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其他小说安堂TXT下载安堂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安堂全文阅读

作者:莞卓     安堂txt下载     安堂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安堂全文阅读

第一章 一九四八(上)

    1948年冬。

    徐州城外一公里,焦土纵横的战壕里,三名年轻战士并排坐着。

    “还有一个小时就总攻了,对面炮楼还没拿下来呢。”

    “那边五挺机枪扫射,怎么拿?”

    浓烟熏黑的战士脸上写满了担忧,一座炮楼仿佛成了解放徐州最大的难题。

    没等三人继续说下去,一声轻笑吸引了他们的目光。

    相隔不到五米的地方,正在数弹药包里子弹的曹安堂扭头看过来,笑道:“你们几个小鬼多大了,头一次上战场吧?”

    “瞧不起谁呢!我连成根17岁参军,今年19,参加战斗二十多场,临沂菏泽就是我们打下来的。”

    年轻人的脸上满是骄傲。

    曹安堂笑得更开:“你们是九连刚调过来的吧?临沂菏泽那叫打下来的?打几个都没来得及逃跑的家伙,就算功劳了?要不是我们打下济南,能有你们这些小崽子的胜仗吃吗。”

    这话一出,连成根脸上的骄傲瞬间没了。

    “哥,你是三连的老兵啊?我知道,济南就是你们打下来的。快和我们说说,咋打的,济南战役都成咱整个华野的教科书了。”

    “能怎么打的,用命打的!”

    曹安堂甩手把最后一颗子弹放回弹药包,抬头看向前方炮楼。

    “那么大个济南城都打下来了,还拿不下来一个小炮楼?你们几个小子看着吧,最多十分钟,就能让你们看看我们大三连的勇武作风。”

    曹安堂黝黑的脸上刚毅之色一闪而过。

    后方百米外,作战指挥部,临时搭建的帆布篷里烟雾缭绕。

    耿连长敲打敲打手里的火柴盒,终于做出一个艰难的决定。

    “抓阄吧。”

    话音刚落,三排排长孟成猛的站起身:“连长,抓什么阄。我们三排就是干突击的,炮楼归我,谁也别抢。”

    “老孟你行不行,回回都是你们三排的人冲在最前面。这回也该让我们五排露露脸了。”

    “你们五排要露脸,我们三排就不要脸了?”

    “行啦,老孟,你们三排人都快打没了,刚从九连调过来几个新兵蛋子,你还想都给祸祸了?连长,这次说什么都得我们一排上。”

    大三连五个排,四位排长为了带头拿下对面的炮楼,在这吵得不可开交。

    耿连长狠狠一拍桌子。

    “吵什么吵,时间不等人,拿不下对面炮楼,耽误了总攻,我陪你们一块去阎王殿里吵架。现在都给我老老实实抓阄!”

    火柴盒摔在桌面上。

    没人说话了,三排排长孟成第一个伸手抓住火柴盒,从里面拎出来根半截火柴棍,中了奖一样满脸兴奋。可没高兴太久,扭头看见一排排长手里捏着另外半截,当时都愣住了。

    连长回回抓阄,回回都让人猜不透。

    三根火柴,两根掰成两半,谁拿到完整的那一根谁第一个上。

    眨眼功夫,四个排长人手半截火柴棍,耿连长的眉头皱起来了,沉默了足有一分钟,才从火柴盒里倒出最后一根完整的火柴,沉声道:“四排,还剩下谁?”

    “报告,四排今早上俩伤员转了后勤。现在,就剩下曹安堂一个人了。”

    全排只剩最后一个人,一个人怎么拿得下对面炮楼?

    指挥部里,又是长久的沉默。

    ……

    “所有人,集合!”

    一声喊话响彻整个前线工事。

    连成根等三名年轻战士抓着枪就要往集合地点跑,却被曹安堂一把拦住。

    “哥,啥意思,集合呢。”

    “没啥意思,你仨都跟我后面,不知道咱大三连的规矩,是老兵排新兵前头吗。一个个的年轻虎不拉几的,见阎王的事还这么积极。”

    曹安堂训斥一句,转身风一般冲向集合地点,弄得仨年轻战士愣愣的。

    集合地。

    耿连长环视全连,微一沉吟,震声道:“一排坚守阵地,五排两翼埋伏。”

    就这第一条命令,换来一排、五排一大片叹息,五排排长王端农老脸一红,回头怒骂:“叹个锤子,老子手气差,拿不了第一,下回换你们去,谁抢不来第一,老子一枪崩了他。走着,别他娘的在这丢人现眼!”

    一排、五排领命而去。

    耿连长看着剩下的人,目光在曹安堂身上稍稍停留一下,再次震声道:“是党员的,上前一步!”

    话音刚落,曹安堂第一个冲出队列,没成想,那个叫连成根的战士紧跟他的脚步一同走出。

    “你小子也是党员?”

    “嘿嘿,俺上个月刚宣誓。”

    连成根一脸憨憨的笑。

    曹安堂咬咬牙花子:“这要不是打仗,我一脚给你踹回去。”

    “哥,你啥意思?”

    连成根还想问,但连长的喊话压住了一切声音。

    “当兵两年以上的往前一步。”

    曹安堂二话不说,向前迈步。

    连成根随后跟上,憨憨一笑:“俺上个月,刚满两年。”

    曹安堂看着这个年轻战士,满脸无语。

    殊不知,对面耿连长看着他,也是满心无奈。

    “副排以上的,再向前一步。”

    听到这声命令,曹安堂毫不犹豫向前,扭头看着已经不敢往前迈步的连成根,这心里的成就感直接爆棚。

    可开心不到两秒,连长气冲冲走过来,瞪着曹安堂怒吼:“曹安堂,你敢说你是副排以上?”

    “报告,三连四排,排长牺牲,副排长牺牲,其他战士受伤转移,全排应到32人,实到1人,曹安堂自动接任排长,请指示!”

    曹安堂的大声回话,宛若洪钟大吕响彻所有人心扉。

    一个排,三十多人,打到现在只剩下一个。

    别的排还有其他部队调来的人员补充,唯独四排没有,就是因为所有人都感觉没必要补了。可三连四排这个番号,绝对不能撤销。

    至少,曹安堂在这里,他就是四排的人,没有谁能撤销他们为之付出了鲜血的英雄番号!

    三连的老兵心情沉重。

    新来的年轻战士,看着表情刚毅的曹安堂,内心震动不已。

    只有耿连长,做了两次深呼吸,用更大的声音回道:“曹安堂,谁承认你自动接任排长的?”

    “报告,三连四排,全排应到32人,实到1人,请指示。”

    “我问你,是谁承认你自动接任排长的!”

    “报告,是我那倒霉催的王志排长、榆木脑袋的韩东副排长,济南战役中战死的十二名队友,莱芜战役中战死的八名战友,以及现在还躺在战地医院病床上的九名战友,共同承认我曹安堂自动接任三连四排排长。”

    曹安堂这番话一出,气氛顿时变得压抑了许多。

    耿连长脸色阴沉如水。

    好好的一个排,三十多个年轻战士,牺牲的牺牲,受伤的受伤,就剩曹安堂这一个囫囵的了,他实在不想让这最后一个人也看不到胜利。

    “曹安堂,少拿这些在我面前说道。其他队伍就没有牺牲吗。你当不当排长,我说了算。给我退回去!”

    “报告,我不退,请让我参与接下来的突击行动,我保证成功拿下对面炮楼,为总攻争取有利局面。”

    曹安堂大声回应。

    耿连长脸上的表情变幻好几番。

    “谁告诉你,接下来会有突击行动了?就算有突击行动,也轮不到你第一个上。”

    “报告,是对面还没拿下的炮楼,是只剩四十分钟就要发起的总攻,是三连四排全体用鲜血总结出的战斗经验,是没有人比我更能拿下对面炮楼的自信,告诉我,接下来一定会有突击行动。是三排孟成耀武扬威的嚣张样,是二排程大嘴郁闷的那张驴脸,是连长你接二连三的让人往前一步,告诉我,你们抓阄的结果,是我们四排第一个上。是四排敢打敢拼,敢为人先的精神告诉我,我不能退。”

    耿连长一句问话,换来曹安堂一长串的回答。

    有人想笑,有人恼怒,有人震惊,有人心情越发沉重。

    耿连长黑着脸,遇上这么个跟了他三年,从华中到东北,又从东北打到华北的老兵,早就摸透了他的所有战斗指挥路数,连抓阄结果都能让这家伙猜到,真心是无话可说。

    别人还没从刚才那番话语中回过味来,曹安堂微微弯腰,凑到耿连长面前,压低了声音说道:“连长,你不用想着给四排留种,我上战场是打仗的,不是躲后面留种的。打赢了,啥都能留下,打不赢,留啥都没用。你还是连长呢,这点道理,咋还不如我一个小兵看得透?”

    “滚!”

    耿连长怒骂一句,作势抬脚要踢人,曹安堂赶紧后退一步,回归队列。

    仗打到现在,队伍越打越壮大,可曾经一起并肩战斗的老战友却是越打越少。

    曹安堂的那点道理,耿连长怎么可能看不透,他只是单纯想把当年带出来的那些人,再好端端带回去,怎么就那么难呢。

    抬头看着站在最前方的几人,目光扫过那些面孔,耿连长仰头看天,片刻后,震声开口:“三排排长孟成,三排副排长张工,三排士兵李成水、连成根,四排,曹安堂,给你们二十分钟的时间,拿下对面炮楼。拿下了,进城一起喝庆功酒。拿不下,全连跟着你们一起走!程大嘴,给他们上炸药包!”

    话音落下,耿连长啪的下一个敬礼。

    在场全体士兵,立正敬礼。

    耿连长站的笔直,声音洪亮:“三连!”

    三连老兵集体回应:“敢!”

    “三连!”

    “战!”

    “战!”

    “战!”

    声震九霄。

    年轻战士连成根第一次见识到,大三连还有这样特殊的出征场面。

    可问题是……

    “哥,就咱五个人,到底怎么拿下对面炮楼啊?”

    再回到刚才的战壕里,连成根摆弄着手中的炸药包,实在不明白,之前那么多次强攻都没能打掉的炮楼,难道要指望他们五个人把炸药包送进去炸了?

    不等靠近过去,人都变成筛子了,怎么炸?

    曹安堂这时候不再开玩笑了,伸手拍打拍打连成根的肩膀,问道:“会不会爬?”

    “会啊.”

    “怕不怕疼?”

    “不怕。”

    “行,待会儿跟着我,能爬多快爬多快,只要还有口气,就别停下。”

    “就这?”

    “你还想咋?都说了,用命打。带上炸药包,走,咱没多少时间了。”

    曹安堂说着话,抬手将炸药包捆在胸前。

    连成根一脸懵懂的样子,也不敢多问,习惯性就要把炸药包背上,结果没等栓绳带呢,曹安堂大巴掌直接拍他脑门上。

    “说啥你听不懂是不是,看我们咋做就咋做,这炸药包你得抱着,不能背着。让对面认准了你,一个枪子就能送咱一起上天。”

    “哦。”

    “别光哦,你小子给我记住了,爬有个爬的样子,待会儿冲上去,死都不能翻身,只要手还在,脑袋全乎,腿没了也得继续往前爬。记住没?”

    “记住了。”

    连成根懵懵地点头,把炸药包换到胸前,年轻人小身板看着稍显单薄。

    曹安堂皱皱眉头想了想,回手从背包里掏出来个土绿色迷彩军用急救包,包带上“us”那俩大大的英文字母显出来。

    别说连成根瞪大了眼睛,旁边三排排长孟成都两眼放光了。

    曹安堂撇撇嘴:“老孟你看什么看,这是我们四排的东西,没你的份。”

    “连成根还是俺三排的人呢。”

    “等拿下对面炮楼,回去我就和连长说,这小子当四排副排长,你能怎么着。”

    说着话,曹安堂扭头把医药包往连成根怀里一塞。

    “拿着,把这玩意儿背上。挡不住子弹,可要是受伤了,能保你多活一会儿。”

    “哥,这我不要……”

    “让你拿着就拿着,哪那么多废话。你以为我愿意要这破玩意儿呢。这东西晦气,你知不知道。”

    曹安堂这话一出,连成根的脸都不是正色了。

    偏偏曹安堂没看出来似的,一本正经解释:“这是打济南的时候,我捡的。老蒋请老美空投物资,本来是让王耀武多撑一会儿的,结果没几天我们就把济南打下来了。等进城收编的时候,老美的空投才下来。我就捡到个这玩意儿,给我们排长了。”

    一个急救包,从曹安堂手里到了曾经的四排排长手里。

    “打莱芜的时候,我们排长背着这玩意儿牺牲了,东西落副排手里。打淮安的时候,副排牺牲了,这不落我手里了。今天打徐州……”

    说到这,曹安堂扭头看看周围。

    三排排长孟成和剩下两人,再也不看那急救包,加快脚步往阵地前沿走。

    连成根手都是抖的,不知道该不该说一句,他不想要了。

    “行啦,小子,刚才我忽悠那几个货的。放心吧,这是福气。打莱芜的时候,我们排长把这玩意儿给了副排,副排后来变排长。打淮安的时候,副排又把这玩意儿还给我了,你看我现在。你小子要是运气好,回头也能当个三排排长。我说的没错吧,老孟。”

    话说到最后,曹安堂抬头冲前边带路的孟成大声问出这么一句。

    老孟脸色漆黑,头也不回怒骂:“滚蛋,老子不会死的。那小子就算当排长,也是当你们四排排长。”

    “哈哈,只要是排长,几排的都一样。”

    从后方战壕到前沿阵地,短短几百米的路程,连成根就这么看着曹安堂和其他老兵嬉笑怒骂,没有一点要拿命去拼、随时会死的样子,内心担忧也少了许多。

    可等真的到来阵地最前方,看到所有人都严阵以待,死一般的沉寂,让连成根的心再次提了起来。

    五排排长王端农放下望远镜,回头瞧了瞧曹安堂这几人,嘴裂得就像扔进开水里的柿子。

    “咋就你五个?咱总共就一次突袭机会,连长咋想的,就这几个人往上冲,还带着个新兵蛋子,能不能行?”

    王端农看着连成根,那是满心里不痛快。

    五排这么多人在这,不让他们上也就算了,还让个刚从其他连调来的小新兵执行任务,这不是胡闹吗。

    不等三排排长孟成说什么,曹安堂瞪起来牛眼一声闷哼:“老王你别废话,赶紧说说啥情况,只要情况好,我一个人就能行。”

    “曹安堂,能耐的你,你咋不上天啊。”

    话说说的不怎么好听,可王端农还是抬手指向对面。

    二十多米高的炮楼,打到现在也算是千疮百孔了,只要炸塌掉底部小半截,来阵风都能给它吹倒。

    从上到下五个机枪口,三个正对着前面,剩下俩斜对着两侧。

    要想冲过去,从两边迂回着往前,更能成功。

    曹安堂和孟成简单一商量,这边是主战场,目标更大,一旦展开突袭,肯定会被敌人集火。要想成功,必须兵分两路。

    曹安堂带着一人从另一侧展开突袭,两个人目标小,更容易靠近炮楼。

    唯一的问题就是,真要受了伤,可没人会跑那么远去救他们。侥幸没受伤,任务成功了,也会直接暴露在敌人的枪口底下,到时候总攻开始,找都找不到他们,也没人会去找他们。

    “说的跟真的似的,还找我,用得着你们找我吗。老子这次绝对要当第一个进城的。打济南的时候,光给别人扶梯子了。今天好不容易轮到我上场,我也得尝尝扛着枪领头进城的滋味。小子,你跟我走。”

    曹安堂满脸不在乎的表情,朝着连成根挥挥手。

    年轻战士愣愣点头,下意识起身。

    就这一下,曹安堂、孟成、王端农三个人齐刷刷扑过去,一把给他按了下去。

    “臭小子,你不要命啦。趴着,爬着走,懂不懂?”

    三个老兵共同抬手擦了把额头冷汗,随后竟是相视而笑,王端农伸出手,孟成和曹安堂一起跟上。

    三只手叠放在一起,压低了声音的口号传出。

    “三连,战!”

    没有刚才那样的大场面,气势也没有那么宏大,反倒是多了点悲壮。

    王端农第一个抽回手,拿起来旁边的铁皮大喇叭,再也不看曹安堂一眼。

    “滚吧,哪怕让人打死了,也别喊救命,老子不可能去救你的。”

    “我用得着你救?看准了老孟吧,这家伙脸堂发黑,怕是进不了城了。”

    “曹安堂,你再咒老子,我现在就把你扔出去。”

    三个人没一句好话,偏偏听着是那么让人心里舒坦。

    死,谁不怕?

    可怕,就能不死吗?

第二章 一九四八(下)

    “小子,记住。害怕,解决不了任何事情,不能让子弹拐弯,也不能让炮弹哑火。只有不怕,才能活得长久。就算死了,活着的人也能记住咱。”

    顺着战壕往前爬的路上,连成根第一次听到曹安堂正儿八经说出一句话。

    也是这句话,让他终于明白,自从抱住这个炸药包,他就是选了一条可能会牺牲的路。

    后悔吗?

    不知道。

    他只知道这一路往前爬,战壕两侧趴伏着的战士,没有一个不是用崇拜的目光看着他。

    气氛安静肃穆。

    直到一声铁皮喇叭放大了声音的喊话,打破了战场的宁静。

    “对面的人听着,你们没机会赢了,放下武器,举手投降,打开了城门……”

    连成根忍不住回头去看。

    可没等看清啥,就被曹安堂拉了一把。

    “加快速度,拿下炮楼之后,你想看啥,我都让王端农给你演。现在不是时候。”

    阵前招降也不是第一次了,要是对面会投降,也绝对不可能撑到现在。

    王端农的喊话其实只有一个作用,就是把敌人的所有注意力吸引到他们那边。

    无需任何人提醒,战壕里的其他士兵,在喊话声响起的时候,就朝着曹安堂两人相反的方向匍匐过去。

    短短两三分钟时间,等连成根跟着曹安堂来到右侧战壕最前端时,视线里,再也看不到一个战友,唯独剩下对面五百米左右的地方,炮楼的一个机枪口,正对着他们。

    “准备好了吗?待会儿那边枪一响,你就跟着我往前爬。按我刚才说的,不管发生什么事,也别停下,一直爬到炮楼底下,把怀里炸药包塞进去。明白?”

    “明白,哥。”

    连成根点点头,看看怀里的炸药包,又抬头:“哥,我咋觉得腿有点软。”

    “没事,我当初第一次的时候浑身都软,连长一脚把我踹出去,我就光知道往前爬了。别人都完成任务了,我还往前爬。一直爬到敌人战壕里,你猜怎么着。”

    “咋着?”

    “那帮人看我怀里抱着炸药包,吓得扔了枪就跑,老子一个枪子没放,缴了一个小队的械。”

    原本是丢人的事情,从曹安堂嘴里说出来,怎么就成英雄事迹了。

    连成根想笑又不敢笑,使劲憋着,腿不软了,脑子也活络了。

    “哥,你当兵几年了,打过小鬼子没?”

    “哈,小鬼子不行,我刚当兵,他们就投降了。”

    “那连长呢?孟排长他们呢?”

    “不知道。反正我是连长招进队伍来的,老孟他们都比我早,要不然我能是个小兵?不过,小兵也没什么不好的,有句诗不是说位卑未敢忘忧国吗。”

    “啥意思?”

    “意思就是哪怕当个小兵,也能干大事。我想了,等仗打完了,我就回家去,当个小小的民兵排长,带着乡亲打跑了地主老财,人人都过好日子。”

    “哥,你这有点没出息吧。”

    “我没出息?行啊,那小子你想干什么?”

    “俺要当大将军,到处去打胜仗!”

    “能耐的你,先想门念几天书吧,连句诗都不知道,怎么当大将军。你问问谁家大将军不认识字的。”

    连成根憋的脸通红,还想争辩几句。

    砰的一声枪响,让原本稍稍安静点的前沿阵地,彻底炸锅了。

    王端农看了眼手上铁皮喇叭让人打出来的子弹孔,气得狠狠往脚下一摔。

    “你大爷的,给脸不要脸,五排所有人听着,给我打。打他娘的缩乌龟壳里不敢露头!”

    战火爆发得是那么突然。

    连成根还处在懵懂状态,完全不适应情形陡然转变,就被曹安堂一把抓住肩膀。

    “我最后说一遍,往前爬,不管发生什么事情,爬到炮楼底下,把炸药包塞进去就算胜利。”

    “不是,哥,我怎么回来啊?”

    “还回来干什么,炸了炮楼扛枪进城啊。”

    话音落下,没等连成根反应过来,曹安堂已经跃出战壕,四肢着地,好似出笼的兔子,直奔前方炮楼而去。

    年轻的战士可能永远都想不到,他稍稍愣神的这几秒,实际上也是全连其他战士用生命给他创造成功炸掉对面炮楼机会的几秒。

    敌人一枪子打穿王端农手上铁皮喇叭之后,战地最前沿的东翼战壕里,五排所有人开始了悍不畏死的冲锋。对面炮楼上,东侧的那挺机关枪立刻开火,瞬间让这片战场变得如同人间炼狱。

    没有一个人犹豫,全都是闷头往前冲。

    五排所有人硬是用身体,帮着混在他们其中的孟成三人开出来一百多米的血路。

    “撤!”

    一百多米的已经是极限了,继续往前冲,五排这些人一个也别想回来。

    王端农的大声呼喊,让所有站立奔跑的五排战士齐刷刷转身,也是他们的回撤,令孟成那三个不停向前爬的人,变得好像秃头顶上的虱子一样明显。

    就在那挺机关枪的枪口,要对准孟成他们的时候,正前方主阵地喊杀声震天,耿连长带着全连主力在这个微妙的时刻发起了又一轮冲锋。

    炮楼上的机枪手都犹豫了,但也只是犹豫了几秒钟。东侧的机枪继续对准孟成他们进行阻击,剩余四挺机枪枪口喷射出的火舌覆盖了整片正前方主阵地。

    同样是百米左右的冲锋,三连主力后撤,炮楼上的机枪扫射出现了短暂的停顿。

    也是这个时候,连成根那位年轻战士,距离炮楼只剩下了二百米。

    这是连成根参与徐州解放战役之后,距离城门楼最近的一次,也是第一次冲到了这么近的距离,还没一颗子弹落在他的附近。

    他还没熟悉三连的作战作风,甚至这次行动的具体流程他都不清楚,他只知道要抱着炸药包往前爬,却不知道整个三连的希望实际全都落在他这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年轻战士身上。

    枪声短暂停歇的那一刻,他忽然想扭头看看东边,看看孟成他们都爬到了什么地方。

    他想问问,万一孟成他们先爬到了,炸药包一炸,不是也得把他和曹安堂一切给炸在里面吗。

    可惜,没机会将心里的疑问问出来。

    反倒是前方几乎可以算作近在咫尺的炮楼里的敌人一句大声喊话,给了他答案。

    “这里还有两个!”

    他们被发现了。

    孟成三人、五排战士、全连主力的舍命冲锋,吸引走了火力,最终也只是让曹安堂和连成根来到了距离炮楼不足二百米的地方。

    连成根能听到敌人的呼喊,甚至连机枪子弹上膛的声音都能听得无比清晰。

    当然,听得最清楚的,还是曹安堂的喊话。

    “爬!办不成事,老子活剐了你!”

    伴随着这句话,连成根就看到在他前方几十米外,明明已经无限接近炮楼的曹安堂,突然放弃了直线前行,而是兜着圈子,画出来个弧线,从西边往东边斜刺里前冲过去。

    他发誓,他一辈子都没看见过爬的那么快的人。

    这时候,枪声又响了。

    分不清是几挺机枪,总之就是连成线的子弹兜着曹安堂的屁股追上去,追过了头之后又迎着脑袋扫回来。

    之后发生了什么,连成根已经看不见了。

    他只会往前爬,也必须往前爬,曹安堂又给他争取了时间。

    争取到让他爬进炮楼底部五十米的范围内,所有机枪都对他失去了射击角度。

    “刚才那个人?”

    “这边这个还活着呢。”

    “别管那个了,快下去,快下去!”

    炮楼里敌人惊恐的呼喊,让连成根只觉得浑身热血一股脑冲到头顶上。

    多长时间了,就是这个小小的炮楼,伤了他多少战友。

    现在,这一刻,他要把这里彻底炸掉,为战友们打开一条通向胜利的道路。

    就剩下几十米了,那炮楼底下被之前炮火轰开的缺口就在眼前,他只要……

    砰!

    伴随着一声枪响,连成根就感觉有什么东西狠狠扎了下他的肩膀,又扎了他的后背,疼得他两眼发黑,根本看不清对面的炮楼缺口。又是一连串子弹打在地面上,飞扬起来的尘土一股脑钻进连成根的口鼻,让他根本无法呼吸。

    他想翻个身,想面朝着天空,吸一口新鲜空气。

    但不等真的把翻身动作做出来,记忆中的声音再次回荡于脑海。

    趴着!

    死都不能翻身!

    只要有口气,就继续往前爬!

    那一刻连成根感觉浑身上下又有了无穷的力量,手脚并用再度向前爬动出去。

    然而,同样是在这一刻,前方的炮楼缺口里伸出来一支黑黝黝的枪口。

    敌人没有坐以待毙,而是派人冲了下来。

    连成根只来得及转动个方向,避开脑袋,整个后背上就传来钻心刺骨的疼痛。

    “哥,我爬不动了,真的爬不动了。”

    连成根一只手无力地伸出去,不停扒动地面。

    对面的敌人不会听到他说什么,只会认准他那低垂下去的脑袋,再次举起枪口。

    眼看下一刻,年轻战士的性命就要彻底葬送在这里,突然,一颗手榴弹斜刺里飞过来,顺着炮楼的缺口钻了进去,正正砸在那只持枪的手上。

    随后便是爬的比兔子还快的曹安堂,贴着炮楼墙根转个小半圈回来,纵身一跃,一把抓住连成根的衣服,使出吃奶的力气拖着人往满是弹痕的掩体里钻。

    当曹安堂好不容易将连成根推上一米高的掩体沙袋时,后方爆炸产生的巨大气浪,直接把他们两人都给掀翻了过去。

    炮楼炸了。

    阻挡在进城路上的最后一道障碍消于无形。

    总攻的号角吹响,徐州城外,四面八方涌现出无数英勇的解放战士,发动最后的冲锋。

    到处都是喊杀的声音,鲜艳的红旗树立在城墙上方。

    那鲜红似血的颜色,让满脑子都是浆糊的曹安堂,眼中终于恢复一丝清明,忍不住喃喃自语:“又不是第一个进城的,这都是命啊。”

    就在刚刚,他拼上自己这条命,使出所有力气吸引着炮楼上的枪火,给连成根创造炸炮楼的机会。谁能想得到,只是两颗子弹在他腿上造成了贯穿伤之后,敌人就再也没去管他,反而是集中精力去对付连成根了。

    不管怎样,这都是炸掉炮楼的绝佳机会。

    曹安堂硬是忍者腿上的伤痛,将炸药包安放在合适的位置,然后准备寻找掩体躲藏的时候,看到了已经身中数枪的连成根。

    他没那么多时间去思考,下意识扯出来颗手榴弹,连引线都来不及拉当砖头用的砸进了炮楼缺口里。

    给连成根挡下来那致命一枪的同时,也成功让炮楼里的敌人没有一个跑出来。

    此刻躺在这无人问津的战壕里,还在乎是不是第一个进城的干什么,活着,那就是最好的结果了。

    “连成根,怎么样,还撑不撑得住?”

    曹安堂使着身上最后一点力气,翻身坐起,打算把还趴在地上的连成根给拽起来。

    可这一拽,那大片的热血直接沾满他的双手。

    压根就数不清连成根后背上到底有多少个弹孔。

    到了这时候,那年轻战士还有意识,竟然还仰头看着曹安堂露出来个艰难的憨笑:“哥,俺没翻身,死都没……”

    “啊!”

    曹安堂慌了。

    抱着连成根使劲摇晃两下,大骂着让那小子别睡,扭头又去翻找之前送给这年轻战士的急救包。

    本应该背在背上的急救包,在刚才连成根中弹的时候,就已经遗落在战场上。

    曹安堂拖着受伤的腿,爬行出去好远才从一片废墟瓦砾当中,翻找出来救命的东西。可就那么短短十几米回去的路程对于此刻的他而言,简直比登上世界上最高的山峰还要困难。

    右腿小腿上的伤口还在血流不止,抽走他身上的力气,也抽走他的生命力。

    “连成根,你小子给我撑着点,我这就给你止血。四排的副排长,你还没当上呢!”

    曹安堂的呼喊声,越发的低不可闻。

    他明明可以将急救包用在自己的身上,止住受伤伤口还在不断流淌的血液,却坚持着要把这东西给连成根送去,强行爬动牵扯得伤口血流更快。

    如果情况继续这么持续下去,最终的结果只能是他和连成根一起,死在这没有任何战友路过的地方。

    而上天无绝人之路。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临近,紧接着曹安堂就听到了一声,这辈子听到的所有声音里,最悦耳动听的一声呼喊。

    “这里还有伤员,快,来个担架!”

    城墙上的火光照亮了昏暗的夜空,一双轻柔的手托起来曹安堂昏沉沉的脑袋,那张白净的少女面庞,带着满满的关切。

    “同志,你伤到哪了,我给你处理。再坚持一下,马上就有担架过来带你下去。”

    曹安堂来不及去品味这关切的话语,听上去是有多么甜美了,颤颤巍巍伸出手,指着不远处的沙袋掩体。

    “救、先救我战友。”

    女医务兵轻轻发下曹安堂,快步跑到掩体旁边,惊叫一声,便是毫不犹豫扭头招呼快速赶来的担架先救重伤员。

    看着连成根躺在担架上被人急匆匆送去后方,曹安堂的心彻底放松下来,只感觉全身上下说不出的疲倦,只想就这么好好睡一觉,再也不去想任何事情。

    偏偏就这么一点点的小愿望,都有人不同意他去实现。

    “同志,你别睡,坚持住。哎?急救包!你别动,我先给你止血。”

    年轻的女医务兵顺手抢过曹安堂手里的东西,手法熟练的清创、止血、包扎。

    曹安堂几次抬手想要制止,最后却是只能蠕动着嘴唇,喃喃出一句话:“咋给用了。你用了这玩意儿,俺还咋当排长往下传啊……”

第三章 一九四九(上)

    1949年秋。

    菏泽曹县的乡间土路上,一辆运送退伍伤员的卡车轰隆隆向前开着。

    车后斗里,蹲坐着的曹安堂两只手不停来回搓动,时不时抬头看一眼后斗另一个角上,一袭白衣半蹲着的年轻女医务兵,整张脸憋得比洗剥干净的胡萝卜还红。

    旁边早有人看出来其中猫腻,满脸络腮胡的五连伤员陈广志,悄默声地绕道曹安堂身后,猛的按住曹安堂肩膀往前一推。

    陈广志是投弹手,这右手手臂的力量,据说是扔出去个小马驹都没问题,这时推一把曹安堂,用的力道不大,但也能让他一股脑冲着医务兵那边翻滚过去。

    这满车十几名伤员,那都是一个病号房子里住了小半年的病友,谁不知道曹安堂早就将那梁护士当成了心尖上的人,一个个不管是吊着胳膊还是拄着拐杖,全都趁着曹安堂翻滚的功夫,退开到远处。

    哗啦一声,那一男一女撞在一起,哄笑声满车。

    陈广志大嗓门,当时就嚷嚷开:“俺老家有句话可说了,这天雷滚一滚,地界猫发春,男女凑一凑,两口子中间捆。”

    “捆喽。”

    “捆起来喽。”

    起哄的声音到处是,还真有举着白布条绷带,恨不能赶紧把曹安堂和梁怡小护士捆在一起的。

    想那曹安堂,也是多少次死亡线上摸爬滚打出来的人,扛着炸药包冲炮楼都没见他多么紧张,这时候手忙脚乱的扶住梁怡,两只手都不像他自己的,完全不知道该放在哪,脸红脖子粗的扭头一声喊:“都胡咧咧啥呢,来,我看谁敢来捆我,来,试试!”

    要说曹安堂之前在战场上,冲着几个新兵蛋子这么态度,也很有威严。

    可这一车十几号人,哪个不是和他一样的老油子,论起来,也就他是个连副排长最后都没认定的小兵,这级别低着呢。

    陈广志两边络腮胡子颤了颤,瞪起来牛眼:“你小子想造反啊。来,都给我上,给他捆了。”

    话是这么说,谁都知道是开玩笑。

    可这帮粗老兵忘了,人家年轻姑娘能不能开得起这些个玩笑。

    好不容易把小白帽子重新戴好的梁怡,也是臊得满脸通红,小白布鞋踩着铁皮跺两脚,原地转圈,也不知道该躲到哪去,最后急得直接一伸手从腰里掏出来个物件,高高举向天空。

    “都不准笑了。”

    就这一句话,确实没人笑了。

    以前看梁护士不是掏出来听诊器,就是拿出来药瓶子,这破天荒头一遭见到这姑娘举起来一把勃朗宁。

    那明显没练过几天的举枪把式,谁敢保证再笑一声的话,惹急了小丫头,不会让他们冤着见阎王去。

    梁怡见没人说话了,脸色恢复过来,这才紧忙把枪收回去,弯下腰第一时间就是去查看曹安堂腿上的伤。

    一边检查,还一边头也不抬地说:“临出来前首长说了,让俺看住了你们,也保护着你们。之前就有那不听话的,半路上逃跑,又回了队伍里的。你说说你们,不能消停点吗,都受了重伤,不养个两三年那都别想恢复。还瞎闹腾,这回家路上要是伤着了,我咋跟首长交代。尤其是你陈广志,你胳膊不要了啊,能给你接上知道废了多大事吗,你还乱活动。”

    被点名的陈广志脸上挂不住了。

    “这条扔手榴弹的胳膊,不就是让枪子穿出来好几个窟窿吗,那都给接上了,咋不能用,咋……咋,你就梁护士你说啥都对。”

    梁怡一眼瞪过去,拍了拍身边的医药箱,陈广志立马认怂。

    没法子,这小护士的医药箱就是百宝箱,逢谁疼得死去活来的时候,人家一开医药箱子,总能给缓解疼痛。

    能让这老陈消停下去的,估计除了他连长,也就是这小梁护士了。

    旁边有人想笑,梁怡好不容易抓住这么个机会,哪能不赶紧树立自己的威信,送伤员的工作不好做,你可不知道这帮老兵上战场那么多年,再回家是个什么状态。

    “笑,小毛子你还敢笑了。不怕脖子上的伤口再撑开了,说话漏风啊。”

    “还有你韩当,别低头,挺直了腰板坐着。不怕落下驼背的毛病,你就一直低着头。”

    说完这个说那个,梁怡真是眨眼功夫就掌控了局面,前头开车的通讯兵也乐得回头,从玻璃处往这看个热闹。

    送了那么多趟老兵回家,也就是这小梁护士能镇得住场面。

    然而,一切气势都随着梁怡的目光转动到曹安堂身上被打破。

    “曹安堂,你没事吧。有没有伤着哪,快坐好,我再看看你的骨头有没有错位。”

    那柔得像水一样的关切声音,弄得曹安堂心里酥麻麻的,可也弄得所有人酸溜溜不是个滋味。

    陈广志那大嘴巴憋不住话,往前凑凑身子,开口就问:“梁护士,咱都是伤员,你咋就对曹安堂这么好。”

    “对他好那是有原因的,要不是……哎,曹安堂你拉我干什么。”

    梁怡似乎想说几句,却被曹安堂一把拉住。

    两个人片刻的眼神对视,曹安堂目光中不带丝毫其他感情的坚定,让梁怡再也张不开嘴。

    一群人来自不同的连队,也不太清楚过往的事情。

    总觉得曹安堂肯定是做了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可这又不说,挠的人心里痒痒的。

    挺欢乐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压抑了许多。

    还是曹安堂主动开口,打破沉默:“有啥大事啊。不就是老天爷想让我当大将军,我不信那个邪,非得回家种地去吗。再说了,你们见过谁家大将军连走道都走不利索的。”

    说着话,把那条受伤的腿往上抬了抬。

    动作幅度不大,可也不知道使了多大的力气,让他脸上青筋都显出来几根。

    “唉,闹心。不说这些了。说说高兴的,梁护士你送完俺这帮大老粗之后,要去哪啊?”

    曹安堂转移话题。

    梁怡深吸了一口气,也不再纠结那些不开心的事情,笑盈盈说道:“送你们回家,我也要回家。”

    “梁护士,你的家在哪?”

    “我的家在禹县,那是一个美丽的地方,传说古代的治水大帝禹就是在那里建立的大夏王朝,把整个县都治理的风调雨顺,从来不会受天灾,人人都能吃饱穿暖。”

    任何人在说到自己家乡的时候,都会下意识地将家乡描绘成无比美好的地方。

    一车人听着梁怡的描述,回忆着自己家乡的美好,也享受着这难得的安宁。

    但是……

    “回家看一眼,我就要再回前线。你们不能上战场了,我还可以,我还要为新中国的成立贡献自己一份力量。”

    年轻的小护士眼中充满了憧憬,话说完,又猛然意识到不对劲,扭头看到身边一片些许黯然的目光,急忙捂住嘴。

    “对不起,我,我说错话了。”

    对于这些因伤退伍的士兵而言,不能再回到战场上,不能为全中国的解放、新中国的成立贡献出力量,那是一件很闹心的事情。

    “不对,谁说不能上战场,就不能给新中国成立做贡献了。”

    曹安堂抬头展现出明媚的笑容,说:“哪怕是回家种地,我们也能做贡献,那些还在战场上拼搏的战友就是吃我们种出来的粮食,吃饱了,好打胜仗。”

    “对,咱不能上战场,就让咱种出来的粮食上战场。”

    单纯的人总能很快从忧伤的情绪中走出来,曹安堂鼓动人心的一句话,让大家重燃对生活的希望,连沿路出来的秋风都让人感觉无比舒爽。

    “快到我家了,今天大家都别走,全到我家来吃饭。我三爷爷以前是在京城皇宫里当御厨的,我四叔和堂弟都得了三爷爷的真传,哪怕做个窝头也能让你们吃出来山珍海味的味。”

    “曹安堂你就吹吧,窝头要是能有味,咱恨不能天天啃。”

    笑声再次传扬开来。

    大卡车也终于在一条乡间土路的路口停了下来。

    一摞摞捆扎起来的玉米棒子秸秆凌乱堆在地头上,两个裤子都没穿的半大小屁孩,还在满地扒拉遗落的棒子粒,听到那轰隆隆的发动机轰鸣,惊得抬起头四只眼睛直勾勾看过来。

    咔嚓一声,卡车的副驾驶车门打开,精神奕奕的运输兵小跑着来到车屁股后面,打开后斗栓子,大喊道:“曹安堂,下车吧。”

    到家了。

    说了一路,想了一路,这一刻真正到家。

    曹安堂的心猛然间紧张起来。

    当年走时,是让耿连长给挑走的,两个姐姐早就嫁了出去,家里近亲便没了别人。拎着一件棉袄两条棉裤就上战场了,犹记得耿连长当时还说,跟着他打仗就别想什么回家的事。

    上战场的人哪有福分回家。

    谁知道,他曹安堂就有这样的福分呢。

    慢慢起身,拄着单拐的手微微有些颤抖。

    这时候,一双轻柔的手臂落在他的手背上,让他紧张的心瞬间又平静许多。

    曹安堂咧嘴一笑:“梁护士,俺没事。说好了,今个儿大家都别走。我……大不了我亲自给你们做饭。我家老宅子地窖里还有酒呢。”

    没人不想回家,可离家久了的人,想家越心切,回家越胆怯。

    曹安堂轻轻挣开梁护士的手,一瘸一拐走到后斗篷子边,撑着边缘的栏杆,放眼看出去。

    就那一瞬间,什么胆怯、害怕的,全都见鬼去吧。

    扔了拐杖,纵身往下一跳。

    梁护士紧张地大喊:“曹安堂,你慢点。”

    “没事,梁护士,我这身轻如燕呢。”

    踩在故乡的土地上,曹安堂的笑容那是由内而外抒发,扭头看见路口两个光屁股半大小孩,一张嘴裂得更开。

    “黑蛋!你个小崽子,这都快三年了也没见你长,咋还比以前更黑了。还有你二愣子,傻不傻,知不知道叫我啥。都过来,给你叔拎东西!”

    曹安堂很庆幸,当兵三年再回来,还能认得出村里的人。

    可黑蛋和二愣子,远没他想象的那么亲,愣愣看着他好一会儿,齐刷刷扭头,四条小短腿倒腾着,撒丫子就往村里方向跑,一边跑还一边喊:“当兵的来了,当兵的来帮咱打土匪啦!”

    曹安堂懵了。

    这一车人探着头往外看也懵了。

    陈广志抹了把脸上的胡子,忍不住问一句:“曹安堂,你村里小崽子是咋回事,啥就帮他打土匪啊。我咋觉得他们把咱当土匪了。”

    “我哪知道。”

    曹安堂一脸郁闷。

    咱不算衣锦还乡吧,那也好歹是个荣归故里,没人敲锣打鼓迎接着也就算了,怎么能见了他就跑。

    没等想个明白,进村的土路上异变突生,土路边的干草沟里,蹭的下跳出来俩壮汉,人手一个拎住黑蛋和二愣子,冲着这边就过来了。

    距离拉近,看清楚俩壮汉背上背着的土猎枪,曹安堂的脸色瞬间变得凝重起来。

    “情况不对。兄弟们都防着点,小袁,上前头看看咱有多少枪。梁护士,你在车上,千万别下来。”

    话不必多说,只听曹安堂的语气,众人也知道事情不对劲了。

    那运输兵小袁绕到卡车另一侧,急忙给司机示警。

    这边十几号退伍伤员,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一窝蜂跳出车外。

    对面已经走到近前的俩壮汉愣了下,等看清这边都是些什么样的人,登时咧嘴大笑起来。

    “我当是什么当兵的呢,闹了半天就是帮老弱病残啊。干什么的?没事就赶紧滚蛋,这地方归我们阎王寨许阎王……”

    “许你大爷!”

    曹安堂瞪起来牛眼,懒得听那些废话。

    这眼前什么情况,还看不清楚吗,有那不开眼的土匪,跑到这来,霸占他家的村子。

    哪怕一条腿受了伤,这行动速度之快也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冲上去就是一拳砸在说话那人的鼻梁上。

    只砸的这位满脑到金灿灿星光,腾腾腾后退好几步,跌坐在地上。

    旁边那个回头看着同伴让人一拳撂倒,愣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刚从背后把土猎枪拽到胸前,就感觉什么东西嗡的一声飞过来,直接拍中他的脸盘子。

    叮当当一声脆响,铝制军水壶和这人一起摔在地上。

    曹安堂回头冲陈广志竖个大拇指:“谢了啊,老陈。”

    “谢啥,也就没个手榴弹在手里,要不然这俩小子我一锅烩了。”

    曹安堂撇撇嘴,心说真给你个手榴弹,这些人都得让你给烩了。

    话不多说,眼看着刚才让他一拳撂倒的那个扭头往村子里跑,他这边拽过来昏过去那小子的土猎枪,端起来,瞄准。

    “别开枪!”

    一只手斜刺里伸过来压住了曹安堂的枪口,曹安堂带着疑惑目光看向身边。

    “赵政委,你这?”

    “村子里应该还有不少群众,敌人数量不明,这时候贸然开枪激化矛盾,很容易让那些土匪做出伤害群众的事情。让那小子去报信,这一个留下来做人质,等着他们出来谈判。”

    赵政委说着话,转身看向身后,微一沉吟,迅速开始做安排。

    “同志们,这是我们退伍之后,又一次集体遇到战斗情况。现在大家临时听我指挥,检查装备。”

    说是检查装备,可哪有什么好检查的。

    都是伤员,退伍回家也不可能带着枪回来,要不然陈广志刚才也不至于把喝水的水壶给扔出去了。

    小袁从驾驶室里找出来四杆三八大盖,子弹二十发,手榴弹两枚。

    梁护士把她那把勃朗宁递到赵政委面前,赵政委根本没接,反倒是推着梁怡回到车上。

    “小袁,你们两个保护梁护士,带上不能战斗的同志,立刻开车离开,在两公里外待命。如果一个小时内没看见我们,立刻去最近的镇上找民兵连过来剿匪。”

    “不,赵政委,我们才是应该留下的人。”

    “不行,你们两个的任务不是战斗。听命令,立刻开车走。你们不走,我们连请求支援的退路都没有。”

    赵政委的话还是有分量的,小袁不敢违抗命令,留下所有武器装备,喊上司机开车离开。

    赵政委回头看看身边,十四个伤员,五杆枪、两颗手榴弹,这样去对付未知数量的土匪,还真是任务艰巨啊。

    “曹安堂,还有没有其他进村的路?眼下这情况,我们必须兵分两路,一路潜伏进村子里,趁着土匪派人出来和我们谈判的时候,探查清楚村子里面的情况。”

    听到这话,曹安堂根本不用多想,抬手指指东方。

    “穿过那片果树林,有条小路进村子。我带、不对,赵政委,你也赶紧带兄弟们走吧,这是我家的事。你们……”

    “什么你家的事,土匪占了村子,那是群众的祸事,群众的祸事就是国家的祸事,我们做党员的怎么可能不管群众,不管国家。这俩小孩听不听你的话,能不能带路?”

    赵政委真的是无人可用,手底下一群老弱残兵,熟悉道路的还只有曹安堂一个,偏偏曹安堂必须正面对敌,好让他分清楚敌我形势。

    最后这带一队人后方潜伏的任务,竟然还要希冀着两个没穿裤子的半大孩子。

    曹安堂也感觉崩溃。

    谁知黑蛋一仰头:“俺能带路,俺知道谁家有土匪。俺还和二愣子看见过他们放炮的地方在哪。”

    “炮?土匪还有炮呢?”

    “有,就是那个筒子往地下一竖。嘭!可响的那种。”

    黑蛋的描述,让众人的脸色再次变得凝重许多,这土匪的火力比他们想象中的要强不少。

    必须智取,不能力敌。

    赵政委略一沉吟,抬头喊道:“能跑的都出来。”

    顿时有九人出列。

    “陈广志、曹安堂你们两个留下,剩下七个人,带着四把枪,和这俩小孩潜伏进村子。记住,首要任务摸清楚敌人的聚集点,其次是取得村子里群众的支持和帮助,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能和敌人硬碰硬。最重要的是,一定不能让这俩孩子受到伤害,明白没有。”

    “明白!”

    都是老兵了,用不着太多的吩咐。

    众人稍作准备,随后就在黑蛋的带领下,绕着圈子去了村东头的果树林。

    等赵政委再回头看向身边,真的是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

    剩下七个人,拄着双拐的吴成敏和坐在轮车上的于坤已经不能算是战力,双眼失明的李大柱和耳朵听不见了的张成恐怕连真实情况都不是很清楚。

    曹安堂和陈广志稍微好点,而赵政委本人只剩下三根手指的一条手臂,哪怕给他一把枪都未必能击杀敌人。

    这可如何是好。

    “吴成敏、于坤,去南边草垛埋伏,拿好了这把猎枪,听我命令行事。李大柱、张成去北边,这颗手榴弹给你们,必要时候,不用顾忌误伤,让敌人有来无回。”

    安排好了其他人,赵政委示意陈广志拿好了最后一颗手榴弹,自己则是手脚并用捆扎起来几根棒子秸秆握在手上。

    “这也就是我的刀没了,要不然,来多少我都不怕。曹安堂,这里你的战力最全,待会儿真要打起来,第一时间就是抢武器。明白吗。”

    “明白!”

    当一切根本不怎么妥当的安排,全部安排妥当,村头土路上乌泱泱一片将近二十号人气势汹汹冲了出来。

    曹安堂赶紧将晕过去的那个土匪喽拖到脚底下,随便捡了块边角锋利的石头,对准了那家伙的脑袋。

第四章 一九四九(下)

    二百来米的乡间小路,走也用不了多长时间,很明显就能看到那些精壮土匪从最开始的如临大敌、无比紧张,到后来走路速度越来越慢,脸上的表情也无比复杂。

    当最终双方之间只剩二十多米的时候,领头那人停下脚步,歪着脑袋从上到下仔仔细细打量着赵政委三人,紧接着噗嗤一声笑了。

    “龟儿子娘皮三,这他娘滴就是你说的剿匪大部队?仨歪瓜裂枣就给你吓的尿裤子了,不怕大当家的今晚上拿你当下酒菜吗。”

    “二当家的,我没骗你,他们刚才人多着咧,可能是看你出来,都跑了。”

    “跑你个娘希匹,滚蛋!”

    这二当家的一脚踹开小喽,独自上前几步,歪着脑袋又打量打量眼前三人,目光最后落在还昏在地上的那位身上,目光中少了一些不屑,很是江湖好汉一样拱了拱手。

    “兄弟,当兵的?”

    “是!”

    “行,当兵的打成你们三位这样,那也算是好汉。多余的话不说,俺自报家门,我是阎王寨许阎王手下排行老二王老虎。从上个月开始,这祝口村就是俺们许阎王的地界了。村子里五百多号阎王兄弟,也不怕谁来剿匪。你要是来招安的,带着啥文书,让我们兄弟人人有官坐,俺们也愿意。我说的,也是我们大当家的意思。回去告诉你们当官的,想清楚了再派人来。现在,把我兄弟放了!”

    这王老虎上下嘴皮一碰,说得他身后一群小弟都昂着头很风光的样子。

    赵政委突然笑了,不留痕迹地和曹安堂眼神交流片刻,晃了晃手里的棒子秸秆笑道:“我不管你王老虎还是李老虎的。四八年济南战役之后,聊城菏泽接连解放,行军沿途剿匪无数,投降的投降,散伙的散伙,成规模的土匪团伙一个不留,能让你们凑起来二三十口子人,那就是奇迹。让你们的人放下武器,全部走出村子,等待接受附近民兵连的改编,还有条活路。负隅顽抗只会让你们后悔终生。还五百号兄弟,这整个村子都没有五百人,怎么养你们这些个闲嘴吃干饭的。”

    赵政委一番话点破真相,那王老虎脸上当时就挂不住了。

    “娘希匹的,老子说有那就是有。再不滚蛋,弄死你们都没人管!都给我上家伙!”

    一句话,后面二十号人齐刷刷上前一步。

    要是普通人看到这场面,八成得吓得站立不住。

    可赵政委、曹安堂他们那都是枪林弹雨里走过,从死人堆爬出来的,什么大场面没见过。再说了,这二十号人,手里有枪的不到半数,啥型号的都有,能不能开都是个未知数。剩下那些也只是拎着镰刀锄头,吓唬吓唬人还行。

    “再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放了我们兄弟,赶紧滚蛋,要不然我喊一嗓子,村子里的兄弟出来了,一人一口唾沫都淹死你们!”

    王老虎色厉内荏,实际上心底也害怕在这动刀动枪的,以前也是抢劫拦路杀人他们没含糊过,但遇上正规军从来不敢动一下。

    只因为真要是打死了一个当兵的,他们谁都别想好过。

    气氛有些剑拔弩张。

    赵政委还是保持着微笑,手里的“秸秆刀”敲打敲打地面,向前迈出半步。

    与此同时,曹安堂接收到暗示,抬手一指土匪人群。

    “小栓子,你小子还认不认识我!”

    自打刚才,曹安堂就打量出来的这些人,一下子从人群里认出来个熟悉的面孔,正是小时候总跟在他屁股后头乱窜的小栓子。

    村里的人都能让这帮土匪拉出来壮声势了,他们怎么可能有太多人。

    刚刚通过眼神和赵政委交流,各种信息判断出,敌人力量不是很强,这才让他们有了底气。

    现在就需要来个最终的确认。

    被点名的小栓子浑身打个冷颤,瞪大了眼睛看了曹安堂好一会儿。

    “你、你是安堂哥?”

    “废话,就是老子。你小子当土匪了?信不信我打断你的腿!”

    “安堂哥,俺是被迫的,他们来了二十几号人霸占了徐老财的房子,还打死了三爷爷,俺们都不敢……”

    小栓子这一开口,直接把村子里的情况透露个一干二净。

    那王老虎恨得咬牙切齿,怒吼着:“让这小子闭嘴!”

    这时候,赵政委再次上前两步,距离王老虎也不过是三步之遥,用更大的声音喊道:“王老虎!”

    “啊?”

    “我现在告诉你,你们已经被包围了,剿匪的队伍已经进了村。在这里也有队伍埋伏,随时歼灭你们。信不信我一声令下,枪炮齐鸣。不想死,就放下武器。”

    “我信你个鬼。”

    “不信,你看你身后。”

    紧张到极点的王老虎下意识回头,连带着那些土匪喽都扭头看向身后。

    说时迟那时快,一把“秸秆刀”带着呼呼风声,啪的一下狠狠抽在王老虎的脖子上。

    三步的距离,赵政委一步就垮了过去。

    出手之后,就没停过,反手“力劈华山”,正手“秋风扫落叶”,再反手“泰山压顶”,一招招快得好似风一样,全都是照着王老虎的脑袋上招呼。

    秸秆刀不是真的刀,可那干巴巴的叶子边也快能比得上小刀片锋利了,王老虎就感觉满头满脸都是火辣辣的疼,稍不留神让赵政委一脚踹在后腰上趴跪在地,背上扛着的大环刀直接让赵政委抽走,刀刃架在他的脖子上。

    变故发生的太快了,王老虎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那些小喽更是没来及回转脑袋。

    赵政委踩住了王老虎,随即大喊一声:“你们被包围了,放下武器投降!”

    随着这句话,路两边草垛子倾倒一大片,紧接着就是一声枪响。

    吴成敏扔下双拐,坐在地上朝天开了一枪。

    于坤扯着嗓子大喊:“兄弟们,冲啊!”

    李大柱、张成一边搅得草垛子乱晃好像有无数人往外冲,还一边呼应着大声呐喊:“杀!”

    那二十号小喽,人人都是双腿打颤,刚刚被曹安堂点名的小栓子直接把手里镰刀往地下一扔,抱头趴在那。

    “别杀我,我是良民!”

    有这一个,就有第二个。

    四五个人趴在了地上,剩下那些哪怕手里有枪都不敢放一下,扭头便朝村子里跑。

    “快去报告大当家的,剿匪的真来了。”

    呼啦啦一群人甩开两条腿想要奔命。

    可有样东西比他们的腿还快,早就按奈不住的陈广志猛的一挥手臂。

    拉开了引线的手榴弹挂着白烟冲飞出去,越过众多土匪的脑袋,落在他们前行的路上。

    陈广志没想炸死谁,就是用这颗手榴弹阻挡住土匪回村。

    这些让解放军打散了、打怕了,好不容易又重新聚在一起的乌合之众,欺负欺负寻常百姓还行,遇上真刀真枪,一个个只有抱头逃命的份。

    一颗手榴弹震趴下几个,剩下那些跳进路两旁的干草沟,什么大当家、二当家的都不管了,只想保住自己的小命。

    可他们这次是想跑都跑不了。

    曹安堂和陈广志冲上前,抢下来几个趴地上土匪身上的枪,冲着路两边就是一梭子打出去。

    “投降不杀,优待俘虏!”

    就这一声喊话,那些还没跑多远的土匪小喽,有一个算一个,全都趴在了地上。

    与此同时,村里传来枪声。

    赵政委脚下用力,再次踩趴下想挣扎起身的王老虎,大声喊道:“找东西,快把这些人都捆了,进村支援。”

    打仗没用多长时间,捆人倒是废了不少功夫,还好所有人都被缴了械,在枪口下更是不敢反抗。

    等最终场面平静,看清楚“剿匪队伍”到底是什么样之后,王老虎仰着头看天:“想我阎王寨二当家,刀光剑影里走,枪林弹雨里来,到最后让一群老弱……”

    “再废话,我让你现在就去见阎王!”

    曹安堂上去一拳头把王老虎后面的话给硬生生打回去,转身从地上拎起来个人。

    “小栓子,说,村里现在什么情况。”

    “安堂哥,村里没几个土匪了,全都在徐老财家里,那个许阎王把徐老财全家都看起来了,说是要当人质。”

    “别人呢?”

    “各家都在各家待着,平常也不敢出门,都没事。就是、就是三爷爷让他们给打死了……”

    小栓子痛哭流涕。

    曹安堂气得恨不得一巴掌抽死这小子,三爷爷那也算是祝口村的老长辈了,让土匪打死了,这小子竟然还敢跟着土匪做事。

    “别他娘滴嚎了,带路,进村!”

    一脚把小栓子踹到最前面,拿枪驱赶着所有土匪,向村里进发。

    到村口的时候,远远就能看到光屁股的黑蛋一路小跑着冲过来,抬头看见眼前的阵仗明显楞了一下,紧接着就是拍手欢呼:“好哎,安堂哥带人剿匪啦,许阎王要被打死啦。”

    一半大孩子哪懂得刚才的情况有多么凶险,也不会理解此刻远远不是最安全的时候。

    之前从村东头绕进村子的七人队伍已经成功控制了土匪的“军火库”,当然,如果说两匹马、三头骡子,外加不知道还能不能用的十几把枪杆子可以算是军火库的话。

    此刻人人手里一杆枪,底气十足,也是直接把徐老财的大宅院正门给包围起来。

    门是开着的,可院子里影背墙前面,一看上去也就十七八岁的年轻姑娘,让人给捆在了椅子上,腰里挂着两颗手榴弹,接出去的引线一直延伸到堂屋的窗口里面。

    “赵政委,我们刚才侦查过了,堂屋里三个土匪,他们那个许阎王就在其中。后院里还关着一大家子人,听说是什么徐老财一大家子。咱要是能冲破后门,救下那一大家子人肯定没问题,可这个姑娘怕是要有危险。”

    有人汇报了情况。

    赵政委深吸一口气,思考着对策,那小栓子突然凑上来,急声喊道:“徐老财也不是个好东西,不用管他一家子,死了才好。先把长秀救下来,长秀是无辜的啊。”

    “你给我滚蛋,那边蹲着去!”

    曹安堂越看小栓子心里越来气,再次一脚把人踹走,眉头拧成个川字,轻声说道:“赵政委,那徐老财是俺村里的地主,没干过什么恶事吧,也没干过什么好事。这捆着的姑娘叫长秀,是他家从外面买来的童养媳。你看这?”

    赵政委摆摆手,沉声道:“不管是不是地主,咱既然来了,那就都得救。土匪恶霸和地主富农还是有区别的,绝对不能一棍子打死。陈广志,你带着几个人去后面,只要听到枪声,立马冲后门救人。后院里没有了其他土匪,这对咱来说是有利局面。至于这边……”

    赵政委说到这,低头看看自己只剩三根手指的手,无奈叹了口气,回头看向身后众人,问道:“咱这里,谁的枪法最好?”

    话音刚落,李大柱举起手就大喊一声:“张成的枪法好,他是俺们连的狙击手,要不是敌人轰炸震聋了耳朵,俺们连长也不愿让他退伍。”

    众人齐刷刷看向张成,这有些憨厚的战士,显得很是茫然,直到大家连说带比划,才让他明白是什么意思。

    “张成,这十几米的距离,能不能打断手榴弹的引线?”

    赵政委问枪法,存的就是这么个心思,只要一枪打断了接出去的引线,保证让那什么许阎王毫无依仗。

    张成明白是明白了,可接连把众人手中的枪拿来试了一个遍之后,无奈地摇摇头:“报告赵政委,不行,枪不行。土猎枪就不说了,一枪出去,没等打断引线,先把人给打死了。剩下那些枪都不知道是啥时候的,小袁他们留给咱的枪,子弹也不配套。我不敢保证一枪成功。”

    “必须保证一枪成功,否则,那姑娘死了就是咱们的罪过。”

    赵政委也深深皱起来眉头,没想到二十几号悍匪都让他们这些残兵给收拾了,到最后竟然因为没把合格的枪,成了大难题。

    众人沉默的当口,后方突然传来一声喊话:“用我的枪,我的枪没问题。”

    嗯?

    大家齐刷刷回头看过去,竟看到梁怡小护士气喘吁吁跑了过来。

    后边小袁脸上全都是愧色,说:“报告赵政委,我没完成任务,刚才手榴弹炸响,梁护士跳车往回跑,我没拦住。”

    “赵政委,是我私自行动,您别怪小袁。别说那么多了,用我的枪吧,我的枪一定可以。”

    梁护士将那把小巧的勃朗宁递到张成面前。

    张成接过去,手法熟练地检查,随后认真点点头:“保证完成任务!”

    众人的心情也是随着这句话放松许多。

    而梁怡和曹安堂四目相对,小护士眼中难掩担忧,轻声问道:“你没受伤吧?”

    “没事。”

    简单一句回答,曹安堂扭头看向前方,双膝微弯,目光直勾勾盯着被捆在椅子上的那名少女。

    赵政委看到这一幕,很是欣慰地拍了拍曹安堂的肩膀。

    刚刚他还没来得及说,可曹安堂已经知道下一步行动是什么。

    打断手榴弹的引线只是开始,还需要有人冲过去解救人质,曹安堂这动作就是做好了冲上去的准备。

    这份战斗中对战术安排的理解力,还真是让赵政委忍不住感叹,如果大家不是伤员,回到战场上,曹安堂是他最想要的兵。

    “好,都行动起来吧。张成,看我手势行动。”

    赵政委深吸一口气,大踏步朝前走去。

    小袁强行拉着梁护士退到远处,其他人也是各自选好位置,随时准备冲进去。

    就在赵政委一只脚跨过门槛时,堂屋的窗口传出一声喊话:“站住!”

    赵政委停下脚步,脸上保持着威严,震声回道:“许阎王,我是解放军华东野战军九纵一连政委赵三民。你们已经被包围了,王老虎也已经被我军俘虏,放下武器走出来,投降接受改编。如果继续负隅顽抗,等待你的只能是人民的制裁,新中国的制裁!”

    “投降?不可能!让你们最高长官来和我说。”

    “我就是这里的最高长官,有什么话,你直接和我说。”

    “你?”

    堂屋的窗户微微挑开一条缝,看不清屋内人的模样,只能看到一只鹰角眼目光犀利地打量了几下赵政委。

    “你们解放军没人了吗,让一个残废当长官?好,我就和你说,我要枪、要钱,还要这周围十几个村子。我要当官!老子当土匪当够了,也尝尝当官是个什么滋味。这些都安排好了,什么都好说。安排不好,这院里十几口子人包括你们,谁都别想活。对了,先把我的人放回来。”

    到了这时候,许阎王才想起来他还有十几个兄弟被人给俘虏了。

    他不敢出门,从听说有剿匪的队伍到了村口时,他就吓得让人将整个堂屋堵了个严严实实。又绑了个人放在大门口当做挡枪子的盾牌。

    他想着凭王老虎的本事,就算是遇上大部队也能撑一会儿。来的人少了,他就和对方谈判,如果外面打的厉害,他也可以及时逃跑。

    谁能想得到,王老虎压根就没撑住多久。

    这得是来了多少人才能那么快将王老虎他们全数俘虏啊,现在再跑恐怕是来不及了,只能依仗手上绑着的人质作为交换条件。

    想来这剿匪队伍的长官也是怕死的,否则不会让一个残废出面和他谈判。

    “兄弟们别担心,有我许阎王在,保证把你们全都活着救下来。任凭他们千军万马,我许阎王也照单全收!”

    许阎王扯着嗓子一声喊话,是说给他外面被俘虏的那些兄弟听的。

    可他不知道,这话落在王老虎耳朵里,只引起来满心的苦闷。

    什么千军万马啊,这就是一群老弱残兵。

    王老虎都想不明白,就这么十几个伤员,咋就比千军万马还厉害,一下子全都给他们收拾了呢。

    王老虎的心情,没人理解。

    赵政委也根本没去考虑土匪的威胁,单臂倒背在身后微微晃动两下,昂首挺胸再次震声开口:“许阎王,你的要求我没资格答应,也绝对不会答应。我们解放军从来都不会忌惮敌人的威胁。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立刻放下武器投降。”

    “我也最后说一遍,我许阎王不可能投降。”

    砰的一声枪响,一颗子弹在赵政委身前一步之外的青砖地面上留下个弹孔。

    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

    影背墙前,被牢牢捆住、嘴巴堵起来的年轻姑娘长秀,泪眼婆娑,使劲挣扎着用鼻子哼出来“救我”的声音。

    赵政委的眼睛眯成一条缝,站在原地纹丝不动。

    “许阎王,负隅顽抗没有好下场,我数三个数,再不出来后果自负!”

    赵政委背在身后的手高高举了起来,正门处埋伏的众人做好了准备,所有人都是直勾勾盯着赵政委的三根手指。

    “三!”

    只有一个数字,话音落下的同时,赵政委刷的下卧倒在地。

    那一刻大家心中回荡的念头,几乎都是一样的,就想问问一和二去哪了。

    但有一个人不会产生这种疑问,那就是张成。

    自始至终,张成都没听到赵政委的话,他只是全神贯注,三点一线,单膝着地,平举那把勃朗宁。

    赵政委卧倒的瞬间,张成毫不犹豫扣动扳机。

    十几米外的那根连接出去的手榴弹引线,啪的下崩断。

    与此同时,曹安堂动了。

    哪怕一条腿受伤,他的速度也比不当初抱着炸药包去炸炮楼时慢多少,风一样冲进了大门,冲到了影背墙前,将长秀连人带椅子一起扑倒。还未倒地的瞬间,双手极快的速度将那两枚悬挂的手榴弹拽下来,奋力朝堂屋的方向狠狠一扔。

    嘭!

    徐老财家前门、后门两处同时炸响,后面带队的陈广志在枪响时,就用手榴弹炸开了后门,带着人一窝蜂冲了进去。

    说起来慢,实际上也就是在眨眼之间。

    爆炸引发的烟尘还未散去,堂屋里就传来惊恐的呼嚎。

    “别杀我,我投降,我投降,你们不能杀俘虏。”

    ……

    当许阎王被人和王老虎捆在一起的时候,整个人都还是懵的。

    茫然无措地扭转着脑袋,就想看看剿匪的大部队究竟在哪,可看了半天,却只能看到一群身穿军装的伤兵,还有数不清的从家里走出来的祝口村村民。

    霸占了整个村子数月之久的土匪,全部成了俘虏。

    地主徐老财抱着赵政委的腿,痛哭诉说自己的悲惨遭遇。

    祝口村保长曹兴民老太爷拉着曹安堂的手,嘴唇哆哆嗦嗦,千言万语化成一句话:“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曹安堂看着已经三年多未见的村里乡亲,那也是满心说不出的异样情绪,可冷不丁扭头,就看到让他心头冒火的一幕。

    “小栓子,你干什么!”

    一声喊话,让所有人齐刷刷看过去。

    小栓子手里举着把镰刀,正偷偷摸摸靠近许阎王,下一刻就打算直接劈过去了。

    “安堂哥,这土匪打死了三爷爷,我给三爷爷报仇。”

    “报仇?你想杀人吗?当初我去当兵的时候,和你说过什么。我们这些人上战场打仗,为的就是不让家里的父老乡亲动刀动枪。你小子要是真有本事,现在就去镇上申请入伍。没本事,就给我滚一边蹲着去!”

    曹安堂又是一脚踹在小栓子的屁股上,抢下来那把镰刀,随意一挥,吓得小栓子抱头跑出去好远。

    赵政委快步走过来,压了压曹安堂的肩膀,扭头看看周围。

    “各位乡亲,我们解放军有规定,不杀俘虏。不管这许阎王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他既然投降了,那就交给附近镇上的民兵连处理。小袁。”

    “到!”

    “去附近镇上通知民兵连的同志来,我们就在这暂时看押这些人。”

    “是!”

    小袁跑步前行。

    运送伤员的卡车还在两公里外的地方等着,这一来一回最多两三个小时就能搞定。

    众人押着许阎王去了徐老财家的后院柴房。

    等再回来,徐老财家门前的空地上已经摆满了鸡蛋、干粮之物。

    赵政委有些吃惊,疑惑道:“老乡,你们这是?”

    “赵政委,俺们听安堂说了,你们有规矩,不能拿一针一线。俺们不坏你们的规矩,咱不拿走,就在这里吃。到家了,哪能不好好吃顿饭。”

    赵政委还要推辞。

    曹安堂大笑着走上前。

    “赵政委,你哪怕不吃别人的,也不能不吃我的。咱吃了饭再走,等着,我去我家老宅子看看还有没有酒。”

    地主徐老财也领着一家人走过来。

    “我这有,不光有酒,还有肉。老婆子,去把三爷家的人喊来下厨,今天高兴,全村都吃肉!”

    ……

    这一天是祝口村有史以来最热闹的一天。

    曹安堂已经记不清太多的细节,只记得坐在他身边的梁怡,轻声告诉他,记得给她写信。

    还记得,黑蛋和二愣子那俩半大孩子,从土匪的“军火库”里扒拉出来一个方木匣子,赵政委随便拧了拧,一阵嘶嘶啦啦的响声过后,就是那让所有人都永远铭记的一句洪亮宣告。

    “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今天,成立了!”

第五章 一九五零(上)

    1950年夏。

    祝口村八百亩水浇地,碧玉色与金黄色相间,小麦和玉米丰收在即,却看不到一个收割粮食的农户。

    村西头曹兴民老太爷家堂屋,数十壮劳力或坐或站,一个个面红耳赤。

    “太爷,徐老财家来催好几遍了,咱到底收还是不收?”

    拖家带口的曹安俭,最先忍不住发问。

    老太爷没说话,周围几个小年轻,支棱着脖子大喊:“不能收。收了就得交租,不收咱还能再等等。”

    等什么?

    谁也不知道等什么,就知道南边李杨村的大财主让人打跑了,各家各户收了粮食存自家。

    曹老太爷磕打磕打手里的旱烟袋,抬头扫视一圈,问:“安堂呢?”

    “今天是初一,安堂哥又去县里寄信了。”

    “寄信寄信,逢初一十五就跑去县里寄信,也从来没见过谁给他回信。安堂这孩子心太不定了。那个叫啥,啥来着?”

    “梁护士。”

    “对,就是那个叫梁护士的姑娘,一看就是城里大户人家的闺女,哪能看上咱这穷村子里的人。都等等吧,等安堂回来再说。他见识多,一定知道咋办。”

    曹老太爷叹息着挥了挥手,让大家散了。

    谁知没等众人起身,院门嘭的一声响,小栓子气喘吁吁冲进来,大声喊道:“太爷,出大事了!”

    “小栓子,你都多大人了,这么毛毛躁躁干什么。慢慢说,出什么事了?”

    小栓子舀起来缸里的水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好不容易顺下这口气,才带着一脸兴奋的神采,手舞足蹈说道:“北边庄家村的地主让人打跑了,庄家村都在分地分东西呢。我看见他们连地主家的花瓶尿盆都给抢走了。咱也动手吧。”

    就这一句话,满屋子的人脸色全都变了。

    之前一直听说是打倒了地主,收了粮食不用交租。这还第一次听说,打跑了人,还能分地主家的东西。

    小栓子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恨不能现在就带人冲进徐老财的家。

    可院里的人明显没他想象的那么高兴。

    大家都看着曹老太爷,想听听老太爷是个什么说法。

    长久的沉默之后,曹老太爷狠狠一拍桌子。

    “混账,人在做,天在看!打人,抢东西,那和土匪有什么区别。你们都给我回家老老实实待着。等安堂回来了,我们商量出个对策再说。”

    曹老太爷一番话,直接把众人心中燃烧起来的小火苗给浇灭。

    但小栓子不高兴了,他可是跑了十几里路,带着激动兴奋的心情赶回来,要和大家一起干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怎么能就这么算了。

    “太爷!什么叫抢啊,我们这是拿回本该属于我们的东西。再说了,当土匪有什么不好,当初许阎被抓起来,我还听说是让人拉到别处去了。谁知道是蹲大牢,还是换个地方吃香的喝辣的去了。”

    “小栓子你给我闭嘴!我说这事等安堂回来再说,那就这么办。现在,全都给我滚回家里去,一个个都不准出门。”

    “安堂、安堂,曹安堂不就是出去当了几年兵吗,有什么了不起的。你们不上,我自己上,到时候徐老财家里的东西全都是我的,谁都别和我抢。”

    小栓子狠狠一摔水舀子,转身出门。

    曹兴民老太爷气得两眼发昏,摇摇晃晃一屁股坐回到椅子上,缓了好一会儿,才虚弱地摆摆手。

    “都走吧。想跟着小栓子的,我也拦不住你们,可有句话我说在前头,这做人不管到啥时候都得讲良心,做人做事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哪怕吃苦吃亏,只要心正,老天爷都帮咱。我累了,散了吧。”

    短暂的沉默过后,众人缓缓离开。

    当小院里再次变得空荡荡的,曹老太爷仰着头看向外面的天空。

    遥远的天际,一片乌云变幻着形状,想要压过来,却又害怕这里高悬的艳阳,迟迟不敢行动。

    “别下雨啊,这要是一下雨,地里的棒子不想收也得收,到时候可就真说不清楚啦。”

    ……

    五十里外曹县县城,曹州羊汤馆。

    曹安堂抬手一大勺辣椒油盖进汤碗里,冲着后厨大喊一声:“同志,加汤,再来俩烧饼盖。”

    “好嘞,这就来喽!”

    乳白色的上好羊汤加进碗里,浇开了辣椒油,再撒上葱花香菜,那真是绝世的美味。

    只不过,一张桌子,两个人对坐着,就只有曹安堂吃得爽利。

    对面孟成瞪着大眼,鼻子里冒声音:“曹安堂,你小子上辈子是饿死的吗。我说请你吃饭,你还真一点都不客气。”

    “跟你我还客气啥。再说了,让你大清早起来走五十里进城,你不饿啊。你请我吃饭,我喝两碗羊汤你就这样,我还不喝了。”

    曹安堂伸手把勺子一扔。

    孟成都后悔碰上这家伙了。

    “喝,让你喝,你把那一锅汤都喝了,我也请得起。”

    “哎,这才是咱大三连该有的作风。”

    曹安堂嘿笑一声,又把勺子拿起来,却没急着喝汤,就是搅着碗里的羊杂,头也不抬问道:“说说吧,你把我拉这来有什么事。黄鼠狼给鸡拜年,肯定没安好心,可咱是好人,你让我给你割块肉下来,我也不含糊。”

    “我要你的肉有个屁用。”

    孟成瞪瞪眼,扭头看看周围,这才压低了身子轻声道:“我这边工作遇到麻烦了,需要你帮忙。庄家村的土改工作出现了重大失误,我今天就得带人赶过去处理。原本定在今天去你那祝口村的行动押后了,你想办法稳住祝口村的局面。”

    “怎么稳?”

    “你们村的地主不是叫徐老财吗,想办法暂时保住他们一家子,尤其是绝不能出现农户打伤甚至打死地主的事情。我处理好庄家村,就立刻赶过去。”

    “用得着那么麻烦?你派两个人带上县政府的命令书,直接把地量出来,给大家一分不就结了。”

    “你以为这事就是分地那么简单呢?”

    孟成翻个白眼,但也耐着性子继续解释。

    土改工作不是简单的分田地,而是要让广大农民翻身做主,摆脱剥削,提高生产积极性,为新中国建设贡献力量。

    个别地方工作失误,导致农户疯抢财产的事情发生。

    有放弃了土地,带着金钱外出的。更有甚者强行占据大片的土地,成为新的地主,继续剥削其他无力反抗的农户。

    “这不仅仅是一场推翻封建土地制度的革命,更是改变固有小农思想的精神革命。思想工作做到位,才是真正的土改工作做到位。曹安堂,你小子啊,也别就知道写信种地的,有既然空进城,那就领几份报纸回去,多看看报,多领会领会精神。”

    “行,别拿大道理教育我,整的你比耿连长还唠叨。我保证学习,保证完成组织上交代的任务,行了吧。”

    曹安堂做出个举手求饶的动作,脑袋一转,反问道:“耿连长呢,我不是听说这边土改工作是他主持吗?”

    “连长带着其他兄弟,去东北了。”

    孟成面色有些凝重,不自觉看向东北方向,轻声道:“月初的时候,河南方面调派了四个军去东北,那边应该是快要爆发战斗了。等我做好这边的工作,应该也会过去。有些人欺负我们是新建立的国家,妄图趁机破坏社会主义的大好革命建设局面。他想得美!这次我们让全世界都看看人民当家作主的新中国,是任何人都不能欺凌的。”

    说到这,孟成不自觉挺直了腰板。

    曹安堂同样腰杆笔直,看向远方,轻声呢喃:“我也要去!”

    “你?哈,你腿上的伤好了?”

    就这一句问话,让曹安堂的脸色顿时黯淡下去。

    孟成也知道不该提这下,急忙伸手拍拍曹安堂的肩膀。

    “你小子就给我老实待在基层做工作吧。新中国各方面的建设都需要有人支持。只要你坚守当初我们当兵时,希望家里父老乡亲过上好日子的本心,在哪都是一样的。”

    别把土改工作当小事,全国数万万农民群众,才是新中国长久的根本。

    孟成伸手拍了拍曹安堂的肩膀,突然想到了什么,回手从公文包里掏出来厚厚一沓报纸包裹起来的物件。

    “拿着吧,这是你的退伍补贴。耿连长知道我来找你,让我一道给你带过来的。”

    “这,这么多?”

    “快两年的啦,你小子也不知道上县政府去问问自己的待遇。这次我给你带来,下次你自己再走五十里路去领。”

    孟成站起身,数出几张票子放在桌案上。

    “你慢慢吃,吃饱了就赶紧回祝口村,记住,我到之前一定要稳住村里的情况,千万不能在出现打砸抢的事情。”

    “村里的人我能稳住,徐老财的命我也能保住。怕就怕,老天爷稳不住啊。”

    “什么意思?”

    “只要一下雨,不管你土改不土改,地里的棒子都得收。老孟,你能管住老天爷下不下雨吗?”

    曹安堂抬手指了指外面的天。

    孟成转头看了一眼,认真点点头:“明白了。哦,对了,还有件事,你和连成根……”

    “我自愿的。”

    曹安堂打断了孟成的话,头也不抬地继续喝汤。

    老孟没再说什么,出门坐上小汽车离开。

    这一碗羊汤也没喝多久,曹安堂总觉得有些食不知味,招呼店小二收了饭钱,起身走出羊汤馆,绕了个圈又来到邮电局的门口。

    县里的邮电局是当初一家当铺改的,招牌换了,可里面的柜台还是齐头高的窗口,远处还能看见人脑袋在里面晃,近了就啥也看不到,只能仰着头使劲往里喊:“同志,能不能帮我查一下有没有曹安堂的信。”

    “没有。”

    “不是,同志你好歹帮我查一下啊。”

    “不用查,这半个月都没信件往来了,谁的都没有。”

    柜台里面传出来的不耐烦的声音,曹安堂满脸无奈,一回头看见墙根旁摆放的报刊栏,眼睛亮了一下。

    “同志,这报纸多少钱一份?”

    “不要钱。你要认识字能看懂,那就随便拿。”

    曹安堂不再说话,迈步走过去翻找片刻,这段时间的报纸,按照日期一样一份,卷了厚厚的一沓夹在胳膊下面,转身离开。

    午后的天,闷热得很,树上的知了好像都被热晕了过去,发不出半点声音。巴掌大的蜻蜓越飞越低,地里的蚯蚓拱着头往外钻。

    整个祝口村各家各户大门紧闭,静的出奇。

    猛然间,一声破锣震响,惊得所有人还以为是打雷了,忙不迭往屋外跑。

    没等到院门上,紧接着就听一声大喊响彻全村。

    “村里的老少爷们,地主压了我们几十几百上千年了,你们就那么愿意辛辛苦苦一整年,种出来的粮食全都给徐老财家的胖儿子吗?有哪个不愿意的,拿上家里的铁锨锄头,现在出来,和我一起去徐老财家,砸了他的家门,打死恶霸地主,分了田地,往后种啥都是咱自己的!”

    “村里的老少爷们……”

    一声锣响,一声喊话。

    小栓子从村头走到村尾,又从村尾走到村头。

    也不知道他从谁那学来这些个鼓动人心的话,句句不带重样的。

    曹安俭听得心头火热,转身就想去拿墙根底下竖着的锄头,结果手没碰到锄头,耳朵先让自家婆娘给拎住了。

    “你干什么去?”

    “不是,疼疼疼。”

    “你还知道疼啊,我这算轻的,要是换徐老财家的雷公电母来,脑袋给你削掉了,看你还知不知道疼。给我回屋,听老太爷的话,等安堂回来。”

    屋门咣当一声响,曹安俭是出不去院门了。

    各家各户依旧大门紧闭,也有攀到墙头上往外看的,瞧见小栓子举着破锣看过来,立马缩着脑袋回去。

    就连土匪进村也没消停过的黑蛋和二愣子那俩半大孩子,都让爹娘给拴在了屋里,不准出门。

    小栓子喊的嗓子都快冒烟了,也没见有人出来响应他,气得狠狠把破锣往地上一摔。

    “行,都没种是不是。那就别后悔。等我打死了徐老财,整个村的地都是我的,你们都得给我种地!”

    一把镰刀在手,小栓子气势汹汹朝徐老财的宅院走去。

    当初敢混不吝地跟着土匪做事,后来又半点不犹豫准备刀劈许阎王脑袋,足以证明这小栓子骨子里带着股狠劲。

    可光有狠劲那是不够的,你还得有手段才能办成事,愣头青一样独自冲到徐老财家门口,迎面对上的就是“雷公电母”。

    “雷公电母”是村里人对徐老财家两个手段狠辣打手的称呼。

    雷公是个四十左右的汉子,祖籍梁山,从小学武,后来到了祝口村吃着徐家的、住着徐家的,打那开始谁欠了地主家的租子,全靠雷公上门去一双拳头搞定。抗战那会儿,听说这雷公还出村子,赤手空拳打死了两三个落单的鬼子。

    电母是个膀大腰圆的女人,雷公的婆娘,徐老财远方表亲家的闺女,当初逃难来的这里,徐老财做主许给了雷公。有时候,雷公不好出面或者不屑出面的事,也是电母去搞定,附近十里八乡再彪悍的婆姨,在电母面前,那也老实得像只兔子。

    遇上这俩人,小栓子的腿还有些软。

    但手里握着镰刀,心中多了几分胆气。

    “让徐老财出来,交出所有家底,再把长秀给我,我饶他一条狗命。要不然……”

    “滚你大爷的!”

    雷公人狠话不多,上去一脚就把小栓子踹了个跟头,叮当当镰刀摔飞出去好远。

    小栓子就感觉让一匹马给迎面撞上,躺在那半天喘不上来气。

    雷公不屑地啐了一口,挥挥手:“捆了!”

    登时有两个长工从院子里跑出来,手脚麻利给小栓子来了个五花大绑。

第六章 一九五零(中)

    咣当当,地主家院门紧闭。

    整个村子再度恢复安静,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但徐老财家院里的气氛可就不一样了。

    年过五十的徐老财一身膘肥,肉嘟嘟的脸上写满了担忧,看见雷公电母回来,急忙跑出堂屋。

    “小雷子,外面情况咋样?”

    “老爷莫慌,还算那帮刁民有眼力见,敢出来闹事的就这一个,已经捆了。”

    雷公往身后一指。

    俩长工赶紧把小栓子扔到地上。

    已经缓过来那口气的小栓子,疼得龇牙咧嘴,可还是支棱着脖子破口大骂:“徐老财,放开老子。我告诉你,你完蛋了,你全家都完蛋了。现在就把你的地契全都给我,我还能放你们一条活路。要不然,庄家村的苟财主就是你的前车……”

    “闭嘴吧,你!”

    电母上前,抡起来树干粗一样的膀子,啪啪啪一**耳刮子,扇得小栓子眼冒金星。

    徐老财的心肝都跟着颤抖,连忙挥挥手说:“别打了,别打了,先关到后院柴房里去。现在形势不一样了,打人也不能随便打。”

    俩长工听令,扛起来小栓子就走。

    徐老财抚着胸口,长吁短叹。

    “反了反了,这是要连天都得反过来了。老婆子,快去招呼二房三房,赶紧收拾收拾家里的值钱物件,套上两匹骡子车,备好了草料,随时准备走。”

    “当家的,咱真走啊?”

    “不走能行吗,庄家村的老苟那可是让人给硬生生打跑的,那是前车之鉴啊。咱这边现在就来了这一个,谁知道后面还会来多少。”

    “可咱家的地?”

    “没事,拿好了地契,出去躲一阵,等风头过了再回来,那些刁民也不敢闹腾。快去啊,等着让人上门来打死咱吗。”

    徐老财气得直跺脚。

    地主婆不敢耽搁,急忙忙跑去后院招呼人收拾细软。

    徐老财四十郎当岁才有的大胖儿子徐宗鑫这才不到九岁,拉着长秀的手满院子乱窜,完全不知道愁苦的大喊大叫:“出去玩喽,终于可以出去完喽。”

    徐老财又是哀声长叹:“以前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现在是寒门红灯挂,荒坟埋青骨。世道变了啊。”

    整个院子鸡飞狗跳,家里的短工早十日前就被遣散了,剩下那些个长工此时干活也是心不在焉,似乎都在心里思忖着以后的出路。

    一眼看过去,徐老财家上上下下二三十口子人,表情最淡定的也就是雷公电母了。

    雷公挥了挥手,让其他人远离,弯腰凑到徐老财耳边,轻声道:“老爷,其实,咱也用不着跑的。”

    “怎么讲?”

    “只要在这祝口村笼络住一个人,保管咱全家无忧。”

    “谁?”

    “曹安堂!”

    雷公说出这个名字,徐老财浑浊的双眼刷的下变得雪亮。

    两人低声耳语,只能看到徐老财的表情时而平复、时而疑惑,等电母也凑上前说了句话,徐老财的目光不由自主落在了还满院子乱窜的徐宗鑫那边,片刻后,一咬牙一跺脚。

    “就这么定了。小雷子你们两口子把这事给我办好,要是能帮我徐家渡过这次劫难,村里的地分你们二十亩,不,五十亩!”

    “老爷放心,保证给您办的妥妥的。”

    ……

    落日的余晖照在大地上,空气中一丝风都没有,好像老天爷都不会喘气了似的。

    曹安堂擦了把额头上的汗水,伸手从路边棒子地里抓下来几片太阳晒不到的叶子,折出来几道印凑到鼻子尖狠狠一吸,一股凉意顺着鼻尖传遍全身,那感觉别提有多么舒爽。

    再一回头,村头渠沟里冒出来两个黑黝黝的小脑袋,黑蛋蹭的下窜到近前。

    “安堂叔,你可回来了。俺爹让俺在这等着你,说是你回来了赶紧去老太爷那边,有大事。”

    黑蛋那小机灵鬼的样子,惹得曹安堂发笑,伸手胡啦一把小脑袋。

    “啥大事?”

    “不知道,反正栓子叔让雷公电母给捆起来啦。”

    “嗯?”

    曹安堂还要再细问。

    二愣子一把拉住黑蛋扭头就跑,顺着草垛子地一眨眼就没了影子,曹安堂抬头,就看到一身黑色布衣的雷公带着俩人站在了村头。

    “曹安堂,我家徐老爷今晚摆宴宴请,跟某家走一趟,吃吃凉酒吧。”

    说着话,转身做出个请的动作。

    后边俩长工快步上前,一左一右在曹安堂身边站定。

    曹安堂差点没乐死。

    啥年代了,还玩绿林好汉这一套。

    “行,正好我也要找徐老财说说事。走着吧。”

    紧了紧胳膊下的报纸卷,曹安堂迈步向前。

    “凉酒”是祝口村这一带的土叫法,拿糯米酿的自家酒,装坛封好放在地窖里,大热天取出来,喝一口沁人心脾。

    说是酒,实际上没什么度数,和凉水差不多。

    味道自然比不上现如今盛行的扎啤,倒是有点像古代的酒。

    此地离梁山、阳谷都不远,著名小说《三国演义》里说的武松,喝了十几碗“三碗不过岗”,上景阳冈打虎。放在现代来说,那酒也就是几度,与某地的清酒相差不多。

    由此可见,古人的酒量其实未必有多好,大碗喝白酒那都是虚的。

    但山东大汉的酒力,从来都不虚。

    倒进碗里的凉酒喝进肚肠,再配上嫩葱香油调制的卤煮猪耳朵和麻汁蒜泥浇汁的黄瓜拌烧牛肉,咬在嘴里嘎吱脆,那可比闻一闻路边的凉叶子舒爽多了。

    自从坐下来,曹安堂就闷头吃菜喝酒,直等到满身的暑气被凉酒驱散干净,才心满意足地放下筷子,抬头看向对面的徐老财。

    “说吧,喊我来有啥事。”

    徐老财咂摸咂摸嘴,显得有些胆怯。

    面对村里任何人从来都是高高在上的大地主,唯独在当兵回来的曹安堂面前抬不起头,只能朝旁边站着的雷公使劲递眼色。

    雷公也不含糊,上前一步,直勾勾盯着曹安堂,大嗓门说话:“曹安堂,酒你也吃了,菜你也尝了,徐老爷的酒菜不是谁都能白吃的。我们就一个条件,你压住村里那些刁民,不准他们闹事。那往后,徐老爷有的,你也能有。”

    “徐老爷有的,我也能有?”

    曹安堂重复着雷公的最后一句话,失笑摇头:“这往后,徐老爷还能有啥啊。”

    “曹安堂你什么意思,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雷公这种人从来都是缺乏耐心,只要他面对的人没有按照他的想法做事,他宁愿直接用拳头去解决所有问题。

    他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没震慑住曹安堂,反倒把徐老财吓得浑身一激灵。

    这胖地主老头赶紧伸手往后扒拉雷公。

    “小雷子,你先出去,我和安堂说。”

    打发雷公出去,徐老财起身,亲手给曹安堂斟满酒。

    “安堂啊,来,喝酒。要说起来,你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当初你爹娘过世的时候,我可是二话没说就把你家欠下的两年租子全都免了。你去当兵的时候,我不还让电母给你拿了两个鸡蛋过去。”

    “徐老财,别讲人情、套近乎了,我从小就在祝口村长大,孰近孰远、孰善孰恶,我心里有杆秤,不用别人告诉我。你就说,今天喊我来到底想干什么。”

    曹安堂挥手打断徐老财的往事追忆。

    徐老财咬咬牙,狠声道:“行,那我也不绕弯子了。现在外面到处都在闹土改,我也不是消息闭塞的人,我知道这土改是要分地,怎么分得是县里派出来的土改工作队决定。安堂你是党员,又是当过兵的,绝对能和那什么工作队说得上话。只要你想办法,让他们绕着祝口村走,这整个祝口村八百亩水浇地,我拿出来一半给你,怎么样?”

    话音落下,徐老财扭头从茶桌上抱过来个小木箱子,箱盖打开,里面的东西直接呈现在曹安堂的视线之内。

    “安堂,这里是地契。你要是担心我不守承诺,地契先给你。”

    徐老财满脸肉疼的模样,实在不想把身家性命的东西给出去,但心里也清楚,现在不给,最多过去今晚,他可能就什么都没有了。

    他相信任何人看到这满箱子的地契时,都会被利益蒙蔽双眼。

    但事实是,曹安堂仅仅愣了一下,随手拿起最上面一张地契看了眼。只看到落款的地方“中华民国十二年二月”的日期字样,他就愈发无奈地摇头苦笑起来。

    “安堂,你笑什么?”

    “徐老财,这些地契呢,你还是留着吧,以后可能还能当个念想。”

    “你?”

    “听我把话说完。”

    曹安堂抬了抬手,压住徐老财的话头,轻声道:“我也不瞒你,回村之前,我已经和负责咱村土改工作的领导见过面了。土改工作很快就会做到祝口村,不过你放心,绝对不会有任何人伤害你一家老小的性命。全国都解放了,不会有人强取豪夺,但也不允许压榨剥削存在。你的家当还是你的,但土地绝对不能再是你一个人的。报纸上也说了,彻底废除地主封建剥削阶级的土地所有制,实行农民的土地所有制。所以,土地是给种地人的,不是给你这种人一辈子衣食无忧用的。你想要地,也不会有人拦着你,只要你用自己的双手去发展生产,我可以给你作保,按你家的人头给你分地。”

    曹安堂说的很认真,有些是回村路上看报纸看到的,有些是他自己的理解。

    但他完全没意识到,他的话在徐老财听来完全就是天方夜谭。

    “我的地,到头来还要你作保才能分给我?荒谬!”

    幸亏徐老财小时候读过几年圣人书,换作雷公那样的人在这里,肯定是要对曹安堂破口大骂的。

    曹安堂也觉得有些对牛弹琴,叹息着站起身。

    “唉,徐老财,该说的我都说了,你信也好,不信也罢,等土改工作队到了,自然见分晓。我现在唯一能给你保证的,就是祝口村绝对不会有人害你和你家人的性命。这几天,在家待着哪也别去。还有就是……”

    曹安堂说到这,顿了一下,语气猛然变得严肃起来。

    “把小栓子放出来!那小子不听话,做事莽,可以教育,但绝对不能让你们随便关起来欺负。从今往后,没有人能随便欺负劳动人民!”

    站起身的曹安堂本就比徐老财高出一头,此刻声调严厉,更是让这胖地主老头感受到无边的压力。

    他抱着装地契的箱子连连后退,一直撞上房门才堪堪停住,一只手捂住胸口猛喘粗气,哆嗦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安堂,你别生气。我这就去安排人把小栓子放出来,你坐这先休息。”

    说完这句话,徐老财转身夺门而出。

    嘭的一声房门再次关闭,曹安堂也没多想,索性重新坐回去,拿起来放在桌边的报纸卷,借着徐老财家的蜡烛光,继续学习。

    门外,徐老财出来的那一刻,雷公急忙迎上前两步。

    “老爷,曹安堂答应了没有,要不要我……嗯?”

    说着话,雷公做出个手刀横切的动作,吓得徐老财连连摆手:“莫莽撞,莫伤人,用怀柔的法子,怀柔的法子。”

    “好,老爷,我这就去安排。”

    雷公回头朝电母使个眼色,那彪悍妇人点点头,快步就朝后院走。

    徐老财家分前中后三处庭院,十几间砖瓦房,哪怕放眼整个曹县县城,那也是少有的富足户。村里人以前还戏称说徐家大院大到什么程度呢,就是徐老财那地主家的傻儿子玩捉迷藏,他一大家子人从初一找到十五都不一定能找到。

    笑话归笑话,院子大倒是真的。

    最起码后院里有人吵吵嚷嚷,中院吃酒的曹安堂根本不会听到。

    后院柴房里,小栓子拱着脑袋凑到门缝上,朝外观瞧,猛然看见个熟悉的身影,急忙大喊:“长秀,是我,我是曹安栓,你放我出去,快放我出去。”

    那急切的喊话,让这年轻姑娘不由得停下脚步,两只手搓着衣服角,试探着往柴房那边走了两步。

    自从五年前被家里人换粮食换到徐老财家,成了徐宗鑫的童养媳,长秀从没见过徐家像今天这般人心惶惶过。哪怕是那年土匪占据了整个院子,都未必如今日这般,好似天塌了一样。

    她能感觉出有大事发生,可根本不知道她该做些什么,又能做些什么。

    在这祝口村五年,旁人无不是在背后对她指指点点,也就只有这小栓子曹安栓对她有过几句好相与的话。

    救人还是不救人?

    犹豫着距离柴房门越来越近,抬手去拉动门栓。

    小栓子嘿嘿直笑:“长秀,俺就知道你对俺最好了,你放心,等打跑了徐老财,我当上地主,你就是我的地主婆,别再给那什么混账徐少爷当童养媳。”

    “啊!你说的什么话。”

    长秀又气又恼,狠狠一甩手。

    那门栓才拉开一半,小栓子也没想过自己一句话断送了立马逃生的出路。恰在这时,连廊那边传来一声呵斥:“长秀,你干什么呢?过来!”

    大型吨位的电母就站在了不远处,惊得长秀赶紧走过去,使劲低着脑袋,满心里慌张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电母没去在意那么多,一把抓住长秀的手臂。

    “跟我来灶房,交代你个事情办。”

    徐老财家的灶房以前常年掌厨的正是当初曹安堂介绍过,那位曾经在宫里御膳房供职过的三爷爷。可恨那年土匪霸占了徐老财的家院,打死了三爷爷,这灶房只能变成得到三爷爷嫡传手艺的四叔曹业昌的“战场”。

    长秀平时除了照看地主家的小少爷、洗衣服之外,常来常往的地方便是这灶房。

    可今夜,曹四叔并未像往日那般睡在灶房里,一应铺盖也不知何时收拾干净,没了踪影。

    灶是冷的,唯有台子上一壶酒明显是新打出来的酒。

    电母背着长秀,将那壶酒挡了个严严实实,也不知道手脚麻利的做了些什么,再等扭头便是将个小药末纸包随手扔进灶膛里,端起来酒壶托盘递到长秀手上。

    “长秀,你想不想拿了你的卖身契,恢复自由身?要是想,今天就给徐老爷办一件事。事情办妥了,不说有啥荣华富贵,反正在这祝口村往后就是衣食无忧,也没人敢欺负你。把酒送去堂屋,无论如何都让那曹安堂喝一杯!”

    “曹安堂?”

第七章 一九五零(下)

    长秀惊得后退几步,只感觉满脑子环绕的都是这个名字,全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到堂屋门口的。

    正愣神的功夫,哗啦一声门响,那堂屋的门从里面打开了。

    曹安堂等了半天也没见徐老财回来,隐约猜测到那地主老头八成是谋算着什么其他事情呢,他可没工夫一直在这干耗着,他还得去找曹兴民老太爷说说这土改的政策,好让大家伙安心。

    谁知,这一出门,抬头看见了个年轻姑娘站在门前,当时就愣在那了。

    “长秀?”

    “啊,曹,我,我给你送酒来了。”

    长秀说出这句话,就端着托盘傻站在那。

    曹安堂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侧身向后让了让。

    酒放在桌上,人站在两旁,长秀低着头,曹安堂忍不住无奈摇头。

    “长秀,你告诉徐老财,该说的我都已经说了,让他老实等着就行。这酒我就不喝了。”

    “哎,你别走!”

    内心纠结了好久的长秀,猛然想到电母的那些话,要是能拿回来卖身契,恢复自由身,她也不用当这个童养媳,一辈子就只会个洗衣做饭。

    长秀鼓起勇气,挡在曹安堂前行的路上,红着脸说道:“曹、安堂哥,您喝口酒再走吧。就当,就当是我感谢你当初救过我。”

    说着话,她小碎步回到桌边,倒满一盅酒,再双手捧着送回到曹安堂面前。

    精致的瓷杯装满上好的百花精酿,想当初曹安堂等人把徐老财一家子从土匪手里救下来时,都没见那地主老头如此舍得。

    事出反常,必有蹊跷。

    曹安堂皱皱眉头,说:“这酒……”

    “这酒没问题的,安堂哥,我,我敬你。”

    不等曹安堂把话说完,长秀慌里慌张解释,还直接仰头喝下杯中酒,都让人来不及去阻拦。

    兴许是喝得有些急,长秀捂着嘴咳嗽了好一阵,但即便这口气都喘不匀了,还是小碎步跑去桌边又倒了杯新酒端回来。

    “安堂哥,你看这酒没有问题吧。就是,就是喝着有些热。”

    长秀低着头不敢看曹安堂,只是双手捧着酒杯高高往上举。

    有道是,灯下看美人,越看越精神。

    长秀因不胜酒力而微红的小脸,在烛光照映下悄生得很,曹安堂看痴了片刻,急忙转开目光,伸手接过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酒,我喝了。把我的话带给徐,徐……”

    话没说完,曹安堂就感觉好一阵头晕眼花,伸手撑住桌面,再抬头便看到长秀摇摇晃晃,要向后跌倒的样子。他下意识伸手去搀扶,人是扶住了,可为什么眼前却出现了长秀和梁护士的重影?

    “安堂哥,这酒为什么这么烧心?”

    长秀有气无力的一句问话。

    曹安堂张张嘴,出言无声。

    ……

    微风拂过,吹得房檐上的灯笼摇摇晃晃,照出来南边院墙上一个黑黝黝的小脑袋。

    路过的雷公猛的转头看过去,厉声喝道:“什么人!”

    就这一句话,惊得正趴在院墙上向内观望的黑蛋仰面栽了下去,连带着下面托着他的二愣子一起变成滚地葫芦。

    “二愣子,快跑。”

    黑蛋低喊一声,撒腿就跑。

    后面大院门猛的被人拉开,雷公探头出来,看见消失在远处黑暗中的两个小屁孩背影,拳掌相击,暗道,坏了!

    雷公重新拴好院门,脚步不停赶去后院,找到徐老财。

    “老爷,出事了。刚才我看见黑蛋那小子攀院墙,八成是奔着曹安堂和曹安栓来的。这要是让那帮刁民联络起来,恐怕要出事。您还是趁现在出村去避一避吧。”

    “莫慌,莫慌。”

    徐老财紧紧抱着怀里那方装了地契的箱子,来回踱几步,转头问道:“曹安堂那边怎么样了?”

    “估计是成了,酒送进去,人到现在都没出来。”

    “成了也不能掉以轻心。雷子,你带几个人去守住大门,无论如何,今晚都不能放一个人进来。”

    “是,老爷。”

    雷公转头去喊人了。

    徐老财心里的慌张这才表现在脸上,迈步出门,大声招呼:“王管家呢,过来过来,赶紧去把二房、三房请到大奶奶房里来。”

    “是,老爷。”

    “对了,让你准备好的车,怎么样了?”

    “都备好了。两匹骡子车拉货,两匹马车载人,家里养的牛羊也全都拴在一起了,老爷还有什么吩咐?”

    “让所有长工赶着牛羊先走,走东边,从东边出村子。”

    “好嘞,老爷。”

    王管家应声而去。

    徐老财紧走两步,又拉住个小丫鬟,问道:“少爷呢,少爷在哪?”

    “老爷,少爷睡下了。”

    “那你去,去把少爷抱到大奶奶房里来,快点。”

    “是,老爷。”

    小丫鬟不敢耽搁快步往东偏院跑。

    徐老财紧紧抱着怀里的箱子,又仔细想了想感觉再没什么遗漏的了,这才头也不回进了卧房。

    一片乌云被风吹来,遮盖住了最后一点月亮地,弄得到处都是黑漆漆的,脸对脸都不一定看得清楚谁是谁。

    村西头曹老太爷的家门被人哐哐哐砸响,惊醒了篱笆里的大黄狗,汪汪直叫。

    年过七旬的老太爷,拄着拐杖挪出门来,颤颤巍巍问道:“谁啊?”

    “太爷爷,我是黑蛋。出事啦,栓子叔让徐老财关起来啦,安堂叔也让徐老财关起来啦。”

    “啊!”

    老爷子惊呼一声,小碎步踉踉跄跄穿过整个院子,拉开了门。

    他等曹安堂等到现在了还没见人影,万没想到竟然是被徐老财把人给劫走了。

    “黑蛋,快去喊你安俭叔、老罗叔,唉,但凡是能喊起来的人,全都给我喊到这来。”

    “好嘞,太爷爷。”

    黑蛋和二愣子转身就跑,挨家挨户去敲门。

    曹老太爷晃晃悠悠回屋,哆嗦着手点亮烛灯,站在堂屋门前看向外面的夜空。

    墨染的天,看不到边。

    “雨要来了,可这祝口村农民翻身当家作主的日子啥时候来啊。”

    曹老太爷仰天长叹。

    平地里一阵狂风骤起,吹得木头屋门呼呼作响,吹得烛光摇曳,照应出来八仙桌上那方木匣子收音机的影子摇摇晃晃。

    同样,也吹起来漫天沙石砸在吉普车挡风玻璃上,劈啪作响。

    车门打开,孟成跳出车门看着前方大片趴窝不动堵住了路的牛羊,深深皱起来眉头。

    片刻之后,土改队的通讯员跑回来,冲着孟成抬手敬礼,

    “报告,问清楚了,这些牛羊都是从祝口村赶出来的。遇上大风,都趴窝了。”

    “祝口村?”

    孟成的眉头皱得更深。

    今天和曹安堂分开之后,他赶去庄家村指导工作,折腾到深夜才结束,连喝口水的功夫都没有,就急忙坐上车再往祝口村赶。

    怎么也没想到,竟然在这里让一群牛羊堵住。

    这里距离祝口村还有七八里地,牛羊都被赶出来这么远了,村里的局势怕是不妙啊。

    孟成的心猛的提起来,挥手招呼后方大卡车上一起来的土改工作队员。

    “都下车,帮着老乡把这些牛羊赶回去,分配耕牛牲畜也是我们土改队的工作,不能就这么让祝口村的老乡平白受损失。丢了一只,那也是我们的工作失误。”

    话音落下,二十多号人跑过来,开始哄赶趴窝的牲畜调头。

    那几个徐老财派出来的长工哪见过这种架势,只知道来的人是县里的领导,便再也不敢说话,一起往回村的方向走。

    吉普车的车灯照亮前行的路,却比不上远方天际一道横空而过的闪电耀眼。

    风更大了,吹得屋檐上的灯笼好像风车一样旋转不停。

    徐老财越发变得有些情绪暴躁,嘴里忍不住骂骂咧咧:“二房,三房的人呢,这要上吊了,还得考虑穿没穿鞋的吗?”

    话音刚落,门外头一阵杂乱脚步声。

    “来了,来了。老爷,二奶奶、三奶奶,少爷都来了。”

    王管家一声喊,众人走进门来。

    这一屋子全都是徐老财体己的亲人了,正房自不必说,相守三十余年的老伴了。二房是抗战初时来投奔的远方表亲妹妹,亲上加亲。三房是八年前逃荒来的难民,却给他徐老财生下了这为一的儿子。

    自打出生就当成宝一样捧着的小儿子徐宗鑫,这会儿正是刚被搅闹醒的迷糊状态,哭哭啼啼说什么都要他媳妇长秀来抱。

    看着这满屋子人,徐老财百感交集,沉默了好大一会儿,才连拍了桌子三下,沉声道:“走吧,别耽搁了。哪怕别人不走,宗鑫也得赶紧离开,最起码得给我老徐家留个后。王管家,上了车之后,走村南边的小路,要是半路上遇见了人,千万别露头。快去吧。”

    不等王管家回应,大奶奶一把抓住徐老财的手。

    “老爷,你不和我们一起走吗?”

    “我不能走,我还得看着咱家的地到最后到底是个啥结果。别废话了,趁天还没亮,赶紧出村。”

    “老爷。”

    “哎呀,放心吧,还有雷子在这呢,没人能动得了我!”

    一大家子人搞得生离死别一样,女人哭哭啼啼,孩子也哭闹,磨磨蹭蹭着带上各种家当去后门上车。

    后院柴房里,小栓子隔着门缝看到外面人影绰绰,喧闹了一会儿又回归平静,机智如他顿时想到了一种可能。

    徐老财要跑!

    要是徐老财已经跑了,他还能上哪找眼巴前这种发财致富的好机会,不能再这么继续待下去了,闯出去才能改变人生。

    想到这些,小栓子使出全身的力气,朝着柴房门狠狠撞了过去。

    拉开到一半的门栓根本撑不住这么强烈的冲击崩飞出去,柴房门轰然打开,小栓子收势不住腾腾腾几步来到小后院里,等稳住身形,抬起头来……

    天空中一道闪电划过,紧接着便是咔嚓一声,惊雷炸响!

    曹安堂猛的睁开眼,一把抓住了长秀的手。

    “长秀,你在酒里下药了?”

    “我不知道,安堂哥,我什么都不知道,是电母让我来送酒的。我,我……”

    长秀脸上的泪珠就想决了堤的河水。

    曹安堂冷静下来,松开少女的手臂,去到门边捧起来盆里的凉水洗了把脸,总算恢复清醒。

    “徐老财在哪?”

    “我,我不知道。”

    “那你在这,哪也不要去,我去找徐老财!”

    曹安堂头也不回出门,一阵阵过堂风吹来,彻底吹散了满身酒气,整个大院里安静得出奇,看不到半个人影。

    反倒是后院那边的时不时传来几声吵嚷,热闹得很。

    曹安堂加快了脚步朝后院飞奔,等来到地方,眼前看到的一幕让他深深明白了什么叫喝酒误事。

    燃起来的火把照亮了徐家大院后门内外,门内是徐老财和小栓子抓着一只箱子的两边争来抢去。

    门外是众多村里乡亲大声呼喊着撞门,雷公电母带着几人使劲顶住院门,根本腾不出来手去帮一帮徐老爷。

    说起来,小栓子也是赶得凑巧,刚从柴房里跑出来,就看到曹安俭带着人把徐老财堵在了后门这里。

    一眼瞧见地主老头怀里抱着的小箱子,根本不用猜就知道那里面装着值钱物件,瞅准了雷公电母防备不到的时候,快步冲过去伸手就抢。

    边抢边还冲着外面喊什么,徐老财要跑,抢了地契全村一起分田地。

    其实不用他说这些话,外面的乡亲们就已经发觉了事情不对劲,徐老财的老婆孩子坐车跑了,那是大家都看到的事情。

    这种事也不是没发生过,当年日军三光,徐老财早早得到消息逃跑,等来年丰收的时候,他又带着地契回来,重新当了地主不说,还软硬兼施的收了大家两年的租子。

    那是大家永远都不会忘记的痛。

    现如今又来这一套,倒不如直接反了,按小栓子说的,打死了徐老财,有地大家一起分。

    事赶事,赶到头上了,谁也说不准接下来会出现什么意外。

    哪怕是曹兴民老太爷都没发觉,他只是想喊上大家一起来这救人,怎么就变成要抢东西杀人了。

    混乱愈演愈烈。

    曹安堂来到这的时候,正是马上就会爆发流血冲突的时候。

第八章 一九五零(终)

    来不及思考太多,曹安堂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冲到小栓子和徐老财那边,一手一个拎住两人的后脖领子,把他们分开。

    小栓子眼看即将到手的宝贝箱子,就这么越来越远,眼珠子都红了,抡起来胳膊就要和抓住他的人拼命,可等看清楚来的人是曹安堂,从小心底里竖立起来的畏惧感爆发,硬生生止住手上的动作。

    同样看到曹安堂的徐老财,脸上乐开了花,暗道这怀柔的法子就是管用,关键时刻挽救了他的命根子。可高兴没两秒,就感觉后脖领子上抓着的那只手越来越紧,曹安堂一点放开他的意思都没有。

    “安堂,你,你想干什么?”

    “我现在想打死你!”

    纯粹就是一句气话,徐老财怎么理解那就不得而知了,反正就是像个被厨房大厨掐住了脖子的小鸡崽儿,吓得脸色苍白再也说不出半个字。

    曹安堂昂首挺胸,迈步前行,大喊一声:“开门!”

    正带头堵着后门的雷公电母齐刷刷回头,看到徐老爷被曹安堂抓在手中,一时惊慌后退。

    那扇后门再也撑不住冲击,轰的下打开,十几道火把照亮了整个后院。

    刚才让小栓子大声叫嚷鼓动的大家都想冲进来,可这真的冲进来之后,众人反倒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对面雷公电母的狠劲这些年在村民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真让他们直面那种人,有些困难。

    雷公再怎么狠说到底也是人,双拳难敌四手的道理他比谁都懂,整个村子的壮劳力都在这里,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淹死他,他都想抛下徐老爷不管,就此逃命。

    双方各有顾忌,就在院门内外对峙起来。

    这时候,曹安堂拎着小栓子和徐老财大踏步走到门口,绝对是给了外面所有乡亲主心骨。

    “安堂出来了。”

    “安堂把徐老财给逮住了。”

    “安堂你说句话,你说怎么做,我们就怎么做!”

    一时间群情激昂,都以为曹安堂把徐老财抓在手里,应该就是和小栓子刚才说的那样,反了地主老财,抢地契分田地。

    谁知曹安堂晃了晃手,把小栓子推出去,又把徐老财推到雷公那边,根本没有要控制住谁的意思,就站在门前振声说道:“各位乡亲,大家要是信得过我,那就各回各家。”

    “回家?”

    “对!都回家等着!县里的土改工作队很快就要到咱们祝口村了,到时候按照规矩各家分田地,再也不用给徐老财交租子,人人有地,人人有粮!可大家要是都在这耗着、堵着,甚至是想打死人抢东西,别说我不答应,咱国家也不答应。全中国都解放了,没有人能随意遭受欺凌和剥削。咱们不能,只要徐老财是中国人,他也不能。听我一句劝,大家都……”

    曹安堂的话还没说完。

    躲在人群里缓过来劲的小栓子,张嘴就是一声喊:“别听他的!曹安堂给徐老财当狗了,这一晚上吃香的喝辣的,我全都知道。大家上啊,不用管那么多,打死了徐老财,村里的地全都是咱们的。”

    任谁也想不到,小栓子竟会说出来这些。

    乡亲们最信服的就是曹安堂,哪怕是曹兴民老太爷在村子里都未必有曹安堂说话好使,只因为安堂家屋里挂着的军功章,还有县里发的奖状和大红花,那是所有人都看到过的。

    要是连他都成了徐老财的人,往后大家还能有什么好日子过。

    尤其是这时候,雷公拎着一把锃亮的环刀从门内走出来,恶狠狠扫视一圈,明摆着一副谁敢上前就劈了谁的架势。

    是走还是留,现在谁也拿捏不准了。

    气氛僵持的当口,人群后方自动分开通道,曹兴民老太爷在黑蛋和二愣子的搀扶下颤颤巍巍来到了近前。

    “都把手里的东西放下。要不是那年安堂回来,和他那些战友一起打跑了土匪,你们现在还能不能活着都是个问题。这么大的恩情都忘了吗?”

    曹老太爷目光所致,所有人自动低头避开,最后转身回来,重新面对曹安堂。

    “安堂,我信你。但是光凭你空口白话也不行,跟我个信得过的承诺,我让大家伙回家。你也看见了,这雨可是要来了,一旦下起来,地里的东西再不收,到了冬天咱全村人都得饿死!雨来之前,地里的东西收还是不收,收了给谁,还用不用交租子,你给我个准话。”

    曹兴民老太爷的话才是重点。

    地就在那里,分还是不分,什么时候分,大家都能等得起。

    但地里的粮食等不起,如果让老天爷逼着大家费心费力去把地里的东西全都收了,那算谁的,难道最后还要交给徐老财?

    倘若真是那样,倒不如现在就反了!

    其实不用曹老太爷说,曹安堂也清楚,自打小栓子当众说出那番话开始,他这顶和地主老财勾结的黑帽子就不是那么好拿下来的了。

    想让乡亲们相信他,空口无凭自是不可能。

    转头左右看看,一眼定位在徐老财怀里的那口木箱子上,他大踏步过去,伸手一抓。

    “曹安堂,你想干什么!”

    箱子里装着可是徐老财的命根子,是整个祝口村八百亩水浇地的地契,这些东西要是被别人拿了去,那就是拿走了他的地啊。

    地主,地主,没了地还叫什么地主。

    “徐老财,你是想死还是想活?”

    “死活这地契都不能给你!”

    徐老财使劲挣扎着挣脱开曹安堂的手,爬上门旁的石墩子,抬手指着所有人厉声嘶吼:“我徐家茂民国十二年封的乡绅,足足一千块大洋换了这八百亩水浇地。北伐的时候,一千斤粮食,二十头牛羊给冯将军,没人能动我。抗日的时候,支援李司令两千斤粮食,五十头牛羊,倭寇都没把我怎样。我还不信了,今天能让你们这么一群刁民给反了。我把话放这了,今天谁带头回家,我免他两年的地租,谁要是走的慢一点,往后一分地也别想种!”

    徐老财终于爆发了。

    带着他那地主阶级特有的落后思想,用他前半辈子使过无数次的恶劣手段,妄图再给自己谋取一丝喘息之机。

    但他就是没意识到时代不一样了,早已经不再是那个官商勾结祸国、恶霸土豪殃民的旧社会。

    即便祝口村的众多乡亲们一时间反应不过来,可不是还有个始终想要改变人生的小栓子在吗。

    “大家别听徐老财的,打死了他,我们一辈子有地种,一辈子不用交租!”

    就这一句话气得徐老财眼睛通红,指着小栓子的方向,厉声怒吼:“雷子,把那个不知好歹的东西,给我砍了!”

    雷公提着刀上前,小栓子缩起来脑袋往人群中间躲,众多乡亲后退分散,底气不足地呵斥雷公别过来。

    场面彻底乱成一锅粥。

    就在这时候,曹安堂拎着根棍子冲上去,从背后直接一闷棍将雷公放倒,捡起来摔落在地的砍刀,扭头抢过了曹安俭手里的火把,再之后就是回到后门前,一脚将徐老财从石台上踹翻下去。

    锁紧了地契小木箱在地上翻了两个滚,被曹安堂一脚踩住,手起刀落,锁头掉下来,箱子盖打开,满满的地契出现在所有人面前。

    整个过程好似雷霆闪现,快得让人眼花缭乱。

    伴随着曹安堂一句“都给我安静”,所有的混乱瞬间消失无踪。

    “太爷,各位乡亲,你们要我曹安堂给大家一个信得过的承诺,那我就给。现在这地契全在我手里,村里的地就不再是他徐老财的!等土改队一到,按人头分了地,这些地契就都是废纸。我今天就在这站着,一直站到土改工作队来,除了我,谁也不能动咱祝口村的地,哪怕是他徐老财也不行。这个承诺,大家信不信的过?”

    问是问了,却没等众人回应什么,曹安堂举了举手中的大砍刀,直接指向人群中的小栓子。

    “各位乡亲,我能给的承诺给了,大家也得给我个承诺。咱农民当家作主,为的是靠勤劳双手致富,绝对不是抢了别人家的钱给自己过好日子。我也把丑话放在这了,徐老财罪不至死,谁要是想打死他抢东西,那就问问我手里的刀同不同意!还有你,徐老财,也别想着让你手底下豢养的打手伤害村里任何一个人。当年我爹我娘怎么死的,这笔账我可是一直记在心里呢。老老实实给我回你的大院里待着去,要不然,我现在就一把火烧了这些地契!”

    曹安堂一手刀、一手火把,站在两方中间,傲视苍天。

    徐老财在雷公电母的搀扶下往后退,就怕惹得曹安堂不高兴,一把火烧了他的地契。

    曹兴民老太爷老怀欣慰,拐杖敲打敲打地面,回头招呼众人:“都信安堂的,回家!”

    一场暴乱归于平静。

    也是这时候,进村的土路上两道汽车灯光照耀过来,大片牛羊被人哄赶着回到村里,远远地就能看到个身穿板正军装的中年踩着吉普车的踏板,手里举起来大喇叭。

    “各位祝口村的村民,我们是曹县土改工作队第五分队的工作人员,我是队长孟成,来这里给大家主持土地改革工作。新中国成立了,旧的制度都要废除了,从今以后,土地都是我们农民的!”

    当吉普车开到近前,孟成大声宣读新的的土地制度之后,整个祝口村的村民彻底沸腾了。

    等了这么久,终于等来了他们最想要的结果。

    曹安堂更是长长松了一口气,抬脚把地契箱子踢回到徐老财那边。

    “徐老财,还是那句话,这些东西给你自己留个念想吧。”

    压榨剥削了整个祝口村三十多年的地主徐老财,终于走了,带着所有家当,一家老小举家迁移,或许永远都不会再回来。

    也有人问起来,倘若徐老财再回来抢大家的地怎么办?

    孟成哈哈大笑:“乡亲们不用担心,县里也有安排,我今天来祝口村除了主持土改工作,还要宣布一项认命。”

    说着话,他看向曹安堂。

    “曹安堂!”

    “到!”

    “我宣布,从今天开始曹安堂就是祝口村所属梁堤头镇民兵连副连长,兼任祝口村民兵队队长。这里是任命书,拿好!”

    盖着县里公章的任命书交到曹安堂手中,从这一刻开始,曹安堂的命运便彻底和祝口村乃至整个梁堤头镇联系在了一起。

    在场村民无不是鼓掌欢呼,欢乐的气氛再次被推向一个高点。

    可就在这么其乐融融的时刻,天空中电闪雷鸣,豆大的雨点说下就下起来了。

    土地还没有分配完成,地里的粮食……

    “收!大家一起行动起来,收了地里的粮食,全部存到这里。到时候统一分配。”

    孟成一声令下,众多手头无事的土改工作队员也随着村民们一起冲进田地里,抢收玉米,就连黑蛋和二愣子都钻进地里。

    雨滴打在枝叶上、打在田间劳作的农民身上,那声音显得格外动听。

    唯独打在徐老财家堂屋的窗棂上,引得长秀心中好一阵惊慌。

    风从窗口吹进来,吹灭了蜡烛,吹翻了桌上的酒壶,也吹散了放在桌边的报纸卷。

    长秀急忙跑去管好窗户,重新点燃蜡烛,下意识弯腰去捡拾纷飞的报纸,可纸张抓在手中,哪还是什么报纸,厚厚一沓钞票跃然入目,她整个人呆愣原地。

    恰在这时,堂屋门轰然打开,悄悄潜伏进徐家大院里试图寻找徐老财遗留值钱物件的小栓子,顺着灯光来到这里,抬眼看到了长秀,更是看到长秀手中满满的钞票。

    “你……”

    “长秀,我来救你的,走,我带你走。”

    小栓子冲上前,眼中只认准了那些钞票,一把抢过来,急忙忙揣进怀里,弯腰扛起来长秀扭头就跑。

    “长秀,村子里待不下去了,我带你去城里,咱们去城里过好日子。”

    任凭长秀怎么挣扎都挣不开小栓子,仰着头大声呼喊救命,喊不来一个人,就只能看到那被风吹卷起来的报纸让烛光点燃,着起来火飞出屋门,落在庭院里,又被大雨彻底浇灭……

第九章 一九五一(始)

    1951年秋。

    曹县县政府,政治办公室门前走廊。

    曹安堂站在这里很久了,透过走廊的窗户,可以清晰看到县政府大门对面的墙壁上,大幅的宣传壁画,标注口号“一切反革命分子都是帝国主义的走狗”。

    时不时的,还能看到民兵队员押着人从院子里路过。

    严肃的气氛,很是浓郁。

    突然,身后的房门咔哒一声响,一人迈步走出,很是失魂落魄的样子。

    曹安堂认得他,庄寨镇的镇委主任兼任镇民兵连连长胡爱国,过年时,在县里举办的工作大会上,胡爱国还慷慨陈词讲述当年参加抗战,与国民军队联合阻击敌人的故事,曹安堂听了之后也很是热血沸腾。

    可今天,这个四十多岁的汉子好像一下子苍老了许多,手里拿着纸笔,低头向外走。

    “曹安堂!”

    “到!”

    一声呼喊将曹安堂的注意力拉扯回来,他大踏步向前,推开房门走进去,看到对面坐着两位济南来的侦查员,啪的下立正敬礼。

    “曹县祝口村民兵队队长曹安堂,报道!”

    “坐。”

    “是!”

    曹安堂一步上前,端正坐在椅子上,两手放于膝前,腰杆挺得笔直。

    没有人再说话,只有窗外的蝉鸣和两位侦查员低头翻动资料纸的声音始终响个不停。

    某一刻,其中一人抬头,竟对着曹安堂展现出一丝微笑:“曹安堂同志,你看上去很年轻啊。”

    “报告,我今年二十三岁!”

    “不用这么紧张,找你来这里就是聊聊天。”

    侦查员脸上的微笑表情不变,拿起一张材料纸,缓缓开口道:“曹安堂,解放战争期间,荣获一次二等功、两次三等功,所在连队更是被评为华野第一模范连,四九年因伤退伍。”

    “报告,是!”

    “说说你受伤之后,到退伍之前的经历吧。不用紧张,就当是讲故事给我们听。”

    侦查员说不用紧张。

    可眼前这种气氛下,曹安堂怎么可能不紧张。

    放在膝前的双手使劲抓了把裤腿,深吸一口气,尽量语调平缓地讲述受伤之后的经历。

    两名侦查员也不打断他,就是沉默听着,哪怕中间曹安堂稍有停顿的时候,他们也不催促,甚至其中一位侦查员都端了杯水递到曹安堂的手中。

    时间就这么不知不觉流逝。

    当曹安堂说起来与赵政委、韩大力等人一起坐上返乡汽车的时候,两名沉默了很久的侦查员终于齐刷刷抬头,其中一人敲了敲桌面。

    “等一下,你刚才说送退伍伤员回乡的,还有一名女护士员?这种工作很少会有女同志去做啊。那位女护士员叫什么?”

    “她叫,梁怡。”

    曹安堂说出这个名字时,嘴中稍稍有些苦涩,端起来杯中的水,仰头喝个干净,恰好没有注意到那两名侦查员眼中闪过的一丝精光。

    “曹安堂,你和这个梁怡还有没有联系?”

    这句问话一出,屋内长久的沉默。

    曹安堂也察觉出一丝不对劲,刚刚讲述的过程中,提到了那么多人,怎么偏偏就是在说起来梁怡的时候,侦查员问题变多了呢。

    他想从两名侦查员的表情中看出点端倪,可惜专门进行政治工作的人,最是能隐藏自身的情感变化。

    曹安堂不敢沉默太久,只能大声回道:“报告,有联系,自从退伍之后,我每个月都会给梁怡同志写一封信。但是,她从来没有回信过。”

    “没回信?你确定一封信都没回吗?”

    “确定!”

    “那你给这个梁怡写的信当中,都是什么内容?”

    侦查员问到这种地步,曹安堂终于忍不住了,刷的下站起身,直视回去。

    “报告侦查员同志,信件中写什么内容是我的个人私事,您为什么要这么问。另外,请您告诉我,梁怡同志出了什么意外,还是,出了什么问题?”

    快两年了,曹安堂寄出去的信件如石沉大海,不对,石沉大海还有点响声,梁怡那边真的是一丁点回音都没有。

    他相信坚定的革命友谊,但也知道革命的道路上总会有曲折和离别相伴。

    就在上个月,他提起笔来已经不知道自己还能写什么,终于选择将那段时间不长的革命情谊埋葬在心底。

    谁能想得到,今天竟然是两位济南来的侦查员,又让他勾起来往昔的回忆。

    他现在只想知道梁怡到底怎么了。

    但是……

    “曹安堂,注意你的态度,现在是我们问你问题,而不是你问我们!”

    侦查员大踏步上前,双眼直视曹安堂,甚至一只手都放在了腰间的配枪上面。

    外面是酷热的天气,可屋里的温度变得和冰窖一样寒冷。

    足足过了一分钟,另外一名侦查员也站起身,缓步上前,轻轻拍了拍同伴的肩膀。

    “王浩,工作要注意方式方法,更要照顾革命同志的感受。”

    一句话,算是将僵持的气氛打破,这位转身朝曹安堂轻轻压了压手,说道:“曹安堂同志,我们的工作是尽可能调查清楚每一位革命同志的心是否是红色的。所以,有些问题必须问清楚。当然了,你可以选择不回答我们的问题。但我们也绝对不会回答你的任何问题。坐,我们继续说说其他的事情。”

    三人再次落座,但曹安堂的心情已经不再平静,满心里想的都是梁怡的事情,面对侦查员的提问也是心不在焉的回答。

    直到又一个问题提出,他才猛然回过神来。

    “曹安堂,你退伍回乡的第一天,清剿盘踞祝口村的土匪,有立功表现。我问你,当时为什么没有立刻处决匪首许阎王?”

    “当时许阎王已经投降,不杀俘虏是军令。”

    “好。那我再问你,根据记录,当时与你一同回乡的只有十几名退伍重伤员,而你们却全部俘虏了二十多人的精悍土匪队伍。我参加过西南剿匪战斗,我知道那些悍匪的战斗力如何。你们武器装备不足,战斗力不足,是怎么做到这种不可能的事情的?是不是……”

    说到这,侦查员微微一顿,目光陡然变得犀利起来。

    “是不是你们当中有人早就和土匪串通好了,假意投降,妄图以此打入我方内部,密谋反革命行动?”

    这一问,好似惊雷炸响在曹安堂的耳边。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侦查员竟然说出这样的话,这简直就是对他们这些以性命保家卫国、保护人民群众的战士的侮辱。

    “胡扯!”

    曹安堂愤然起身。

    侦查员同样拍案而起。

    “曹安堂,你给我坐下!现在是巩固革命成果的关键时刻,我们的工作就是不允许任何反革命分子在我方内部破坏革命果实。你只需要告诉我,有,还是没有!”

    看着对面侦查员严肃的面孔,曹安堂咬着牙,握拳的手臂微微颤动了好久,才刷的下坐回去。

    “没有。”

    两名侦查员对视一眼,竟不再纠结刚才这个问题,又拿起来另外一份资料纸。

    “曹安堂,在祝口村的土改工作方面,有立功表现。你立的功还真是多啊。不过,据我们所知,祝口村曾经的地主徐家茂就是现行反革命,为什么土改工作过程中,你们没有把他揪出来,予以惩罚,反而是把他放跑了?”

    “徐老财是反革命?”

    听到侦查员的话,曹安堂也愣住了。

    徐老财虽然和世界上所有地主一样,剥削农民阶级,压榨劳动人民,但是,人还算个本分的人。最起码,抗战时期的时候还踊跃支持过敌后战场,怎么能和反革命分子沾上边。

    “曹安堂,故意放跑反革命分子视同从犯,故意隐瞒不报,罪加一等。你和徐家茂到底什么关系。为什么要把他放走?”

    “我,我没,不对,徐老财怎么可能是反革命分子啊。”

    “曹安堂你还嘴硬,我们有充分的证据证明,徐家茂曾在红色苏维埃时期、抗战最艰难时期,以及即将迎来全中国解放的时期,多次支持过反革命部队。这些事情你知不知情?”

    曹安堂知道吗?

    他应该知道的。

    一年前的那个雨夜,徐老财站在自家大院后门前,守着全村人面说过一番话。

    可那就算是反革命了?

    “曹安堂,你犹豫什么?我在问你,地主阶级徐家茂的所作所为,你知道,还是不知道?”

    “我……知道。”

    “好,那我再问你,徐家茂手下有个叫雷震的人,曾经伤害过我们的革命同志,并且对祝口村以及整个曹县的革命建设工作,做出了破坏性行为,这些你又知道不知道?”

    这是在说徐老财手底下的那个雷公。

    自从去年他们一起离开祝口村之后,徐老财就不见了踪影,但雷公却隔三差五会出现在县里或村子里。

    那人仗着自己学过武,跑来县政府说什么要喊冤,要回属于他们的土地。

    县里的革命教育同志对他展开教育,结果反被雷公打伤了。

    后来曹安堂亲自带着民兵队要去抓雷公,谁知那家伙跑的飞快,从那以后再也没出现过。

    这些事,曹安堂自然是知道的。

    “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再土改工作期间,将徐家茂和雷震等一众现行反革命分子放走?是不是你在给他们提供保护,你又受到了谁的指使,是否正在密谋反革命行动?”

    “我没有!”

    曹安堂腾的下站起身。

    侦查员这一连串的审讯问话,层层深入,看似没什么问题,可曹安堂总感觉哪里不对劲。

    最重要的是,他怎么可能成为反革命分子的帮凶呢。

    “曹安堂,你不用狡辩。知不知道今天为什么把你喊到这里来?就是因为有群众举报你和徐家茂、雷震那样的反革命地主恶霸有利益往来,而且你还欺侮无辜女同志,在祝口村作威作福,横行霸道。事实已经很明确了,赶紧交代清楚你的问题!”

    曹安堂进门之前,只以为侦查员叫他来,是想了解村镇上的镇反工作情况。

    后来随着谈话深入,他又难免开始猜想问题出在梁怡或者徐老财的身上,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在侦查员眼中,真正存在问题的竟然是他本人。

    ……

    秋日里的风有些急,吹得县政府墙外的喇叭花摇摇晃晃,煽动着五彩斑斓翅膀的小蝴蝶,死死抓着藤蔓不让自己被风吹走,却挡不住一只黑黝黝的小手伸过来,一把抓住蝴蝶翅膀。

    “抓住啦,抓住啦。”

    黑蛋欢呼着,一只手拉过来腰间的小书包,从中取出个打点滴用的透明玻璃瓶,小心翼翼把蝴蝶塞进去。

    不大的瓶子,少说也装了七八只漂亮蝴蝶,照在阳光下,显得格外炫目。

    “二愣子,你说妮子会不会喜欢这些。”

    黑蛋扭头看向一起光腚长大的玩伴。

    二愣子撅了噘嘴:“曹定中,你再这样,安堂叔又要说你了。我们来县城是上学好好学习的,伟大领袖都说我们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你怎么能不珍惜安堂叔好不容易给我们申请来的上学机会。还有,我叫曹定邦,别叫我二愣子了。”

    “唉,二愣子你变了,以前你有点傻,可还没这么讨厌。”

    黑蛋一副唉声叹气的样子,好像小大人似的,脑袋晃动的瞬间,猛然看见马路相隔对面的墙角底下,冒出来个鬼鬼祟祟的脑袋。

    “二愣子你快看,好大的老鼠啊,比以前徐老财家粮仓里的老鼠还肥呢。”

    黑蛋呼喊着往马路另一边跑,似乎是想抓住那只难得一见的大老鼠。

    可就在他跑到马路中间的时候,一辆吉普车拐过街角开过来。

    开车的司机全没意识到还有个孩子在马路中间,猛然按响喇叭的同时,就是死死踩住刹车。

    吱嘎一声,车轮停下。

    后座上闭眼休息的军装中年被惊醒,震声问道:“怎么回事?”

    “特派员,好像撞了个孩子。”

    “快下车看看啊!”

    特派员和司机齐刷刷冲下车,看到车头前两米处,瘫坐在地上有些吓傻的黑蛋之后,同时松了口气。

    幸好刹车及时,没有撞上。

    司机后怕之余,瞪起眼来便想训斥,可看见特派员蹲下身子把那黑黝黝的小屁孩扶起来还耐着性子问个不停,他赶紧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

    黑蛋被吓得不轻,倒是二愣子快步上前,拉着黑蛋退开,抬手敬了个少先队礼。

    “叔叔,我们是英勇的少先队员,这点挫折不会打倒我们。曹定中没事,您放心。”

    “哈哈。”

    这位从徐州来的特派员笑了,真没想到竟然还能遇上这样的孩子,点点头说道:“好,英勇的少先队员同志,告诉我你们的学校在哪里,明天我就去找你们的老师,要求他为你们不怕挫折的勇气,颁发大红花。算作是差点因为我让你们受伤的补偿。”

    “报告叔叔,这样的大红花我们不能要。安堂叔教育我们说,勇气不是立功的原因,受伤不能成为享功的标准。祖国正是在困难的时候,我们要为祖国建设立功,绝对不求任何特殊对待和回报。”

    二愣子这番话把特派员说的一愣一愣的。

    旁边恢复了平静的黑蛋,低头看看包里那个摔出来一道小裂纹的玻璃瓶子,忍不住撇撇嘴:“不要大红花的话,其实赔我们个瓶子也行。”

    这两个孩子一唱一和,好像说相声一样,特派员越发感觉喜欢,扭头朝司机挥挥手。

    “小张,你去买两瓶冰糖水来。”

    “特派员,你这……”

    司机看了看几步之遥的县政府大门似乎有话要说,特派员很不在意地挥挥手。

    “去嘛,我和英勇的少先队员同志讨论下如何为祖国革命建设做贡献,也是工作的一部分。不影响的。”

    司机小张只好点点头,开上车去找卖冰糖水的店铺。

    特派员这才一左一右拉着黑蛋和二愣子走到墙根底下坐下,笑着说道:“两位小同志,和我讲讲你们那个安堂叔吧,他是做什么的,还教育过你们什么?”

    这句问话一出,黑蛋来精神了,大声喊道:“我们安堂叔叫曹安堂,是战斗英雄,是我们学习的榜样。”

    县政府大院外墙根下,一大两小三个人聊得开心。

    可大院里,却是另外一番景象。

    紧闭的许久的木头房门咔嚓一声打开,两名县政府保卫工作人员持枪站立在两侧,济南来的侦查员倒背着手看着曹安堂向外走的背影,语气无比严肃说道:“曹安堂,给你一晚上的时间,好好写清楚你的个人问题。胆敢充当反革命分子的保护伞,你的问题相当严重!”

    “我不是反革命分子的保护伞,我是祝口村民兵队长,我的任务是保护人民群众!”

    “就你,还敢说保护人民群众?冥顽不灵!带走,关起来!”

    侦查员挥挥手,曹安堂直接被押送去了镇政府后院的小黑屋。

    嘭的声房门再度关闭,两名侦查员长出了一口气,对视摇头。

    “这里的情况,比我们想象的还要糟糕啊。”

    “是啊,自从北方战场接连三次胜利,敌人选择与我们进行谈判之后,反革命分子就越发变得嚣张起来,这是准备从后方瓦解我们的胜利趋势。我们的工作就是保证大后方的稳定,绝对不能影响到前线战场。”

    “对,我们挡住了帝国主义的枪林弹雨,同样也能挡住他们的糖衣炮弹。但总是有一少部分人,背叛了革命,绝对不能轻饶。济南黄同志被刺事件就是给我们革命队伍里所有人敲响了警钟,必须抓住所有与之有关的反动分子。匪首李三还没落网,就隐藏在这里,上级还从徐州调来特派员指导我们的工作,就是要在最短时间内,将李三抓获。工作不能松懈。”

    “是,不敢有一丝一毫松懈!”

    两名侦查员目光灼灼,斗志昂扬。

    突然,一阵敲门声响起,两人立刻噤声,带着怀疑的目光看向房门处。

第十章 一九五一(起)

    “进!”

    吱嘎,房门开启。

    县政府宣教科主任韩立国推门走了进来。

    “侦查员同志,工作一整天辛苦,累了饿了吧,县招待所已经备好了酒菜,就等着特派员到来和您二位一起去用餐呢。”

    有些事情不提,或许还没什么感觉,这一说,还真有点饿了。

    但是年轻的侦查员王浩依旧抬首挺胸,震声道:“韩主任,革命工作没有苦和累。前线战场上的同志们食不果腹还要顽强战斗,我们在后方怎么能贪图享受。再说了,你们这里的问题严重得超乎想象,只有调查清楚了,我们才能安心吃饭。”

    “对,对,侦查员同志为了革命废寝忘食,是我的思想觉悟不够高了。”

    韩立国点头哈腰。

    旁边那位年长的侦查员何正摆摆手,说:“王浩同志,认真工作是好事,但也要注重方式方法,列宁同志都说过,谁不会休息,谁就不会工作。适当的休息还是有必要的。再说了,我们还要考虑一下徐州来的特派员,这一路舟车劳顿,特派员同志也是要吃饭的。”

    说着话,何正转头看向韩立国,微笑点点头道:“韩主任,麻烦你派人去问问特派员到哪了。另外,关于群众举报曹安堂那件事,我们还需要和这位写举报信的同志聊一聊,你给安排一下。”

    前半句还好,可何正后半句话出口,很明显可以看到韩立国脸上一丝惊慌的神情闪过。

    “报告侦查员同志,举报信是匿名的,我也不知道是哪位群众写的,但信上的内容一定属实。我看,就没必要再去找革命群众了吧。”

    关于曹安堂的举报信是韩立国提供的,如果他都不知道写举报信的群众是谁,又怎么如此确定信上的内容一定属实?

    两名侦查员做了个眼神交流,便不再说话,审视的目光看着韩立国。

    屋内的气氛再次冷了下来,偏偏韩立国额头上的汗水不停往下淌。

    “这屋里是真热啊。特派员同志你们先吃点冰镇西瓜解解暑,我去看看特派员同志到哪了。”

    也不等谁回应,韩立国便急匆匆出门。

    一路走到大院门外,韩立国紧张的心才稍稍有些平复,恰在这时一辆吉普车从远处开过来停在门前,抬眼看到下车的司机,韩立国赶紧小碎步迎上去。

    “小张,接到特派员同志了吗?”

    司机小张一手拎着两瓶冰糖水,另只手挠挠头指了指十几米外的墙根底下。

    一身戎装的特派员同志被两个衣服脏兮兮的小孩围着,三人不知道叽叽喳喳在说些什么。

    韩立国没见过特派员,但眼前的情境让他不难猜出关键人物的身份,特派员同志都已经到门口了,竟然被人拦在门外,还坐在地上受太阳的炙烤,那还得了。

    “去去去,哪来的小叫花子,都上别处要饭去。”

    韩立国迈步过去一手一个拎住黑蛋和二愣子的衣服领子,把小孩往旁边扔,随后就是无比激动的笑容投向特派员。

    可万万没想到,他的笑容换来的却是怒目直视。

    “你是什么人?”

    特派员正与黑蛋聊到曹安堂稳定祝口村土改工作的事情,突然冒出来个家伙,把英勇的小少先队员同志给扔开了,哪能不生气。

    韩立国也很是迷茫,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哪里做错了。

    反倒是后边晃晃悠悠好不容易站稳的黑蛋,大喊一声:“叔叔,他是韩秀才,我们都知道的。他还有诗呢。常开会,韩秀才,常常开会韩记载。燕子飞,会不开,雷公一炸秀才亏。”

    谁知道黑蛋这是从哪听来的打油诗,大声喊出来之后,韩立国那一张老脸都憋的通红,忙不迭解释道:“特派员同志,误会,都是误会。年初时我和外号雷公的反革命分子雷震进行英勇斗争,并且对他展开严厉的革命思想教育,结果对方冥顽不灵,大闹县政府。还是我坚持斗争,才保护革命财产没有受到损失。”

    “哦?”

    特派员面色冷峻,似乎对韩立国的话只信了一分。

    反革命分子雷公冲击县政府这件事闹得挺大,特派员也是有所了解的,只不过了解的信息仅限于曹县宣教科上报的文件资料,没有进行实地调查,不好判断具体经过什么样。但这韩立国所说的他和反革命分子作斗争,保护革命财产不受损失,简直可笑。

    某人被吓得钻到桌子底下大喊救命的事情,那可是连徐州方面都有不少人知道了。

    特派员也不点破,话锋一转问道:“常开会又是怎么回事?”

    “哦,那说的是我们宣教科科长常动,常科长最擅长领会上级指导文件思想,经常给我们开设革命讲堂,进行思想宣传教育。”

    “常动人呢?”

    “啊,这,常科长他,他在开展夏粮丰收的工作当中不慎受伤,已经病假几个月了,只是偶尔才来工作。特派员,列宁同志都说过,谁不会休息,谁就不会工作。常科长为了革命工作呕心沥血,偶尔休息一下,也是可以理解的,您看,对吗。”

    人都不是铁打的,需要休息当然可以理解。

    但一下子休息好几个月,这就不好理解了吧。

    真当特派员不知道,几个月前夏粮丰收时节,济南地区反革命匪首燕子门李三逃窜来到菏泽一代,谁敢确定说那个常动不是在害怕什么,才这么长时间病假在家。要不然,怎么会有“燕子飞会不开”的民谣流传。

    “让常动来这里,我既然到了,本地的宣教科科长总是要见一下的。”

    特派员站起身,打打身后的土,朝着司机点点头。

    “小张同志,你帮我把这两个孩子安全送回家。我的一举一动很受关注,难保不会有人朝两个孩子身上动歪心思。”

    非常时期,任何细节问题都不能忽略,特派员也是这时候看到周围不少鬼鬼祟祟的目光看过来,才意识到他在这和两个孩子聊那么久是有多么不妥。

    谁知黑蛋仰着小脑袋满不在乎的挥挥手,说:“大叔,我们要等安堂叔一起回家的,有安堂叔在,任何牛鬼蛇神我们都不怕。你要是害怕的话,也可以让我们安堂叔保护你,他很厉害的。”

    “很厉害吗?那要是有机会的话,我可要见识一下了。”

    特派员笑着摸了摸黑蛋的小脑袋瓜,安排司机小张照看好了这两个孩子,转身大踏步往县政府大院里走。

    后边韩立国两只小眼睛丢溜溜转动个不停,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紧忙安排人去请常动来政府大院,这才快步追上特派员。

    当两人再次来到之前那间小屋时,徐州来的特派员和济南来的侦查员亲切握手,寒暄几句过后根本没有人再提吃饭的事情,两位侦查员直接拿出来今天一天的审查资料递送到特派员面前。

    “特派员同志,曹县的情况远远要比我们想象中的复杂,单单今天第一天,就让我们调查出来两个革命队伍当中潜藏的问题分子。我们主要是辅助你的工作,你看一下胡爱国和曹安堂这两人应该如何处理。”

    侦查员有一说一,全拿他们审查记录说话。

    特派员认真看着记录上的每一个字,等最终看完,长长吐了一口气,竟是率先看向了韩立国,意有所指地说道:“这里的情况确实很复杂,镇反工作的形势也是相当严峻啊。”

    旁人看来,不过是一句很正常的感叹。

    可韩立国却感觉针芒在背,又开始不停擦拭额头上的冷汗了。

    特派员也不再多看他,而是转头正视两位侦查员。

    “王浩同志、何正同志,首先我要代表党组织感谢两位在镇反工作方面的恪尽职守、废寝忘食。但是,有些问题我还是要站在客观的角度进行逐一分析,若是我们之间有什么意见相左的地方,大家尽可以讨论,千万不要因为指导上的主次位置影响了工作中的主次矛盾。”

    这番话出口,两名侦查员自然明白,这一定是他们的审查资料存在问题了。

    “特派员同志有什么问题你直说,伟大领袖教导我们要善于运用马克思主义理论,承认矛盾是发展的根本动力。坚定的革命工作者,从来不会避讳任何问题和矛盾。”

    “好,那我就详细说一说吧。”

    特派员深吸一口气。缓缓开口道:“三月初,黄同志遇刺事件已经成为伟大领袖都极为关注的重大案件。但我们不能单纯的将这一事件看做是国内的反革命分子暴动,而应该从整体上去把握、去观察。相信你们也知道北方战场的节节胜利已经给帝国主义沉痛的打击,他们势必要扩大战争规模,才能给反革命分子一种即将迎来第三次世界大战的希望。我来的时候,收到了来自党中央的指令,指令当中明确提到,以美为首的帝国主义国家正在密谋开辟新的战场,而山东作为重要的战略要地,也是距离北方战场极近的地区,势必会首当其冲。所以反革命分子才会铤而走险,无比猖獗和惨无人道地对我们的革命同志下手。幸好,山东的各位同志工作努力,以最快的速度进行了镇压,保证了局势的稳定。那些穷凶极恶的反革命分子才会退而求次,隐藏到平原省,密谋更大的破坏革命行动。我们的任务很艰巨,而越是这种时候,我们的镇反工作越是不能出现任何纰漏。绝对不能将反帝斗争变成我们人民内部的斗争,两位侦查员同志,你们明白吗?”

    “明白!”

    两名侦查员昂首挺胸,大声回应,眼中充满激动的神采。

    这不是单纯的特派员在对他们讲话,而是上级党组织向他们发出重要的工作指导思想。

    旁边站了许久的韩立国干巴巴张张嘴,也跟了一句“明白”,可并没有人看他一眼。

    特派员压压手,示意几人坐下,再次开口道:“实不相瞒,其实昨天我就已经到曹县了,在这一天的时间里,我以一个普通人民群众的身份,对曹县的镇反工作形势进行了深入了解。首先,值得肯定的是,整体环境非常安定,这离不开本地革命同志的兢兢业业工作。只是,有一件十分巧合的事情,根据我了解到的情况,在人民群众当中最为拥戴也是最受群众赞扬的人,反而就是两位指导员同志提出来有问题的……胡爱国和曹安堂。”

    “啊!”

    难以想象两位指导员此刻是有多么震惊。

    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们审查出的结果和特派员调查出来的结果,竟然如此天差地别。

    “两位同志,我不是在否认你们的工作成绩,而是想说明一点。我们的镇反工作是为了什么?是为了不让人民群众受到反革命分子的迫害,为祖国建设发展创造和平稳定的环境。我个人认为,某种意义上来说,谁是我们最亲近的革命同志战友,谁是真正的反革命分子,人民群众比我们更清楚。就拿你们审查资料当中提到的做例子吧。首先是胡爱国同志,在抗战年代曾与正面战场队伍联合作战,只此一条便成为了你们将其列为问题分子的原因。但是根据我了解到的消息,在四八年淮海战役当中,胡爱国所在连队与之战斗的队伍,恰恰是当初他们共同抗战的队伍。而胡爱国同志更是亲手击毙了那位与他并肩作战过的国字号连队长。试问,胡爱国同志倘若真的会给反革命分子充当保护伞,他总不能去保护一个被他亲手击毙的人吧。”

    话说到这里,好似在特派员意料之中的情况发生了。

    两位侦查员同志在震惊之余,竟然不由自主齐刷刷扭头看向了韩立国。

    所有人员审查资料都是韩立国这位宣教科主任提供的,作为外来的侦查员也是无比相信本地的革命同志,才会按照那些资料展开工作。

    可为什么字面的文件会和现实产生如此大的反差?

    韩立国吓得脸都白了,大声申辩:“胡爱国的问题一定是存在的,他只说过抗战时期的事情,从没提过战场功勋。这些情况有待调查,最起码也要有知情人和档案记录。”

    到底也是做宣教工作的,很清楚如何扭转局势。

    可特派员一句话,彻底让他闭嘴。

    “档案记录暂时是没办法调取的,不过恰好我是知情人,胡爱国同志退伍时,就是我亲手为他颁发的军功章。韩立国,我的保证能不能算数?”

    打死韩立国都不敢驳斥特派员的保证不能算数啊。

    特派员也不看他,而是转手拿起来面前的一份资料。

    “各位,咱们再说一说曹安堂的问题,这位同志我是从来没有见过的。也不能单纯主观去判断其思想认识情况。我们还是拿客观的东西来讲一讲,就讲这份举报信。”

    那一份洋洋洒洒写了好几页的举报信,恰恰是两位侦查员确信曹安堂存在问题的关键。

    可有时候,关键的东西可以正着用,同样也可以反着用。

    特派员沉吟片刻,说道:“这份举报信,是一位自称祝口村村民的群众写的,言语中很是恳切,首先说明自身生活困苦,又受到曹安堂欺压,不得不背井离乡生活。尤其是对于曹安堂过去两年间的剿匪行动和土改工作进行了事无巨细的描述。其言辞之华丽,用语之恰当,连我这个做了十几年文字工作的人都很是佩服。那么我就想问一问了,一个生活困苦的贫下中农群众,他认识几个字,如何能写出来这么长篇大论的举报材料?两位侦查员同志,你们想过没有?韩立国同志,你也来给我解释一下。这份举报信到底是谁写的?是真正的人民群众所写,还是有人接机要诬陷我们忠诚的革命同志战友?”

    啪的一声,那份举报信被特派员狠狠拍在桌子上。

    韩立国吓得浑身一颤,差点溜到凳子底下去。

    那两名侦查员快步上前,再次拿起他们研究了好几遍的举报信,不由得从心底里感到惭愧。

    他们只顾着去研究信上所写的问题了,却没有发现这封信件本身就存在问题。

    特派员再一次看向韩立国,冷声说道:“韩立国,这封举报信是你提供的。你来说说,是从哪里得到的这封举报信?”

    “我,是我捡的。”

    “在哪捡的?”

    “就在县政府大门前。”

    “放信的人呢?”

    “没,没看见。”

    “偌大的一个县政府,有人在大门前放了一封信,是谁你们都没有人看见。那要是放个手榴弹,你们怎么办?县政府每天进进出出那么多人,为什么偏偏就是你捡到了这封信?捡到信之后你们宣教科为什么没有立刻展开调查,反而是等到济南的侦查员同志来了,直接交给他们?你给我解释解释,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特派员一连串问话,惊得韩立国坐立不安。

    旁边那位年轻的侦查员王浩猛然一拍桌子,同样怒声质问:“韩立国,这封信上的内容到底是不是真的?”

    “绝对是真的,他不会骗我的。”

    韩立国惊慌之下的一句回答,换来房间里诡异的沉默。

    特派员不说话了。

    王浩气得咬牙切齿。

    哪怕是那位脾气很好的侦查员何正,此刻都带着被欺骗了的恼怒,一字一顿问道:“你说,谁,不会骗你?”

    形势发展到眼前这种程度,似乎随时都有可能出现两位侦查员一声令下,直接把韩立国当场拿下的结果。

    可谁也没看到特派员脸上的表情松了下。

    特派员心里清楚,问题肯定是存在的,但曹安堂的个人问题绝对不会像举报信上说的那么恶劣,而韩立国的工作思想有问题,却是受到了有心之人的蒙蔽,绝非主动背叛革命。

    想到这里,他挥了挥手,打破屋内严肃的气氛,轻声说道:“归根结底还是这封举报信上的内容到底是什么人提供的。韩立国,我给你三天时间找到这位原祝口村村民,把他带到我面前来,有我在,保证还他一个公道,也绝对不会让任何人有机会对他打击报复。但是现在,还请你去把胡爱国和曹安堂这两位同志带来,我要当面和他们聊聊。”

    特派员这番话无异于是给了韩立国一个立功机会。

    年轻的侦查员王浩有些不满,张嘴想说什么,却被身边的何正一把拉住暗中摇头,示意他稍安勿躁。

    韩立国那真是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连声答应着向外退,才到门口,特派员又扬了扬头道:“对了,再去问问常动同志来了没。我还要和常科长一起开开会呢。”

    “我这就去催,特派员同志你稍等。”

    韩立国夺门而出,屋内也再次安静下来。

    特派员看着王浩和何正,脸上浮现出些许歉意。

    “两位侦查员同志,很抱歉,我这一来,就否定了你们一天的工作成果。”

    “不,特派员同志,你否定我们一天的工作没有问题。你这是帮我们避免了,干一辈子革命工作,就因为这一天的错误,而被全盘否定。”

    年长的那位侦查员似有所感地说出这句话。

    特派员认真点头:“没错,我们的身份特殊,不仅仅自己不能轻易犯错,更不能因为别人一天或一时的错误,就否定了我们的革命同志。马克思主义讲,辩证地看待问题,同样适用于看待我们将要接触的所有亟待审查人员。”

    话说到这份上,何正和特派员似乎有点惺惺相惜的感觉。

    年轻的王浩不是很能融入到这样的谈话内容里面,依旧在纠结另一件事情。

    “特派员同志,怎么就能这么轻易把韩立国给放过了呢?”

    何正苦笑着拍拍王浩的肩膀,说道:“王浩同志,你还看不明白吗。特派员一来,其实就是在给我们传递一个信号,就是让我们记得,当前工作的重点不是进行内部斗争,而是我们来到这里的重要任务。”

    “你们是说,抓捕匪首燕子门李三。”

    王浩一句话点明关键。

    在济南制造了多起骇人听闻反革命恶性案件的匪首李三,出逃在外,何正和王浩两人就是肩负着将匪首抓捕归案的重要任务。

    而在徐州有过丰富镇反工作经验的特派员,也经上级党组织调派来到这里,协同办案。

    大家在此处汇合,便是为了此事而来。

    无论是河南,还是山东,镇反工作都取得了突破性进展,大环境安定。

    唯独处于两省之间的平原省依旧盗匪猖獗,问题形成的原因有历史因素也有现实因素。只不过无论是特派员还是两位侦查员,肯定不会认为单纯关起门来开会分析原因,就能抓获匪首李三。

    “根据我这一天的实地调查,初步判断李三隐匿的地点就在这附近。而且有可靠消息指出,李三正在有组织有预谋地囤积粮食和武器,进有可能冲击政府驻地,退有可能破坏铁路交通再度逃逸。时间紧迫,我们不能把时间耽搁在调查研究上,必须最快的速度行动,打敌人一个措手不及。现在唯一摆在我们面前的障碍,就是无法确定李三的具体藏匿地点。想要找到他,必须依靠人民群众的力量。而在这里能充分调动群众力量的人,很巧,恰恰就是这两位同志。”

    特派员再一次挥了挥桌子上的审查文件。

    曹安堂和胡爱国这两个名字,已经无法更深刻的印入到侦查员的脑海当中了。

    ……

第十一章 一九五一(前)

    县政府后院的小黑屋里。

    黑脸的中年汉子胡爱国来回踱步,狠狠将手里的纸笔摔在地上。

    “我越想越不对劲,好端端的怎么就成了反革命分子的保护伞,前两天我还亲手抓了个小头目呢。肯定是韩立国那孙子诬陷老子。曹安堂你说,是不是雷公打韩立国那次,就咱们俩看见他钻桌子底下那副熊样了,才会被关在这的。不行,放老子出去,我要找侦查员说清楚!”

    中气十足的呼喊声回荡在整个后院。

    曹安堂被吵得脑仁疼,无奈放下手中的纸笔。

    “老胡同志你歇会儿吧,我们要相信侦查员同志的眼睛是雪亮的。我们自身没问题,关到什么时候都不怕。我现在就是在想,韩立国一直让我们把雷公当成反革命团伙头目去抓,可我也从没听说过雷公组织什么反革命行动了。”

    “雷公算个屁的反革命。曹安堂,上次咱俩一起去救韩立国的时候,你没听雷公那家伙嚷嚷什么吗。他要地,只要个养家糊口的一亩三分地。你见过哪个反革命分子要求种地的?我看就是韩立国想公报私仇,咱俩又正好看见他多么丢人,想方设法报复咱们。不行,还是得出去,把情况和侦查员说清楚!”

    胡爱国转身又把屋门砸得哐哐向。

    这次终于有人回应他了,县政府警卫连连长王成水迈步过来,隔着房门栅栏网,用比胡爱国还大的声音喊道:“胡爱国,消停点,都把你关起来了,还不吸取教训吗?”

    “王连长,我吸取什么教训?”

    “要不是你整天大嗓门吆三喝四的,什么事都到处说,能有今天这下场?”

    “我……”

    胡爱国还想辩驳,可话没说出口,就被曹安堂给推开。

    “老胡你先等等着。王连长,有件事麻烦你一下,我村里两个在县城上学的孩子可能还在政府大院外面等着我呢。你帮我告诉他们一声,先回家吧。”

    曹安堂隔着栅栏网轻声说话。

    其实蹲小黑屋这不到半个小时的时间,他最担心的也就是黑蛋和二愣子了,也不清楚还要关多久,那俩傻小子万一一直等下去,可咋整。

    谁知,外面王连长笑着摇摇头说:“我就不过去了,你自己去和他们说吧。”

    “啥意思?”

    “意思是放你们出来。开门!”

    王成水挥挥手,立刻有人过来打开门锁。

    看着敞开的房门,曹安堂和胡爱国面面相觑,完全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王成水瞪瞪眼,笑骂道:“怎么,你们还在这待上瘾了吗?跟我走,徐州来的特派员已经暂时把你们的问题研究个差不多了。让你们过去当面问几句话呢。”

    “问啥啊,有啥可问的。就是韩立国冤枉我们,让那家伙一起来,我们当面对质!”

    胡爱国依旧梗着脖子,满脸不忿。

    王成水抽抽嘴角,恨不能给那个榆木脑袋上一棍子,让他清醒清醒。

    真要当面对质的话,就胡爱国这笨嘴笨舌笨脑子的反应速度,能说得过韩立国?

    “韩立国去茅厕了,你要是真想找他,自己去茅坑里提人去。”

    王成水懒得和胡爱国说太多,扭头看看曹安堂,轻笑道:“安堂,你刚说的那俩小孩,回去之后你可得好好奖励奖励他们。这俩小机灵鬼没少在特派员面前说你的好话呢。”

    “他们在特派员面前,给我说好话?”

    任凭曹安堂多么冷静的头脑,此刻也迷糊了。

    等一行人再次来到之前审查他们的房间。

    曹安堂看见房间角落里,黑蛋和二愣子坐在那有菜有肉还有冰糖水,吃吃喝喝很快活的样子,直接傻在当场。

    而胡爱国一眼看见特派员,激动的浑身颤了下,快速上前两步,啪的下敬个军礼,激动地嘴唇都在抖。

    “首,首……”

    特派员微笑着压压手,说道:“胡爱国同志,我们又见面啦。哈哈。还有曹安堂同志,也一起过来坐下吧。我们有一项重要的革命任务,需要你们协助。”

    咔哒一声,王成水轻轻关上房门,隔绝了里面一切声音。

    日头西斜,秋风扫过,一片发黄的叶子晃晃悠悠落下来,恰好落在个发亮的脑门上。

    韩立国使劲挥挥手把落叶扫飞,半个身子躲在茅厕门后面,朝外看了看,随后就是闪身出来,低着头加快脚步往外走。

    今天这事他越想越不对劲,之前两个侦查员在的时候,一切都是按照他预想的那样发展,怎么特派员一来,情况完全就不一样了呢。

    首先一点,特派员是认识胡爱国的,两人关系一定很好。

    其次,是刚刚在大门外,特派员跟经常和曹安堂一起的那俩小叫花子聊得开心,肯定没少听曹安堂的好话。

    最后……哪还有什么最后,就凭这两点,便证明特派员一来,胡爱国和曹安堂两人的身份必定水涨船高,绝对会说他的坏话。

    到那时候,别说屁股底下的座位能不能保住,这脖子上的脑袋还能不能留下都是个问题。

    “不行,早做打算才能保命。”

    韩立国比任何人都清楚,脑袋上扣一顶反革命分子保护伞的大帽子,会是什么样的结局。

    看都不看沿途和他打招呼的人,一路向外走,谁知一只脚刚踏出门外,迎面就和某人撞了个满怀。

    “谁啊这是,走路不带眼、哎?韩主任,你这么着急忙慌的要去哪?”

    “常科长?”

    韩立国一抬头看见常动,这心情也是五味杂陈,一起共事了那么久,到底要不要告诉常动,徐州来的特派员对他们的印象非常不好啊。

    也罢,这都碰上了,不说两句不算那么回事。

    韩立国心中有了决定,张口便道:“常科长,你怎么这时候才来啊。特派员等你都等着急了,说是要找你开会呢,赶紧去报道吧。”

    “哦,好,好。我这就……不对,先等等着。韩主任,你跟我说说,最近这政府大院周围的治安状况怎么样啊。”

    常动好像做贼似的,和韩立国说话,可两只眼睛却是时刻不停打量周围,要是真有点风吹草动,他可能当场撒腿就跑。

    韩立国哪能不知道常动是有多么胆小,心里暗骂,脸上却是挂着微笑。

    “放心吧,常科长,一切都很好。”

    “那有没有什么反革命分子在附近活动?”

    “徐州来的特派员、济南来的侦查员都在咱这了,就算是真有反革命分子,他们敢这时候闹事?”

    “也对,也对。”

    常动的脸色这才缓和下去,抬腿迈步往里走。

    结果没走出两步,转身一把又抓住了韩立国的胳膊。

    韩立国着急回家,却被常动一再拦住,这是气得想咬人了,但所有情绪压在心底,还是满脸堆笑着回头问道:“常科长,你还有什么工作指示啊?”

    “韩主任,你还没告诉我你去做什么呢。”

    “我,我去招待所看看那边的晚餐准备怎么样了。特派员和侦查员都没吃饭呢,你赶紧进去把,早早开了会,早早开饭,不能让外地来的领导同志,到了我们这里来还饿肚子啊。”

    “说的对,说的对,我这就去。”

    常动这才真的转身头也不回进了大院。

    韩立国擦擦头上的冷汗,转身之后,脚步飞快。

    等回到家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一栋小巷子里的二层木质小楼,说不清楚是什么年代的了,楼上楼下总共四间房,左边是家酿酒作坊,右边宅子空着,小楼后隔着半道墙,就是县城大街的沿街门面。

    这里也不算什么好位置,只不过是县政府工作人员分配住处的时候,韩立国“恰巧”就被分到了这。

    抬手砸门砸的震天响,过去好大一会儿,韩立国的爱人曹芸才打开房门。

    “你说你在家整什么呢,这半天才开门。赶紧找找家里值钱的东西,收拾几件衣服,咱马上就走。”

    说着话,韩立国冲进一楼的里屋,打开大衣柜,各种旧衣服扔的到处都是,小心翼翼从里面搬出来的小木箱子,打开锁就开始不停从里面抓出来钞票往怀里塞。

    塞到一半感觉不对劲,抬头看着站在门口不动的曹芸,当时就气不打一处来。

    “你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收拾东西啊。”

    “立,立国,出什么事了?”

    “能出什么事,还不是你那亲弟曹安栓给我惹的祸。我费心费力帮他写举报信,结果让特派员一眼就看出来问题了。早让他多读两年书,哪会有今天这种麻烦。对了,小栓子呢,还有他带来的那个村姑呢。这一年多,吃我的喝我的,打着我的旗号去做生意,从来没见他拿回来一个子。这遇上事了,跑的比我还快是怎么着啊?”

    韩立国满嘴的牢骚话语,装完了钱,扭头又搬来把椅子去够柜子顶上的大皮箱子。

    箱子太沉,几次都没拽下来,一回头竟发现曹芸还站在原地。

    “我说你今天到底是怎么了?我说话你听不懂是吗,真想看着我被关进去啊。快来帮我一把!”

    话音刚落,一声阴恻恻的回应传过来。

    “韩主任,还是我来帮你吧。”

    韩立国猛的回头看过去,曹芸依旧站在原处,但是身边却多出来个高瘦男子,一只手里晃动着把盒子炮,满脸都是阴气森森的笑容。

    “你,你是谁,怎么会在我家里?”

    “我是谁?哈哈……”

    高瘦男子仰头大笑几声,斜靠在门框上,拿枪口顶了顶头上的帽檐,缓缓开口:“我姓李,排行老三,人送绰号‘燕子’。”

    “燕子李三!”

    韩立国惊呼一声,直接从椅子上摔了下去。

    嘭!

    一个人摔在地上的声音,应该和一拳头砸在桌面上发出的响动,差不了太多。

    曹县县政府里。

    拍案而起的胡爱国,拳头上的青筋都很明显。

    “可恶!这燕子李三竟然敢收敛粮食和军需物品,打算劫持火车运送出去,实在可恶!”

    “对,这样穷凶极恶的反革命分子,绝对不能让他轻易逃脱。特派员同志,您说,需要我们做什么,保证完成任务。”

    曹安堂和胡爱国都明白,既然这么快把他们从小黑屋里带出来,还把如此机密的案件情况告诉他们,一定是有重要任务指派。

    特派员点点头,说道:“匪首燕子李三收敛物资支援其他地区的反革命行动,我们已经通知铁路上的同志在火车站周边布控,一旦发现其行踪立刻实施抓捕。而其收敛物资的数量必定不在少数,不可能直接运送上火车,只能通过其他方式出城。如此大宗物品的囤积和输送,必定会被人注意到,这就需要我们借助人民群众的力量,在这些物品被运送出城之前,截获下来。如何动员群众,我想,你们两个在这里应该比我们更有经验。”

    说到这,特派员把胡爱国和曹安堂一起喊来的目的,也算是彻底表明。

    这两人对视一眼,同时陷入沉思。

    要说反革命分子展开破坏革命的行动,所需要的物资无非是三样,粮食、武器、药品。

    自从土改工作取得全面胜利之后,曹县及周边地区的农业生产发展势头迅猛,粮食储备丰富,经常会有大宗的交易往来,调查起来比较麻烦。

    但是另外两样属于战备物资,在小县城内很是紧缺,谁要是看到这些东西,很难不会留意,所以查起来很容易。

    想到这些,曹安堂和胡爱国不约而同点点头。

    “我去城南。”

    “那我就去城东。”

    “咱们分头行动。”

    “不管有没有线索,两个小时之后再回县政府集合。”

    一人一句话,极快的语速,竟是直接定出来了行动计划。

    那两位济南来的侦查员都不由得惊愕了下,没想到这小小县城里,还有行事作风如此雷厉风行的革命同志。

    话不多说,行动立刻开始,早一分钟将反革命分子抓捕归案,就能让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安全威胁减少一分。

    众人起身向外走,刚一打开房门,就看到一人站在门前恰好做出要敲门的动作。

    “常科长?”

    “啊,胡爱国同志、曹安堂同志你们也在呢。哦,这几位就是徐州来的特派员和济南来的侦查员同志吧。您好,您好,我是曹县县政府宣教科科长常动。这不是听说要开会吗,我加紧时间写了份会议讲话稿,这才来晚……哎,你们?”

    常动早就来了,只是想到韩立国告诉他说特派员要开会,便想到开会就要讲话,讲话怎么能没有讲话稿,于是转身去了自己办公室,最快的速度写了一份关于曹县镇反工作情况的报告,研读一番确定没有任何遗漏,这才急匆匆赶过来。

    谁知,他都还没做完完整的自我介绍,甚至都不能准确区分哪是侦查员,哪是特派员呢,曹安堂和胡爱国绕开他就快步往外走。

    “不是,是散会了吗?能不能再给我点时间,我讲话很快的。”

    不明就里的常动,似乎只关注会议讲话。

    特派员忍不住叹口气,走过常动身边时,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常科长,拿着你的讲话稿,在这间屋子里等我们回来。”

    “哦。哎,您是?”

    “我是赵振华。”

    “啊,特……”

    常动嘴里的“特派员”三个字都没说利索,众人已经快步远去。

第十二章 一九五一(上)

    胡爱国和两位侦查员一路,直奔城东火车站,只是他们乘的车还没到地方,就在火车站大广场对面的路边停了下来。

    马路左右,一眼看过去,少说也是五六十个或坐或站的青壮年汉子,天已经快黑了,可这些人依旧三五成群聚在一起,抽着白稿纸卷起来的烟叶,似乎在等待什么。

    胡爱国他们的吉普车刚一停下,那些人顿时一窝蜂涌过来,直接将汽车围了个水泄不通。

    “老板,需要搬啥,俺有劲。”

    “老板,俺们以前是砖窑厂的工人,会盖房子。”

    “老板……”

    吵嚷声不断。

    车里的两位侦查员起初还以为是遇上什么嚣张的反革命团伙了,仔细一听才明白,这是常年站口等活的散工。

    不是要查大宗物资的去向吗,来这里是做什么。

    难道这里会有人帮忙搬运过匪首燕子李三筹集的物资?

    他们心中隐隐有猜测的时候,胡爱国已然推门下车,往那一站,五六十号人顿时噤声。

    “胡队?”

    “胡队怎么这时候来了?”

    在这站口干散工的,哪一个不认识庄寨镇胡队。

    他们这种活计总是活少人多,有很多时候为了抢一个活,一群人大打出手的事情都发生过。还是胡爱国给大家分了片区,分了昼夜班,还打跑了常来收什么保护费的地痞流氓,才有了现在这种相对安定有序的局面。

    当然,这也和胡爱国的出身有关。

    他也是做苦力出身的,年轻时候和几个兄弟去过青岛港跑码头,后来实在看不惯帝国主义侵略者的罪恶行径,毅然决然加入抗战队伍,于是才成了今天的胡爱国。

    当然,今天来这不是拉闲呱忆苦思甜的。

    胡爱国站在吉普车门踏板上,比所有人高出去半个身子,四处看了看,抬手一指,大声喊道:“老庄子、三头,你俩过来。对了,还有王二麻,老哥几个谁去帮我把他喊来。其他人都散了吧,我这没活。”

    话音落下,众人一哄而散,恢复了刚才那种局面。

    只不过一个个都不再说话,带着好奇的目光扭头直往这边看。

    胡爱国也没在意那些,弯腰探身子回车里,憨笑着挠挠头道:“侦查员同志,您二位有烟没,我这来得急,啥也没有。”

    侦查员何正没过多犹豫,掏出盒烟递到胡爱国手中。

    “哟,大三塔,亏了,亏了。”

    胡爱国小心翼翼接过来烟盒,看着上面的牌子,那满脸的肉疼一点都不作假。

    王浩皱皱眉,低声嘟囔一句:“像什么样子,哪有这么干工作的。”

    何正急忙摆手,示意王浩闭嘴。

    “王浩同志,知不知道我们今天为什么会在审查工作当中出现错误,就是因为我们太过自视清高,犯了最严重的错误,脱离群众了。我知道你看不惯胡爱国和曹安堂他们的行事作风,但是你不得不承认,他们的作风是群众喜欢的。群众喜欢的,那就是好的。”

    “能融入群众那自然没错,可也要完成任务啊。等他把事办成了,我才相信他们。”

    “你……唉!”

    何正无奈叹息,却也没办法强行扭转王浩的思想,只能摇摇头看向车窗外。

    此时的胡爱国虽然心疼好烟,可还是很大方一人两根分给了面前站着的三人。

    “哥几个,烟,你们拿了。我要问件事,你们得老老实实回答我。要不然,不光烟我得要回来,你们人我也带走。明白没?”

    “明白明白,胡队有啥想问的问就行,我们跟谁打马虎眼也不能跟您打啊。”

    “行,你们说说,最近这半个月,有没有啥不对劲的活。”

    “胡队,您这话说的,干活呢都是出苦力,这咋分对劲不对劲?”

    “一天的活,给你们三天的工钱,这就叫不对劲!”

    胡爱国粗中有细,来时的路上就已经想明白了。

    匪首燕子李三筹措大量物资,必定需要找人搬运,整个县城也就是这里能找到搬运工人。而为了防止消息走漏,在工钱上面肯定会加倍支付,嘱咐干活的人别到处乱说。

    从这条线索上去查,即便是查不到匪首李三,也能捎带着查出来点其他事情。

    可让胡爱国没想到的是,他这么一问,对面三个散工里头领头的人,全都沉默下去,相互之间看了看,竟然不约而同把搁在耳朵上的烟拿下来,作势要还给他。

    就凭这一幕,胡爱国便知道来对地方,也问对人了。

    “都给我把烟收回去!”

    陡然提高个八度的怒吼,吓得那三人齐刷刷浑身一颤。

    胡爱国灼灼的目光从三人脸上扫过,掏出根烟来,深深吸一口。

    “说,把你们知道的都说出来。要是有一点隐瞒,也别怪我胡爱国翻脸无情,带你们回去审审。”

    这话一出,那三人彻底绷不住了。

    年纪最大的老庄子跺跺脚,沉声道:“胡队,不是俺们隐瞒啥,实在是这上有老下有小,一大家子人等着俺们养活,不敢得罪那得罪不起的人。话容易说,可一说出来,这命就难保了。”

    听着老庄子的诉苦,胡爱国心里就想翻江倒海一样。

    这还用得着猜吗,肯定是有人威胁这些散工头了。

    “老庄子,我今天来这就是解决问题的。我再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到底说,还是不说。说了,你们遇上的事我来平,这站口打散工的上百号兄弟的安全我来保证。可要是不说……”

    后面的话没说出来,但是胡爱国的手已经放在腰里挂着的盒子炮上面。

    老庄子赶紧摆手,急声道:“胡队,别动枪,俺们说。”

    其实有些事也别再这哥几个心里好久了,只是不敢说,更不知道跟谁说。

    胡爱国今天一来,连唬带吓,解开了他们的心结,这事情的经过哪能不明了。

    五天前,一个外地人来,说要招工,三天的活包吃包住,给半个月的工钱。这么好的事谁不想往上凑,当时差点都因为抢活打起来。可那外地老板又说了,干活的人他自己挑,然后塞给老庄子这几位散工头一把钞票,便没再引起来多大的混乱。

    人很快就挑走了。

    老庄子他们凑头一打量,被那外地老板领走的人几乎都是光棍一条,在这县城里无亲无故的,当然也有几个明明有老婆孩子在,还硬说自己无家只求多赚点钱的。

    上这来,挑工人那是常有的事,可不看体格力气,不看本事能耐,专看家庭情况的,这还是头一遭。

    但人都领走了,老庄子他们也不好说啥。

    原想着等那些个兄弟回来,好好问问到底是干啥活的,是不是拉这些光棍汉去相亲呢,谁知一连五天过去。

    人,没回来!

    “他们去了哪?”

    胡爱国听明白事情经过,哪能猜不到结局,那些被领走的,倘若真是去给匪首燕子李三干活,这一去怕是都要凶多吉少了。

    可惜,问眼前几人怕是也问不出来什么更有用的消息。

    老庄子他们头摇晃得和拨浪鼓一样,急忙回道:“不知道,不知道,那些人上了车就走了,只看见往东去的,路口转个弯就没了影。”

    胡爱国顺着老庄子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这已经是在城东了,还往东走,难道是出城了。

    真要出了城,还能上哪去找。

    “跟着走的那些人就没一个回来的?都给我好好想想!还有那几个有家室的,家都在哪,也告诉我,我去问问。你们这些人啊,为了钱不要命,兄弟们跟着你们来干活,人不见了,还得等我来问吗!”

    胡爱国痛心无比,却不放弃一丝一毫的希望。

    那个王二麻好像想到了什么,大声回道:“我想起来了,就昨个儿夜里,我瞧见一个回来的。”

    “谁?”

    “雷公!”

    “他?”

    胡爱国惊住了。

    雷公在县城里,也算是个小有名气的人了,毕竟没人能跑去县政府大院把宣教科主任给打了。

    韩立国给雷公脑袋上扣了个反革命分子的大帽子,还让胡爱国和曹安堂专门负责去抓人。

    只是,雷公学过武,还懂得怎么隐藏自己,好几次都是只看到那家伙一个人影,却让他跑了。

    这也导致雷公白天不敢出门,只能晚上出来打工赚钱养家糊口。

    而这站口,就是雷公常来的地方。

    现在要是谁再说雷公是反革命头目,胡爱国第一个不相信,你见过谁家头目要死要活要求种地,还整天累死累活跑站口来打散工的。

    当然,这事已经不是重点。

    重点是,雷公那人现在在哪呢。

    “昨晚上我见雷公的时候,那家伙一脸的伤,走路腿脚都不方便了。那样子,哪还有人敢用他,再死在干活的路上。我就让他先回家了,说是有什么轻活的时候,再喊他,保证给他留着。”

    王二麻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胡爱国眼睛变得雪亮。

    “二麻,你知道雷公的家?”

    “知道啊。”

    “走!”

    一把抓住王二麻,转头就往吉普车里钻。

    可怜着小散工头,连点反应时间都没有,刚开始还嚷嚷几句,等坐进车里,看见身边前后两个面容严肃的侦查员同志,哪怕不认识,他也知道这是领导的范,立马消停了。

    雷公的家真心不好找。

    在王二麻的指引下,都快把胡爱国给转晕了,汽车才在一条小巷子前停下。又顺着幽深的小巷子,足足走了好几分钟,终于远远看到尽头处的一扇双开院门。

    “雷公和他家婆娘就住在这,说是给老徐家地主看家的。可自打去年腊月县里到处抓地富反右坏,那徐老财早不知道跑哪去了。雷公两口子也傻,足足守了小半年,实在过不下去了才想着找出路,跑县政府要地种,也不知怎么,地没要到手,反倒成了……”

    说到这,王二麻说不下去了,猛然意识到眼前这胡队专门抓雷公的,心中暗怪自己多嘴。

    胡爱国现在可顾不上去思考之前那些事情了,转头看看周围的情况,没发现任何暗哨埋伏,心中稍稍安定的同时,朝王二麻挥挥手。

    “去敲门,就说是来喊雷公干活。”

    王二麻点点头,但没有立刻往前迈步,就是看着旁边两位侦查员手上不知何时抓起来的苏援枪。

    胡爱国赶紧示意侦查员把枪收起来。

    王二麻这才上前一步,哐哐哐敲响院门。

    “雷公,开门,我王二麻子。开门啊!”

    喊了半天,院子里才终于传出来个略显粗犷的女人声音。

    “别敲啦。这就来。”

    也就是曹安堂不在这里,否则一定听得出这是电母的声音。

    雷公电母曾经在祝口村,那也算是人上人,最起码衣食无忧,使唤得动三五个人。可现在这两口子吃口干粮都困难,全都靠着雷公出去打点散工贴补家用。

    守着这么大的宅子,却无米下锅,堪称奇景。

    笃笃笃,脚步声临近。

    胡爱国伸手把王二麻拉扯到一边,直接站在门前,旁边两位侦查员再次将苏援枪拿在手中。

    吱嘎嘎门分左右,那一刻,门里门外的人全都不由得愣了一下。

    电母认得王二麻,眼前的人并非王二麻,后边还有两个带枪的,哪能不愣住。

    而胡爱国他们是真没想到眼前的女人挺着个身怀六甲的大肚子。

    片刻之后,胡爱国一步抢上前,直接抓住电母的胳膊。

    “让雷公出来,我不是抓他的,就问几句话。”

    可惜这种解释根本不会被相信。

    电母扭头就是一声呐喊:“当家的,快跑!”

    幽深的小院子里窜出来个人影,雷公一眼认出胡爱国,转身两步飞蹿直接扒住了高墙墙头。

    都已经腿脚不灵便了,还能这么身手矫健,两位侦查员也是深刻明白什么样的人才算是习武之人。

    胡爱国倒不是第一次和雷公对上,知道对方逃跑是一把好手,根本没想过去追,单单是抓紧了电母的胳膊,大声呼喊:“雷公,你婆娘还在这呢。别跑,我们问你几句话就走!”

    已经半个身子翻出墙外的雷公猛然顿住了,回头看看这边,一个扭身又从墙头上跳了回来。

    “放了我老婆孩子!江湖规矩,祸不及妻儿。韩立国要想报复我,我认栽。可我雷公在道上也是行得正坐得端,没干过的事情绝对不承认。老子连革命是啥都不知道,反他娘的反!”

    雷公也算是光棍,倒背着手往那一站,根本没再想过逃跑。

    胡爱国皱皱眉头也不说话,直接松开了抓住电母的手。

    不管电母再怎么身材魁梧、性格彪悍,说到底还是女人,哭哭啼啼跑回到雷公的身边,让人难免心生怜悯。

    两位侦查员也是叹息着收起来手中的枪,心中也不由得再次对之前韩立国提供的消息,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说起来他们做镇反工作时间也不短了,接触并亲手抓捕过不少反革命分子,但是,假如真如韩立国所说,眼前这个雷公是曹县最大的反革命头目,那他们也可以给这位颁发个“最惨头目”证书。

    真没听说过,哪个头目混得如此惨淡,只领导自己的怀孕妻子,还天天跑出去打散工的。

    “这里的情况,真的是比我们想象得还要复杂啊。”

    侦查员何正意有所指的一声感叹。

    旁边的胡爱国倒没在意这些,只等到对面电母的情绪平复下来,才迈步上前,伸手扔过去根烟。

    雷公一把接住,很是不屑地冷哼一声:“习武之人,从不沾染恶习。”

    随手把烟扔回去,再将电母拉到身后,震声说道:“做人要讲江湖道义,既然你们找到这来了,我认栽。只要你们答应不伤我妻儿,我跟你们走。”

    胡爱国那边小心翼翼将那根烟放回烟盒,苦笑着摇摇头道:“雷公,待会儿你确实需要跟我走一趟。不过,不是你想的那样抓你去哪。今天我来,是请你帮忙的。说说吧,你这一身伤,怎么弄的?”

    雷公鼻青脸肿,哪怕是站在原地不动,右脚也始终是脚后跟抬起来,只用脚尖着地,明眼人都看得出他受伤不轻。

    想想这小半年,胡爱国和曹安堂可不止一次带队抓他,也是从未给这位造成过如此伤害。

    如果猜测没错,雷公肯定是遇上身手比他高的了。

    这样的人在整个县城能有几个,谁敢保证就不是匪首燕子李三所为。

    胡爱国等着雷公的一句明确话。

    谁知那家伙依旧倒背着手,四十五度角抬头看天上的星星。

    “哼,技不如人,不提也罢。”

    “雷公,注意你的态度,你以为我们来这是听你讲什么江湖故事的吗。老老实实回答我的问题,我还能算你有立功表现!”

    始终耐着性子的胡爱国也受不了雷公这样的状态了。

    “说,到底是谁伤的你!”

    “我,我不认识他,可听旁人说起过,那是燕子门的人。”

    就这一句话,真真是彻底打开了局面。

    年轻的侦查员王浩猛的上前一步,急声发问:“那人在哪,怎么伤的你,事情来龙去脉,赶紧讲清楚。”

    雷公看着这白面年轻人,眼中流露出些许疑惑。

    胡爱国急忙解释道:“雷公,这两位是从济南来的侦查员,专门调查打你那人的。另外就是你的问题,两位调查员也会核实清楚,有他们在,你放心大胆地说。他们不会冤枉一个好群众,更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坏分子。”

    其实雷公未必知道侦查员的身份意味着什么,但看到胡爱国今天的态度,还没见到一直不想放过他的韩立国,心中的警惕也减小不少,便不再嗦,直接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讲述出来。

    正如之前在站口时,老庄子等人所说的那样,有外地老板到那边招工。

    三天的活给半个月的工钱,对已经无米下锅的雷公而言,诱惑很大,当时谎称自己老光棍一个无亲无故,便一起跟着上了车。

    与他一起的总共十五个人,车直接开出了城,去的地方雷公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但却清楚当年那里是日伪的驻扎地。

    下车之后,有几个穿着板正、目光却好似鹰隼一样的家伙在那接着他们,好吃好喝招待,有菜有肉摆着,要是再来两盘饺子、上壶好酒,那场面和过年也差不太多。

    等吃饱喝足,众人才知道要干的是什么活搬山。

    这是这一带的土说法,直白讲,就是盗墓。

    但也不像那些传说中的盗墓贼似的,弄些寻龙探穴古里古怪的事情,就是原本就在这的那些人拿着地图几番比对,指出来一个地方,让雷公这些人拿工具开挖。

    这中间也不知道换了多少方位,眼看三天的活马上干到时间了,就在两天半的时候,终于让他们挖出来了一条地道。

    当时,哪怕是雷公这种手上有过人命的,也被地道里的景象吓得不轻。

    白森森的人骨到处都是,满地破烂布片依稀能辨认出是当年日伪的那些家伙,估计是战事一起,这里遭受了轰炸,不少骨头渣子漆黑,死状凄惨。

    那些打散工的哪知道会遇上这种场面,当时就吓晕了几个胆小的,剩下的人尖叫着要逃跑。

    结果,几把枪,把他们全都给逼了回去。

    也是这时候,雷公第一次从那些“鹰隼”口中听到了一个称呼,他们说赶紧去请燕子三爷。

    所谓的三爷还没来,在场的散工就被枪逼迫着开始清理通道。

    而等清理差不多的时候,里面的一切终于展现出来。

    军火库,一个经历了轰炸却保存完好的军火库。

    然后,那个所谓的燕子三爷就来了。

    ……

    “后来呢?”

    正说到关键处,雷公突然停住了,王浩禁不住急声询问。

    那雷公只是带着满脸的唏嘘,摇头长叹:“后来,自然是只有我逃了出来。他们做的事情见不得光,肯定不会让我们这些人活着出来到处乱说的。原以为是个赚钱的活计,没想到差点把命都搭进去,还害得电母为我担惊受怕。这日子,当真是没法过了啊。”

    雷公抱住电母,嘤嘤哭泣声再次响起。

    胡爱国和两位侦查员看着那样的电母好似娇柔少女一般哭泣,全都不由得打了个寒颤,急忙后退几步低声交流。

    之前猜测匪首燕子门李三筹集物资,必定有武器、药品、粮食这三样,如今通过雷公算是弄清楚了武器从哪来。

    算时间,雷公跑出来还不到两天,那些人未必就能这么快将东西运走,即便是运走了,总会有蛛丝马迹留下,找也好找。

    “王浩你回县政府大院,等待特派员回去,将这里的情况汇报清楚。胡爱国,立刻带队,我们一起去那里看看。无论如何也要讲这批武器装备拦截下来,绝对不能让那些反革命分子再对人民群众的生命安全造成危害。”

    何正迅速安排,王浩徒步赶回县政府,胡爱国联络附近的民兵队,拉住雷公让其带路,直奔事发地点。

    ……

第十三章 一九五一(下)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胡爱国和两位侦查员尽心调查的时候,曹安堂则是带着特派员来到了城南一处破落的寺院门前。

    透过半塌下去的木头大门,能看见里面不少十来岁的孩子追逐打闹,都是身上衣服破破烂烂,脸上沾满泥灰,头发乱糟糟的,辨认不出本来模样。

    曹安堂没急着进门,先是去了对面的烧饼摊。

    摊主看见他,笑呵呵打声招呼:“曹大队,又来啦,这回要多少?”

    “二十个烧饼盖。”

    “好嘞。”

    摊主手脚麻利,似乎是知道曹安堂一下子买这么多烧饼盖是做什么,找了张黑漆漆的大报纸随便包起来,就递到了曹安堂手中。

    低头找零钱的空当,嘴里还闲不住地念念叨叨:“我说曹大队,你咋这时候来了啊。以前不都是逢初一十五的才来一趟吗。今个儿有事?”

    “能没事吗。现如今这反革命分子就看不得咱过上好日子,天天想着破坏咱人民当家作主的革命果实,我们闲不住,得抓住那些坏分子啊。”

    “抓,那样的人就该有一个抓一个,全都枪毙了才好。这好不容易有几天安生日子过,那些人咋就不能消停消停。尤其是昌记粮铺的那个柴大公子哥,我看他最像反革命分子了,头两天带着几个外地人上我这来,五个烧饼盖的钱都不给,还踹翻我我老头子的摊子。曹大队,这事你可得管管。”

    “管,肯定管。这事我记下了,回头找他算账。”

    曹安堂拍着胸脯作保证,收好了找回来的零钱,再转身就能看到特派员疑惑的目光。

    他笑了笑,迈步向前走的同时,压低声音说道:“这座寺庙以前是个舍粥的地方,听说寺院大师父是个善人,自己化缘来的吃食,全都分给乞讨的人。可后来小鬼子进城,大师父讲经劝解反而被害,寺院也就破落了。倒是周围的穷苦人还来这里,日子久了,就成了他们的住处。我能来这也挺偶然的,黑蛋那小子第一次进城的时候到处乱跑,就把我给带这来了。看这边穷苦人太多,我也就力所能及的帮一帮。逢初一十五来送点吃的,解决不了根本问题,好歹也能让这里的孩子吃顿饱饭吧。”

    曹安堂解释得很详细。

    特派员听得认真,尤其是说到初一十五这个时间点的时候,脑海中浮现出之前审阅调查资料里的信息,曹安堂每个月初一十五都会来县城里寄信,这是不少人都知道的事情。

    当然,这些不是重点,哪怕是曹安堂说的话,其实都不是特派员真正想听到的。

    特派员疑惑的点,是为什么来这里。

    可曹安堂回答的却是这里是什么地方。

    一问一答如此大相径庭,说的人有心,听的人怎么会无意。

    特派员抬手拍拍曹安堂的肩膀,另只手指了指这家伙的鼻子,没说话,而是直接转身去了刚刚那个路边摊。

    “老哥,你这所有的吃食我都买了,这些钱够不够?够的话,就把摊子搬到对面去,全都分了吧。”

    “啊?”

    卖火烧的大叔看见放在眼前的厚厚钞票,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都不带数数钱数的,忙不迭点头答应:“够了,够了,您就请好吧。”

    难为这年过半百的老汉,还能像个青壮小伙子一样,搬起来摊位直接跑进了对面的寺院里。

    原本就挺热闹的小院,这下子变得更加乱腾。

    特派员和曹安堂依旧并肩站在门外,只不过特派员脸上那始终不变的温和笑容明显少了一分。

    “曹安堂,你小子别在我面前耍这些小聪明。借助我的需求,来换取我被动的捐赠,这和资本家借着无产阶级工人群众的生活需求进行无限制的压榨剥削有什么区别?你这种行为,已经是思想滑坡的恶性行为。要知道,在新中国已经没有任何特权阶级,我也是劳动人民,我的收入也是劳动所得。你剥削我,你觉得合适吗?”

    “特派员,我……”

    “听我把话说完!你还年轻,我可以允许你犯错误,但是绝对不能允许你在错误的道路上继续走下去。我也能理解你这种行为有历史原因的影响,实话告诉你,年初的时候我参与了武训事件的调查。在平原地区,武训的影响还是不容小觑的。但这种影响绝对不能出现在你一个**员的身上。单方面的救济实际上就是在抹杀无产阶级工人群众的劳动积极性,是滋生懒惰和迂腐的温床。面对眼前这种情况,你曹安堂最应该做的是什么?是教育,教育大家用勤劳的双手去发展生产,改变自己的命运,而不是让他们每逢初一十五等待一张免费的烧饼盖。”

    特派员情绪激动,转身指向身后的大街。

    “曹安堂你看见了吗,一个县城,解放几年了?为什么还是这么的陈旧腐朽?你再看看这座寺院,破败多久了?从抗战年代就是这样,已经不知道里面住了多少人,为什么就从没有一个人想过要重新整修,让这里变成个真正能够遮风挡雨的地方?同样是年初的时候,山东地区多处爆发洪水灾害,灾民不知道有多少,却也没见像这里这样懒散的情况。大家不是单纯地等待救援,而是以工代赈、社会互济,有不少灾民就站在拦河堤坝旁边,给救灾的战士洗衣服,这是什么精神?如果那里的群众都像这里一样,那就不是天灾,而是**,错,是人病,患上了哪怕翻身也不能当家作主的疾病。曹安堂,你一个年轻人,我不苛责你太多。但是你身为一个**员,我必须严肃地提醒你,时刻不忘学习,不仅要学习伟大的唯物主义思想和正确革命理论,更要学会将所学习到的东西,应用到实践当中。你明白吗?”

    特派员的一席话,好似洪钟大吕响彻曹安堂的耳边。

    一直以来,他都是竭尽所能去帮助这里的人。

    哪怕是刚才,看到那些和黑蛋差不多大的孩子食不果腹,他也是单纯地想着特派员应该会比他有钱,可以更多的去救济这些人。

    可万万没想到,其实这些人缺少的不是救济,而是自救。

    没有人教育他们怎么自救。

    之前更没有人教育曹安堂怎么教会这里的人自救。

    有道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曹安堂今天算是深刻明白了这句话的道理,挺直腰板冲着特派员使劲点点头:“报告,我明白了。”

    “嗯,既然你明白了,那就说说为什么带我来这里,这里又有什么人对我们抓捕匪首燕子李三的任务有帮助吧。”

    说一千道一万,不管拐多少弯,都不能忘记此行的最重要目的。

    之前曹安堂和胡爱国分城南和城东两个方向走,其实是发动不同身份的人民群众。

    胡爱国从干苦力的散工那着手,看重的是无论任何物资运输都需要搬运工,总能查到一些蛛丝马迹。

    曹安堂来这,发动的是遍布整个县城的乞讨人员,匪首运送物资行动隐秘,瞒得过所有人,但一定瞒不过无处不在的乞丐。

    这座破落的寺院里,有一位人称吴老的老中医,未见得有多么高的医术,给周围人诊治诊治头疼脑热的小毛病还是可以的。这些年过去,吴老救治了不少穷苦人家,久而久之就有了些威望。不能说全县城的乞丐都听吴老的,但吴老一旦问起来某些消息,知道的人肯定不会有丝毫隐瞒。

    特派员没有再多说什么,既然选择相信曹安堂,那就安静看着曹安堂如何把任务完成。

    寺院占地不到,分前后两院,后院一间小禅房,门口堆着满满的药渣子,人还没走近就是一阵阵药香扑鼻。

    曹安堂所说的那位吴老正在后院里坐着,摇晃着蒲扇教两个六七岁模样的孩子煎药。

    特派员他们一来,两个机灵小鬼当时就站起身,冲着曹安堂大声询问黑蛋怎么没来,结果被吴老一人给了一蒲扇,乖乖坐回到小板凳上,对着药炉继续发呆。

    “学本事就要有学本事的样子,三心二意,学无所成,岂不是要一辈子受穷,还连带着老祖宗留下的东西都要没落了。你们看吧,中医迟早要被洋人的西医冲击没了地位,几千年传下来的,就毁在这几十年里。”

    两个小鬼被训得不敢抬头。

    曹安堂也是尴尬地不停摸鼻尖。

    还好,吴老面对他,没有多么迂腐的模样态度,客客气气请曹安堂和特派员进了禅房里坐下,听明白他们的来意之后,吴老叹了口气。

    “曹队长,我原想着等下月初一你来的时候再说道几句,没想到你今天就来了。又正好问到这些,还是那么大的事情,我不敢瞒着。您二位看看,这是什么东西。”

    说着话,吴老转身从床边的方木桌子抽屉里拿出来个小纸盒。

    特派员只是看了一眼,就猛的站起身,惊疑道:“盘尼西林?这是从哪得来的。”

    哪怕是在大城市都无比紧俏的特效消炎药,竟然出现在小小县城一个乞讨人员汇聚的地方,怎能不让特派员感到吃惊。

    吴老也不是多么喜欢卖关子的人,直接将得到这盒盘尼西林的来龙去脉讲述出来。

    城南寺院居住着大概三十多穷苦人,老弱病残、鳏寡孤独什么样的都有,前些年的时候除了沿街乞讨,还能去些酒馆饭店之类的地方在后厨等着那些剩菜剩饭带回家。

    虽是些残羹冷炙,但也比没吃没喝强些。

    而自从北方战事爆发,各界支援前线,酒馆饭店的生意不如之前好了,县里的招待所成了最经常举办宴席的地方,偏偏那里还有宣教科的韩主任把持,绝对不允许乞讨人员靠近。

    于是,县里各个粮铺的后门便成了这些穷苦人留恋驻足最多的处所。

    别指望那些买卖粮食的生意人能够天天接济他们,大家只是选中了运粮的时候,在旁边等着,等马车、货车一走一过,去捡地上散落的没人要的米麦粒子。

    运气好的时候,捡回来的那些东西,能让这里所有人喝上两三天的清汤寡水粥。

    而就在几天前,从附近昌记粮铺和城西广安粮铺回来的人,带回来的粮食突然多了起来不说,还用一些稀奇古怪纸盒子装着那些粮食。

    大家不知道那盒子的用途,装了粮就带回来存在吴老这间禅房里。

    吴老见识多一些,分拣那些纸盒子的时候,就感觉不太对劲,两家粮铺怎么能用上药品的废弃包装盒呢。更蹊跷的是其中一些盒子里,还有些遗漏的的药品,吴老便把东西妥善保存下来。

    “洋人的药,我不会用。就这什么盘什么的,说是得拿个针管输送进血管里。中医讲究拔罐祛湿、针灸散毒,都是往人身体外赶走东西,还从没听说过是要往人身体里送别的东西治病的。倒是那些治风寒的药片有些用处,可药效太猛烈,不妥、不妥啊。”

    吴老止不住的摇头叹息。

    特派员和曹安堂已经没心情去听这位老先生分析中医和西医之间的区别了,方桌抽屉里满满一抽屉的药盒子,里面还有没拆干净的,或者出现了破损又被这些穷苦人当成宝捡回来的。

    看着这些东西,曹安堂当时就想到了一种可能。

    “有人拆掉药品包装,把这些军需药物全都混在粮食里,运送出去?”

    特派员深以为然地点点头道:“没错,一定是这样。年初的时候,商丘和聊城两地就上报过医药品被人盗取的情况,可始终查不到那些药品的去向。没想到这些人还真是狡猾,竟然想到了这种方式暗度陈仓。”

    自从北方战事一起,全国各界都在支援前线,作为粮食出产大省的河南、山东、平原三大地区,几乎可以说每个月都有不计其数的运送,也只有这些粮食运输的检查很松懈,只要车上贴上支援前线的横幅,谁都不会浪费时间检查,只求最快速度把物资送到前线去。

    某些人利用这种情况,为他们开展反革命行动谋取便利,可恶,可恨!

    “曹安堂,立刻去通知县政府警卫连连长王成水,调集人手搜查全城的粮铺、粮仓,无比最快速度查清楚问题所在。另外,这个昌记粮铺和广安粮铺的老板,抓到县政府去,审过了再说。”

    “是,特派员,我这就去安排。”

    曹安堂起身就去传达命令。

    特派员朝着吴老拱拱手道:“老先生,您这的这些药品我需要全部带走,这是物证、也是国家的东西,留在这,恐怕……”

    “拿走,拿走。”

    吴老随意地挥挥手,起身去了庭院里,继续监督者两个孩子熬药。

    或许,那些洋人的西药品在这位老中医看来,真的比不上随便才找来的中草药更有意义吧。

    ……

第十四章 一九五一(后)

    时间,在紧张忙碌的调查行动中缓缓流逝。

    城内,曹安堂和王成水连长兵分两路,带队从昌记粮铺和广安粮铺入手,牵出来一条流窜了半年多,不停盗取重要药品的大线,两大粮铺的粮仓里搜查出来的药品,哪怕是特派员看了都无比震惊。

    城外,胡爱国和济南来的侦查员带队追击,在附近乡镇民兵队伍和群众的配合下,很快就拦截住了正在运送大宗武器装备去往某处的匪首燕子李三手下队伍。

    这些药品和武器一旦被敌人利用起来,后果无法想象。

    可同时破获两处的秘密物资藏匿点,却始终没有见到匪首燕子李三的踪影,这让所有人都感觉心头压着一块巨石,透不过来这口气。

    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了,整个县城灯火最通明的地方,便是县政府大院。

    宣教科科长常动站在院子里,看着那么多人押送反革命分子去临时关押室、清点各种物资信息,两只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很难想象有一天会看到这样的场面。

    不是说要开会的吗。

    怎么都没开会传达一下上级指示精神,这就已经开始行动,还有行动结果了?

    最为关键的是,他这个宣教科长竟然完全不知情,万一以后上级部门领导问起来今天的事情,让他如何写好汇报资料。

    常动莫名有些紧张,尤其是看到那些凶神恶煞的反革命分子,哪怕被县驻兵团的战士押送来,还一个个凶狠的目光看向他这边,他就更感觉这里不是很安全了。

    “得找到特派员,只有跟着特派员才最安全,也能知道整个行动的具体过程,好写汇报材料。”

    常动喃喃自语,总算是从那种迷茫的姿态恢复过来,忙不迭冲出县政府大门,绕开门前听着的大卡车。

    哪成想,正好遇见被人从车上推下来的一名悍匪落在他面前,吓得他连连后退,又不知道被哪个蹲在路边的家伙给绊了一下,直接滚地葫芦似的翻了两个滚,后脑勺撞在正对县政府大门的宣传墙上,疼得眼泪直冒。

    “是谁啊,这么不长眼睛,想害死我吗。我可是宣教科的科长,伤了我,就不怕把你们当反革命同谋一起抓起来吗。”

    常动捂着后脑勺,都没看清眼前是谁,就先大声叫嚷着宣示自己的地位和权势。

    一双小手急匆匆伸过来要搀扶他,随之一起的就是带着些许紧张情感的怯生生问话。

    “叔叔,您没事吧,没摔着吧,要不要去医院?”

    “嗯?”

    常动睁大眼看过去,眼前是个背着小书包的娃子,再不远处,是另外一个揉着屁股慢慢爬站起来的小屁孩。

    黑蛋满心委屈地扭头看过来,大声呼喊:“不管你是谁,也不能乱撞人吧。我都在这蹲大半天了,来来回回那么多人都没碰着我,怎么就你看不见。二愣子,你别管他,过来看看我屁股摔坏了没有。安堂叔说的真没错,常开会,开会开得眼神都不好了。”

    黑蛋从小就透着股机灵劲,和村里三婶二舅妈学了大好的嘴上不饶人的本事。

    常动真没想到,还能让一个小屁孩给鄙视了,腾的下站起身,推开面前的二愣子,迈步就朝着黑蛋走过去。

    “你小子给我过来,我问问你,说谁是常开会呢,说谁眼神不好呢。”

    “说的就是你,常开会,会不开,天天蹲家躲大灾。”

    黑蛋一边喊,一边绕着马路上的大货车逃跑转圈,常动捂着脑袋在后面不停追赶。

    这边的混乱,很快就引得不远处,好不容易重新聚头的特派员、侦查员、曹安堂、胡爱国等人的注意。

    “常科长,出什么事了?”

    “啊,没事,没事。”

    常动看见特派员,气势立马弱了三分。

    黑蛋则是躲在曹安堂身后,使劲做鬼脸吐舌头。

    众人现在没心情去理会这俩大人孩子之间有什么矛盾,再次把话题引回到刚刚正在讨论的事情上来。

    “武器装备是在运送的半路上截获的,药品同样是在正要运送出去的粮车上截获,这充分证明,反革命分子已经开始有计划的行动,打算离开曹县县城。两位侦查员同志,麻烦你们立刻展开审讯,一定要在最短时间内,问清楚这些物资的运送目标地点是哪里,接头人又是谁。”

    “是,特派员。”

    审查工作是这两位侦查员的拿手好戏,他们一定能从那些被抓来的反革命分子口中获知更多的线索。

    但是,审讯工作需要时间的,那些反革命分子未必就能等到这边审讯清楚才行动。

    “各种迹象表明,今晚到明天应该就是这一团伙约定的行动时间。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匪首燕子李三肯定也是打算今晚离开这里。曹安堂、胡爱国,你们说说,匪首会通过什么方式离开,又会选择去哪里,还有没有办法发动一下群众的力量,就在县城里尽快将其抓获。”

    特派员干了这么多年革命工作,凭着以往的经验判断,倘若今晚不能在这曹县县城将匪首抓获,往后再想找到对方的踪迹怕是要难如登天,抓捕匪首的任务也会随之失败。

    曹安堂和胡爱国对视一眼,面对特派员的问题,心里也犯了难。

    他们能做的,其实已经做的差不多,毫无线索的情况下再想行动,那只能是带队挨家挨户去搜,动静太大打草惊蛇,势必会令匪首提前逃跑,更重要的是影响到人民群众的正常生产生活,得不偿失啊。

    “特派员,现在最稳妥的办法也只能是从被抓来的那些人身上找突破口了。城外运送武器装备的,应该都是顽固分子,不好撬开他们的口。但是城内两大粮铺的老板是无利不图的奸商,或许……等等!”

    胡爱国说到这,好像想到了什么关键信息似的,猛然转头看向曹安堂,问道:“曹安堂,你们带回来的只是药品,粮食呢?”

    之前大家分析反革命分子运送的物资是什么,最后分析出来三种必需品,武器、药品、粮食,现在武器和药品都找到了,偏偏没有看到任何米粮。

    曹安堂他们都是从粮铺里把人抓出来,带着药品回来的,难道就没发现大宗粮食货物的运输车?

    听到胡爱国的问话,曹安堂只是无奈摇头。

    “我们的去的时候,两大粮铺的粮仓其实已经空了。特派员简单问过几句,据两大粮铺的老板交代,实际上半年前就有人在不断从他们这里买粮,到了今年夏粮收获之后,才改成借他们的地方暂时存储那些遮掩过的药品。”

    县城内两大粮铺的老板因为私下卖粮赚钱赚到手软,早已经把革命精神抛之脑后,对于那些反革命分子的要求言听计从,直到今晚被抓,才交代出他们做过的事情。

    可惜这些人毕竟是外围人员,只知道那些药品要在今晚运送出去,至于运到哪里,只有那些顽固的反革命分子才知道。

    另外就是从半年前开始就断断续续输送出去的粮食,这两大粮铺老板虽然不清楚东西送到了哪,但他们肯定那些粮食一定还没有出城。

    只因为那些人用的车是他们粮铺的车,车没有出城,这是事实。

    情况就是这样,可以确定的是,县城某处囤积了大量粮食等待运出去,只要找到屯粮的地点,定然还会有新的线索。

    偏偏就是找不到地方,这可怎么办。

    众人再度陷入沉思,突然,一声格格不入的欢呼,再度把众人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抓住啦,抓住啦!”

    精力旺盛的黑蛋跳着脚大声呼喊,邀功似的举着一只大老鼠跑到曹安堂面前。

    “安堂叔,你看我厉不厉害,抓到这么大只老鼠,比以前徐老财家粮仓里的还大。”

    灰毛老鼠吱吱怪叫,肥得有些吓人。

    曹安堂心中哀叹,黑蛋这小子哪都好,可就是比不上二愣子安静,不让人省心。

    这都干着什么呢,熊孩子还有心情在这抓老……等等!

    “这只老鼠?”

    曹安堂一个箭步过去,从黑蛋手上接过那只老鼠,借着院门前的电灯仔细一看,肥得流油的灰毛老鼠,厚厚的皮毛里面,粘着不少细碎的麦粒子。

    别说当初地主徐老财家的粮仓了,哪怕是县城里两大粮铺的粮仓能养出来这么“富裕”的老鼠吗?

    曹安堂的眼睛刷的下雪亮起来,急声问道:“黑蛋,这老鼠从哪抓到的?”

    “就在这里,这墙边上有个老鼠洞。”

    黑蛋抬手指了指路边房舍墙角底下的洞口。

    曹安堂脸上兴奋表情更浓,伸手摸摸黑蛋的小脑瓜:“你小子,应该是立功了。”

    说完也不管黑蛋明不明白什么意思,扭头看向后方。

    “特派员,我想我应该能很快找到敌人屯粮的地方,麻烦给我拿一些粗绳线来。”

    听到这句话,特派员、侦查员等人面面相觑,实在不明白曹安堂抓到一只老鼠怎么就能找到屯粮地点,又要绳线做什么用,可还是急忙安排人去把他需要的东西找来。

    曹安堂话不多说,直接把绳子一头拴在那只肥老鼠的脖子上。

    “胡队长,带两个人过来帮忙,计算绳子长度。”

    随着这句话,胡爱国拉着两人快步过来,就在曹安堂的身后一字排开,每人间隔一丈左右的距离。

    没有米尺的情况下,人力计算是最行之有效的方法。

    曹安堂把那只肥老鼠放回洞口,重新获得自由的老鼠,奔命一样带着绳子蹿行。

    曹安堂在一旁看着。

    胡爱国在一丈出抓着绳子追过来,手在洞口处撒开,大声呼喊:“一丈!”

    话音未落,便是奔跑会去,站在最后一人后方一丈处抓住绳子。

    第二人到达洞口松手,大声呼喊:“两丈!”

    随后就是奔跑到胡爱国的后面。

    如此往复,三人配合默契,即便是稍有偏差,但计数绝对不会出错。

    哪怕是见多识广的特派员,都被曹安堂等人这带着传统劳动人民特有智慧的做事方法给惊讶到了。

    时间不长,原本一直被拉动进洞口的绳子突然一松。

    曹安堂手疾抓住洞口边缘的关节点,试探性往回拉了拉。

    拉不动,证明绳子没断。

    没断,那就是到头了。

    “总共多少丈?”

    “三十三丈!”

    “三十三?那就是百米左右。老鼠打洞不可能是一条直线,肯定是百米之内。怎么可能,敌人屯粮的地方怎么会距离县政府这么近!”

    哪怕是曹安堂这个发现端倪的人,此刻也被事实真相给震惊到了。

    之前看到那只肥老鼠,他下意识觉得,这么肥的老鼠,肯定是在那些反革命分子屯粮的地方养大的。

    既然在这里抓到了老鼠,那只要把老鼠放回去,肯定可以顺着老鼠洞找到屯粮所在。

    道理没错,方式方法也对,可是这种结果太让人吃惊了。

    明白曹安堂所作所为是什么意思的特派员皱眉沉思片刻,震声道:“不排除敌人利用灯下黑的道理,故意麻痹我们。曹安堂,别管可能不可能,仔细想想,县政府大院周围百米范围内有什么地方是可以囤积大量粮食,还不会被人发现的。又是什么地方进进出出大量运输车,而不会令人产生怀疑的。”

    特派员问的足够细致。

    偏偏曹安堂、胡爱国等一众曹县本地工作人员,实在不好回答。

    只因为大家对着附近太熟悉了,熟悉得哪里有块砖裂了都知道的一清二楚,真要是有那么蹊跷的地方,他们以前怎么可能不注意。

    正一筹莫展的时候,冷不丁就听到不远处那位宣教科科长常动,很是不屑地一句冷哼:“抓反革命分子,还把老鼠派上用场了?你们咋不知道那只老鼠是住在县招待所的。”

    就这一句话,却让曹安堂和胡爱国两个人四只眼睛瞪得奇大。

    县招待所!

    “招待所后大院有个废弃的防空洞,顶的上好几个粮仓。”

    “全县支援前线物的资运输车都停在那里!”

    曹安堂和胡爱国一人一句话可不就是正正应对上特派员之前提出的两个问题。

    都不用再多考虑其他的了,特派员当机立断,大声呼喊:“王成水,列队,立刻前往县招待所!”

第十五章 一九五一(落)

    县驻兵团和县政府警卫连所有空闲人手整装出发,真可以说是眨眼功夫就感到了县招待所。

    此时的招待所依旧灯火通明,招待所办事员站在门口处,望眼欲穿一样等待着。

    之前韩主任说特派员和侦查员都会来这用餐,这都过了饭点两个小时了,为什么人还没到。

    反倒是县政府大院那边乱哄哄的,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正想着是不是招呼后厨大师父再去把饭菜热一热的时候,整齐划一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看到曹队长和胡队长转过街角往这边跑,那办事员还想迎上去呢。可一步迈下台阶之后,就被随后看到的景象吓得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

    气势汹汹的大部队奔跑过来,谁看见了不会被吓一跳。

    “曹队长,胡队长,你们这是?”

    “老刘,后院大门开着呢吗?后院现在是谁管着呢?”

    “开着呢啊,韩主任家的小舅子花钱租了后院放石料,这会儿正往外搬……哎,你们这是干什么啊。”

    办事员老刘话都没说完就被胡爱国一把推开。

    曹安堂紧随其后,两人一起冲向后院。

    再后方,特派员在招待所正门前站定,大手一挥:“给我围起来,没查清楚之前,这里一个人都不准放走。”

    哗的一声,大队伍分散开去。

    也是没等真正围拢到后院那边,招待所小楼后面的院墙上,一个脑袋蹭的下缩了回去。

    “曹老板,出事了!当兵的围过来了。”

    就凭这声喊话,还不能证明这里有问题吗。

    如果是正当行当,哪会专门派人爬墙头放哨。

    破锣版的预警喊话声,不光是后院里忙碌的人听得清楚,哪怕是正在招待所小楼里穿行的曹安堂和胡爱国两人也听得清楚。

    奔跑的途中已经掏出腰间佩戴的盒子炮,胡爱国一马当先,抬脚踹开后厨的铁门。

    咣当一声,后院里的场景跃然入目。

    偌大的院子里,少说也有个二十来号人,有站在车后斗上接货的,也有肩膀上扛着粮袋子刚从地下防空洞入口爬出来的。

    曹安堂他们一出现,原本安静的后院登时乱成一锅粥。

    “跑啊!”

    “打!”

    “都别动!”

    黑暗中不知道是谁放了第一枪,紧接着就是子弹连成线一样射过来,逼得曹安堂和胡爱国不得不退回小楼里。

    他们这边一退,那边最靠近后院大门的两辆卡车迅速启动,向外开出去。

    外面听到了枪声的县警卫连连长王成水只感觉这么跑实在太慢,直接带头攀着墙头翻进后院里面。

    曹安堂和胡爱国再度冲出来加入战团。

    混战当中,曹安堂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还能在这看到个无比熟悉的身影。

    “小栓子!”

    那个正抱头往卡车驾驶室里钻的小子,可不就是一年前土改工作结束时,再也找不见的小栓子曹安栓吗。

    都是在村里一起长大的孩子,曹安堂可一直把曹安栓当亲兄弟来对待,无论以前那小子犯过什么错,曹安堂都觉得好好教育教育就行。

    谁能想得到,一年多不见,小栓子竟然给反革命分子当手下了。

    一股怒火冲头,曹安堂不看旁人,就是认准了小栓子追过去。

    同样看见了他的小栓子这下是吓得魂都快没了,腰里挂着把枪都忘了拿起来还击,就是逮住什么东西,一股脑砸过去,只求暂时延缓曹安堂追击的速度,随后就是趴在卡车副驾驶座椅上,两条腿还在外面悬着,就大声呼喊司机开车。

    轰隆隆,汽车发动机的轰鸣震响。

    就算是卡车启动了,速度又能有多快,曹安堂几个箭步追上去纵身一跃,抓住小栓子的两只脚使劲往外拖。

    “你小子给我下来!”

    “我不下去,安堂哥,你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小栓子两只脚使劲乱蹬,一只手死死抓着车座椅,另只手还胡乱从车里拿出什么东西使劲往曹安堂身上砸。

    冷不丁的,一张大油布纸盖住了曹安堂的头脸,他只能抬手把东西抓下来,等再看向车里,登时就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头顶。

    开车的司机不知何时举起来一把枪,黑黝黝的枪口正冲着他的脑门。

    说时迟,那时快,曹安堂扭着身子往后一翻,两脚着地,就那么抓着小栓子的一只脚,身子紧贴车厢跟着大卡车不停往前跑。

    后面是王成水带队的警卫连,全都是恨不能多生出来两只脚加快速度追上去,支援曹安堂。

    车速越来越快,曹安堂心知这么下去不是个办法,真要让车速提高到最快,肯定是要被甩掉的。可恨刚才为了抓住小栓子,配枪扔给了胡爱国,脑筋急转片刻,竟是伸手把小栓子脚上的鞋扒了下来。

    “手榴弹!”

    扯着嗓子一声喊,那只鞋让曹安堂狠命扔进车内。

    开车的司机就看到一个长条黑影飞进来,脑子里光回转着“手榴弹”三个字,吓得魂都快没了,哪还会留在里面等死,推开车门纵身往外一跳。

    疾驰的卡车顿时失去控制,拧着车头拐向另一边,失控的后车斗撞在曹安堂背上,逼得他不得不松手,连连翻滚出去,躲避碾压。

    等再抬头,就只能看到那辆大卡车冲上磐石桥,撞毁了石头护栏,一脑袋扎进南湖水渠里。

    “小栓子!”

    曹安堂急了,快步飞冲过去,站在河边上往下看,黑黝黝的湖水白浪滚滚,除了那辆快速下沉的大卡车,哪还能看到半个人影子。

    “小栓子,你给我出来!我知道你水性好,死不了。四叔四婶还在家等你回去呢,你给我回来!”

    焦急的喊话声在夜空中回荡,直等到王成水带领的队伍,押着刚才跳车的司机赶过来,也始终看不到有谁浮出水面。

    王成水伸手拍拍曹安堂的肩膀,急声道:“曹队长,这里交给我吧。特派员那边还等着你呢。”

    “好,王连长。那个坠湖的小子是俺们村的,只要他不反抗,请你一定要留活口。”

    曹安堂知道事有轻重缓急,现在不是他逮住小兄弟可劲教育的时候,最后看了眼已经平静下去的水渠湖面,转身向招待所的方向走去。

    一场混乱爆发得快平息的也快,这里三十多顽固分子外加数不清的粮食储备全部被俘虏缴获。

    招待所办事员老刘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在特派员面前喊冤,大声申辩他是真的不知道这些人在这里搞反革命行动。全都是宣教科韩主任安排的,把招待所后院租给他小舅子当做生意的仓库用。一直都说是做石料生意的,哪知道这一袋袋存着的全都是粮食啊。

    等曹安堂回归,特派员第一个迎上去几步。

    “曹安堂,你认识那个负责这里的团伙头目曹老板?”

    “报告特派员,那人叫曹安栓,是我们村的。他姐姐好几年前出嫁的时候,我还在当兵,根本不知道他和韩主任之间的关系。”

    “韩立国呢?”

    特派员这么一问,所有人都愣了下。

    折腾快一晚上了,众人才惊愕地发现,那位宣教科主任已经很长时间没有露面了啊。

    胡爱国恨得咬牙切齿,大声怒吼:“我就说韩立国那家伙不是什么好东西,闹了半天他才是打入我们革命队伍内的坏分子!”

    这句话惹得那两位济南来的侦查员也是面红耳赤,之前他们那么相信韩立国,没成想会是这样的结果。

    特派员赶紧挥挥手,制止住胡爱国的怒骂。

    “事情没调查清楚之前,不要妄下结论。去两个人到韩主任家里去看看,一旦找到他,立刻把他带来见我。其他人收拾战场,仔细查找询问,看看有什么线索指明这些人要把粮食运送到哪里去。”

    众人分头行动,曹安堂也缓过来这口气,下意识抬手去擦脸上的黑灰。

    没成想,这一简单动作竟是被某个挂在身上的东西挡了一下,随手那么一扯,就抓到了刚才追捕小栓子时,对方扔出来盖住他头脸的那块油布纸。

    要是一般的废纸张也就算了,可借着后院里的灯光定睛一看,曹安堂顿时惊得瞪大了眼睛。

    “特派员,你看。”

    “嗯?地图!”

    一张油布纸上,墨水黑线简单勾勒出来的地形图,大致能够区分出县城车站和山路铁道,某处用朱红色标注出来一个圈,哪怕是曹安堂、胡爱国这些本地人都看不太明白,特派员却是一眼看出来端倪。

    “这是津浦铁路西南延伸线,画圈的地方时延伸线与主线的交汇处。火车!匪首燕子李三这是打算劫持火车运送物资离开!去查,查一查最近的客货运列车都有哪几趟是经过这里的。”

    特派员大声命令,原地来回踱步,又猛的抬头喊道:“快联系车站那边,严查过往人员身份。”

    事情发展到现在这种地步,匪首燕子李三的所有行动计划,算是彻底被大家知晓了。

    分三处地方囤积寻找到的物资,在今天同时运送到津浦铁路支线和主线的交汇点,劫持火车,装上物资一路南下,与其他地区的反革命势力团伙汇合。

    真要是让对方成功了,天知道会给国家和人民群众造成多大的损失、伤害。

    现在,物资已经被缴获回来,就差抓住匪首了。

    “不行,我们已经比敌人落后了一步,不能在这干等着,都上车,去车站!”

    特派员带头上车,众人直奔车站方向。

    与此同时,车站办事处,值班站长李栋放下电话话筒,迈步走出值班室,猛然吹响哨子,片刻间,各处车站工作人员齐齐汇聚过来。

    “同志们,刚刚收到上级命令,有穷凶极恶的反革命分子,打算在我们这里上车,所有人都给我打起精神来,严查过往乘客。发现问题,第一时间发警报!”

    话音刚落,一声火车汽笛长鸣由远及近。

    一列南下的列车缓缓减速进站,站长李栋不再多言,挥手示意众人去往工作岗位。李栋本人则是拿上探照灯,去往进站口。

    曹县不算是什么交通重地,但自从这条津浦铁路的西南临时延伸线建成,这里的外来人口激增,每有列车开过来,整个车站都是人满为患。

    沸沸扬扬的正门进站口不是李栋的目标,进站口西侧二百米左右,一处灯光照不到的铁丝网围栏那边,才是他真正去的地方。

    自打年初开始,这一片的围栏总是隔三差五被人破坏,李栋带人修整了几次,却始终抓不到搞破坏的人。

    今天听说有反革命分子从这里上火车的消息之后,李栋第一反应便是来这边看看。

    距离人群喧闹的地方越来越远,光线也是越来越微弱,等前方变得一片漆黑,根本看不到一点东西的时候,李栋猛然停下脚步,侧耳倾听。

    嘎吱嘎吱,铁丝网被人铰断的声音何等清晰。

    李栋直接打开探照灯,厉声怒吼:“什么人!”

    突如其来的灯光惊吓到了准备偷摸潜入车站的一群黑衣人,领头那个反应迅速,第一时间抬手就是直接打碎了探照灯的灯罩。

    可他能灭掉灯,却灭不了急促响起来的哨声。

    李栋使出全身力气吹响哨子,声音传扬出去很远,哪怕是刚刚赶到车站外面的特派员等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出事了,快,进站!”

    等不及汽车挺稳,特派员一马当先跳下车,距离拉近,断断续续的枪声变得越发清晰,整个进站口也是呈现出无比混乱的局面。

    车站内的驻扎警卫人员以及大部分值班工作人员已经向着事件爆发点赶了过去,特派员他们拼命挤开人群,往那边赶。

    众多乘客受到惊吓,有往外跑的,也有许多朝着火车那边奔行。

    人群之中,韩立国一张脸惨白得好似稿纸,就看见曹安堂和胡爱国他们从不远处飞奔过去,张嘴想要大喊救命,可身后一只手推着他猛的向前一个趔趄。

    “走,不想死,就老老实实带路。”

    哪怕是特派员恐怕都想不到匪首李三会狡猾到何种程度,为了上火车,加了两道保险,让手下人吸引火力,再挟持韩立国当挡箭牌。

    为了保命,韩立国只能硬着头皮随周围的人群一起向前走。

    最靠近火车车头的车门位置,一名年轻的车站工作人员用身体挡住门,大声呼喊着让众人保持镇定,哪怕是几百米外的地方枪火声越来越激烈,他还是认认真真检查着每一个人的车票。

    也不知道放上车多少个人之后,再出现在眼前的不是车票,反而是一张颇为熟悉的面孔。

    “韩,韩主任,你怎么来了?”

    “我带人来上车检查,防止反革命分子混上车,让开,让我们上去。”

    “哦,哦。”

    那年轻的工作人员下意识让开道路,韩立国迈步往上走,李三紧随其后,可眼看就要进入车厢时。

    一个微小的细节,让那名工作人员猛然意识到了不对劲。

    那人手腕上戴了块石英表,在这小小的县城里,谁能戴的起手表呢。

    “等一下!同志,你是哪个部门的?”

    伴随着这句问话,工作人员抬手去拉李三的肩膀。

    狠辣的匪首根本没有任何顾忌,半转身时,另只手上暗藏的手枪悍然扣动扳机。

    片刻的宁静之后,就是凄厉的惨叫声爆发。

    还在这边等着上车的众多群众吓得惊慌逃窜,李三伸手狠狠一推韩立国,进了车厢,转身反锁车门,脚步不停直奔车头驾驶室。

    黑黝黝的枪口顶在列车司机的脑门上。

    “开车!”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25357/ 第一时间欣赏安堂最新章节! 作者:莞卓所写的《安堂》为转载作品,安堂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安堂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安堂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安堂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安堂介绍:
因伤退伍的曹安堂回归家乡,从此扎根基层,一路走来,看祝口村变化发展,见证祖国繁荣富强。安堂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安堂,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安堂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