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章 一九七八(怂)
冬日里的寒风吹在身上,冷在骨头里。
首都农大的学校后门处,吴爱梅生拉硬拽着曹定乾快步向外走。
“我就没见过你这么怂脾气的!是不是咱山东老爷们了,不就是吃顿饭吗,你连这点胆子都没有?”
“什么啊,这事胆子的事吗?这是脸面,脸面的事!”
曹定乾狠狠一晃胳膊甩开吴爱梅的拉扯,转身大踏步往回走。
吴爱梅赶紧追上去,直接拦住他的去路。
“你干什么去?”
“我收拾东西,回去!她不是不要花吗,我还不要她了呢!”
曹定乾总算是吼出来心底里最真实的话了。
其实自从来到这里,他就逐渐的感觉到,苏如意对他的态度大不如前,甚至都有点嫌弃他的意思。
人前不准拉手,人后不准说是男女朋友,约法三章、规定六条,话里话外都是要和他撇清关系的意思。
最开始,曹定乾也明白,苏如意是大学生了,他只是个小小的食堂帮工,两个人在学校里出双入对,很容易被人背后闲话,影响到苏如意的学习。
所以,他忍了。
可到今天,他根本就忍不了了。
守着其他人的面不承认两人之间的关系也就算了,竟然宁可坐别人的汽车去吃饭,也不愿意跟他说一句话。
变了!
曹定乾清楚地感觉到,苏如意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满眼小星星,对他崇拜不已的少女了。
变得让他感觉无比陌生。
既然如此,那他还有什么理由继续留下来?
偏偏他要走,别人不在意,唯独吴爱梅非要拽着他去找苏如意。
找那女人干什么?
腆着脸的去跟着一起吃顿饭吗?
抱歉,他曹定乾没那么厚脸皮!
“吴爱梅,你让开。”
曹定乾已经不想多说任何话,就那么死死盯着吴爱梅。
吴爱梅着急得很,可还是耐着性子说道:“我让开可以,但是你得听我把话说完,要是听了我的话,你还要走。那我再也不拦你。”
“你,说!”
“人家考上了大学的,本身就心气高,不愿意和你过多接触那都可以理解。可不能因为她心气高,你就怂了啊。你回去容易,可你这一辈子再遇见她你就永远都抬不起头来。回了家里,你父母怎么看你,乡里乡亲的怎么说你?往后你在别人眼里,那就是个让人一脚给蹬了的窝囊废,一辈子都没脸……”
“吴爱梅!”
曹定乾火了:“你把我拦住,就是为了刺挠我的?”
“不是刺挠你,是你得想明白,怎么叫要脸。窝窝囊囊回去才没脸,人家出去吃饭你生气那才是没脸。咱比不上人家学习好,比不上人家家境好,可咱不能连心气都比不上人家。老婆跑了,你追都不追,那就是对感情的极度不负责任。没志气又不负责任,你这种男人还不如死了算球。回家干什么,惹爹娘生气吗?”
“吴,爱,梅!”
曹定乾气得整个人都在颤抖,握紧了拳头,满心里都是要打人的冲动。
吴爱梅却是昂着头往上迎两步。
“怎么,你还想打人啊?你有这本事,你怎么不去把你老婆追回来啊?哪怕是不追,你到了地方,拍着桌子,说一声是你把她甩了,那也算你有种。就这么一声不吭走人,那就是个怂包蛋。就问你,敢不敢去吧。不敢去,那就该干什么干什么,以后也别说认识我。我吴爱梅不认识没种的男人。”
天知道吴爱梅是怎么想的,什么话难听就说什么。
但这些话,反倒是刺激了曹定乾。
长久的沉默之后,曹定乾铁青着脸嘶吼一身:“我,去!我现在就去告诉苏如意,我把她甩了!你给我看着!”
话音落下,扭头就走,闷着头往前冲。
那边吴爱梅愣了一下,张口大喊:“错了,错了,学清路是往这边走!呀,你等着,我去借自行车来。”
说着话,转身跑回校园里。
时间不长,吴爱梅左右开弓,推着两辆自行车跑出来,好像很是兴奋的样子的,大声呼喊:“走走走,快点去。我跟你说,到了那,你就得当着苏如意同学的面说清楚你是他男人。好好的大学生媳妇儿要是让你这么给弄丢了,我都替爹娘难受。”
说到底,吴爱梅所做的一切都是奔着劝和不劝分去的。
至于曹定乾还有没有把她这一路上所说的话听进心里去,那就不得而知了。
冷风总是能把人火热的头脑吹得凉透气。
等一路打听着,到了聚合园的门口时,仰头看着华丽丽的酒楼,别说曹定乾整个人的气势垮掉,哪怕是怂恿他来这的吴爱梅都开始紧张了。
“你确定是这?这,这也太高档了吧。”
吴爱梅的认知当中,吃饭的地方可不就是进门就是桌子吗,怎么还能有进门现实假山池塘的。
这是吃饭的地,还是大户人家的宅院啊?
曹定乾艰难地咽口唾沫,也开始犹豫了。
可等目光偏移,看到不远处院墙跟上听着的那辆扁瓜头小汽车之后,降下去的火气蹭的一下又涌上来。
“没错,就是这!”
说着话,自行车往门边空地上一放,大踏步往里走。
吴爱梅赶紧后面跟上,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
门内两名年轻的女服务员,在人一只脚踏进门的时候就主动迎了上来。
“两位,有预定吗?”
“预定?”
“对的,先生,我们今天客满了,如果您需要用餐可以先到柜台这边预定下周的包间。里面请,我带您去柜台。”
其实这服务员的素质也是极好的,尽管看得出曹定乾和吴爱梅的穿着打扮以及气质表现,绝对不是那种会在这里消费的人,但还是用最正常的姿态去接待。
曹定乾两人下意识跟着服务员往里走了几步,几步之后,才猛的回过神来。
“我不预定。”
“那您?”
“我不是来吃饭的,我来找人。那人叫,叫吴成玉。”
还好曹定乾记住了这个名字,对面的服务员笑靥如花。
“是吴先生的朋友吗?那好,两位这边请。”
微微侧身,朝着另外一个方向去,走不多远,便是设置在楼外的楼梯。
踩在充满了岁月痕迹的木质楼梯上,曹定乾和吴爱梅的腿都有些抖了。
突然间,二楼方向上传来一声尖锐的叫骂。
“你神经病啊!我们一家人吃饭,你问什么问!滚,快滚!”
第二百九十一章 一九七八(巧)
曹定乾愣住了。
就那么站在楼梯上,听着那个尖锐刺耳的叫骂声音,总觉得是那么的熟悉。
熟悉的乡音,熟悉的腔调,还有骂人时很具有曹县家乡特色的词语。
记忆的闸门打开,仿佛回到了二十年前。
他停下了脚步,吴爱梅也跟着停下。
唯有前面的服务员快走两步跑去楼上。
时间不长,就能听到劝解拉架的说话声,以及倒退两步出现在楼梯最上方的一个魁梧身影。
“韩华荣先生,明天我再去你单位找你。”
话音落下,楼上的人往下走。
狭窄的楼梯上相遇,曹定乾只是扫了一眼那身形魁梧的青年,便侧身让开。
也是这时候,楼梯上方出现个中年妇女,跳着脚的指着这边大骂。
“找什么找!我还去你单位找你呢,龟孙羔子,以后别来烦我们……”
骂骂咧咧的话语不停。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去。
曹定乾就站在楼梯中间抬头看着,完全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一个称呼。
“大姑?”
声音不大,但是他身边的人能听得清楚。
已经擦肩而过的胡建国脚步微微一顿。
后面的吴爱梅惊愕地瞪大眼睛,轻声问道:“曹定乾,你刚才说什么?”
“啊,没,没什么。”
曹定乾有些心绪不宁,只因为那个出现在楼梯上方的中年妇女,实在是太像他的大姑曹绸子了。
可对于曹绸子的印象还在二十年前,那时候他才不过四岁,记忆太久远,实在不敢完全确定。
他不确定,但有人很是确定的一件事情。
同样站在楼梯上的胡建国猛的转身看过来。
“曹定乾?”
有些人的名字是能够让人记忆深刻的,胡建国直勾勾盯着曹定乾。
而曹定乾也是听到别人呼喊他的名字,扭头过来,满眼疑惑地看着那个魁梧青年。
片刻的对视之后。
胡建国试探着张张嘴:“砖生?”
曹定乾惊得嘴都合不拢了。
“你怎么知道我小名?”
“啊!你真是砖生?真是你小子?”
胡建国兴奋了,上两步台阶伸手抓住曹定乾的肩膀。
“砖生,我是胡建国啊,我爹胡爱国。”
“胡……啊!建国哥!你是建国哥?”
古诗有云: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
胡建国跟着父亲也算是少小离家了,没有老大回,更没有鬓毛衰,但是乡音未改,更是在异地他乡遇见小时候就一起的玩伴,他哪能不开心。
“砖生,你小子……呀,我都认不出来。还想着那时候,我和田龙龙一人一边拎着你到处窜呢。你现在,哈哈,哈哈……”
笑声都不足以表达胡建国内心的高兴。
其他事情搁在一边,拉着曹定乾往楼下走。
“来来来,别在楼梯上堵着。咱哥俩好好聊几句。你小子怎么跑北京来了?安堂叔呢?身体咋样?是不是也在北京?”
胡建国和曹定乾下了楼梯。
吴爱梅整个人都是懵的,完全没想到这个和自已一起在学校食堂帮工的同事,竟然在北京城里还能有熟人,下意识跟着往楼下走。
与此同时,楼梯最上方,还有个愣神的。
恰恰是已经忘记了继续骂人的曹绸子。
“砖生?曹定乾?”
就这么个小楼梯,楼底下人说话声音大点,楼上也能听个大概。
曹绸子的记忆闸门也打开了,哪能不记得自己老家里还有个曾经无限风光的兄弟,还有兄弟家的大侄子叫砖生。
她站在那,脸色变幻好几番,迅速转身,都顾不上去看不远处站着的儿子孙子了,小跑着冲去了包间内。
两边人一走,这里安静了下来。
酒店的服务员分散开去安抚其他包间的客人,人群慢慢散开。
处于中心点的韩华荣轻轻拉了下身边抱孩子的爱人。
“丽秋走吧,先回去陪爸妈吃饭。”
穿着略显高贵的青年女人轻轻拍了拍怀里的孩子,皱起来眉头看韩华荣。
“华荣,回国之前,我不知道你父母是这样的人。如果早知道,我也绝对不会把金玉带回来见他们。吃完饭,我就带金玉回我家,不准你父母见他。你家的事,以后也别牵扯到我和金玉。”
“丽秋,你怎么这么说话呢。那是我父母!”
“就因为他们是你父母,我才没带着金玉现在就走。往后怎么办,你自己想清楚!”
丽秋脸色难看,但还是深吸一口气,稳定住情绪抱着孩子去了包间。
韩华荣深深皱起来眉头,丢了魂一样跟着过去。
走廊里空了。
也是这时候,苏如意和何媛相互拉着手,小心翼翼地从这边走过去。
自始至终她们两人都在远处,只看到了矛盾冲突爆发的全过程,却没看到刚刚马上就要上来的曹定乾。
两个女孩子惊魂未定一般快步去了她们所在的包间,一推门,肉香扑鼻,暖汽袭人。
已经拿着筷子在那大快朵颐的程程,仰头看过来,都来不及咽下去嘴里的肉,就挥手招呼。
“如意,媛媛,你俩上哪去了?怎么这么长时间?不会是迷路了吧?”
听到问话,苏如意抿着嘴,竟然是先偷眼看看那边给程程调制蘸料的吴成玉,根本不说话。
何媛没那么多古怪心思,就是往前走几步,满脸八卦的神采。
“程程,你是不知道,我们刚才看了多么好的一场戏。”
“戏,什么戏?快和我说说。”
年轻女孩八卦起来,无非是将自己亲眼所见的,再添油加醋说一番。
而等说到胡建国和韩华荣这两个名字的时候,旁边似乎对除了程程之外,其他事情完全不在意的吴成玉,突然插话了。
“是那个北京站车站派出所的胡建国吗?”
“对对对,就是他,好帅的一个警察同志啊。”
“那韩华荣是不是音乐学院那位新来的青年教师?”
“教师?不知道呢,可听别人说,他们夫妻两个都是弹钢琴的。”
“嘶……”
吴成玉微微吸了口凉气。
“他们两位也在这呢?那是要借这个机会好好接触一下了。程程,你们先吃饭,我去找找这两人。”
吴成玉起身。
程程显得很不乐意。
“吃饭呢,你去见别人干什么?”
“程程你是不知道,那位胡警官的父亲在西北重要部门任职。那韩华荣的岳父是有名的音乐表演艺术家。我现在已经进入职能部门工作,我父亲交代过我,方方面面的人都要接触一下,对于我个人的发展很有好处。所以,有这个机会结识他们,绝对不能错过的。”
吴成玉解释得很详细,拿起来外套搭在臂弯处,走了出去。
程程本来是满脸不开心,可等吴成玉出了门,扭头看向苏如意和何媛之后,所有的不开心都变成了骄傲的表情。
“你们看,这就是我喜欢成玉的地方,他已经很优秀了,但还是会努力更优秀。尤其是遇见更优秀的人之后,他一定会想尽办法去接触,这就是成功的表现。”
程程昂着头,言语之间都带着高人一等的感觉。
可惜旁边两人似乎并没有关注到点子上。
苏如意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何媛则是满眼的小星星。
“那个胡警官比程程的男朋友还优秀啊。嗯,也能看的出来的,胡警官好帅的。”
第二百九十二章 一九七八(问)
同一家酒店内,不同的包间里,另一番谈话也在进行。
只是没聊几句,随着包间门打开,丽秋抱着孩子进门来,坐在上首位的中年男人韩不三很不耐烦地挥挥手。
“你们老曹家的事,你不用和我说,那个曹安堂早就是过去的人了。”
说着话,韩不三起身,朝孙子伸开双手。
“来,金玉,让爷爷再抱抱。嗯,喜欢音乐是不是?好,喜欢得好,爷爷给你把所有的音乐盒都买来。”
小孩子不懂别的,傻傻笑。
丽秋强压着心中不快,还是将孩子递到了爷爷的手里。
这边爷孙欢乐,而曹绸子已然没有了任何开心模样,冲着丽秋牵强地笑笑,拉着刚进门的韩华荣就往外面走。
“华荣,你出来,我有事跟你说。”
母子两人出门,远离了包间,到一个僻静的角落。
曹绸子做了几次深呼吸,轻声问道:“华荣,你还记不记得你舅舅?”
“舅舅?”
韩华荣满脸的疑惑,下意识道:“娘,我只记得你说过老家有个舅舅,小的时候你和我爹吵架,多少次都说要带着我去找舅舅。可我,从来没见过啊。”
“不,你见过。你那时候还小,不记得也正常。”
曹绸子从未有过的语气低沉,抿了抿嘴,好像做了很大决定似的,再度问道:“那你还记不记得你哥?”
“我哥?娘,你不是说当年和爹一起离开老家的时候,哥哥走丢了吗?突然问这些干什么?”
韩华荣对于所谓的哥哥和舅舅完全没有印象,一切的认知,只存在于后来曹绸子偶尔会提到的片段信息。
这都过去多少年了,为什么突然又提起来?
“华荣,娘现在让你去做件事。你答应我,这事绝对不能告诉你爹,明白吗?”
“娘,到底什么事啊?”
“一两句话我和你说不清楚,我现在就告诉你,你舅舅的儿子,也是你大表哥,就在这饭店里。你去找他,你问问他,这些年有没有见过你哥哥。”
“啊?”
哪怕是韩华荣自认智商比较高,可还是一时间无法反应过来。
怎么就冒出来个大表哥,又怎么就要找大表哥问亲大哥的事。
哪跟哪啊。
“华荣,娘的好儿子。我实话跟你说,当年你哥哥走丢了,我想着回去找,就是一直没机会。可我后来也想了,你哥哥那时候都懂事了,他找不到我们,他能去找你们舅舅啊。你舅舅在老家那也算是个大人物,多养一个你哥哥肯定能养得起。你听我的,现在就去找你那个大表哥,问问你哥哥咋样了。对了,千万别说是我问的。问清楚了,也千万别守着你爹说这些事。”
或许,曹绸子的情绪有些起伏,使得她的表达都有些颠三倒四。
韩华荣满脑子问号,愣了好一会儿,才想明白自己首先应该弄清楚的问题是……
“娘,我那大表哥是谁啊?”
“他叫曹定乾,小名叫砖生。你舅舅叫曹安堂。你去找刚才拉着你问事的那个警察,我看见那警察把你大表哥给带走了。快去,态度好点。问清楚了就赶紧回来。可你千万别告诉他咱家在哪,也千万别说你爹是谁。懂吗?”
说实话,韩华荣是真心不懂。
可架不住曹绸子使劲把他往楼下推。
带着满心的疑惑,顺着楼梯往下走,正想找个服务员问问那位胡警官去了什么地方,巧的是,这一下楼梯,就看到胡建国和一个青年坐在靠楼梯的木凉亭里面,正有说有笑。
“砖生,我爹娘一直念叨着有机会了一定要回去看安堂叔,这一晃都二十年了。你小子哪也别去,现在就跟我回家,我娘要是知道你也在北京,别提得有多高兴了。走走,跟我家去。”
胡建国和曹定乾在这里聊了有一会儿。
谨慎的胡建国,还是通过聊天完全确认眼前的曹定乾就是他砖生兄弟,就是曾如亲父亲一般待他的安堂叔的儿子之后,才做出决定,带砖生回家里。
他们年轻人见面,实际只是小小的兴奋。
家中的母亲见到故人,那才是真正的满心欢喜。
但是,起身之后,明显感觉曹定乾犹豫了一下,胡建国这才猛的一拍脑门。
“你看我,见到你,高兴的把其他事情全给忘了。这位女同志是……是砖生你的爱人?”
胡建国的目光落在始终站在一旁的吴爱梅身上。
没等曹定乾说什么,吴爱梅就赶紧连连摆手:“不是不是,同志你误会了,我和曹定乾就是同事。我们来这里才是找他的女朋友的。”
“啊?你们俩来这里找女朋友?”
胡建国有些不太明白这是个什么过程。
曹定乾开口了。
“建国哥,是我在老家谈的一个女朋友,今天和她同学一起来这吃饭了。我……找不找她都没关系了。走,去见见胡大娘。我娘要是知道我在北京见到了胡大娘,肯定也开心得不行。”
这番话出口,语气平静,心境平和。
冷静之后的曹定乾,对于所谓的面子问题,感觉没那么重要了。
他现在真正感觉重要的是,自己的未来将何去何从。
来到了这个高档的饭店,看到了这里的形形色色人物,以及曾经一起玩耍的胡建国此时此刻的身份,他发现自己曾经在小县城里时的那种高傲姿态,是有多么可笑,现在窝在学校的食堂里面当小工,又是多么的愚蠢。
为了心爱的人,甘愿奉献自己的一切,这没错。
但是为了心爱的人而放弃自己的进步,那就是大错特错。
他要仔细考虑自己应该变成什么样的人了。
同样也要仔细考虑考虑,某些人是不是真的值得他去爱。
“建国哥,走吧。”
曹定乾故作轻松,招呼胡建国一起离开。
可胡建国什么人啊,只是稍微思量一下,就能感觉出事情不对劲。
“砖生兄弟,别急呢。反正咱都在这了,既然是你在老家找的女朋友,那就是弟妹,也是老乡。怎么着,我这个当大哥的也要见一见啊。你说说,她在哪吃饭呢。带我过去。”
话是冲着曹定乾说的,但眼睛却看向了旁边的吴爱梅,似无意般随口又问了一句:“他们这同学一起吃饭,是不是还有男同学啊?”
第二百九十三章 一九七八(懵)
吴爱梅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曹定乾赶紧解释:“建国哥,不是你想的那样。其实……”
话没说完,一声轻咳打断了他们的交流。
顺着声音来源的方向看过去,曹定乾和吴爱梅都是齐齐一愣。
眼前出现的这人,穿着实在是太古怪了,大冬天的,穿着一件单衣不说,那单衣外套竟然还是前面开口、后面分叉,这是个什么打扮?
胡建国同样愣了下,怎么也想不到韩华荣会主动下楼来找他。
但很快,他发现他猜错了。
“不好意思,打断一下,请问,你是曹定乾吗?”
韩华荣记得母亲说过,大表哥是让这位胡警官给带走的,此刻这里除了胡警官之外,那个女同志明显不可能是大表哥。
所以,他的目光全都在曹定乾的身上。
反观曹定乾,就和刚才在楼梯上遇见胡建国时候的表情一个样,满脸疑惑地看者韩华荣。
“没错,我是曹定乾。你是?”
“呃,你好。我叫韩华荣,我母亲叫曹绸子。”
“曹……你是我大姑的儿子?韩华荣。华荣!啊,我想起来了,你是大姑那个筐里的小屎……咳,咳!”
曹定乾差点把小时候的称呼给喊出来,还好,及时收了声。
不过,也是他这句话,让韩华荣有些确信,母亲让他来找的人,应该是找对了。
别的不说,至少那个“筐”可是陪伴他一直到了五六岁的年纪呢。
“曹定乾先生,呃,确切的说,我是不是应该叫你一声大表哥?”
“这个……不对啊。你姓韩吗?我大姑父不是姓张来的?”
曹定乾的脑子有些混乱。
和胡建国的重逢已经算是相当意外的事情了,突然冒出来个家伙自称是大姑的儿子,也让他确定刚才在楼梯上看见的那个彪悍妇女确是大姑无疑。所以,韩华荣一说出名字,他就立马对应上了人。
但是,人对上了,这个姓对不上啊。
那些年,他可没少听父母说起来大姑父“张格民”的名字,好像就是因为这个人,父亲曹安堂才没有离开过小县城。
怎么二十年过去,还给改姓了?
曹定乾想不明白。
对面的韩华荣脸色难看,深吸了一口气掩饰尴尬,轻声道:“曹,咳,大表哥,我姓什么的事,我不方便跟你解释。我来找你,其实是我母亲让我来的。请问,我哥现在怎么样了?”
眼前这种亲戚相认的局面,双方都觉得别扭。
曹定乾不知道该怎么去应对一个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还要坦然接受对方称呼他大表哥。
韩华荣也完全无法调转身份,只能用对待陌生人的那种礼节性的客气态度,去对待这个他必须喊一声大表哥的人。
但不管多么别扭,有些事情还是得用正常思维去理解,比如……
“你哥怎么样,你为什么问我?”
“呃……”
韩华荣左右看了看,守着胡建国和陌生女同志,他们家的私事,不方便说出来。
“大表哥,这样吧。咱们换个地方单独聊一聊。这家酒店有专门喝咖啡的地方,我请你去。”
话音落下,韩华荣侧身,做出个请的动作。
曹定乾站在原地没动,满脑子里就环绕这一个词,莫名其妙。
这个小小的凉亭里,出现了诡异的安静气氛。
从韩华荣出现开始就始终没说话的胡建国,灼灼的目光来回在曹定乾和韩华荣身上流转,一副好似发现了重大线索的样子。
反观另一边的吴爱梅,好像已经失去了思考能力。
今晚发生的所有事情,对于这位性格大大咧咧的女同志来说,绝对是颠覆了她对曹定乾的认知。
这什么地方啊?
这北京城啊!
这北京城的哪?
名流汇聚的聚合园酒楼啊!
一般人哪怕是从门前走一走过一过,都不好意思抬头看一眼的,可你曹定乾进来之后,左遇见一大哥,又遇见一表弟的,你真是单纯的学校食堂小帮工?
吴爱梅不敢想,也没法去想象。
也正是这种诡异的安静气氛之下,轻微的脚步声临近,没等看见人,就听见一阵爽朗的笑声。
“胡警官,韩教授!两位原来在这呢,真是让兄弟我好找啊。”
随着话音,脖子上一圈“毛茸茸”的吴成玉大踏步来到凉亭这边,冲着两个关键人物展现出很是激动的笑容。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过去。
“两位,做一下自我介绍,我叫吴成玉,现在在国营商旅工作。我父亲是百花齐百货的吴昊。能在这见到两位,真是幸运啊。”
这个吴成玉绝对是个自来熟,甭管以前认识不认识,反正说出来自己的名字,伸手过去握个手,那就算熟人了。
这下子“莫名其妙”四个大字,从曹定乾的脑海里,直接转移到了胡建国和韩华荣的脑子里。
完全是礼貌着握了握手,实在是不明白这家伙从哪冒出来的,想干什么。
“两位别误会,我只是在这里陪女朋友吃饭,正好听人说起来,你们两位也在这。都是咱这北城有名的积极进步青年人物,我既然知道你二位在这,肯定是要来打声招呼的。胡警官、韩教授,我这么不请自来,不显得唐突吧?”
吴成玉面对程程那些学生的时候,可以说是惜字如金。
但面对他想结交的人时,绝对会把能说的话,全都一股脑说出来。
也是到了这时候,胡建国和韩华荣也稍稍明白过来。
像吴成玉这样的人,他们见的也不是一个两个了。
嘴上说着是跟他们打招呼,但心底里想的估计还是他们自家的长辈那一层面。
往日里遇见这样的人,胡建国随意应付几句,便不去理会。
而韩华荣则是小心应对,只因为他心里清楚,别人跟他客气,那是看他岳父的面子,他不能给自己的岳父丢脸。
“吴主任你好,我回国之后,听得最多的就是百花齐百货了,引领时尚的地方,在国内很是少见啊。”
“别,韩教授,我现在就是一个小小的办事员。当不起主任这两个字。”
“吴主任,我现在也只是一个普通的教音乐的老师,当不起教授两个字。”
毫无营养的互相恭维。
韩建国听得都有些反胃,不耐烦地扭头看向别处。
谁知这一扭头,却正好看见了曹定乾那眼中带着些许愤怒意味的目光。
嗯?
砖生和这个家伙认识?
胡建国心中升起这个疑问的同时,那边吴成玉也同样看了过来。
还是满脸欢笑的表情,直接迈步去到曹定乾旁边,伸手直接揽住了曹定乾的肩膀,大笑一声:“我就说,相遇就是缘分。两位,这曹定乾同志的女朋友和我女朋友是一个学校一个宿舍的好同学、好朋友。既然今天大家都遇见了,那一起上楼,我做东,我们一起聚一聚吧。”
说话间,手掌轻轻拍打曹定乾的肩膀。
情况好像变得更古怪了。
第二百九十四章 一九七八(变)
其实,吴成玉早就下楼了。
只不过最初的时候一直都是在楼梯后面的暗处,偷听了会儿这小凉亭里的谈话,直到韩华荣说要请曹定乾去喝咖啡的时候,他藏不住了。
这趟过来,就是为了和胡建国、韩华荣这两人搭上关系的,正好还有那个程程同学的男朋友可以当作牵线搭桥的,这种机会绝对不能放过。
于是,就有了眼前这种局面。
曹定乾的脑子都是懵的。
说实话,他看这个吴成玉很不顺眼,先是对方的出现让他给苏如意送花变成了送笑话,又是趾高气扬地让他来这里吃饭完全没把他放在眼里。
没成想,吴成玉突然间态度转变,还一副跟他特别熟的样子,弄得他都有点不知所措了。
另一边,韩华荣心底里的想法很简单,就是要找个安静的地方,单独和曹定乾聊一聊他亲哥的事情,突然冒出来个吴成玉横插一脚,他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应对了。
唯独只有胡建国目光闪烁,大笑说道:“这位吴同志说的没错,相遇就是缘分,正好我也要去见见弟妹。韩先生你不妨一起,我们过去看看,再换个地方一起聊聊。我发现我们之间可以聊的事情变得更多了。”
吴成玉盛情邀请,胡建国顺水推舟。
就这样,四人共同朝着二楼方向走。
曹定乾今天经历了太多,脑子都有些不够使的了,自然忘记了还有一个跟他一起来的吴爱梅。
而吴爱梅也很自觉的没有去刷存在感,就那么悄无生息的独自离开了。
之前,她要来,是不想看着曹定乾那么窝囊。
而现在,就算是曹定乾再窝囊,有另外几个人捧着,恐怕也不会丢了女朋友了。
“就是不知道那个苏如意看见这些人都和曹定乾有关系,会变成什么样子。”
吴爱梅的身影,随着这一句自言自语涿渐远去。
另一边,聚合园二楼的包间里。
三个年轻女孩围着火锅,何媛吃的嘴角挂上酱汁了,都顾不得擦一下。
苏如意却是显得有些小心翼翼,手中的筷子没去碰任何东西,冲着程程说道:“程程,要不,我们等吴成玉吴大哥回来,再一起吃吧。”
“等什么啊,他既然出去了,那肯定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估计和他要去结交的人换个包间吃饭也不一定。甭管他,吃吧,吃吧。”
“那,万一他不在其他地方吃。等回来了,我们都吃完了怎么办。”
“吃完了再要……哎?如意,你这么关心我男朋友干什么?”
程程可不像何媛那么没心眼,扭头看向苏如意,目光中带了一丝警惕。
苏如意赶紧摆手。
“不是,程程你别误会,我就是想着,吴成玉吴大哥是请客吃饭的人,他不吃,我们在这吃,那不太好吧。”
“那有什么不好的,他给我过生日,请我吃饭,那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你还怕他不付钱啊?哦,我想起来了,你是不是担心你那个男朋友找来这里,找不对地方吧?”
程程这话半分玩笑、半分讽刺,一脸戏谑地看着苏如意。
旁边专心吃饭的何媛也猛的抬起头来,傻乎乎地左右看看:“还有谁要来?如意男朋友吗?啊,对了,他怎么还没来啊。这火锅可比学校食堂的饭好吃多了。他要是来晚了可吃不到啊。如意,要不你去门口迎迎他,别让他找错了地方。”
旁边两人的话,简直就像是热刀子割脸,让苏如意整个人的感觉都不好了。
“要我说多少遍你们才能相信啊。那不是我男朋友,就是我一老乡。”
“哟哟哟,我们就说两句,你还生气了啊。”
程程一副怪腔怪调,目光从下眼皮边上透过去看苏如意。
“如意,你别嫌我说话难听。这什么人什么命,那都是注定的。你呢,是考上大学了没错。可你毕竟是从一个小县城里出来的,想找成玉那样的男朋友,你肯定是不行。要我看,那个叫曹定乾的其实也不错。最起码,他对你好啊,还知道给你送玫瑰花呢。”
“程程!你要是再这么说,我真生气了。要我说多少遍才行?他真不是我男朋友,他就是想跟着我死缠烂打。以后别在我面前提他,我以后也不想看见他!”
说完这句话,苏如意气得吧筷子往桌子上一拍,扭头走两步,气冲冲往休息藤椅上一坐,扭脸看别处。
程程根本不在意那么多,就是有一种高傲的笑从心底里一直浮现到脸上。
唯独那个何媛左看看右看看,小声嘟囔一句。
“吴成玉挺好,可曹定乾也挺好啊。吴成玉能领我们吃大餐,曹定乾能在食堂饭盒里多放肉。你们俩都饿不着呢。”
没有任何过多意思的一句话,却让笑着的人笑得更开,生气的人更加火冒三丈。
包间里诡异的安静下来。
可是这安静没持续多久,随着房门吱嘎一声响,吴成玉迈步进门,人都没完全走进来,就冲着屋内大声笑道:“程程,你看我把谁带来了。苏如意同学的男朋友曹定乾同志也来了。”
就这一句话,绝对是点燃了苏如意内心的火药桶。
这年轻女孩蹭的下起身,冲着门口那边,张口大喊:“他不是我……”
话未说完,就猛的顿住。
眼前出现的一幕,着实惊呆了屋内几个女人。
只见吴成玉好似和曹定乾关系很好的样子,都勾肩搭背着走进屋来,随后就是再一转身,做出个请的动作,又把另外两人迎进门。
“程程,快过来,我和你介绍一下。这位是胡建国胡警官,咱北京车站派出所反扒大队的队长。这位是韩华荣韩教授,咱首都音乐学院新来的优秀青年教师。”
吴成玉在这作介绍,程程完全没有了那种傲娇样子,就像个小家碧玉一样,乖乖去跟人握手问好。
简单打过招呼,吴成玉哈哈笑着,伸手一拉曹定乾。
“程程,这位就不用我跟你介绍了吧。不过,我还是得说,你连我都瞒着啊。你怎么早不告诉我,曹定乾曹同志是韩教授的大表哥,还是和胡警官一起从小玩到大的好兄弟呢。”
吴成玉佯装训斥,实际上是在给程程透露重要讯息。
要是以前,程程还能反应过来。
可现在……她真的有点傻眼了。
旁边胡建国笑呵呵上前一步。
“吴同志,说了这么多光介绍你女朋友了,我这还没见到我砖生兄弟的女朋友呢。那两位女同学,我们刚才在外面见过的。不知道你们哪一个是苏如意啊?”
胡建国问过曹定乾女朋友的名字,此时目光落在那个嘴角上还挂着酱汁的有些蠢萌蠢萌的姑娘身上,似乎更希望这个明显比较单纯地女孩可以是曹定乾的女朋友。
可惜,他的希望注定要破灭了。
“我是苏如意!”
苏如意大声呼喊一句,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然后就是快步来到曹定乾身边,一把抱住曹定乾的胳膊。
满脸欢喜笑容,轻轻依偎过去,显得无比亲密。
“我是曹定乾的女朋友!”
说着话,使劲晃晃曹定乾的胳膊,好似撒娇一般嗔怪道:“定乾,你怎么早没告诉过我,你在北京还有亲戚啊。”
第二百九十五章 一九七八(终)
在北京有亲戚这事,别说曹定乾不知道,曹定乾他爹曹安堂也不知道。
年末的这一天,曹定乾骑着辆破自行车,顺着县城的大路一直来到养安堂这边。
这些年,不止一次来,可无论多少次,只要远远一看见养安堂的大门,曹安堂脑海中就不由自主浮现出钱小乙那孩子小跑着出门,呼喊着安堂叔迎上来。
“算起来,小乙也该三十多了吧。也不知道成家了没。”
他自言自语一句,自行车不停,绕过养安堂的大门,来到了东边院墙这里。
当年,那头老黄牛顶出来的缺口还在,没人修补。
前些年,曹安堂是顾不上这里。
现在顾得上了,想想指不定哪天一纸文件下来,都给拆了,何必再补。
也有附近的老熟人私底下说过,让曹安堂趁现在还没明确规划到这,赶紧找人在里面多盖几间屋。
之前这条街上拆走的那些户,都后悔少盖了几间房。
曹安堂对此嗤之以鼻。
多盖几间,到时候多分点拆迁款,那分的不是别人的钱,是国家的钱。
他是党员,国家正发展建设的时候,还想着小偷小摸的分建设用的钱,那对不起他这个引以为傲的身份。
墙上的缺口挺大,能容得下一个人自有出入。
没修补上,倒是有东西从里面把缺口给堵住了。
堵缺口用的还是个特殊物件,二十多年前,小手工业改造的时候,邵庄镇葛家石老葛家人拉到县大院去的大石狮子。
原本两尊大石狮子摆在县大院门口,气派得很。
十几年前,让一帮小年轻给扛上车,说什么要拉到广场上去给当众砸了。
路过养安堂的时候车外了,摔下来一个,狮子头四分五裂,就剩下个底座,扔在路边上。
后来莫名其妙的不见了。
犹记得那时候还有人到处去找过,没什么下落。
现在想想,能偷偷摸摸把那么大块石头墩子给弄走的,肯定不是一般人物。
养安堂里住着的野人就不一般。
曹安堂在缺口这里下了自行车,左右看看,捡起来个小石子隔着墙头扔进去,噼里啪啦几声响。
时间不,长就能看到那块大石头墩子开始慢慢挪动。
三五个壮小伙加一块才能扛得动的大石块,让那个“野人”一个人就给挪开了。
曹安堂越发觉得这“野人”是个奇人,可就是想不明白,这家伙到底从哪冒出来的。
不用打什么招呼,曹安堂转手指了指自己的自行车后架子。
那野人点点头,迈步过去,就把车架子上驮着的粮袋子面给扛在肩上。
这些年了,自打曹兰香让野人给救走住在了这里之后,曹安堂隔三差五的就会送点粮食过来。
没别的想法,就是想让所有人都以为曹兰香已经死了,他这边私下里养活这每每想起都觉得心中有愧的大侄女。
以前送来粮食,他也就走了。
可今天不一样。
趁着野人从他面前路过的时候,抬手拍打一下对方的肩膀。
“娃子,把面放进去,再出来,我和你说几句话。”
野人脚步顿了顿,点两下头。
时间不长,再出来。
曹安堂这边已经蹲在了院墙根底下,手里夹着根烟,冲野人扬了扬手。
“会吗?”
野人摇头。
“过来,坐这。”
野人乖乖坐在旁边。
“娃子,还不想告诉我你叫啥名吗?”
“……”
“行吧,我不问这个了,问你个实在点的。想过以后咋过吗?还跟现在似的,有我一口,有你一口。没我一口,你拍几只老鼠炖肉?
以前还行,可你这孩子都有了,不行啦。
你是个男人,得想法子撑起来你这个小家。
兰香脑子摔坏了,是不幸,也是好事,最起码人安分了,你就得想着怎么给照顾好。
光靠我,那不行。
我现在还活着,能养你和兰香。
赶我哪天走了,你们往后咋活?
想门干点赚钱的活计吧。
让你上工厂里做工,你做不来。
我也知道你想不了那么些。
我给你指条路,你不是炖肉炖得不错吗。就搁这支个摊子,卖熟肉。别整你那什么死猫野耗子的。猪牛羊驴肉,你随便挑,我想门帮你弄。
干上几天试试,能赚着钱养家糊口,那就好。
赚不着钱,自己留着吃,回头我再帮你想个别的出路。
我说这些,你明白吗?”
曹安堂絮絮叨叨一大堆,那野人也不说话。
“怎么,我说的不行?”
野人赶紧使劲摇头,又使劲点点头。
“唉,跟你这娃子说话是真费劲。你脑子清楚得很,我不信你不会说话,看你这样是不想说。这样吧,你想门告诉我,你想炖什么肉。让我弄明白了,我回头给你弄点来试试。”
这话出口,很明显能看得出来那野人陷入了一种沉思状态。
思考的时间也不长,对方猛的起身,指了指旁边的院墙缺口,又做出来个拿脑袋去顶墙的动作。
曹安堂挑了挑眉毛。
“牛?牛肉?”
“嗯嗯。”
“呵,听你这娃子出个音是真难。你也是真会挑,牛肉最贵,你挑牛肉。”
曹安堂略显无奈地摇摇头,思考片刻,沉声说道:“我去打听打听吧,问问哪有宰牛的,我去买点来。说实在的,你这娃子一手的好刀工,上饭店食堂去帮工或者干点屠宰的活都行。我就是怕你这性格的,别一跟人有点矛盾,不宰牲口了,手里的刀子往人身上招呼。”
叹息着说的话,也带点开玩笑的意思。
可惜的是,那野人好像不会笑似的,就那么低着头,根本不发出任何声音。
曹安堂再次叹口气,起身过去推起来自行车。
“回去吧,我弄妥了再来找你。你好好想想摆摊子的事。”
说完,准备骑上车子走,猛然间又想起来个事,冲野人扬扬头。
“我那大外孙,起好名了吗?”
说起来孩子的事,野人眼中多了些明媚的光彩,使劲点点头,捡起来个小石子,在墙上划出来两个字。
“满堂?”
曹安堂嘴里念叨着,笑了笑:“金玉满堂,福寿满堂,是个好名字。那,姓什么?”
野人犹豫了一下,手臂微微颤抖着,又在墙上划了个字。
“张?你姓张?”
第二百九十六章 一九七九(始)
1979年初。
寒冬腊月,午后的阳光照在身上,还挺暖和。
县城养安堂门前的那条大街上,随处可见张罗着搬家的人。
快二十年了,都没见过这么热闹的景象,有穿着厚棉袄坐在太阳地里的老人,挪动屁股底下的小板凳凑在一起。
“老李啊,你家搬哪边去啊。这往后可不常见着了。”
“是啊,老刘。咱这几十年的老邻居了,还想着不是我送走你,就是你送走我呢。这下子好,分到两处里去了。等哪天你要是蹬腿了,记着让人给我捎个信。”
“你奶奶个腿,你嘴咋还这么欠呢。你才蹬腿呢,你蹬腿了也别让人给我送信!”
俩老头一言不合,吵吵起来。
旁边几位老头老太太乐呵呵看他们斗嘴,觉着比看唱戏的还有意思。
喧闹是这整条街的主调,可就在这喧闹之下,有人耸了耸鼻子,随后左右四周看了看。
“老李、老刘,等等着,你俩先别吵吵。你们闻闻,是不是有啥香味啊。”
“香味?哎?是哈,这谁家炖肉呢,咋这么香?”
一群老人仰起来头,屁股离开小板凳,全靠着鼻子四处寻味。
不只是这些老人,附近男女老幼,不管是干什么的,都逐渐被那种从来都没闻见过的特殊香味给吸引了。
尤其是那些忙着搬家收拾东西,晌午饭也没来得及吃的人,嘴里的馋虫勾出来,肚子也跟着饿得咕咕直叫。
可大家私下里看了好半天,甚至都有不少到处询问的,却怎么也找不出来到底是谁家在炖肉。
直到某一刻,不知道哪冒出来的一只脏兮兮土狗蹿上了大路,冲着养安堂那边汪汪叫了两声,撒腿冲了过去。
狗鼻子比人鼻子灵。
人脑子那也肯定比其他的脑子活泛。
都不用谁打招呼的,好奇心促使着众人迈步朝着养安堂东侧的院墙那边过去。
到了胡同口,视野之内,就能看到一个孤零零的身影站在养安堂院墙的缺口外,面前是一个小方桌,桌上摆着一口大锅,锅盖已经掀开,热气腾腾,香味就是从那里飘出来的。
但也是到了这里,所有人围聚在胡同口,却没有一个人敢上前一步。
哪怕是那只最先冲过来的狗,都是在胡同口进去几米的位置,躁动不安地来回转圈。
附近的居民都清楚,这地方是祝口大队曹支书的,这里面住着个性情古怪的野人。
平常时候看不见那人,但是这些年了,大家依旧记得那一人一把刀挡住了要冲大门搞破坏的某些家伙,也记得这一人一把刀将一头老黄牛分分钟剔了个皮肉分家、骨肉分离。
怕!
大家都害怕那个住在城里的“野人”。
嫌!
任谁看见那个野人都会嫌弃,即便是拾荒要饭的,看起来都比那个野人干净利索。
话说,这人在这里炖了肉,端锅出来,到底是什么意思?
众人不敢上前,就那么定定地看着野人那边。
实际上,这野人比谁都紧张。
隐居在这闹市当中快二十年,跟别人交流接触的次数一双手都能数得过来。
曹安堂以为他是会说话,不想说。
但也有可能真的是,不会说了,长时间不开口导致的语言能力退化。
就好比此刻,他知道自己支个摊子出来是要卖肉的,看到胡同口来了那么多人,他也试图张张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唯独只有看见那条土狗的时候,他的目光闪烁了一下,手臂微微颤抖,压制着冲上去一刀背劈晕了那条狗剥皮去骨的想法。
曹安堂跟他说了,除了牛肉,其他什么肉都不准卖。
一个小小的胡同,香味弥漫却安静得诡异。
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还是那条土狗,其对肉的渴求完全压过了对那个野人的莫名恐惧,试探着往前迈了几步,随后又是几步,距离越来越近,只有两三米距离的时候,那野人受不了了。
“呜!”
嘴里发乎古怪的声音,手中做出挥舞剔骨刀的动作。
土狗吓得往后一缩,连带着胡同口那些围观的人都有不少吓了一跳,纷纷往后退。
锅里的肉渐渐凉了,香味也淡了些。
有些人回过神来,试探着询问身边人。
“那个野人不会是要在这里卖熟肉吧。”
“卖熟食?他做的东西,你敢吃吗?”
“不管他想干什么,反正离他远点就行了。”
“走吧走吧,别看了,还有活没干完呢。”
众人叽叽喳喳一番,纷纷散去。
没多长时间,这条荒僻的小胡同里,就只剩下了野人和……那条依旧不肯离开的土狗。
从午后到黄昏,养安堂门前的那条大街逐渐安静下来,搬走的人估计不会再回来。
时不时的,有人从胡同口路过,扫一眼这边便匆匆离开。
也有要路过这里的,刚进胡同口,那野人就激动的提着刀往前迎上去两步,又把人给吓跑了。
当天色完全黑下来,锅里的肉汤都变成肉冻子了。
野人终于放弃,微微叹口气,端起锅来转身要回去。
恰在这时……
“汪汪!”
一声狗叫传扬过来,始终蜷伏在墙根底下的那条土狗冲着这边挪动一点,狗眼当中全都是希冀的神采。
一人一狗就那么对视了好一会儿。
野人忽然笑了,舀出来一块炖牛肉,连汤带肉的倒在了墙根下。
那狗蹭的下窜过来,低头去叼肉。
野人攥着刀的手微微晃了下,似乎想做点什么,可最后还是垂下了手臂,眼看着那条土狗叼着肉撒腿跑远。
“谢谢你,陪我一天。”
略显沙哑的声音,在寒冬的夜色里回荡。
这野人,竟然说话了!
……
一连几天过去,养安堂门前那条大街上的人越来越少,反倒是后街那边往这来的人多了些。
俗话说,酒香不怕巷子深。
野人炖的肉,那香味飘散出去,就算是再深的巷子也挡不住。
好奇来看看的不少,但真正凑到近前的人一个都没有,即便是以前没见过这个野人的,也被对方那副打扮和手里的剔骨刀给吓得不敢上前。
但是,周围居住的居民,也逐渐明白了一个事。
那野人确实在卖肉。
而且卖的炖牛肉肯定很好吃。
只因为,那条不知道哪冒出来的土狗,这短短几天时间之后,肥了许多,毛也顺了,看上去龙精虎猛,让那野人的炖牛肉养得好像还有了些灵性,竟然都知道半夜里守在养安堂的院墙缺口那给看家。
有时候,大白天的,那野人回养安堂里面照顾老婆孩子去了,肉摊子就在外面放着。
那土狗不但自己不去叼肉,还蹲在摊子前面虎视眈眈盯着打算靠近的人。
时间长了,大家的心也活了。
养安堂对门那边,卖了几十年烧饼的老李头,成了第一个真正准备去光顾的人。
第二百九十七章 一九七九 (起)
“你这肉,我能尝一口吗?”
老李头小心翼翼的一句问话,对于野人来说简直比天籁还要动听。
二话不说,拿起来汤勺,舀出来一大块直接往前一送。
老李头闻着扑面而来的香味,艰难咽口唾沫。
“我是看曹支书留你在这里,你也应该不会害人。要是真吃出来毛病,我可不让你,我得找曹支书讨公道!”
这老李,来都来了,还那么多事。
过来买肉,也得把曹安堂给捎带上。
野人不说话,就是把手里的勺子再往前送了送。
老李最后看了眼几米外墙根底下蹲坐着的毛光锃亮土狗,咬牙狠心,抬手从勺子里撕下来一点小肉丝,放进自己嘴里。
片刻之后……
“嗯!这个味,行!给我来两块。”
什么叫“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肉好不好吃,那得尝过了才知道。
当老李头捧着纸包里包着的两块炖牛肉,开开心心回家的时候,这前街后巷子里看见的人不下十来个。
这些日子,天天的中午头闻见肉香,谁都没敢去买一买、尝一尝。
今天老李头开了先河,等转过天来,他再出摊卖烧饼的时候,一下子围上来不少人。
买烧饼的少,看老李的多。
大家都是凑到近前,从头到脚地打量。
“老李,你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
“你昨个儿不是吃了那,那……”
有人手指着养安堂那边欲言又止。
老李头的双眼眯缝起来,笑而不语。
任谁明着问暗着打听,老李就是不说那野人炖的牛肉吃着怎么样。
倒是晌午头一过,那野人又把肉摊子摆出来的时候,老李头连犹豫都没犹豫,弄了一堆没卖出去的烧饼盖跑去那边换了三斤牛肉,早早的收摊回家了。
也恰恰是老李的表现,让许多人的心思活络起来。
从这天开始,养安堂旁边的小巷子变得越发与以往不同。
……
人生的转变往往只在一瞬之间。
对于野人,是这个样子。
对于曹定乾来说,同样是这个样子。
首都国营商旅大院内,新建成的办公大楼显得十分气派。
正是下班的时间,工作人员三三两两的走出大院门。
人群之中曹定乾抱着一摞资料往前走,身上穿着的,是板正的工作人员制服,整个人比以前显得精神很多。
在他身旁,是微微后移了一个身位共同前行的吴成玉。
此时再看吴成玉,早就没有了当初在学校里时候的那种拿鼻孔看人的姿态,而是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态度,笑着说道:“曹同志,工作上面要是还有什么不太明白的,你可以随时来找我,我一定竭尽所能的帮你。”
“吴同志,谢谢你。目前我才刚刚接触这部分工作,主管的魏科长也说了,让我先看一些资料,等我这些资料看过,再有申明不明白的地方,一定会向你请教。”
“那好。”
吴成玉笑着点点头,但很明显是还有其他心思,犹豫了一下,试探着开口道:“曹同志,那……我有个问题,不知道能不能请你解答一下。”
“吴同志,我们都这么熟了,有什么想问的,你问就行。”
“是这样,我看你和胡警官关系那么好,这次能来国营商旅也是拿到了胡总长亲自签名的介绍信。听说你们之间的联络都已经二十多年了,不知道令尊和胡总长之间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
这里所说的胡总长,正是始终在西北工作的胡爱国。
曹定乾之所以能够成为国营商里的一名工作人员,实际上也是因为之前与胡爱国相遇之后,胡爱国见他连份像样的工作都没有,便把情况告诉了父亲胡建国,这才拿到了一封介绍信。
这个情况,吴成玉也知道个大概,但他就是想不明白曹定乾这个人到底有什么本事,能让那位胡总长亲自给写介绍信。
或者更确切的说,是想不明白曹定乾的父亲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曹定乾也不傻,听到吴成玉在这里如此明显的问出这样的问题,想来是要探究一下他和胡建国之间的关系,能够感觉得出来这吴成玉似乎是别有用。
其实,他和胡建国、他父亲和胡爱国之间到底是一种什么关系,好说也不好说。
“吴同志,也没什么特别的,胡伯伯和我父亲那都是几十年的革命老同志关系了。”
“哦,这样啊。”
吴成玉微微点头,但曹定乾的回答,对他而言没有任何实际意义。
不方便在这种问题上刨根问底,转而笑道:“曹同志,说起来我们也算是老乡了。我母亲的家乡也在曹县,只不过是在我出生之前,我们一家人就搬出来了。”
“哦?真的吗?那我们算是半个老乡了,有机会一定要去拜访一下伯母。”
说话间,两人走到国营商旅的大院门外。
曹定乾礼貌地笑了笑:“吴同志,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回自己住处了,有些工作需要立刻熟悉一下,就不和你多聊了。”
说完,快步走去自行车停放的地方,骑起来自行车就走。
吴成玉站在原地愣神了好长一段时间,微微皱起来眉头,转身朝不远处那辆看上去相当扎眼的粉红色小汽车方向走过去。
到了这边,司机已经早早打开了后车门。
与此同时,就能听到车里一声带着幽怨气息的话语。
“成玉,你怎么才出来呀,不是早就要下班的吗?”
说话的人正是吴成玉的女朋友,程程。
只不过,此时此刻的吴成玉没有那么多闲情逸致跟自己女朋友打情骂俏,脑子里还回想着有关于曹定乾的问题。
不知道他怎么想的,忽然间扭头看向身边。
“程程,你和那个苏如意的关系怎么样?”
“我们住在一个宿舍呀,你之前不是见过她吗?”
“那……程程,以后你多接触接触那个苏如意,维护好和她之间的关系,最好是能想办法打听打听曹令乾和胡警官他们家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
“什么意思呀,你让我打听这些干什么呀?”
程程今天来是想和吴成玉一起去看电影的,现在电影还没看到,就要被安排个“刺探军情”的人物,程程当时就不开心了。
“成玉,你知不知道现在那个苏如意现在牛的很呢。自从上一次吃过饭之后,尤其是她那个食堂大师傅男朋友成了你同事之后。苏如意都敢昂着头跟我说话了,都敢在宿舍里跟我叫板。你想维护关系,那你去跟她维护去,反正我不去,我不想理她。”
程程噘着嘴,扭脸看别处。
吴成玉耐着性子道:“程程,你别任性,这关系到我未来的前途了,一定要帮我听明白了。”
吴成玉前所未有的语气严肃起来。
这让程程感觉出了情况的不对劲,不由得轻声问道:“那个曹定乾真有那么厉害?都能影响你的前途了?他要是真那么厉害的话,怎么以前还自己当个食堂的帮工啊?”
程程一问,吴成玉捂脸长叹。
“唉!这就是问题所在。一个人如果起步非常低,那么通过努力可以成就很高。
如果一个人的起步非常高,还要故意压低自己认真去努力,那么他的成就会更高。
我现在不太确定曹定乾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更重要的是,我不确定曹定乾的父亲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程程你知道吗,我父母在知道我遇见曹定乾,又听说曹府南定乾的股民叫什么名字之后,他们是一个什么表现。”
“什么表现?”
“他们好像有点害怕,甚至比听见胡总长的名字还要害怕。”
说完这句话,吴成玉的目光落向远方,追随着曹定乾骑着自行车的背影,一直消失在路口处,满眼之中,全都是忧心忡忡。
第二百九十八章 一九七九(前)
距离年关越来越近,首都的夜比起小县城热闹出去千百倍。
苏如意挽着曹定乾的胳膊,两人行走在街道上,时不时的还能看到远方天空升起来的绚烂烟花。
双方之间的距离从未像现在这样靠近过,可两个人的心之间似乎有了那么点小小的阻隔。
曹定乾并没有想象之中该有的那种,爱人依偎在身边的幸福感。
几次侧眼看身边,最终也只是轻声问道:“如意,学校都放假了,你不回家吗?”
“回啊,可是我想和你一起回。”
苏如意的语气显得很轻快。
曹定乾却重重叹了口气。
“我记得,上个月的时候你还说……”
“呀,定乾,不要说以前了。以前的时候,我是在考验你啊,我也是想看到你能上进变得更优秀啊。”
苏如意似乎总有一些让曹定乾无言以对的理由和说辞。
“好啦,定乾,以前的事情就算是我错了,我向你道歉好不好?”
“不用……”
“那你原谅我啦。我就知道定乾你对我最好了。”
热情的拥抱再次压住了曹定乾想说出的心里话。
他无奈地摇摇头。
“你想一起回,那就一起回吧。领导说我才刚接手工作,正好又赶上过年,可以早点放假回家,等年后再正式开始也行。所以,我打算买后天的火车票回去。”
“后天啊。那正好,程程邀请我明天去逛百货商店,我们一起给曹伯伯、付伯母买点礼物回去吧。”
“逛百货商店?”
“对啊,就是程程男朋友家的百花齐。”
苏如意绘声绘色地描述着想象当中百货商店该有的样子。
一对年轻人渐行渐远,曹定乾也逐渐的将许多烦恼抛之脑后。
但某些人的烦恼却是逐渐增多,甚至都影响到了正常生活。
一座位于胡同里的砖木结构二层小楼上,窗户微微打开条缝,一双眼睛透过缝隙看外面,贼一样扫视半圈迅速缩回去。
“当家的,外头没看见人。”
曹绸子故意压低声音的话语传扬过去。
屋子中间八仙桌旁,韩不三摆弄着一箱子金银玉石值钱物件,眉头皱成个川字。
“没看见人,不代表没有人。那个姓胡的,这次是真盯上我了。”
“当家的,那怎么办?”
“这地方呆不了了,得走。”
“走?上哪去?”
“当然是去个姓胡的管不着的地方。”
说话间,韩不三扣上箱子盖,冷眼看向曹绸子。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背着我,偷偷的让华容回老家去,找你那个大儿子了吧?”
“没……”
“呵呵,让他去找,何不如咱们一起回去找找呢?”
“什么?”
曹绸子听了这话,显得特别紧张。
她对别人可以无限耍无赖的,面对自己这个嫁了第二次的当家的,是真心不敢有特别多的违逆。
韩不三带着一种特殊的微笑,轻声道:“行了,你这母子情深,我懂。当年我让你把那孩子扔下,算是我的不对。可反过头来想想,要不是你狠心把他扔下,我这些年也不可能做起事情来那么放开手脚。就算是那小子吃苦了,给我少添点麻烦,回头找到他,给他点钱,这事也就过去了。”
韩不三说的很轻巧,仿佛抛弃一个刚懂事的孩子,只需要花点钱就能抹平对那孩子造成的伤害。
偏偏曹绸子这个当母亲的,竟然还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当家的,你要是说的心里话,那我可就谢谢你了。我欠他的,总得花钱补回来啊。到时候,能不能多给点?”
“你想给多少,那就给多少。”
韩不三很是无所谓地摆摆手,仰头看向南方。
“这么多年了,回小县城去瞧一瞧,老子也要来个衣锦还乡。去收拾收拾吧。谁也别告诉,就咱俩自己走。省得那个姓胡的又找上华荣,知道了咱们去哪,一路跟过去。”
“好,当家的,我这就去收拾。”
曹绸子心中有了希望,做事也是麻利得很。
韩不三没去管曹绸子收拾什么,就那么低头看着面前的箱子,眼睛慢慢眯缝起来。
其实他心中早就有了计较,既然胡建国已经盯上了他,那么在京城这里势必不能再像之前那么肆无忌惮。
走,是早晚的事情。
只不过是这几天看到曹绸子偷偷摸摸干的那些事,才猛然间想起来可以去什么地方。
回去小县城,是个真心不错的选择。
他现在手里的家当,也足够他在小县城里逍遥快活一辈子了,最起码是能完全躲开那个胡建国,后半辈子过得安生一些。
当然,他这种人不可能完全安生的,他现在心里最大的念想就是自己的家传手艺到底还能不能交给自己的孙子。
前些年,某些机缘巧合之下,有了资本送韩华荣去国外。当时,韩不三想的是能和国外那些有钱人接触接触。
谁知,后来时代变化,韩华荣也跟着变化,把家传手艺抛弃了不说,还学了一手的破钢琴,简直有辱门风。
现在,孙子在身边,那可不能再跟韩华荣一样,净学些没用的东西。
“我老韩家的种,那就得是老韩家教养。”
韩不三自言自语着,也不知道心里想些什么。
而隔壁房间,叮当声响不停,曹绸子收拾着家里的东西,心中带了点期待,更多的则是忐忑不安。
她期待着,能回去再次见到贵福,见到自己的大儿子。
忐忑不安的是,当年狠心扔下了贵福,也不知道那孩子这些年怎么过来的,心中对她这个狠心娘会有多么大的怨气。
这些年那孩子过的要是好,还可以。
若是不好。那可怎么办?
一家内,两口子,心思复杂。
小楼里安静下来。
小楼外,长长的胡同口角落处。
裹着大棉袄的胡建国微微转身看向身边。
“今天怎么样?有没有发现?”
“报告队长,没有。韩不三应该是发现我们盯上他,已经连着两天压根没敢出门了。他不是要从此收手了吧?”
旁边年轻人的语气中充满担忧。
胡建国笑着摇摇头:“放心吧,这种人就不可能有收手的时候,早晚会露出马脚。现在就是比的个耐心,我们总不能连个贼的耐心都比不上,对不对?”
这话一出,旁边两人笑了。
胡建国点点头:“你们在这轮班盯准了他,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赶紧去所里通知我,我这些天不回家了,就在所里随时等你们的信号。”
“哎?队长,你这都快半个月没好好回家陪嫂子了,又赶上过年的,再不回去,嫂子都该不让你进家门了。这边有我们盯着,你就放心吧!”
“放心?不拿到韩不三的犯罪证据,我怎么都不可能放心。等什么时候能把那家伙绳之于法了,我直接请半年的假休息也可以。现在,我就跟他耗着了。”
其实,胡建国有点线索。
那就是对韩不三的过往进行仔细调查之后,可以清晰的发现,那家伙每年小年那天都会出手一次。
不知道是不是这种人所谓的“传统”。
明天就过小年了,时候验证一下他的发现对不对了。
看着那边韩不三家的方向,胡建国嘴角勾勒出一丝淡淡的微笑,回转身,轻轻拍打所里队员的肩膀。
“晚上天冷,都穿厚一点。别搁这冰天雪地里犯困,睡着了,冻掉了耳朵。”
“放心吧队长,我们都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了。”
“好。”
胡建国又简单交代几句,转身离开。
按理说,是应该回所里的,可顺着回所里的必经之路走出去之后,到了个小路口却直接停下,裹了裹身上的棉大衣,竟然直接蹲在了路边,宛若雕塑一般静止在寒风之中。
第二百九十九章 一九七九(上)
天亮了,街上的行人也多了起来。
韩不三一大清早的,就围着自家所在的这条小胡同转了三圈,最终在个早点摊子前停下,买了十几根油条、打了三碗豆汁,随手就往路边墙根底下一放。
“喂,守了一晚上,又跟我溜达一清早,累了吧?吃点东西,歇歇吧。”
韩不三仰着头冲胡同拐角那边喊了这么一句,转身慢悠悠往自家方向走。
拐角那,几名年轻的派出所干警气得咬牙切齿。
有气性大的,快步追过去,看见墙根底下的早餐,当时就想全都给踢飞。
可踢腿的动作还没做出来,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惊得他急忙扭头。
“哎?队长,你怎么也在啊。”
“浪费可耻,你仨守了一晚上,吃点东西暖和暖和,吃饱了回所里换二队的人过来。”
胡建国答非所问,也不跟那年轻队员多解释什么,快步向前,目标方向正是韩不三的家。
这边,韩不三前脚刚进家门,一眼就看到堂屋里摆满的大箱子小包袱,还有满脸激动神情的曹绸子。
“当家的,咱啥时候走?”
曹绸子开口就问。
韩不三拧着眉头,没好气训斥一句:“急什么,晚上再说。”
“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还有这些不中用的东西,全都给我放回去,带这么多行李,怕别人不知道咱要走了是吗?”
韩不三心情不好,曹绸子不敢多问了,默默点点头,就想把屋里的东西都规整回去。
恰在这时,敲门声响起。
“韩不三在家吗?”
韩不三瞬间警惕起来,冲着曹绸子眼神示意。
曹绸子立刻明白,尖着嗓子回应道:“谁啊?”
“我给韩不三送钱来的。”
“送钱的?”
一听这个,曹绸子压根都没细想,快步过去就把门打开了。
门一开,看见外面站着的人是胡建国,曹绸子和韩不三的脸色齐刷刷黑到了极致。
胡建国的目光绕过曹绸子落在屋内,一双眼睛瞬间眯了起来。
曹绸子慌了。
“怎么是你啊,走走走,我家不欢迎你!”
说着话,伸手去推搡。
胡建国绕开曹绸子的手,后退一步,顺势将几张票子放在了门台上。
“韩不三,我兄弟们的早饭我请,钱给你送来了。你这是准备出门吧?有什么需要随时说,我喊上兄弟们一起过来,给你帮衬帮衬。”
说完,胡建国仰头哈哈一笑,转身就走。
这边曹绸子捡起来门台上的钱,关上门,扭头往后看。
什么都没看见呢,就听啪的一声脆响,耳朵里全都是嗡嗡的声音,脸上也火辣辣的疼。
“完蛋玩意儿,事都毁你这死老婆子身上了!”
韩不三怒骂着,气冲冲去楼上。
曹绸子捂着脸,看看那边,又瞧瞧手里的钱,根本没什么表情变化,先把钱揣进了自己贴身的荷包里。
……
午后的阳光照在人身上有些暖。
西直门往东几百米,不知道哪个年代的西洋建筑,去年春的时候重新整修过后,现在变成了这一片最大的百货商店。
商店门前挂的还是国营的牌子。
但是从去年年底开始,有些收入分配方面的问题就开始滋生起来。
最直观的表现就是,现如今已经七十高龄的商店总经理齐万万,前段时间挥挥手就给他外孙添置了一辆小轿车。
此时,那辆小汽车稳稳停在商店门口。
早就等在门前的售货员领班,一路小跑着到了这边,急忙伸手开车门,恭恭敬敬把吴成玉给迎出来。
“吴少,里边都安排好了,昨天刚进了一批新货,待会儿让店里最好的售货员领着您和几位贵客一起逛逛。”
“嗯。”
吴成玉点点头,扭脸朝另一边已经下车的曹定乾和苏如意那边笑了笑,顺势抬手臂,让女朋友程程挽过来。
“曹同志,来了这里不用拘束,就和回了自己家一样。喜欢什么就拿着,费用方面你不必考虑。”
曹定乾急忙摆手:“吴同志你别这么客气,我随便买点特产和年货回家就好了。”
双方几句客套话,迈步往里走。
其实逛商店这种事情,那是女人的专长。
进门之后,程程就主动拉着苏如意去了服装区。
曹定乾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看什么都感觉新奇,看见些稀罕玩意儿,心里不免想着要带点回去给小妹曹兰惠。
他们身边都有专门的售货员跟着。
吴成玉也很识趣地没去过分搅扰曹定乾,而是漫无目的地走着同时,低声询问跟在身边的领班。
“今天有什么特殊客人来吗?”
“有的,吴少。前门房改的刘主任上午带着女儿来挑了两件衣服。房山的李主管带了个年轻姑娘来这选了几件首饰。都按您之前吩咐的,这些客人选购的东西,我们都安排专人送货上门。”
“嗯,李主管那边就算了,房山太远,快过年了,就添点给孩子的压岁钱一起送过去吧。至于刘主任那边,你看着按他闺女的年龄挑两样稀罕玩具一起送过去,记得让送货的人说清楚,是我的一番心意。”
“放心吧,吴少,我们都明白呢。”
两人走走停停,说话的声音很低。
来到副食品的货架这边时,吴成玉完全是无意识地停下,随手拿起来个肉食罐头在手中摆弄。
没想到,肉罐头拿下来,顺着货架中间的空隙,就看到了对面一个看起来年纪不小、穿着却很讲究的妇女,更重要的是,那妇女的面孔有些眼熟。
吴成玉愣在那里,努力和记忆中的那些人去对照。
与此同时,货架对面那妇女拿着手里的水果罐头,回头冲旁边来了一句。
“当家的,你看这些罐头咱是不是多买点,给咱孙子一些,也带回老家一些。小县城里,肯定没这个的。”
这番话里没什么关键信息,倒是随着话音,一只手伸过来借助那妇女递过去的水果罐头。
看到那比正常人纤细瘦长了许多的手指,吴成玉脑海中顿时灵光一现。
是韩华荣的父母!
“他们也在这呢?有点意思了。”
吴成玉喃喃自语一句,微笑着转身,绕过货架,就往对面走。
第三百章 一九七九(中)
“你打算买多少啊?就这些不中用的,你带着干什么?要我说多少遍啊,买再多东西,也比不上钱管用!”
韩不三心情不好,语气也很是不善。
随手把水果罐头扔回去,阴沉着脸朝另外一个方向走。
他现在迫切地想要离开京城。
但离开之前还有太多的事情要做。
这些年积攒下来的某些值钱物件,必须找个稳妥的地方藏好。
这些年收的那些小徒弟都得安顿妥当,找个忠心的代替他留下来领导那些人。
这些年在京城置办的许多家业,也要找机会出手变现。
这些年……
总之要办的事情是再是太多了。
而最重要的一件事,那就是想办法甩掉一直暗中跟踪他的某个人!
韩不三能感觉到,那个胡建国一直在监视他。
偏偏他如此机敏,却始终没发现对方的踪迹。
想甩掉一个人,总要先知道那个人在哪才行!
韩不三心里乱糟糟的,已经不知道多少次抬头去观察周围,而这次,却被某人挡住了视线的延伸。
“先生应该是韩伯父吧?”
吴成玉彬彬有礼的询问。
韩不三斜着眼睛打量对方,实在是想不起来在哪见过这人。
这时曹绸子凑过来,指着吴成玉连连晃动手指。
“啊,是你,我记得你,那天你和华荣聊得很好。你,你叫什么来着,华荣跟我说过。”
曹绸子一副使劲思考的样子。
吴成玉微微一笑:“伯母好记性。我叫吴成玉,在国营商旅工作。同时,也是这家百花齐百货商店的副总经理。”
“呀,你是这的副总?哎,我跟你说啊,你这卖的东西实在是太贵了,一个罐头都要那么多钱,怪不得你这都没人来买东西的。”
曹绸子说话从来不经过大脑,也不在乎面对的是什么人。
换作别人可能当时就要甩脸色了。
可吴成玉却哈哈一笑,扭头冲着身边的领班吩咐道:“找个机灵点的售货员,陪着两位贵客挑选商品,这位韩伯母选购的所有东西,一律半价。”
那领班点头答应一声,挥挥手就招来个年轻的女售货员。
这在吴成玉自身看来最简单不过的操作,落在曹绸子眼中,已然让这女人目瞪口呆。
吴成玉还是一成不变的微笑:“韩伯父、韩伯母,我和韩华荣同志关系很好,两位就是我的长辈。来这里,就和回家一样,有什么需要尽管和我说,不用客气。那现在,我就不打扰二位了。”
说完这句话,吴成玉转身就走。
他做事,从来就是尽可能的周全,图的也是往后长久的一种回报。
笼络住韩华荣的父母,那就是笼络住韩华荣。
而笼络住韩华荣,自然就是能够有机会和韩华荣那位身份地位很高的岳父连上关系。
到那时候能得到的,绝对不是眼前一点半价商品能比得上的。
只是,没等他走出多远,就听到一声呼喊。
“你等等!”
自始至终没说过话的韩不三,主动喊住了吴成玉。
如果仔细看看,此时韩不三的眼中全都是兴奋的光彩。
“你叫吴成玉是不是?我记得这家店大掌柜的叫齐万万,那是你什么人?”
“哈哈,韩伯父了解很多啊。齐万万是我姥爷。”
“哦?这么说,你是少东家了。”
“别,韩伯父,现在不能这么说了。”
吴成玉一脸的谦虚谨慎。
韩不三不在乎那个,他只知道自己想要办的那些事终于找到突破口了。
“吴成玉,吴总,我有点私事想要和你谈谈,不知道你这里有没有什么比较方便又安静的地方?”
吴成玉听到这话,也是有些意外。
他不是不知道眼前这位韩华荣的父亲,到底是做什么的。
但这种人既然能存活到现在,而且还比许多人活得优越,那就充分证明对方是个有真本事的。
在他的人生信条当中,无论是正道本事还是歪道本事,只要是真本事,能在某些时候给他带来利益,那就是好本事。
韩不三主动要和他聊聊,吴成玉倒是乐得有这样的机会。
话不多说,直接冲身边的领班一个眼神示意,那人立刻做出个邀请的动作,主动带着两人往商店的楼上方向走。
曹绸子没跟过去,她最聪明的地方,就是从来不会过多去干涉自家当家的到底要做什么。
整个百货商店还是这个时间点该有的安静。
寥寥不多的几位顾客,差不多都是吴成玉安排人照顾的。
唯独只有香烟区这边,一身便装的胡建国在柜台后面售货员恶狠狠的目光中,将反复观赏了好几遍的第八盒香烟又给递还回去,独自一个人朝着楼梯方向走。
他也没想到,韩不三会和吴成玉牵上线。
他更想不到的是,这才来到二楼楼梯口的时候,就被人给拦住了。
“先生,对不起,楼上是我们的办公区,您不能上去。”
韩不三果然狡猾,主动和吴成玉接触,要的就是能够避开胡建国,谈论他的私人生意。
胡建国要是真想上去,拿出证件来,也没人会阻拦。
但是有那个必要吗?
他回头看看不远处选购各种东西的曹绸子,自觉退了回去,又坐在了香烟柜台那边。
时间缓缓流逝。
曹定乾、苏如意等人买了不少东西,迟迟等不到吴成玉下楼,就让司机先把他们送走了。
随后是曹绸一副要把商店搬空的架势,买了不知道多少东西,在那位商店售货领班的陪同下,竟然也坐上了商店安排的小汽车走了。
胡建国站在商店门口,看着绝尘而去的汽车,又低头看看自己的双脚,最后无奈回去。
这一次,一坐就是快到了天黑的时候。
足足半天时间过去,吴成玉和韩不三就算是从盘古开天辟地开始谈也该谈的差不多了吧。
眼看不少售货员都准备下班了,胡建国再也耐不住性子,冲上楼梯,有遇见了之前阻拦他的那个人。
“我找你们吴经理!”
随口一句话,就要继续往上走。
那人也没拦着,但说出来的话,却让胡建国整个人的感觉都不好了。
“先生,我们吴副总已经和那位韩先生两个小时前就已经从后门离开了,韩先生还让我给您捎句话。说是……后会无期。”
第三百零一章 一九七九(急)
两个小时,足够一个人做很多事情了。
颐园胡同深处,一栋历史悠久的大四合院里。
已经年近七十的齐万万戴着副老花镜,坐在暖洋洋的堂屋里,仔仔细细端详着手中一沓房契。
旁边,吴成玉陪着韩不三慢慢品茶。
“韩伯父,您这是打算去什么地方啊。方不方便透露一下?”
韩不三的眼睛眯成一条缝,轻笑回道:“年纪大了,想找个环境好点的地方养养老。听说美国那边有个叫夏威夷的地方不错,带上老婆子一起去看看。”
“您去夏威夷啊?韩伯父的思想还真是超前,也不怪您前些年早早的就把韩教授送出去学音乐了。”
“不敢说超前,就是苦日子过够了,不想让你们这些小辈的也受苦。”
韩不三表现得好像充满博爱之心一样。
这时候,那边的齐万万抬头看过来,沧桑的脸上全都是笑容。
“韩老弟,你这话说的没错。咱们苦日子过够了,肯定不能看着小辈的再受苦。就凭你这份心,咱的买卖我也不能让你吃亏。你看这些加在一块,这个数怎么样?”
齐万万抬手比划出来个数字。
韩不三没什么表情变化,旁边的吴成玉差点让一口茶水给呛住。
怎么说,吴成玉从小也是在钱罐子里长大的,自认为这些年对于钱财上的数字根本不会再有任何多余的心态。
可刚才看着自己姥爷比划出来的手势,他都震惊了,甚至心里都在纳闷,自己家怎么比想象当中的还要有钱。
“行,齐老哥,我这人是个爽快人。讨价还价的显得咱小家子气。你说这个数,那就这个数。不过,我有个条件,就是现在就要看到钱。”
听到韩不三的条件,齐万万忍不住挑了下眉头。
他第一次见韩不三这人,只因为是自己亲外孙带来的,才没有任何狐疑。
可现在看,怎么总感觉这个姓韩的卖家产收现钱,这是遇上事了要跑路的节奏啊。
“韩老弟,你全要现钱?这数目,可不好办啊。至少也得三天时间才行。”
“一分现钱,九分支票,怎么样?”
“行,爽快。成玉你好好陪着韩先生,我去安排一下。”
其实齐万万家中有个小金库,里面存放的现钱肯定足够这笔生意的,只是稍微试探试探韩不三。
试探的结果,那就是更加确定韩不三要跑路。
至于为什么跑,那不在齐万万的考虑范围内。
他只知道这种一次性的大买卖千载难逢,做成那就是赚发了。
拄着拐杖出门,绕个弯往后院走。
这边屋里,吴成玉还在震惊中回不过神来,根本没发现韩不三微微侧了下身子,耳朵动了动,似乎是在听什么。
外面寒风呼啸的声音当中,钥匙碰撞在一起发出的轻响一般人是不可能听出来的。
但是对于韩不三而言,那种声音就像是清晨起来的喜鹊啼鸣一样,无比悦耳动听。
……
天黑了,偌大的北京城里,随处可见高高挂起来的大红灯笼。
穿着厚厚棉衣的小屁孩,玩得是报纸卷成的白皮爆仗。
只有那些大的商铺、饭店门前才会偶尔看到些腾空而起、无比绚烂的烟花。
出了大街,进了小胡同,黑暗逐渐将一切笼罩。
略显急促的脚步声引得某户人家养的狗汪汪乱叫。
胡建国没心情去搭理一条狗,极快的速度转过胡同街角,伸手就拍在某人的肩膀上。
“啊!哎?队长,你怎么来了?”
“看见韩不三了没?”
“没有啊,白天不是出去了,队长你跟着的吗。”
“曹绸子回来没?”
“没见着,他俩都没回来。”
“坏了!”
胡建国急了。
他紧赶慢赶跑回来这边,满心带着一丝希望,想着韩不三两口子还得回家一趟。
万没想到,这俩人直接所有的家当都不要了,直接跑路。
“快回所里,召集队里所有人。给上级申请搜查令,再查查吴成玉的家在哪。”
“哪个吴成玉?”
“百花齐百货商店的副总,国营商旅的职工。快去!”
“是!”
“等会儿,再跟指导员说一声,安排人守住车站,发现韩不三或者曹绸子立马扣住!”
“啊?队长,这就行动了?”
“不是行动,是不能让韩不三离开京城。快去吧。”
那队员答应一声快步离开。
胡建国拧着眉头来回踱步,深深看一眼不远处韩不三的家,转身直奔国营商旅的方向。
夜色越浓。
国营商旅大楼后方的一栋住宅楼内,单独的一室一厅小屋里。
曹定乾看着摆满了桌子的各种特产,有些无奈。
以他的工资水平,根本就买不起这些东西,全都是快天黑的时候百花齐商店的那个领班带人给送来的。
他本能的感觉,这些东西一样都不能要。
可耐不住苏如意在耳边不停念叨,回家过年呢,不风风光光回去怎能对得起父母。
“等年后,再慢慢把钱还给吴成玉吧。”
曹定乾低语一句,算是给自己找了点心里安慰。
恰在这时,身后卧室门咔哒一声响。
一身新衣的苏如意迈步出来,原地转个圈。
“定乾,你看这身漂亮吧?”
“漂亮,很漂亮。”
有道是人靠衣装,苏如意本就是那种相貌、身材俱佳的女孩,再配上华丽的新衣,简直是让曹定乾心中有一股热流上涌。
苏如意笑着走过来,伸手搂住他的肩膀。
“那回家的时候,我就穿这一身去见爸妈了。”
“这……”
“怎么?你不乐意啊?”
“不是,我就是感觉,你这身衣服和祝口村有些不太搭调吧。”
“什么祝口村啊。定乾,你现在都是在首都有正是工作的人了,不想着什么时候让爸妈去县城里住吗。”
“这,我还没想过。”
“该想想了,往后我们还要在首都安家呢。不能总住在这个小宿舍里吧。”
“呃……”
“行啦,你先坐下歇着,我去打盆热水给你泡泡脚,这一天你也累了。咱们早点休息,明天一起回家。”
说完,苏如意提上暖瓶,直接穿着新衣出门。
隐约间能听到外面时不时传来一层楼上的哪家邻居,笑着夸赞苏如意的话音。
曹定乾更有些无奈,但是,有些事情已成定局,何必再去纠结过往呢。
晃了晃胳膊,准备开始收拾明天要回家带的东西。
没等开动,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传来。
“砖生,是我!”
“哎?建国哥,你怎么来了?”
“砖生,我问你几句话。之前你说曹绸子是你姑姑对不对。”
“对啊。”
“那她这几天有没有找过你,和你说过什么?”
“呃,她怎么会来找我。倒是华荣来找过我一趟。”
“找你什么事?”
“问我家在哪,说是年前要去看看我爹。”
“行,我知道了。”
胡建国扭头就走。
曹定乾整个人都是懵的。
到底出什么事了,这么着急?
他不明白。
胡建国也没时间跟他解释。
现在这情况,丢了韩不三的行踪,着急是肯定的。
但这一夜,着急的可不只是胡建国。
颐园胡同的四合院里,齐万万瘫坐在小金库的门前。
“来人,快来人啊!成玉,报警,快报警!”
前后相差不过半个小时的时间,首都音乐大学的家属区里,传扬出一声女人的尖叫。
“爸,妈,金玉!金玉不见了!”
两处地方乱糟糟。
反倒是一辆缓缓开出京城边界,一路向南的小汽车里,气氛很是欢乐。
曹绸子喜滋滋地数着一沓票子。
旁边韩不三怀抱一岁多的孩子,笑得荣光满面。
“金玉,爷爷带你回老家。”
第三百零二章 一九七九(淘)
临近年关。
小县城远比往年要热闹许多。
尤其是养安堂门前那条大街,拆迁了却比没拆的时候还能聚人气。
老人来这里怀旧。
小孩来这里捉迷藏。
有钱人来这寻商机。
贫苦人来这里捡破烂。
还有一些人,像是捉迷藏一样,找一些破破烂烂的东西,好似能发现商机一般,走的就是怀旧赚钱路线。
晌午头,正是吃饭的时候。
东边过来两个青年,人手两个油纸包的烧饼,边啃边往养安堂的方向走。
“一水哥,你说集邮能挣钱。我这都跟着你折腾两三个月了。一分钱没捞着,还往里搭进去不少。大把的票子换成小方格纸,你倒是帮我联系联系买家啊。”
其中一人不停抱怨。
另外那人满不在乎地摆摆手。
“定坤,不是哥说你,你怎么这么耐不住性子。俗话说的好,好饭不怕晚,婆娘自己撵。你手里那一堆全都是不成套的,那咱就得等着,等别人缺了你手里有的,一张小方格顶你爹半年的退休工资。你信不信。”
“呵,信不信,我不知道。反正我爹半年的退休工资,都让我弄进来了。我怕等不到赚钱,我先让我爹给打死。”
“哎,你这叫什么丧气话。”
刘一水拍打拍打曹定坤的肩膀,抬手往前一指。
“看见前边拆了的那条街没。”
“看见了啊。”
“哥哥我今天带你来,就是看你这些日子没赚到钱,帮你谋划新的赚钱路子来了。”
“这破地方都拆了,怎么赚钱。”
“就因为他拆了,咱才能赚到钱。”
刘一水做贼似的左右看看,凑到曹定坤耳边。
“刚拆那会儿,俩小工从凿地面,造出来两根金条。我还听说,后来有人在这翻腾了三天,翻出来一对翡翠镯子。你说这是破烂地方吗,这就是宝藏啊。走走走,哥哥带你去个一弯腰就能捡到钱的地。”
刘一水拉着曹定坤往前走。
七拐八绕,来到一处废墟前。
刘一水仰头看看四周,嘴里嘟嘟囔囔:“奇了怪了,不是说这地方没人来过吗,怎么跟早被人翻腾了十几遍似的。算了,不管了,定坤,咱分头行动,找到了值钱的玩意儿,五五分。”
话音落下,他认准一处翻倒的半截砖墙底下空隙,直接钻了进去。
曹定坤在旁边看得心惊肉跳。
这玩意儿要是一个支撑不住,全都塌了,那不得把人给活埋了。
刘一水是要钱不要命了吗?
再说了,就这破地方真能找到值钱的东西?
将信将疑,但还是抬腿迈步攀上大片废墟,漫无目的地开始翻找起来。
刘一水找的这片地方,应该是早跟人打听过,属于那种一般人来不到的地界。从晌午头到半下午,两三个小时过去,愣是没看见周围有人路过。
而同样的,也是没能找到任何可以算得上是值钱的东西。
唯一能看得上眼的,估计就是刘一水不知道从哪拽出来的一只皮鞋了。
“要是能凑上一双,让咱试试皮鞋穿脚上是个啥滋味也行啊。不过,定坤我跟你说,咱肯定没找错地方。你看这家,连这么好的皮鞋都不要了,那肯定是有钱人家。咱有奔头。走,明个儿再来。”
“一水哥,要来你自己来,这破地方我是打死都不来了。”
曹定坤龇牙咧嘴地拔掉指头上扎进去的一根倒木刺,心中充满了幽怨。
刘一水脸上挂不住,可还是不听诉说这地方赚钱多、来钱快的好处,只希望曹定坤还能跟着他。
两人一起往外走,也就是下了这片废墟,刚来到平地路上。
前边胡同里,猛然窜出来个壮汉。
“站住,交钱!”
刘一水和曹定坤都懵了。
怎么感觉眼前这人一直蹲点守着他俩似的,早不出现晚不出现,他们要走了,地底下蹦出来了。
还有就是……
“交什么钱?”
曹定坤下意识地发出询问。
对面壮汉上前两步,凶神恶煞一瞪眼。
“你俩在这翻腾半下午了,不交钱,还能让你们白翻腾吗。”
“我们……哎,一水哥,你拉我干什么?”
曹定坤其实年轻着呢,二十郎当岁的年纪,以前还整天都被付粟锦逼着闷头学习准备考试,哪懂得眼前这场面意味着什么。
刘一水明白得很,知道这是遇上地头小佬了。
他们来的时候不拦着,专等走的时候,让你按时间交场地费。
就跟三四十年后,汽车停哪一个样的道理。
“这位大哥,我们兄弟俩还真不知道这地有主了……”
“不知道就能不交钱啊?你吃馒头,不知道是谁种的麦子,你还想直接饿死是吗?”
“不是,大哥,道理,兄弟明白。可你也看见了,我俩今天是白忙活一通。”
“你白忙活就能不交钱啊?下地干活种不出来粮食,你还一辈子不吃干粮了是吗?”
“大哥,你咋这么些大道理。”
“滚蛋的,我跟你这不是讲道理的,赶紧交钱!”
壮汉再往前一步。
刘一水咬咬牙,拽了把曹定坤,那意思是想跑。
可猛一回头才发现,后边的退路上早就站了另外一个壮汉。
他低头看看自己,又瞧瞧身边比他都有些瘦弱的曹定坤,闭着眼睛叹口气。
“兄弟,对不住啦。”
说着话,伸手把曹定坤往前一推,直接和对面的壮汉装个满怀。
“他有钱,你们找他要。”
曹定坤整个人都是懵的,只感觉自己撞上了一堵墙,又让那堵墙给单手拎住,再抬头就只能看见刘一水奔命一样消失在远方的背影。
说好的一起赚钱呢?
这么快就把他给卖了。
“刘一水,你不讲义气!”
曹定坤气得破口大骂,却换来一个大巴掌狠狠拍他后脑勺上。
“少他娘的在这讲义气,快点,交钱!”
两名壮汉将曹定坤夹在中间,那架势是不给钱就动手了。
曹定坤又气又慌。
“我,我没钱。”
“没钱?我看你是属破车子的,欠拾掇。敲打敲打,你就有钱了。”
两人抡起来树干一样的粗胳膊,认准曹定坤的脑袋就往下拍。
曹定坤只来得及抱住自己的头。
下一刻,就听嗡的一声风响。
好像有什么东西飞过来了,还把那俩壮汉给一起带跑偏了。
第三百零三章 一九七九(下)
牛?
打死曹定坤都不敢相信,到最后救了他的竟然是半头牛。
不,确切的说是,扛着半头牛恰好路过这里的某人。
半头宰好的牛,还带着血水呢,就那么让人个扔过来,直接把两个彪形大汉砸趴在地上。
没等那两人回过神来,又听唰啦一声响。
半米多长的锋利剔骨刀,穿透了牛身子刺进俩壮汉中间的泥土路里。
“嗯!”
威胁意义十足的一声怒叱,直把这两人吓得连滚带爬逃跑。
人都跑没影了。
曹定坤总算是恢复了正常思考能力,目光落在眼前那人身上,艰难张张嘴。
“谢,谢谢你。”
“嗯嗯。”
哼哼唧唧的声音,配上连连摆手的动作,不难猜到,关键时刻帮了曹定坤一把的人正是一直寄住在养安堂的那个野人。
野人扛起来半头生牛,冲曹定坤笑笑,又指指养安堂的方向。
曹定坤也不傻,能明白野人的意思是让他跟着过去一趟。
他也算是从小就跟这野人打交道,不算陌生。
既然人家邀请了,去看看也没什么。
曹定坤爬站起身,情绪也平复下来,抬眼看到不远处掉落的一只皮鞋,气得上前去,狠狠一脚踹飞。
“野人大哥,我跟你说,我就从来没见过这么不讲义气的。别让我再见到他,打他个满脸呲血……”
一路往养安堂过去,全都是曹定坤絮絮叨叨的声音。
野人只是笑着听,偶尔挥两下手里的剔骨刀算是回应。
时间不长,拐过去小胡同口,来到养安堂侧边院墙这里。
眼前出现的一幕,直接惊得曹定坤闭了嘴。
不到百米长的小胡同,以养安堂院墙上的那处缺口为分割线,南边方向上,人挤人人挨人,就跟赶集一样,密密麻麻一大片。
随着那野人脚步不停地往前走。
对面不少大嫂子小婶子的张嘴就开始嚷嚷。
“老板,你今个儿晚啦!”
“怎么才回来啊,我都跟着等半天啦。”
“别挤别挤!大兄弟你得认识我,我今天来的早,你头一锅得先卖我。”
场面乱糟糟,只听这些人话里话外的意思,好像有不少是早早的就在这等着了。
此刻野人出现,众人心情激动。
拍在最前面的几位被挤得往前迈了两步。
就是这两步,马上进入养安堂院墙缺口三米内,突然间一阵凶狠的“汪汪”狗叫声从院墙里传出来。
紧接着就是条土狗从院墙底下的小洞口往外一钻,顿时吓得那些人使劲往后退。
最近这十天半个月的,周围人都明白了。
养安堂里的人不好惹,狗也不好惹。
“嗯嗯!”
嗓子里发出来的训斥声音,让那条土狗老老实实坐在地上。
野人看都不看那些情绪激动的顾客,半头生牛顺着墙头扔进院里,他本人纵身一跃,也是轻轻松松翻过墙头。
片刻之后,院里堵着缺口的大石狮子挪开。
外面人的视线没了遮挡。
里面飘散出来的香气同样没了遮挡。
野人端着一大锅早就炖好的酱牛肉出来,外面的人群更加骚乱。
这些人腊月天里守在这,就是等着来买熟食的。
但是不管谁来得有多早,今天这第一锅里最好的几斤肉,肯定落不到他们这些买主身上了。
野人手脚麻利地挑拣出来半锅肉,包好了,笑眯眯送到曹定坤的面前。
曹定坤哪怕是都把包肉的油纸包提在了手里,朝自家方向走了,内心的震惊情绪还是久久不能平复。
……
“爹,我说真的。
那野人大哥生意有多火,你知道吧?
几条街外的人都上他那去买熟牛肉。
买肉的人把整条胡同都挤满啦。
那肉一出锅,立马就卖没。稍微去晚点,连点香味都闻不见。
你说他这一天,能赚多少钱啊。
早知道卖熟食这么赚,我也去干啦。”
饭桌前,曹定坤眉飞色舞地讲述着自己的见闻。
对面一只手上挂着吊瓶的曹安堂眨眨眼,又看看旁边吃牛肉吃得不亦乐乎的小女儿曹兰惠,还是有些不太相信。
刚进腊月门的时候,他就感冒了,一直反反复复发烧,到现在都没怎么出过门,根本不知道县里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
“丰生,你看错了吧?就那个野人小子,都不跟人说话的,他能把生意做好?”
“爹,不说话就不能做生意啦。只要赚钱的路子找对了,躺着都能天上掉钞票。明个儿我也去寻摸寻摸,开个肉摊子,赚大钱……哎?娘,你打我干啥?”
曹定坤信誓旦旦地谋划美好未来。
话都没说完,就挨了付粟锦给他后脑勺上的一巴掌。
“赚大钱?你有那个本事吗?既然回家了,那就哪都别去了,给我老老实实在家学习,准备明年高考!”
“娘,你怎么还让我,我,我考还不行吗。”
曹定坤看着付粟锦又抬起来的手臂,没敢把心里话说完。
这娘俩怎么折腾都不重要了。
曹安堂还是将信将疑地把目光放在盘里的熟牛肉上面。
如果丰生说的都是真的,那野人靠着手艺养家糊口,照顾好了兰香,绝对是好事。
可那野人的古怪脾气,实在是有些不让人放心啊。
“抽空得去县里瞧瞧,现在干生意得有许可证,一个弄不好,生意干不成,罚款更受不了。那野人小子要是真弄的动静挺大,不光有管的,还得有眼红的。容易出事。”
曹安堂自言自语着,下意识伸手去拿烟盒。
结果一双筷子啪的下就打过来。
“还抽!不咳嗽了?”
付粟锦瞪瞪眼。
曹安堂悻悻地收手。
正巧门外走进来的猛子家那口子何君君看到了这一幕,忍不住掩嘴轻笑。
“粟锦姐,咱大队的曹支书,那是人人都竖大拇指的硬汉子。这病了一场,都让你管得没脾气啦。哈哈……”
笑声中,何君君过去,看了看已经快没了药液的吊瓶,顺手就开始给曹安堂拔针。
曹安堂自动忽略刚才的玩笑话,开口就问:“君君,正好你来了。让你和猛子去办的医疗卫生证,办下来没?”
“办好啦。镇上卫生院一听说咱要在大队里弄村卫生室,那都帮着办的可利索啦。就是……”
“就是啥?”
“就是咱大队这卫生室能开门,他也没给看病的医生大夫来啊。有经验的,镇里县里都不放人,没经验的小年轻根本不愿来村里。安堂大哥,你可别指望我一个快退休的老护士,给你把治病救人的事撑起来。”
何君君的话,让曹安堂再次皱起来眉头。
他这回生了场病,算是知道了村里看病有多难。
心想着村里要是能有卫生室,小病小灾的都能给十里八村看了,那多好。
可想得好,事却难办了。
“君君,这招村里医生的事,你也帮我上上心。只要是有治病救人本事的,愿意来这的,咱大队给他在这安排最好的条件。”
“行,安堂哥,我肯定上心。就是怕最后还是没人来。咱这条件再好那也是村里,比不上镇里、县城。”
简单聊几句之后,付粟锦硬塞给何君君两块熟牛肉,把人送出门。
曹安堂站在庭院里活动活动筋骨,不由得摇头叹息。
真是年纪大了,一点小感冒还能折腾半个多月。
人老了,觉少了,偏偏想管的事多了。
想管又未必能管好,力不从心啊。
内心感叹着,顺手又把烟盒给拿起来了。
没等抽出一根,双肩上厚厚的大棉衣披了上来。
付粟锦帮他拽拽大衣领子,嗔怪一句:“上外边来,也不知道穿衣服,还嫌折腾的不够啊。别抽这个了,屋里有我和兰惠给你卷的烟叶子,那是胡大哥从云南给你寄来的。那个好。”
这番话,让人听得心里暖暖的。
曹安堂笑笑,把烟盒放下。
“不抽了,先吃饭。”
两口子一起转身,往屋里走。
没等进门,就听身后传来轻微的敲门声。
“请问,是曹安堂家吗?”
曹安堂两口子顺势扭头看过去,一个穿着厚厚皮大衣的白面青年站在院门外。
这打扮,别说村里了,县城都不多见啊。
“我是曹安堂,你哪位?”
曹安堂挺直腰板一句询问。
门口的青年面露惊喜,稍稍酝酿了下情绪,弯腰一个九十度鞠躬。
“舅舅好!”
第三百零四章 一九七九(巧)
曹安堂是真没想过能在自家门口捡个大外甥。
更没想过,捡来的大外甥好像很有来头的样子。
“你真是华荣?”
“是,我是华荣。舅舅,我娘说那年我住在这的时候,站都站不利索呢。我们走的时候,还是拿了舅舅家的竹筐子提着我的。就是那竹筐子现在已经找不见了。”
韩华荣微笑着说些根本不存在于他记忆中的事情。
事倒是能对上。
但是……
“你娘呢?”
曹安堂问话的同时,双眼继续警惕地打量韩华荣的一身着装。
这样的衣服他不是没有见过,当年随队伍第一次进济南的时候,不少官太太、公子哥穿得也就是这样。
他姐曹绸子离开这些年,到底都做了些什么。
怎就能把儿子生养得完全没了乡土气?
“舅舅,我娘和我爹现在都住在首都。这不是让我先回来探探亲,等以后有机会了,再一起回来。”
“你爹!”
曹安堂的语调都变了。
与此同时,旁边的付粟锦一把拉住小女儿曹兰惠,顺手夺下来小兰惠刚拿到手中一块大白兔奶糖。
奶糖放回礼品盒子里。
付粟锦也拉着女儿匆匆进了里屋,掩上房门。
曹安堂则是深吸一口气,严肃问道:“张格民放出来了?什么时候出来的?”
“张格民是谁?”
韩华荣有些不明所以,张口反问。
曹安堂先是一愣,目光更加警惕。
“你到底是不是华荣?”
“我是啊。”
“那你说,你娘叫什么。”
“我娘叫曹绸子啊。舅舅,我刚才不是已经说了吗。”
“那你爹叫什么?”
“我爹叫韩不三。”
“韩不三是谁?”
“我爹啊。”
两人一问一答,气氛变得相当怪异。
“不对,你爹叫张格民!”
“舅舅,你这是怎么说的,我怎么可能连我爹叫什么都不知道。我爹就叫韩不三,我叫韩华荣。”
韩华荣有些气恼,不明白自己这舅舅说什么胡话。
旁边曹定坤嘿嘿一笑:“爹,我这老表是来找舅舅的,不是来找爹的,管他爹是谁呢。”
“你给我滚一边去!”
曹安堂怒骂一句,吓得曹定坤赶紧去门外待着了。
也是那小子这么一插科打诨,曹安堂的心绪稍稍平静,点上颗烟,往板凳上一坐。
“华荣,听你这意思,我想着是你娘又找了。看你这行头,估摸着找的还不错。你娘是我姐,我姐过得好,那我高兴。但咱有事分两码说。你这冷不丁回来,不能是单纯走亲戚来的吧。说说吧,回来干啥了。”
话音落下,烟盒子朝前扔过去。
韩华荣慌忙接住,又轻轻放在一边。
“舅舅,其实我娘这些年也挺想家的,早就说回来看看了,一直没有条件允许回来。我这次来,一是认一认舅舅家的门,二是跟舅舅你打听个事。”
曹安堂眼睛迷成一条缝,也不说话。
韩华荣努力组织下语言。
“舅舅,我还有个哥哥您应该知道,这些年,我哥过的咋样啊?”
“你哥?贵福吗?”
“对。”
“他过得怎样,你为什么来问我?”
“是这样,我娘说,当年离开家的时候,不小心在火车站和我哥……走散了。”
最后三个字出口。
曹安堂刚想凑到嘴边的手猛然顿住,唰得下抬头看向韩华荣,好半天都不说话。
“舅舅你别误会,我娘说当年是个意外,她着急上火车,我哥又不知道跑哪去了,左等右等等不来,她只能先带我走。那时候是真的没法子……”
“狗屁!再没法子能把孩子给丢了?再没法子孩子丢了不知道找?那时候不找,这过去都二十多年了,回来找什么!”
曹安堂只是凭韩华荣这简单几句话,脑海里也差不多能浮现出一个半大孩子独自在火车站找妈妈的可怜场景。
那年曹绸子不辞而别,他后来也四处寻找过。
心想着一个女人带俩孩子也实在不容易,可找遍了整个县城都没找到,最后也就不了了之。
谁成想二十年过去,竟然会是这样的结果。
“你娘呢!你娘在哪呢?”
曹安堂暴跳如雷。
韩华荣有些慌。
“舅舅你别激动,我娘还在北京呢。这次就我自己来了。”
“二十年了,才想着找孩子,她自己不来,还让你来。你来干什么?你不去找人,你跑我这来干什么?”
“舅,我娘说,我哥肯定是让你收养了。”
“我,收养了?”
曹安堂气得狠狠一拍桌子。
“她从哪听的我收养贵福了?你小子给我从头到尾说清楚是怎么回事!”
曹安堂以为听过韩华荣的解释,他能够冷静下来,仔细思考一下。
结果却是,越听韩华荣所说,他就越是火冒三丈。
二十多年了,曹绸子吃得好穿得好过得好,从没想起来过自己有个丢了的儿子,直到碰见他曹安堂的儿子了,才想起来有这么一回事。
“她还不如想不起来呢!起来,跟我走!”
曹安堂怒斥一声,起身往外走。
韩华荣下意识跟上去,都出院门了,才想起来问一句:“舅舅,去哪啊?”
“去县派出所!”
……
临近年关,县里的大街上热闹得很。
县派出所里的人也比往日多了不少。
有警察同志押着地痞流氓一样的人进大院门,抬眼看见个穿皮靴皮大衣白面青年站在东边院墙根上,全都投过去审视的目光。
韩华荣受不了这些,小心翼翼往旁边办公室门那里凑了凑。
一门之隔的里面,所长小侯很是无奈地叹口气。
“曹支书,您老同志这是给我出难题啊。二十年前的失踪人口,我就算是派人去找,也无从下手啊。”
“有点线索的,二十年前,那孩子在火车站丢的。”
“曹支书啊,这都二十年了,那可不是孩子了啊。”
“小侯,别跟我这打马虎眼,你就说能不能找。你不能找,我自己去找。”
“别,能找能找。”
小侯一个头两个大。
“这样吧,曹支书,我先带人排查,按照年龄和姓名先把登记在册的县里常住人口捋一遍。这要是找不出来,那就从流动人口上再入手。但这需要时间。您看,二十年都这么来了,您不差我这点调查的时间吧。”
“唉!行,找吧。只要能找到人,多长时间都行。我现在怕的是……”
曹安堂没继续说下去。
小侯也跟着无奈摇摇头。
“曹支书,这二十年是咋过来的您比我清楚,一个孩子怎么熬过来?我……”
小侯还要继续说,恰在这时敲门声响起,所里联络处的同志推门而入。
“报告,侯所,有首都那边同志来的电话,说是请我们协助寻找一个人。”
“首都来的电话?找谁啊?”
“那人叫韩华荣,说是来我县探亲,亲戚是梁堤头镇曹安堂。”
通讯处的同志不认识曹安堂,张口说出这句话。
小侯表情古怪。
曹安堂同样惊讶无比。
“韩华荣就在这呢,让他接个电话?”
事有凑巧,也挺紧急。
韩华荣莫名其妙地跟着人去了联络处,拿起电话接听,对面只说了一句话,他的脸色就彻底变了。
甭管是找舅舅还是找哥哥,那都不重要了。
他现在就想插上翅膀赶紧回家。
“舅,家里出事了。我回去,给你留个电话,有事就打给我。”
韩华荣匆匆来,匆匆去。
什么都没说明白。
曹安堂离开了派出所,抬头看看灰蒙蒙的天,不由得叹口气。
抛开子女不算,他的血缘至亲就剩下两个姐姐了。
二姐曹缎子家去外乡,几十年都没过联系。
大姐曹绸子这算是联系不少,可给他带来的全都是糟心的事。
心情烦躁,顺着大街一路往前走,不知不觉间,就来到了养安堂附近。
一抬头远远看见养安堂侧边院墙那里排起来长龙队伍,曹安堂猛然想到,是该看看那野人小子的肉摊子咋样了。
抬腿迈步,就要往那边过去。
恰在这时,一辆小汽车鸣着笛从他身边开过去,就在人最多的地方停了下来。
小汽车的车窗玻璃拉开,一个花白头发中间披金戴银的女人脑袋探出来。
“当家的,这地方咋这么热闹,咱去瞧瞧呗。”
略显尖锐的女人声音传扬过来。
不远处的曹安堂顺势看过去,不由得愣怔在原地。
有些熟悉,又,无比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