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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莞卓     安堂txt下载     安堂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二十章 岁末年初(转)

    寒风吹过,撩动舞台上方的大红灯笼晃动,引发台上光影变幻。

    吕自强沉浸在一种特殊的情绪当中,不停去摆正那块写着他名字的牌子,只想摆的再正一点,再显眼一点。

    旁边那个年轻的工作人员小心翼翼摆好其他人的名牌,侧头看了吕自强一眼,转身快步往台下走。

    可没等真的走下去,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呼喊。

    “站住!”

    “领,领导,还有啥事?”

    “这椅子给我换了,拿个加垫子的来!”

    吕自强倒背着手,一脚踢翻台上正中间的座椅。

    啪的一声震响。

    恰如远方祝口村小小房舍堂屋里,酒碗碗底重重落在桌子上的响动。

    曹安堂的目光因为酒劲,稍显游离,可还是摆正身子,正视身边的田农和胡爱国。

    “两位大哥,也就是说,咱以前工作做的真不如那个吕自强?”

    没人说话,回应曹安堂的只有异口同声的叹息。

    “那于书记回来了,也得听那个吕自强的指挥?”

    又是无言以对的叹息。

    曹安堂崩溃地抓抓头发,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艰难开口:“那,那你们以后啥打算?”

    这次田农和胡爱国不是叹息了,而是不由自主地齐刷刷伸手,带着无比郁闷的心情去抓面前的酒碗。

    结果,碗里已经没了酒,瓶里也没了酒。

    “呵,这不知不觉的都喝到天黑了。算了,不喝了,回家!”

    胡爱国甩手一扔空了的酒瓶,猛的起身,原地晃了两下,伸手扶住桌案才堪堪稳住。

    田农那边闭着眼睛,使劲压下胃里的翻腾,缓缓站起来,朝曹安堂摆摆手。

    “走了。”

    三个醉醺醺的人一摇三晃往外走。

    西边落日留下的最后一丝光辉,彻底消失在地平线上。

    黑暗笼罩了祝口村。

    但在县城里,两盏大灯照耀得整个县纺织厂对面广场亮如白昼。

    广场舞台前方,人山人海,县纺织厂全体工人在最靠近舞台正前方的地方席地而坐。

    某一刻,伴随着咔哒咔哒脚步声响,一人缓缓走上舞台,让喧闹的广场以一种极快的速度安静下去。所有人都惊愕地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一切。

    涂脂抹粉之后的齐妙妙,站在了舞台一侧。

    脸色煞白得,如同她那身高开叉旗袍下摆显露出来的两条,冻得没了血色的秀长腿。

    嘴唇鲜红得,好似她脚上那一双鲜艳如血的,闪亮亮红色小皮鞋。

    如此格格不入的装扮,颠覆所有人的认知。

    齐妙妙却是昂着头,满脸都是如沐春风般的笑容。

    “我宣布,曹县第一届工人文艺汇演暨年底全县工作总结大会,正式开始!有请县领导上台。”

    话音传扬出去,在对面纺织厂围墙的作用下,留下断断续续的回音。

    也只有回音,没有任何掌声。

    所有人都被齐妙妙的那副模样给惊住了,还能有谁想起来鼓掌。

    即便如此,吕自强还是自己拍着手,迈步往台中间走。

    众人的目光终于出现偏移,而偏移之后就是继续目瞪口呆。

    所谓的领导,就只有一个人。

    整个舞台上安排了一长溜座位,在这一刻却只有一个人走上去,坐在了最中间的位置。

    哪怕所有人都替吕自强这孤零零的一个人落座而感到尴尬,他自己都没有任何尴尬。

    别人不来那才好,来了还要分散走众人对他的关注,倒不如此刻,他享受全场的目光,一个不落。

    吱嘎一声,吕自强拉动座椅落座的声音,在雅雀无声的广场上显得是那么清晰。

    而啪嗒一声,自行车车撑子被踢开的响动,在静谧的祝口村里同样明显。

    推起来车子的胡爱国,转手拍拍曹安堂的肩膀。

    “兄弟,别送了。回去好好照看付大妹子吧。好好过日子,以后要是有事需要你哥哥我了,上火车站扛包队那找我。”

    “不是,胡大哥你要去扛包?”

    曹安堂一声惊疑,没换来胡爱国的回应,反倒是另一边肩膀被田农拍了下。

    “安堂同志,不用去火车站那么远。上李杨村去找我,咱离得近。”

    “老田同志,你……”

    一阵冷风灌进曹安堂的嘴里,压住了他后面的话。

    胡爱国和田农共同摆摆手,推着自行车迈步向前走。

    看着两人落寞的背影,曹安堂咬着牙,都快看不到人的时候,才猛然往前追出去两步。

    “你们站住!”

    两人惊愕回头,就看到曹安堂一步一步往这走。

    “你们俩就想这么算了吗?”

    “田农,你好好想想!当初我恢复工作的时候,你就说过,看一个人工作怎么样,要看他这人和人名对不对得上、这人和人民对不对得上,重要的是后一点!你觉得那个吕自强能做到后一点?”

    “胡爱国,还有你!去年总结大会的时候,你自己当着于书记和全县同志的面说的,不管是谁犯了原则性错误,你都敢把人拉下马。就算是于庆年你都敢,牵扯到地区里的你都敢。现在就一个吕自强,你就不敢了?”

    “别跟我说吕自强没问题。他骚扰我爱人这事,我还没完呢!”

    “县里一切繁荣怎么了?那是所有正派的民主人士和知识分子给共同营造出来的,又不是他吕自强一个人鼓捣出来的!”

    “于书记不在这,他就敢开大会给你们处分,那能怎么样?就算是于书记回来了,还是给你们处分,又能怎么样!你们就觉得自己该受处分吗?”

    “你们要是觉得自己错了,我不说啥。我曹安堂也永远不找犯错误的人帮忙。”

    “你们要是觉得自己没错,还这么算了,我也不说啥。我曹安堂不认识有点挫折就低头的孬种、怂货!”

    曹安堂的呼喊回荡在夜空下。

    胡爱国怒了,一脚踹翻自行车,扭头就往回走。

    “曹安堂,你特娘的胆肥了是不是,说谁是孬种,是怂货呢!”

    “就是你,胡爱国。你就是孬种!”

    “你大爷的,找揍!”

    老胡那暴脾气的一点就炸,几步冲上来,握紧拳头冲着曹安堂的脸就砸了过去。

    曹安堂一个闪身躲开,没等再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就感觉大腿外侧狠狠挨了一脚,整个人直接横向里往外扑。

    “曹安堂,老子把你当兄弟,你他娘的真以为自己能耐了。老子当年杀鬼子的时候,你还不知道搁哪玩尿呢。说我是孬种?老子当着全县大院人的面,踹着吕自强屁股让他往前爬的时候,你看见了吗!”

    胡爱国骑在曹安堂的身上,沙包大的拳头使劲往下砸。

    曹安堂双臂抬起护在脸前,挣扎闪躲。

    越发猛烈的寒风吹荡出去。

    县里文艺汇演舞台上,吕自强挪了挪贴着软垫子的屁股,莫名觉得浑身一阵发冷。

    祝口村村头前空地上,田农快步奔跑时带动起来的微小气流,直接压向曹安堂和胡爱国扭打的地方。

    “你们两个别打了,你说你们打个什么劲!”

    “田农你给我滚开,老子干什么,用不着你管!”

    胡爱国回手甩开田农的拉扯。

    曹安堂获得些许喘息之机,竟然不去管胡爱国,扭头朝田农那边一句怒骂。

    “姓田的,你也是个怂货,还想着回家种地呢。就你怂的这样,连个屁都种不出来!”

    “曹安堂,你大爷!”

    田农也怒了,一脚踹开胡爱国,换成他骑在曹安堂身上,携着怒火的拳头使劲砸过去。

    “我当年组织抗战统一战线的时候,一个人往太原城里送密电,几十杆枪追着我,我都没怂过一点。我是怂货?我把吕自强连人带椅子带桌子一起,从讲话台上踹下去的时候,所有人都看着呢!”

    田农一拳又一拳,没去砸曹安堂的头脸,却是把曹安堂脑袋两边的地面砸得砰砰响。

    风继续吹,吹到县文艺汇演舞台后方的高高幕布上又倒卷回来,从后向前吹进吕自强的后脖领里,惊得这家伙赶紧伸手死死抓住面前桌案,生怕被这么一点点小风给吹下去似的,连桌上摆着的讲话稿被吹飞,都顾不上伸手去抓。

    文艺汇演之前的年终总结讲话,就在这么诡异的情况下出现中断。

    整个广场那么多人,全都瞪大眼看着台上的吕自强,也就只有之前那个往台上去摆领导名牌的年轻工作人员没有愣住,一路小跑到舞台前方,捡起来讲话稿纸往上递送。

    这一递,缓解了吕自强的尴尬。

    可他也没伸手去接,就是缓缓站起身,脚踏实地的那么站着,才算是稍稍消除了点自从坐在这里就始终萦绕在心间的莫名惊悸。

    以前他是那么渴望坐在台上中间,今天终于如愿以偿,却不明白为什么总觉得如坐针毡。

    “不念了。”

    挥挥手示意那工作人员闪开,随后抬头目光放在全场。

    “各位同志、各位同学、各位群众,全县的发展大家是有目共睹的,尤其是最近这一个月来的变化,大家一定深有体会。我只想说,这一切都是我带领大家实现改变的。当然,这些改变还不够,马上就是新的一年了,在这即将到来的新的一年,我会继续带领所有人实现更大的转变。我们要更繁荣、更民主!我要让这里成为人类最伟大的理想社会的开端!我就是这一切的创造者,我也会带领你们一起打破旧的社会,创造一个新的社会。在未来,你们会无比庆幸今天能有机会和我距离这么近,所以,我希望你们能够从现在开始就深刻记住我的名字,一个能够在不久的将来响彻全世界、让全人类口口相传的名字!”

    吕自强伸手拿起桌子上的名牌,高高举过头顶。

    “我叫,吕自强!”

    咔!

    光华闪耀,快门声响。

    吴昊的照相机忠实地记录下来这一刻。

    长久的沉默之后,站在台前的那个年轻工作人员,脸上挂着憨憨的笑,双手轻拍,带动起来吴昊和齐妙妙。三个人的掌声,算是终于给了吕自强这番慷慨激昂讲话,一个并不多么完美的剧终。

    风停了,正式的文艺演出开始。

    毫无意义的撕打也停了,三个大男人躺在冰冷的地面上,大口喘着粗气。

    曹安堂晃了晃有些酸疼的手臂,呲着牙嘟囔一句:“你们厉害。”

    胡爱国嘴角抽动,张口就骂:“厉害顶个屁用,不还是得看着他奶奶的吕自强到处瞎折腾!”

    田农止不住地摇头叹息:“打人要是能解决问题,我估摸着于书记也早就动手了。关键是现在问题根本没那么简单。咱几个的处分决定,是于书记让齐秘书代为盖章的,也就是说,哪怕于书记回来了也不会否决对咱们的处理结果。而且县里的繁荣那是肯定的,吕自强在各项工作中起到的作用也不容忽视。如果这种繁荣能够一直持续下去,那么吕自强在县里受到的支持也会越来越大,我们想回去,绝无可能。于书记为了团结稳定,也不会让我们这几个造成了恶劣矛盾的人回去。所以,说啥都没用。这不是我们单个县城的情况,是全国都在号召发挥积极知识分子和优秀民主人士的作用。”

    田农分析问题总是那么透彻。

    可曹安堂不甘心,梗着脖子看过去。

    “老田,你说的对,这事全国的大环境,是往好的方向发展。可我问问你,别的地方也有吕自强这种人吗。别的地方也是吕自强那种人当道吗?”

    “我不知道。但我想,吕自强一定是极少数的个别情况。”

    “你看,你都说是极少数的个别情况了,那这就不是大环境的问题,而是单个人的问题。具体情况具体分析,我们就得和吕自强战斗到底。现在他是把工作做得风生水起了,可等以后呢,以后他拥有更大的权力之后,你们敢说他还能心系群众,他不会变成曾经压在我们所有劳苦大众头上的三座大山那样,作威作福?老胡,你处理这种事情多。你说,我怀疑的,对,还是不对?”

    胡爱国闷哼一声:“对!”

    权力是一种很可怕的东西,胡爱国的工作性质决定了他总是能看到权力把好人变坏的情况。

    曹安堂得到肯定的回应,脸上总算是绽放出一丝笑容,慢慢坐起身,拍打拍打衣服上的土,转手掏出来个皱巴巴的烟盒,分给田农和胡爱国一根。

    “两位老大哥,两位老同志,我实话跟你们说了吧。就这一个月,我根本没闲着,我研究报纸,我研究党刊,我把咱这能弄得到所有关于上级政策指示的文字资料全都认认真真看了一个遍。我就在想吕自强那样的人为啥能主持县里的工作,连于书记都容忍他。我就想研究出来个,怎么判断吕自强是对还是错的标准。”

    曹安堂一番话,引得旁边两人惊愕瞪大眼睛。

    “那你研究出来了吗?”

    “还,还没有。”

    “没有你还说这么热闹?”

    “可我研究出来别的啦。”

    “别的啥?”

    “你们还记得那天吕自强带着人集体上县大院提意见的时候吗,那家伙说过,首都召开的八届二次会议上,伟大领袖提出要在明年开展一场整顿运动。我就专门看这方面的消息,最后我看到了一句话。”

    “什么话?”

    “伟大领袖在会议上举例子说,‘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第一百二十一章 岁末年初(折)

    冬夜里,胡爱国和田农齐刷刷倒吸一口凉气。

    那一年,还没几个人知道什么是中国古典四名著,又何谈知道这些出自名著里的经典话语。但这些经典话语被伟大领袖转述出来,并且赋予一种特殊的含义,足以给这些最基层的工作人员带来巨大的心理冲击了。

    “吕自强不犯错误,还能让咱整个县城越来越好的话,我受点委屈我认了。可他要是犯了错误,还一错再错,闹得所有人都没好日子过。那不管他是谁,我都得跟他战斗到底。我早就给济南的何正何组长写了信,就是那天吕自强欺负我爱人之后,我写的。所有情况写的清清楚楚。”

    “何组长给你回信了吗?”

    “还没。”

    一个月了,还没有回信。

    这样的结果难免让刚升起来点希望的田农和胡爱国稍显失落。

    胡爱国叹口气,伸手拍拍曹安堂的肩膀。

    “安堂,现在的情况是于书记外出学习,对吕自强无能为力。你往济南寄信,是可以。可你想过没有,万一何组长那边一直没回信呢?”

    “我就再写。不行的话,我就往首都写。”

    “你往首都写,你寄给谁?”

    “我,我找不到寄的人,我直接拿着信自己去首都送。我就不信了,就没有个说理的地方!他吕自强就算是再大的本事,他人不是个好人,我凭什么不能讲出个理来。我就以一个普普通通人民群众的身份,在新中国的土地上,我还讨不来个公道吗?我只要舍得一身剐,连皇帝都能拉下马,我还拉不下来他一个吕自强?”

    曹安堂的话语在寒风中回荡,久久得不到回应。

    说到底,田农和胡爱国还是没有深刻理解他的心情。

    其实,曹安堂本想放弃的,尤其是在知道田农和胡爱国也受到处分,于书记都对此无能为力,还有全县发展都一片欣欣向荣的时候,他已经绝了所有和吕自强斗争下去的心思。

    可刚才送眼前这两人出来,知道他们一个要去扛包、一个要回家种地,再想起来付粟锦那么想去看看县里的文艺演出,却因为吕自强的存在死活不愿意去了。

    他就不敢想象,这以后的日子还能怎么过。

    难道一辈子都要低着头?

    难道一辈子想起来那个吕自强,就要像是心里压着块永远翻不开的大石头那样,一直憋屈着?

    不行!

    如果现在不去抗争,那以后真等吕自强更加嚣张的时候,找上门来了,实在躲不过去了再抗争,那不一切都晚了吗。

    “哈哈,这人年纪越大,胆子还越来越小了。”

    长久的沉默之后,胡爱国率先笑出声,猛的起身,拍打拍打双手。

    “行,安堂,你要去济南我就陪你去济南。你要上首都,我老婆孩子不管了,也跟你去首都。既然伟大领袖都说了,‘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那咱也学学古代劳动人民的告御状。”

    有了胡爱国这样的支持,曹安堂自然满心欢喜。

    可等两人齐齐转头看向另一边,就看到田农还在那止不住地摇头。

    “不行,这事还是得从长计议。”

    “老田,都到这光景了,你还从长计议,你想长到什么时候?”

    “呀,你俩太莽撞。就算真的像老胡你说的那样咱‘告御状’,那你们说说,咱告啥?告吕自强把咱县城弄得太繁荣了?告他笼络的知识分子太多了?还是……”

    说到这,田农看看曹安堂,有些话美好意思说出口,就是重重叹息一声:“要告,那我肯定陪着你们。关键是咱得弄明白告什么。罪名不成立,罪行不存在,证据还不够,别说去首都了,咱仨自己这一关都过不去,还怎么跟吕自强斗?”

    田农这也不算是泼冷水,而是直观地点明他们遇到的阻碍。

    三人再次陷入沉思,隔了好一会儿,曹安堂才张了张嘴,试探着说道:“要不,咱定他吕自强一个破坏团结的罪?你看咱仨好歹也算是兢兢业业的基层工作者,就因为工作方式方法的不同,让吕自强给排挤了,他这不是破坏团结吗。还有县大院剩下那些同志,正常工作节奏都被打乱了,集体的会议也不去参加,这不也是破坏团结的结果吗。”

    其实,曹安堂在此之前从没有认真思考过,怎么和吕自强去正面斗争的问题。

    年轻气盛,一腔热血是有了。

    可光有热血,没有计划,此刻得到田农的提醒,静下心来去思考,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想出来个可以掌握在手中的武器,已经算是思想活络、反应迅速了。

    可惜,迎接他的,只有田农相当无奈的苦笑。

    “安堂同志,你好好想想,你、我、老胡,咱仨人都是当众动手打过吕自强的。照这种情况理解,是他破坏团结,还是咱们破坏团结?还有县大院其他人,他们不去参加吕自强组织的会议,你说是吕自强不团结,还是他们脱离集体?你要是真拿破坏团结当做吕自强的罪行,到最后受处分的还是咱们!”

    田农一番话,弄得胡爱国和曹安堂目瞪口呆。

    仔细想想,还真是这么个理。

    不说别的,就说他们仨人现在搞个小集体,在这商量怎么去给一位工作同志定罪行,那本身就是在犯错误。

    还想以此去告状?

    怕是那不叫告状,叫自首!

    胡爱国想得脑仁疼,狠狠踢了一脚地上的碎石子。

    “算了,风吹的我脑瓜子疼。反正吕自强在这不是一天两天的,咱现在找不出来他犯错误的证据,以后还找不出来吗。他要是能一辈子不犯任何原则错误,那咱还不告他了。可只要他犯错,咱就给他来个狠的!现在先回家,这事啊,往后日子还长着呢,咱仨商量着来。”

    兜兜转转,三人打了一架还说了这么多,到最后依旧没有任何实质的结果和改变,难免心中郁闷。

    但再郁闷也得接受现实。

    倘若吕自强一辈子都不犯任何原则性错误,不让他们抓到证据,那……那还是天大的好事呢。

    翻倒的自行车扶起来,离别的场面再现。

    三人的心情还是和之前一样低沉,最后也就田农能稍稍提起来点精神,苦笑道:“说一千道一万,还是咱们有错在先。要是最开始的时候,听从上级政策指示,对知识分子足够重视。哪会闹到现在这种,那些小青年看见咱就把咱当敌人的地步。”

    旁边胡爱国咧咧嘴:“得了吧,老田,你这不是马后炮吗。那些知识分子一个个文酸样子,我看着就来气,让我重视他们,你还不如一枪崩了我呢。要我说,也真是麻烦。咱党内就没知识分子啊,为啥非得找党外的。要是给我个机会,当年不让我上战场,让我上学堂,我不信比那帮家伙差多少。”

    “老胡你可别吹了,真让你上学堂,你比谁都跑得快。这事不是党内党外的事,那吕自强也是党内的知识分子。个人问题别上升到群体性质,内部矛盾别整成敌我矛盾。”

    “行行行,就你分析得透彻。走吧走吧,说到天亮也是白说。”

    胡爱国争论不过田农。

    田农只觉得争论过了胡爱国,说到底也是吕自强的手下败将,很是无奈。

    曹安堂哭笑不得,鼓舞起来了两位老同志的斗志,却没有任何效果,唯有后悔当年怎么没机会好好学习,自己变成知识分子也不用看别人的脸色做工作。

    三人连连挥手,在沉默中分别。

    眼看着那两位骑上自行车出了村口,曹安堂也就转身准备回家。

    恰在这时,陡然出现的强光将整个村口空地照亮。

    曹安堂惊愕转身,刺眼的光亮迫使他抬手挡在眼前。

    更前方,田农和胡爱国跳下自行车,他们也看不清前面是什么,但能听见汽车发动机的轰鸣由远及近。

    不等他们做出反应,一声稚嫩的呼喊传扬过来,直接让胡爱国浑身颤了一下。

    “爹!”

    “建国?”

    简单的呼唤过后,汽车已然开到近前。

    前方的小吉普车车门打开,一名身着笔挺军装的军人迈步下来,后边那辆大卡车上,篷布遮盖住的后车斗边角处,胡建国从缝隙里钻出来小脑瓜使劲朝胡爱国挥手。

    小建国似乎还想说什么,却被车后斗里的其他人给拉了回去,不见踪影。

    胡爱国急了,迈步就想冲过去,却被那名军装青年伸手拦住。

    “胡爱国?”

    “是我,你们……”

    “华中军政大学特勤处,奉命执行任务,胡爱国同志,请上车。”

    军装青年语气冰冷,话音落下的同时,后方大卡车上跳下来四个荷枪实弹的现役,小跑来到近前,目光灼灼地盯着胡爱国。

    老胡也算是枪林弹雨里走出来的人,可那都是七八年前的事了,今天陡然遇到这样的局面,让他做出的第一反应是刷的下后退一步,有种要弯腰捡块路边砖头防身的架势。

    当然,捡砖头的动作没有真正做出来。

    迅速的情绪稳定之后,看到面前这个军装青年的胸前标志和肩上星杠,他是一点反抗的心思都没有了。

    那人似乎也不在意胡爱国会是什么样的反应,甚至都没有多余一个字的解释,直接越过胡爱国,锐利的目光放在田农身上。

    “田农?”

    “是。”

    谁也不知道刚刚过去的那段时间里,田农经历了什么样的心里路程,他只是在回应对面人的询问同时,一只手抓紧了自行车的车座子,全身肌肉紧绷,一副稍有不对就能横向里窜出去,钻进路边地沟的架势。

    可下一刻,后方那辆大卡车上又钻出来个小脑袋,冲这边同样呼喊一声:“爹!”

    田农所有的准备动作都没了,扔下自行车迈步就往前冲。

    “龙龙!”

    任谁也想不到,一辆车上装了田农和胡爱国两个人的家属。

    这一次,那名军装青年没有阻挡田农,而是任由田农绕开他。

    只不过也就到此为止了,后面荷枪实弹的士兵分开左右把田农和胡爱国共同夹在了中间。

    “请配合我们的工作。搜身!”

    军装青年一声命令,四名士兵分出两人将手中枪械挎在背后,冷冷的目光注视田农和胡爱国。

    他们还能怎么办?

    短暂的犹豫之后,共同平展手臂接受搜身。

    与此同时,那名军装青年继续迈步向前,几步之后,就和亦步亦趋往这里靠近的曹安堂面对面站在一处,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曹安堂,似乎是在和任务描述当中的信息进行比对。

    “曹安堂?”

    “是我。”

    “给你二十分钟时间,收拾行李带着家属到这来。”

    “不是……”

    曹安堂还想问个明白。

    可后方那辆大卡车上又跳下来两个女兵,同样荷枪实弹的架势、面如冰霜的态度,快步来到曹安堂面前,冷冰冰地看着他。

    直看得曹安堂满心惊悸,硬是没敢多问一句,转身就往自家方向走。

    整个过程,除了那个领头的军装青年解释了他的来历之外,没有任何人多说一句话。

    等二十分钟后,曹安堂带着付粟锦和砖生,提了两个小包袱,在那些人的监视下上车,就看到大卡车后车斗里还有田农与胡爱国两家六口人,与他们一样满脸迷茫。

    四男两女六个年轻士兵上车,分别占据车后斗的四角和中段位置。

    唰的一声篷布帘放下来,黑暗笼罩住所有人。

    汽车再度启动,谁也不知道会被带去什么地方。

    付粟锦抱着砖生,抓着曹安堂的那只手有些颤抖。

    黑暗中,胡爱国轻轻挪过来一点,使劲压低声音道:“安堂,你嫂子说这些人先去的我家,带了她和建国上车,又去了老田家里。问清楚我俩在你这,又找去的祝口村。这明显就是奔着咱仨来的。你说,会不会是……”

    话说到这,胡爱国没了声响。

    但一只手伸过来,食指在曹安堂的手背上画出上下两个“口”字。

    曹安堂猛的一握拳,他不敢想象如果这些人真是吕自强找来的,那会发生多么可怕的事情。

    可不等他做出更多的反应,田农的低语从身后传来。

    “不是吕自强,他没那种资格。你们看外面。”

    话音落下,田农轻轻掀起来后斗篷布的一条缝,外面车灯的亮光透进来,胡爱国和曹安堂最快速度凑过去。

    不知通向何方的荒野土路上,汽车轰鸣的声音连成片,他们所在的这辆卡车一个拐弯,竟然和另个方向上开来的长串车队合在一处。

    视野受限,数不清楚有几辆车,但可以肯定的是,被带走的不只是他们。

    一名年轻士兵迈步过来,用枪托砸了砸后斗地面,如此明显的警告,让田农不得不放下掀起来篷布的手。

    “需要解手的,提前喊报告。每两个小时停车休整一次。水、干粮、棉被,喊报告找我领取。任何人不准私下交流、私自行动,否则,军法处置!”

    黑暗中,那年轻士兵不带丝毫感情的震声话语,传进所有人耳中。

    片刻的沉默之后,曹安堂三人齐刷刷喊出报告,就这么摸黑领来棉被、食水。

    当厚厚的被子裹住付粟锦和砖生,曹安堂就那么抱着老婆孩子,依靠在后斗挡板上,紧张了好久的心在些许的温暖之中获得放松。

    只要这些人和吕自强没关系,那就好说。

    但是,眼前这些人又是谁派来的,又要把他们带到哪呢?

第一百二十二章 岁末年初(合)

    轰隆隆!

    是车队行驶在颠簸路面上的声响。

    同样也是临时搭建起来的舞台被拆除翻倒的震动。

    曹县县纺织厂对面的广场上,演出结束之后已经是人群散尽。

    吕自强就站在广场的边缘,抬手看了看手表,又抬头看了看夜色笼罩下的天空。

    零点已过,新的一年开始了。

    一切都将是崭新的面容,一个崭新的社会已经在他的脑海中勾勒出来。

    现在,唯一阻挡他实现所谓理想的,就只有最后一个障碍。

    “妙妙,吴昊,你俩过来!”

    吕自强一声呼喊,正指挥收拾演出现场的吴昊和齐妙妙满脸欢喜地奔跑过来。

    “吕师兄,你放心,整个演出和你讲话的照片素材我都拍好了,明天、不对,是今天,回去我就把照片洗出来,托人最快速度送到济南去。专门弄个好版面,报道吕师兄你的先进工作事迹。”

    “吕老师,您感觉今天的演出怎么样?工人群众的反响很不错,演出的同志们都在问还能什么时候有机会再来一场?”

    吴昊和齐妙妙一人一句话,摆明了是来给吕自强报喜讯的。

    可吕自强脸上半点喜悦都没有,冷着脸看过来,直把两人看得表情僵硬、浑身都僵硬了,才阴恻恻问道:“你们是不是忘了咱们的理想了?”

    “吕……”

    “闭嘴,我让你们打断我了吗?吴昊你看看,这什么地方,就一个文艺汇演的破舞台,就我一个人在上面,你给我报道什么啊。我要的是县大院的那个会议室讲话台,我要的是县小楼最顶层的那个办公室!还有你,齐妙妙!不就是给那些愚昧无知的工人搞个文艺演出吗,一群只知道看热闹的,根本不懂文化核心内涵的人,他们能有什么好反响。我让你办的事情你办成了吗?我让你去动员原来的同学,动员所有能够支持我们伟大理想的青年知识分子,这都一个月了,你动员的人呢?”

    吕自强劈头盖脸一通训斥,弄得齐妙妙无比委屈,低着头忍不住嘟囔道:“我去动员了,可都不信我的,还说我们是空谈的理想主义,是逆行倒施的机会主义,是否认现实的历史虚无,完全就是在自取灭亡。”

    “胡扯!谁说的?谁敢说我是自取灭亡?让他过来,让他们来!”

    吕自强怒火冲头,扯着嗓子大声嚷嚷,引得不远处还在干活的众多工作人员纷纷侧头。

    吴昊和齐妙妙吓得赶紧拉扯吕自强,恨不能直接捂着那家伙的嘴一样,飞快速度去到更远的地方。

    “吕老师,你小点声。我们现在还不适合暴露目的。”

    “怎么不适合,现在这里已经没有人敢反对我了,我有什么不适合的!”

    话是这么说,可吕自强的声音自觉小了许多,做了好几次深呼吸才压下心中的怒火,死死盯着齐妙妙,冷声道:“真的就没一个让你动员来的。”

    “有,有一个。”

    “嗯?是谁?”

    “一个刚从华中军政大学毕业来的,就是有点傻,不过,对咱们倡导的理想社会很感兴趣,叫,叫……”

    齐妙妙挠着头,似乎刚才被吕自强给吓得,一时间想不起来某些事情了,唯有转头看向四周,随后目光唰的闪亮一下,冲那边正在搬桌子的某人使劲挥挥手。

    “喂,那个,那个谁,就是你!你过来!”

    一声呼喊,定位准了目标人物。

    那人放下桌子,快步奔跑过来。

    随着距离拉近,吕自强的表情都变得扭曲了。

    这个被齐妙妙喊来的家伙,可不就是之前往台上摆放领导名牌时,把他给气得半死的那个年轻工作人员吗。

    对方来到近前,冲着齐妙妙憨憨一笑。

    “齐妙妙组长,喊俺啥事?”

    “我问你,还记不记得,我之前和你说过的共建民主平等社会?”

    “记得记得。”

    “那你和吕联络员说说,你是怎么想的。”

    齐妙妙转手一指身边的吕自强,似乎是把眼前这个傻傻的家伙,究竟能不能成为他们这个小团体中的一员的问题,当皮球一样踢给吕自强来做决定。

    那憨憨的年轻人不知道这帮家伙心里的想法,就是冲吕自强展现出微笑。

    “报告领导,俺在人民革命大学学习三年、军政大学学习两年,学的都是行政管理专业,对世界各国的政治制度发展历史很有了解。俺……”

    “行行行,别跟我说那些没用的。”

    吕自强现在很崩溃。

    他想实现自身理想,势必需要有越来越多的优秀青年支持他,可这都过去了那么长时间,齐妙妙就找了这样的货色,他怎么还会有好心情。

    但也不得不承认,有,总比没有强。

    眼前这年轻人傻是傻了点,却也因为傻,那才好忽悠,好控制啊。

    压着心中的不爽,冲对面那人扬了扬头。

    “我问你,你真的想加入我们,一起共建理想社会?”

    “想。”

    “行,既然要加入,那就要全心全意为我们共同的理想而奋斗,你……哎,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到了这时候,吕自强才想起来问问对方叫什么。

    那人憨憨一笑:“报告领导,俺叫,连成根。”

    ……

    旭日东升,笼罩整个大地的黑暗被缓缓驱散。

    一夜没睡的曹安堂揉了揉发酸的眼皮,扭头就看见胡爱国死死盯着守卫士兵肩上挎着的枪。

    他心中一动,手指在身后的铁皮挡板上轻轻敲了一下。

    胡爱国听到声响扭头回来,同样满是血丝的双眼中透出深深的无奈。

    “老了啊,比不上年轻人。现在要是让我跟他们似的站上一夜,怕是早就撑不住了。”

    老胡一句话,弄得曹安堂苦笑摇头。

    “我还以为你想抢了他们的枪呢。”

    “想过,昨晚上就想过,可怎么想也觉得抢不过。他们,厉害!”

    老胡发自心底的一句感叹,又何尝不是说出来曹安堂和田农的真实感受。

    曾经,他们在战场上几天几夜不合眼的时候都有,甚至可以说他们曾经也辉煌过,正是带着从战争年代走到和平年代的骄傲,才有时会觉得比那些没经历过战火和鲜血洗礼的年轻人,强上许多。

    可如今看来,伟大的新中国无论在任何方面都不会走后退路。

    即便是在和平年代,那些立志保家卫国的年轻人,都不会比他们这些付出过伤痛和鲜血的前辈差多少。

    有点壮士暮年的忧伤,但更多的是欣慰和自豪。

    欣慰的是,国家有比他们更优秀、更强大的力量在守护。

    自豪的是,他们还能亲眼见证祖国的一切都能变得越来越强大。

    当然,有感而发的话出自真心,却不能压住心中满满的疑惑。

    胡爱国和曹安堂齐刷刷看向田农那边,似乎在这种时候更觉得田农能帮他们分析出来,眼前的局势到底如何、又是为何。

    “这一晚上咱们应该始终是往西南方向走的,之前那人不是说过,他们是从华中军政大学来的。如果没猜错的话,应该是带我们去他们来的地方。”

    田农说着心中的猜想,努努下巴,朝后方示意一下。

    “半夜休息的那两次,我仔细看过,总共两辆小汽车,七辆大卡车。车上的人都是满的,也有不少妇女孩子,但没一个熟悉面孔,八成是其他地区和我们一样的同志也被全家带来了。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应该是一场特殊的行动,而且是需要严格保密的行动。事先根本不给我们消息,为防止泄露消息连家属一起带走,就凭这样的保密程度,行动内容肯定不简单。所以,待会儿不管去到什么地方,见到什么人,一定要服从命令、服从安排,就算是让咱们主动牺牲,也别皱一下眉头。”

    田农这番话,令胡爱国和曹安堂的表情凝重起来。

    也不等他们有所回应,就感觉所乘坐的这辆大卡车开始减速。

    片刻之后,一声汽车鸣笛与一声嘹亮军哨先后响起,随后便是卡车车厢里站岗了一夜的四男两女六个年轻士兵行动起来,去到车后斗的最边缘并排而立,撩起来了车屁股那的篷布帘。

    光亮照进来,惊醒了熟睡中的妇女和儿童。

    曹安堂伸手过去揽住付粟锦,轻拍爱人的手背,示意她安心。

    等汽车最终稳稳停下,隐约间能听到军事训练的“一二三四”口号声从远方悠悠传来。

    那几名年轻士兵依旧将车后斗唯一的出路堵得严严实实。

    也不知道过去多长时间,一声喊话传扬过来。

    “田农、胡爱国、曹安堂,三号营地九至十一宿舍,带他们过去领取生活必需品,一小时后到一号营报道!”

    话音落下,有人跑走。

    直到这时候堵着下车通道的几个年轻士兵这才跳下车,分左右两侧立正站好。

    “请下车!”

    也不知道是谁喊了这么一句。话音刚落,胡爱国刷的下冲出去,就站在车后斗边缘,探头看周围。

    曹安堂和田农都明白,老胡这是在情况未明的时候,第一个冲出去探查外界情况呢。

    虽没有提前商量,但这两人也很是默契的将车内所有家属护在身后,紧张等待胡爱国那边探查的结果。

    万万没想到,老胡站在那愣住了,好像傻了一样,竟是连点提示都没有的直接一步跳下了车。

    田农和曹安堂暗暗心惊,忙不迭冲过去。

    随后就是和胡爱国一样,彻底傻了。

    守卫森严的全封闭式训练营地,工人集体宿舍一样的网格住宅楼,比县大院还要气势恢宏的办公教学单位,以及……所有楼顶上高高飘扬的五星红旗!

    一个小时后。

    曹安堂看着眼前一间干净整洁的小宿舍,不足二十平米的地方,摆放着床和书桌板凳,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砖生躺在软软的床上熟睡过去。付粟锦在整理之前领来的生活用品,时不时抬头看一眼曹安堂,想问问到底怎么回事,可也知道爱人和她一样满心疑惑。

    恰在这时,门外走廊一声呼喊。

    “曹安堂!”

    “到!”

    曹安堂快步出门,之前就见过的那名军装青年就站在门外。

    “跟我来。”

    简单一句话,对方转身就走。曹安堂也不敢多问,就那么快步跟着,穿过悠长的走廊、广阔的训练场,最终来到另一座小楼,直接上到顶楼一间办公室门前时,正好就看见胡爱国从里面走出来。

    两人一个侧身,就看见胡爱国满脸涨红,好像激动得久久不能平息的那副样子,冲着曹安堂使劲眨眨眼,快步跟着另一名军装青年离开了这里。

    曹安堂是真想问问到底怎么回事。

    可这时候,带他来的人已经推开了面前的门,挥手示意他进去。

    他唯有深吸一口气,迈步往里走。

    进门之前,他觉得自己已经做好了一切心理准备,可真等迈步进去,看到房间内的情景以及面对房门里面坐着的人的时候,还是难免惊得目瞪口呆。

    对面三个人并排而坐,左手边那位他不认识,但右手边的那位他不但认识,而且是无比熟悉。

    “特派员?”

    一声惊呼脱口而出。

    此刻坐在屋里的三人之一,正是镇反那年曾与曹安堂并肩战斗过的那位赵振华特派员。

    时隔多年,特派员的精神风貌更胜从前,但对方并非这屋里最主要的人物。

    特派员只是微笑着看过来,带着富含深意的目光,朝曹安堂递过来个眼神,带动着曹安堂的所有注意力放在了那位坐在中间,却是背对着这里的人身上。

    直到此刻,曹安堂才猛然意识到那人的背影是那么的熟悉。

    熟悉得让他不敢相信自己心中对其身份的猜测,艰难咽口唾沫,下意识往前走了两步。

    两步之后,那已经多年没有听到,但一听到就足以让他浑身热血沸腾的声音,响彻整个房间。

    “曹安堂!”

    “到!”

    “怕不怕死?”

    “不怕!”

    “认不认字?”

    “认字!”

    “行,给你个任务。成了,给你记功表彰。败了,一辈子留在这。不成也不败,哪来滚哪去!”

    话音落下,中间那人刷的下转身,微笑着正视曹安堂。

    曹安堂双眼瞬间泛红,再度向前两步,啪的下立正敬礼。

    “报告连长,保证完成任务!”

    扯着嗓子的回应,从心底迸发出的浓烈情感萦绕全身。

    只因为,曹安堂又看见了他的耿连长!

第一百二十三章 一九五七(始)

    1957年年关。

    腊月二十八,打糕蒸馍贴花花。

    清晨起来的寒风中,祝口村里飘荡着淡淡的蒸馍香气。

    祝口村生产社大门前,一名妇女伸手拉回来想要去触摸大门门上大红福字的小手。

    “不要命了?忘了跟你说的,雷公一巴掌拍死小孩?”

    妇女一句话,吓得小屁孩赶紧缩到娘亲身后。

    大孩子老实了,女人才回手拍打拍打背后背篓里哭闹的小孩子,仰头看看村里的方向,牵起来孩子的手迈步往村里走。

    寒风吹在脸上刀子割一样的痛,一大两小三口人在村里七拐八绕,最终围着曹安堂家的三间砖瓦房绕了好几圈,瑟缩着离开,又回了村口生产社的院墙底下,找个背风的地蹲了下去。

    小屁孩的头缩在母亲臂弯当中,冻得发青的嘴唇张了张:“娘,舅舅不在家吗?”

    “不知道。那可能都不是你舅家了。”

    “那舅舅住哪?”

    “不知道。可能都已经住地底下了。”

    “地底下?地底下暖和吗?有没有吃的?娘你不是说舅舅住的地方不冷也不饿吗,为啥还不去找?”

    “闭嘴啊!再等等,等有人出来了,再问问。”

    妇女一把捂住小屁孩的嘴,顺势回手扯下来背上的背篓,盖背篓的小布单子将一大一小两个孩子盖在一起。

    时间缓缓流逝,东边太阳已经完全显露出来,却像个蒙上了层白纱的蛋黄,照不出半点影子在地上。

    曹安猛从家里出来,使劲裹了裹身上的大棉袄,拎着一小挂鞭炮朝生产社的方向走。

    已经升级当爹的猛子,现如今也变得成熟稳重了许多,走路架势也是像极了几年前的曹安堂。

    一路来到生产社大门前,拿钥匙开门锁,哗啦啦锁链响动的清脆声音当中,一声颤巍巍的呼唤惊得曹安猛动作僵住。

    “安堂?”

    猛子迅速回头,对面那妇女拉着孩子连连后退,在寒风中发抖。

    她认错了人。

    可猛子仔仔细细一打量,记忆闸门打开,那是怎么都不会认错的。

    “绸子姐?你是绸子姐?”

    “不是,不是,俺认错人了。你别告诉徐老财,俺这就走。”

    对面那妇女拉着孩子就跑。

    曹安猛不能淡定了,一个箭步追过去。

    “绸子姐,我是猛子啊!你不认识我啦?”

    “猛子?”

    妇女奔逃的脚步停下,骤然转身,再度打量曹安猛。

    猛子憨笑一声:“绸子姐,你咋连我都不认识了。不是,你咋回来啦?这都多少年没回来啦。别在外面了,看把孩子给冻的,赶紧进屋。”

    “不进不进,俺不敢,俺没回来,你可别告诉徐老财。”

    “啥徐老财,徐老财早跑啦。绸子姐你说你一嫁出去那么多年不回来,连咱村啥样了都不知道。快进屋,我这就去喊安良哥他们。”

    猛子敞开了生产社大门,却也不管那绸子姐到底有没有进屋了,扭头往村里跑。

    咣咣几声敲开曹安良家的大门,拉着还有点懵的曹安良就往曹安俭家走。

    “安良哥,绸子姐回来了。”

    “绸子?她咋回来了?来找安堂的?她有那个脸吗!六叔六婶走的时候,咋没见她回来。安堂娶媳妇儿的时候,咋也送信送不到她那去?”

    曹安良吵吵嚷嚷着,等汇合了曹安俭,这曹安俭的态度也不比安良好哪去。

    “猛子,我不想见她,给她赶走。当年六叔六婶勒紧裤腰带给她置办嫁妆,好不容易嫁个好人家。她可倒好,一走就是十几年。十几年啊,六叔六婶饿死的时候,她管过吗?”

    话是这么说,可曹安俭还是和曹安良、猛子三人一起去了生产社那边,见到了还在大门前瑟缩着不敢往里迈一步的曹绸子曹安堂的亲大姐。

    十几年前,曹绸子风风光光嫁去了普连集镇的张大庄村,嫁给了一户富裕人家。犹记得那时候,祝口村全村都是恭喜曹安堂父母给大闺女找了个好婆家,连带着自家日子也能好过起来。

    谁能想得到,曹绸子这一嫁出去,那就是十几年杳无音信。

    当年曹安堂父母走的时候,曹兴民老太爷还专门让曹安俭去张大庄那送信的,可那时候的曹绸子硬是连门都没给曹安俭开,硬生生把人赶走,始终没回来过一趟。

    到今天,突然回来了,还是拖家带口的。

    只看这母子三人冻的样子,还有背篓里一岁多小孩饿得连哭都没多大声的状态,谁猜不出来这曹绸子是遇上难事了。

    “呵,地富不灵了是吧?有钱还吃不上饭了是吧?你家那张格民不是厉害着呢,当年不是说你和老曹家没关系了吗。你这时候回来干啥。走走走,祝口村没你这种丧良心的人!”

    曹安俭看见曹绸子就是劈头盖脸的一通训斥。

    曹绸子吓得低头不敢说话,那大点小屁孩缩在娘亲身后,使劲扯娘亲的衣服角。

    “娘,他是不是你说的雷公啊?”

    “嘿?你个小兔崽子,说谁是雷公呢?是不是张格民的种?滚蛋滚蛋!张格民那种人也生不出来好玩意儿!”

    曹安俭矛头指向小孩,这让曹安良看不下去了。

    “安俭,行啦,你冲孩子来个什么劲啊。”

    “安良大哥,是我冲他们吗。是他们……”

    “行啦,你先一边去,问清楚咋回事再说。”

    曹安良一扒拉曹安俭,那曹安俭也只能闷哼一声,往门堂底下小板凳上一坐,谁也不搭理。

    曹安良这才看向前方,皱了皱眉头,冲身边曹安猛示意一下。

    “猛子,去我家,让你嫂子弄点热汤热馍来。”

    猛子答应一声就走。

    到这时候,曹绸子总算是有点反应了,赶紧拉扯身边的孩子。

    “贵福,快,快叫舅舅。”

    “舅舅?”

    “对,这个是你安良舅舅,那个是你安俭舅舅。”

    曹绸子指着前边,让小张贵福喊人。

    可曹安良却挥了挥手道:“别,别喊,我当不起你家孩子的舅舅。绸子妹子,以前的事咱不说,反正人在做天在看,你一个当闺女的嫁出去了,不管六叔六婶死活,我们也说不着。你就说,你今个儿来是干啥的。”

    “安良大哥,俺,俺是来找安堂的。”

    就这一句话,曹安良和曹安俭的脸色齐刷刷阴沉下去。

    有些事情肯定能猜到的,曹绸子回来,不找亲弟弟还能找谁。

    找回来的原因也是显而易见,曹绸子家过不下去了。

    去年张大庄村那边遭了灾,收成不好,刚入冬的时候就开始断粮了,全村上上下下饿着肚子,好几次集体跑县里去申请救济粮。结果,县里天天开大会,他们那边也找不到真正管事的人,好不容易申请到了点救济粮,这吃到年关上又没了。

    县里的救济粮不发了,张大庄那边各家各户寻谋着活路。

    曹绸子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有个亲兄弟,打算找曹安堂帮忙接济点。

    可十几年都断了联系,祝口村什么样子她都不知道了,又如何知道曹安堂的近况。

    这才会在原来自家的位置转了好几圈,不敢相信以前的破土坯房变成了砖瓦房,又回了村口这边。

    事情说明白了。

    曹绸子带着俩孩子也吃上口热乎饭了。

    但曹家几兄弟有些犯了难。

    这毕竟是曹安堂的亲大姐,说到底也是老曹家的人,管还是要管的,可谁来管?

    最关键的是,曹安堂现在不在家啊。

    “安堂说过啥时候回来没?”

    “呀,安堂走的时候都没说一声,要不是猛子机警看着安堂是让那些当兵的给带走的,咱都不知道。这都快过年了,还不回来,安堂那边别有啥事吧。”

    “不应该不应该,安堂以前也是当兵的,他们应该都是一起的,不至于出事。就是人不回来,这边咋办?”

    三兄弟谁都没了主意,再看着曹绸子那边吃饱了之后,眼巴巴看过来的目光,更觉得心里不是个滋味了。

    最终还是曹安良拍拍大腿,震声道:“不管咋样,这马上过年了,也不能让人饿着肚子过年。先给他们点,把人送走了。猛子你再去镇上找牛书记问问,安堂到底啥时候能回来。”

    事情到这,算是有了个结果。

    三家一家一小袋口粮拿出手,数不多,可能这么平白给出来,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曹绸子千恩万谢着带了孩子离开。

    本是件帮了人的好事,但这三兄弟没一个脸上有笑模样的。

    曹安俭叹着气不停摇头。

    “这算是开了头了,让她知道来这能过活,以后少不了还要来,到时候管还是不管?”

    一句话问的曹安良哑然失声。

    曹安猛哀叹一声:“我去镇上问问安堂哥的消息吧。”

    ……

    梁堤头镇。

    年关前的镇政府大院,往年这时候总会有大红灯笼高高挂起来,可今年肃静得连点过年气氛都没有。

    牛记成坐在办公室里,左手一份报纸,右手一份文件,面前烟灰缸里满满的烟头,整个人都好像憔悴了许多。

    片刻之后,牛记成狠狠一拍桌子。

    “小高,小高!”

    随着呼喊,镇宣传科小高快步奔跑过来,一推门迎上的就是牛记成怒气冲冲的质问。

    “这份文件怎么回事?哪发来的?连个抬头和落款都没有,公文通知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

    “报告牛书记,这,这不是公文通知。”

    小高颤颤巍巍的解释,直接把牛记成给惹毛了。

    “不是公文,你用公文纸打出来,还放在我办公桌上,是几个意思?这上面说的什么鬼话啊!春节期间不准大肆庆祝、不准搞节庆礼仪、逐步废除所有旧式过时风俗?怎么个意思啊?让我挨家挨户下通知,过年时候不准吃饺子是吗?”

    牛记成拍的桌子震天响,吓得小高头不敢抬、话不敢说。

    “说,这是哪来的!”

    “报告牛书记,这是,这是王监督员写的。”

    “王?监督员?”

    牛记成似乎是对这种怪异的称谓充满不解,连说话的语调都变了。

    不等对面小高回答,屋外传来一声呼喊。

    “就是我。”

    话音未落,前梁堤头镇镇小学校长、现梁堤头镇民主监督员王光宗,迈步进了门。

    牛记成一看见这人,就满肚子火蹭蹭蹭地往头顶上冒,好歹是将这股火给压下去,挥挥手示意小高出去把门关上,阴沉着脸直视王光宗。

    “王光宗同志,这文件是你拟的?”

    “没错!”

    “我想问问,你以什么身份拟定通知?你知不知道一张公文纸价值多少,你这随随便便拟写些东西,就用公文纸,这是极大的浪费!”

    “牛记成同志,你这话可就不对了。我怎么是随便拟写的,这可是我经过认真的调查研究之后,拟写出来的梁堤头镇发展变革文件。这都是经过我们整个县民主监督小组讨论之后的结果。你别看现在不是正式的公文文件,但只要在梁堤头镇、庄寨镇、普连集镇等地成功实施之后,就会成为全县的典型模范,到时候全县实行,难道会没有正式的文件指示下发?”

    王光宗说话摇头晃脑。

    牛记成闭着眼睛做深呼吸,实在不想看对方的嘴脸,就那么闷哼一句:“王光宗,你们这个民主监督小组就研究出来个过春节不准节庆的结果?”

    “没错!这是一次伟大的尝试。正所谓新中国,那就要从头到尾都是新的,旧的东西就应该摒弃。农历年过年的风俗,那就是最大的陈旧事件,必须抛弃。县里的吕联络员都说了,历代改革都是从历法开始,旧历废除,改用新历,当然没必要再去过旧历的新年。”

    “哦?我听你们这意思是要改朝换代啦?”

    “对!从新中国建立的那一天开始就应该改,只是以前没有提出来,那我们就提……”

    “提你个大头鬼!”

    牛记成拍案而起。

    “王光宗,你们还能不能干点正事了?年都不让过了,谁还过日子!”

    “牛记成你这什么态度。你敢否定我们民主监督员集体讨论出来的决定?你是不是想破坏民主气氛了?”

    “你给我滚蛋!”

    牛记成挺好脾气的一人,这时候也忍受不了王光宗的拿腔拿调了,张口就骂,只骂的王光宗面红耳赤。

    “牛记成,你行,我记住你这次了。告诉你,今年的春节全镇都不准搞任何节庆仪式,要不然没你的好果子吃。对了,还有镇小学的小食堂……”

    “王光宗!”

    牛记成一声怒吼,向前迈步。

    王光宗吓得转身拉开门,直接往外跑。

    人是跑出去了,可声音还往回传。

    “镇小学的小食堂必须要有。教法文的老师不能和普通人一样。”

    这人一溜烟蹿了出去。

    刚进镇政府大院门的曹安猛看着那老头飞奔的速度,忍不住挠挠头,只感叹这么大年纪的人了还能跑那么快。

    继续往里走,就感觉这镇大院一点快过年的气氛都没有,搁着往年怎么也得有小高他们到处给贴春联挂福字了吧。

    “哎,高长征同志!”

    山东地邪,说谁来谁。

    曹安猛抬头看见前面匆匆走过的小高,大声呼唤。

    小高扭头看过来,紧走两步到近前。

    “安猛同志你咋来了?是不是曹安堂有消息了?他回家了吗?”

    小高一上来就这么问,弄得曹安猛都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

    这一个多月,不光是祝口村村里人到处问曹安堂的去向,从县里到镇上,同样有不少人到处问曹安堂一家子去了哪。

    镇上的牛记成是真把曹安堂的安危放在心上,最开始的时候听曹安猛来报告说曹安堂一家子让军车给接走了,预感事情重大直接去了县里,找不到于庆年汇报这事,就先让周栋帮忙查。后来于庆年回来了,也知道了这事,同时也得到消息说,田农和胡爱国两人也是被处分之后全家失踪,依旧是让周栋去调查怎么回事,但调查过程隐秘了许多。

    而县里还有另外一拨人在找曹安堂,那就是吕自强,但吕自强什么目的,怕是只有天知地知了。

    一个多月过去,回到眼前,小高张嘴一问,曹安猛唯有无奈摇头,等他们去了牛记成办公室聊几句,就变成三个人摇头叹息了。

    “这以前从没听说过有啥事,还得把一家人都给带走的。安猛同志你也别到处乱问了,这事恐怕不简单,等我再去县里问问于书记,有了消息第一时间就通知你。还有小高,你管好自己的嘴,别到处乱说给自己惹麻烦。”

    牛记成几番嘱托交代,送走了两个年轻同志,便直接去县里。

    而此时的县城县大院,月底的生产总结大会正在进行。

    新任曹县普连集镇生产负责人张恒站在小会议室的圆桌旁,举着稿纸,大声诵读上个月的全镇生产发展成绩。

    作为这两个月来被安排进全县工作队伍中的五十多名典型知识青年代表之一,能够以乡镇生产负责人身份出现在这的,就只有他张恒一个人。

    年纪轻轻,就能立于众多经验丰富老同志之间,还是以非党内人士的身份站在这里,他也有足够的资本去骄傲了。

    尤其是别人还只能监督和建议的时候,他已然可以指挥一个乡镇的生产工作,这在以前就是完全不敢想象的事情。

    而这一切,都要感谢吕自强的提携。

    所以,当张恒做完汇报之后,第一时间抬头去看的,不是于庆年,而是吕自强。

    仿佛只要得到了吕自强的赞许目光,那便是他最大的荣耀。

    如此明显的举动,在场谁看不出来,这简直就是吕自强对于庆年指挥地位进行冲击的一个典型表现。

    众人不由自主看向于庆年,就想看看于书记面对这种“挑衅”的时候,会如何反应。

    可事实是,吕自强喧宾夺主一般说些夸奖张恒的话时,于庆年始终闭目养神,完全把主动权交给吕自强了似的。

    等吕自强说够了,也夸奖完了,张恒那边开心的感谢,内心骄傲的感觉逐渐冷却了,两人终于也看向于庆年之后。

    于庆年看都不看张恒一眼,挥手朝生产处李玉示意一下。

    “李玉同志,你也来说说普连集镇上个月的生产发现情况吧。”

    这话一出,其他乡镇生产负责人全都脸色微变,同样一个镇的生产发展情况报告,要让两个人念出来,这要是有点不一样的地方,那错误会出在谁身上?

第一百二十四章 一九五七(起)

    这样的场合,李玉作为县临时生产处长是不会在意别人什么心情的。

    于书记让他念,那他自然要把从普连集镇镇主任钱汉民那里得来的生产发展报告,当众念出来。

    在场都是各乡镇的主要生产负责人,对于一些数据上的东西,要比平常人更为敏感。

    逐渐的,众人开始眼神交流,不约而同发现了一个问题。

    李玉对普连集镇各方面发展情况的汇报,与之前张恒所说的,好似完全不是一个地方,农副、手工、均收等等各方面都高出去一到两成,尤其是镇粮转站储备粮存量几乎都是张恒所报告储量的两倍。

    等李玉完成汇报之后,整个小会议室都是倒吸凉气的声音。

    只要不傻,都能知道,李玉和张恒所说的情况,一定有一个造了假。

    那造假的人……

    只这一瞬间,全场集体的目光落在了张恒的身上,即便是刚才当众夸奖了张恒的吕自强脸色都不怎么好看。

    张恒慌了。

    “不可能,我没错!这都是我认认真真调查测算之后的结果,绝对不可能出现这么大的误差!”

    整个会议室里回荡着张恒的辩解声音。

    于庆年手指轻轻敲动桌面。

    “张恒同志,我们有人说你错了吗?”

    一句质问,弄得张恒张口结舌。

    于庆年不再多看他一眼,直接起身。

    “今天的会议汇报就到这吧。一周内,我要个普连集镇各方面生产发展状况的准确报告。李玉同志你亲自去普连集镇调研一下,形成文字报告给我。”

    “是,于书记。”

    “好,接下来我们说说春节期间的工作安排,节庆期间大家可以休息,但全县的生产绝对不能停……”

    今天这场会议不只是各乡镇对生产发展情况的汇报,还有于庆年对各乡镇下一步生产方向的指示。

    其实于庆年外出学习一个多月回来之后,就没有闲着,按照部门分类连番召开会议对全县各项工作提出发展意见,隐隐有种牢牢抓住县各项工作指挥权的意思。

    也是这些会议的召开,让全县上下重新恢复了稳定。

    表面虽稳,但机关工作队伍当中多出来那么多新面孔,难免会造成工作联系上的断层,尤其是生产、纪检、组织这三方面,接替工作的人短时间内无法在同志当中形成像田农、胡爱国他们那样的威信,工作流于表面、问题引而未发。

    ……

    正午时分,外面的气温有所升高。

    但已经升上中天的太阳还是好像被一层毛玻璃给罩住了似的,以至于所有地方都弥漫着压抑的阴郁。

    生产工作会议结束了。

    各乡镇的生产负责人纷纷走出小会议室。

    大家手上拿的是刚刚书写的会议记录,但脑子里想着的,还是普连集镇的事。

    虚报指标可不是小问题。

    别的不说,就说镇上粮转站储备粮,那都是应急用的,镇上的少了,县里就会想办法给补,镇上多了,就会运到县粮食站统一管理。

    是多是少,全看他们这些人怎么统计汇报。

    如果少报了点,县里再给补点,那多余出来的那些会跑去什么地方?

    有些事情大家不说,不代表大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县小楼二层走廊尽头的办公室里,张恒面红耳赤冲着坐在对面办公桌后的吕自强大声申辩:“吕联络员,请您一定要相信我,粮转站的仓库虽然需要地区粮食站下发批文才能打开,谁也看不见里面的情况,可以前的存储记录和使用记录都是有的,整个普连集镇去年的粮食产量也是有数的。我报的数绝对科学严谨,就算有误差也不可能比李处长那边相差一倍!”

    张恒情绪激动。

    他也不能不激动,这事要是说不清楚,定他个预谋贪腐的罪,他这刚走上大道的人生立马掉进悬崖啊。

    只是,他的心情可以理解,但不可理解他的行为方式。

    这种解释,应该去和李玉说,甚至去直接和于庆年说都行,怎么就抛开了真正的直管领导,来这里跟一个只有监督责任的吕自强那么情绪激动解释?

    暂且不论张恒的想法,再看吕自强。

    这家伙的表现就更让人琢磨不透。

    吕自强竟然抬头冲张恒笑了笑:“我知道。”

    “您知道?那您刚才在会议上还……”

    “那时候我看你,是觉得你这人太实在了,或者说是太死板了。有一说一是个好品质,但也要看情况、看需求。你啊,是懂得工作的需求,不懂得我的需求。要我说,普连集镇的储备粮数量其实还可以更少点的。”

    “更少点?不是,吕联络员,您这什么意思啊?”

    “呵呵,说再多你也不明白。走吧,回去好好工作吧,记得配合好李玉去普连集镇的调查。必要时候,事急从权的打开镇粮转站仓库看看里面到底多少储备粮,也不是不行的啊。”

    吕自强挥挥手,示意张恒离开。

    张恒真是脑子跟浆糊似的,傻乎乎往外走,储备粮是多是少那也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应急用的仓库怎么到了吕自强这里,就变成为了应对检查就可以随便打开的地方了,那需要上级批准的,哪有吕自强说的那么容易。

    “哎,对了!”

    吕自强一声招呼。

    张恒急忙回头看过去。

    “张恒,张大庄村的情况你了解怎么样了?”

    “啊,张大庄村现在几乎全村都在饿肚子了,吕联络员,我之前不是把申请救济的单子递到您这来了吗,于书记那边还没批准?”

    “还没。”

    “那……”

    “没什么这那的,有些事情不需要你考虑。你既然已经是一个镇的生产负责人了,就好好工作,做出成绩。当然,也别忘了你还是民主监督组的组员,民主监督的工作也不能忘。去吧。”

    吕自强再度挥手。

    张恒一步三回头地走出房间,一直到离开县大院了,还是想不明白吕自强到底什么意思。

    他想不明白,吕自强更不可能给他解释。

    张恒刚走没多久,吴昊就进了吕自强的办公室,拿着份报纸放在了桌上。

    “吕师兄,全县上个月的生产发展评比情况登报了。济南那边的同学说,咱们提议的这个登报评比连省里的一些领导都很感兴趣,正在讨论下个月开展一次全省范围内的地区评比,以此来刺激生产提高。”

    吴昊眉飞色舞地描述。

    吕自强拿着报纸看了片刻,就随手扔到一边,冲着吴昊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登报评比就能提高生产吗?”

    这一问,让吴昊愣了片刻,下意识反问道:“怎么不能?先进者荣耀而更进,落后者知耻而后勇,这不是咱们提议时候说的吗?”

    “哈哈,是我说的,但是还有些我没说的。你以为这种登报评比就真的只会提高生产,不会引起来其他事情吗?”

    “那能引发什么?”

    吴昊再次发问。

    可这次吕自强只是微笑不语,又拿起来那份报纸看了眼,突然转移话题问道:“曹安堂一家人找到了吗?”

    “啊,还没。”

    “还没找到?一家子大活人还能就这么蒸发了?”

    吕自强脸上的微笑瞬间凝固,震吼一声:“再找!”

    吴昊不敢触其霉头,答应一声快步离开。

    吕自强狠狠甩手,将那份报纸摔扔在墙上。

    啪!

    同样的一份报纸放在了办公桌桌面上。

    于庆年抬头看向对面,难得展露出微笑。

    “记成同志,不错嘛,省级报刊刊登的全县上月生产发展评比结果,梁堤头镇又是排第一。你这位镇主要负责人带头带的很好啊。”

    “别,于书记您可别这么说,这是梁堤头镇全镇同志和群众共同努力的结果。”

    “哈哈,你不用谦虚。组织上都是有记录的,你工作做得好,自然也会有更长远的进步。不得不说,吕自强那些人还是能做出些来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的,最起码能让我们这些基层工作同志的努力很直观地进入到组织上的法眼之中,不再像以前那样等着组织上来了解了。”

    于庆年心情不错,简直与之前开会的时候判若两人。

    牛记成不知道这位于书记高兴得是什么事,只能陪着干笑两声,然后赶紧说出自己来这的目的。

    “于书记,我今天过来是想问问,有没有曹安堂的消息了?”

    这个问题一出,刚高兴了没一会儿的于庆年再次表情阴冷下去。

    岂止是没有曹安堂的消息,连田农和胡爱国都没有一丁点消息,这都过去一个多月了,于庆年想找机会将那三人再拉回到县革命队伍当中,却因为找不到人而不了了之。

    牛记成只看于庆年的表情就知道结果怎样,忍不住跟着叹了口气,说:“于书记,这人始终找不到,也不是什么正常事情啊。我没记错的话,无论是曹安堂还是田处长、胡处长他们,都曾与吕联络员产生过激烈矛盾。您说,会不会是……”

    “哎!记成同志,不准这么武断猜测。”

    于庆年直接打断了牛记成后面想说的话。

    有些事情,心中猜测就够了,不能宣之于口。否则,无论是否猜中,结果都会惹祸上身。这次于庆年外出学习一个多月,回来之后,总有种内忧外患的压抑,之前找不到的人暂时不想,千万不能连现在就在眼前的牛记成也遭遇曹安堂他们那种情况。

    真到那时候,于庆年也得享受一下孤家寡人是个什么感受了。

    牛记成懂了,也不好多说什么了,再一次无奈摇头,压着满心疑惑,说点别的事情转移注意力。

    “于书记,我来之前其实还和县里的民主监督小组成员闹过矛盾。”

    牛记成之前把王光宗骂的狗血淋头,痛快是痛快了,可他不能只图一时的痛快,总要考虑些后果。

    王光宗那种人别的本事没有,颠倒黑白起来总能一套一套的。

    真要是因为春节的节庆问题,让那家伙层层上报通过吕自强再开个集体会议,牛记成也不敢肯定自己能比曹安堂他们更加忍耐。

    情况汇报清楚,换来于庆年的苦笑摇头。

    “春节废除旧风俗这事,我是知道的,只不过,我没同意。所以,到现在还是一项待定事件。记成同志你说说,吕自强带领的民主监督组都在梁堤头镇做什么具体事情了?”

    “报告于书记,其实也没什么,顶多就是他们私自拟写文件,另外就是私自书写了一些大字报,在镇上进行宣传。”

    “哦?他们还为了这事进行宣传了?效果怎么样?”

    “在梁堤头镇,没人听他们的。至于其他乡镇,我不是很清楚,倒也听说有些乡镇同志迫于那些人的死缠烂磨,也制定了些对过节期间相关工作的安排规定。只是,我们可以规定自身,不可能规定所有人。所以,感觉他们还是在白费力气,瞎折腾。”

    听着牛记成这番话,于庆年脸上的笑容再度回归,点头道:“嗯。我想也是这样的结果。吕自强那些人始终处于一种做事情的理想状态,从来不会考虑实际状况。慢慢来吧,等他们什么时候碰壁次数多了,也就自然会明白‘中国**领导新中国’这句话的真正意义,也会深刻明白为什么我们党‘始终密切联系群众,而不是凌驾群众’这些道理。”

    话说到这,其实牛记成也没什么别的事情了。

    再闲聊几句,主动起身要走。

    而这一起,目光落在于庆年刚刚放在桌上的那份报纸上面,看到全县所有乡镇名字按照上月发展情况进行的评比的数据,一眼定位在排名第二的“普连集镇”上面,他忍不住再次坐了下去、

    “于书记,有个关于其他乡镇的问题,我能不能向您反映一下?”

    “哪个镇?什么问题?”

    “报告,是关于普连集镇张大庄村的,那个村去年遭了灾,收成降低,过冬成了问题,村民都跑到我们梁堤头镇找亲戚讨粮度日了。您看?”

    话说一半,牛记成仔细打量于庆年的表情。

    毕竟他是梁堤头镇的负责人,在这里说其他镇的情况,有点不妥。

    可他万万没想到,于庆年根本没考虑妥不妥的问题,而是深深皱起眉头。

    “张大庄村的村民要去讨粮度日了吗?是个例还是普遍现象?是自然灾害导致的还是相关工作没做到位引起来的?”

    接连三个问题,牛记成那边是回答不上来的。

    于庆年也没想着牛记成回答,直接仰头冲门外喊道:“齐成,通知通讯处,立刻联系普连集镇钱汉民来一趟!”

第一百二十五章 一九五七(前)

    钱汉民,普连集镇镇主任,论工作年限其实都可以追溯到建国以前了。

    抗战时期,钱汉民就在普连集为敌后战场的巩固做贡献,后来成了镇主任,现如今……还是镇主任。

    年过半百的老同志,可以说是全县机关工作队伍当中资历最老、党龄最长的同志。

    有个词叫,倚老卖老。

    钱汉民还没到仗着自身资历就随意指摘别人的地步,但面对于庆年的时候,也不像其他县里同志那样放低姿态。

    人一来,进了于庆年办公室,就往屋子中间一站,张口便问:“于书记,你找我什么事?”

    先不说于庆年什么反应,旁边的牛记成都恨不能让自己变成个透明人了。

    县里同级别的人接触次数多,各个乡镇主要负责人谁不知道钱汉民钱主任在镇主任的位置上一干就是一二十年,经历了那么多,见证了县里各种发展变迁,偏偏就是他坐着的位置没有丝毫变化,早就有些思想包袱了。

    尤其是这两年,越来越多年轻的同志进入到县工作队伍的核心。

    钱汉民看着那些人,眼珠子都发红,对谁都是一副冷态度,跟谁都说不几句好话。

    这次在这里相遇,牛记成都后悔刚才多嘴说了那么一句,也纳闷于庆年怎么也不多问问就让人把钱汉民给喊来了。

    待会儿要是当面对质起来,牛记成也受不了被这位老同志给记恨上。

    可再怎么后悔都没用。

    于庆年似乎是习惯了钱汉民的态度,淡淡笑了一下,说:“钱同志,先坐吧。”

    “不用坐,于书记你就说喊我来什么事,说完了我还要回去。镇里工作多,比不上这县大院那么多人还挺清闲。”

    “那好,我就说说了。普连集镇张大庄村去年遭受严重自然灾害,粮食减产的事情,我之前下批文责令普连集镇妥善处理。钱同志,你汇报一下处理得怎么样了?”

    “发了救济粮,人人够吃的。就这样。”

    钱汉民说话这不是简单明了,是明显带着冲劲。

    于庆年叹口气道:“可我了解到的未必就是这样,我听说,有张大庄村的群众跑去别的地方找亲友借粮过年了。”

    “你听谁说的?牛记成吗?”

    钱汉民进了屋好大一会儿,才正眼朝牛记成那边看过去。

    这一看就是火药味十足地质问:“牛记成,你梁堤头镇的工作做的好,这闲不住就去管我普连集镇的事情了?我没记得你家有亲戚在我们镇上吧,真要是有,那别人饿死了,我也不能让你梁堤头镇牛书记的亲戚饿死啊。说说是谁吧,我单独去给他发上一年的口粮,行不行?”

    牛记成暗自撇嘴,早就猜到会遇上这种情况,偷眼看看于书记那边没表态,那也只能硬着头皮回道:“钱老同志,不是我家亲戚。”

    “不是你家亲戚,你管那么宽啊?吃饱了撑的是不是?就算普连集镇饿死了人,那也是我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哎?钱汉民你这是怎么说话的。”

    “我就是这么说话的。一个镇有一个镇的风俗,一个镇也有一个镇的管理方式。我不管你梁堤头镇是怎么做工作的,你也少到处说我普连集镇的好与不好。张大庄村到现在都没饿死人,那就是事实。真出了问题,我自己承担责任,也用不着外人来插手!”

    钱汉民梗着脖子一番话。

    别说牛记成无语了,于庆年领导全县那么多工作同志,都了熟于心,也是在这时候实在看不懂钱汉民到底什么心态。

    有问题就说问题,怎么还扯上谁管谁了。

    普连集镇那边出了事,他于庆年也要担负责任的,这钱汉民怎么什么都不解释,还一副整个镇就是他家的,他家里出啥事外人都别想知道的架势,直接要把镇和县给割裂开呢。

    “钱同志,你稍安勿躁。牛记成同志也只是向我反映了一下特殊情况,我喊你来也是想要了解情况……”

    “于书记,你没了解吗?”

    “这……”

    “于书记,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张大庄那边没事,真有事了我会向你汇报。当年敌人三光的时候,我都带着全镇撑下来了。不就是张大庄村一个村的受灾问题,这都撑不下来?带着张大庄村抵抗天灾,安安稳稳过了这个年,等开春恢复生产,尽全力拿下全县的评比第一,让所有人看看我钱汉民的工作能力,这就是我的想法。你要是觉得有问题,大可以派人或者是亲自去张大庄村看看,但凡有谁家吃不饱了,这镇主任的活,我现在就不干了行不行!”

    钱汉民一番话,弄得于庆年和牛记成都是一个头两个大。

    你说这钱汉民是认真工作吧,那他真是挺认真的,啥事亲力亲为,要不然也不会在一个位置上一干就是一二十年。但他这有点小矛盾就直接拿撂挑子不干了的话来怼人,你说还怎么让大家相信他的责任心很强。

    “牛记成同志,你说说,你那边遇到的具体情况是什么样。到底是张大庄村的谁跑去找亲戚借粮过日子了。”

    于庆年失去了耐心,直接进入正题,也是直接表露出把钱汉民喊来这里的真实目的。

    那就是,让眼前两个镇的主要负责人对质,当面锣对面鼓的把话说清。

    牛记成没办法,只能是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个清楚。

    等他说完了,再看钱汉民,那花白鬓角下方的嘴角撇起来冷笑连连的样子,任谁看了都心里不舒坦。

    “牛记成,你说的这个曹绸子,你当我不认识呢。换旁人我可能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换她家,我是知道的一清二楚。”

    钱汉民一开口,这就刹不住车的开始说起来了。

    “你知不知道那曹绸子的夫家是谁?那是张大庄村以前的地富!家里养了败家子,花五块大洋娶了曹绸子回去当媳妇儿。那曹绸子可不是什么勤俭持家的主,苦日子过怕了,冷不丁过上好日子,和她家当家的张格民一对游手好闲。”

    “打击地富的时候,他们家没那么好了,坐吃山空,两口子一对儿的白天睡大觉、夜里整些偷鸡摸狗的事,平常还净等着镇上发的救济粮。救济粮发了,他们几天就给祸害完,还找到镇上去要。你说,这种人我能随随便便给他们吗?”

    “就这样的人,还是以前生产处长家的亲戚,亲戚都这样,我看那个叫曹安堂的生产处长也不是啥好鸟,该着暂停工作。你说说,也不知道你们怎么做的人事工作,我看这组织人事工作的也有问题,难怪那个田农也受处分回家种地去了!”

    钱汉民一番话说到最后,又把于庆年和牛记成给整崩溃了。

    这都是哪跟哪啊。

    说的是张大庄村村民生活困难问题,怎么扯上了人事工作安排不妥当的话了。

    这话里话外,还是对县里的人事工作安排有意见。

    说白了,就是对他钱汉民自己,一二十年了还是个镇主任这事有很大的意见。

    “于书记,该说的我都说了。你要是还觉得我工作有问题,那我还是那句话,换个普连集的镇主任,我也省得继续操这份心。”

    “咳咳,钱同志,我喊你来不是……”

    “于书记,你别说不是。我钱汉民活这几十年,什么事没遇见过。你们不就是嫌我脾气臭,想着找个理由给我撸下去吗。要是因为一两个游手好闲到处讨吃食的人过不好日子,就说我钱汉民工作不到位。那我还不服气呢。这县大院门口丢自行车的事,已经十次八次的了,到现在都没个结果,我也没见你找派出所的周栋专门谈话啊。”

    “钱老同志!”

    “对,我是老同志,我跟不上你们现在的工作节奏了。可有些话,我还是得说。我再老,我也要求进步,我把工作做好了,你们不当回事,上级组织也会当回事。反正话都说开了,于书记你也别嫌我说话难听。你有时间就想想怎么让全县发展好点,别净在政治斗争上下功夫。就我们普连集镇的发展情况报告,我这边是给那些要登报的人报告的。你可倒好,让李玉要走了我的数据,整到生产工作会议上去反驳那个张恒的汇报结果了。这上报纸的和上会议的,他能一样吗?你这是拿我们普连集镇当枪靶子,跟那个吕自强较劲呢,不是?”

    钱汉民这番话一出,于庆年的脸都变得铁青了,旁边的牛记成更是大气都不敢出一下。

    有些事,大家心里清楚就行,你能别说出来吗。

    说出来,那可是有很坏影响的。

    偏偏钱汉民不管那些,既然说了,就在这说个透彻。

    “于书记,还是那句话,我是老同志了,跟不上你们现在的工作思想节奏。可有些事情那是不管到什么时候都不会改变的,就是我们党对一切的绝对领导。你堂堂全县总负责人,大会小会上让一个吕自强给整的都快没威信了,你丢不丢人?行,县里的事情我官小,我说不着。反正我就说,在普连集镇,我不管他啥民主啊、知识的。该我说了算,就我说了算!当年抗战的时候,这些人就没见他们露个面,现在新中国建设了,他们跑出来指手画脚了?一群毛头小子还想改了我钱汉民的做事方式,让他们回娘胎里再修炼几年都不行!”

    其实,要是换个场合,钱汉民说出这些话,于庆年和牛记成肯定是举双手赞同支持的。

    可在这里,还有刚才那么些状况。

    这原本能让人心情大好的话,在两人听来,怎么都觉得不是个味。

    吕自强是狼子野心,你钱汉民也是意图不明啊。

    绕来绕去的,于庆年都快想不起来,到底是为什么把钱汉民给喊来了,总不能是在这听这个钱老同志训斥他的吧?

    “于书记,我最后再说一句,也是我刚才说过的。你有时间啊,就想想怎么让全县更好发展吧。别让咱在整个地区吊车尾了,也别有点困难就伸着手朝地区朝省里要救助。能不能有点雄心壮志,能不能勒紧了裤腰带咬牙干出点好的来。哪怕现在不好,你定个好的目标,咱奔着好的目标去实现了,那也是成就啊。不怕难,就怕光想着难,不想着好!要我说,县里的一五计划目标都定的有些低了。再翻个两倍去定目标,有了压力,咱照样能完成。想当年,咱一百多万兵力对上敌人四百多万,全世界都没一个觉得咱能赢的,到最后不还是一举扭转乾坤,随时可以跨过海峡,让全国彻底统一。你们啊,越来越没胆子了!废啊!”

    钱汉民说到最后,那真是整个人都是痛心疾首的样子。

    于庆年和牛记成都听迷糊了。

    刚才是不是说张大庄的事来着?

    为啥说着说着,都扯到一五计划目标和实现全国统一了?

    这……有关系吗?

    “于书记,还有事吗?没事的话,我回了。镇上工作紧,目标大、任务重、争分夺秒要完成!”

    也不知道这钱汉民怎么就能把话说得这么溜。

    于庆年愣愣点两下头,还来不及说什么,他那边已经答应一声,转身出门走了。

    北风呼呼的吹,天寒地冻。

    钱汉民出了县大院,脚步飞快,直接走出去两个大路口,周围也看不见任何人了,才猛的一个侧身到了墙根底下。后背依靠着不知道谁家的院墙,两腿一软瘫坐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满头满脸、不对,应该是满身的冷汗呼呼在厚棉衣里冒。

    谁也不会想到,刚才能把于庆年都说的哑口无言的钱汉民,还能有这种心虚惊恐到了极致的状态。

    他为什么心虚?

    又有什么可心虚的?

    这种问题,估计也就只有钱汉民自己才知道答案。

    远处的县大院小楼办公室里。

    钱汉民都走好久了,于庆年和牛记成才缓缓扭头对视一眼,忍不住齐齐苦笑摇头。

    “这个钱汉民老同志,不去做宣传工作真是可惜了他这张嘴了,太能说了。”

    “哈哈,他岂止是能说,还能写呢。一年往组织处递五次调动申请,递了三四年。田农在的时候,就告诉我,钱汉民的申请书回回都不一样,都够十几个同志集体调动用的了。”

    “啊?他还有这能耐?不是,于书记,我多嘴问一句,怎么就一直没让钱汉民调动一下啊?”

    “投票不通过。”

    “三四年的时间,十几二十次申请,到最后都是投票不通过?”

    “对。”

    “这,这钱汉民为人为的也真是……”

    牛记成不知道该怎么说。

    于庆年则是微笑摇头道:“这不是为人的问题,工作同志的调动也不是为人好了就行。主要是这个钱汉民,无论是组织处投票、人代会投票,还是群众投票,他都没有一次通过的。你说这样的人,能真的没问题吗?民主选举通过的结果我们要重视,不通过的结果,我们是不是也应该重视起来?”

    于庆年突然间的语气严肃,让牛记成不由自主坐正了身子。

    牛记成能感觉于庆年是要说些重要话了,可他还是没想到……

    “牛记成同志。”

    “到!”

    “这次回去,多关注关注纪检工作,好好过个年。年后,来县里参加一下全县纪检工作的讨论会议。”

    于庆年话音落下,牛记成目瞪口呆。

    这什么意思?

    这明显是在告诉他,于书记准备提议他接手县里的纪检工作了。

    “可于书记,不是还有胡爱国同志吗。”

    “胡爱国,唉!”

    于庆年慢慢起身,走到窗边,目光延伸出去。

    “铁打的硬盘,流水的兵,革命工作不可能因为任何人而停滞不前。今天是胡爱国,明天或许会是曹安堂和田农,后天……也有可能就是你我了。”

第一百二十六章 一九五七(上)

    于庆年一番话,弄得屋内气氛有些压抑。

    不过,这里也没有外人,他很快调整好情绪,转头看向于牛记成,笑道:“后天就过年了,估计还轮不到你我。”

    一句玩笑话,让牛记成的心情舒缓许多。

    “是啊,马上过年了,有事也得年后再说。就是不知道曹安堂他们去了哪,这个年能不能好过啊。”

    “牛记成同志,别操心他们了。连我都不知道他们被带去了什么地方,足以证明这事的保密程度远高于县里的级别。如此猜测的话,估计也就只有……”

    说着话,于庆年摇摇一指北方。

    牛记成眼前一亮。

    “于书记,您是说济南那边的何组长?”

    于庆年笑而不答,只是再度看向窗外。

    “他们过年,可能比我们热闹多了。”

    ……

    除夕夜,华中某地的一所特殊性质学校的校园里,到处张灯结彩,洋溢着过年的喜庆气氛。

    三号宿舍营地前的大广场上,田龙龙和胡建国一左一右拉着小砖生的手,把小孩拽上高高的雪堆,两边一松手,小砖生嘎嘎笑着从雪堆上滑下来,打个滚坐在地上,张开双手咿咿呀呀着还要再来。

    满大院到处都是奔跑的孩子。

    有年龄大点的,一手拿着香一手拿着小红皮炮仗,躲在角落里,认准谁路过了,点上信子就往人脚底下扔,惹来不少叫骂。

    偏偏骂得越狠,这帮孩子就越开心。

    宿舍大食堂飘荡出来饺子的香气,众多妇女围坐成一团,守着比门板还大的大面板,摆上各式各样的饺子。

    相隔不远的教学楼内,一位头发花白的老教授拎着个热水壶讲述蒸汽机的发展历史和工作原理。

    讲台下挤着近百名年龄不一的工作同志。

    有像田农那样瞪着大眼认真听讲的,也有像胡爱国那样缩着脖子闭眼睛打盹的。当然,更多的还是和曹安堂一样,抓着头发睡也睡不着、听也听不懂的满脸崩溃。

    天色逐渐昏暗,讲台上老教授摘了眼镜隔着八丈远都看不清书本上写什么字的时候,一声嘹亮的军哨哨响响彻整栋教学楼。

    这屋里所有人都像是打了一场硬仗,好不容易结束似的,全都垮下去肩膀,开始唉声叹气。

    曹安堂扭头看见胡爱国还在打盹,抬手就是一巴掌拍在对方后脑勺上。

    “老胡,特派员来了。”

    迷迷糊糊的胡爱国猛然睁眼,一双眼睛瞪得比牛眼还大,抓着面前的小作业本就开始念:“瓦特发明了蒸汽机,从此开启了第一次工业革命……”

    念叨的声音不大,可这教室里挺安静的,谁听不见老胡的破锣嗓子。

    无数目光汇聚过来。

    胡爱国的双眼也逐渐恢复神采,发觉身边根本没有特派员的身影,念不下去了,整张脸黑里透红。

    全场爆笑。

    讲台上的老教授也推了推眼镜,看向这边。

    “那位同学,你的学习态度值得表扬,但是你念的东西,是我们第一节课学的。明天把你的课堂笔记交给我,让我看看你都记了些什么。”

    说完,老教授转身出门。

    无数幸灾乐祸的笑声中,胡爱国气得都想和曹安堂拼命了。

    这就是他们来到这里一个月时间以来的生活常态,但不正常的是,对于这些早就过了上学年纪十年二十年甚至三十年的大老粗来说,学习简直比让他们上战场都困难。

    “黑瞎子掰棒子,拾一个掉一个。这些玩意儿,是别人的就是别人脑子里的,记本子上的他就在本子上,这辈子也甭想上我脑子里来。”

    “老胡,我可记着是你说的吧,让你上学,你比谁都学的好。这就忘了你自己说的话了?”

    “我说你们就信啊?行了,别整那些没用的了,田农你爱学习我不说啥,曹安堂咱俩一路的。你找你的耿连长,我找我的赵特派员,咱一块申请不学习了行不行?”

    “老胡,你要自找不痛快可别拉上我,我可不想一辈子留在这扫厕所。”

    “扫厕所也比听天书强啊。”

    话是这么说,可最后胡爱国还是要走了田农的笔记本,说什么今晚吃了年夜饭,一夜不睡觉也得抄完了,明天好交差。

    或许过往的人生当中,他们从没想过会有这么一次集体过年的情况。

    校食堂的大宴会厅里,四十多张圆桌摆起来,还是日常的饭菜供应,但桌子上多了几盘饺子,那气氛就完全不同了。

    宴会厅最前方的圆桌前,几位学校的领导干部坐成一桌,上首位的耿连长看时间差不多了,起身往外走两步,站在了过道中间。

    不用谁提醒,全场都安静下来。

    哪怕是再顽皮的孩子,这时候也被父母拉着老老实实坐着不动。

    耿连长微微一笑,挥手拒绝了勤务员送来的话筒,张口就是足以让在场所有人都听清的嘹亮话音。

    “同志们,我先问大家一句,这一个月在这生活学习,还习惯吗?”

    全场震声回应:“习惯!”

    可耿连长的表情严肃了些。

    “假话,谎话!我刚来的时候,那是用了半年时间才习惯过来。我还是一个人在这的。你们拖家带口还能那么快习惯啊?真要是习惯了,从明天开始,每天加课四个小时,让你们学到半夜行不行?”

    这一问,所有人脸上的欢喜笑容都没了,一个个比苦瓜还苦。

    耿连长哈哈大笑:“看你们这群同志,不实事求是,不严肃认真。知不知道为什么把你们请来这里?那是因为,你们是我们从数万份政审材料当中筛选出来的,有足够高思想觉悟的。不能来我们这里封闭学习一个月,还没学有所成,就把自身的良好品质给丢弃了啊。来,我再问一遍,大家习不习惯?”

    这下子没人立刻回话了。

    过了好一会儿,胡爱国那天不怕地不怕的,梗着脖子大喊一声:“不习惯!”

    耿连长再度大笑:“嗯,这是真心话。可我还是要批评你们。知不知道为什么把你们请来这里,那是因为,我们对你们所有人的工作经历进行调查研究之后,初步确定你们都是工作能力极强的同志,比我都强的那种。工作能力那么强,这一个多月了还不能习惯这里的生活学习状态,是怎么回事?”

    话说到这,众人脸色更苦。

    胡爱国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曹安堂在一边偷笑。

    别人不知道耿连长,他还能不知道吗。只要耿连长讲话,那就是奔着动员战斗情绪去的,谁都别想知道耿连长会用什么方式去动员,反正他讲话,听着就是了。

    “同志们,你们思想觉悟高,工作能力强、经验丰富、敢打敢拼。这要是在战场上,我让你们往前冲,我相信你们没一个会犹豫的。可为什么来到这里,让你们有个足够轻松的环境去提高自身知识水平了,反倒是没有一点该有的斗志?是你们不是学习的料吗?我看不是。应该是你们到现在都没明白,在这里学习其实就是在打一场特殊意义的战斗,是你们还没真正看到敌人的枪炮,没意识到会有什么样的危机正潜伏着,随时危害我们好不容易拥有的安定生活!”

    耿连长环目四周。

    “刚才那位说不习惯的同志,站起来!”

    胡爱国心中一惊,急忙起身立正。

    “同志,我问你,当你面对敌人的时候,你怎么办?”

    “报告,和他们战斗到底!”

    “嗯,那我再问你,当你面对和你有不同意见的同志的时候,你怎么办?还要和他们战斗到底吗?你要和自己的同志战斗吗?”

    胡爱国答不上来了。

    不只是他,在场所有人都陷入了沉思。

    “同志们,如果我没说错的话,在场众位或多或少都在工作中与人产生过意见分歧。你们是怎么处理的?是单纯的坚持自我,还是强硬的否定别人?不管你们怎么处理,你们扪心自问一下,处理的到底对还是不对?你们所坚持的就是对的吗,与你们不同意见的人就是错的吗?做工作做到了连对错都分不清楚的地步,你说你们做的到底对不对?”

    “什么是对?什么是解决矛盾和分歧的正确方式?我来告诉大家,按照马克思主义辩证法原理,否定和否定之否定才是矛盾的解决方式!”

    “在和平年代,真正的敌我矛盾已经不再是我们面临的主要矛盾。我们所面对的也不是敌人,而是和我们有着同样理想和追求的革命同志。如何处理好工作中的矛盾关系?首先我们要先学会否定,然后再学会否定之否定,这才能逐步的解决矛盾,通向真理!”

    “这就是你们来这里学习的真实目的。目的就是学会矛盾解决方式,能够用辩证的思维和科学的思想去判断我们工作中遇到的对与错!可你们学会了吗?”

    “你们没有!”

    “既然没学会,那就证明你们真正的敌人不是别人,而是你们自己!你们面对的真正的敌人枪炮实际上就是你们自身的落后思想和科学知识水平!危害我们安定生活的,就是你们不思进取、只凭经验主义、教条主义做工作的错误思想!”

    “改掉这些思想,在以后的工作当中做一个有知识的革命工作者,这就是你们来这里学习的目的。把你们培养成我们党内的优秀的高知识水平的革命工作者,让各项建设工作不再是单纯依靠党外知识分子的良好建议和意见,而是从领导和指挥层面就走向科学真理的出发点,这就是我们把你们带来这里学习的目的!”

    “农业生产技术我们要懂,工业科技我们要懂,历史变迁、科教文卫等等方面,我们都要懂。”

    “如果这些都不懂,我们连对错都分不清楚,又怎么可能分得清楚敌我矛盾和人民内部矛盾?甚至连谁是同志,谁是敌人,都分不清楚!只有我们懂了,才能分清楚一切,才能有资格去领导别人,而不是别人说几句我们不懂的话,就牵着我们的鼻子走!”

    “大家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话说到这,所有人的情绪都沸腾了。

    站起身的胡爱国可以说是扯着嗓子,带动全场大声喊出:“是!”

    “那大家说该不该学习?”

    “该!”

    “愿不愿意认真好好学习?”

    “愿意!”

    “那你们能不能习惯?”

    “能!”

    回应的呼喊一声高过一声,就连小砖生都像是被气氛引导着,举起来小手咿呀咿呀不知道喊些啥。

    全场沸腾。

    耿连长展露出舒心的笑容。

    “好,既然这样,那我就放心了。下个通知,明天开始,每天加四小时的学习时间,周周进行知识水平测试。”

    这话一出,情绪激昂的气氛瞬间都变味了。

    合着说了半天,到最后其实还是要加课还连带着考试的啊?

    “怎么了?谁对这项规定有意见吗?有意见的,老老实实坐着别动,没有意见的全都给我抬头挺胸站起来!”

    换别人,对耿连长这样的安排或许还要犹豫。

    可曹安堂早有心理准备,几乎是耿连长话音落下的同时就蹭的下起身,和胡爱国并排站好。

    “报告,我没意见!”

    有一个带头的,自然就有无数响应。

    片刻之后,全场站满了来这里学习进修的优秀工作者。

    耿连长转身去到自己的座位前,拿起来酒杯放眼四周。

    “我问大家,敢不敢打一场战胜自己的大胜仗?”

    “敢!”

    “好!为了我们自身的胜利,干杯!”

    所有人的思想包袱卸下去了,精神状态也无限提升了。

    辞旧迎新的日子,在这里,势必会出现越来越多摒弃落后稳固思想、拥有先进高知识水平的优秀“战士”!

    年夜饭,人多,吃的就是个热闹。

    可让气氛热烈起来的耿连长,酒过三巡之后,却是转个身出了宴会厅,站在了冷风呼啸的黑夜里。

    皑皑白雪映衬着满天星光。

    耿连长抬头看了片刻,慢慢从口袋里拿出烟盒,一连抽出三根叼在嘴中,刚想再去拿火柴,却听身旁侧后方,呲的一声,燃起来火苗的火柴递送到他的嘴边。

    耿连长扭头看一眼,眉眼微弯,隐含笑意。

    凑着火苗点上烟,拿下来,吐出口浊气,才伸手拍拍追着他出来的曹安堂的肩膀。

    “你小子,哈哈,都这么多年了,还是能踩准我的步点。”

    曹安堂嘿嘿一笑:“报告连长,不管过多少年,我都能紧跟您的步伐。”

    “少他娘的拍马屁!这些年净听这些废话,你小子要是再说,我一脚踹飞了你。”

    笑骂之余,转手从袄袖子里伸出来瓶白酒,直接往曹安堂怀里一塞。

    这耿连长,也算是这里的最高级别了,谁能想得到他还顺手牵羊出来一瓶酒。

    “拿着,待会儿谁要是问起来,就说是你拿的,我可丢不起这个脸。”

    曹安堂有些迷茫。

    “连长,你这是?”

    耿连长微微叹口气,迈步走进雪里。

    “找个安静地。过年了,跟以前那些老兄弟,好好说几句。”

    大红灯笼照映下的背影逐渐拉长。

    曹安堂的心情沉了下去,拎住了那瓶酒,快步跟上。

第一百二十七章 一九五七(中)

    三号营地高高院墙旁的梧桐树下,半米高的雪堆上插着三根燃起来的香烟。

    袅袅青烟中,耿连长和曹安堂席地而坐。

    白酒瓶子盖打开,耿连长仰头灌了一口,伸手把瓶子递过去,继续仰头看星空,随口问道:“曹安堂,哪年退伍的?”

    “报告,四九年秋天。”

    “嗯,退的早,也退的好!老子当年把你们囫囵个儿的从家里带出来,也没想着送谁回家去,也不想看见谁回家的时候不成个儿了。你小子,哼,让老子心里愧疚少了点,他奶个球的,少你这么一点也舒坦不到哪去!”

    耿连长一把拽过来酒瓶子,再仰头灌一口。

    曹安堂就在旁边默默坐着,就那么安静看着他那熟悉又陌生的耿连长。

    熟悉,是因为当年的耿连长就是如此,开心的时候骂他们,生气的时候骂他们,真要是不骂了,那才见了鬼。

    陌生,是因为曹安堂跟了耿连长四年,从没见他用酗酒的方式宣泄情感。

    “曹安堂,哪年跟的我?”

    “连长,真算起来是从四五年开始。”

    “四五年,哈哈,小鬼子跑的那年!那年连里囫囵个儿的总共三十六个人,营长嫌咱人少,非得给编到别的连里去。这事,我能让他吗!”

    “是,连长你没让他,在团部闹了三天,又关了一个月的紧闭,等你再出来,别的连编到咱连里来了。”

    “哈哈,没错!二百人的大三连啊!一个月的禁闭没白蹲。”

    想起来高兴的事情,耿连长仰头大笑。

    可笑过之后,就是看着雪里那三颗快要燃尽的香烟陷入到沉默之中。

    “二百人跟着我,我说了,没媳妇儿的全都给你们找到媳妇儿,到时候咱二百人生出来上千上万的娃娃,成团之后所向披靡。可到了进济南的时候,就剩下一百三十个了,进徐州的时候连八十个都不到!”

    耿连长咬着牙,一拳头狠狠砸进雪堆里。

    看着已经燃尽的烟头,抬手怒骂:“一群废物,老子让你们打胜仗回家生娃娃的,谁让你们上那边去,年年还得让我这个当连长的给你们点烟!”

    “狗崽子王志,他奶奶的我当你是个聪明人,结果呢,四排到最后就给我留下来曹安堂一个。这是真就剩下他一个了,连个撑下来的都没有。”

    “还有孟成,老子让你好好干后方工作,别他娘的到处乱窜。你怎么就那么脸大的非得跑去北方找我。回不来了吧。我都不知道你埋在哪了!”

    “程大嘴有能耐啊,埋都不用埋,一捆子燃烧弹,连点骨头渣子都找不回来。”

    “哈哈,还有不错的。王端农现在是舒坦啊,住疗养院了。天天让人喂饭把尿,当年给老子阵前招降的好手,现在放个屁都不能自己控制。”

    “你说你们跟着我干什么,跟着我干什么啊!”

    耿连长越骂声音越大一把抢过去酒瓶子,仰头咕咚咕咚就开始往嘴里灌。

    曹安堂看不下去了,伸手去抢酒瓶子,却被耿连长一脚踹翻在雪里。

    “滚蛋,老子今天高兴,二百人的队伍到最后还能囫囵个儿跟着我的就剩下俩,好歹是留下来种了,我高兴!”

    “连长,你喝醉了。”

    曹安堂爬站起来冲过去抢走酒瓶子,也是仰头往嘴里灌。

    他从没见过这样的耿连长,自从退伍之后,他最最敬爱的连长一直留下个杀伐果断、智勇双全的形象在他心目中,却不知道今天怎么还能喝多了酒,变成一个牢骚满肚子的醉汉。

    他不敢让耿连长继续喝下去了,只能用抢酒喝的方式,分担连长的压力,也去分担回想起当年并肩作战战友的悲痛。

    程大嘴!

    当年就是这程大嘴把他曹安堂从尸山血海里拖出来送回到队伍里的。

    王端农!

    曹安堂在队伍里混熟了之后,最不怯的就是那个喜欢开玩笑的五排排长,也是王端农给了他们枯燥战场上的难得欢乐。

    孟成!

    曹安堂的老乡,也是他退伍之后见过的唯一一个战友。土改的时候孟成说的多好,等他北方胜利归来,继续当个排长压着曹安堂这个小兵。结果呢?北方战场胜利了,孟成回哪去了?

    王志!

    除了耿连长之外,曹安堂最最敬重的四排排长。

    一个个战友的身影不断在脑海中浮现出来,苦涩的东西随着辛辣的酒水一起从嘴角滑落。

    一口气没顺下去,曹安堂让酒水呛得咳嗽个不停,狠狠把酒瓶子往地上一摔。

    “连长,不喝了,咱回去。你现在身份不一样了,得注意形象。”

    “滚你奶奶个腿的注意想象,老子在这里天天注意形象,好不容易有个兵回来了,好不容易能说两句了。你让我注意形象?怪不得连成根那个小兔崽子跟监工似的天天盯着我,我看都是跟你学的!”

    耿连长随口这么一句。

    曹安堂愣住了。

    久远的记忆当中,那个立志要当大将军的憨脑壳小青年,真没想到现在还跟在耿连长的身边。

    “三七〇高地,老子手底下八百人的步兵营,守了七天七夜!到最后,就是连成根那个兔崽子拖着我爬了一个月才从雪地里爬出来。战斗的时间还赶不上逃跑的时间多。我是个逃兵!逃兵,你懂不懂。扔下跟着我的兵,我逃了!就这回来之后,还让我带兵呢。”

    “我带什么啊?”

    “让我再带着八百人出去,就剩下我一个回来吗?”

    “老子不干了,打死都不干了,就在这当个教导员,教出来那些新兵蛋子,谁爱带走谁带走,就他娘的别找我!”

    耿连长想起身,可起来一半又摇摇晃晃跌坐回去。低着头,就像个没了魂的人似的,不停念叨些什么。

    到今天,曹安堂才总算知道他敬爱的耿连长究竟经历了什么。

    打了胜仗,却连打下来胜仗的人都带不回来。

    逝去的人,万事皆休。

    可活下来的,则是要受尽折磨。

    风,停了。

    积雪映照下的黑夜显得格外宁静,呲的一声响,火柴燃起的火苗送出淡淡的青烟飘散。

    正了正衣领的耿连长长出一口气,再把三根香烟倒立在雪里。

    “行啦,年年都是这些话,年年跟你们念叨。以前是连成根听着,今年给你们换个新面孔。都看见没,曹安堂!这小子比你们有福气,人家儿子都会跑啦,婆娘肚子里还怀着一个呢,我都得服气!今年给你们报个喜,你们在那边想着跟着一起乐呵乐呵。哈哈哈!”

    爽朗的笑声回荡在天地间。

    耿连长原本有些迷离的醉眼,这时候终于恢复了清明,抬手拍拍曹安堂的肩膀,摇头苦笑道:“别往心里去。我这是个毛病啦。学校里的军医说是战争创伤,刚开始我还不信。一辈子打仗,这身上受过的伤都能好了,咋还能脑子里有伤好不了。可你就是不能不信。人家有知识就是比咱这没知识的大老粗看问题透彻。走,回去,该说的都说了,也该回去暖和暖和了。”

    耿连长晃晃悠悠起身,深吸了一口气,再度腰杆挺得笔直,大踏步往前走。

    曹安堂挠挠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安慰的话语,只能是默默跟在后面。

    任何人都有脆弱的时候,可能没有谁能懂得耿连长的脆弱全都是来自这些年跟着他、到最后却没能回来的英勇牺牲战士。

    行走在雪中的两人,看上去都有些心情沉重。

    行至半途,耿连长突然转头,冷不丁冒出来一句:“你和连成根的事,那小子都告诉我了。”

    这话一出,曹安堂整个人僵在原地。

    耿连长不由得叹口气,直接转身正视曹安堂。

    “徐州城炸炮楼的功劳是你的吧。你趁着连成根昏迷的时候,就把这份军功安到那小崽子头上了,是不是这么回事?”

    曹安堂不回话。

    耿连长直接气笑了。

    “曹安堂,你小子跟我这你装什么装!自己的功劳安到别人的头上,你跟我搁这装什么大爱无疆呢?知道自己要退了,要军功也没多大用了,就想着给别人。我告诉你,你这不是帮那小子,你是把他给害了!要不是你让出来的军功,那小崽子这些年也用不着跟着我南征北战到处吃苦头了。也幸亏他命硬,活到现在了。这他奶奶的混账,军功还能让来让去的,你以为炸个炮楼是多容易的事啊。给你们创造机会的那么多战友,怎么没见你把这份功劳让给他们?”

    耿连长劈头盖脸的训斥,可这话中所表露的意思,不是责难曹安堂隐瞒实情,而是替他感到不值。

    炸个炮楼,那可是拼了数不清的性命才能完成的艰巨任务。

    这样的功劳得来不易,拱手送出去更不可能是容易的事情。

    听着连长的训斥,曹安堂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好似压在心底多年的一个心结,终于找到了那么一丝丝开解。

    当年的事情,没什么不好说的。

    把军功让给连成根,这是曹安堂自愿的。

    但是,当时的情况很复杂,那时曹安堂的腿伤刚刚稳定,已经被战地医生下了死命令必须退伍回家修养,不适合继续战场厮杀。

    曹安堂正处于心情压抑的阶段,猛然又听说连成根那边快挺不过去了。

    想想那个年轻人是跟着他一起出去的,也是因为跟着他去到了战场边缘没能及时得到救治,他就心中愧疚,只想着就算是连成根真的挺不过来,最后牺牲了,也能给家里人留点念想。

    于是,随军记录官来询问当时的战斗细节时,曹安堂将炸掉炮楼为总攻赢得有利局面的所有功劳全都安排在了连成根的头上。

    谁能想得到,天意弄人。

    命硬的连成根最后活下来了,还仅仅是过了三个月,就活蹦乱跳,满身上下二十多处枪伤,全都是皮肉伤,压根就没伤到一丁点内脏。

    事是好事。

    可由此形成的反差太过明显。

    曹安堂退伍了,连成根活蹦乱跳地回去跟着队伍继续作战了。

    那时候的他,肯定是有心理包袱的。

    当然,不是后悔把功劳让给别人,而是明明他受的伤轻得很却要退伍,连成根那么重的伤却能回归队伍。

    不能继续上战场,这才是压在曹安堂心底的一块大石头,这才是他最大的憋屈。

    多年过去,旧事重提。

    耿连长重重拍打了下曹安堂的肩膀。

    “这人啊,时也命也,连成根那小子大大小小战斗经历了那么多,受伤也不是一次两次,可回回修养一两个月紧接着活蹦乱跳的,还好端端活到了现在,到最后他把我从北方战场上拖回来,还成了我欠他一条命。但一码归一码,我欠他的,我慢慢还。他欠你的,回头啊,你自己去找他算这笔账。”

    话说到这,曹安堂忍不住失笑摇头。

    “连长,什么你欠他的、他欠我的啊。咱上了战场,战友就是最安全的依靠,救我的多了,我救的也多了,您一次正确指挥还救过我们所有人,这账怎么算?你说你,好歹还是个连长、不对,你现在可都更高级别了,咋这些道理还不如我一个小兵懂。”

    “滚蛋!”

    耿连长作势抬腿要踹,曹安堂急忙侧身闪躲。

    压抑的情绪舒缓,曹安堂的话也多了起来。

    “连长,其实,要我说,这也是好事。要不是连成根身上有了军功,那也没资格跟在你身边。幸亏是他留下了,要是换成我,估计不等战斗结束,我也埋在那了。所以,你这条命能保住,也得算我的一份功劳。”

    “去你大爷的,老子不欠你小子的。”

    “哎,对了,连长,光听您在这说连成根一直跟着您,那小子人呢?我来这一个月了,怎么也没见到他。”

    曹安堂这一问,也算是问到了正题上。

    耿连长微笑起来,这笑容之中绝对是掩饰不住的那种欣慰神采。

    “连成根脑小子年轻,脑袋瓜活泛,自从跟着我来了这,表现得比我这个教导员还优秀。校内几位主要干部这次是集体同意,让他去执行一项秘密任务。”

    “哦。”

    曹安堂默默点头应声,不再多说话。

    这下子反倒弄得耿连长嘴角直抽抽。

    “你小子就没点好奇心?就不问问连成根去执行什么秘密任务了?”

    “不是。连长你都说是秘密了,我咋好意思问?”

    “你不好意思问,我还好意思告诉你呢。甭担心,连成根的任务,你有资格知道大体内容。”

    “我有资格知道?”

    打死曹安堂都想不明白,到底什么样的秘密任务,他还会有知道的资格,艰难张了张嘴,就想问个仔细。

    恰在这时,两人行走的前方不远处,一个声音幽幽传来。

    “曹安堂,你当然有资格知道。这次连成根去执行的任务,关系到那一年我们共同抓捕燕子李萧镇反的案件。”

    简洁明了的话语之后,赵特派员领着胡爱国站在了曹安堂他们的面前。

第一百二十八章 一九五七(下)

    镇反工作胜利多年,但是有些残留的历史问题还没有解决。

    当年匪首燕子李三落网,在人民正义的审判之后,被判处死刑。

    但是李三至死都没有交代,到底是什么人在背后支持他,事情悬而未决,直到曾协助过燕子李三的曹安栓落网,通过小栓子的供词,相关部门掌握了关键线索。

    一年多时间的秘密调查,真正幕后黑手的身份逐渐浮出水面.

    但是苦于没有任何直接证据,即便是当年负责指挥整个镇反行动的特派员,已经确信问题出在谁身上,却根本没办法直接动手。

    “事关重大,牵涉到了济南方面的几位重要人物,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和绝对的证据,不能轻举妄动。偏偏燕子李三已经死了,死无对证。我们商议了几次,最后只能采取一种极端的方式。这种方式……”

    话说到这,特派员左右看看,确定周围没有其他人之后,这才挥挥手,示意曹安堂和胡爱国凑近一点,压低声音缓缓诉说。

    当年抓捕燕子李三的行动中,这两人是直接参与者,有资格知道后续问题的处理。

    而随着特派员的叙述,就可以明显看到胡爱国和曹安堂的脸色发生着急剧变化。

    等最终特派员全部说完,这两人所能做的,就只有抿住嘴唇,表情严肃地不发表任何意见。

    不敢说,也不能说。

    能用“极端”这两个字来形容的处理问题方式,也根本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说得清楚的。细节方面不足为外人道也,总体方面如果非要说出个所以然,那就是一个字——等!

    “等狐狸露出尾巴,等敌人露出马脚!”

    “特派员,要是一直都等不到呢?”

    “不可能等不到,有些人狼子野心遮掩不住的。如果真的遮掩住了,我们等不到了。那反倒是一件好事。”

    特派员的回话,让曹安堂和胡爱国面面相觑。

    这说法太熟悉了。

    来这之前,他们和田农一起商量着怎么去针对吕自强的时候,不也是做出了这样的决定,一直等着抓住吕自强的罪证吗。

    敌人是狡猾的,但再狡猾的敌人也总有暴露自身目的的时候。

    一旦暴露出真实目的,潜藏的“猎人”就会一招制敌。

    “现在唯一无法确定的,就是连成根同志能不能顺利完成任务了。”

    这次是耿连长叹息出声,弄得在场几人全都心情沉重了许多。

    曹安堂忍不住问道:“连长、特派员,连成根是不是去济南了?如果是的话,何正何组长是不是可以给他支援啊?”

    “不行,何正现在的身份也不同以往了,不知道多少人盯着他呢。一旦他参与进来,那就会打草惊蛇,让我们前功尽弃。再说了,现在连成根在哪,还是不是安全,我们都不知道了。不能联系,也没办法联系,只能等,等着他给我们传回来重要的消息。”

    耿连长抬头看向夜空,众人再度沉默。

    特殊时期,特殊的任务,与战争年代的战场厮杀完全不同。

    那时候,危险是在明面上的。

    而现在,则是暗潮汹涌,看不见的危险才最危险。

    “行啦,别想那么多了。连成根那小子命硬、运气好,不会有事的。咱还是回去吃年夜饭,过年吧。”

    耿连长一句话缓和气氛。

    特派员也是微笑起来,点头道:“没错,既然要等,那再怎么着急也没有用。曹安堂、胡爱国,你们两个是当年镇反行动的直接参与者,之所以告诉你们这些事情,那是因为你们就在这里,真正需要的时候还要你们接受上级组织的问讯和调查。但真正的任务过程和你们没有一点关系。你们来这里是学习的,跟那件事情完全没有关系。”

    这番话一出,曹安堂和胡爱国懵了。

    说半天,说的这么热闹,俩人也都有点热血沸腾了,到最后却告诉他们这事跟他们一点关系都没有?

    “那让我们干什么?”

    “让你们学习啊。别以为带你们来这里是一件简单的事情,这还涉及到组织上安排的另外一项重要工作。如果一切顺利,你们学有所成之后,还能回归原本的工作岗位。如果不顺利……”

    话说到这,特派员看向耿连长。

    耿连长神情严肃少许,震声道:“组织相关同志集体进修,若无特殊需要,就地安排,十年内不得回归原籍。”

    为什么仅仅是一次进修学习,却要让来这的人全都拖家带口?

    原因就在这里。

    行动保密程度极高,十年的保密时限,意味着曹安堂这些人如果不被安排具体任务,那么久必须留下来,也不准将这里发生的事情传扬出去。谁也不知道他们还能不能离开这里,自然要考虑到家属的安排问题。

    “等着吧。可能过了年,就会有组织上新的命令。也有可能过上十年二十年,你们都变成老教授了,也接不到任何具体的任务指示。今天,是我们第一次在一起过年,但未必就是最后一次。”

    四人说着话,又回了宴会厅。

    无论发生什么事,在中国人的心中,过年永远是最大的事情。

    即便是再穷苦的人家,也要吃顿好的,为新的一年日子红红火火,讨个好兆头。

    偏偏今年这个年,就有那么一群人非要在中华民族最重要的传统节日里搞事情。

    大年初三小年朝,女娲娘娘造猪膘。

    普连集镇镇中心大路上,来来往往走亲拜年的人,最少也是拎着二两猪肉。

    单凭这种景象,也大概能猜到镇上群众的生活水还算挺好。

    人人脸上带着笑意,面熟的走个对脸还会说一句过年好。

    大街上一片喜庆祥和,可镇政府大院里,一点过年的气氛都没有。

    才年初三,多少人家里亲戚都还没走动过来呢,就被强行要求回来上班了,其心情可想而知。

    可再怎么心情不好,也没办法表现出来。

    年三十一大早的时候,镇生产主任张恒就带着几个县里来的年轻民主监督员,到处宣传摒弃封建迷信、抛弃陈旧风俗。没人搭理他们,他们就拿个小本本给记下来,说大家身为机关工作者不带头支持民主工作,等着受惩罚。

    中华民族自打有过年历法开始,就从来没听说过,谁回家过年还要受惩罚的。

    单单这一件事,也就算了。

    反正大家最后是安稳过了除夕。

    谁能想得到,县主任钱汉民从年初一下午开始,就全镇各个村子到处跑,亲自带队动员各村农户努力发展副业,要求镇工作人员尽早回归工作岗位,最快速度恢复全镇所有的正常生产发展。

    一边不让过年,另一边是过个年也不让安生。

    大家使劲捱着,好不容易捱过了年初二,到今天是真的撑不下去了。

    不能不来上班了,县里的调查组都来了,专门调查全镇各项发展指标,谁都避不过去。

    整个镇政府大院气氛严肃,各部门集体到场率先自查年前最后一个月的发展汇报数据。

    镇主任办公室里,也是安静异常。

    李玉坐在办公桌后面,拿着两分汇报表,眼睛是看在上面,可一颗心根本就没在他看的东西上。

    李玉现在也郁闷着呢。

    年初三啊,要是没紧急情况的话,能有几个人想加班。

    偏偏今天一大早,张恒那个没眼力见的直接跑到他家门口堵着他,死活非要来普连集镇展开调查工作,不来就直接去找于书记聊聊。

    李玉心里气的,都恨不能把张恒打一顿了。

    这群小年轻整天嚷嚷着破除旧风俗,绝对不过年。可他李玉还得过年呢,家里那么多亲戚都没走动个遍呢啊。今年荣升生产处处长,即便只是个暂时的,那也会有不少人来给他拜年的。

    李玉真心不想来。

    哪怕是年前的生产总结会议上,于庆年明确表示,让他们一周之内弄出来个最真实的普连集镇月度发展指标,仔细算算,那不是明天才是最后期限的吗。

    再说了,做工作要懂得揣摩领导意图。

    李玉想来,数据什么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什么样的数据能符合于书记的需要。

    谁不知道县里已经分成了三派,支持吕自强工作的一派,支持于庆年的一派,埋头工作不去理会这些特殊纷争的一派。

    这种情况持续下去,早晚会影响到全县的正常工作。

    有道是防患于未然,这一次在生产总结会议上,于庆年让他当众念出来完全不同的汇报内容,其实就是针对支持张恒的吕自强。

    吕自强重视的人犯了错,就会失去不少信任,到时候于庆年自然而然就能恢复对整个县大院的完全领导指挥。

    所以,真实数据是什么样的根本无所谓,只要证明张恒是错的,那就足够了。

    这就是李玉对眼前这项工作内容的理解。

    先不说他理解的对还是不对,就看他现在的所作所为。

    看半天都没看心里去的那些资料随手一放,推了推眼镜框,面向对面坐着的钱汉民和张恒。

    “要查,那就查个彻底,于书记交代的工作咱们谁也不能怠慢。现在时间还早,让镇上各部门的人都写一份月度工作总结吧,下午我走的时候一起带回去交给于书记。现在呢,咱们出去转转,先去供销点,再去粮转站,就去这两个地方看看。我好歹也是县里的生产处长,哪怕只是个暂时的,我工作经验还摆在这呢。谁是真,谁是假,我一眼就能看得出来。”

    说完,李玉起身,倒背手迈着四方步往外走。

    钱汉民还是那副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的态度,瞪了张恒一眼,起身跟出去。

    张恒走在最后,压根都没在意别人的反应和态度,满脑子里想的都是那天吕自强跟他说过的话。

    必要的时候,事急从权,申请打开了粮转站的仓库看看。

    说实话,申请是好申请,李玉这次来带了生产处的公章,写一个紧急专用的单子盖上章就可以。但是谁也不知道最终的检查结果是个什么样。

    如果真的像张恒科学计算出来的结果那样,那他自然能够挺直腰板面对所有人。

    但万一和他计算的结果不一样呢,万一是他计算少了呢。

    到那时候,就算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只会被所有人都当成阶级敌人,定他个试图吞没应急储备粮的罪名。

    张恒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吕自强会这么笃定的说要开仓。

    只是带着一种莫名的信任,才会在今天主动将李玉拉来普连集镇,其他的调查结果他都不在乎,他也想知道知道,如果真的开了镇粮转站的储备仓亏,究竟会是个什么样的结果。

    就在李玉被钱汉民和张恒共同带领下,视察普连集镇工作情况的时候,远方县大院里,身上裹着厚厚棉衣的吕自强冲正在烧开水的连成根挥了挥手。

    “小连啊,今个儿跟我出去一趟。”

    吕自强如此熟络的称呼,足以见得这一个月时间里,他和连成根之间的关系已经在快速升温了。

    犹记得刚开始第一次见到连成根的时候,吕自强还嫌这年轻人是个憨脑壳,谁知一个月时间接触下来,憨脑壳还是憨脑壳,但连成根回回说话总能说道他吕自强的心坎里去,让人有时掩嘴、有时捧腹。

    也正因如此,现在,在吕自强心中,连成根的地位都已经远超吴昊和齐妙妙。

    听到吕自强的话,连成根还是用他那常年不变的憨笑回应过去。

    “联络员,咱去哪啊?”

    “哈哈,去普连集镇,看个热闹。”

    吕自强没有多说,但说出来这么个地点,其实潜台词就是想去那看看普连集镇的粮仓打开,那会是什么样的结果。

    “行,您稍等,我这就去找人安排车。”

    连成根一路小跑着出去。

    吕自强满脸笑容,起身看向窗外。

    一个多月来,他所出的力都出了,也是该快到收获的时候了吧。

    目光延伸出去,落在县大院的空地上去,淡淡的微笑挂在脸庞,刚想转身出门,大院门外一脸小汽车开进来,车上下来的人直接吸引了吕自强的目光。

第一百二十九章 一九五七(转)

    一辆小汽车吸引得可不只是吕自强的目光,但凡是能看到的人都会不由自主目光定格在那里。

    陌生车牌号的汽车上走下来个熟悉面孔的人。

    齐成齐秘书就在一旁,主动迎上去两步。

    “王浩主任。”

    一句简单称呼道出来人的身份,正是曾经的镇反侦查员、后来的省调查组副组长、现在的省民主监督工作委员会主任,王浩。

    谁也不知道王浩是来干什么的。

    即便是于庆年也只是在一个小时前才收到地区的通知,说这位王浩主任即将到来。

    于庆年也是人,也有家庭,这会儿正从老家那边马不停蹄往这赶,也只能是齐成作为代表先来迎接。

    这还是第一次省里来人,弄得县里手忙脚乱。

    尤其是齐成看到王浩的脸色不怎么好看时,一颗心不由得提到了嗓子眼上。

    “王浩主任,我们于书记可能还要等会儿才能赶过来,您看?”

    “没关系,齐成同志,我这次来是受何正何组长的委托来送一封回信,顺便看看咱县的民主工作氛围。没有特殊的工作安排,也不需要谁陪同,你只要帮我把曹安堂同志喊来这里就可以了。”

    王浩说着话,转身回去拿公文包。

    再等回头,就看见齐成还站在原地。

    “齐成同志,有什么困难吗?”

    “呃,王浩主任,不瞒您说,曹安堂同志……找不到了。”

    “找不到了?”

    王浩瞪了瞪眼,好半天都反应不过来,这个“找不到了”是什么意思,好端端的大活人还有能找不到的吗,曹安堂一个大老爷们让人拐跑了还是外出迷路了?

    “王浩主任您别误会,是一个月前,曹安堂一家就被人接走了,到现在都没回来。一起被接走的还有胡爱国和田农同志及其家属。”

    “被人接走了?谁接走的?”

    “不知道。”

    “接哪去了?”

    “不知道。”

    “什么时候回来?”

    “不,不知道。”

    嘭的一声,王浩把车门摔得震天响。

    “齐成同志,那麻烦你告诉我,你们知道什么?”

    王浩本身就是带着满肚子火气来的,作为省民主监督工作委员会的主任,这一个多月始终各地奔波,年能不能过好无所谓,关键是各地的民主统一战线工作根本就没多少做好的。林林总总的问题太多,王浩是主要责任人,出了问题他负责,偏偏这个工作主任的身份没有更多指挥的权力。

    出了事他负责,却没权力当场解决。

    这么尴尬的一种身份,怎能让人心情好了。

    原想着正好过年的时候,来到了这个还算熟悉的地方,正好和一些老朋友叙叙旧发发牢骚,聊以宽慰。

    结果,却被告知,他在这熟悉的那些人全都没影了。

    可想而知,王浩此刻的心情是有多么震怒。

    齐成没办法,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王浩的问题。

    就在县大院里,那么多目光的注视下,出现这样的情景,气氛也变得无比诡异。

    直到一声汽车鸣笛从大院门外传来,又是辆汽车开到门前,于庆年走下车之后,齐成算是找到主心骨了。

    齐秘书自动后退一步。

    于庆年快步来到近前。

    看得出,于庆年心情不错,过年喜庆是一方面,得知王浩到来才是他这么高兴的关键。他总觉得曹安堂几人莫名其妙被接走,是济南方面的行动,那么王浩专门来这里肯定是准备透露点行动消息的。

    可等几人一起上楼,去到办公室里坐下,几句交流之后,于庆年的好心情彻底没有了。

    “王浩同志,你也不知道曹安堂他们的去向?”

    “于书记同志,这个问题我还想问你呢啊。”

    于庆年和王浩面面相觑,齐刷刷皱起来了眉头。

    “那王浩同志你今天来是有什么工作任务?还有,何正何组长那边是不是会知道点曹安堂的消息?”

    “我正要说呢。我今天来是受何组长的委托给曹安堂送一封回信的。如果何组长知道曹安堂去了哪,又怎么可能让我送信来。”

    王浩来这的目的,之前已经说过了。

    送信给曹安堂,顺便视察县里的民主统一战线工作。

    而视察的主要方面,其实也是关于曹安堂与吕自强之间的矛盾。

    一个月前,青年报刊登的副刊文章,早就在省里部分人群中间传阅过,连现任省民主监督委员会常务的吕自强父亲都在一些内部会议上,带着怒火质问一些党内同志选拔机关工作人员的管理条例到底完不完善。

    当时,这一事件正处在风口浪尖上,省里还不至于专门为这件事情派工作组过来调查,但这件事却也成为了以吕自强父亲为首的某些人,对党内工作进行干涉的理由。

    何正在事件发酵起来的第三天收到了曹安堂寄过去的信,也是那封信被放在内部会议上,与之前的副刊报道一起,作为一个特殊**件进行讨论。

    最终的结果,自然是党内同志成功抵挡住某些别有用心之人的指责,也让总体的工作环境趋于稳定。

    事,是因曹安堂而起,同样也是因曹安堂而平息。

    为了避嫌,何正才过去了一个月,等事件完全没了关注之后,给曹安堂写了这么一封回信,秘密交托王浩带过来。

    谁能想得到,收信的人却没了。

    县通讯处里。

    王浩通过电话将这边的情况汇报给了何正,放下话筒,再回头,就是一脸的表情古怪。

    于庆年这时候也没办法保持淡定了,急声问道:“何组长说什么?”

    “何组长说他也不知道。如果是省里的工作,连他都不知晓的话,那就证明这件事情的保密程度,到了一个很恐怖的程度。”

    这话一出,于庆年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超越省里级别的保密程度,那得是什么样的任务啊。

    这种特殊行动,曹安堂、胡爱国和田农那三人有资格参与,他这个县主要负责人竟然没资格。

    等以后那仨回来了,让这里的工作同志还怎么面对?

    不得不说,于庆年此刻的心情……有点酸。

    何止是他,王浩都酸了。

    想想就觉得曹安堂他们肯定是做更大贡献去了,怎么这好事还轮不到他们头上呢。

    “嗯,也不一定。何组长还说了,如果是外省的工作,他那边也不会得到消息。以前曹安堂不是总想着去禹州吗,说不定他带着胡爱国和田农跑禹州谋生计去了。”

    王浩随口一句话。

    于庆年报以苦笑。

    只能暂时用这种理由安慰自己吧,就算真去禹州,谁还会是被接走的,还拖家带口啊。

    “走吧,王浩同志,信送不到了,该做的工作还是要做的。”

    一句话转回正题,王浩的表情跟着严肃起来。

    “于书记同志,来之前我已经听说了咱县里的情况,总的来说你这不是个别情况,但你承受的压力却是别人比不上的。毕竟,你面对的人,那可是吕……”

    说着话,两人并肩向外走。

    走出通讯处房门的那一刻,王浩后面的话硬生生憋了回去。

    门外走廊正对面,吕自强满脸不知名的笑容,冲着王浩扬了扬下巴。

    “王同学,好久不见啊。”

    王浩无奈叹口气:“吕同学,我倒是觉得永远不见的好。”

    就这样的开场白,已经足以证明王浩和吕自强认识已久。

    两人都曾在山大进修过,不过相互之间的关系,就未必能有多么和谐了。此刻站在一起,两人针锋相对、话里带刺地说几句“客套话”,客套过后,吕自强当然要说出来他堵在这的目的。

    “王同学,你是来视察民主统一战线工作的吧。那正好,今天就有个很民主、很统一的工作正在进行,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看看?”

    这话出口,王浩第一反应就是看于庆年。

    在这里,真正的指挥者是于庆年,王浩要做什么、要去哪,也只会询问于庆年的意思。

    要是随便冒出来个家伙,让他去哪,他就去哪,那这王主任当的岂不是很草率。

    始终保持沉默的于庆年,这时候也就是淡淡微笑。

    哪怕内心中翻江倒海,绞尽脑汁去想今天全县到底有什么“很民主、很统一”的工作,就是想不起来,他依旧微笑着回道:“既然吕联络员盛情邀请了,那我也作陪,就陪着王主任一起去看看吧。说实话,这两个月来,我们县的民主统一战线工作,在吕自强同志的联络下已经初见好转,不像最开始的时候那样工作责任不明确了,这是值得深入了解的。王浩同志,你的意思呢?”

    “行,既然于书记同志没意见,那我就接受这次吕自强同志的安排。吕同学,我们去哪,看什么啊?”

    这些人说话,哪怕是每一个字都是在脑海里转了三道弯才说出口。

    没办法仔细琢磨,一琢磨那就是说不完的多方面理解。

    总之,吕自强的目的算是达到了。

    一场好戏,一个人看多没意思,观众越多才越热闹。

    “那行,二位既然都有时间,咱们就普连集镇走一趟吧。”

    ……

    普连集镇。

    小汽车行驶在颠簸的乡村土路上。

    右后座的李玉双眼紧闭,脸色苍白,随着汽车车轮又一次从路面小土坑上弹跳过去,他猛然伸手使劲拍打驾驶座。

    吱嘎一声,汽车停下。

    李玉下车就开始吐。

    那真是把张恒和钱汉民这些看的人都整得胃里翻腾了,李玉才艰难地直起身,使劲擦擦眼泪鼻涕。

    “回去。不转了!”

    一声喊话,嗓音都变了调。

    张恒那边懵了。

    “李处长,咱这才刚出来啊。”

    “我说,不转了,你听不明白吗?钱汉民同志,你说,这什么地方?”

    钱汉民微微一撇嘴:“镇西边。”

    “我是问,这哪个村。”

    “还没到哪个村呢。”

    “最近的哪个村?”

    “武家庄。”

    “行,武家庄耕田土地冬护合理、副业发展情况良好,基本可以确定农副业产出较之前有所提升,绝无减产可能。普连集镇生产主任张恒汇报数据存疑。走,回去。”

    说完这句话,李玉摇摇晃晃回到车上,闭着眼睛往座椅靠背上一趟,整个一半死不活的样。

    外面众人都傻眼了。

    最先反应过来的人是张恒,最着急的人也是张恒。

    “李处长,你这不对啊!你什么都没看见就这么武断的做出来最终结论,这也太不负责任了吧!”

    李玉闭着眼睛,实在说不出来任何话,只有剧烈起伏的胸口证明他处在暴怒之中。

    旁边的钱汉民则是眼前一亮,迈步过来,一把推开张恒。

    “谁说李处长没有进行认真的调查啊,我们在这里所有人都看到了。李处长深入到各个村落,实地调查走访,得出来最精确的数据结论证明,我们镇的生产状况良好,一直处于上升状态,我所汇报的数据完全没有错误。这是大家眼睁睁看到的事实,谁敢否认?”

    说着话,钱汉民扭头看向四周。

    开车的两位镇司机目视前方,一点表情都没有,压根不多说话。

    跟随的一名县生产处办事员、一名镇记录员全都张了张嘴,似乎是想说点什么,可惜,钱汉民根本没给他们说话的机会。

    “好,各村生产情况调查结束,回镇上。谁要是不想回去,那就在这待着,谁也不强迫。”

    话说完,钱汉民直接上了李玉的车,指挥司机调头,原路返回。

    车轮卷起来的漫天烟尘缓缓消散的时候,张恒终于恢复了点正常思考能力,也是这一刻,他好像有点明白当初吕自强的那句“事急从权”是什么意思了。

    缓缓抬头看向旁边,剩下的两人自动避开他的目光,他也知道在场没有其他证人,就算回去说出来实情也不会有多少人相信。

    既然如此,那就回去吧。

    不是说下一站是镇供销点吗。

    如果到了供销点,那个李玉还是这种表现的话……

    “粮转站的储粮仓,必须打开看看了,我就不信那地方打开了,还能有人颠倒黑白,掩盖真相!”

    张恒年轻气盛,心里的话直接说出口。

    同车而坐的其他人瞬间脸色煞白,好似预见到什么不好的情况即将发生。

第一百三十章 一九五七(开)

    大年初三,普连集镇供销点门前排起来长龙队伍。

    都是采购走亲访友礼品的人,不管任何时候,不管什么地方,总会有生活条件好一点的,舍得花钱的。

    即便生活条件不好,过年时间走亲串友,为了面子上过得去,也会翻开腰包买些平时根本不会多看一眼的过节礼。

    像这种供销点前排起来长龙队伍的情况,在普连集镇不常见,但今天切切实实发生着。

    远处缓缓开过来的小汽车里,李玉好不容易压下去晕车的难受感觉,微微抬了下眼皮,只是透过车窗看向外面的情况,二话不说,再次拍了拍驾驶座座椅。

    “走。”

    小汽车不做停留,继续向前开。

    后面已经停下来的另一辆车,车门打开,张恒都迈步下车了,看到前方车辆再度启动,登时一股子热火冲头,加快脚步追上去,一把拉住门把手,边跑边挥舞拳头砸的车玻璃哐哐震天响。

    “李处长,你都不下车看一眼的吗?”

    车旁边追这个人,司机只能无奈停车。

    钱汉民拧着眉头推开车门,张嘴就想说什么,却被旁边的李玉一把扒拉开。

    “普连集镇人民群众生活水平明显提高,供销点商品供应充足,事实证明,你所汇报的数据存疑!还有什么事,等回去一起说,别在这胡闹。开车,走,去粮转站!”

    李玉探着脑袋冲车外张恒喊出这番话,一伸手拉上车门。

    随后车轮转动,张恒被迫闪躲,眼睁睁看着汽车远去,气得双眼发红。

    而车上的李玉根本不会理会张恒什么感觉,他现在是真的不想坐车了,只感觉再多耗一会儿会死在车上一样。仔细想想,自己身体这么难受,还坚持着要去粮转站一趟,将普连集镇所有的发展情况全部调查清楚。这也算是重伤不下火线了吧。

    怎么着,也得让于书记知道他,为了革命工作如此奉献牺牲。

    一念及此,李玉转头看看旁边的钱汉民使劲咳嗽两声。

    “钱主任。”

    “哎,李处长,您有什么事儿?”

    此刻的钱汉民,心情很不错。

    原本对于县里来调查组调查普连集镇的生产发展状况,他还有点一颗心里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

    等看了李玉的表现。

    他整颗心就完全放了下去。

    只感觉李玉这人就是他的福星,无形中给他打了一次很好的配合,面对“福星”,他的态度自然会好很多。

    李玉不疑有他,只当是自己现在的身份也足够受到别人这样的态度对待了,缓缓点头道:“钱主任,待会儿麻烦你安排一下,从粮转站离开之后,我就要去镇卫生所稍微休息一下。请你派人通知一下县里于书记,就说我在你们这的调查结果,可能要晚一点才能汇报上去,但绝对保证明天形成完整的工作报告。”

    听着李玉的话,钱汉民稍稍一愣,随即就明白过来李玉是个什么心思了。

    说实话,今天发生的一切,他们两人事先没有商量,但所出现的结果充满了一种不用言说的默契。既然是你帮我,那我帮你,又何乐而不为呢。

    “李处长,我明白,一定给您安排妥当。待会到了粮转站,门前停一停,然后接着就去卫生所。”

    后半句话冲着前面司机说的。

    司机答应一声,一脚油门加速。

    原想着再和钱汉民客套两句的李玉,瞬间脸色煞白,又开始使劲压制胃里的翻腾了、

    没办法,其他的都有可能装,就是这种晕车的反应绝对装不出来。

    后方车辆看到前方汽车提速,也紧跟着加快速度。

    按理说,两辆车按照车内人身份一前一后那是常规情况,但坐在后面车里的张恒现在根本顾不上什么常规不常规的了。他好像已经预见到去了粮转站之后,一定还是这种看一眼就走的情况,于是使劲拍打驾驶座椅,让司机加速。

    这辆车上四个人,相比较而言,司机也就只能听张恒的命令。

    加速超车,转个弯就去到了前面。

    也是这一个转弯之后,粮转站到了。

    闭眼休息的李玉得到钱汉民的提醒,努力抬了抬眼皮,看了眼车窗外的镇粮转站大门,随后嘴唇蠕动了两下。

    钱汉民多有眼力见啊,当时就冲司机喊道:“停都不用停了,直接去镇卫生所。”

    话是说出来了,可这车压根就没按钱汉民的要求那样开。

    吱嘎一声,司机猛然急刹车。

    钱汉民好歹还能用手撑一下,李玉那边猝不及防就是一脑袋撞上前排座椅。

    这一撞那比吃药住医院都管事,李玉头也不晕了,胃也不翻腾了,扯着嗓子一声吼;“怎么开车的!”

    “领导,前面有车。”

    司机很是无辜的解释。

    李玉和钱汉民顺势抬头,就看见前面那辆车上张恒走下来,直接横在马路中间。

    “李处长、钱主任,到都到了,咱不得仔细调查调查吗?你们要是到了这还那副走过场的态度,我说什么也要写文章批判你们。你们这是对工作极其不负责任的行为!李处长你别忘了,你之前的那位曹处长是怎么离开工作岗位的?”

    张恒在这一番话,直接说的李玉哑口无言。

    不管别的,单单是想起来曹安堂被暂停工作的原因,他就没办法淡定。

    一个月前的那次讨论会议,很多人不知道具体情况,但都清楚是一篇批判文章,让曹安堂彻底离开了工作岗位。李玉这个后来者怎能不将前车之鉴牢牢印刻在心中。

    “行,那我们就去看看!”

    李玉一句回话,推门下车迈步就往粮转站里面走。

    镇上的粮转站占地不大,前院是一间小小的值班室,白天黑夜四人轮班看守,受县粮食站直接管理。

    后院是两个大仓库,一个是存储统购粮的供运输辗转所用,另一个是存储备粮的,大门上贴着封条,全镇的储备粮食在这里以做应急所用。

    能直接看到的那个仓库,此刻是空的,干干净净,怕是连老鼠都不会逗留。

    关着门的那个,谁也看不见里面什么情况,也不可能轻易去看。

    所以,大家都有点不明白来这里是为了什么。

    李玉就站在大院中间,倒背着手一直往前看,动也不动。

    过了好半天,张恒受不了了。

    “李处长,您就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你让我说什么?你们汇报上的数据里面都说的很清楚,普连集镇上个月无粮可购,所以统购粮仓是空的。眼睁睁的事实,明明白白的数据汇报,你们都写着零呢。”

    “可这不是还有储备粮仓库吗。”

    “张恒同志,注意一下你的身份!储备粮仓库是什么地方?你有什么资格说打开这里看一眼?”

    “李处长,我知道我的身份,我是普连集镇生产主任,我为整个镇的生产情况负责,我为整个镇的生产储备粮数量负责。反正都已经到这了,我就把话说明白点吧。我年轻,接触工作时间短,但不代表我对镇上的工作一点都不熟悉。之前在汇报会议上,对于镇储备粮数量的汇报,我提供的数据和钱主任所提供的数据相差了两倍之多。请问这样的差距,难道不需要事实去验证一下吗?打开仓库看看,一切都清楚了。如果你们不想打开,就证明你们心里有鬼,就说明镇上的储备粮数量没有你们说的那么多。是你们好大喜功,欺上瞒下,只求功绩、不顾事实,完全不把人民群众的生命安全放在心上。”

    张恒欲说越离谱。

    钱汉民脸都青了。

    “张恒,你这是在诬蔑!”

    “我是不是诬蔑你心里清楚!钱主任,请你明白!应急粮储备关系到全镇人民的生存保障。如果这里储备的粮食不足,一旦出现任何意外,粮食供应不足,你们谁担负得起这个责任?还是那句话,今天必须开仓查验,如果不开,那我就去找吕联络员说到说到。”

    张恒如此坚持。

    李玉感觉头大,侧眼看向身边的钱汉民。

    谁也不知道钱汉民此刻是一个什么样的心情,感受到李玉和张恒的目光全都放在了他的身上,当时就向前一步,昂着头说道:“开就开,只要有权限打开查验,那就查一查。普连集镇粮食储备充足,这是事实,不容许任何人反驳的事实!如果出现问题,我担负这个责任,也用不着别人指责我!”

    气势这种东西,从来都是此消彼长。

    钱汉民无所围聚的表现,让张恒心里那种坚持再次消散,升起来些许犹豫。

    按理说,钱汉民应该是最害怕开仓查验的。

    他所汇报上去的数据,和张恒了解到的情况,简直就是天差地别,两人当中必定有一个虚报数据。

    张恒肯定是觉得虚报的那个人时钱汉民,这才会理直气壮的要求开仓检验。谁能想得到,钱汉民比他还有信心的样子,这让他难免想多了些。

    会不会是从最开始的时候,钱汉民就让人把假的数据给他,故意让他计算失误?

    仔细回想一下,还真有这种可能。

    貌似从他参加工作开始到现在,所获得的数据都是从之前的记录当中获取的,万一要是以前的数据给了他误导,他计算错了,那岂不是会影响到,他在镇上的工作。

    影响了他在镇上的工作,就会影响到一直在支持他的吕联络员。

    影响了吕联络员的威信,那就会影响到全县民主监督工作的进展。

    牵一发而动全身啊!

    这一刻,张恒都不敢想象,万一他要是错的,会造成什么样可怕的后果。

    对面的钱汉民还有些不依不饶,继续嚷嚷道:“张恒,你犹豫什么呢?不是你提出来的,要开仓查验的吗?”

    “我……”

    “行,你先不用说了,李处长在这呢,听县里的安排。李处长,我知道您这次来是带着县生产处公章的,只要我们写申请调,您给盖章了,完全可以开仓检验。虽说是生产方面的问题不是我直接负责,但我这个镇主任也有连带责任。只要张恒写了申请书,您盖了章,开仓检验出现任何后果,组织上有任何处分,我陪着你们一起承担。”

    钱汉民越发的气势如虹。

    可李玉那边皱起来眉头了,脑袋摇的跟拨浪鼓一样。

    “不行不行,我们是坚定的革命工作者,怎么能因为一些小事情而无辜受处分呢。不用检查了,我相信你,钱主任。”

    “李处长,您别嫌我说话难听,我也不是针对你。关键是,你相信我没有意义啊。必须要县里的于书记相信我才行,也必须要人民群众相信我才行,还必须要这位张恒同志相信我才行。我这人没别的要求,就是想获得同志们的信任,让大家都知道我是一个认真工作,勇于承担担责任,也能够正确处理问题的革命先锋。张恒同志,你不是要开仓检验吗?写申请书吧。写了申请书,我陪着你们一起承担后续责任问题。”

    钱汉民表现的越是肆无忌惮,张恒那里就越是心惊胆颤。

    这事不好整啊,万一开仓检验出现了与他测算完全不同的结果,那就是他在虚报数据。

    到时候出现了问题……

    等等,就算是不开仓检验,李玉到最后做出来的调查报告结果,也还是他虚报数据的啊。

    开与不开,都是一样的结果。

    那,为什么不开?

    张恒猛的一拍脑袋,这才想明白过来,无论发生任何情况,他所遭遇的结果一样的。抬头看看梗着脖子表现出一副无所畏惧模样的钱汉民,他狠狠点头头:“行,我写。我现在就写申请书,我们一切承担之后的责任和结果!”

    张恒突然间的不再犹豫,有些出乎众人的意料。

    钱汉民干巴巴张了张嘴,竟一时间说不出话。

    眼看着张恒都拿出纸和笔,准备动手写申请书了。

    李玉那边还是在使劲摇头。

    “不行不行!张恒,就算你写了申请书,我也不会盖章同意私自开仓检验的。储备粮仓库必须在紧急状态下才可以打开。你们说,现在算是紧急状况吗?”

第一百三十一章 一九五七(懵)

    李玉说到最后,语气阴冷许多。

    一旦打开储备粮仓库,就意味着他需要写出书面报告给上级生产管理部门,解释清楚开仓的原因。

    这个原因怎么写?

    “难道要说,是为了检查我们县向上汇报的生产数据前后不一致问题?那不是变相告诉上级组织,我县的生产工作情况混乱了吗?在我领导县里生产工作期间,出现混乱情况。张恒同志,还有钱主任,你们觉得这合适吗?”

    李玉挑着眉毛看向周围。

    钱汉民赶紧使劲摇头道:“不合适不合适,这肯定不合适。不好意思啊,李处长,是我考虑不周全,那这样的话,储备粮仓绝对不能开。”

    他这边话音刚落,张恒猛然上前一步。

    “谁说不合适?李处长,普连集镇的储备粮数量到底是多少,我们心里都没有个定数。这种事情要是没有搞清楚,那就是你的工作失职!开仓检验查清楚了,具体数值向上汇报,那也算是你工作认真负责呀。不开仓,才是你不负责。您别忘了,我除了是镇生产主任,我还是县民主监督委员会成员,你今天的一切工作情况我都看在眼里,我都监督着呢。今天要是不开仓检验,那我肯定要把今天发生的一切如实汇报上去。到时候,你就看看我们吕联络员怎么说吧。”

    张恒又把吕自强给抬出来了,弄得李玉只感觉一个头两个大。

    可仔细想想,开仓的连带责任和吕自强那边的写文章批判相比,李玉还是觉得开仓的后果他更承担不起。

    “不行,这储备粮仓库绝对不能开!”

    “李处长,必须要开,不开就是有问题!”

    “哎,李处长、张恒同志,开与不开都行,别吵,我们找个妥善的办法。”

    张恒和李玉争吵,钱汉民在中间像个搅屎棍一样,一会儿说必须开仓验明正身,一会儿又说不能开仓,不能让李处长工作难做。

    三个人就在这粮转站大院里争论个不停。

    与此同时,普连集镇镇中心政府大院门前,两辆小汽车停在这里,其中一辆车上,一场看不见刀光剑影但也暗藏凶机的争论交锋也在进行。

    于庆年坐在左后座,抬头透过后视镜观察了开车的司机几眼,不由得轻声道:“这位年轻同志有些眼生啊,也是我们县的工作同志吗?”

    抓着方向盘的连成根咧嘴憨憨一笑:“报告于书记,俺叫连成根,去年年底刚来县城工作,一直是跟着吕联络员熟悉县里的民主监督事宜。”

    “连成根?好熟悉的名字啊。”

    于庆年念叨着这个名字,总觉得自己在哪里听到过。

    要知道,这已经是他在曹县工作的第七个年头了,县里所有的工作同志,哪怕是各村的民兵小队长他都有印象。刚才看连成根面生,才会询问一下。

    知道这个年轻人是跟着吕自强的,也不算是县机关工作队伍内的成员,他也就释然了。

    偏偏连成根的名字,却有点耳熟。

    于庆年很确信,这个名字他不止听到过一次,关键是在哪听到的,就是想不起来了。

    处在回忆中,面容也变得严肃许多。

    坐在副驾驶上的吕自强看到于庆年那么严肃的表情,其心情难免紧张起来。

    要知道,自从来了县城里,他一直谋划着在这展开自己的理想抱负,一个多月前成功将吴昊和齐妙妙拉近他的理想社会建设圈子里面,本以为会一往无前、乘风破浪。

    可惜,那两人虽然能听从他的安排,可做事能力实在是太差了。

    容易被他忽悠,也更容易被其他人的想法所影响。

    好多次都是做事做的让他吕自强很不舒心。

    反倒是身边这个连成根,自从被齐妙妙带到了他身边之后,就让吕自强感觉找到了知己一样。

    他所表述的思想,连成根总能跟上他的节奏,他所安排的工作,连成根更是做的滴水不漏。

    吕自强已经在心底里隐隐将连成根当成心腹,当成他以后大展宏图的左膀右臂了。

    这时候要是被于庆年给关注到,谁知道会产生什么不好的结果。

    一念及此,吕自强轻咳一声,直接打断了那边于庆年的思考,顺势就开始转移车内众人的注意力,看着右后座上的王浩开口道:“王同学,你看看这县里的工作情况,实在是不能让人完全放心啊。重要的生产发展工作都还没有实现问题解决,我们的于书记竟然在这里和开车的司机同志闲聊。呵呵。”

    最后一声冷笑,惹得于庆年和王浩齐刷刷皱了下眉头。

    那话是冲着王浩说的,就算是于庆年满心的反驳话语,也只能压着。

    王浩是真不想和吕自强交流,可都点到他了,他也不能不接茬。

    “吕同学,你既然说今天来这里是关系到重要生产工作的,那就没必要去在一些小事上说三道四吧。说别人的时候,先想想你自己在做什么。”

    吕自强心里这个气啊。

    本想着转移注意力的,没想着让王浩给怼这么一句。

    可既然话已经说开了,他也就顺着这个话题直接说下去。

    “行,王同学,那我就说说重要的生产工作问题。你我都是做民主监督工作的,在我的监督下,曹县的各项工作要比之前的时候好转了很多,但还是有不少顽固性的问题存在。机关工作队伍内部存在着一种相当严重的急功近利、好大喜功风气。尤其是普连集镇镇主任钱汉民,十几年来一直都是在镇主任的位置上,始终希望调动,却不能如愿。最近这段时间,竟然铤而走险,试图通过虚报数据,只从数据上去提高普连集镇的发展程度,妄图以此来争取组织上对其的重视。这种不顾实际的行为,是不是应该考虑予以批评啊?”

    谁也没想到,吕自强能把话说的这么直白。

    而抛开个人情感不谈,王浩觉得,要是事实真如吕自强所说的那样,这个钱汉民倒是值得重视一下。

    一念及此,王浩扭头看于庆年。

    于庆年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练就的养气功夫,特别是在面对吕自强的时候,总能保持着一种淡淡的微笑挂在脸上,看不出来喜怒。

    “王浩主任,吕自强同志这说就有点不顾实际了。没错,我们县普连集镇镇主任钱汉民多年在基层工作岗位,得不到更高的进步,确实会存在着一些思想包袱。但思想上的包袱,并没有带进工作当中。至少,目前来看,普连集镇的整体发展状态良好,这就离不开钱汉民同志的努力。至于,钱汉民有没有不顾事实展开工作、虚报生产数据以求获得重视的问题,我想,今天就会有个答案的。”

    说到这,于庆年扭头看向吕自强。

    “吕联络员,你今天邀请我和王主任一起来普连集镇视察工作,应该也是想趁此机会,弄清楚普连集镇的发展情况到底是什么样的吧。那既然来了,咱们就仔细看看,用事实说话。如果是钱汉民的问题,我代表县班子一定对其进行严肃处理。可如果是张恒的问题呢?对于那位年轻的党外民主同志,我想还是吕联络员你来进行批评比较好。你说呢?”

    “呵,张恒不用批评,问题肯定是处在钱汉民的身上。”

    “武断做出结论,这恐怕不是一个合格的民主监督工作者该有的态度吧。”

    “我……”

    “行,吕联络员,你相信你的同学朋友,我也相信我的同志属下。咱们都有个人主观感**彩在里面。正好王浩主任在,做一个客观的评价,不就行了。”

    于庆年把话题绕回来,又落在王浩的身上。

    其实谁都看得出来,吕自强专门把王浩喊来一起到普连集镇,实际上就是要让王浩亲眼见证一些事情的。

    只是之前是他主动,现在变成于庆年几句话抢走主动权,变成了县里主动申请民主监督,而不是被动接受监督。

    一正一反,意义完全不同。

    王浩也乐得看到这种局面,他也不想被吕自强牵着鼻子走,正好借着于庆年的话茬,顺势笑道:“那就按于书记同志的意思来吧。我是省民主监督委员会的主任,行使监督权利、履行监督职责,普连集镇的党内机关同志工作思想情况都在监督范围内。只是,我想知道,我的监督工作就是在这辆车里展开吗?吕同学,我们都到这了,为什么不下车呢?”

    也不知道为什么,王浩一说话,就总能弄得吕自强满肚子火气。

    下不下车这种事情,明明是大家刚才默契之下共同做出的选择,怎么到最后又赖到他头上了。

    还好,上天挺可怜吕自强的。

    不等他回话,车窗玻璃就被人在外面敲响。

    车窗拉开,齐成站在车外轻声说道:“王主任、于书记,我已经问明白了。今天生产处李玉同志专门来普连集镇进行生产汇报数据调查,现在应该是在粮转站,我们要不要直接过去?”

    车内几人对视一眼,于庆年点点头。

    “走,过去。”

    很快,镇政府大院门前的两辆汽车启动,奔赴粮转站。

    而此时的粮转站里,还是之前那种吵嚷的局面。

    李玉、张恒、钱汉民三人正在拉拉扯扯好半天,对着到底要不要打开储备粮仓的问题说起来个没完。

    跟着一起来这的其他工作人员,都听他们吵得头大如斗了。

    而在场的两名粮转站看守人员,则是脸色煞白站在远处,也不知道心虚的什么。

    折腾那么久,也没个结果。

    李玉又是一阵头晕脑胀,直接转身就往汽车停靠的方向走。

    “什么都不用说了,调查工作到此结束。”

    张恒哪能那么轻易放过他,嘶喊着就往这边追。

    两人正拉扯的功夫,滴滴几声汽车鸣笛震响,两辆小汽车开到粮转站大门前。等车上的人走出来,这粮转站大院里,不管是拉拉扯扯的李玉和张恒,还是旁边抱着膀子看热闹的钱汉民,又还是站在远处沉默装雕塑的其他人,全都傻眼了。

    片刻的安静之后,李玉第一个反应过来,甩开张恒快步冲上前。

    “于书记,您怎么来了?”

    于庆年微微点下头,转手指了指身边的王浩。

    “这是省民主监督委员会的王浩主任,来视察一下普连集镇的民主监督工作情况,顺便有我陪同来看看你这些天调查的普连集镇生产状况怎么样。王浩同志,这位是我们县生产处临时处长李玉同志。”

    说起来县生产处处长,李玉心里又有点吃了柠檬的那种意思。

    倒不是羡慕李玉,而是看见李玉就想起来曹安堂。

    想起来曹安堂现在有可能参与的任务行动,他不酸才怪。

    李玉是不知道王浩心里想什么,诚惶诚恐地主动握手寒暄。

    刚说完两句,冷不丁的,旁边钱汉民凑了过来,谁也不看,就是冲着王浩主动做自我介绍,连于庆年都没放在眼里。

    如此明显的举动,让王浩更深刻明白钱汉民是多么有“思想包袱”。

    这边几人简单交流。

    另一边,找到主心骨的张恒凑在吕自强的身边,对李玉之前的所作所为那真是痛心疾首的诉说。

    两边各形成一个小圈子,但很快,小圈子就变成了大圈子,吕自强带着张恒主动来到了王浩等人这边。

    “于书记,我想,这里的情况你也应该了解了。现在最主要的问题,是要不要打开储备粮仓看一看。这事我没有决定权,但是我有发言权。开仓检验,只为确认普连集镇的应急储备粮数量,这是对全镇人民的生存保障负责。当然,如果你说不开仓,我也没有意见,我也没有权利强迫你做什么,只是这普联集镇……”

    “开!”

    “啊?”

    吕自强一番阴阳怪气的话还没说完呢,于庆年冷不丁冒出来的一个字把他弄懵了。

    于庆年也没心情去看吕自强的表情,转头朝李玉示意一眼。

    “李玉同志,我以县第一书记的身份要求你打开普连集镇粮转站储备粮仓库。齐成,写申请书,请李玉同志盖章。”

    没有丝毫拖泥带水的命令下达出来。

    在场众人,除了齐成之外,哪怕是王浩都跟着愣住了。

第一百三十二章 一九五七(查)

    谁也没想到于庆年做决定会这么迅速。

    意料之外,但也是情理之中。

    正如吕自强所说的那样,储备粮关系到全镇人民的生存保障,一旦出现灾害情况,可以说,全镇都指望着粮转站的粮食过活呢。

    这里的储量如果不能确定是否足数,那就是拿全镇人民的生命开玩笑。

    于庆年不会开这种玩笑。

    可李玉此刻却是感觉于书记在跟他开玩笑。

    “不是,于书记,这储备仓一旦打开,就要向地区写书面报告……”

    “书面报告我来写。”

    于庆年都这么说了,李玉还能怎么办,只能是赶紧掏出来随身携带的县生产处公章,找个平整地方直接给齐成写好的申请书上使劲摁了一把。

    有了盖章的条子,那两个储备粮仓管理员手脚麻利的转身,去做开舱门的准备工作。

    到此时此刻,在场众人沉默了下去,但是各自的心情截然不同。

    张恒的一颗心是悬着的。

    他不怕别的,就怕自己计算失误造成数据报错,由此影响到吕自强,也影响到全县的民主监督工作。

    内心的担忧表现在脸上,张了张嘴就想给吕自强那边一个心理准备。

    没成想,吕自强主动歪了歪头,率先开口道:“张恒,你觉得是县生产处处长的工作比较适合你,还是普连集镇的全镇负责工作适合你?”

    突如其来的一句问话,直接把张恒给整懵了,只看着吕自强满脸胸有成竹的微笑,傻愣在原地。

    哪怕是张恒也不会知道,吕自强为了今天这种局面,暗地里谋划了多少。

    仔细想想吧。

    最开始接二连三挤兑走了曹安堂、胡爱国、田农三人之后,足足一个月的时间,吕自强都表现的异常低调,甚至在于庆年年前召开的各项会议上变成了个透明人,与他最开始的那种咄咄逼人态势完全不同。

    不是他改变想法了,而是用这一个月的时间,对全县所有主要岗位上的工作同志进行了非常细致的了解,暗地里进行着更加耸人听闻的谋划行动。

    他了解过钱汉民,知道这个钱主任多年窝在普连集镇,多次要求提拔不成,心中早就对以于庆年为首的县内工作队伍充满怨气,更是有几次铤而走险去地区市里汇报自己的工作成绩,无所不用其极的想要让更多人知道他钱汉民不只是当个镇主任的料。

    而这个时候,弄出来个生产评比登报表彰,那钱汉民会怎么做?

    肯定会在生产数据上做些文章,向上级组织展示一下普连集镇在他领导下的“良好”发展态势。

    所以,吕自强事先想办法将做事一根筋、死认真实数据的张恒,推荐到普连集镇主管生产工作。

    如此,便有了年前生产工作会议上,数据完全不一致的情况。

    之后,吕自强就猜到了不管是不是年关时节,于庆年都会拍李玉去调查普连集镇的真实发展状况。

    而他也认真了解过李玉。

    一个在生产处副处长位置上工作了整整六年的家伙,上一任生产处长曲志刚因个人问题而离开工作岗位的时候,所有人都以为会是李玉接手县生产处,却没想到曹安堂后来者居上。

    换任何人处在李玉的位置,恐怕早就有怨言了,甚至还有可能和当时新任的生产处长曹安堂产生直接矛盾和冲突。

    但事实是,李玉表现得一直都是中规中矩。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

    全在于李玉这人在工作当中始终秉承着一个态度,那就是紧跟于书记的脚步,还曾不止一次向手下办事员说过,做工作不仅要认真对下负责,还要学会揣摩上级领导意图。

    试问一个善于“揣摩”领导意图的人,怎么会和于庆年重用的曹安堂起矛盾。

    那么他在按照于庆年的要求来普连集镇进行调查,又会调查出来一个什么样的结果?

    不管调查成什么样,最终一定是在李玉心中认为,符合于庆年需要的结果。

    这样的结果,必定是和吕自强所对立的结果,也就是和真实情况相对立的结果。

    一个镇主任,为自身升迁,虚报数据。

    一个生产处长,为巴结上级,隐瞒实情。

    两人都犯下原则性的错误,而这个错误会在储备粮仓打开的那一刻,完全呈现在所有人眼中。

    到那个时候,于庆年为了标榜刚正不阿,一定会对这两个人严肃处理。

    由此就会出现两个职位上的空缺。

    那么吕自强坚信凭他现在在县里所能产生的影响,一定可以将这两个空缺安排上能够服从他命令的人进去。

    一石二鸟之计,不可谓不是谋划深远。

    更如虎添翼的是,今天正赶上王浩来这里,也一起到了普连集镇,这事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简单掩盖下去。

    于是,就有了刚才吕自强询问张恒的那番话。

    论心机之深,无出其右。

    但事实如何,尚未可知。

    反观另一边,已经退到于庆年身边的李玉,一颗心也是悬着的。

    不管李玉的工作态度如何,其在生产工作方面的经验是很丰富的,最近半年,普连集镇整体生产状况略有提升,但要说达到之前钱汉民提交的数据报告那种程度,还是有差距的。

    由此可见,之前在提交生产数据报告的时候,李玉就很清楚钱汉民汇报的有问题。

    但他并没有向于庆年如实汇报,还在年前的生产工作会议上,当众宣读了那份数据报告,想当然的以为这是在帮于书记打压吕自强的威风,帮于书记树立权威。

    于庆年的信任,换来李玉如此的“回报”。

    也不知道是于庆年的不幸,还是李玉的悲哀。

    事情已成定局,多说无益。

    关键是此刻,一旦储备粮仓开启,真实的应急粮储量呈现在眼前时,李玉不敢想象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唯一能做的就是带着惶恐的心情看于庆年,甚至有点暗地里不停朝他的于书记使劲使眼色的意思。

    可于庆年看都不看李玉,而是扭头对着齐成轻声说道:“明天是不是要召开县纪检大会,记得到时候通知梁堤头镇的牛记成来参加会议。”

    都到这么情况紧急的时候了,于庆年竟然还想着明天有什么工作。

    李玉只感觉一阵阵眼前发黑,直接闭上了眼睛。

    在场这么多人,要说谁的行为最诡异、表现最反常,那一定是普连集镇镇主任钱汉民无疑。

    开仓查验,最应该紧张的人应该是他,可他却面无表情,平静得很。

    现场工作,那么多本地同志他不去靠近,却站在省里来的王浩身边,甚至都给王浩贴心地搬来了一张座椅,这事办的也真是没谁了。

    院里人不多,有想法的倒是不少。

    略显安静的气氛中,哗啦啦一声,储备粮仓锁链打开的响动,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张恒屏气凝神、瞪大眼睛。

    吕自强眼睛眯成一条缝,嘴角挂着淡淡的冷笑。

    于庆年面色严肃冷峻。

    李玉闭眼摇头。

    总之,门分左右,里面的一切也瞬间映入众人眼帘。

    本就安静的粮转站大院,这一下更是变得落针可闻。

    过了好久,最先打破的沉默的,便是张恒那充满惶恐的喃喃自语:“不可能!怎么会这样?不可能是这样!”

    打死张恒,他都不肯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

    偌大的储备粮仓里,满满当当全都是码放整齐的粮食袋子。

    靠门的地面上散落零星麦粒,都没有人去捡拾,侧着脑袋使劲看,也看不出来粮仓里面有多少空闲地方。

    这还不足以证明,这里的储备非常丰富吗。

    现实与想象形成巨大的反差,张恒如何还能保持淡定,踉踉跄跄往前走,那架势分明是要进去仔仔细细查验一番。

    可没等他靠近储粮仓大门,于庆年那边一个眼神示意,不远处的雷公迅速过去,挡在了张恒面前。

    “储备粮仓,任何人不得擅自入内。”

    就这一句话,让张恒的大脑恢复了正常思考能力,他赶紧后退两步,扭头就是朝吕志强那边投过去复杂的目光。

    此时的吕志强脸色根本没有之前那么好看了。

    他比张恒更想进去仔仔细细看看储备粮仓库里面到底什么情况。

    这不科学啊!

    普连集镇这些年略有发展,可还没发展到储备粮堆满了仓库的地步吧,更何况去年入冬之前,张大庄村的一次自然灾害出现,普连集镇粮转站早就开仓放过粮,怎么还会有这么多富余?

    吕自强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问题出在哪。

    总之,眼前发生的这一幕,已经让他之前所做的一切、所表现出来的一切,全都变成了天大的笑话。

    吕自强和王浩都有些失神。

    反倒是不远处的钱汉民,仰头哈哈大笑。

    “于书记、吕联络员,还有张恒同志,你们都看到了吧。我们普连集镇粮转站的储备粮存量,虽然比不上其他镇的多,但也足够我们这应急所需。事实摆在眼前,对于我汇报上去的全镇发展数据,你们还有什么疑虑吗?”

    没有人回应钱汉民。

    吕自强和张恒的心情不必再说,反倒是于庆年那里,还在眉头紧皱,不知道想些什么。

    钱汉民不管别人怎么想,继续说道:“各位,如果你们没有疑虑,那是不是可以说一说,张恒同志虚报数据的问题,怎么处理啊?”

    钱汉民抓住机会,那就是穷追猛打。

    反正几位重要人物都在这里了,还有省里来的领导在。

    要是不趁着这个时候,凸显一下他钱汉民的工作能力,那不是白白浪费了这么好的机会。

    可惜,他的表现,王浩看在了眼里,却没留下一丁点好印象。

    这几个月,王浩全省各地到处跑,视察民主监督工作的开展,见到了无数党内外同志和谐相处、共同进步的情况,也看见过某些地方党内外同志相互指责的画面。现在最讨厌的就是,谁要求对谁进行处理了。

    工作上有分歧,解释清楚就好了,如果稍微有些矛盾,就要闹得处理谁,那谁还能好好工作?

    王浩没来由的一阵心情烦躁,轻咳一声,主动开口道:“于书记同志,我们视察工作组这一路赶来没有好好休息,能不能麻烦安排一下我们的住处。”

    这话的潜台词其实就是,该走了,吃个饭好好睡一觉,别在这里影响镇上的正常工作了。

    于庆年肯定能听懂王浩的意思,但谁也想不到的是,于庆年只是冲王浩歉意摇了摇头,请王主任稍等,随后就是说出来让在场所有人都惊愕无比的一句话。

    “李玉,你进去查查。”

    话音落下,那边李玉瞠目结舌。

    “进哪去?查啥?”

    “我说,你进粮仓里面查查,查个清楚,看个仔细!”

    李玉真想问问,这还查的不够清楚,看得不够仔细吗?

    这打眼一看,就看得出来,整个仓库里的粮食储量比起钱汉民和张恒汇报的数据,都是只多不少。抛开测算误差,那钱汉民肯定没错问题就出在张恒的身上啊。

    “李玉同志,别让我把话说第三遍。你,进去查一查。你是县生产处长,对各镇粮转站储备粮存量的数据负有主要责任,既然今天已经把门打开了,那就仔仔细细查出来个数字,看看里面的存储到底是够还是不够,我的意思你能明白吗?”

    “报告,明白!”

    李玉没任何犹豫的回应。

    只不过回应之后,自己心里也在嘀咕,于书记到底是什么意思啊,难道是要让吕自强那些人心服口服?

    带着些许疑惑,李玉迈步往前走。

    也正是一只脚马上就要买进储备粮仓库大门的时候,一声呼喊突然从后方传来。

    “李处长,你等等。”

    李玉转头,就看见钱汉民迈步朝他这边过来。

    “李处长,要不我陪你一起去检查检查吧,这里我熟悉,以前也是我一直在这儿监督指导工作的。我陪你去,我们一起,查的更仔细。”

    说话间,钱汉民极快的速度前行,眼看就要去到李玉的身边了。

    又是于庆年一个眼神示意,雷公刷的下挡在了钱汉民的面前。

    钱汉民脚步停下。

    于庆年的问话悠悠传来。

    “钱主任,你怕什么?”

    “怕?谁说我怕了!”

    “既然不怕,那就再外面等着,储备粮仓只有生产处主要负责人李玉一个人可以进去,其他人包括我在内都不准进仓库一步!”

    于庆年陡然间的语气加重,让这里的气氛再度变得不可捉摸。

    他也不等别人琢磨过来,便震声开口:“李玉,进去!查!”

第一百三十三章 一九五七(折)

    于庆年的表现,令现场的气氛再次变得严肃起来。

    储备粮仓的仓门已经打开,里面满满当当码放着储备粮是大家眼睁睁看到的事实。

    都到这时候了,还多余进去查看一番,能有什么意义?

    要知道,最开始提出来普连集镇走一趟要求的人是吕自强。

    此刻,吕自强都放弃了,于庆年反倒开始不依不饶。

    话说,他这是不饶谁呢?

    难道是专门针对钱汉民?

    堂堂县书记如此针对一个镇主任,还那么明确地表现出来不信任,这,是不是有些过分了?

    一时间,不知道多少目光在于庆年和钱汉民身上来回流转。

    夹在中间的李玉,在这数九寒天,竟有汗水从额头不停往下淌,好不容易稳定心神,牵强地笑笑:“于书记,您放心,我一定查验清楚。还有钱汉民同志,你也不必陪同,我作为县生产工作主要负责人,在储备粮工作方面的经验要比你丰富多了。”

    试探性的一句缓和气氛的话语。

    李玉说完,也不管自己这番话起到什么样的效果,转身迈步,进了储备粮仓。

    偌大的粮仓,占地不知多少,所有的粮食全部堆积在中间位置,分袋装好,如同垒墙一样堆积起来,只留下与墙壁之间一米左右的距离供人行走。

    李玉一进门,抬手就是在靠门的这边粮食袋子上拍了两下。

    嘭嘭的拍动声响传出来,旁人都感觉挺正常的,唯有钱汉民脸色煞白,好似李玉拍的不是粮食袋子而是在拍他脑门一样,让他两眼发黑、双腿发软。

    “报告于书记,这里没问题,我再去里面看看。”

    李玉打声招呼,顺着贴墙的过道继续往里走,消失在众人视野之内。

    转个弯,来到仓库中间位置,抬胳膊顺着最外层堆砌起来的粮食袋子中间缝隙,把手探了进去。

    完全就是正当的工作程序,用这种方式看一看里面还是不是同样堆积着粮袋。

    谁知这一伸手,李玉的脸色刷的下就变了。

    猛然抽回手臂,在空气中攥了攥拳,随后紧走两步,绕到了仓库的最里侧所有人都看不见他的地方,再度伸手,半张脸都压在最外层的粮食袋上,整条胳膊伸进去往里面抓。

    第二次收回手来,他脸色的已经比之前晕车的时候还要苍白难看。

    李玉有些慌了。

    转身拉过来墙角竖着的扶梯,架在高高的粮袋墙上,腾腾几下爬上去,放眼望去,堆积的粮食最上方也是满满的一层粮袋。

    “奇怪,里面不是空的吗?”

    李玉喃喃自语,脸色也稍稍缓和,身子往前探了探,越过最外层的粮食袋子,一把拉住了里面的,用力掀开一角,侧眼观瞧。

    就是这一眼,让他三魂丢了七魄,两腿一软,直接从梯子上摔了下去。

    哗啦啦!

    剧烈的响动传到外面。

    于庆年等人不由得深深皱起来眉头。

    那么多粮食袋子挡着,谁也看不见李玉在干什么,总之就是觉得过去了好长时间,于庆年失去了耐心,抬头冲雷公那边示意一眼。

    雷公扭头就是一声呼喊:“李处长,检查得怎么样了?”

    话音未落,仓库内人影晃动,李玉一摇三晃地往外走,一直走到粮仓门口时,伸手撑住仓库门框,第一时间不看别人,先看钱汉民。

    两个人,一对的脸色苍白。

    哪怕再傻的人,这时候也能察觉到有问题了。

    张恒那个年轻人目光闪动,第一时间冲上前。

    “李处长,您查出来什么问题了吗?”

    别人问,李玉还能直来直去地说。

    张恒冲过来,竟是让李玉在惊慌之中,大脑飞速旋转,也不知道肚肠里转了几个弯弯绕,最后竟然狠狠瞪了一眼张恒。

    “你问得着吗?”

    张恒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这“逞官威”?

    李玉也懒得说那么多,一把推开张恒,迈步就往于庆年那边走,一直走,都快脸对脸了,竟探头过去,想凑在于庆年耳边说话。

    于庆年也火了。

    “李玉,站直了,有什么情况大大方方的说出来!普连集镇的应急粮食储备到底充不充足?”

    这一声训斥,弄得李玉苍白的脸又变得燥红,后退两步,目光在于庆年和吕自强身上来回流转,好半天都没动静。

    “李玉,你看什么呢?回答我的问题!”

    “报,报告于书记,普连集镇的应急粮食储备……”

    微微一顿,最后看了眼钱汉民,随后两眼一闭。

    “充足!”

    就这两个字,也不知道给众人心中造成了什么样的震动。

    于庆年脸色稍稍缓和,但还是多问了一句。

    “确定充足吗?”

    “报告,确定充足!”

    随着李玉这句话,张恒的脸色垮了,钱汉民则是整个人都有些垮。

    吕自强歪着头陷入沉思。

    于庆年眉头舒展,点头微笑:“既然普连集镇的应急粮食储备充足,那我就放心了。李玉,你要记住,储备粮仓为了应急救援所用,如果不检查清楚,那就是对人民群众的生存状况不负责任。你继续在这里展开工作,将普连集镇的整体发展状况弄清楚,写个详细的调查报告尽快给我。”

    “是,于书记。那个我,我能不能稍晚一些再汇报给您?”

    “晚一些?”

    “报告于书记,我身体不舒服,之前晕车的厉害,能不能请钱主任送我去镇卫生室,等我身体恢复立刻展开后续工作。”

    “好,普连集镇的工作完成,准你几天病假。”

    事情有了结果,于庆年的心情也放松许多,稍稍勉励在场众多同志几句,转身与王浩走在一起,竟是都没再理会吕自强,双双上车离开了这。

    吕自强根本不在意这些,出现这样的结果,就算是让他和于庆年他们一起,他自己都不乐意。只是最后深深看了李玉和钱汉民一眼,便拉着张恒坐车离开。

    随着众人纷纷离去,粮转站大院恢复了平静。

    储备粮仓库的大门重新闭合,而坐上车的李玉双眼自始至终都是看着仓库那边,直到再也看不见了,才猛的转身,一把抓住身边坐着的钱汉民的肩膀。

    “钱主任,你给我说清楚,储备粮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玉语气严厉。

    还想着钱汉民会被他的质问弄得心惊肉跳,老老实实回答问题。

    谁知,钱汉民早没有了之前那种吓成软脚虾的样子,嘴角勾起来一抹冷笑,看向李玉。

    “李处长,你不是已经认真检查过储备粮仓库了,那里面什么情况,你比我清楚啊。”

    “钱汉民!别在这睁着眼说瞎话。刚才有省里的领导,还有吕自强在,我要不是担心这事给于书记造成影响,早就当场揭穿你了!”

    “揭穿我?”

    钱汉民脸上的冷笑越发浓郁。

    “李玉,你揭穿我什么啊?别忘了,是你去对储备粮仓库进行的检查,里面什么情况也只有你知道。我都没资格进去,我怎么会明白里面出了什么问题。真要是有问题,那也是你导致的。哦,对了,你刚才都向于书记汇报了,粮食储备充足,你也知道省里来的领导在那看着呢。你觉得,这时候再去改口,合适吗?”

    钱汉民这番话,就像是一盆冷水浇在李玉的脑袋上,让他彻底傻了。

    他以为自己照顾了所有人的情绪,做出来最正确的选择,却没想到,到最后竟是没考虑到自身处境。

    更确切的说,是李玉根本没有考虑到自己身上所肩负的责任,根本没去想过他发现了问题瞒而不报,实际上是对党和人民的极度不负责任。

    普连集镇的储备粮仓库真的储量充足吗?

    不!

    里面是空的!

    只有众人看到的那一层外围粮食袋子堆积,内里全都是用干草和木头架子撑起来的空心堂。

    就这种情况,别说钱汉民之前汇报的数据了,哪怕是张恒汇报的数据都是多的,一旦镇上出现紧急情况,仓库里的存粮都不够一个大点的自然村三天所需。

    这一切是谁做的?

    用脚指头去想,也能知道是钱汉民干的,这家伙早就做了不少表面功夫去应对所有检查。

    而李玉竟然成了给钱汉民打掩护的人,现在就算是想后悔都来不及了。

    一旦真相大白,他这刚坐了没几天的生产处长位置,绝对要拱手让人啊。

    李玉越想越心慌,冷不丁的就感觉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让他浑身一颤。

    钱汉民直接凑到他的耳边,低声言语:“李处长,有些事情,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咱现在是一根绳上拴着的蚂蚱,谁挣扎都跟着一起倒霉。倒不如老老实实管住嘴,想办法怎么赶紧把普连集镇的生产发展搞上去,往后给他补回来不就行了。到那时候,假的也变成真的,没人会知道发生了什么。你好好想想吧,想明白了的话,咱就一起商量商量调查报告怎么写。”

    钱汉民的手拍打在李玉僵硬的肩膀上。

    汽车拐个弯,绕过了街角,不知道谁家孩子放了个炮仗。

    嘭的一声震响。

    李玉吓得浑身一颤,彻底说不出任何话了。

    ……

    大年初四,三阳开泰迎灶神。

    一夜时间过去,整个普连集镇银装素裹。

    镇知识青年宿舍的小屋里,吕自强伸手打开窗户,一阵寒风席卷进来,吹得屋里毫无防备的张恒浑身颤了下。

    “吕联络员,钱汉民昨晚上开了镇大会,要求我主动请辞,我不服!”

    张恒一脸的委屈,

    吕自强回头看看他,轻笑一声:“你不服,然后呢?”

    “然后,我,我……”

    “唉!你们什么时候才能成长啊,一遇到事情就想着找我帮忙解决,我能帮你们,你们什么时候能帮我?怎么就不能多几个像连成根那样的同志,让我少操点心?连成根,你说,现在这事怎么办?”

    一句话,指向正在烧开水的连成根。

    那年轻人抬头憨憨一笑:“报告领导,张恒同志工作认真负责,完全有能力继续领导普连集镇的生产工作。如果镇上的工作不好展开,完全可以深入农村基层,获得人民群众的认可。只要人民群众认可了,任何人都不能对张恒同志无端指责。”

    吕自强笑了,冲着连成根满意地点点头,随即看向张恒。

    “张恒,听见了没有,懂不懂什么叫获得人民群众的认可?之前你一直在问我的,张大庄村的救济粮发放问题,可是到现在还没有解决呢。如果你直接深入乡村,解决了这些问题,那不是获得人民群众的认可,又是什么?”

    “可是吕联络员,那些问题一直都是需要您向县级汇报申请救济粮才行啊。”

    “胡说!向什么县里申请救济粮?昨天不是刚看过了,镇上的储备粮仓库存粮丰富吗。只要开仓,稍微救急一下,怎么可能解决不了张大庄村的人民群众生存问题?这些事情还用得着我来教你吗?”

    “可……”

    “没什么可是的了。这种小事,你要是都做不好,那也证明你干不了生产主任的工作,早早自己请辞吧。”

    吕自强对张恒彻底失去了耐心,不耐烦地挥挥手,示意对方走人。

    张恒张了张嘴,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到底哪惹了吕联络员,好半天说不出一个字,只能默默转身。

    “对了,等一下。”

    张恒兴奋转身。

    吕自强看都不看他,随口一句:“王光宗带领的民主监督工作小组今天下午会到这边来,你记得接待一下,一起开展破除旧风俗的工作。这一大清早的,就到处听见放鞭炮的声音,吵得人根本没办法休息。全世界那么多国家,就没见过几个像咱们国家这样,过节还这么吵闹的。无知!愚昧!”

    吕自强骂骂咧咧。

    张恒实在想不明白,他在普连集镇本职工作和破除旧风俗的民主监督工作之间,有什么必然联系吗?

    满脑子跟浆糊一样,懵懵地离开了这里。

    也是张恒离开之后,吕自强才嘭的下关上窗户,转身回来,坐在了烤火炉前,接过来连成根倒好的热水。

    “连成根,你说说吧,对于现在的局势,你有什么看法?”

    “呃,领导您都一环接一环安排妥了,我哪敢有多余的看法。”

    “让你说,你就说。”

    “嗯,那我就说啦。数据造假的问题,让钱汉民蒙混过关,但张大庄村的村民生存问题始终没有解决。拖了这么长时间,钱汉民始终不发放救济粮到张大庄,一定有不可告人的原因。激化这一矛盾,让钱汉民露出本来面目,进而令于庆年书记再次陷入被动,这就是吕联络员您一直压着这件事不往上汇报的原因。我说的,对吗?”

    连成根这番话出口,哪怕是吕自强亲耳听到,也有些不敢相信,就是眼前这个看起来有些憨憨的青年,将他心底里谋划的一切说了个透彻。

    愣怔片刻,仰头无声而笑。

    “连成根,你还真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啊。这,你都能猜到!哈哈哈,我怎么早没发现你这个人才,怎么就不能多几个像你这样的人在我身边。”

    吕自强毫不吝啬地夸奖。

    连成根就是跟着低头笑。

    可笑过之后……

    “领导,您为了和于书记进行斗争,就把张大庄村一个村的村民生存问题当作筹码。这,合适吗?”

    连成根这话一出,吕自强的笑容瞬间消失。

    屋内的气温也随着吕自强的脸色,阴冷了许多。

第一百三十四章 一九五七(骗)

    “有道是,一将功成万骨枯!古往今来任何国家的变革,任何朝代的更替,都是建立在无数牺牲之上的。倾国之力都可以,区区一个张大庄村又算得了什么。总之,对于我而言,这件事,很合适。你说,我还需要考虑别的吗?”

    吕自强看着对面的连成根,眼睛眯成一条缝。

    两人沉默良久。

    始终低着头的连成根眼中似有一丝精光闪过,但再抬头时,还是那一脸憨憨的傻笑。

    “领导,您说啥就是啥。”

    不知道为什么,连成根总是能用他这个“憨”的特点,瞬间消磨掉所有人对他的不满和敌意。

    吕自强更不例外。

    刚才明明是被连成根的一句质问弄得心中怒火中烧,却在这家伙笑起来的时候,不禁感觉自己过于敏感了。

    “连成根,以后你想说什么那就放心大胆的说,但是,我希望你说的是对我有益的建议,而不是对我的决定有所质疑。明白吗?”

    “领导,俺明白。”

    “嗯。”

    吕自强点点头,缓缓吐出口浊气,脸上的笑容也逐渐恢复,伸手拍打拍打连成根的肩膀。

    “年轻人,跟着我好好干。别以为我们就是局限在这个小小的县城里,这里不过是个跳板,全省、全国,甚至是全世界,那才是我们的未来。早晚有一天,我会站在世界之巅,而你是很有机会和我一起站在高处看风景的。”

    “是,领导,俺一定跟着你好好干。”

    连成根扬起的脸上充满了真挚。

    吕自强心中最后一丝芥蒂消失,又一次沉浸在自我的幻想之中。

    ……

    昏沉了许久的天空,在午后时分再度飘散下来片片雪花。

    县大院小会议室里,刚刚结束了纪检工作会议的各镇纪检工作负责人纷纷冒雪赶回自己负责的乡镇,传达县里的指示精神。

    当齐成也走出会议室,随手带上房门之后,屋里就只剩下了于庆年和牛记成。

    想他牛记成在梁堤头镇镇书记的位置上已经工作多年,也算是非常成熟稳重的同志了,可今天还是像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一样,在这场简单的内部会议上始终是一种紧张状态。

    只因为他还没有完全熟悉过来县里的纪检工作,甚至都没有在组织大会上正式成为纪检工作负责人,于庆年就给他安排了个艰巨的任务。

    “记成同志,面对钱汉民,有压力没?”

    于庆年轻声询问。

    牛记成无奈苦笑。

    “报告于书记,说实话,真有压力。”

    “哈哈,有压力就对了,要是没任何压力和难度的工作,我怎么可能放心交给你。”

    于庆年现在越发感觉身边无人可用,县里其他方面的工作好歹还有能挑大梁的人撑着,偏偏纪检和组织这两方面,自从田农、胡爱国莫名其妙失踪之后,始终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来接手。

    不是没有人,而是没有能让于庆年感觉合适的人。

    毕竟,在这小小的县城里,能有胡爱国那种眼里不揉沙子、六亲不认的猛将和田农那种办事细致认真、眼光毒辣的谋臣,实属不易。即便是牛记成政治觉悟不比那两人差,可工作方式方法的不一样,应对起来同样的工作所产生的效果也会不一样。

    习惯了总领全局的牛记成,遇上单一方面的工作,很难保证他不会无所顾忌。

    就像眼前这样,要是换胡爱国在这,管他钱汉民还是后汉民呢,只会给要调查的对象造成压力,绝对不会自己先有压力。

    “记成同志,梁堤头镇的工作都安排妥当了吗?”

    “报告,安排妥了。楚秀同志在梁堤头镇的工作时间比我还要长一点,稍微熟悉熟悉,就能胜任全镇的指挥工作。”

    “行,梁堤头镇安排妥了就好。不过,我还是要说,楚秀同志那边有时间熟悉工作,你这里我是没办法给你更多熟悉工作的时间了。普连集镇的情况非常复杂,钱汉民大包大揽了镇上的一切,连我都没办法从他嘴里听见一句实话。而之前你汇报上来的张大庄村群众无粮过年的问题又真实存在,难保不会引发更大的矛盾。你收拾一下,即刻带人赶去普连集镇,就从张大庄村入手展开调查。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调查清楚钱汉民有没有把工作做到实处。”

    说到底,于庆年对钱汉民还是没办法地完全信任。

    “但愿,我的这种不信任是错误的吧。我也宁愿是我犯错误,让你们这些机关内工作同志受委屈,也不想是你们犯了错误,令人民群众受损失。”

    听着于庆年的话,牛记成长叹了一口气道:“于书记,您放心,我一定把这份工作做好,在人民群众出现损失之前,将钱汉民的问题调查清楚。”

    “记成同志,保证的话就不用多说了,给我一个实际性的结果才行。我把组织处的刘强也调配给你,刘强同志这些年跟着田农同志一直在做组织人事工作,工作经验方面绝对没问题。还有纪检处的王大根同志,以前是在梁堤头镇工作的,你应该比较熟悉,多跟他沟通,胡爱国在的时候,可没少在我这夸奖王大根。”

    于庆年嘴上说这对牛记成放心,可还是说不完的嘱咐话。

    牛记成认真记着,这种时候于庆年说得越多,对他接下来的工作展开越有帮助。

    可说着说着,于庆年突然间的一句话,让牛记成手中的笔猛然顿住了。

    “另外,在调查钱汉民的同时,也对生产处的李玉进行深入了解。”

    “李玉?”

    牛记成看着于庆年,表情古怪,明显是在怀疑自己听错了。

    “没错,是李玉。李玉的工作态度有问题,这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了,以前处理细节工作时与主要负责同志保持步调的高度一致,还没有问题。但现在变成他主要负责了,必然会失去自己的主见,很容易被现象迷惑、被别人误导、甚至是被有心之人利用。昨天在普连集镇,有省里来的同志在,也有县里民主监督工作的同志,我不能在表现出对李玉同志的高度信任之后,又表现出对他的不信任。但是普连集真的生产发展状况,以及储备粮存储依旧存在很多疑点。到了那边,了解张大庄村的情况之后,如果还是打不开工作局面,你们完全可以从储备粮仓入手,再进行仔细调查。向上级申请下来的各种文件,我全都放在了这个公文包里,你见机行事。”

    于庆年又将一个公文包递到牛记成的手中。

    那公文包显得有些老旧,但干净整洁,明显是没有用过几次保存完好的样子。

    里面装的东西不多,也就是几分文件纸而已。

    可于庆年却用这么大个公文包装好,其实就是要送给牛记成的。

    牛记成小心翼翼接过来公文包,托在手中,一眼就能看到公文包侧面大红的五角星油印,以及一句虽无声却振聋发聩的话语——为人民服务!

    ……

    张大庄村,位于全县境域最北边的村庄。

    从村中心继续向北,延伸出去五十里都是广阔的从未被开发的荒野树林,五十里处是宽不过百米的东鱼河,自然水系,却连接了古今中外最有名的人工河“京杭大运河”,过河以北隶属临县定陶。

    从村中心向南,还需十几里路才能看到其他的自然村。

    张大庄村东西两侧有低矮山丘矗立,不知什么年代形成的石头山,完全不适合开垦耕种。

    翻过东边山头,才是东鱼河环绕过来的水流,全村生活用水全部来自这边。

    翻过西边山头,是贯穿全县通达南北的铁路轨道。

    整个张大庄村就在这么个两山中间的狭长地带里,地势较高,五五年的大雨洪水没有对这里造成太大的影响,但五六年秋的干旱却是对这里农民群众的生产生活造成了难以想象的冲击。

    五七年的大年初四这一天,午后接近两点,传统的未时三刻左右。

    张大庄村村口空地上,青烟冲天。

    水缸灌满沙土造就的临时大香炉里,密密麻麻安放着数不清的长香。“香炉”前方是三张大方桌合并起来的供台。

    台上摆放鸡鸭鱼肉、蜜饯糕点,最吸引人眼球的,莫过于三只烘烤好的羊羔烤全羊,用红绸子捆扎,品字形摆在供台中间。

    供台前,一身穿青色长袍、脚蹬灰黑绑脚布鞋的长胡须中年,单手掐个指印,闭着眼睛,嘴里念念有词。

    长须中年后方,是张大庄村村主任张格栋带领全村男女老幼恭恭敬敬跪拜成一大片。

    人群之中,曹绸子背着背篓跪在那,一手拉住了大儿子张贵福,另一只手揣进怀里,趁人不注意的时候,极快的速度从怀里拿出个棒子面饼咬一口,不等吃,先将饼子严严实实藏回去。

    旁边张贵福咂摸咂摸嘴。

    “娘,我饿。”

    就这一句话,吓得曹绸子赶紧伸手,那指尖残留的饼子残渣往儿子嘴唇上一抹,顺势捂住贵福的嘴,把那小脑袋使劲往下压。

    谁也没注意到这里发生了什么,大家只是听到前方供台那边,传出来一声尖着嗓子的喊话。

    “灶神就位,拜!”

    早就在这拜了好久的众多村民,再次压低身子。

    三次叩拜之后。

    供台前的长须中年掐诀的手背到身后,手指轻轻一勾,后面领头的村主任张格栋连忙爬站起身,一路小跑着过来。

    “黄大师,啥吩咐?”

    “张主任,灶王爷已经就位,感受到了你们虔诚向福的心,但是这么点贡品,还不够灶王爷保佑明年风调雨顺的。说说吧,哪里还有可以让灶神享用更多的地方。”

    “黄大师,这已经是俺们村的极限了啊。”

    “村里没有,别的地方还没有吗?”

    “别的地方?”

    “对,现在灶神已经知道了你们的诉求,只需要你们提供更多享用,不管是哪来的,灶神都会保佑张大庄村的。”

    “这……”

    “张主任,快点的,灶王爷可没那么多时间等你,你好歹还是个村主任呢,哪里粮食多,你不知道吗?”

    “啊,知道知道,粮食多的地方,那肯定就是镇上的粮转站了。”

    张格栋知道什么就说什么。

    那所谓的黄大师,在听到“粮转站”这三个字之后,嘴角止不住地抽动。

    “张主任,我问的是哪里有存粮还人少的地。粮转站那里不得有看守的吗,你觉得灶王爷能去那?”

    “能去,能去的。镇上的粮转站没几个人看着的,大过年的,也不会有人在意那些。”

    “不是,我的意思是,这附近哪个村谁家富余粮多,咱就去哪转一圈就行。”

    “呀,黄大师,这附近的村子粮食再多,那也比不上镇上多啊。再说了,去别的村还不一定比去镇上近便呢。要不,咱赶紧去吧,别让灶王爷饿了肚子,来年又让我们全村饿肚子了。”

    张格栋的语气充满了急迫。

    黄大师的眼中则是满满的无奈,吭哧了好一会儿,咬牙道:“行,起贡,金财铺路,护送灶神!”

    这声喊话之后,供台边打杂的两个青年快步冲上去,手脚麻利的拿个大筐子,将供台上所有东西连盘子带碗全都装进筐子里面,三只小羊羔摞在一块扣上去,一根木棍穿中间,两人一前一后往肩膀上一架。

    “走!”

    黄大师一声呼喊,扬起来袖子撒出去寥寥几张黄纸钱,当先迈步往前走。

    那两个抬着大筐子的青年紧随其后。

    等三人越过跪拜的人群,张格栋那边才赶紧大声招呼。

    “都起来吧,家里有事的都忙活去,没事的跟我走,去镇上拜灶王爷。都记住了黄大师之前说的。今天一天谁都不准偷吃东西,谁家都不能生火做饭。等明天开始,咱就有灶王爷保佑,一年到头不愁吃喝了!”

    随着张格栋的话语,众多村民脸上洋溢着笑意。

    老幼妇孺纷纷散去,最后剩下几十个青壮年,张格栋随便点了几个人跟着他一起朝黄大师那边追。

    也是张格栋安稳村里人的时候,那黄大师三人也聊开了。

    “大哥,这一次赚大发了啊,就这够咱哥仨吃半个月的了吧。”

    “赚个屁,吃吃吃,就知道吃!”

    黄大师张嘴爆粗口,哪还有点高人风范,眉头拧成个疙瘩,压低了声音怒骂:“我就没见过那么脑子缺根筋的!让咱去镇上粮转站了,那是闹着玩的吗?我不就是想让他说几个有钱人家,咱好踩踩点,回头走一圈。这下子好了,这笔买卖就赚这一趟,还得再想办法开张。”

    “不是,大哥啊,镇上粮转站咋了。咱以前上县里……”

    “闭嘴!”

    黄大师扭头就是一巴掌拍那人脑门上。

    “给我记住了,以前偷自行车的事全都给我烂肚子里。不想死,就谁都别说!咳咳,灶神随行,护法左右!”

    黄大师训斥的话还没说完,就看见后面张格栋带着人追上来,赶紧两声咳嗽掩饰一下,再转身,拿着架子迈四方步往前走,又是一扬手。

    几片黄纸飞上天,随风飘落,其中一片正好落在后边张格栋的头顶上,他却根本不敢抬手扫落。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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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伤退伍的曹安堂回归家乡,从此扎根基层,一路走来,看祝口村变化发展,见证祖国繁荣富强。安堂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安堂,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安堂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