表现好了,老师才有理由去给你求情啊。你说说吧,昨天你犯的错误,回家之后有没有仔细思考、有没有接受教训?”

    “报告付老师,我仔细思考了,还接受我安堂叔的教训,写了一份一千字的检讨书。对了,我的检讨书在这里,付老师您看。”

    黑蛋忙不迭低头翻动小书包,鼓鼓囊囊的书包好像装了不少东西,但肯定不是书本,因为能看到的纸张模样的东西,就是他一伸手抽出来的两张折叠好的稿纸。

    当付老师接过来,看到密密麻麻写满字的纸张时,表现的很是惊讶,而随着目光转动,仔细查看检讨书的内容,好长时间都是惊得合不拢嘴。

    “曹定中同学,这是你自己写的?”

    “是啊。嗯,也不全是。有二愣子,也就是曹定邦同学帮我。检讨书上还有我安堂叔教育我的话。”

    黑蛋昂起来骄傲的小脑袋。

    这小机灵鬼懂事得很,只看到付老师那么惊讶的样子,就知道他的检讨书写的很好,能不骄傲吗。

    只可惜,此刻的付粟锦忘记了去夸奖学生,而是有仔仔细细看了几眼检讨书上写的话,再抬头看向曹安堂。

    “曹安堂同志,这是你教给孩子的?”

    “对。大体的中心思想是我口述的,但真正形成文字,完全是靠黑、咳,靠曹定中自己在同学的帮助下完成。付老师,你在教育方面一定比我更专业,你看这份检讨书没问题吧?”

    “没有问题,肯定没问题。虽然道理有些大,这个年纪的孩子还不一定完全理解,但对于他们以后的成长一定有很大益处。曹安堂同志,我真没想到……”

    叮铃铃!

    清脆的上课铃声盖住了付粟锦最后半句话。

    曹安堂没听清楚,想仔细问问,就看到那位付老师弯腰将检讨书递回到黑蛋的手中。

    “曹定中同学,拿着这份检讨书去找校长,勇于承认错误就是好孩子,校长一定会原谅你的。我等你回来上课。”

    付粟锦伸手摸摸黑蛋的脸颊,起身冲曹安堂歉意笑笑:“曹安堂同志,我先去上课了,以后有机会见面,我们再聊。”

    “好,好。”

    匆忙跑去教室方向的身影,始终牵动着曹安堂的目光,直到“老师好”的呼喊声响彻整个校园,曹安堂才默默转头看向黑蛋。

    “你小子,还跑吗?”

    “不跑啦,付老师都说校长会原谅我,那一定没事。安堂叔,我们走吧。”

    欢喜的笑容浮现在黑蛋脸上,曹安堂也跟着笑起来,手指头点点小脑门。

    “你小子啊,看来让你上学是对的,总算找到能制得住你的人和能让你听话的人了。走,咱们去找校长。”

    两人顺着青石板小路向前走。

    校长的办公室就在一长排教室平房的后面,红砖青瓦玻璃窗的新房子,和前面那些教室一起盖起来的。

    据说当初盖学校的时候,镇上拿不出来钱,只盖了眼前这一间房子就有点后继乏力,还是县里的于书记大手一挥,命人拆了废弃多年的县城城墙,把建学校的材料给补充起来。

    新学校刚建成的时候,于书记还亲自来了梁堤头镇小学开学典礼上讲话。

    曹安堂始终记得于书记慷慨激昂的讲话:“周总理说过,为中华崛起而读书。我们的孩子同样要有这样的理想信念,可要是连书都读不上,何谈崛起?城墙拆了,能重建,但是不能读书而荒废的青春和时间,那是永远都找不回来,也没办法重建的。所以,学校必须要盖。还要多盖。不只是梁堤头镇,全县所有镇子,乃至以后所有村子都要有学校。钱不够,就使劲赚,人不够,我亲自上,砖不够咱再拆城墙。城墙要是不够,县政府拆了,也得给孩子把学校盖起来。”

    曹安堂不知道有没有人敢去拆了县政府的小楼,但他坚信于书记说的话,未来一定会到处都有学校,所有孩子都有学上、有书读。

    只可惜那天开学典礼的时候人太多,他没能凑到近前和于庆年那位老领导说上话,其实他是很想主动申请重新回归工作岗位的。

    不管去到哪里,不管在什么职位上,只要能贡献出自己的力量,那总比现在每天挑水劈柴、一日三餐要有意义的多。

    “唉。”

    微微叹口气,思绪回归到眼前,校长办公室的门近在咫尺。

    轻轻叩响房门,随后就是一声“请进”传扬出来,曹安堂推开门,一位头发白了大片的老先生就在屋内三屉桌的后面坐着。

    对这位梁堤头镇小学的校长,曹安堂也稍微有点印象。

    校长姓王,开学典礼的时候也在台上讲过话,具体的讲话内容,曹安堂不记得了。倒是印象很深刻的记得有人说过,这位王校长建国以前的时候就在教书了,只不过那时候是给县城里的官家子弟教书。

    别看他头发白了一大片,实际也就是刚过五十,兴许是读书很用功,眼睛不太好使,伸手在桌案上摸了半天,才摸到一副镜子戴在鼻梁上。

    曹安堂张张嘴,刚想打声招呼。

    可没等话说出口,那王校长一眼看见曹安堂身边的黑蛋,抬手直接指向门外。

    “出去!”

第三十九章 一九五四(中)

    曹安堂进过连队指挥部的门,进过硝烟弥漫的城门,进过县委、镇高官办公室的门,等等等等,那么多次经历,从没任何一次像现在这样。

    人还没进门,就被要求出去。

    微微侧眼,看到身边黑蛋吓得缩脖子往后倒退,曹安堂的眉头深深皱起来,拍拍黑蛋的肩膀示意这孩子别害怕,随后独自迈步走进门内。

    “王校长,我是……”

    “我不管你是谁。”

    那王校长直接打断曹安堂的话,起身指向门外。

    “我现在就一个要求,带着曹定中出去,离开学校。我这里庙小,留不住这么尊大佛。连教育主任的儿子都敢打,那他明天是不是就敢打镇长的儿子,后天是不是连县长、高官的儿子都敢打了?出去,别在这影响我们学校的正常教学工作!”

    那王校长真的是一点情面都不给。

    曹安堂也是第一次见到这种连话都不让说的人。

    “王校长,你先听我说一句,曹定中已经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决心改正,难道你就不能给个机会?古人都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王校长你一个教育工作者,不能连这点道理都不懂吧?”

    曹安堂急声说出这番话,换来王校长的片刻愣神。

    “哎?你这个同志,懂得还不少嘛。读过《左传》?”

    “什么左转?”

    曹安堂也懵了,这王校长突然间的态度缓和,让他有些措手不及,冷不丁冒出来的一个名词,更是让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王校长刚缓和的态度又变得严肃起来了。

    “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出自《左传宣公二年》。你这都不知道,又是从哪道听途说来的,用在这教训我啊。行,我就给你们个机会,你说说吧,曹定中怎么认识到错误的,又打算怎么改。”

    那王校长说着话,抬屁股往身后椅子上一坐,完全是下意识的从桌案上拿起来把长木条。

    曹安堂是没见过“戒尺”那东西的。

    但门口站着的黑蛋当时就浑身颤了下,上半身扭动想跑,可两条腿软得根本行动不起来。

    曹安堂不疑有他,只是感觉事情有转机,心里也有了希望,快步过来把黑蛋拉进门。

    “快,把你写的检讨书给校长看看。”

    其实,昨天曹安堂让黑蛋写检讨的时候,就存了这样的打算。

    孩子犯了错,单纯打一顿谁都会,只是空口白话说孩子挨了打就会改,换谁都不会相信。所以,要想让校长改变对黑蛋的态度,唯有拿出些字面上的东西来证明。

    完全是孩子自己写出来的,字里行间都是其自身的想法,足以证明黑蛋的改变了。

    大不了,检讨书之后再写个保证书,让黑蛋自己做承诺,如果以后还犯错误愿意承受什么样的后果。

    不管怎样,终究是几个孩子打闹的小事,谁都没必要揪着不放的。

    然而,事实根本没按照曹安堂预想的方向发展。

    当黑蛋哆哆嗦嗦把他写的检讨书放在桌子上之后,那王校长只是随意看了两眼,就刷的下扔了回来。

    “什么东西,驴唇不对马嘴,完全就是大白话的叙述,这也能算检讨书?空洞无物、言近旨远,简直污了我的眼睛。出去出去,别在这浪费我的时间!”

    王校长这次是直接挥舞着手里的戒尺往外赶人。

    黑蛋当时就吓得抱头撒丫子就跑。

    曹安堂想拦没拦住,再回头看向那位王校长,刚刚有些舒展的眉头又拧了起来。

    “王校长,那检讨书是孩子写的,你看都不看就这么随意贬低,不觉得会伤了孩子的心吗?”

    “别和我说这些,你要的机会我已经给了。曹定中那孩子的顽劣脾气根本就改不掉,我也坚决不会再收他回学校。想上学,那就去别的地方,别在我这里胡搅蛮缠。”

    “你!”

    曹安堂气得拳头握紧,咯吱咯吱响。

    一位小学校长连点对孩子犯错的宽容心都没有,怎能对得起他背后墙上挂着的先进教育工作者锦旗。

    那王校长好像比曹安堂气性还大,挥舞着戒尺砸的桌面嘭嘭响。

    “怎么,你握拳头吓唬谁呢,还想打我不成?你到底走不走?不走,我可喊人了啊。老刘、小李,在哪呢,都给我过来,把这个捣乱的家伙从学校给我赶出去。上梁不正下梁歪,难怪曹定中会打同学,就是你这种当家长的给带坏的。”

    随着王校长的呼喊,附近两间屋子里跑出来不少学校老师。

    有站在窗边往里面看的,也有两个直接进了门,恶狠狠盯着曹安堂。

    曹安堂深吸一口气,慢慢松开握拳的手,迈步上前,弯腰捡起来地上的“检讨书”,轻轻叠好,随后直视那位王校长。

    “王校长,我就想问问你,究竟怎样才肯让曹定中回来上学。”

    “怎么样都不可能让他回来,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王校长!梁堤头镇小学建校的时候,县里于书记明确说过,要努力让所有孩子都有学上。现在曹定中明明可以上学,你却剥夺他学习的权利,你凭什么啊?”

    “我凭什么?就凭曹定中打的是程主任的儿子,那就是不行,这种错误不可原谅。你要是有本事,别在我这胡闹,去找程主任道歉去。他要是原谅了你家孩子,我什么话都不说。还有,你也别拿县里于书记压我,你要真有更大的本事,你去找于书记啊。于书记要是能帮你说话,我把你家孩子供起来都行!”

    那王校长说话唾沫星子乱飞,到最后恶狠狠冷哼一声,拿起小手帕擦擦嘴角,转身坐正,再也不多看曹安堂一眼。

    曹安堂咬着牙,腮边的肌肉抽了两下,重重点点头:“好,王校长,我明白了。再见!”

    话音落下,转身就走,抬手推开堵在门边上的老刘和小李。

    出门之后,看见躲在人群外一棵大树下的黑蛋,快步过去,拉起来黑蛋的手,头也不回离开。

    后面校长办公室,那王校长这才慢悠悠走到门边,挥手驱散围观的众人,远远看着曹安堂离去的背影,冷笑连连:“吓唬谁呢,当我王光宗是吓大的吗?自打三皇五帝开始,就从没听说过打了权贵子弟能有好下场的。还你明白了,明白个屁。别说县委于书记了,就算是镇里程主任的办公室门你都别想找到!”

    骂骂咧咧一通,王校长这才舒心的扭头回去,看着还在屋里站着老刘和小李,回手指指外面。

    “安排两个人,在门口站岗,以后再有那样的人来学校,不准他们进门!”

    老刘和小王忙不迭点头答应,出去做安排了。

    刚刚这里的喧闹也随着众人散去缓缓平静下来,不知道哪个班正在上音乐课,悠扬的歌声传遍四方。

    “五星红旗迎风飘扬,胜利歌声多么响亮……”

    梁堤头镇镇委大院里,高高的旗杆上国旗招展,一排办公平房的外墙根前,几名宣传科的同志正在书写“欢迎前线英雄回归”的板报内容,其中一人微微扭头,正好看见牵着黑蛋的手往这走的曹安堂,当时就咧嘴笑了起来。

    “曹安堂同志,你怎么来了?哟,这谁家孩子啊?安堂同志,别告诉我们,你这在家休养反思,孩子都这么大了。”

    很是随和的玩笑话,让曹安堂原本郁闷的心情稍稍舒缓了些。

    “小高同志,你还敢乱开玩笑,忘了年前的时候,人家妇联女同志怎么集体向牛书记数落你的罪状了。要不要我领着你去妇联韩主任那聊聊天。”

    “别,安堂同志,你饶了我吧。不开玩笑,你来干啥来了?是不是组织上恢复你的工作了。”

    小高张嘴一问,旁边其他同志立马凑上来了。

    “安堂同志你可以回归工作岗位了吗?好事啊。”

    “就是,要我说,安堂同志,你别去县里了。就在咱镇上,你是不知道,咱牛书记大会小会,那可没少拿你当模范,让我们提高思想觉悟呢。”

    众人熟络的凑上来说话。

    曹安堂一脸的哭笑不得,这都哪跟哪啊,小高那张嘴真敢说,这几个人也是真敢信。

    “各位同志你们可别给我戴高帽子了,我现在就是个戴罪之身。恢复工作的事还没影呢,我今天来是有别的事。正好,我问问教育科程育良程主任的办公室在哪啊?”

    “你找程主任?他办公室就在拐角那边,喏,看到了吗。”

    小高摇摇一指,曹安堂点头道谢,就要拉着黑蛋过去。

    可没等迈开步子,小高又赶紧伸手虚拦了他一下。

    “等等着,安堂同志,程主任今天没来上班,请假了。”

    “请假了?”

    “对,听说是程主任家的儿子在学校里让人给打了,闹腾的厉害,程主任在家哄哄。你说这程主任那也真是够娇惯孩子的,不就是小孩间打打闹闹吗,谁没经历过啊,非得请假在家哄孩子。说来也挺招笑,我还想知道知道谁家孩子那么大胆,连程主任家孩子都打,还就在咱镇上小学。合着是程主任牵头盖了个学校,送儿子去挨打了,哈哈……”

    小高那张嘴真的是没个把门的,说着笑着,也引得周围人忍俊不禁。

    曹安堂尴尬地摸摸鼻尖。

    他旁边的黑蛋抬抬头,冷不丁冒出来一句:“我打的。”

    笑声戛然而止。

    一群人全都是惊愕地看着黑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曹安堂赶紧把黑蛋往后一扯。

    “小高,说话注意点,平常开个玩笑可以,别没个限度,让人听见了对你影响不好。”

    “哦,哦。”

    小高愣愣点点头,明显是还没反应过来。

    曹安堂拉着黑蛋转身就走,走出两步又回头问道:“那你们谁知道程主任家在哪吗?”

    “就在镇委大院后边,进了胡同西边第三个门。”

    “行,谢了啊,小高。”

    曹安堂得到想要的答案,快步离开。

    直到那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消失在大院门外了,小高这才猛然反应过来。

    “不是吧,曹安堂家的孩子把程主任家的孩子给打了?这,这挺有意思啊。”

    小高一脸八卦十足的笑。

    旁边个老同志过来一巴掌拍他后脑勺上。

    “别有意思了,你就听安堂一句的吧,以后嘴上带个把门的。不知道程主任快调去县里了吗。干活干活,别寻思那些没用的。”

    众人再度恢复正常工作场面,只是心里都在嘀咕什么,外人就无法猜测了。

    绕过镇委大院,穿过不算宽的马路,一条小胡同延伸出去,鳞次栉比地坐落着两排门对门的高墙砖瓦房。

    曹安堂以前没来过这边,但也知道这是镇上重要领导干部集体居住的地方。

    走进去,数着西边第三个门。

    刚站到门前,就能听到里面断断续续传来小孩的哭闹。

    “我不,我就要枪,我就要枪。我有了枪,谁都不敢打我了!”

    曹安堂没什么感觉,旁边的黑蛋突然一耸身子。

    “安堂叔,是程光远!”

    行,看样子是找对地方了。

    曹安堂伸手点点黑蛋的脑门,轻声道:“待会儿进了屋,记得叫叔叔阿姨,听我的话,别乱开口,明白吗?”

    “嗯,明白。”

    黑蛋嘴上说着明白,可这小子自打听见程光远的声音之后,小脸上逐渐浮现出来的怒气很明显呢。

    曹安堂暗叹口气,举手拍响了门环。

    不大会儿功夫,里面传来一声清脆的回应:“谁啊?”

    “啊,您好,请问程主任在家吗?”

    伴随着曹安堂的回应,大门拉开一条缝,一位看上去腮脸有些清瘦、下巴尖尖的中年妇女探头出来。

    “你找我们家老程?”

    “啊,是。您是程嫂子吧,我叫曹……”

    曹安堂刚想说出自己的名字,谁知程主任的妻子一低头,目光落在了黑蛋的身上,猛然站直了少许。

    “你?你还敢找上门来?走!”

    咣当当,院门轰然关闭。

    曹安堂站在门前,脸色唰的下阴沉许多。

第四十章 一九五四(再)

    在曹安堂看来,能成为领导夫人的,思想觉悟也必定会高一些。

    这不是在说什么阶级差别,主要是领导都会对自身和家人高标准、严要求。

    但是眼前这一幕,让曹安堂感觉凡事总会有个例外。

    当然,也不能怪人家态度不好,毕竟是黑蛋打了人家的孩子。

    换位思考一下,要是曹安堂有孩子还被打了,他也会生气的。

    曹安堂叹口气,不管遇到什么状况,事情总是要解决的。

    再次抬手拍响门环,大声呼喊道:“程家嫂子,麻烦开一下门,我今天带孩子来是专门道歉来的。”

    “用不着道歉,带着你家孩子走!”

    无论曹安堂说什么,程主任的妻子就是一句话,赶紧走人,不想看见他们。

    门里门外的对话都很是单调苍白。

    直到某一刻,总算是有其他人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

    “爱琴,外面是谁啊?”

    在屋里哄孩子的程主任,让孩子给闹腾的头疼,又隐约听见妻子在外面吵吵嚷嚷,这才出来看一眼。

    他那句问话刚落下,外面的曹安堂总算是找到机会了,赶紧大声喊道:“是程主任吗?我叫曹安堂,带着曹定中同学来看望一下程光远同学。”

    话音传进去,紧接着就是一声惊疑。

    “曹安堂?是祝口村的曹安堂吗?”

    这下子连带着曹安堂自己也愣住了。

    他快两年没参加工作了,镇委好多人都是以前的熟人,而这位程主任是后来进的组织,他从未见过面,万没想到对方仅仅是听到他的名字,就点明了他的身份。

    他曹安堂何德何能啊,还能在镇上有这么高的知名度吗?

    来不及思考那么多,他赶紧回应:“没错,程主任,就是我。”

    话音刚落,面前的实木院门从里面拉开,一位国字脸的中年男子站在门内,审视的目光打量曹安堂。

    曹安堂同样打量着对面的程育良,第一感觉就是,城里来的,跟村里人有着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不同。

    片刻后,两人目光对视。

    程育良率先展露出笑容:“哈哈,你就是曹安堂同志啊。自打我来了梁堤头镇,没少听见你的名字,这耳朵上都快磨出来老茧了。请进请进,进来说话。”

    程主任让开门。

    旁边那位程夫人皱皱眉头,使劲拉了下程育良的胳膊。

    程育良斜眉毛瞪瞪眼,程夫人重重冷哼一声,扭头进屋,随后就是里屋的房门哐的一声震响。

    估计是领着孩子进了里屋,不想搭理人吧。

    程主任好像对此习以为常似的,完全没点尴尬的样子,依旧侧着身往里让人。

    “曹安堂同志,来来来,屋里坐。我爱人就是这脾气的,你别见怪。”

    “不不不,嫂子的心情我能理解。”

    曹安堂答应着,牵起来黑蛋的手往里走。

    很规整的小院,靠西屋的角上开出来一小块空地,里面种着寥寥两三溜马生菜。堂屋墙根底下歪着一辆自行车,车上落满了灰尘,也不知道是多长时间没骑过了。

    进了堂屋,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玻璃镜面、镀金木头框裱起来的一幅字。

    龙飞凤舞,上书四个大字“教育先锋”,落款的名字很是潦草,曹安堂歪歪头看了一会儿,也没看出来是什么。

    “啊,那是县里于庆年于书记过年时候送我的,于书记的书法在咱全县那可是首屈一指的,我当然得好好保存。”

    程育良的解释话音从侧身后传来,随之一起的便是淡淡的茶香飘来。

    “安堂同志,坐,喝茶。”

    茶杯放在桌上,程育良往单人沙发上一坐。

    曹安堂看看对面淡绿色沙发巾铺盖的长条沙发,犹豫了一下,迈步过去坐下。

    黑蛋跟在后面,瞪着好奇的大眼睛,伸手按了按沙发扶手。

    “软的。安堂叔,这个好软啊。”

    “哎,黑蛋,来之前我和你说什么了。叫人啊,喊大伯。”

    曹安堂伸手轻轻把黑蛋往前推了一下,胳膊肘不留痕迹的压在扶手上,轻轻蹭了两下,蹭掉黑蛋留下的灰手印。

    也不知道,程主任有没有看到。

    黑蛋扭捏着张张嘴:“大伯好。”

    “嗯,小朋友,你好。你就是曹定中同学吧?哈哈,村里孩子就是壮实,你应该比程光远还小点吧,能把大孩子打输了,长大以后去当兵,肯定也是好样的。”

    “当兵?我能去当兵吗?”

    黑蛋抬头看过去,眼中充满了希冀。

    曹安堂赶紧再伸手把他拉到身边。

    “能当兵也得先学会守规矩,好好站在这。”

    安稳住黑蛋,曹安堂这才转眼看向程育良,略显尴尬地笑笑:“程主任,实在不好意思,给您生活和工作都添了不少麻烦。我已经严厉教育了曹定中,今天来,也是专门带他向程光远同学道歉的。”

    “哎,这叫什么话啊。小孩子之间打打闹闹那不是都很正常的事情吗,哪说得着道歉不道歉的话。握手言和还是好朋友的。”

    程育良说话间,扭头看向紧闭的里屋房门,提高声音喊道:“爱琴,把光远带出来,他同学来看他了,一起玩一玩嘛。”

    进门后直入主题的交流,虽然只是简单几句话,就让曹安堂悬着的心完全落了下去。

    他早就思考过,黑蛋犯的错又不是大错,怎么可能被人揪着不放,程主任这样的高思想觉悟同志,也不可能和一个孩子过不去啊。

    只可惜,程育良表现得很和善,他儿子程光远就未必懂得什么大道理了。

    “我不和曹定中玩,等我有了枪,我还要打他,不光是他,和他一起的那些我都打!”

    小孩子的喊话从里屋传扬出来。

    曹安堂不由得手指头挠挠眉角。

    程育良则是无奈苦笑:“安堂同志,又让你见笑了。平常我忙于工作,对孩子疏于管教,说起来我这个梁堤头镇的教育主任连自己孩子的教育工作都没做好,真的是丢人啊。”

    “不不不,这个年龄的孩子都是这么调皮的,程主任您是舍小家顾大家,这怎么能丢人呢。”

    “哈哈,过奖啦,过奖啦。”

    程育良仰头笑了笑,顺手端起来桌上的茶杯抿了一口,好像是不小心吃到了还没泡开的茶叶,眼帘低垂,皱着眉头看杯口。

    屋内瞬间安静下来,气氛很诡异。

    曹安堂等了一会儿,始终不见程育良把茶杯放下,这就很尴尬了啊。

    总觉得这位程主任把他们让进门,虽然一直在说孩子的事情,可心思明显不在那件事情上,但曹安堂也实在不知道除了俩孩子的问题,他还能说些什么。

    看看桌上的茶杯,他是不好意思有样学样也喝茶的,心思急转片刻,赶紧伸手把黑蛋肩膀上的小书包拉了过来。

    打开书包,从面捧出来个小布包,轻轻放在桌案上。

    “程主任,我来的时候,曹定中的母亲专门让我带了点鸡蛋过来,说是给程光远小同学补充补充营养的。”

    “哎,安堂同志,你这是让我犯错误啊。”

    “不不不,这是应该的,孩子伤到了,总要休养一下。另外,曹定中也写了一份检讨书,深刻认识了自己的错误,程主任您看一下,这孩子还是真心改正的。”

    曹安堂又从上衣口袋里将那份检讨书拿出来,伸展开放在鸡蛋布袋上面轻轻往前一推。

    谁知,程育良看都没看那些,只是放下茶杯,好像很不开心地摇摇头道:“安堂同志,我都说了,孩子之间的事情不大。你非要弄这些做什么,难道在你眼里,我就是个小心眼的人?”

    “不不不,程主任您别误会。我就实话说了吧。主要是曹定中因为这件事情,不能上学了。王校长根本不让他进学校大门,您看?”

    “嗯?还有这种事情!”

    程育良的声音猛然提高个八度,手掌心拍打桌面,怒气冲冲道:“这个王校长,还真是小题大做。孩子之间闹点矛盾,教育就好了嘛,哪能不让上学呢。安堂同志,这事等我有时间了,一定好好找王光宗聊一聊。”

    “真的?那,那曹定中能不能上学?”

    “能啊,怎么不能。谁敢不让孩子上学!”

    “好,谢谢程主任,谢谢。”

    曹安堂整个人彻底放松了,旁边的黑蛋也是喜笑颜开,张着手臂想欢呼,猛然想起来安堂叔教育他安静,唯有把兴奋压在心底。

    事情就这么轻松解决,曹安堂也知道自己不能打搅人家的生活,赶紧起身道:“那程主任,我现在就把曹定中送回学校了。真是不好意思,为了这事还跑来给您添麻烦。”

    说话间,抬腿迈步就要往外走。

    谁知,程育良坐在对面沙发上纹丝不动,只是重重咳嗽一声:“安堂同志你等等,你今天来找我,就是单纯了这件事情的?”

    “是啊。”

    “就没有别的话想和我说说?”

    “我……”

    曹安堂侧着身子站在沙发和茶几中间,整个人再次陷入到迷茫状态。

    刚才的感觉没错,这程主任明显不想为两个孩子的事情和他多聊,但不是孩子的事,也没别的事情了啊。

    程育良微微皱起来眉头,但很快又眉头舒展开,笑着挥挥手道:“安堂同志,你先坐。让孩子自己去外面玩会儿吧,我有几句话和你说说。”

    曹安堂急忙示意黑蛋出去,随后端端正正坐回到沙发上,洗耳恭听。

    但那程主任又开始和茶杯较劲了,那劲头拿捏得,让曹安堂就感觉有猫爪子挠着自己的心。

    这股子难受劲持续了好久,直到程育良终于将手里的茶杯放下。

    “安堂同志,事情是这样的。鉴于我这两年在梁堤头镇的工作,取得了一点小成绩,组织上内部讨论通过了允许我调去县里主抓教育工作的决定。最多一个月,我就要离开梁堤头镇了。”

    简单的两句话过后,程育良仰着头看向窗外,脸上带着说不出什么意味的表情。

    曹安堂愣怔了几秒,这才猛然反应过来,赶紧说道:“那,那就恭喜程主任,可以在更重要的岗位上发光发热,为人民服务了。”

    “哎,恭喜就不必了。位置越高,责任也就越大嘛,我不能辜负组织上的信任啊。”

    “对,对,程主任说的对。”

    曹安堂嘴上应承着,心里却是疑惑满满,你程主任要高升了,和我说这些做什么,好像说不着吧。

    可他也不敢明着把心里的疑惑问出来,只能两眼直勾勾盯着程育良。

    程育良仰着的脖子有些发酸,眼帘稍稍低垂,看看曹安堂也没有再说什么的意思,那眉头就再次拧了起来。

    “唉,我调去县里工作,对我个人而言是很好的机会,但是对梁堤头镇整体的教育工作开展,影响很大嘛。现在,整个镇上都在发愁,究竟谁能接替我保持而且扩大梁堤头镇教育工作的胜利果实。”

    话说到这份上,曹安堂要是还不明白些东西,那就白瞎了之前在县委机关的那两年工作经历。

    多明显的事情啊。

    程育良要调动,镇教育科有空缺,而曹安堂又想要工作。

    如果是追求进步的同志,这种时候肯定是要主动站起身,拍着胸脯表决心,大喊一声“我能”。

    曹安堂当时也想这么做的,但热血冲头只有一瞬间,随后想到自己是被组织上开会决定暂停的工作,要想恢复工作也只能等待组织上开会讨论。

    这种私下交流的情况下,关系到人事任命的问题,他一个“戴罪之身”怎能有资格主动提要求。

    头脑冷静下来,曹安堂也就报以轻笑,郑重说道:“程主任,关于人事认命的问题,组织上一定会认真考量、严密选拔,相信会有非常成熟的同志接替您的工作的。”

    这话一出,很明显就能看到程育良的表情就像是便秘了一半,变得无比僵硬。愣怔了好一会儿,才用几声轻咳掩饰自身的尴尬,点点头道:“安堂同志,你说的没错,组织上一定会安排妥当。但问题是,组织上也没办法照顾到革命工作的方方面面,调查清楚所有人的情况啊。你想想整个梁堤头镇那么多革命同志,真要一个个调查过来,那是多么耗费精力的一件事情。现在正是一五计划展开的重要时期,过多的人力资源用在职位空缺的人选确定上面,这也是一种浪费嘛。你说是不是。”

    “是。”

    “嗯,所以说,如果我们能够力所能及的协助组织上工作,那就一定要发挥自己的力量,你说,对不对。”

    “对。”

    “那么许多工作就要我们自己主动争取,主动去做,才能更好的为祖国建设贡献力量。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没错。”

    程育良接连三问。

    曹安堂简洁直白的回答。

    程育良说不下去了。

    曹安堂也听不下去了。

    明明很简单的一件事情,程育良非要绕着弯子说、卖着关子说,就等曹安堂一个关键性的问话。

    曹安堂则是明明已经看出来程育良到底什么意思,可他就是不说,不敢主动说,也不敢相信他要是主动提出要接梁堤头镇教育科的工作,组织上就能同意。

    两人就那么面对面坐着,屋内再次陷入到一种诡异的安静氛围当中。

    良久之后,竟是程育良最先绷不住了,左手掐着额头两边太阳穴,右手轻轻拍打桌面两下。

    “曹安堂同志,我和你明说了吧。前两天,我主动向组织上提出,由我推荐适合主抓梁堤头镇教育工作的同志人选,然后组织上从中优中选优。而我准备推荐的名单里面,排在第一位的人……”

    话说到这,程育良脸上展现出灿烂的笑容,抬手指指曹安堂。

    “就是你。”

    “我?程主任你向组织上推荐我?”

    打死曹安堂也想不到,程育良会说出这样的话。

    他以为这位程主任只是单纯想考验考验他而已,谁能想得到有些事情已经成为既定事实。

    梁堤头镇教育科主任的空缺,候选补任名单里就有他曹安堂。

    更让他不敢相信的是,程育良主动推荐的他。

    今天之前,他还从没和这位程主任有过一丁点的接触,程主任又是凭借什么样的理由推荐他啊?

    其实,眼前这种情况要是放在其他人身上,早就兴奋的开始向程主任这位推荐人连连道谢开始表决心了。

    偏偏曹安堂经历了太多,早就养成了遇事冷静思考的习惯,知道这么好的消息之后,第一反应不是高兴,而是去考虑这事合不合适。

    而他考虑的结果是,不合适。

    他不懂教育工作,而且脱离机关工作太长时间,对当前形势政策的把握理解程度,肯定不如始终在一线工作的同志,盲目接手很容易出问题的。

    没等他将心里的想法说出口,就感觉一只宽厚的手掌拍在他肩膀上。

    “曹安堂同志,怎么了?被好消息冲昏了头脑了?哈哈,不用不好意思,你这种反应很正常的嘛。”

    “不是,程主任……”

    “哎,你先别急着表决心,听我说。”

    程育良止住曹安堂的话语。

    可曹安堂只想说,我没要表决心啊。

    “曹安堂同志,虽然我对你的推荐还没得到组织上的完全同意。但组织上也一定会认真考虑我的意见的。我了解你,也相信你能做好这份工作。”

    曹安堂很懵,就想问问程主任,你怎么了解我了,咱今天第一次见面的,好吗。

    “你呢,先不要有思想包袱。”

    曹安堂想说,我没有思想包袱。

    “你也不要着急感谢我。”

    谁要感谢你了啊?

    “最多也就是一两周的时间,组织上应该就会对你进行考察了。但是考察之前呢,负责人事安排的同志,还会再听取一次我的意见和建议。所以说,你能不能接任我现在的工作岗位,最关键的还是我怎么去向组织上汇报你的情况。你明白吗?”

    话说到这里,程育良笑眯眯坐回到沙发上,一只手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另一只手很是自然的把桌案上放着的黑蛋那份检讨书拿开,将下面盖着的鸡蛋布袋往他跟前拉了拉。

    这番动作做出来,潜台词还不够明显吗,曹安堂还不明白吗?

    他明白,也正是因为终于明白了程育良的心意,他的脸色阴沉了下去。

    “程主任,我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如果我想回归工作岗位,得到这次难得的主抓镇上教育工作的机会,就得在组织上考察之前,想办法拉近一下与你之间的关系?”

    曹安堂眼帘低垂,语气冰冷地问出这番话。

    程育良没有听出来曹安堂的语气如何,就是脸上展现出和曹安堂长时间谈话以来从未有过的温和笑容。

    “安堂同志,明白就好,别说出来嘛。”

    程育良拉着高腔一句回话,顺手又去端茶杯,可这次没等茶杯端起来。

    嘭的一声震响,曹安堂拍案而起。

第四十一章 一九五四(转)

    程育良被吓到了,有些烫的茶水飞溅到手臂上,疼得他赶紧放下杯子,抬头怒视曹安堂。

    “安堂同志,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

    曹安堂这一刻有无数话要说,他很想指着程育良的鼻子,训斥对方身为一个公职人员,身为主抓教育工作的领导,怎能做出这种卑劣的行为。

    难怪从一开始被迎进门的时候,就感觉程育良的态度很是古怪。

    原来他是把曹安堂当成是来这里找他“拉近关系”的了。

    后来发现事情不是他想的那样,又拐弯抹角、各种铺垫,到最后实在暗示不下去了,才把某些龌龊想法摆在明面上。

    嘴上说的好听,主动向组织上推荐人选、优中选优,他选优的标准难道就是看谁和他亲近,谁能给他送来什么礼品的吗?

    如果革命工作队伍里的人,都是这么选出来的,那会是什么可怕的后果。

    此时此刻的曹安堂气得脸色铁青,但眼角的余光猛然瞥见了窗外探头往里看的黑蛋,内心的火气顿时就被不知名的冷水给浇灭了大半。

    站在原地做了好几次深呼吸,才扭头直视程育良。

    “程主任,你是党员吗?”

    这一问,直接把程育良给问懵了。

    曹安堂拍案而起的那一下,着实把他吓得不轻,到现在都没反应过来这家伙到底想干什么,只能下意识的点点头道:“是啊。”

    “那你记不记得入党时候的誓言?”

    “誓言?”

    “我志愿加入中国**,拥护党的纲领,遵守党的章程,履行党员义务,执行党的决定,严守党的纪律,保守党的秘密,对党忠诚,积极工作,为**奋斗终身,随时准备为党和人民牺牲一切,永不叛党!”

    铿锵有力的誓词,让曹安堂直接用最严肃的语气,最洪亮的音调,说出来。

    程育良又不是傻子,到了这种时候,曹安堂的表现已经向他证明,这家伙和他以前接触的极少数个别人完全不一样。

    废了半天口舌,想着法的暗示明示,到最后就是换来这样的结果。

    程育良会是什么心情。

    谁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反正他脸上挂着笑,冷笑!

    “好,很好,曹安堂同志,你的思想觉悟很高嘛。那我也明白了。天也不早了,我也不留你吃饭了。请吧。”

    “好,程主任,再见。”

    话不投机半句多。

    曹安堂不想多说什么了,为了黑蛋,他没办法当场和这位程主任撕破脸皮,但内心对原则和底限的坚持,还是让他忍不住用入党誓词试图唤醒程育良心中该有的党员党性。

    他大踏步向外走,走到门前,随即转身回来,伸手去拿起来黑蛋的那份检讨书,叠好放在衣兜里。

    有些大人心是黑的,别污染了孩子纯洁的心灵。

    再次深深看了程育良一眼,曹安堂这才真正出门,牵着黑蛋的手,头也不回离开。

    咣当一声,院门在外面关闭。

    程育良气得整张脸黑红黑红的,倒背着手在屋里来回踱步好一会儿,猛的抓起来桌上的鸡蛋布包,狠狠往门外一扔。

    “愚蠢!顽固!不知变通!不可理喻!”

    怒骂和摔东西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把正好从里屋出来的小程光远给吓到了,哇的一声痛哭起来。

    程夫人赶紧安抚孩子,也不忘冲着程育良指指点点:“你说你,我刚才不让那人进门,你非让他进来。现在好了吧,惹了一肚子气生。”

    “呀,我怎么知道曹安堂是这么个冥顽不灵的家伙。还有脸在这给我背诵入党誓词。他什么意思,这是在说我背叛了吗。我就从来没见过这么不懂得进退的人!”

    程育良气得又开始在屋里倒背着手来回踱步。

    听见程光远的哭声,满心里不痛快,厉声喝骂:“闭嘴,别哭了!”

    这一嗓子真管事,程光远猛的止住哭声,可两眼泪汪汪的,肩膀随着鼻子一抽一抽。

    程夫人当时就不乐意了。

    “你说你冲孩子发什么火啊。有本事你让那个叫曹安堂的吃苦果子去啊。你不是说,他能不能恢复工作就是你一句话的事情吗,你让他永远没工作不就行了。”

    “我……”

    听到程夫人的斥责,程育良一时间语塞,狠狠一拍沙发扶手,真心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失误了,冒失了啊。幸亏,刚才只有我们两个人,也没有外人听见我说什么。要不然,还真不好收场。这个曹安堂不简单啊,我刚才只是诈他一下,看看能不能成为我留在梁堤头镇的助力。现在看,这小子不是一般人,有可能真的是牛记成的人,甚至有可能是县里于书记重点培养的。”

    程育良自言自语。

    程夫人也听不明白他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只是最后那一句“于书记重点培养”的话,她明白了点,赶紧往前凑了凑。

    “孩他爹,你说的是咋回事。这个曹安堂那么厉害的吗,怎么就成了县里于书记看重的人了?”

    “他……呀,你一个妇道人家问那么多干什么。总之,这家伙接不接我的班,那不是我说了算的。我刚才只是想让这小子记住我的好,谁知道弄巧成拙了。不行,这事还是不太妥当。我得赶紧避一避,不能在这种关键时刻给人留下把柄。”

    程育良又开始来回踱步了,也不知道皱着眉头在想些什么,抬头瞬间,猛然看到还站在墙根底下小声抽泣的程光远,眼前一亮,脸上也顿时浮现出慈父微笑。

    “光远啊,来,来嘛。”

    程育良伸手将儿子拉近怀里,擦擦小脸蛋上挂着的泪水,微笑道:“光远,爸爸带你会姥爷家住几天好不好,正好带你一起去钓鱼。”

    “钓鱼?好,我要去钓鱼,我要去姥爷家。”

    “嗯,真乖。”

    看着儿子破涕为笑的欢乐样子,程育良心中也有了计较,扭头冲着程夫人示意一眼:“收拾收拾东西,咱回你娘家住几天。我去打个假条,就说咱孩子被同学打的伤得厉害,得回老家休养几天。”

    “啊?孩他爹你怎么想起来一出是一出啊,这突然间要回……”

    “别废话那么多了,让你干什么就干什么。记得把之前老王还有其他那些人送来的东西,都给我找包袱包严实了,一起带走。这家里除了公家给的东西,其他的能尽量拿走的,全都拿上。”

    其实,程育良心很慌。

    虽然刚才曹安堂没有当面撕破脸皮,但他不敢保证那人不会将今天发生的事情,告诉别人。

    万一再有谁来他家,看到了一些原本不应该出现在他家里的物件,那可就真的不好解释了,所以,必须以最快的速度转移。

    程夫人有些懵,回头看看里屋的立柜,艰难咽口唾沫。

    “孩他爹,那么多东西,咋拿啊?”

    “没事,我这就去打假条,正好看看司机小夏有没有闲着。小夏是你姨家侄子,他也能帮着搭把手。快收拾吧,我一会儿就回来。”

    说着话,程育良起身快步往外走。

    程夫人跟在后面,把院门关好,等再回过头来,看着偌大的家院,有些犯愁从哪开始收拾。

    最后,目光落在摔拦在堂屋门边上的鸡蛋布包,小碎步过去,弯腰打开一看。

    “就这么点?埋汰谁呢啊。这个曹安堂,不怪骂他!”

    程夫人满脸嫌弃的神情,却还是伸手拣些没摔烂的,捧在手心里回了屋。

    开合的堂屋门,在晌午头的太阳照耀下,滑动出细细的影子。

    恰如镇中心大路上,两个高矮不同的人影,随着脚步慢慢晃动。

    曹安堂脱掉外套挂在胳膊上,扭头看见在那低头踩影子的黑蛋,微微叹了口气。

    “黑蛋,饿了吧?”

    “嗯,有点。”

    “来,把手伸出来,给你个好东西。”

    “啥好东西啊,安堂叔?呀!鸡蛋!”

    黑蛋接过来已经没有了温度的鸡蛋,嘴里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早晨的时候,他可是看着娘煮的鸡蛋,可就因为他犯了错,根本没资格吃,谁能想得到安堂叔给他留了一个。

    “呃,就一个啊。安堂叔,你吃吧,我不饿了。”

    “嘿,你小子还知道让人了啊?”

    “那是,付老师教过我们孔融让梨的故事。”

    “行,这学没白上。你吃吧,我现在没胃口。”

    曹安堂摸了摸黑蛋的小脑瓜,这手感不如原来好了,以前的时候晃晃胳膊就行,可现在得弯着胳膊肘才能做出来这样的动作。

    看着黑蛋开心扒鸡蛋壳的样子,他也想笑笑的,只是嘴角牵动了两下,却很难笑的出来。

    说到底,最应该做的事情,还是没有办成啊。

    刚才即便是恼怒程育良的所作所为,他也应该压下心中的怒火,等黑蛋回学校的事情办成了再说的。

    但是,心头那股子火气实在是没办法完全压下去。

    “但愿那位程主任能区分得开,孩子的事和大人的事不能搅在一起吧。”

    曹安堂自言自语着,再抬头,就发现不知不觉间,又回到了镇小学的校门口。

    与早晨来的时候不同,此刻的校园安静了许多,也多出来两个拿着长棍在门口站岗的人。

    校务室的老刘和小李就在门前站岗,早晨王校长交代了安排人在学校门口盯着,可学校就这么大点地方、那么几个人,不教课的就他俩,他俩能安排谁去啊,唯有自己跑来这里站着。

    原以为装装样子,站上一天,没什么事就算了。

    谁知道这一上午功夫不到,那个让王校长轰赶出去的人,又回来了。

    老刘和小李就像是看见了敌人一样,抓紧了手里的长棍子严阵以待。

    曹安堂和黑蛋站在距离校门二十多米外的路边,看着对面俩人,那气氛别提有多么诡异了。

    曹安堂能怎么办?

    难道真的希冀着那位程主任现在就来学校,找王校长说一句允许曹定中同学回来上学?

    哪怕他再怎么单纯,也不会觉得这种事情能发生。

    正犹豫着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叮铃铃一阵清脆的自行车铃铛声从身后传来,没等曹安堂回头看,自行车就已经停在了他的身边。

    “哟,曹安堂,还真是你啊。我说怎么这么眼熟呢。”

    “哎?牛书记,怎么是你啊?”

    镇委牛书记挂着微笑,下了自行车。

    “为什么不是我啊。你还不愿意看见我?”

    “不是,不是。”

    曹安堂急忙摆手。

    牛书记笑了笑,转眼看到旁边的黑蛋,摸摸小家伙的脑袋瓜。

    黑蛋感觉很无辜,怎么谁见着他都爱摸他脑袋,有那么好摸吗?等长大以后,一定要摸别人的。

    心里是这么想,但嘴上甜甜地喊了声:“牛伯伯好。”

    “好,好,曹定中小同志是越发的懂事了啊。那你能不能暂时去旁边玩,让我和你安堂叔单独说几句话?”

    “遵命。”

    黑蛋答应一声,随手捡起来根树枝,跑去校院墙根底下画圈圈去了。

    牛记成这才笑着转头,推动自行车挥手示意曹安堂跟着他去到不远处的树荫底下。

    这里的场景自然瞒不过校门口站着的老刘和小李两个人。

    老刘不敢相信地使劲揉了揉眼睛,头也不转地问道:“小李啊,我不是眼花了吧。那个骑自行车的是不是咱镇上的牛书记?”

    小李不确定的答应一声:“看着长得挺像的,应该不是吧。”

    “什么不是啊,那就是牛书记,开学典礼的时候主持典礼呢。快,快去告诉校长。”

    “好嘞。”

    小李点点头,拖着手里的长棍扭头就往校园内跑。

    这边发生的事情,自然不会被远处的曹安堂和牛记成注意到,两人在树荫下站定之后,牛书记笑眯眯地伸手拍拍曹安堂的肩膀。

    “哈哈,你小子消息挺灵通的嘛。刚才我从镇委大院里出来,碰见小高,说你来了,要找教育科的程育良同志。我还很惊奇呢。说说,谁告诉你的好消息,我得教育教育那人不懂得保守秘密。”

    牛记成牛书记笑得很真诚,但是曹安堂脸上的迷茫也很真诚。

    “牛书记,什么好消息啊?”

    “你小子,还和我装。就是你要接手咱镇上教育工作的好消息啊。”

    又是这件事情。

    曹安堂本不应该意外的,毕竟刚才还在那位程主任的家里说起过这件事。

    但同样一件事情,从牛书记口中转述给他,那感觉就不一样了。

    曹安堂猛的挺了挺腰板,急忙问道:“牛书记,你说的是真的?真的要我接手镇上的教育科工作?”

    “当然是真的。”

    牛记成郑重点点头,缓缓开口道:“安堂同志,虽然你已经提前得知了这个消息,但是有些话,我还是应该和你说清楚的。自打开春的时候,关于你恢复工作的事情,组织上已经在开会讨论了。起初,县里于书记的想法,是让你再回县政府,主抓整个县的教育工作。毕竟你是成熟的同志,你的思想觉悟和工作能力都是有目共睹的。可班子里的同志,还是考虑到了影响问题,毕竟,你被停职那是有客观原因的。所以,我主动提议,让你先在镇上积累经验,正好我们镇的程育良同志工作成绩突出,符合提拔标准。这么一变,就成了你留在镇上,程育良同志去县里。这样的安排,于书记也同意了。我一直想找个机会和你谈谈,你不会怪我私自做决定,影响了你的进步速度吧。”

    牛书记之所以把话说的这么明白,其实就是担心曹安堂在知道事情经过之后,心里会有点小情绪。

    毕竟去县里工作和留在镇上工作,那完全是两个概念。

    但曹安堂怎么会是“看着一山高,羡慕嫉妒恨”的那种人。

    “牛书记,我怎么可能怪您呢,只要让我回归工作岗位,无论是在什么地方,我都会贡献自己所有力量的。不管是镇上还是县里,都是为人民服务,都是为祖国建设做贡献,我一定好好珍惜机会。”

    曹安堂挺直了腰板表决心。

    牛书记欣慰的笑了笑:“好,安堂同志你能这么想,我就放心了。不要有思想包袱,好好干。”

    “报告,我没有思想包袱。就是,就是担心我之前从没做过这方面的工作,做不好啊。”

    “哎,谁做工作就是一生下来就会的?不会,我们就去学习。不懂,就要多问同志,没有什么是可以打倒我们的。”

    “明白,谢谢牛书记的教导,也谢谢组织上的信任。”

    “哎,别急着感谢。”

    牛记成挥挥手,笑容稍微淡了一些,轻声道:“安堂啊,我们之间私交不错,所以我才会提前和你说这些。但这毕竟是组织上的人事任命,我和你说了也有点违反规定。你究竟能不能真正回归到工作岗位上,还需要通过组织上的审查和讨论决定。最多一两周的时间,会有县里负责人事安排的同志去对你进行考察。到时候好好表现,能成,我们就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了。不能成,你也不能有任何思想滑坡,要相信组织上对每一位同志都是公平公正的,明白吗?”

    “明白,牛书记你放心吧,我一定会胜不骄,败不馁。”

    “好,就喜欢你这么有干劲的样子。”

    牛记成拍了拍曹安堂的肩膀,笑着转身。

    “那你先忙着吧,我现在要去县里开会,等以后有空再聊。哦,对了,你在这干什么呢?”

    牛记成推动自行车,随口这么一问。

    曹安堂张张嘴:“我……”

    话到嘴边,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牛记成不由得转头看过来,见曹安堂欲言又止的样子,再次问道:“是有什么麻烦吗?遇上什么事了,告诉我。”

    “没事,牛书记您去县里开会重要,我这没事。”

    “真的?”

    “真的!”

    “那,行吧,你记得回头有时间了,多去镇委教育科坐坐,和程育良同志交流学习一下。我已经提前知会他了,他会耐心给你解疑答惑的。”

    “嗯,我明白了,牛书记。”

    最后这句回应说出来,曹安堂只感觉嘴里发苦。

    现在他是越发明白之前找到程育良家的时候,那位程主任为什么一点都不意外,万没想到还有这么多前因后果在里面。

    可问题是,明明是组织上讨论做出的对他的安排决定,牛书记提议、于书记也同意的事情,怎么到了那位程主任嘴里,就成了对方一句话可以决定的事情了?

    联想联想刚才在程育良家的那一幕,曹安堂只感觉再去找那位程主任,场面一定很尴尬,还怎么开口向人家请教学习呢?

    他站在树荫底下发愣。

    牛记成多看了他一眼,心中虽然纳闷安堂同志今天怎么心不在焉的,但是没时间询问那么多,唯独看了一眼镇小学校门那边,瞧见了门口站岗的老李,忍不住轻笑一声:“这王校长,学校门口都安排上站岗的了,比镇政府还戒备啊。不过,也好,算是保护师生们的安全吧,值得鼓励。”

    话音落下,牛记成骑上自行车就走。

    而牛记成最后的这句话,也终于被那边的老李听见了。

    老李拍拍大腿,暗道坏了。

    那是真的牛书记啊,没想到那个让校长赶出去的人和牛书记关系那么好,这要是说几句校长的坏话,不得连带着他们这几个奉命行事的也得吃瓜落。

    心中惊慌,下意识抬腿迈步就想去追。

    可没等跑出去,就听身后一声呼喊。

    “老李,怎么回事?牛书记在哪呢?”

    随着呼喊,王校长来到了校门底下,四处观望,没看见牛书记的影子,倒是看见了曹安堂,那张脸顿时阴沉得都能滴出水来了。

第四十二章 一九五四(折)

    王校长本来在办公呢,小李急匆匆跑回去,说什么牛书记来了。

    他都来不及听解释就赶紧最快速度跑出来,谁知道没看见牛书记,却看到了今早上让他生了满肚子气的家伙,那心情能好了吗。

    但脸色阴沉也只是一瞬间,王校长就倒背起来手,迈着四方步朝曹安堂那边走去,隔着老远就冷笑一声:“这位同志,回来了啊?怎么样,找到程主任没有。没找到程主任,你可以再去找找县里的于书记啊。”

    这一句冷嘲热讽,小人作态十足。

    曹安堂不由得皱眉抬头。

    可这次,不是他回应什么,而是校长身边的老刘赶紧拉了王校长一把。

    “王校长,少说一句。”

    “怎么了?”

    “刚才这小、咳,这位同志和镇委牛书记在这聊天好久,关系很好的。”

    “他?和咱镇上的牛书记关系很好?”

    王校长的眼睛看着老刘,手指头指向曹安堂,语气中明显带着一种瞧不起谁的意味。

    老刘更慌了,连忙解释:“是真的,牛书记不光是和这位同志熟,好像也认识那个娃子。”

    那个娃子自然说的是,此刻已经贴着墙根站,想要避开王校长目光的黑蛋。

    王校长感觉是听到了世界上最可笑的笑话,但也留了个心眼,轻声问道:“那你们说的牛书记呢,人在哪呢?”

    “牛书记骑自行车走了,我想追,没追上不是。”

    “你追个屁!”

    王校长气得直接爆了粗口,手指指点老刘和小李,唾沫星子乱飞。

    “行啊,你们。我让你们来这站岗,你们倒好,这都学会联合着外人在这忽悠我了?就这样的人,他能和牛书记关系好,那我就能去首都当校长了!真是莫名其妙,回头有时间我再教训你们。去去去,把人赶走,别堵着学校门。”

    王校长急匆匆跑来,没见到重要人物,心里很愤懑。

    这么大年纪的人了,连跑带颠的容易吗,竟然还有人敢谎报军情。

    牛书记什么身份的人啊,堂堂镇委第一书记,能骑着自行车到处走?

    开玩笑!

    实在懒得搭理这些,扭头就要回校园内。

    他想走,曹安堂还不能同意呢。

    “王校长,你站住!”

    “怎么?你又想打我啊?来来来,我人就在这,你过来打我一下试试。”

    “王校长!你一个人民教师,能不能有点为人师表的样子。”

    “我什么样子,用不着你教训我。有这闲工夫,回家教育教育你孩子去,让他学会什么样的人该打,什么样的人不能打!”

    “我……”

    曹安堂越发的发现,和这种不讲理的人,实在讲不通道理。眼看王校长转身又要走,他赶紧追上去两步。

    “王校长,我不说别的。刚才我已经去程主任家里了,程育良程主任也说,这就是小孩子之间的打闹,不碍事,不会剥夺曹定中上学的权利。你让我走可以,但是曹定中必须回去上学。”

    “你说让曹定中回来上学,他就得上学啊?你是校长,还是我是校长?行,你不是找程主任了吗,证据呢?条子呢?”

    “条子?”

    曹安堂纳闷,条子又是个什么东西?

    “程主任安排工作都会写条子的,你连个程主任签字的条子都没有,当我傻啊,你说什么我就得信什么?走走走,快把这人给我赶走!”

    王校长不耐烦的挥手。

    老刘和小李一时间也不知道该不该听校长的命令赶人。

    曹安堂握握拳头,就想抓住那王校长直接拖着对方再去程主任家,当面锣对面鼓的说一说。

    就在这么个形势微妙的当口,一声汽车鸣笛突然响起,将所有人的目光都给吸引了过去。

    靠近校门的马路边上,一辆吉普车缓缓停下来,后座车窗拉开半扇,程育良的脸从车内稍稍探出来点。

    王校长反应多快啊,当时就转身,扒拉开曹安堂,迅速奔跑去汽车旁。

    “程主任,您来啦。欢迎领导视察工作。”

    “嗯,老王啊,我说句话就走。我儿子伤得不轻,得回老家找老中医看看,我请了几天假。学校的工作遇上什么问题了,你先酌情处理,处理不了的,等我回来再说。”

    “好,好,程主任您放心。”

    王校长忙不迭点头应声。

    程育良正要把脑袋缩回去,一声呼喊传扬过来。

    “程主任,你等等。”

    曹安堂同样凑到车边,急声道:“程主任,你来了就好了,王校长坚决不让曹定中回来上学,你看这?”

    “我现在还是梁堤头的教育主任呢,有什么事,等我回来再说。”

    程育良其实远远就看见曹安堂在这了,这才会命令司机小夏开车到这边,目的就是为了说这句话,让曹安堂明白,真正的人事任命还没出来,现在这里还是他说了算。

    话说了,自然是不耐烦地挥挥手关上车窗。

    嗡的一声,小汽车启动前行。

    曹安堂猛的追上去几步。

    “程主任,你等等啊。孩子上学的事情怎么能等,耽误一天,就要落下一天的课程。哎,程主任,程主任!”

    小汽车加速离开,留下漫天烟尘。

    曹安堂的脚步越来越慢,最终停在原地,看着已经快要消失不见的汽车背影,就感觉有块石头压在他心底,让他喘不过来气。

    再回头,就能看到那王光宗王校长倒背着手冲他冷笑连连。

    “听见程主任说什么了吗,等他回来再说。那就等着吧,等程主任什么时候亲口说让曹定中回来上学,我立马照办。呵,估计是悬了,都把领导家的孩子打得要去看老中医了,还想上学?回家种地去吧!”

    王光宗甩袖子往校园里面走。

    曹安堂又返回头要追。

    可这次门口站岗的老刘和小李不犹豫了,横起来棍子把整个校门一挡,任何人都别想进去。

    晌午头的太阳晒在人身上有些毒了。

    曹安堂咬牙发狠,心里想着,如果真的让他接受了镇上的教育工作,第一个要教育的就是这个镇小学的校长。学校是教书育人的地方,现在竟然被整成了变相巴结讨好主要领导的工具,真是岂有此理!

    可再仔细想想。

    倘若真的是要等到他恢复工作,成了镇上的教育主任,到那时候还能算是正确途径解决问题吗?

    那岂不是变成了以权压人。

    别说黑蛋了,恐怕祝口村的这些孩子,连带着他那还不知道在谁肚子里、以后有可能也在这上学的孩子,极大可能性变成另外的“程光远”。

    王校长的问题是思想问题。

    而曹安堂觉得,他现在面对的是现实的问题,一个基层上最难以说得清、道得明的问题。

    他不想搞特殊,怕是到时候也由不得别人把他变成“特殊”了。

    “唉,恢复工作的事情还不确定呢,现在想那些没根没影的事情干什么。”

    曹安堂狠狠拍了下自己的脑门,将那些杂乱念头从脑海中剔除出去。

    这一幕落在对面严阵以待的老刘和小李眼中,着实把这俩人给吓得不轻。那家伙不会是想讹人吧,自己打自己,再诬赖到他们的头上。

    正满心惶恐的时候,两辆马车踢踏踢踏顺着大路朝这边过来。

    老刘身子板一挺,当时就大喊一声:“坏了,小李,什么时间了?”

    “不知道啊。”

    “什么不知道啊,你说你知道啥。这都到吃晌饭的时候了,站岗站的都忘了打下课铃,这叫什么事啊。”

    老刘赶紧将手里的长棍往小李那一扔,快步奔跑回学校大院里。

    小李愣了愣,看到两辆马拉板车来到近前,这才意识到是镇委食堂的同志送饭来了,赶紧帮忙指挥着车进校园里面。

    随着一阵清脆的铃声响起来,原本空荡荡的校园顿时被蜂拥而出的无数孩子给占满。

    黑蛋小步子挪到曹安堂的身边,目光越过到处乱跑的同学,放在那两辆拉去教室平房后面的马车上,艰难咽了口唾沫。

    “安堂叔,俺还有学校发的饭票呢,能不能去吃饭啊?”

    曹安堂无语地摸摸鼻尖。

    现在是没有人拦着不让他进校门了,可就算是能进去又怎样,他来这不是蹭学校的饭吃,是得想办法让黑蛋回来上学的啊。

    “算了,黑蛋,我先带你找地方吃饭。等吃饱了,下午再来。我不信了,我以一个人民群众的身份,还不能通过正确方式,让你回来上学。”

    曹安堂有股子倔劲,他非要在正式成为梁堤头镇教育主任之前,把黑蛋的事情给办成了。

    牵住黑蛋的手,转身就要走。

    后方突然传来一声清脆的呼喊。

    “安堂叔,黑蛋哥!”

    伴随着话音,妮子从学校里面跑了出来。

    学校总共就那么大的地方,在里面看门外肯定能看个清楚。

    妮子远远看见曹安堂和黑蛋,兴奋的跑过来,张嘴就问:“安堂叔,黑蛋哥能上学了吗?”

    孩子稚嫩的问话,让曹安堂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尤其是很快又有二愣子、罗东东那几个祝口村的孩子,全都跑来围在了他的身边,他就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这里围着一圈孩子,自然也会被其他人注意到。

    当曹安堂看见那位付粟锦付老师也走出来的时候,只感觉脸上燥热得很。

    早晨在人家女同志面前,炫耀一样说什么让黑蛋写了检讨书,感觉很自豪。结果一上午折腾下来,根本就没有人看他指挥黑蛋写的那种东西,事情也没办成,哪还有脸和人说话。

    付粟锦原本是带着微笑来的,但等走近,看见曹安堂那副模样,聪明的姑娘也猜到了是什么结果。

    “曹安堂同志,校长没同意曹定中同学回来上学吗?”

    “嗯!”

    曹安堂闷闷地回应一声。

    周围几个孩子原本欢乐的小脸也跟着一起垮了下去。

    付粟锦皱起来眉头,轻声问道:“校长对曹定中同学的检讨书不满意?”

    “唉,不是不满意,是他根本就没看。”

    反正已经把话说开了,曹安堂也算是找到个能倾诉一下的人,简单几句话把今天上午有关黑蛋的一切情况说出来。

    随着他的讲述,付老师的眉头越皱越深。

    到最后,说到王校长还安排人站岗,不准他们踏进校门一步。两个大人连带着一群孩子齐刷刷叹口气,很是同情地看向了黑蛋,直把黑蛋弄得感觉自己像被孤立了起来一样,很是无辜。

    “你们这么看我干啥呀。那个程光远的爹说我能回来上学,校长不相信,我能有什么办法。安堂叔,你说说他们啊,他们都能上学,我不能上学,那我以后不就是自己一个人了,我不要一个人啊。”

    黑蛋有些恐慌,使劲摇晃曹安堂的手臂。

    这一幕反倒弄得付粟锦轻笑一声,上前一步,手指轻轻点了下黑蛋的脑门。

    “曹定中同学,你现在知道害怕了啊。早告诉你要听话,你总是不把老师的话当回事。”

    “老师我听话,你帮帮我吧,让我回来上学吧。”

    黑蛋的语气中带着哀求。

    曹安堂心里有点吃味,这臭小子看人下菜碟啊,我为了他忙活一上午,他倒好,扭头去求别人了。

    付粟锦掩嘴笑笑,也不再吓唬黑蛋,抬头看向曹安堂轻声说道:“曹安堂同志,我看这样吧。你把曹定中同学的检讨书给我,我找个时间去和校长说一说。”

    这话一出,旁边黑蛋忙不迭点头:“好啊好啊,付老师去说,付老师说话肯定管用。”

    曹安堂抽抽嘴角,他想打黑蛋了。

    抚抚额头,暗叹口气,撇开黑蛋不管,看向付粟锦。

    “付老师,这种事情怎么能麻烦您呢。”

    “什么叫麻烦啊。曹定中是我的学生,他犯了错误,我这个当老师的也要负责。再说了,王校长是老学究,思想古板,开会的时候总会说一些奇怪的话,让人感觉要搞君臣父子礼仪那一套。你越是和他对着来,他越跟你较劲。还不如委婉一点呢。”

    “这……”

    “曹安堂同志,你就听我一句劝吧。这事交给我来解决。你先带曹定中同学回家,就当是给他单独放两天假。至于落下的课程,那就让曹定邦和罗芳几位同学放学之后把作业给他带回去。”

    付粟锦安排得很是详尽。

    可黑蛋明显又不开心了。

    “老师,我都放假了,就不用让别人把作业给我带回家吧?”

    “不行,作业是必须做的,不做作业你会被其他同学落下的。”

    “做了作业,也不一定能跟上啊。”

    黑蛋随口一句嘟囔嘴,猛然发觉安堂叔和付老师看他的眼神都很不善,吓得赶紧捂住嘴,鼻子里哼哼出来几个字:“我做作业。”

    让黑蛋这么一搅闹,曹安堂的心情舒缓了许多。

    再加上付粟锦的劝解,他那点倔脾气也消散了大半。

    “那好吧,付老师,学校里的情况你比我了解,那曹定中的事情就拜托您了。”

    说着话将黑蛋的检讨书递送给付粟锦,婉言谢绝了付老师让他去学校食堂吃饭的邀请,牵起来黑蛋的手,转身离开。

    “安堂叔,那我们现在回家吗?”

    “先不回家,先去吃饭,你再跟我去趟县里。”

    “去县里干什么?”

    “哈哈,我想到了怎么从根本上解决你遇到的问题。”

    曹安堂伸手摸摸黑蛋的小脑瓜,脸上笑容很是灿烂。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和付粟锦聊了几句,那一上午受的满肚子闷气,全都不见了。

    后方的付粟锦看着那一大一下渐行渐远的背影,也是笑了笑,左右手扶在妮子和二愣子的肩膀上,带着一群孩子回学校。

    两边背道而驰,但某些距离却是不知不觉间拉近了许多。

第四十三章 一九五四(下)

    秋日里午后的阳光照在人身上还是有些炙烤的感觉,但窗户开着,时不时透进来一阵小凉风,也能让人感觉舒爽。

    曹县县政府小楼一楼角落里的办公室内。

    黑蛋坐在小板凳上,膝盖前铺开算术课本,不停打哈欠。

    旁边另一个小板凳上,曹安堂端坐在那里,时不时翻动一下面前的报纸页。

    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房门咔哒一声响,曾经的宣教科科长、现在的仓管员常动,抱着厚厚的一摞书籍报纸,哐的声往曹安堂面前一放。

    “就找到这些。县志是划归山东省之后整理的。报纸就太多了,你自己的挑挑拣拣吧。咱县小学的规章制度小册子,教育科的同志也给了我一份,就在里面呢。至于你说的那什么延安时期的学校管理书籍文件,我这没有,估计济南也不一定有。你想要,那就去延安找找吧。”

    常动的态度不是很好,但曹安堂还是微笑着连声感谢,拿起来那本县小学管理细则翻看两眼,随即皱了下眉头。

    “常科长……”

    “别,托你身边这位英勇无畏少先队员的福,我现在不是科长了。”

    常动撇撇嘴,转身往办公桌后面一坐。

    曹安堂尴尬地摸摸鼻尖。

    镇反工作的时候,常动也没犯什么错误,就是工作方面不够脚踏实地,就被从宣教科科长的职务上调转成了现在的仓管员。

    虽然仓管科也是个独立的部门,但县政府里,仓管科就常动一个人,还是科长的职级,但真正的权责恐怕和门口的吴大爷差不了多少。

    而这一切,都是当初黑蛋嚷嚷的几句“常开会”打油诗导致的。

    虽说已经过去三年了,但常动看见曹安堂和黑蛋之后,难免心中有点别扭。

    只是,他的遭遇和曹安堂比起来,又能算得了什么。

    “常,常动同志,不管是不是科长,你这不是还在工作岗位上呢。哪像我,连为人民服务的机会都没有了。”

    这话一出,常动的脸色总算是缓和了许多。

    “曹安堂,不是我说你。之前多好的机会你不把握住,不管去济南还是去徐州,那都是步步高升。现在好了,一撸到底,你说你亏不亏?我呢,说难听点那是罪有应得。你啊,就是自己瞎折腾,冤死了都不奇怪。”

    说着话,常动端起来桌上的瓷缸子,起身走到近前。

    “喝口水吧。还有这个英勇无畏的小少先队员,让他去里屋睡吧。时不时吹来点冷风,这要是感冒了,别再弄我个迫害革命小同志的罪名。”

    话虽然说得不好听,但常动的心肠绝对是好的。

    曹安堂赶紧拍拍黑蛋的小脑瓜,让那孩子去里屋,随后端着缸子咕咚咕咚喝两口水,解了口渴,这才露出舒心的笑容。

    “常动同志,谢了啊。”

    “别谢,没看出来我这是巴结你呢。你快恢复工作的事,我也听说了,哪怕只是先在镇上积累经验,可咱于书记那么看重你,用不了多久就得让你回来这小楼。到时候,可别给我小鞋穿就行了。”

    “哪能啊。常动同志你这种状态,明显就是已经思想改正,要是真有机会,我一定向组织上申请,重新给你调动工作。”

    “别,我在这看仓库挺好的。清净、安全。我也寻思了,我这人胆小怕事,做不来一线的工作。与其指挥人,还不如让我指挥指挥这些书籍报纸呢。别说我了,说说你吧。刚才是不是有什么话想问我?”

    常动转移话题,曹安堂也不多说废话。

    客气几句就行了,他现在自己的工作都还没确定呢,哪能夸海口去帮别人考虑工作调动的问题。

    至于刚才想问的事情,自然也是和他来这里的目的有关。

    曹安堂为了黑蛋回去上学的事情,折腾了一上午没有结果,起初只顾着生气,没静下心来思考。直到后来付粟锦主动把担子给他分担过去一半,他放松了,才明白过来,究竟怎么处理这件事情。

    俗话说的好,无规矩不成方圆。

    之所以会出现王校长一句话就让黑蛋不能上学的情况,完全是因为梁堤头镇小学没有一个成文的学校管理制度。

    所以,他来县里找答案,想要看看县小学的规章制度是什么,看看是不是可以借用到镇小学。

    但是刚才拿到常动给他找来的那本小册子翻看几眼,基本都是“不准这、不准那”的好多规定,完全看不到一种系统的、有依据、有层次的量化标准。

    他不太确定自己的想法对不对,也只能求助眼前的常动。

    “常动同志,你的知识面比我广,我就想问问,这县小学的管理规定里说了,要热爱祖国,热爱学校,热爱老师,不准破坏公物,不准破坏团结。那要是有学生破坏了团结,该怎么办啊?”

    “有学生破坏了团结?”

    常动听到曹安堂的问题,表情古怪地看了他两眼。

    “一帮孩子能破坏什么团结?”

    “就是,就是打同学啊。总会有孩子家闹矛盾,打起来的情况发生吧?”

    “孩子打架,你给他拉开不就行了,还能怎么办?”

    “不是,常动同志,你没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说,两个孩子打架,挨打的孩子受伤了去看病,打人的孩子该怎么处置?”

    “拉回家给他爹娘打一顿,不就行了?你还想把孩子给关监狱里啊?”

    常动歪着头上下打量曹安堂,一脸的哭笑不得:“我说曹安堂同志,你这长时间没工作,基本的常识都没有了,怎么问出来这么可笑的问题。”

    这个问题可笑吗?

    让常动这么一说,曹安堂自己也觉得很是可笑。

    单纯针对小学生的处罚,能有什么量化的标准,无非就是上课捣蛋被老师打手板、罚站,老师的惩罚起不到作用,那就找孩子的父母进行教育。

    如果你要说,把谁家孩子抓起来关进监狱了,怕是要闹出天大矛盾来的。

    总不能真的把对大人的衡量标准,用在孩子身上吧。

    对了,大人!

    曹安堂又是眼前一亮,这事也可以先从大人的问题上着手。

    想到这里,他赶紧抬头看常动。

    “常动同志,那你有没有听说过,哪里的学校校长或者老师处事不公,剥夺孩子上学权力,要受到什么处罚?”

    “处罚校长和老师?”

    常动看曹安堂的眼神都变了,不由得直起身子后退一步,惊声问道:“曹安堂,你这是打算整治谁呢,到处找规章制度的?”

    “呀,我不是要整治谁,我只是想着,如果以后遇到了问题有制度可以遵照就行了啊。”

    曹安堂怕常动继续误会下去,只好将黑蛋遇到的问题完完整整讲述出来。

    常动知道了事情的经过,也终于不再感觉曹安堂的脑子有问题了,但也同样的深深皱起来眉头。

    “你说,你要是镇上的教育主任呢,这事就是一句话能解决。可你非要撇开以权压人,找什么公正的规章制度。这自打孔老夫子教学开始,也没听说过谁去处罚老师的。至于孩子犯错,也都是打骂一通就算了,你总不能说,犯错大了就多打几顿吧。”

    常动应该是被曹安堂提出来的问题给吸引了,不自觉将自己也代入进去,开始思考这件事情。

    光思考那是闭门造车,没有用。

    思考的同时再循经据典,或许能有更大的收获。

    常动拿起来县志翻看,曹安堂则是在一堆报纸里寻找有用的信息。

    也不知道折腾了多久,常动猛的一扣面前书本,掐了掐眉心。

    “不行,光这么找没有意义,这两年仓库里的书我也看不少了,从来没看见过你说的这种东西。实在不行,咱自己写一个总可以吧。”

    “咱自己写?”

    曹安堂被常动这突如其来的提议给震惊到了,虽然他对黑蛋遇到的问题很是头疼,但也只局限在寻找解决问题的依据,还从来没想过创造出解决问题的办法。

    常动则是一副燃烧起信心和壮志的样子,猛的一拍手。

    “对,咱就自己写一个。伟大领袖都说过,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现在遇到的这件事,没有政策依据可不行。咱们党的一切,从秋收起义到土地革命,从农村包围城市到开辟敌后战场,从新民主主义革命路线再到现在的过渡时期总路线,那不都是从无到有一点点积累起来、讨论出来、实践证明来的吗?那咱为什么就不能写一个小学生管理规定出来。”

    “可是,咱写出来的东西能算数吗?”

    “咱俩写的肯定不能算数的,可咱写出来之后,可以给其他同志看,给于书记看,可以开会讨论啊。对,这个事很有必要开个会讨论一下。我做了那么多年文字工作,写了不知道多少会议讲话稿、工作汇报稿,难道还写不出来管理孩子的东西?就写,写出来了开会讨论,讨论之后再改。能成,咱就没白费这个脑子,不能成那也是革命道路上的曲折,不碍事。”

    常动还真有点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没说几句话又把“开会”这两个字挂在嘴边了。

    不过他的提议倒是把曹安堂心头的热血给激发了出来。

    “一切都是从无到有”,那么这个小学生管理制度为什么就不能从他们手里有了。

    只是热血之余,曹安堂还是慎重地想了想,不由得摇头道:“不行啊,常动同志,就算是咱自己写,那也不能瞎编乱造吧,总得有点依据才行啊。”

    “谁说没有依据了。你让小少先队员写检讨书就是个很好的依据啊。

    “这算什么依据?”

    曹安堂又有些跟不上常动的思维节奏。

    常动叹口气,转身去到办公桌旁边,拿起纸笔就开始写,边写边说道:“犯错有很多种情况,惩戒则是需要定量标准。写检讨书如果也能算是一种惩罚的话,那就拿字数当标准好了。犯小错,就写个几百字的,犯大错写个上千字。要是十恶不赦,万言书……算了,这是针对小孩的,他们能犯什么大错,再说也认识不了那么多字啊。”

    曹安堂迈步凑近过去,看到常动在纸上随笔写的一些东西,他的思路也打开了。

    “嗯,常动同志,你这么一说,哪还真有点量化的感觉了。我觉得光写还不够,其实检讨书的用途也是可以量化的。小错可以写检讨书自省。大错那就在公开场合念诵,接受监督。就像黑蛋那样,在一个班级里公开念诵,接受全班同学的监督。还是屡教不改,那就再全校面前念诵,接受全校的监督。有了监督,犯错的几率就会减小了。规定制定出来,目的不是惩罚人的,而是监督人少犯错误的。”

    “对,我们就得把主旨思想定在教育人少犯错误上面。”

    常动刷刷点点将曹安堂刚才说的话记录下来,咬着笔头思考片刻,又是眼前一亮。

    “我想起来了。你刚才说你们镇上那个付老师让小少先队员在家放假几天。那不叫放假,那叫回家反省。反省多长时间,这也是个量化的标准啊。”

    “对,这个回家反省的惩罚措施很重要。那既然是回家反省了,光自省也不够,还得有大人教育。可这大人教育孩子的事,怎么个量化法的?”

    “简单,罚款啊!曹安堂我和你说,那小少先队员只是和同学打闹,没闹出别的事来。你是不知道我家那小子怎么折腾的,上学一星期,砸坏教室三扇玻璃,县小学的副校长找到我说学校规定,损坏公物双倍赔偿,这就是罚款的一种啊。罚款大人,他心疼了,能不好好教育孩子?”

    “呃,这个罚款不太合适吧。”

    “不管合适不合适,写了再说。当然也不能光针对学生,老师的管理也得量化起来。你去把那个县小学的册子拿过来,咱商量商量。大人比孩子难管,学生犯错,老师教育。老师要是犯错,那就得有明文的规定去教育。”

    常动和曹安堂彻底放开了,激烈讨论,互相指正。

    谁也不知道这间小办公室里,时不时传出来的争论声音,到底会产生什么样的效应。

    而梁堤头镇小学的王光宗王校长,更不可能想到,他瞧不起的那个曹安堂,会在县政府里谋划着怎么把他放进“条条框框”里面。

    此时的王校长,正带着眼镜,对着《下乡扫盲知识员推荐名单》上的空格,思考着到底写上谁的名字合适。

    突然,敲门声响起,他微微抬头喊了声“请进”。

    房门应声而开,付粟锦迈步走了进来。

第四十四章 一九五四(接)

    王光宗拿起本书盖住面前的推荐表,笑着挥挥手:“付老师,坐。”

    “校长,您喊我来有什么事?”

    付粟锦坐在办公室墙边的板凳上,轻声问出这句话。

    原本下午没课,她想着备好明天的课程,就拿上曹定中同学的检讨书来找校长说情,谁知她还没主动过来,王校长竟然先让人把她喊来了。

    付粟锦有些紧张。

    毕竟自从镇小学建立,她作为一名普通教师参与到工作当中来,还从没见过王校长这么关心人的样子。

    “付老师,不用紧张,喊你来就是简单聊聊。最近,工作上有没有遇到什么困难,可以和我说说的。”

    “困难?没有啊。”

    “没有?不会吧。付老师,你从县小学调到镇上工作,有点思想上的落差那也是可以理解的。不用隐瞒,放心大胆的说出来,我能帮你解决的,肯定帮你。”

    王光宗越是表现出亲和力,付粟锦就越是感觉紧张和莫名其妙。

    “王校长,我家就是梁堤头镇李杨村的,从县小学回来镇上工作也是我主动提出的申请。我怎么可能有思想落差。”

    “没有思想落差?那我为什么听说你联合几位县里调派来的老师一起,要对我提出的分层次教学进行抵制啊?你这是对我有意见,还是对镇上的教学工作安排有意见?”

    王光宗脸上的亲和笑容消失,猛的变得严肃起来。

    而付粟锦则是忽的一放松,总算知道王校长把她喊来的目的是什么了。

    “王校长,这不是我一个人有意见,而是我们所有老师都有意见。你提出来要把学校的学生按照出身层次进行分班,村里的和镇上的分开、普通家庭的和村镇主要干部家庭的分开,这明显就是在搞阶级分化啊。哪怕是县小学也没弄出来这样的规定。”

    “别和我提县小学!这里是梁堤头镇小学,我是校长!”

    既然把话说开了,王光宗也不再装模作样。

    “付老师,我发现你们现在这些年轻人接受了一点解放教育,就觉得自己能主导一切了啊。还懂不懂点长幼尊卑,知不知道领导作出的安排就必须无条件服从?”

    “王校长,你做出来的安排是错的,我们就不能服从。”

    “错?你敢说我是错的?那你敢说程主任也是错的吗。我的分班教学安排,程主任也是点头同意并且指明这是在因材施教,你一个小小的普通老师懂得什么叫大局为重?你要是水平比我高,你来当校长好了!”

    “我……”

    付粟锦还是年轻,被王光宗一番训斥,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应,急得红着脸站起身,吭哧了好一会儿才震声道:“王校长,总之你那样的安排就是不对,就是搞封建残余。不光是我有意见,学校里的老师都有意见。”

    “都有意见?那行啊,谁还有意见,你把人喊来,我看看到底都有谁!”

    “我……”

    “你什么你!说不出来了是不是,我看就只有你对我有意见!说我搞封建残余,付粟锦你这是在诬蔑领导你懂不懂?我教书的年头比你的年龄都大,你懂的什么叫正确,什么叫错误啊。你要是能教好书,就不会出现你班里的学生去打程主任儿子那么恶劣的事件了。”

    王光宗喊话的声音越来越大,引得外面不少没课的老师再次围聚过来,站在窗边上探头往里看。

    他也不含糊,起身过去,直接打开办公室房门。

    “都看什么看,正好都在这呢,我问问你们谁和付粟锦老师一样,对我提出的分层次教学有意见的,那一起进来说说。我又不吃人,都进来说说啊。”

    门是敞开的。

    王光宗也让开进门的路。

    可外面许多人面面相觑,迟迟没有行动。

    付粟锦也往这边走两步,目光落在之前和她一起讨论过要抵制校长安排的几个老师身上,谁知那几人非但没有主动站出来声援她,还往人群里面缩了缩。

    俗话说的好,胳膊拧不过大腿。

    他们这些普通老师,哪能当众和校长场对台戏。

    现场气氛有些沉闷,等了半分钟也没见谁站出来,王光宗冷笑一声:“既然都没意见,那就给我好好回去工作。别学某些人,教课教不好,搞特殊倒是有一套。”

    嘭的一声,办公室门关上。

    王光宗转身,拧着眉头看向付粟锦。

    “付老师,你还有什么想说的?有没有认识到你的错误?”

    “我没错!”

    “你还嘴硬?”

    “王校长,我不是嘴硬,我说的是事实。你这么搞,就是不对。还有,你刚才也说起来曹定中和程光远两个孩子的事情了。孩子有错,教育之后改正就好,你为什么连给他们改正的机会都不给。你就算是校长,也没权力剥夺孩子上学的权利!”

    付粟锦义正言辞,丝毫不退让。只是一只手摸到衣兜里装着的曹定中写的那份检讨书时,发热的头脑稍稍清醒了些。

    坏了!

    之前去劝解那位曹安堂,她还说对待王校长要委婉一些,不能强硬对着干。

    怎么她连自己说过的话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呢。

    说到底,付粟锦和曹安堂都是一样性格的人,只要心中认为正确的事情,就会凭着一股子倔劲去做,却从未想过后果是什么。

    使劲攥了攥口袋里那份检讨书,付粟锦猛的抬头。

    “王校长,就事论事,学生分班可以根据年龄来,也可以根据学习知识的程度来。但决定不能按照出身成分进行划分。村里的孩子也有学习刻苦的,城里的孩子同样有调皮捣蛋的。你做不到一视同仁,就没资格说因材施教。”

    这番话出口,算是彻底把王光宗给激怒了。

    他挠着满头的花白头发,怒气冲冲走去办公桌前。

    “好,很好,付粟锦付老师你好得很啊。看来你这么高思想觉悟的人,我们镇小学是留不下你了。行,你不是说要一视同仁吗,你不是觉得村里的孩子好吗。那我就让你去村里,我也有权力让你去村里!咱学校有一个下乡扫盲知识员的名额,就是你了付粟锦,现在收拾收拾东西,拿着这张表直接去县里教育科报道吧。之后怎么分配,那都是县里的事,我管不着!”

    王光宗拿起笔,刷刷点点在那张推荐表的空格上写下“付粟锦”三个字,连一些推荐语的内容都懒得写,直接盖上镇小学公章,转手就把纸张往这边一扔。

    “思想觉悟很高的付粟锦同志,走吧,别耽误了县里统一安排的扫盲工作,那责任你可担待不起!”

    王光宗重重冷哼。

    付粟锦弯腰捡起来落在地上的那张纸,看着上面的内容,大脑完全空白。

    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王校长做事做的这么绝,仅仅几句争吵,竟然直接用这样的方式把他从镇小学教师队伍里给赶出去。

    这下子窗外许多翘首观望的老师看不下去了,呼啦一声办公室门打开,几个和付粟锦一样从县小学调派来的老师齐刷刷进来,张嘴就想说什么。

    可王光宗早有准备,抬手挥了挥另外几张空白的推荐表,率先开口道:“扫盲工作开展得如火如荼,谁要是想发扬精神下乡进村教学,我绝对不拦着!”

    王校长先声夺人,其他人不敢说话了,到最后只有付粟锦冲着王光宗微微半鞠躬:“谢谢王校长。”

    话音落下,转身就走。

    众人愣了愣,当时就要去追。

    王光宗脸色铁青,怒声吼道:“让她走,谁要是敢拦着,就跟她一起走。学校里不留这种不听领导指挥的刺头!”

    整个办公室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是愣愣地看着付粟锦走在西边太阳照下来的光辉里,满心不是滋味。

    ……

    夕阳西斜,让县政府小楼一楼最角落的这个办公室光线暗了许多。

    黑蛋有些睡毛了,揉着惺忪的双眼从里屋走出来,看见曹安堂和常动,人手抱着一本厚厚的书籍,都是皱眉沉思的样子,不由得愣了一下。

    “安堂叔,是不是该回家了?”

    “啊?几点了?”

    曹安堂应声抬头,从南边的窗户看出去,都看不见太阳了,惊得急忙起身。

    “常动同志,我得走了,还要接村里的孩子放学回家呢。”

    “嗯,你先忙你的去,我再查查资料。对了,那摞书你带上,今晚好好看看,明天再来,咱俩交流交流心得,尽快把这个弄完。”

    “好,那我明天一早过来。”

    “我等你。”

    常动头也不抬挥挥手,好像找到了什么可以当做依据的资料信息,忙不迭拿起笔记录。

    看到他这幅样子,曹安堂哑然失笑。

    这常动同志其实真正工作起来还是很积极的,只是以前经常流于形式罢了,原本一点小事,让他整的好像重要革命任务一样,比当事人还上心。真不知道该说他是认真,还是闲的太久了好不容易找到点工作消磨时间。

    曹安堂不再多说什么,抱起来桌边的一摞书,牵着黑蛋的手迈步向外走。

    来到大院里,黑蛋帮着安堂叔往自行车后架子上捆书,谁都没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背着铺盖卷走进了传达室小屋。

    门卫吴大爷眯缝着眼打量打量付粟锦,忍不住皱皱眉头。

    “梁堤头镇推荐下乡扫盲的?咋就你一个女娃子,到现在了才来?人家别的镇上早就开始集中学习培训了。快,登记一下,再去二楼教育科找个叫陈发的办事员,让他给你安排参加培训去。真是的,这时候才来,那还得几天才能学会速成识字法啊。革命工作全都得让你们这些不积极的人给耽误了。”

    吴大爷絮絮叨叨。

    付粟锦叹口气,也没想着反驳,弯腰伏在桌案上登记姓名。

    传达室的高窗台把她遮挡个严严实实。

    窗外面,一个留着干练短发的脑袋顶,在自行车带动下飘过去。

    曹安堂拍拍坐在自行车大梁上的黑蛋。

    “黑蛋,坐稳了啊,咱得加快速度,别耽误了接妮子他们放学。”

    说着话,腿脚发力,自行车如离弦之箭朝着梁堤头镇的方向疾驰而去。

    ……

    落日的余晖照在祝口村村头大树上,留下斑驳的影子。

    树干两旁,曹安良两口子在左边站着,苟大友一个人在右边站着,全都是仰着头朝村外大路的方向看。

    曹安良仰得脖子有些酸,晃晃脑袋,扭头正好和苟大友对视上,狠狠瞪那家伙一眼,拉着安良嫂远离对方一点,再度朝前方看过去。

    苟大友耸耸鼻子,心中对曹安良的态度不满,张嘴就想说道几句。

    恰在这时,几个黑影浮现在进村的土路上。

    大树下的三人绷直了身子。

    等看清是曹安堂带着孩子们放学回来,苟大友脸上期待的神情消失不见,也不知道嘴里闷声闷气嘟囔着什么,扭头回了徐家大院,哐当一声关闭院门。

    曹安良夫妇两个没工夫搭理那家伙,紧忙朝村外迎过去。

    “安堂兄弟,你可回来了,咋样啊,成了没?”

    安良嫂心里憋不住事,这早早在村头大树底下等着,就是想问问黑蛋上学的事情办妥了没有。

    曹安堂咧嘴一笑:“安良哥,嫂子,放心吧。黑蛋肯定能上学。”

    “真的?太好了!”

    安良嫂喜笑颜开。

    曹安良也是咧着嘴,伸手拉住曹安堂,说什么也要让安堂兄弟今晚上去家里吃饭,好好喝两盅。

    曹安堂赶紧摆手。

    “安良哥,大嫂子,先别忙着高兴。黑蛋能上学是能上,可他还得接受惩罚呢。连黑蛋的老师都说了,得让他在家反省几天。等充分认识错误了之后,才能回学校学习。”

    这话一出,曹安良两口子脸上的笑模样顿时没有了。

    “安堂兄弟,你跟嫂子说实话,是不是事情没办成?没办成也没事,这都是黑蛋自找的,你别编瞎话安慰俺们啊。”

    “哪能啊,嫂子。这种事我咋骗你们。”

    曹安堂尴尬地摸摸鼻尖。

    说谎可不是他的强项,但有些事情说些善意的谎言也没什么,再说了,他说的话,也不算是骗人。

    “嫂子,你就放心吧。黑蛋肯定能上学,最多半个月,我保证他回学校。我拿我和镇上牛书记之间的关系作保证,这你总能相信了吧。”

    说别的都不好使,但把牛记成搬出来,换祝口村任何人在这里都说不出半个不字。

    曹安堂和镇上牛书记的关系,那也是大家都知道的。

    话说到这份上,曹安良夫妇哪还会有意见。

    “安堂兄弟,你看这这话说的,我们不相信谁也不能不相信你啊。黑蛋这小兔崽子在家几天也好,省得到处惹祸了。”

    安良嫂说着话,暗地里戳了一指头曹安良。

    曹安良猛的回过神来,急忙揽住曹安堂的肩膀。

    “安堂,别的不说了,让你折腾一整天,晚上饭必须上我家吃去。咱兄弟也好长时间没喝酒了。走,跟我回家。”

    “哎,安良哥,我晚上还有……”

    “不管有啥事,喝完酒再说。”

    “那这帮孩子?”

    “都回到村里了,还能丢了不成,让你嫂子把他们挨个送回家就行。”

    曹安良拉着曹安堂就走。

    曹安堂无奈地推动自行车。

    后面安良嫂脸上带着一抹笑意,扭头还想把那群孩子送回家呢,谁知二愣子突然上前一步。

    “婶婶,我们不用送,我们还要一起做作业呢。老师留的作业,我也给曹定中带回来了。我们都去安堂叔家的院子里做作业,做完作业自己回家。”

    听到这话,安良嫂笑得更开,伸手拧拧黑蛋的耳朵。

    “你个小兔崽子,要是有人家二愣子一半,我就烧高香了。去,跟着做作业去,做不完不准回家吃饭!”

    说完,也不管黑蛋低着头小声嘟囔什么,快步朝着曹安良那边追过去。

    曹安堂为了黑蛋的事折腾一整天,于情于理都是要请吃顿饭的,当然,这顿饭还有别的目的,安良嫂也乐得没有孩子在身边,好说些大人之间的话题。

    人都走了。

    黑蛋回头看看身边一群小伙伴,脸苦的像茄子。

    “二愣子,你真给我带作业了?”

    “带了啊。”

    “唉,你变了,变得越来越讨厌了。”

    黑蛋长叹一声,整得比大人还愁苦。

    谁知二愣子却使劲拉了他一把,将他拉到身边,随即就是周围其他孩子凑上来,围成个圈。

    “曹定中,作业的事情等会儿再说。你知不知道,你把付老师也害了?”

    “啊?我怎么害付老师了?”

    “嘘,你小点声,别让安堂叔听见,要不然安堂叔也得出事。走,咱们去安堂叔家里说,必须得想个办法给付老师伸冤。”

    付粟锦被强行安排去下乡扫盲的事情,瞒不过这些喜爱付老师的孩子。而已经有了点小主意的一群孩子,渐渐褪去有事告诉大人的那种简单思维,开始考虑用他们的方式去理解问题和做一些他们该做的事情了。

    天色慢慢昏暗下来,各家炊烟袅袅,村头这边变得越发安静。

    徐家老宅大院门拉开一条缝,苟大友探头出来看看周围没有任何人影,不由得暗叹口气,举着竹竿挑起来灯笼挂在高门房檐上,照亮那几道红色的横幅。

    ……

第四十五章 一九五四(续)

    一盏煤油灯照亮曹安良家的堂屋,小红木方桌上,四个碟摆放在中间。

    煮熟的鸡蛋两刀四瓣摆盘两圈浇上麻汁拌蒜,油炸的黄面鱼、盐水卤的落花生,再加上萝卜干腌咸菜,锅里熬着棒子茬粥,绝对是四菜一汤的高标准。

    曹安堂和曹安良挨边坐着,玻璃瓶装的烧白酒倒进掌心大小的平碗里。

    “安堂,来,喝。”

    咕咚咕咚,两口干了碗里的酒。

    曹安良咧咧嘴:“舒坦!安堂,咱哥俩好日子没在一起喝过酒了,再来。”

    拎起来酒瓶子倒满两碗,又要端起来干了,旁边坐着的安良嫂看不下去了,赶紧伸手拉住曹安良的胳膊。

    “你说你,喝酒急个什么劲,好歹让人安堂吃口菜啊。安堂,来,尝尝这黄面鱼,这可是我妹妹方晴的手艺。”

    安良嫂说着话,夹了块黄面鱼到曹安堂面前的碟子里,没等曹安堂说声谢谢,她胳膊肘捣了捣另一边的叔家妹妹方晴。

    “你这丫头愣着干什么,你离安堂近,给人家夹块鸡蛋吃啊。”

    就凭这句话,安良嫂的心意算是摆在明面上了。

    谁知方晴却撇撇嘴:“他有手有筷子的,用得着我夹菜吗。”

    “嘿,你这丫头!”

    安良嫂当时就想发火。

    曹安堂赶紧伸手虚拦一下。

    “嫂子,方晴妹子说的对,我有手有筷子的,不用帮我夹菜。你们也吃,我正好和安良哥多喝几杯。”

    曹安良在旁边也跟着“压边”说道:“就是,吃菜也不能耽误了喝酒啊。来,安堂,干!”

    两个男人端起来酒碗。

    方晴守着桌子角嗑瓜子。

    这弄的安良嫂感觉她成了格格不入的那一个。

    为了自家妹子和曹安堂处对象的事,她把一切都准备好了,咋能到了关键时候还没点进展呢。

    气得伸腿在桌子底下使劲踢了踢方晴。

    “姐,你踢我干啥啊。”

    “你说我踢你干啥,没点眼力见呢,不夹菜,你给安堂兄弟倒酒总行了吧。”

    “行,我倒。真是的,姐,来你家吃个饭还这么些个事,早知道我就不来了。”

    方晴满心不乐意的去抓酒瓶子。

    曹安堂手快,先一步将酒瓶子拿走。

    “我来,我来。”

    一边给曹安良倒酒,一边头也不抬地笑道:“方晴妹子这脾气够直爽的,那在工作上肯定也是个麻利的人。”

    本来是句客套话,谁知方晴傲娇地仰起头。

    “那是,俺在厂里可积极着呢。再有两年能当上小组长,厂长可说了,小组长都给安排单人宿舍,到时候俺就能在城里生活。知不知道城里啥生活,俺们用的可都是电灯、自来水。”

    “对对,是电灯和自来水。我今天去了县里一趟,远远还看见县纺织厂的宿舍楼了,那家伙盖的比县政府小楼都高。”

    “呀,你今天还去县里啦?对了,俺姐说你以前是在县政府工作的,真的假的,干啥工作?为啥不干了?”

    方晴一听到县城里的事,顿时来兴趣了,也主动开始问曹安堂一些问题。

    旁边急了好一会儿的安良嫂,这会儿总算露出来舒心的笑容。

    只要俩人说话,还能聊到一起去,那这事就好办。

    谁知,舒心不到两秒,曹安堂的回话又让气氛变得尴尬起来。

    “嘿,我以前是在县政府工作,不过就是写写文件材料,肯定比不上咱工人阶级的贡献大。也就干了一年多吧,这不犯了点小错误,回家来了。”

    “犯错误了?”

    方晴说话的声调猛然提高,扭头看向安良嫂。

    “姐,你这不是坑你妹妹吗。犯过错误的人你还给我介绍?”

    安良嫂的脸腾的下红了。

    曹安良也听不下去,手掌拍着桌子,狠狠瞪向方晴。

    “你嚷嚷什么啊,谁都有可能犯错误,就我安堂兄弟不可能犯错。他那是让人给害的。你还别不信了,我安堂兄弟要是想再回到县政府里去工作,那也是一句话的事。”

    当姐夫哥的训斥小姨子,这有点不像那么回事。

    可曹安良就是生气这叔家妹子说话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

    不就在城里工厂上班吗,才去了几天,别的没学会,学会瞧不起人了。就算你条件好,有资格瞧不起人,可你有资格瞧不起咱安堂兄弟吗。

    人家安堂兄弟以前相处过的姑娘那都是什么人啊。

    远了的一个梁护士,近了的一个李主任,那都是村里大老爷们都不敢抬头正眼看人家的。

    方晴和人家那两位一比,算个啥。

    你瞧不上曹安堂,咱安堂兄弟还不一定瞧得上你呢。

    曹安良是满肚子的牢骚话想说,可看了眼身边的安良嫂,最终只能闷闷叹口气:“安堂,别搭理她,咱喝酒。”

    “哎。”

    曹安堂点头,又是一碗酒下肚。

    他们不想说话,可方晴还闲不住嘴,扭头看着曹安堂问道:“你真能再回县政府工作?”

    “不不不,暂时是回不去的,就算真的恢复工作,那应该也是去镇上工作。”

    “哼,我就说嘛,犯过错误的人哪那么容易……哎,姐你又踢我干啥。”

    方晴皱皱眉。

    旁边的安良嫂都想把这妹子给踢出去了。

    真是不光没眼力见,这脑袋瓜也有些问题,听不出来人家那是谦虚的话啊。

    “你少说两句吧。嗑你的瓜子。”

    安良嫂现在是真后悔了,早知道自家妹子变成现在这个样,打死她都不可能那么上心的带回来给曹安堂介绍。眼界高可以,但你不能瞧不起人啊。

    但是方晴这人和她堂姐有个共同点,那就是心里藏不住事,嘴上憋不住话。

    “姐,我刚才不想说话,你让我这啊那啊的,现在我说话了,你生什么气啊。反正话都说开了,那还不如说透彻点呢。”

    方晴扭头看向曹安堂。

    曹安堂刚好倒满酒,也扭头微笑着看回来。

    “曹安堂,我就明说了吧。俺姐喊我来,就是想介绍介绍咱俩认识。我也不是没相过亲,见过的人啥样的都有,到现在都没成,就因为那些人不是满嘴谎话就是一点本事没有。你咋样,我不清楚,我就说说我的要求。只要你能在县城里有个房子,有个正式工作,咱就能处处。没有,免谈。”

    方晴絮絮叨叨一大堆。

    曹安良夫妇两个都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啥条件啊你就提这种要求,真要是县城里有房有工作的,人家能看上你这去了城里打工没几天的村里姑娘吗?

    屋内安静得很,一阵小风吹进来,吹得灯火摇摇晃晃。

    曹安堂笑了笑,端起来面前的酒碗,双手举高。

    “安良哥,大嫂子,当兄弟的我敬你们两杯。”

    说完,仰头干了碗里的酒,随后低头拿起筷子夹两根腌萝卜咸菜放进嘴里,很是享受的嚼了嚼。

    “嫂子这腌咸菜的手艺就是旁人不能比,我当兵的时候,可想吃了就是吃不着啊。”

    从喝酒到吃菜,自始至终没再多看方晴一眼。

    曹安良两口子愣怔片刻,都明白曹安堂是什么意思了。

    安良嫂一把将酒瓶抓过去,先给曹安堂倒满酒,随后震声说道:“行,安堂兄弟,这次是嫂子办事不周到了。嫂子接你敬的这杯酒。”

    话落,仰头对着瓶子喝了一大口。

    旁边曹安良紧忙给夹过去两块小面鱼,也不说话,端酒碗抬抬手,仰头喝干。

    三人这番动作,那意思还不够明显吗。

    就是没人去接方晴的话茬,也不愿去搭理她了。

    方晴不怒反喜,鼻子里冷哼一声:“有自知之明就行。”

    抓起来盘里的瓜子继续嗑。

    安良嫂脸红心怒,恨不得当时就把这叔家妹妹赶出去。

    恰在这时,外面嘭嘭嘭敲门声响起,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安良嫂赶紧起身走出去。

    “谁啊?”

    “大嫂子,我是安俭啊,安堂在你家呢吗?”

    “在呢,在呢。”

    安良嫂快步去开院门,屋里的曹安堂和曹安良也起身走出了屋门。

    这正吃饭的点呢,曹安俭找曹安堂都找到这来了,别不是有什么事吧。

    而等院门打开,曹安俭肩上背着个麻布袋,笑着打招呼往里走,身后还跟着两人,院里一下子就热闹了。

    “安堂,你小子还真在这呢。刚我和你嫂子去你家找你,碰上黑蛋那帮孩子也不知道弄啥呢,就说你在安良大哥家。可算找着你了。”

    “安俭哥,啥事啊,这么着急找我?”

    “没啥大事,开春的时候,你嫂子她大姨不是生病了吗,你给从县里找来的那位老中医吴先生还真是厉害,几副中药就治好了。一直说着感谢你,这不今个儿姨家妹妹才来,还给你带了只全羊羔。”

    说话间,曹安俭把肩上的麻口袋往地上一放。

    曹安堂看了眼袋子里的东西,整个人都是懵的。

    安俭嫂大姨生病那事他记得,当时去了县里医院都不好使,最后还是他把县城破落寺院里的那位吴老给请去,才救了人。

    可那事都过去小半年了,怎么今个儿突然间专门找到这就说起来了呢。

    目光越过曹安俭,就能看见安俭嫂领着个年轻姑娘和安良嫂叽叽喳喳聊着。

    察觉到这边的目光,安俭嫂同样笑着往前走一步。

    “安堂啊,想找你还真不容易啊。这是我姨家妹妹,叫常玉,非得说来当面感谢你。我们这不算是来晚了吧?”

    安俭嫂这明显话里有话啊,明明是冲着曹安堂开口,可眼睛时不时瞥一眼另一边的安良嫂。

    感谢人还有晚不晚的这种说法吗?

    恐怕感谢只是个由头,带人来见见面才是真正目的吧。

    安良嫂刚开始还有些懵,等看见安俭嫂招呼着那个叫常玉的姑娘去和曹安堂说两句话的时候,顿时轻轻一跺脚,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了。

    “安俭家的,你行啊,抢人抢到我家门口上来了。”

    安良嫂凑到安俭嫂身边低声说出这句话。

    安俭嫂也不是心气小的女人,侧着头同样低声回应:“大嫂子,你这话说的,咋就叫抢人了。兴你叔家妹子能和安堂兄弟认识,就不兴俺姨家妹妹和安堂说几句话啦?”

    “你……”

    安良嫂气不打一处来。

    可安俭嫂认准机会,仰起头大声招呼一句:“安良大哥,你这吃着饭呢是吧。那正好,安俭老说有阵子没和大哥一起喝酒了,妹妹我借你家口锅,炖点羊骨头给你们当下酒菜,咋样?”

    曹安良哪知道安俭嫂安的是什么心思,下意识点点头,笑道:“行,借口锅算啥,灶房给你都成。正好,哎,不对,这羊是安堂的吧。”

    曹安良猛的意识到不对,扭头看曹安堂。

    曹安堂连忙摆手:“不对,不对,这我不能要。”

    曹安俭猛的凑头上来:“安堂你啥意思,我大老远从庄家村背了十来里路带回来,你都不让我吃一口骨头、喝点汤的?”

    “不是,让吃,让吃。”

    “哎,让吃那就对了。你们女人去生火做饭吧,我们男的喝酒。”

    曹安俭表面上大大咧咧,实际上粗中有细,比曹安良心里透亮多了,这一波和安俭嫂的配合默契,拽着曹安堂和曹安良进屋。

    屋里抱着一捧瓜子的方晴赶紧起身,也不好意思说话,侧着身出门跑去了安良嫂身边。

    就这样,人,是都留下了。

    但这顿饭会吃成什么样,那可真的不好说了啊。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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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堂介绍:
因伤退伍的曹安堂回归家乡,从此扎根基层,一路走来,看祝口村变化发展,见证祖国繁荣富强。安堂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安堂,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安堂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