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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莞卓     安堂txt下载     安堂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零五章 一九五六(前)

    “同志,别冲那么快,容易摔倒。”

    曹安堂说话的语气无限冰冷,抱住付粟锦的那条胳膊也微微收紧。

    付粟锦看清楚是谁抱住了她,满心的惊慌消失不见。

    但是另一边众多进修班的人慌得不行了。

    当时就有几个快步过来,手忙脚乱去搀扶扑在雪里的吕自强。

    这位吕老师不停吐着嘴里吃进去的雪,只感觉整张脸皮外面是冷的疼的,里面是热的燥的,使劲推开身边搀扶的人,怒气冲冲抬头看向对面。

    等看清眼前的人是谁,满心的怒火又像是被冷水给浇了下去,咬着牙站那好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来两个字。

    “你,行!”

    话音刚落,对面的曹安堂猛然上前一步,几乎是瞬间跨过双方之间近两米的距离,直接脸对脸的站在了吕自强的面前。

    吕自强有些懵,完全没意识到曹安堂会突然冲上来,惊叫一声急忙后退。

    上半身往后仰了,可双腿没跟上身体的行动,稍慢了半拍,结果就是直接一屁股跌坐在雪地里。

    曹安堂只感觉和这种稍微一吓唬就摔倒的家伙对峙,简直就是降了自己的身份,一个怂包蛋而已,真没必要在这种人身上浪费精力。唯一想不明白的是,这种人怎么就能混进革命队伍里面来,还成了知识青年进修班的老师,这样的老师能教出来好学生吗?

    他满心的无奈和无语。

    跌坐在地上的吕自强是越发感觉丢脸,连着两次摔在雪里,旁人看他的目光中都充满了一种怜悯。更让他无法接受的是,对面付粟锦自从曹安堂出现之后,就没有片刻的目光停留在他身上。

    他这辈子就从没像今天这样丢人过。

    气氛安静得有些诡异,当有人试探着想上前再去扶一把吕自强的时候,突然间,强光闪过。

    咔嚓一声,又是照相机快门爆发出的声响。

    所有人惊愕转头,就看到吴昊慢慢放下手里的照相机,抬手一指这边。

    “你敢打人,我都给你拍下来了!”

    吴昊显得有些很没底气,明明是为了他的吕师兄打抱不平,本应该主动冲过来的,可他拍了张照片之后,直接抱着相机后退了两步,只是隔着老远冲吕自强这边喊道:“吕师兄别怕,他要是还敢动手,我就把这照片发到报社去,写文章批判他!生产处处长公然动手殴打进修班知识分子教育工作者,没他的好果子吃!”

    在场众人,哪怕是距离不远的那些少年学生,此刻都有些目瞪口呆。

    那位曹处长刚才打人了吗?

    算是打了吧。

    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个吴昊,还能有那么大的本事,写文章发到报纸上的吗?

    在小小县城里,所有人还处在拿着报纸,看新闻、看评论、认真学习领会上级精神思想的状态,根本想不到还能有人将自己写的东西发表在那么高端的地方。而且这人就在他们身边,还是被他们当做不务正业公子哥的那种人。

    不光是气氛诡异了,大家的情绪都变得复杂了。

    倘若真的是吴昊写出来批判曹安堂的文章,发在了报纸上,那他们这些见证了事情经过的,是应该相信报纸还是不相信?

    另外,那些根本不知道事情真相的人,看了报纸之后,又会对曹安堂产生什么样的误解?

    报纸还能这么去用的吗?

    寒风凛冽,又有雪花飘落下来。

    沉默了好一会儿的曹安堂,审视的目光在吴昊和吕自强身上来回流转片刻,竟然忍不住笑了,一种相当不屑的冷笑。

    “你们这些知识分子还真是让我大开眼界啊。不光懂什么拍照找艺术搞浪漫,还懂写文章搞批判呢?行,我让你批判,我看你能怎么批判我!”

    说完,曹安堂转身弯腰开始捡拾地上散落的书本。

    这时候,吕自强才回过味来,急忙爬站起身,后退回吴昊的身边,心神稳定之后朝着吴昊投过去个赞许的目光,随即抬手一指曹安堂这边。

    “曹处长,你先别着急。同志之间有误会是很正常的事情,只要你跟我道歉,我会原谅你的。”

    “我向你道歉?”

    曹安堂攥紧了手中的书本,恨不能直接拍到吕自强的脸上去。

    “我凭什么要向你道歉,难道要我向你骚扰我爱人的行为道歉吗?”

    “曹安堂!注意你说的话,我什么时候骚扰过女同志。”

    “这里这么多人都眼睁睁看着呢,你还狡辩?”

    “我狡辩?我就是想请付粟锦同志一起照个相,这就算是骚扰了?这里这么多同志看着呢,让大家说说啊。”

    曹安堂和吕自强针锋相对,随后目光落在周围众人的身上。

    这下子,所有人都没办法淡定了,全都是急忙后退,和两边都拉开距离,谁也不敢多说一句。

    只有付粟锦快步上前,轻轻拉住曹安堂的手臂。

    “安堂,我没事。”

    说着话,看向对面的吕自强。

    “吕老师,我爱人他有些急躁,我替他……”

    “粟锦,不要和这种人道歉,他们不配!”

    曹安堂将付粟锦拉回来,他明白,粟锦这是担心对方如果真的写批判文章发到报纸上,一定会对他造成相当恶劣的影响。

    但是,怕影响,就要忍气吞声,甚至朝对面那种人道歉吗?

    开玩笑!

    “粟锦,我们走!”

    曹安堂拉着付粟锦转身就走。

    付粟锦感受到爱人浑身上下散发的怒气,也是第一次见到曹安堂会发这么大的火,吓得不敢言语,只能随着一起前行。

    后方吕自强气得咬牙切齿,紧追上两步。

    “曹安堂,你别后悔!你恶意中伤我,还当众殴打我,这就是恶霸土匪行径,不光要受到批判,还会受到所有人民群众的唾弃!”

    真不知道吕自强怎么有脸说出来这种话的。

    曹安堂前行的脚步停住,猛然转身,作势往前迈一步。

    就这一步,又是吓得吕自强撒腿往回跑,直接躲去了吴昊的身后。

    就这样的人,曹安堂只感觉多和对方说一句话,那就是对自身人格的践踏。

    “我呸!”

    不管以后有谁会唾弃曹安堂,至少现在,他是唾弃吕自强的。

    再度转身,揽住付粟锦,可没等继续迈步,陡然间一股浓烈的硝烟味在寒风的吹动下钻进他的鼻子里。

    曹安堂已经记不清多少年没有闻到过这样的气味了,浑身汗毛乍起,抱住付粟锦直接扑倒在雪里。

    后方众人目瞪口呆,实在不明白他们好端端的怎么就卧倒了。

    但也不等他们反应过来,剧烈的火光和惊人的炸响猛然间从远处一间教室里爆发出来。

    片片浓烟升起。

    所有人都距离较远,没有受到任何伤害,但是崩飞出来的玻璃碎片和泥土与积雪混杂的东西,还是有不少兜头盖脸冲击过来。

    在场众人全都傻眼了,甚至都忘记了害怕。

    直到曹安堂从雪中抬起头来,看着冒着黑烟和点点火光的地方,扯着嗓子一声喊:“都撤,撤出学校!”

    就这一句话,整个学校都乱套了。

    曹安堂顾不上去管别人,拉起来付粟锦使劲往前一推。

    “去外面等我。”

    话音未落,他人已经朝着爆炸发生的地方冲了过去,奔跑途中脱下棉衣外套,半弯腰兜起来地上的大片积雪,再等冲到那间房屋近前,便听到了里面传出的剧烈咳嗽声。

    实在不敢相信是什么人在这里,又在干什么,顶着黑烟进门,直接把棉大衣往有明火的地方一盖。

    随后昏暗之中,抓住两个靠门边的人,往外一扔。

    再往里两步,还有两个略显矮小的身影瘫坐在地上,顺手抓住那俩人的后脖领子直接往外拖。

    等拖着人出了门,有了点亮光之后,曹安堂差点吓蒙过去。

    眼前这俩是人吗?

    别是炸的脸皮都没了,就剩骨头了吧。

    不对,这是……防毒面罩?

    短暂的稳定心神,曹安堂也看出来两张好似骷髅一样的脸,其实是古怪的防毒面罩。

    看是看明白了,但等那俩人摘下来面罩,露出本来面目的时候,他就感觉无比的崩溃。

    “黑蛋?二愣子!怎么是你俩?”

    难以想象曹安堂此刻的心情是有多么颠覆。

    而瘫坐在雪里的那俩半大孩子好像根本没有经历了爆炸的那种惊恐感觉,尤其是黑蛋竟然还有点兴奋地一把抓住了曹安堂的手臂。

    “安堂叔,怎么是你啊。咋样,我厉不厉害,这可是我第一次制作炸弹成功呢!”

    曹安堂有些懵。

    随后就看到旁边二愣子扯着满身黑灰的衣服爬站起身,满脸沮丧和幽怨的表情,冲着黑蛋一声怒斥。

    “曹定中!我早告诉过你配比是有问题的,你这叫成功吗,你想炸死咱俩?”

    “呀,二愣子,郑老师不是说科研的道路上总有失败相伴吗。没事,没事,咱们重新来过。这次换你,还不行。”

    “行,但是你不准指手画脚,只能看着。”

    “好啦好啦,我知道。”

    两个孩子似乎完全忽略了曹安堂的存在,就那么争论着,又回了好像已经没太多完整东西的黑漆漆房间里。

    曹安堂是真的傻眼了,不自觉后退两步,结果下一刻又是两张带着怨怒目光的黑漆漆面孔出现在他的眼前,惊得他再度后退。

    “你是什么人?不知道实验室禁止外人靠近吗?”

    黑脸二人组中的一个厉声发问。

    曹安堂艰难咽口唾沫:“你们又是谁?”

    “我是郑楠。”

    “我是姜成!”

    黑脸二人组异口同声一句话:“走开,实验室周围二十米不准外人靠近!”

    说完,这两人也回了屋里。

    片刻之后,屋内亮起来手电筒的光,屋外的人足以看清里面俩大人对着俩少年进行细心教育的场景。

    在曹安堂看来无比严重的爆炸情况,偏偏到了这几人的眼中就是一种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他的思想被彻底颠覆了。

    直到还夹杂着积雪和黑灰的棉大衣被人扔出来,房屋门关闭,黑漆漆满是破洞的半截窗帘拉死,隔绝了外界一切目光,曹安堂才大脑一片空白的默默转身。

    这一转身,就看到了学校大院里数不清学生老师的异样目光。

    别人是个什么心情他不知道,但他看得清楚那吕自强脸上挂着的不屑冷笑。

    “无知是阻碍人类进步最可怕的东西!一次小小的试验失败而已,竟然有人这么紧张,简直可笑!哈,哈哈……”

    刺耳的笑声回荡在冷风中。

    不少人也想笑的,但想起来曹安堂的身份,只能强行忍着。

    唯有付粟锦快步过来,手忙脚乱拿自己的围巾围在曹安堂的脖子上,顺手拿过棉大衣使劲抖掉上面粘住的东西。

    ……

    “安堂,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自行车行驶在厚厚积雪的路面上,付粟锦揽着曹安堂的要,秀发贴在爱人的脊背上,轻声问出这句话。

    曹安堂叹口气,使劲摇摇头。

    “粟锦,我怎么会生你的气。”

    “要不是为了来接我,也不会闹出来这些烦心事。”

    “哎,你这叫什么话。就算是有再多的烦心事,看见你就什么都没了。对了,粟锦,黑蛋和二愣子那是弄啥呢?还有那俩,叫啥来着?”

    “郑楠郑老师和姜成姜老师。”

    “对,就是他俩。他们也是县中学的老师吗?”

    “不是的,他们就是以前住在镇小学的两位科研知识分子,后来县中学扩建完成,县里条件好了,省里也派人来咱这开了进修班,他们才过去的。他们不教课,就是整天在实验室里不知道弄啥。偶尔也会拉着学校里表现优秀的学生去实验室做些小实验。黑蛋和二愣子以前就和他们熟,现在更熟了,天天凑在一起。”

    随着付粟锦的解释,曹安堂就不停的干咽唾沫。

    他见过郑楠和姜成这俩人,就是去年在镇小学的时候,远远看见过一次。

    犹记得那时候,镇小学的老李还说那俩人一直在研究炸什么,曹安堂很是不屑地以为对方说的是炸菜丸子的那个“炸”,结果……

    “不是,粟锦啊。他们搞的那些也太危险了吧。黑蛋和二愣子跟着他们不会出事吧,县中学也没人管管?”

    “咋管?连校长都不敢管,县里都指示过了,他们需要什么就得给什么,任何人都不准去打扰。不过,也没出过事。今晚上那种情况很常见的,学生在里面的时候,郑老师和姜老师都很谨慎。只有他们俩的时候,那才可怕。我听人说,有一回儿他们实验室的屋顶都塌了半截,都以为他俩得去医院了。结果,那两位老师连衣服都没换,就换了间实验室继续搞。”

    付粟锦的话断断续续传来。

    曹安堂的手都有些抖,使了好大劲才稳住车把。

    庆幸吧。

    幸亏镇上的条件差,要不然一个小小的梁堤头镇小学都不够那俩人折腾的。

    唯一让人不放心的,也就是黑蛋和二愣子那俩孩子跟着这样的人学习,能学成个什么样,

    自打考上了中学,俩孩子都是在学校宿舍里住,原以为可以让他们更安心学习的,谁知就是闹这些。也不知道安良哥和安俭哥他们知道了真相之后,会咋想啊。

    曹安堂思绪飘飞,冷不丁的,就感觉腰上环抱的手臂紧了些。

    “安堂,要不,明天我去和那位吕老师道个歉去吧。”

    这话一出,曹安堂的脸色瞬间阴沉下去。

    “不准道歉!”

    “安堂!”

    付粟锦也有些着急了,仰起头提高了声音。

    “安堂你不知道,他们是从省里来的,都是有身份的人。真要是写文章批判你,很有可能上报纸的。到时候,还会影响你的工作。”

    “我工作勤奋认真,怕他们写那些臭文章?”

    “可现在都在支持知识分子畅所欲言啊,他们说的话,肯定会被人重视的。”

    “重视个……”

    曹安堂想骂人,但还是硬生生把脏话咽了回去,闷哼道:“就那个叫吕自强的,算什么知识分子。他和那个吴昊顶多就是思想有问题的知识青年。要说知识分子,那人家郑老师和姜老师才算是知识分子。那不要命搞研究的劲,我服。他们,呵,我没打他们满地找牙就不错了!”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粟锦你放心,这事我心里有数。”

    曹安堂打断了付粟锦的话,主动转移话题。

    “粟锦,那个去济南进修的事你是怎么想的,你想不想去?”

    这话一出,付粟锦沉默了。

    曹安堂张了张嘴,同样说不出更多话语。

    凌冽的寒风中,只有一句微不可闻的轻声呢喃回荡。

    “我去了,你和砖生怎么办啊……”

第一百零六章 一九五六(上)

    雪中的祝口村,一如既往的安宁祥和。

    但是两个行走在雪中的人,沉默的有些压抑。

    到了家门口,曹安堂支好自行车,还想说点什么,可家院里传出来的孩子哭喊声,将他想说的话给硬生生压了回去。

    付粟锦赶紧推开院门,一路走进去,进了堂屋,正好就看见罗婕抱着孩子从里屋出来。

    “付老师回来啦。嘿嘿,砖生一天都不哭不闹,就是等娘回来了才哭,真是准。”

    “大妮子真是麻烦你了,又耽误你一天。”

    “没啥,我领着砖生玩也开心呢。”

    两个女人说着话,孩子一倒手,快一岁半的小砖生到了母亲怀里,也不哭了,咿呀咿呀地发出呼唤,弄得付粟锦眼眶有些微红。

    曹安堂此时也进了屋门,抬头想打个招呼。

    可罗婕却是低下头也不看他,闷声一句:“付老师,锅里还留着点饭,你们热热吃就行,我先回家了。”

    “大妮子,谢谢啦。”

    “都乡里乡亲的,谢啥啊,走啦。”

    罗婕快步出门,迅速消失在门外。

    曹安堂有些尴尬,挠挠头道:“我先去烧上火吧。”

    转身出去掩上屋门,等去关院门的时候,一只手突然伸过来按住了门板。

    “咋着?安堂你见我们来了,还要关门啊?”

    “哎?安良大哥。哟,安良嫂咋也来了,快进屋。”

    曹安堂赶紧闪身往里面让人,曹安良迈步往里走,后边安良大嫂一手搀着腰挺着大肚子挪进来,抬胳膊使劲挥舞。

    “当家的,你来扶我一把啊。”

    “唉,我说你就在家待着行,非得跟我一块来。慢点慢点的,小心滑。”

    这两口子一副简单恩爱劲,弄得曹安堂哑然失笑。

    这一年,祝口村喜事连连。

    曹安猛结了婚,对象是镇卫生所的小护士,上个月刚生了孩子,一来就是俩双胞胎大小子。

    安良嫂和安俭嫂也不知道是不是商量好的,前后脚的也怀上了,眼看快到生产的时候。

    老曹家不断添丁进口,越发人丁兴旺。

    不只是老曹家,这一年村里怀上的孩子多,出生的孩子也多。

    就像罗庚罗大哥,那边大妮子都开始谈对象说起来婚嫁的事了,那两口子竟然又给造出来个不知道弟弟还是妹妹。

    整个村子的人生活条件越发变好,到处都能看见新盖的屋子。

    到现在,所有人脸上都是喜气洋洋的神采。

    尤其是……

    “这场雪下得好啊。咱老话说瑞雪兆丰年,明年的收成咱是不用愁了,估摸着养活两家人都没问题。”

    安良大哥话语里充满了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憧憬,只可惜,屋里俩女人逗弄着小砖生,压根没去回应他。

    倒是刚生上火回了屋里的曹安堂,赶紧把话头接过去。

    “安良大哥说的对。这场雪下得好,不光是粮食收成有保证,其他的也能有点好呢。我刚才回来的时候,远远看了一眼,太爷当年种的那片果树下这么大雪都还精神着,估计明年咱都能吃上水果了。”

    “对,吃水果。等下来第一批果子,咱也往太爷那送几个,给他老人家说说喜信。”

    两个大男人哈哈笑着,引得那边小砖生啥也不懂却跟着叽叽咯咯笑个不停。

    气氛很是欢乐,可欢乐过后,曹安良的表情凝重了许多,默默拿出来个信封放在桌案上。

    曹安堂和付粟锦看到这一幕,顿时心底一沉。

    “安堂,你别生气啊。不是哥哥我办事不牢,真的是四婶子死活不要。”

    去年,四叔曹业生在火车站伤了苟大友,让县派出所抓了个正着,跟小栓子一起,父子两人双双蹲了大狱,就留下四婶子和兰香这对孤寡。

    老曹家的人势必要去帮衬一下的。

    不管别人送什么过去,四婶子都是照收不误,唯独曹安堂家送过去的东西再好,那也是死活不收。

    这次托安良大哥一起送过去的钱又给退回来了,怎能不让曹安堂和付粟锦心里沉甸甸的。

    “安堂,这事过去就过去了。四婶子搁在心里,你可别搁在心里。这一年多过去,咱哥几个也不是没一块说过,那次要不是你拦着,真在村里闹出来了人命,我和安俭、猛子都得跟着吃瓜落,哪还有现在的好日子过。要说,也是四叔忒狠了点,直接砍断了苟大友一条胳膊。你说那狗玩意儿的一条胳膊能值回来两年的好日子吗。”

    曹安良长声叹息。

    曹安堂也止不住地摇头。

    “这事还是怪我,当初怎么就没了警觉,不能早早发现,提前拦住四叔呢。”

    “安堂你别这么说,当初咱谁也不知道四叔那么大的耐性,直接在镇上蹲了一个来月一直等着啊。不过,也算好点了。上个月安俭带着四婶子和兰香一起去了济南那边,看了看四叔和小栓子。现在俩人关一块,四叔也挺高兴的。只要他高兴,咱,咱也算是做到顶了。”

    曹安良实在不知道怎么去宽慰曹安堂。

    当年曹安堂拦住大家伙的时候,大家都怨过他,可等四叔蹲了大狱,众人回头再想想也觉得要是没安堂拦着,指不定后来会发生什么。

    可这事终归是一道坎,横在老曹家所有人的心里,怕是这辈子都未必能迈过去了。

    “安堂,时候不早了,你们也早点歇着吧。”

    曹安良两口子今天来,就是为了往四婶子那边送钱的事,现在事说了,也就回自家去了。

    热好的饭菜摆在桌上,曹安堂吃得有些食不知味。

    付粟锦同样心情低沉。

    两口子谁都不说话,直到小砖生咿咿呀呀的伸手去摸曹安堂的脸,才终于让两人的心情缓和了许多。

    “算了,有些事既然做了,那就没后悔的。吃饭吃饭。”

    曹安堂伸手摸摸砖生的小脑瓜,拿起碗筷往嘴里扒拉两口,再抬头就看见付粟锦还是情绪低落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忍不住皱皱眉头。

    “粟锦,咋了?”

    “安堂,要不,那个进修班我就不去了吧,明天直接回镇小学继续教课去。”

    这话一出,足以证明付粟锦还在想着那个吕自强的问题。

    曹安堂刚好点的心情再次变得阴郁许多,闷声放下碗筷,沉默半晌,才使劲摇摇头。

    “不行,进修班还是得上,那可是组织上给你的机会,哪能那么轻易就给放弃了。咱不能因为掌勺厨子不是个人,咱就不吃饭了啊。回头我去找常动说说这事,常动要是没办法,我就找于书记说,我还不信了,这事讲不出来个理字。要是连我都讲不了理,那换旁人不更是受欺负。”

    “安堂!你不知道,那个吕自强他不是一般人。”

    “他怎么不一般了,比旁人多双眼睛啊?”

    “不是,安堂你咋这么轴呢。他是从省里来的,听说人家小的时候还跟着家里人去法国留过学,回来之后,直接提的大学里的副教授。连我原来扫盲识字班的那位冯刚老教授看见他都客客气气的。这样的人,咱惹不起。”

    “什么惹不起!留过学就了不起了啊?当年帝国主义的侵略都让咱给顶住了,我一社会主义的革命工作者,怕他个资本主义国家回来的半拉假洋鬼子?”

    付粟锦不说吕自强什么身份,曹安堂还不会那么生气。

    这一说对方是从啥法国回来的,他就气不打一处来。

    报纸上也不是没报道过有从国外回来的科研专家,人家那是什么人啊,回来之后一心要给新中国建设做贡献的。

    这个吕自强算什么?

    不好好发挥自身的能力,偏就跑到个小县城来欺负女同志。

    他要真是那种有真本事的人,谁会给他安排到这来。

    一看就是在外面,好的没学,全学来些烂糟糟的东西了。

    他这边生气,付粟锦那则是无比的着急。

    “安堂,你说你怎么还是那些老思想。现在不一样了,到处都在宣传重视知识分子,那吕自强一句话顶咱说十句的。对了,还有那个吴昊,你知不知道他啥身份。”

    “我管他啥身份啊,一个见天捧着照相机到处乱逛的,完全不劳动还吃的白白胖胖,谁给他那么大优待啊?”

    话是这么说,可曹安堂的声调明显低沉了些,带着疑惑的目光看付粟锦。

    付粟锦无奈地抚抚额头。

    “那个吴昊就是以前咱县城南边那位长官家的公子。”

    “长官?什么长官,我怎么不知道咱县里还有姓吴的长官啊?”

    “不是县里,是……就是建国前的那位,县政府看大门的吴大爷的侄子。”

    “他?”

    曹安堂听明白付粟锦的解释,表情变幻好几番,随后就是猛的一拍桌子。

    这一下不光是吓得付粟锦浑身一激灵,连带着小砖生都吓得哇哇大哭起来。

    两口子赶紧去安抚孩子,好不容易安稳住了小砖生,曹安堂就脸色铁青地在那出闷气。

    “我说怎么看那个吴昊那么眼熟呢,闹半天就是那家伙的儿子啊。当年我跟着队伍一路从济南过来的时候,那家伙带着人跑出来十几里路迎接的!粟锦你是不知道,当年那家伙可牛气了,见了俺们耿连长威风得紧呢,觉得耿连长地位低,连握手都不握手,结果直接让吴大爷一脚给踹趴地上了。这种人,你说我怕他?他老子我都不怕,我怕他儿子?”

    “安堂,你小点声吧。人家现在不一样了,是革命同志。你这些话让人听见了,那都得定你个污蔑革命同志,破坏民主和平局面的罪。”

    “我说的是实话,当着面我都敢说,我怎么就破坏和平了!”

    “行行行,你厉害。可你现在是个啥啊?你的耿连长呢?你跟着的队伍呢?”

    “我……”

    曹安堂一时语塞,闷闷坐下去,攥着拳头咯吱咯吱响。

    付粟锦也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赶紧伸手抓住曹安堂的胳膊。

    “安堂你别生气,我不该说这个的,我错了。”

    因伤退伍是曹安堂一生中最大的痛。

    别人不知道曹安堂多么想回归队伍里,付粟锦能不知道爱人的内心感受吗。

    每年八一、九二四、十一的时候,曹安堂总会拿出来那身退伍时的军装,摸着上面的军功章,絮絮叨叨念出来一个个名字,全都是当年与他一起出生入死的战友的名字。

    多年过去,一捧黄土撒向天,还能落在几个顶天立地的汉子身上?

    屋内长久的沉默。

    付粟锦抱着砖生,轻轻依偎在曹安堂的肩膀上。

    “安堂,你就是我这辈子最大的依靠,就是我和砖生的天。你知道今天那个吴昊说要写文章发报纸上批判你的时候,我多害怕吗。我就想着,咱一家人平平淡淡的过日子。咱不求能有多大的前途,你也说过哪怕是就在村里种地,咱也是为社会主义新中国做贡献的。可不能就因为几个和你不一样的人,就让咱这日子过不下去了,贡献也做不出来了吧。那个进修班我不去上了,你明天也去和那个吕自强服个软,行不行?”

    付粟锦说着话,眼泪啪嗒啪嗒不停往下掉。

    泪水就像是一根根冰锥直戳曹安堂的心口。

    沉默良久,曹安堂才慢慢伸手捧起来付粟锦的脸,抹去爱人脸上的泪水,一手抚住小砖生的额头,郑重点点头……

    “不行!”

    “啊?”

    “粟锦,你听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曹安堂语调轻柔,眼眸中带着些许泪光。

    那是1944年的冬天。

    一户普普通通的农家小院里,几个拿着刺刀枪杆子的黄皮鬼,挑翻所有能看见的东西。

    相隔不远的地窖里面,一家三口人缩在巴掌大的地方。

    中年女人使劲抱住怀里的少年,压低着头不敢出声。

    中年男人一手提着全家仅剩的半袋子口粮,另只手死死抓着地窖口锁链。

    少年透过地窖木板的缝隙,看到某个黄皮鬼一脚跺烂父亲给他做的木头风车时,使劲挣扎却被父亲强行拿膝盖压住了脑袋。

    眼看着那些黄皮鬼找不到任何东西,都离开小院了,外面突然传来古里古怪语言的骂声,随后就是某人的尖声呼喊。

    “皇军,我这真的没有了!今年收上来的租子全都在这了啊。就他家,他家肯定还有。张翻译,你快给说说啊。对了,他家有地窖,肯定是藏地窖里了!”

    片刻之后,黄皮鬼去而复返,直奔地窖这边。

    躲藏了那么久的一家三口,最终还是被拽了出来。

    半袋子口粮让人抢走,中年男人试图去抢回来,对面几把刺刀猛然举起。

    中年女人嚎叫着将丈夫拉扯回来,一家三口抱团缩在地上,几个黄皮鬼尖声笑了好久,仿佛是面对这种没有抵抗能力的人,连动手都不稀罕动手,便大笑着离开。

    当一切归于平静,妇人看着又跑去厨屋拿菜刀的丈夫,再度扑过去,就说了一句话。

    “他爹,粮食没了还能种,人没了就啥都没了!咱斗不过那些人,就老老实实的过平淡日子,不行吗?”

    就这一句话,让暴躁的汉子扔下了菜刀,也深深印刻进少年的脑海当中。

    一个月后,大雪封村,没了口粮的两口子,借遍全村也借不来一粒粮食,走了几十里路到处雪地里去挖红薯。

    一挖就是整整三天。

    三天之后,两人是被拉回来的,就搁在板车上,拿破草席裹着,妇人冻成石头一样硬的手心里,还抓着就大拇手指头那么大的一块红薯。

    那一天,少年哭的撕心裂肺。

    也是那一天,把少年父母拉回来的人就站在村口挑当兵的。

    少年扯着嗓子一声喊:“我当兵!”

    挑兵的人看看他,就说了一句话。

    “当兵就别想有好日子过。你要想一辈子老老实实平淡过日子,那就滚蛋,队伍里不收那种,遇到危难了还往后退缩的。”

    少年咬着牙,昂起头。

    “不退!死都不退!这辈子,不过平淡日子!”

第一百零七章 一九五六(中)

    “那时候没想过能活着回来,更没想过能有现在的好日子过。可粟锦你说,现在都这么好的日子了,咱遇到难处还往后退,那日子还能越过越好吗?”

    曹安堂压低了声音一句询问。

    付粟锦抬手摸着爱人刚毅的面庞,重重点下头。

    “嗯,安堂,我听你的。咱遇到难处了,死都不退。”

    “粟锦,别怕。我在,你和砖生的天,就永远塌不了!”

    ……

    一夜的风雪给整个县城披盖上洁白的衣裳。

    县城纺织厂对面的小广场上,几名青年拿着大扫帚使劲清扫积雪。

    广场中间,三张方桌摆上,周围或坐或站十几人,全都是稀奇古怪的打扮。

    其中一人穿着发黄的马褂,外面裹一层不知道什么材质的毛茸茸马甲,脑后的长辫子随着其身体动作,左右摇摆,猛然一拍桌子,就站在寒风中一声呼喊。

    “大清国要完!”

    声音随风传扬出去,大路上骑车路过的曹安堂猛的按了下车把,缓缓停下,一脚撑住地面,看向那边。

    皱着眉头细细打量好一会儿,才看清楚,那个扎着假辫子戴个圆顶帽的家伙,可不就是梁堤头镇宣传科的小高吗,这副稀奇古怪的打扮,在这做什么呢?

    满心的疑惑,随着后座上付粟锦使劲拍了两下他的肩膀,得到了解释。

    “安堂,这是演话剧呢。听说,县里要给工人阶级搞文化演出,年终的时候在这演话剧,到时候咱带着砖生一起过来看,好不好?”

    “话剧?”

    曹安堂表情古怪,忍不住嘟囔一句:“一天天的,不好好干工作发展生产,净整这些。”

    “安堂,你整天就知道生产!人家报纸上都说了,给工人阶级送文化演出,那也是促进生产的重要手段。”

    “得了吧。我就瞧见都在这看他们了,没人上班了。”

    “安堂!”

    “行行行,到时候带着你和砖生一起来看。”

    曹安堂无奈摇头,再度启动,向前走。

    不过,这最后一句话倒是惹得付粟锦眉开眼笑。

    到了县中学门口,远远瞧见赵老汉在那铲雪,双方一个照面,赵老汉恨不能把头缩进衣服领子里去,赶紧躲得远远的。

    曹安堂也不搭理那老流氓,伸手从车把上拿下来装书本的小布包,递给付粟锦。

    “粟锦,要是有什么事就去县大院那边找我。”

    “放心吧,安堂。以前你面对枪林弹雨的时候都不害怕,我不能给你拖后腿,遇上事了,我也不害怕。”

    “行。咱一起冲锋陷阵,不管发生啥事,都和他斗争到底。”

    曹安堂笑笑,转动车把调头。

    付粟锦跑过来,正了正他头上的棉帽子,这才快步朝学校里走去。

    县城大路上,人逐渐多了起来。

    曹安堂骑着车,没去县大院,而是拐个弯朝邮电所的方向而去。

    一路上,时不时遇见各镇的邮递员载着大堆信件和报纸迎面骑车过去,等到了邮电所门前,就看见头发花白的县邮电所所长马华义老同志,拿着厚厚一沓报纸迈步往里走。

    “马所长。”

    “哟?小曹同志啊,今个儿怎么有空来这了?”

    “嘿嘿,我来寄封信。”

    “往哪寄的啊?不会又是往禹州的吧?”

    “哪能啊,那都啥前的事了。”

    曹安堂尴尬的摸摸鼻尖,撑好了自行车,伸手从公文包里抽出来封信。

    “我这往济南寄的,马所长,这信挺重要,您看是不是给安排一下。”

    听到这话,马华义的表情严肃了些,伸手接过信封,低头一看上面的“收信人:何正”的字样,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小曹同志,你这是?”

    “呃……”

    “算了,我不问了。这信我给你安排,早早寄出去。”

    “谢啦,马所长。那您看这邮票钱?”

    “不用钱。你给我三张普通的邮票就成。”

    “好,好。”

    曹安堂忙不迭低头翻找,拿出来县里配发的邮票纸板,撕下来三张递过去。

    “马所长,给您添麻烦了。”

    “啥添不添麻烦的,这是我工作。”

    “那行,谢了啊,我先去上班了。”

    马华义挥挥手,没再去管曹安堂,转身进了邮电所。去到办公室里面,将三张普通邮票放在邮票栏里,随后打开个上锁的抽屉,拿出一板特殊的邮票,小心翼翼撕下来一张,贴在曹安堂那封信上。咔的声盖上章,转手塞进标注“要件”的信箱里,这才安安稳稳坐下,拿起来了报纸。

    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新华日报、解放军报、大众日报……

    一份份翻动过去,目光最后落在山东青年报上,副刊醒目的标题上“曹县”俩字让马华义不由得愣了一下。

    戴上眼镜,直着腰板去看副刊上的内容。

    结果越看越心惊,越看越是表情严肃,最后蹭的下起身,以他这个年纪完全不相匹配的速度冲出办公室,一把抓住大厅里的办事员。

    “曹安堂呢?”

    “啊?”

    “生产处的曹处长!”

    “哎?刚才不是走了吗,曹处长和您打招呼了啊。”

    “那今天来的山东青年报呢?”

    “都散发出去了啊。马所长您放心,各镇各单位各工厂都能保证送到的。”

    “哎呀!坏了,坏了啊!”

    马华义紧忙朝外走两步,出了门却不知道往哪去了,猛然转身又回去,抓起来邮电所配备的电话,几个号码拨出去。

    “喂,我是邮电所马华义,我找齐秘书。”

    ……

    两条街外,百花百货商店的后堂里。

    店老板齐万万坐在躺椅上,一手端着茶壶,另只手拿着份报纸,侧着眼睛看了看屋子中间来回踱步的齐妙妙,不由得摇摇头。

    “妙妙,你坐下,整的那么紧张干什么。”

    “爹啊,那曹处长说今天就要来的,他一句话关系到我能不能入党呢,我咋不紧张。都怪你,非要让我申请,我现在申请了,你倒是不着急了。”

    “嘿,你个小丫头片子,我让你办的事不也是对你有好处吗。自打上回儿让他们给弄进小黑屋里,我就寻思明白了,这不管到了啥年代,就一个道理不会变。那就是,朝中有人好办事。妙妙你这回来的好啊,在他县衙门里占个位置,再等那事办妥了,我去帮你走动走动,然后等你和吴昊的婚事定下来。到时候,这整个县城,我看谁还敢动我一根手指头。”

    “爹,合着你这是用我给你铺路呢啊。”

    “混账话!这怎么能叫你给我铺路,是我给你铺路来的。你大哥不成器,到最后我这全部家当一大半都得是你的。你去各处里问问去,有几家跟我一样把家当留给闺女的。你就给我知足吧。坐下,等着,别急。一着急,那就落了下乘了。”

    齐万万一番教导。

    齐妙妙倒是真听进去了,深吸一口气平定情绪,转身就要找地方坐下。

    谁知还没坐稳呢,就听院子里脚步声传来,猛然起身看过去,顺势绽放出灿烂的笑容。

    结果,等看清来的人是谁,这笑容顿时消散了大半。

    “吴昊,怎么是你啊。”

    “哟,妙妙妹妹,你就这么不欢迎我?”

    今天,换了一身燕尾服打扮的吴昊,头发上也不知道抹了什么东西,一根根硬邦邦还发亮光,看上去挺精神的,但就是让人感觉和整个世界都有些格格不入。

    唯一不变的,也就是他始终挂在脖子上捧在手心里的那部照相机了。

    进门之后,朝齐万万那边拱拱手。

    “万叔,早。”

    “早。小吴,坐。你要的那胶卷已经在路上了,再有半个时辰估摸着就能到。”

    “谢了啊,万叔。”

    “一家人说什么谢字。来,尝尝我这新上的滇红。”

    “好嘞。”

    吴昊坐下,端起来茶杯品茶,扭头就看见旁边齐妙妙仰着头往外看,不禁疑惑问道:“妙妙妹妹,你这是等谁呢?”

    “等人。”

    齐妙妙一句回话,差点让吴昊把茶水喷出来。

    “我能不知道你是等人啊,等着谁呢,看你这么紧张的。”

    齐妙妙懒得说话,倒是那边齐万万长叹一声。

    “小吴,别问了,这丫头没个稳定心性,一点小事当成大事了,还是缺你这么个给她当主心骨的啊。”

    “不是,万叔,到底啥事啊?”

    “我让妙妙谋个好身份,让她入党来着,人家给她卡在我这了,说是得让那个生产处的曹安堂来这审查审查我。我这个被审查的都不在乎,她倒是紧张得不行。还能担心我这当爹的给她拖后腿吗。”

    齐万万简单一解释。

    对面的吴昊笑了,还是笑得特别大声,弄得齐妙妙满心烦躁。

    “吴昊,你笑什么呢,有那么好笑吗?”

    “哈哈,是好笑啊。我是笑,妙妙妹妹你,今个儿应该等不来那曹安堂了。”

    “嗯?”

    “万叔,您那不是有报纸吗,找找吧。那曹安堂敢朝吕师兄动手,我昨晚上连夜给济南那边的同学发了电报,保管让他吃不了兜着走。也就是电报传不过去照片。他要是还敢和吕师兄对着干,我就把照片洗出来也寄回济南,让他亮亮相。”

    吴昊一番话,其实大部分都没被这边齐家父女两个听进去。

    两人看到某份报纸里,洋洋洒洒千多字的批判文章时,已经傻眼了。

    良久之后,齐妙妙才急得狠狠一跺脚。

    “吴昊!你坏了我的大事啦!”

    齐妙妙转身往外跑,跑出去没几步,也不知道怎么想的,扭头回来就一把抓住吴昊的手,拽着人往外冲。

    “不是,妙妙妹妹,你带我去哪啊?”

    “去找吕老师。这事得让吕老师给我拿个主意。”

    青年男女消失在门外,就剩下齐万万在那,慢慢放下手中报纸,脸上惊愕的表情也被一种略显奸猾的笑容所取代,仰躺过去,晃动摇椅,大雪天里却是拿起把扇子,轻轻一打桌沿,轻声吟唱:“独力扶乾坤,用兵机,券必胜。”

    ……

    清晨的太阳只露出个头,就再次隐入到天际的阴云当中,让整个大地都笼罩在一种灰蒙蒙的颜色之内。

    县中学,进修班教室里。

    付粟锦刚来到自己的座位坐下,就感觉周围不少人朝她这边指指点点。

    和她一起从梁堤头镇镇小学来的另一位女老师,以前都是和她挨着坐的,今天却是抱着书本坐去了远处。

    教室里的气氛显得无比压抑。

    尽管付粟锦来之前已经做好了一切心理准备,可坐在这之后,还是无法轻易承受别人的指点。

    尤其是当吕自强抱着书本进了教室,教室里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随着吕自强一起落在她的身上时,她都想着现在就离开,再也不回来了。

    可惜,没等她把想法付诸于实际行动,讲台上吕自强一声呼喊,让她的心顿时慌乱得不行。

    “付粟锦同志,你跟我出来一下。”

    教室门外。

    付粟锦在吕自强对面几步远的位置站定,低着头,不想去看对方的面孔。

    吕自强上前一步,付粟锦惊得后退好几步。

    “哎?粟锦同志,你这是怎么了,我有那么可怕吗?”

    吕自强好像很无奈,看了眼教室里凑在窗户边使劲往外瞧的十几双眼睛,暗叹一声,不再朝付粟锦靠近,而是一种相当平淡的语气说道:“粟锦同志,昨晚的事情,我希望你不要当成心里负担。说来也是我的错,是我行为举止有失妥当,才会让曹处长误会了嘛。这方面,我做检讨。其实,我们完全可以平心静气好好说说的。可曹处长的脾气怎么就那么暴躁呢。这样吧,粟锦同志,我主动向你道歉。”

    “不用。”

    付粟锦终于说话了,只是简单的两个字,完全不知道要表达什么样的意思。

    吕自强皱皱眉头,还想说话。

    付粟锦那边终于昂起头,正视过来。

    “吕老师,昨晚的事情,我不想再说了。我是来进修班上课的,不是讨论这些私事的。你不用跟我道歉。如果没别的事情,那我就回教室了。”

    付粟锦作势转身。

    吕自强逮住机会猛然上前两步。

    “粟锦同志,你先别着急呢,听我把话说完。我向你道歉,可不仅仅是因为昨晚的误会,还有另外一点。”

    “什么?”

    “你看哈,昨晚上情况那么复杂,不光是你我误会,别人也会误会的。那吴昊同志和我关系不错,感觉我受到了不公正待遇,非要写文章给我鸣不平,我怎么拦都拦不住。结果,你看,就成这样子了啊。”

    说着话,吕自强从身后拿出一份报纸,直接伸手递出去。

    付粟锦哪还有心情去考虑其他的了,当时就是心中一惊,快步上前,一把将那份报纸抢过去,低头看向报纸上的内容,那一刻就感觉大脑一片空白。

第一百零八章 一九五六(下)

    付粟锦怎么也想不到,那个吴昊做事会如此迅速。

    昨晚上才说的话,今天一早就变成了现实,这在普通人看来完全就是不敢去想的啊。

    付粟锦的心彻底乱了,完全没注意到吕自强已经来到了她的身边,甚至都做出来伸手要去揽住她肩膀的动作。

    “咳咳!”

    一声重重的咳嗽声,突然间从不远处传来,顿时惊得图谋不轨的吕自强缩回手臂,同样也让付粟锦从震惊中恢复过来。

    只见赵老汉扛着个大扫帚,吹着口哨,从旁路过。

    吕自强恨得咬牙切齿。

    但付粟锦已经没心情去管赵老汉怎么样了,抓着那份报纸,横移一步直视吕自强。

    “你,你非要把事情做的这么绝吗?”

    “哎,粟锦同志,你这话就不对了啊。明明是吴昊写的文章,我怎么劝都劝不住的,我也没想到他办事这么麻利啊。不过,你别担心啊,只要喊上曹处长,我们一起坐下来好好谈谈,解释清楚误会。我还是可以让吴昊再写个解释文章,帮曹处长恢复名誉的。”

    “你们还能写文章发到这报纸上?”

    付粟锦的思维节奏实在跟不上了。

    她真的无法理解,到底什么样的人,写点东西就能发表到报纸上。

    吕自强嘿嘿一笑:“粟锦同志,你不要怀疑我嘛。现在是倡导知识分子畅所欲言的,我作为一名积极的为社会主义建设建言献策的优秀青年知识分子,我想说的话,我写出来的东西,也一定会受到重视的。当然了,这不光我可以,只要你能答应跟着我去济南继续进修,到时候你也是优秀的青年知识分子,你也可以受到重视的。”

    吕自强一副循循善诱的样子,不留痕迹地再次朝付粟锦那边靠近过去。

    “粟锦同志,我猜想我们的误会一定是出在你要不要去济南这个问题上。曹处长那人太古板了,竟然阻挡你追求进步,这是很不负责任的表现。你说,你要是进步了,对他也是很有好处的啊。不信你看看这报纸上,也有不少报道先进事迹的新闻,那也是我们青年知识分子队伍里的先进人物写出来的。”

    吕自强抬手一指报纸的其他版面。

    付粟锦下意识低头看过去。

    这家伙也总算是再度靠近到付粟锦的身边,那只不老实的手再次举高。

    “粟锦,你要是去了济南,一定会有脱胎换骨的变化。到时候,在我的带领下,也一定可以让你实现更长远的进步,那不是比在这个小县城要好很多了。这篇报道你不用担心,只要你答应跟我走,我立马让吴昊去写个解释文章,明天就见报。”

    话说到这,吕自强的手也终于落下。

    眼看就要搭在付粟锦的肩膀上了,突然间,远处一声呼喊传来,又是惊得他急忙缩回去手臂。

    “吕老师!”

    随着话音,齐妙妙拉着吴昊朝这边奔跑。

    被喊话声吸引了目光的付粟锦,一眼就定位在吴昊的身上,不管其他,快步迎上前。

    “吴昊同志,你为什么要写这样的文章?你这是在颠倒黑白啊,你这、你这会害了我们的!”

    付粟锦的急声质问,惹得对面齐妙妙一脸迷茫,反观吴昊,则是满脸的不屑冷笑。

    “我怎么颠倒黑白了,我说的可都是实话。怎么了?现在知道紧张了?昨天的时候,那曹安堂不还是说就看我怎么批判他的吗。有本事你让他上这来,我看他还能不能跟昨天一样那么嚣张!”

    “你!”

    付粟锦急得都把手里报纸抓变形了,对上眼前这种人,她已经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站在那好半天说不出话,只感觉吴昊满眼中的戏谑目光就像是刽子手手里的凌迟刀子。

    不行,不能在这了,必须赶紧把这事告诉安堂,必须赶紧想出来个解决办法才行!

    慌乱了好久的付粟锦在这一刻,终于想到自己该做什么了。

    可也是刚一想通,就猛然间感觉到什么东西落在肩膀上,唰的下回头,就看到吕自强那张脸近在咫尺。

    “啊!”

    惊叫后退,好不容易在远处站定。

    “你干什么?”

    “粟锦,你别误会,我就是想安慰安慰你,这不是什么大事的。”

    “你们都写文章发到报纸上批判我爱人了,你敢说这叫不是什么大事?”

    “呀,一篇文章而已,何足挂齿。粟锦你不要这么紧张吗。来,正好吴昊同志过来了,昨晚上说着照相,没能照成,我们今天再一起合个影。”

    真不知道这吕自强是怎么想的。

    别人都已经感受到人生遭遇巨大磨难的痛苦了,他竟然还想着要一起照个相,这还有没有考虑过别人的感受?

    他伸出去手,似乎是打算再也不顾其他,只把付粟锦牢牢抓住。

    然而这一抓完全抓了个空,迎面就是一份报纸狠狠砸在他的脸上。

    “吕自强,你混蛋!”

    付粟锦转身就走。

    她不想再待在这了,一刻都不想多待,永远都不想再看到吕自强那张丑恶的嘴脸。

    快步向外走,只是没等走出去多远,就听身后沙沙脚步声追过来,微微侧头,就看见吕自强又伸手试图拉扯她。

    “粟锦,你别……”

    啪!

    一记响亮的反手耳光,让所有声音消于无形。

    付粟锦怒冲冲直视过去。

    “吕自强,你这种人不配当老师!这进修班,我不上了!”

    付粟锦走了,甚至连她上进修班用的那些书本都不要了。

    书再好,却让内心肮脏的人来解读,那就连堆废纸都不如,要它何用!

    吕自强站在安静的校园里,感受着脸颊上火辣辣的疼痛感觉,握紧的拳头狠狠砸在旁边一棵树干上,结果大片雪花落下,直接盖了他满头满脸。

    怒声叫骂着清理掉脖子上的积雪,等再抬手去抹掉脸上残余的冰碴子时,他的手微微一顿。

    随后,吕自强竟然笑了。

    那是一种无法用语言去形容的诡异微笑,仿佛付粟锦在他脸上留下的巴掌印,非但没有给他带了某些沉思,反而让他越发的坚定了一些想法。

    当他再度转头时,嘴角挂着的笑容,竟然让不远处的吴昊和齐妙妙都忍不住齐刷刷浑身打个冷颤。

    这两人好像第一次认识他们曾经无比熟悉的吕师兄、吕老师。

    但很快,这位吕师兄、吕老师又变成了他们熟悉的那种样子,满脸柔和的微笑,迈步往这边走,尽管,半边脸上还有些异样的红肿。

    “妙妙,你刚才那么着急的喊我,是有什么事吗?”

    简单的一句问话,将齐妙妙从异样的情绪中拉扯回来,这姑娘赶紧抛开其他想法,急声说道:“吕老师,你们和那个曹处长有了矛盾,会影响我入党的。”

    “嗯?那先来我办公室说。”

    吕自强挥手示意两人跟着他走,路过进修班教室的时候,看都不看里面,随口一句:“今天不上课,全部自习。”

    整个进修班没人回话,甚至都不敢再去观察吕自强,一个个拿出来书本低头自习,至于还能不能学的进去,那也只有他们自己心里明白了。

    相隔不远的办公室里。

    燃烧的炭火炉子烘烤得整个房间都很温暖,精致的紫砂茶杯里,茶水冒出来的热气蒙住了整个窗户。

    吕自强坐在办公桌手,一根手指敲打着桌面,沉默良久之后,突然微微一笑:“这也是好事。”

    “啊?吕老师,这事一出,那个曹安堂肯定没可能再去审查我爹了。我听说田农和他关系不错的,他们也知道你是我的介绍人,这些关系一捋顺出来。田农也不可能同意我的申请了。这怎么能是好事?”

    “怎么就不能是好事?”

    吕自强顺口一句反问,笑呵呵将一盏茶杯往齐妙妙面前推了推。

    “妙妙,你就真的这么想入党吗?”

    “呃,刚开始是我爹让我入的。我想着吕老师你也是党员,那我肯定要向你学习啊。然后,我就特别想入了。”

    “哈哈,妙妙,这件事情上你就没必要向我学习了。”

    “什么意思啊?”

    “哈,意思是,这个党,不入也罢。”

    吕自强一句话,引得屋内两人目瞪口呆。

    “妙妙,实话告诉你,当初我回来的时候,其实心里一直想的是,现如今国内的局势不错,所遵循的主义思想也完全契合我当初在法国是学习的民主理论。近百年前,巴黎公社的失败,就是因为只局限在一个小小的城市当中。而现在的新中国,那是整个国家都拥有这那样的思想环境。我想要的那种绝对民主,势必可以在这里完全铺展开来,也是在这里,我才能真正发挥我所有的能量,亲手创造出一个成功的人权社会。可惜,等我回来之后,我才发现根本不是那个样子。”

    吕自强仰着头,诉说着自己对整个社会未来发展可能性的无限畅想。

    在当时,是没有人能够理解这家伙的思想的,至少是没有人能够意识到这家伙内心当中潜藏着多么大的野心。

    他把巴黎公社和社会主义的新中国放在一起比较,简直就是一种骇人听闻的行径。

    偏偏他还在这大谈特谈新中国的制度,是有多么不符合他的期许。

    那种感觉就像是,他明明过得很好,却被人给骗到了水深火热里面,既然回来了,那就要依靠他自己的能力去改变这种“水深火热”。

    “知道我为什么会来这个小县城吗?因为现在的我,还是起于微末,别说在济南了,就算是在一个地区,我的这种超前想法都不会被人理解的。那么就必须选择一个合适地方,率先实现我的理想,让所有人都看到我的成功,然后再由我带领着所有人去一步步实现推广。我坚信,现在的我不被人重视,未来的我只会被所有人仰视!”

    吕自强昂着头,完全迷失在了自己的想象当中。

    偏偏这屋里剩下的两人,齐妙妙和吴昊,竟然也是一副迷一般信服的样子,看吕自强的目光中竟然充满了崇拜。

    “妙妙,其实现在就是我们很好的机会。到处都在宣传畅所欲言,所有人都被要求采纳我们的意见。那么我们就完全没必要进入他们的组织,在组织之外反而就是一个很好的身份,一个可以让我们更轻松去抓住某些核心权力的身份。所以,我说,不入也罢。你明白吗?”

    “明白!”

    齐妙妙使劲点头。

    只是,点头过后,这姑娘又很是急切地问道:“那吕老师,你说,我接下来该做些什么呢?”

    “哈哈,要做的事情有很多啊。昨晚上,那个曹安堂在这里对我所作的一切,其实就是给了我们一个开始施展抱负和理想的绝佳机会。妙妙,你回去,不要再考虑你那些毫无意义的宣传工作了,去联动所有的青年学生,尤其是像你这样拥有先进思想的青年学生。如果县城太少,那就往地区去联系。地区少,那就去联系你以前的同学。尽可能联动更多的人,让他们来这里,让他们加入到我们的队伍中来。”

    “好!”

    齐妙妙热血沸腾地点点头。

    吕自强扭头看向另一边的吴昊。

    “吴昊,你也别整天就知道到处拍照了。我把你带来这里,也是需要你帮助的。想办法,搞出点声势来,就说我们知识青年支援县城的科学文化事业建设,但要求必须开一场对未来建设的讨论。他们不是让建言献策吗,行啊,我们就给他们建议,让他们根本无法拒绝的建议。从现在开始,这里,我说了……不,是我们,是我们所有拥有超前思想的人,说了算!”

    吕自强说着话,慢慢走到窗口前,伸手擦了擦玻璃上的水雾,目光透过窗玻璃看向远方。

    校园里,两个少年正小心翼翼挪动到墙边的一棵树下,也不知道放了什么东西在树干底下,随后就是撒腿往后跑。

    片刻之后,嘭的一声震响。

    威力局限在一小片地方的爆裂,震下来树顶上所有的积雪。

    漫天雪花飞舞,两个少年拥抱欢呼。

    观察了全过程的吕自强,嘴角再次勾勒出那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诡异笑容,目光越过校园,似乎是要落在整个县城,甚至是更远的地方。

    “上一个时代已经过去了,下一个时代,一定是我来开启!”

    就这一句话,引得齐妙妙和吴昊起身,握拳振臂高呼:“对,下一个时代,我们来开启!”

    没有人能够想象,这么个小小的办公室里,弥漫着多么躁动疯狂的因子。

    有些人一只脚已经踏向了地狱的边缘,竟然还将无尽的地狱当成最美好的地方,试图拉动更多的人一起跳下去。

    细思,极恐!

第一百零九章 一九五六(后)

    齐妙妙走了,就像是那种喝醉了酒的人,满脸通红的,完全失去了自我灵魂的样子,离开了县中学。

    吴昊也要走的,只是没等出门,就被吕自强喊住。

    “吴昊,你的相机借我用用。”

    “嗯?”

    吴昊微微一愣,随即想到了什么,表情顿时变得古怪起来。

    “吕师兄,不是吧。你是要做大事的人,怎么还能在那么个村姑身上花心思?”

    “呵呵,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也。”

    吕自强说着话,伸手从吴昊那里拿过来相机,嘴角勾起来的笑容……还是无法形容。

    ……

    县大院,生产处办公室里。

    曹安堂借着屋里刚点上的炭火驴子烤了烤冻得有些发僵的手,转身拿起来公文包,从里面一一拿出工作文件,一张纸滑落出来,定睛一看,他不由得深深皱起来眉头。

    齐妙妙的入党申请资料!

    说好了,今天要去审查一下齐万万的。

    可就算是齐万万的思想没有问题了,齐妙妙本身的问题就能忽略了吗。

    尤其是齐妙妙的介绍人吕自强。

    那家伙都不是什么思想正派的人,又怎么可能介绍来真正的革命同志?

    曹安堂思绪飘飞半晌,最终还是无奈摇摇头,重新穿好棉大衣,提起来公文包就往外走。

    不管怎么说,他还是要去一趟齐万万那边的,该做的工作做好,再去跟田农说一说他的见闻。

    可是,刚伸手去拉门把手,房门先一步被人从外面给推开了。

    县秘书齐成直接往里冲,正好和曹安堂走个对脸。

    “齐秘书,你怎么来了?”

    “曹安堂,你跟我来,于书记要见你。”

    “咋了?”

    “咋了?你问问你自己咋了!”

    齐成说完,转身又走,直把曹安堂弄得一头雾水,紧忙追上去急声问道:“齐秘书,到底出啥事了?”

    “不是出事了,是出名了。”

    “谁出名了?”

    “你!”

    曹安堂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他怎么就出名了,出的什么名,还能让齐成都这么怒气冲冲的?

    两人一路往楼上走,到了顶楼,直奔于庆年办公室。

    可站在办公室门口,齐成都要抬手敲门了,突然又转身,拉着曹安堂先去了秘书办公室。

    “曹安堂,你真不知道啥事?”

    “我不知道啊。”

    “你!唉!你自己先看看吧,好好想想待会儿怎么跟于书记解释。”

    一份报纸塞进曹安堂怀里,齐成转身出门,不知道上哪去了。

    曹安堂也没心情去管齐成,那份抓在手里,副版文章跃然入目,单单是标题就足够让他这个当事人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一篇文章只看个半截,曹安堂就一丁点都看不下去了,攥得那份报纸好似麻花,扭头迈步就往外走。

    可人还没到门前,齐成提着个暖瓶去而复返。

    “曹安堂,你上哪去?”

    “我去找那个吕自强!”

    “你站住!找他干什么?还想打他一顿,上影响力更大的报纸吗?”

    “齐秘书,他这是诬蔑!”

    “诬蔑?人家平白无故的为啥污蔑你?你就说,你到底有没有打人!”

    “我……”

    曹安堂说不出话了,如果抓着吕自强的脑袋把人摁进雪里算是打人的话,那他好像真的是打了。

    瞧见他这副样子,齐成的脸色就更难看了。

    “跟我来吧,有什么要解释的,你去和于书记说。”

    两人再一次来到于庆年办公室的门前,曹安堂的心情已然完全不同,只等着齐成先敲门进去,隔了好一会儿,才听见于庆年不带丝毫情感的话音。

    “让他进来吧。”

    随后就是齐成转身出来,使劲朝他使眼色。

    “好好说,都解释清楚,别再惹于书记生气了。”

    齐成低声嘱咐的话语隔了好长时间,好像还回荡在曹安堂的耳边,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站在于庆年面前的,始终不敢抬头,就听见哗啦啦报纸页翻动的声音。

    直到某一刻,屋里彻底安静下来,所有声音都没了。

    曹安堂忍不住抬头,就看见于庆年在那掐着眉心闭目沉思。

    “安堂同志,今早上我在通讯处接到了三个电话。第一个,地区市委秘书处打来的,我的老领导问我,咱县里有没有一个姓曹的生产处长。我很高兴地说,有。然后,电话挂了。”

    于庆年的语调很平淡,可他所说的话,就像是能形成完整的画面一样,将各种情景都浮现在曹安堂的脑海中。

    “第二个电话是济南市王浩同志打来的,说是何正同志要问问曹安堂最近的表现怎么样。我还是很高兴地说,曹安堂表现很好。然后,那边就回了一句,知道了。电话挂了。”

    “第三个电话是省宣传打来的,我都怀疑是不是打错了。人家那边张嘴就问,咱们这的生产工作是怎么做的。我愣了好一会儿,都不知道怎么回答。人家让我看看今天的报纸,就把电话挂了。我回来就开始翻报纸,翻了一个小时,认认真真领会报纸上传递的精神思想,直到齐成把这份给我拿来。”

    于庆年晃了晃手中的报纸页。

    “我高兴啊,我在这工作了整整六年,头一次在报纸上看见咱县城的消息。结果呢,就是报道的这种消息!”

    最后一句话,于庆年的语气变得无比低沉,伸手拉开办公桌的抽屉,看了看里面放着的一盒烟,又猛的把抽屉推关上,端起来搪瓷缸子喝了一大口凉茶水,随后长长出口气。

    “你说吧,从头到尾给我解释解释,任何细节都不能落下。”

    自始至终,于庆年好像都没有说过一句批评曹安堂的话,可这比直接怒骂着去批评他,更让他感觉心情压抑。

    曹安堂宁可于庆年能像当年当兵时的耿连长那样,不管大事小事,不管谁对谁错,先骂一通自己的兵,甚至直接拳打脚踢打一顿,那也比感受这种平静下的压抑强。

    事情的经过,不需要斟字酌句,该怎么样就怎么样,以最快的速度说清楚。

    于庆年也没有去打断曹安堂,甚至就像个小秘书一样,拿着笔飞速书写着,记录曹安堂所说的某些话。

    等最终话音落下,笔尖停住。

    于庆年又一次忍不住掐了掐眉心,弯腰唰的下拉开办公桌第三层抽屉,翻找片刻,抓着两张发黄的纸页猛然往桌子上一拍。

    “你自己看看,这是什么!”

    曹安堂艰难地往前探探身子,就看到发黄纸张上抬头的三个字“检讨书”。

    那不正是几年前,他教育黑蛋的时候,让那孩子写的那份检讨书吗。

    “曹安堂,你教育别人有一套,怎么轮到自己身上就一点没分寸了?你也算是个成熟的同志了,怎么能犯这种极其低级的错误?”

    “我……”

    曹安堂张张嘴,满心里全都是憋屈的话语,想要争辩的说辞,却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开口。

    恰在这时,敲门声响起,齐成推门而入。

    “于书记,通讯处有找您的电话,省进步青年知识分子联合会打来的。”

    就这一句话,让本要放平心态的于庆年再次深深皱起来眉头。

    “不接!”

    “啊?”

    “告诉他们,我们县城虽小,但生产工作事务繁忙,所有同志都在第一线冲锋,无暇他顾。有些人顶着知识分子的头衔,肆意骚扰妇女,污蔑革命同志,试图阻挠生产工作正常进行,我们这里会严肃处理。”

    于庆年一番话,把曹安堂和齐成都给弄懵了。

    “愣着干什么,你去按我的原话回复。今天所有打来找我的电话,除了省市两机关的,其他一律给我回绝。但凡有谁问报纸报道的事情,都按照我刚才说的那样去回复。听明白了吗?”

    “明白!”

    齐成猛力点点头,转身出去。

    等房门关闭,曹安堂再看于庆年,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于庆年则是再次掐了掐眉心。

    “你爱人呢?”

    “啊?”

    “曹安堂,我问你,你爱人现在在哪呢?”

    “报告于书记,我爱人今天一早去了进修班学习。”

    “又去进修班了?曹安堂你是怎么想的?出了这种事情,还让你爱人去进修班学习?想闹出来更大的矛盾吗?”

    “不是……”

    “不是什么不是!去把常动喊来,下通知,进修班工作暂停。什么时候能申请来女老师,实现男女同志分班教学了,再重开。”

    “是!”

    曹安堂猛力点点头。

    到这一刻,心中所有的烦闷都没有了,转身往外走,就要去把常动喊来。

    可没等他真正拉开办公室门,房门却被人从外面给推开,紧接着就是一句震声喊话。

    “进修班不能停!”

    随着话音,冯刚老教授迈步往里走,看眼曹安堂,重重冷哼一声,继续往前迈步。

    那边于庆年急忙站起身。

    “冯老,您怎么来了?”

    “于书记,抱歉,我本来是想等等再来的,可在门外听见你的话,我实在忍不住了。进修班怎么能暂停呢,那是向现代科学进军、为国建建设培养科研人才的重要工作。现在因为某些个人的问题,就要暂停,就要影响到其他同志的进步,这不是正确解决问题的办法。”

    冯刚这也算是点着于庆年的脸,去指责了。

    于庆年的脸色瞬间阴沉下去。

    “冯老,您可能不太了解情况。”

    “于书记,我既然来找你,那就证明我了解情况。说到底只是一个小小的误会,你却让整个进修班的工作暂停,这不行。”

    “冯老,我尊重您,也感谢您在这一留好几年,竭尽全力培养新生代的知识青年。可现在是我们政府工作内部的矛盾问题,究竟怎么处理,还是我说了算吧。”

    “错了。于书记,现在已经不是工作上的问题了,是你们对知识分子的偏见问题。刚才你对齐秘书说的那些话,明显就是对吕自强老师拥有极大的成见。根本不去询问当事人,就说他骚扰别人、污蔑别人。我想问问于书记,你所说的话,是不是也可以算是一种污蔑?”

    冯刚说话,当真是一点情面都不给。

    曹安堂作为旁听的,都感觉一阵阵头皮发麻,试问于庆年的心情又能好到哪里去。

    偏偏冯刚好像完全不顾忌似的,还继续说道:“于书记,我刚才进门的时候,你第一句话就说我不了解情况。那我也想问问于书记你了解情况吗?县进修班的吕自强,他的老师和我是同出一门,我们都是一个老师教出来的。俗话说,教不严师之惰。我认为,我的老师和吕自强的老师都不是懒惰的人。我们这些人从来都是严于律己,更严肃对待每一个学生。这些年我虽然一直在县城里,但对吕自强的个人情况有着充分的了解。依照他的表现,绝对不可能是那种会肆意骚扰妇女的人。另外,付粟锦同志也算是我的半个学生,眼前这位曹安堂同志我也接触过多次,我知道,他们也不是那种会随便污蔑别人的人。由此可见,整个事件一定存在着没有解释清楚的误会。这就是我的了解。请问于书记,你有我更了解双方吗?你既然都不了解状况,为什么就要武断地做出决定,为什么还要错误的要求进修班的工作暂停?”

    方老教授一番长篇大论,到最终换来整个办公室的无比安静。

    敞开的房门外看不见任何人,但是门外两侧看不见的地方,不知道站着多少县大院的工作同志,一个个目瞪口呆、噤若寒蝉。

    想想于庆年在这里带头领导工作,已经足足六个年头了。

    六年啊,从没有任何时候,也没有任何人,敢于像今天的冯刚老教授一样,训斥犯错误的学生那样,去批评于庆年。

    所有人都在等着。

    办公室里浑身肌肉紧绷的曹安堂,也在等着。

    大家就是等于庆年的反应。

    可以说此时此刻于庆年的反应,将会决定这往后的日子里,整个县大院甚至可以说是全县所有的工作同志,在面对知识分子的时候,应该采取什么样的态度。

    时间在这诡异的沉默中缓缓流逝,所有人都感觉好似过去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突然,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响彻屋里门外。

    于庆年缓缓迈步,走到办公桌后面坐了下去,深吸了一口气,竟是面带微笑看向冯刚。

    “冯老,那您说,这事该怎么解决?”

    这话一出,恍若炸雷,震颤所有人的心。

    面对一项将会产生巨大影响的矛盾问题事件时,于书记竟然将解决矛盾的决定权,交给了冯刚冯教授,交给了一个属于知识分子阵营的党外民主人士!

    窗外狂风骤起。

    县大院门对面宣传墙上,那幅写着“欢迎各界知识分子踊跃提建议”的横幅,在寒风中,噼啪震响。

第一百一十章 一九五六(转)

    “于书记,我只是说说我的个人想法和意见,我人微言轻,也没有资格做任何决定。我就提两个要求。一,解释清楚误会;二,进修班工作不能停。”

    到此刻,冯刚老教授的语气终于有了些许缓和。

    但是他那句“我人微言轻”,在所有人听来,那是何等的讽刺。

    人微言轻的人,能把于庆年说的哑口无言吗?

    办公室里又是长久的沉默,于庆年拉开抽屉,拿出烟盒,借着火柴燃动的火光给自己点上一颗烟。

    烟气弥漫开来,引得冯刚忍不住皱皱眉头,低声咳嗽两下。

    于庆年就像完全没看见一样,抬头冲着门外一声呼喊。

    “齐成!”

    “到!”

    不知道在外面站了多久的齐秘书紧忙向前一步,站在门口。

    “通知县中学进修班,请付粟锦同志和吕自强老师来这里。”

    “报告,付粟锦同志已经来了。”

    “哦?人在哪呢?”

    随着于庆年一声询问,齐成赶紧转头朝外面挥挥手,随后就是付粟锦小心翼翼挪动过来。

    曹安堂赶紧迎上去。

    “粟锦,你怎么来了,又出什么事了?”

    “没,没事。”

    付粟锦轻声安慰爱人一句,看了看屋里另外两人,微微点下头。

    “于书记。冯教授。”

    简单的打招呼。

    于庆年那边赶紧掐灭手里的烟头。

    冯教授则是看着付粟锦,脸色终于缓和了些,轻声道:“粟锦同志,你来了就好了,在这里和于书记解释解释,到底是什么误会。”

    “我,我不想解释。”

    付粟锦轻声回话,让冯刚忍不住皱皱眉头。

    于庆年的表情再次严肃起来,起身往前走两步。

    “付粟锦同志,你不要害怕,有什么委屈就说出来。”

    “我……”

    付粟锦的眼眶腾得下就红了,直接低下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曹安堂心中没来由的一股怒火冲头,过去牵住爱人的手,虽没说话,可谁都看得出来,此时的他就是个处于蛰伏状态的雄狮,随时都有可能爆发。

    于庆年看到这一幕,眉头拧成个川字,扭头直视冯刚。

    冯刚同样皱眉头,可明显没有了之前那种气势,只是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有些不太确定的语气,坚持道:“一定是误会的。”

    “冯老,什么样的误会能让一位女同志有苦说不出?那还能算是误会吗?”

    这一刻身份调转,于庆年的厉声质问换来冯刚的无言以对。

    于庆年也顾不上其他,再度看向门外的齐成。

    “去把吕自强带来!”

    “是!”

    齐成应声转身,可没等走出众人的视线就猛然停住,随后就是外面传来一声清亮的喊话。

    “报告于书记,我来了。”

    是吕自强的声音。

    就像刚才谁都没想到付粟锦已经来了一样,同样没有人会想到,本应该在县中学进修班老老实实上课的吕自强,竟然会掐着点那么恰到好处地来到这里。

    而且,他还不是一个人来的,身后带着一大群人。

    左右两侧是齐妙妙和吴昊,再后面形形色色,有从地区调派来的知识青年;也有这几年冯刚教授教出来的优秀学生;还有几个身上穿着道具服装,明显是刚从什么演出场地赶过来,连衣服都来不及换的。

    更让人想不到的是,最后面还跟着郑楠和姜成那两个死板的科研工作人员。

    这么多非县大院工作人员,集体出现在这里,还是畅通无阻来到于庆年的办公室门外,那也是破天荒头一遭了。

    原本聚集在这的众人快速后退,就以于庆年办公室的房门为中间点,泾渭分明地划分成了两个阵营。

    于庆年看到这一幕,都有些暗暗心惊。

    “吕自强同志,你带这么多人来干什么?”

    “报告于书记,我们是响应号召,来这里提建议的。”

    “提建议的?”

    “对,在场众位都是县里各行业各学术门类的优秀知识分子代表,都是进步青年,我们都有很多对全县工作有建设性的意见要提。”

    吕自强脸上洋溢着无比热情的笑容,连带着他身后所有人都是情绪激昂的状态。

    按理说这么热闹的场面,足以驱散冬日里的寒冷了。

    可为什么县大院的众多工作同志却感觉比站在寒风里还要浑身发颤?

    于庆年脸色铁青,沉默下去。

    倒是旁边的冯刚老教授一脸惊慌地往前走两步,直视吕自强。

    “自强,你们这不是胡闹吗。哪怕是响应政策号召,你们也不能这么连个招呼都不打的就集体跑过来啊,这不是影响人家正常工作?”

    冯刚有些紧张。

    他本身就在县里工作多年,尽管不是编制内的工作同志,可在这也有他的一间办公室,和整个县大院所有人都无比熟悉。刚才来的时候,也是先找了齐成,要通报于庆年一声的,只是听于庆年说要暂停进修班的工作,这才着急闯进去。

    而吕自强和他比,身份不一样,这做出来的事情性质也完全不一样。

    冯刚隐隐有种感觉,总觉得吕自强这是要闹出来更大的事情,甚至是把现如今全社会对待知识分子的政策态度反过来用了。

    但他又实在想不通,这么干的话,对吕自强能有什么好处。

    总之……

    “自强,你先让这些同学都回去,要提建议也一个个的来。还有,今天找你也不是说提建议的事情的。”

    冯教授满心惊慌,急声说出这句话。

    按理说,这是在县大院,于庆年就在旁边呢,就算没有于庆年,哪怕是齐成、曹安堂或者随便一个办公室的办事员,甚至是门口吴大爷在这里,都比冯刚有资格做决定下命令。

    可冯刚管不了那么多,就觉得吕自强带了这么多人来,不是好事。

    谁知,印象当中从来都是对他恭敬有加的吕自强,此刻竟然嘿嘿一笑,面上表现恭敬,说出来的话是一点都不给面子。

    “冯老师,这可就是您的错了。允许知识分子提建议是从上到下传达的政策,我们怎么不能主动来。我们要是不来,那不是显得政策成了一纸空谈。再说了,一个个提建议太浪费时间,我这是替县里的工作同志着想,主动组织起来所有人,减少对正常工作的影响。于书记,您说,我做的对不对?如果不对的话,那我们现在就走,以后也不敢再来了。”

    最后一句话,将了于庆年的军,这让冯刚越发的感觉事情不对劲了。

    老教授张张嘴,还想说点什么,却听身后一声轻咳。

    “对。”

    众人惊愕地瞪大眼睛,顺着声音来源看过去,只见于庆年满脸微笑上前,直面吕自强。

    “吕自强同志,你做的很对。按照上级‘长期共存,互相监督’的指示精神,敞开大门听意见的指导思想,我们当然欢迎各界人士来这里了。人再多,我们也欢迎。既然大家来了,那就正好大事小事一起说。齐秘书!”

    “在!”

    “打开会议室,迎接各界优秀知识青年,通知各部门主要负责人,暂时放下手头一切工作,来会议室。今天,我们开个接受友好监督的会议。”

    “是!”

    齐成点头答应着,迈步上前,站在了吕自强的旁边,二话不说,抬手做出个请的动作。

    吕自强点点头,转身带着他身后众人跟随齐成离开。

    走廊里逐渐安静下来,其他人不用谁吩咐,都是赶紧回自身工作岗位继续工作,可这心已经被刚才吕自强那些人的到来给彻底搅乱了。

    于庆年转头看看还傻站在原地的冯刚。

    冯刚表情僵硬地抬头看看他。

    两人一起张张嘴,却都是没说出来什么话。

    最后还是冯刚跺跺脚,急声道:“于书记,这事我事先一点都不知情,我先去找吕自强了解了解情况。”

    话音未落,老教授已然快步离开。

    于庆年面无表情地转身,看见曹安堂两口子之后,才是对着付粟锦露出个淡淡的微笑。

    “付粟锦同志,麻烦你先去妇联办公室等待一下。”

    “好。”

    付粟锦郑重点点头,聪明如她,也能明白刚才发生的一切根本就不是她的个人问题了,略显担忧的目光深深看了眼曹安堂,随即快步离开。

    等走廊里没有了其他人,于庆年一个挥手示意,曹安堂紧忙跟上,回手关闭房门。

    到此刻,于庆年脸上的表情终于变得严肃沉重起来。

    “情况不对!”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随后就是坐在办公说后面,拿起笔刷刷点点急速书写。

    等放下笔,一张纸撕成两半,分别装进两个档案袋,咔咔按上“机密”字样的印章,抬手朝曹安堂递过去。

    “曹安堂,这份送去通讯处,找通讯处的王哲,让王哲同志立刻给地区市委发电报,记住,所有内容只能王哲知道,你都不准看!电报发送完毕,字条原样封好送去保密处。剩下这份,最快的速度送去县派出所,让周栋安排人最快速度送去县驻兵团。然后你和周栋同志一起回来,到会议室参加会议。我这边最多等你二十分钟。速去速回!”

    “是!”

    曹安堂拿着两个档案袋直接往怀里一塞,风一样冲出去。

    他不知道于庆年都写了什么,但于书记既然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他,那就必须竭尽全力办好。

    就在他紧张奔走的时候,县大院里的气氛也变得前所未有的紧张。

    正在组织乡镇干部谈话的田农,中断了所有工作。

    正在档案室翻阅档案的胡爱国,是让人直接拽出来的。

    正在书写文稿的常动,一听说要开会还很高兴,可知道为什么要开会之后,表情都变得扭曲,不知道是哭是笑。

    各部门的工作没有停滞,但是非常规时间里的,各部门主要负责人集体离开自身工作岗位,那也是破天荒头一遭。

    众人慢慢汇聚到大会议室的门前,等待着于庆年。

    会议室里面,冯刚拽着吕自强去到会议室角落,压低了声音一句询问:“自强,你告诉我,今天来到底是什么目的。”

    “冯老师,我刚才不是说了吗,组织大家一起来提建议的啊。”

    “提什么建议?”

    “当然是有助于各项工作开展的建议了。”

    “自强,你少跟我打马虎眼,你把所有人都拉来这里,闹出来这么大的动静,已经是在影响正常工作了,你还怎么有助于?说清楚,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为什么要组织这么多人来。”

    “冯老师!您说您在这小县城都多少年了,怎么还这么唯唯诺诺的。我来这之前,已经在学校里组织过不少学生集体活动了,这也算人多?您问我怎么想的,我当然是想怎么就怎么,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啊。政策允许的,大家畅所欲言,怎么到您这就感觉我办了错事了?”

    “你……”

    “行啦,冯老师,您这一上午也没闲着吧,看您嘴唇都有些干了,去喝点水润润喉。剩下的事情交给我们这些年轻人就好了。”

    吕自强不耐烦地摆摆手,转身往会议室坐席那边走。

    冯刚有些傻眼。

    他印象当中的吕自强是多么的尊师重道,从来都不会对师长有任何过分态度的,怎么今天完全就像变了个人似的。

    到底是突然的转变,还是以前就这样只不过是没被他发现?

    这老教授的脑子有些混乱,猛然间想起什么,紧忙追过去两步。

    “自强,还有件事。之前说你在进修班骚扰女同志,有没有这回事?”

    这话一出,吕自强忽的下扭头看过来,瞬间的阴狠目光从眼中一闪而逝。

    “冯老师,你觉得我是那样的人吗?”

    “我当然不觉得!”

    “呵呵,那不就对了。放心吧,冯老师,我不是思想下作的人……”

    话说到这,冯刚微微松口气,谁知吕自强后半句话一出,令他整个人再次傻在原地。

    “但是呢,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也是个颠扑不破的真理啊。”

    吕自强低笑着,摇头晃脑离开。

    那一刻,冯刚就感觉,曾经印象当中温文尔雅的那个优秀后辈青年彻底消失了,剩下的,只有狂。

    就是那种“天若要其亡,必先使其狂”的“狂”。

    吱的一声尖锐刺耳响声,回荡在整个会议室里,齐成调整好讲话筒,迈步去会议室大门那边准备迎接其他参会人员。

    县大院门外,曹安堂骑着自行车风一样赶回来,随手把自行承往车棚里一扔,快步奔跑。

    也是他到了大门口的那一刻,三辆小汽车开赴过来,车门齐刷刷打开,十几名县派出所精干队员跳下车,随着周栋一声喝令,将县大院大门完全封锁。

    周栋和曹安堂并肩前行,快步进入小楼。

    楼梯之上,于庆年抬手看看手表,迈步走下拐角的最后一个台阶,迎面就看到进了楼门的曹安堂和周栋,随即脚步加快,下楼之后与那两人汇合,也是与在这等待了许久的各部门负责人汇合。

    众人齐刷刷一声低呼:“于书记。”

    于庆年点点头,大踏步向前。

    “都给我打起精神来,今天是党外人士第一次集体向我们提出建议,兹事体大,不可疏忽。我们作为党领导下的革命工作同志,接纳意见、接受监督,不怕质疑,不怕批评。但是,绝对不接受任何人的无理指责和污蔑诬陷。”

    简短的会前指示精神话语说出,前方齐秘书侧身让开会议室大门,微微弯腰做出请的动作。

    会场内,已经就坐的众人齐刷刷回头看向这边。

    于庆年为首,众人在会议室门内站定。

    两方人隔空相望,很长一段时间的安静,直到冯刚教授礼貌性起身,连带着那些青年知识分子也一个个在门口那些人的目光注视下缓缓起身,到最后连组织了这些人的吕自强都没办法也站起来的时候。

    于庆年这才微微一笑,迈步向前。

    “开会!”

第一百一十一章 一九五六(反)

    足以容纳三百人的大型会议室,今天是最冷清的一次。

    台上,算齐秘书在内,总共十二人,一字排开坐在那。

    台下,加上冯刚,也不过是寥寥三十人。

    可全场的气氛肃穆程度,丝毫不差于任何一次全县大会。

    吕自强就坐在坐席第一排,那种必须要抬头仰望才能看清台上每一个人的感觉,让他相当不爽。

    于庆年坐在台上正中央,微微低头,就能俯视台下所有人,目光平静,毫无波澜。

    “各位同志,今天这场会是一场特殊的会议,我于庆年以及在座县政府各部门主要负责人,在这里虚心接受来自各界的优秀知识分子、先进党外人士的监督,认真听取大家的所有建议。会议由我来主持,齐成同志作会议记录,会后由组织处田农同志整理所有会议内容成册,档案处徐龙同志负责封存档案室。”

    哪怕是一次临时的会议,事先都没有任何准备的会议,在过去的二十分钟时间里,于庆年都认认真真做好了会议计划,也是用极其认真的态度对待会议上的每一个细节。

    “本次会议,主要有两项议题。第一,听取建议。台下各位同志可以畅所欲言,对全县任何方面的工作提出自己的建设性意见,各部门主要负责人必须认真记录相关事项,建议过程中,不准任何人打断台下同志的发言。台下同志如有提问,台上同志必须做出正面回答。第二,解决问题。针对今天一早,报纸刊登我县生产处曹姓处长的特殊报道,所有事件当事人必须以最客观的态度当众讲明事情经过。所有人认真分析讨论,最终形成解决方案。会议前要求到此为止,在场谁有意见,可提出。”

    于庆年的目光扫视全场,转动到吕自强身上时,微微一停顿。

    一直在觊觎台上中间位置的吕自强,这一刻竟然心中一颤,不自觉低了低头。

    这一低头,转而引动他心中潜藏的某些情绪,猛的再度抬头。

    可于庆年的目光早已不在他的身上。

    “好,既然大家都没有意见,那我宣布,会议,开始!”

    一句开始,全场寂静。

    无论台上台下,所有人都是大眼瞪小眼。

    会议开始了啊,关键是,谁说话啊?

    刚才于书记好像是说过了全部的会议流程,可怎么感觉这流程当中缺少了一些关键性的东西。

    比如,谁来当第一个发言的人?

    台下众人全都是看向吕自强。

    偏偏这个时候吕自强作为一个组织者,竟然出现了片刻的思想游离状态。

    直到于庆年又说了一句:“请台下各位同志踊跃发言!”

    终于,台下有人站起来了。

    就连于庆年都没想到此刻第一个站起来的人,竟然会是冯刚老教授。

    老人家看看台上,又看看台下,尤其是看到那些他来到这个县城之后教导出来的那些引以为傲的学生,苍老的脸上竟闪过一丝不忍。

    年近六十的冯刚这一生经历了各种时代变迁、历史转折、时局动荡,在场所有人,特别是那些年轻气盛的青年学生,根本不可能懂得一个,冯刚这多半辈子活下来,才深刻懂得的一个道理。

    那就是,永远不要和“历史车轮的推动者、人民群众的拥护者”唱反调,否则,最终的结果只能是被历史车轮狠狠碾压,被广大的人民群众永远唾弃。

    如果有机会的话,冯教授宁愿专门有个时间去教育这些学生一些为人处世的道理,而不是单纯教他们先进的科学文化知识,导致这些人盲目的去信服知识层面更高的人而不是道德层面更高的人,最终被一些别有用心的家伙所利用。

    可惜,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冯刚的目光最后落在身边坐着的吕自强身上,无奈叹息一声之后,就是坚定地仰头直视台上众人。

    “于书记,各位同志,还有在座的各位同学,遵从党内党外‘长期共存,互相监督’的指示精神、科学文化上‘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政策,我们大家才能有机会、有资格共同坐在这里。所以,我们大家是团结一体的,都是为社会主义新中国建设贡献自身力量的。我们任何个人之间或许存在矛盾,但我们大家都是在一个统一的集体之内,绝对不是什么对立的阵营。我们都是同学、朋友、同志,绝对绝对不是敌人。我希望,无论接下来出现任何争论,大家都不要用对待敌人的态度去对待这里的任何人。这,就是我今天坐在这里,想要提出的建议。”

    冯刚说完话,就站在那,双眼直视台上的于庆年。

    这老教授很明白的,他明白自己身后的那些青年是有多么气盛,也同样明白台上坐着的那些人都经历过什么样的风雨。

    一旦出现更激烈的冲突场面,最终的结果,只能是身后的那些年轻人品尝到莽撞行事的苦果。

    他不想看到那种结果。

    所以,他说出来这番话,与其说是建议,倒不如说是一种请求。

    站在那些青年知识分子的队伍当中,朝台上的革命工作者,提出请求。

    可悲的是,台上所有人都明白了冯刚的意思,但台下那些青年,被这位老教授努力去保护的青年,竟没有一个理解这位老人的苦心。甚至都有人小声嘟囔一句:“思想意识的不同,那就是对立的关系,如果不以对待敌人的那种态度去提出尖锐的批评,并且督促改正,那还叫什么提建议,不如大家都在这阿谀奉承好了。”

    冯刚没去回头看身后到底是谁说出这种话的,他只是依旧坚定的站在那里,直视于庆年。

    良久之后,于庆年被这位老教授的执着给折服了,微微叹口气,无声点点头。

    冯刚这才再度开口。

    “谢谢。”

    话落,人也坐下,就在那闭上眼睛,陷入一种平静状态。

    整个会场里,只剩下齐秘书手中笔尖在纸上发出的沙沙沙声响。

    又是死一般的沉寂,但这次,安静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隐约间好似有个嗤笑声发出,随后是吕自强扭头很明显地冲着侧后方的齐妙妙一个眼神示意。

    那年轻姑娘立刻起身。

    “我也提个建议,我向组织处田农提建议。我认为,现在组织处的工作存在很大问题,对想要积极向党组织靠拢的青年同志,要求太过严苛。对于追求进步的年轻同志存在极大的偏见。人事安排只注重经验,不注重能力。各个部门主要岗位上全都是思想陈旧的老顽固,没有一个年轻有活力的年轻人。全都是什么都不懂的大老粗,没有一个接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青年。长此以往,所有工作只会越做越差。而且,我怀疑田农同志存在任人唯亲的错误工作方式,存在搞小集体的宗派主义思……”

    啪!

    齐妙妙的话还没说完,一声拍桌子的震响直接打断了对方的话语。

    田农怒冲冲起身,张嘴就想去怒斥齐妙妙胡说八道。

    可话没出口,不远处的于庆年一声呵斥:“田农,坐下!”

    “于书记,她……”

    “我让你坐下!开会前的要求忘了吗,任何人都不准打断台下同志的发言。”

    “是!”

    田农咬着牙坐回去。

    于庆年皱着眉头看向台下。

    “齐妙妙同志,你可以继续说,但是我必须提醒你,提建议也要遵照现实情况、遵从上级组织指示精神。”

    “于书记,你是在质疑我吗?我既然敢提这样的建议,当然是遵照现实,也是尊从上级指示的。你们各位可能还不知道,就在前几天,省统战刚刚结束一场关于如何贯彻‘长期共存,互相监督’方针的讨论会议。会议上已经明确作出决定,要在全省进一步改善政权机关中与民主人士的合作共事局面,加强党内外联系,按照民主人士的特长合理安排,放手开展工作。而且还提出来一个明确的指标,那就是提拔非党干部,组织中非党人员所占比例要达到20%-25%。请问于书记,还有田农处长,对于省里的决定,你们有意见吗?上级下达的工作指示,你们遵从了吗?”

    齐妙妙最后两声质问,惊住了台上所有人。

    省里的重要工作会议,在没有明确的文件下发之前,在场这些人谁都没可能知道会议内容是什么。

    偏偏一个小小的宣传处小队长,一个以非党内人士身份来这提意见的知识青年,对上级组织的工作了解程度比他们还高。

    面对这种情况,谁能不心惊。

    于庆年没脾气了,田农更没脾气了。

    只有齐妙妙脸上带着“胜利”的笑容,昂着头一句:“所以,我建议,组织处提前做工作,吸纳更多的民主人士、进步青年进入机关开展工作。另外,我还有个个人的要求,那就是前段时间我提交的入党申请,田农处长就不要费心了,我放弃。”

    最后这话一出,台上所有人都握紧了拳头。

    曾几何时,这些人站在红旗下庄严宣誓的时候,那都是满心的荣耀,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光荣。

    而此刻,竟然被一个小丫头将同样的事情弃之如敝履。

    可恨!

    却,无可奈何。

    没等众人调整好情绪,齐妙妙已经坐下,随后就是吴昊站起身。

    那家伙一身不伦不类的燕尾服,让台上所有人都忍不住皱起来眉头。

    但是,吴昊的打扮再怎么让人无法接受,也比不上他所说的话、所提的建议,让人无法接受却又不得不接受。

    “我想问问生产处曹安堂处长,县城为什么还没有放开自由交易?”

    曹安堂拧着眉头震声回应:“工商业的社会主义改造刚刚完成,统购代销工作刚刚进入正轨,计划性的商品流通这是规定,怎么可能放开自由交易?”

    “曹处长,你落伍了吧?一个月前,省里就下发了‘开放国家领导下的自由市场’的指示,到今天全省已经有几十个地区县市开放了自由市场,为什么这里不开?”

    “县城的经济发展水平还达不到国家要求的程度。”

    “达不到要求的程度,就可以不去按照上级指示开展工作了吗?你既然知道本县达不到要求,为什么不努力发展,最快的速度达到要求?为什么同样的情况下,有的县达到了要求,这里就达不到?这是不是你们在懈怠工作?你不用回答我的问题,我只说我的建议。我建议,提前开放自由市场,允许商品自由流通,刺激消费,带动全县经济发展,抛弃那种可笑的计划经济。”

    学过马克思主义经济学理论的人都清楚,计划经济和市场经济在此时众人的思想当中,就是区分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的重要标志。

    正是因为社会主义制度引领下的有计划的发展生产,才能让新中国在建立初期,全国劲往一处使,提前完成一五计划,有效提高全国的工农业产值,实现人民生活水平的提高和整个国家的长足进步。

    关于“开放国家领导下的自由市场”这件事情,曹安堂作为县里的生产处长是知道的,而且也早就在于庆年的领导下、与全县同志的共同讨论之下,将这一政策合理理解成了同样计划指导下的一种有益经济发展的尝试。

    只可惜,整个县城达不到那种有能力实现自由交易的程度。

    主要是生活水平跟不上,好多人还在饥饿线上挣扎,哪有条件、哪有钱实现自由买卖。

    可现在,吴昊竟然用这样的政策来提什么建议,要提前开放自由市场。

    这不是在倒行逆施,强行跨入到资本主义?

    但是,谁也不敢说这样的话,只要一说,那就成了质疑上级的政策。

    会场再度陷入到沉寂当中。

    于庆年终于深刻意识到,眼前这些人是有备而来,提出的所有建议都是让他们无法正常反驳的建议。

    冯刚老教授始终闭着眼睛,可双手已经握紧拳头,最开始的时候他就感觉吕自强带了这么多人来,是要将某些政策反过来用。到此刻为止,发生的一切也恰恰印证了他的猜想。

    当利国利民的国之大计,遇上了图谋不轨的别有用心。

    台上众人心情沉重。

    台下的吕自强嘴角上勾起奸猾的笑意。

第一百一十二章 一九五六(折)

    一切都在按照吕自强所预想的那样发展。

    除了吴昊和齐妙妙,其他人未必就知道他真正图谋什么。

    但是这些分散在县城各处的知识青年,即便不受任何鼓动,也早就对当前自身的处境心存不满。

    长久以来,以体力劳动为主的工人和农民的无产阶级同盟,对于以脑力劳动围住的知识分子群体,普遍存在着认识不足、信任不够的情况。知识分子工作上更存在着安排不妥、使用不当、待遇不公等诸多问题。

    就拿曹安堂来说吧,从初夏开始,上级党组织不断下发文件,要求重视知识分子的工作安排。

    他作为生产处的主要负责人,本应该响应政策号召,主动去邀请知识分子参与到县生产工作当中,为各项工作提出宝贵的发展意见。

    可他对知识分子的偏见是根深蒂固的。

    他能叫出来县纺织厂任何一名普通工人的名字,却根本不知道县里有多少接受过高等教育的人。

    安排知识分子工作的事情,完全交给生产处的办事员去做。

    试问本身就是被安排工作的小办事员,又怎么可能去妥善安排其他人的工作。

    不只是曹安堂,此刻台上坐着的所有人,哪怕是于庆年都未必真正做的多么好。偌大的县大院,可以称得上是知识分子的党外民主人士,就只有冯刚冯教授一个人,还没有任何具体工作和职务,在这里就像个透明人。

    由此可见,那些优秀的知识青年对于自身现状和县里工作,会有多么强烈的不满。

    今天终于有人把他们组织起来,也终于找到机会发泄心中的不满,可想而知,这场座谈会的场面会变得多么火爆。

    当然,火爆的只有那些知识青年,县各部门负责人就算再怎么心头窝火,也被于庆年压着。

    三十多人轮流发言,连郑楠和姜成都提出来县里增加科研经费的要求,这种在台上众人看来,无比可笑的要求。

    县医院都没钱买珍稀药品了,贫困村的帮扶资金都还没完全到位呢,还要给你们拿钱“点爆仗”玩?

    台上所有人的心情都无比压抑,到最后台下三十人有二十九人已经发言完毕,所有目光全部汇聚在吕自强的身上时,压抑的情绪也终于到达了一个极限。

    只等吕自强发言,也必须是吕自强发言,才能让这场会议真正进入一个爆发点。

    吕自强慢慢抬头,四十五度角斜上方扬起来下巴,双眼闭合,深吸一口气,仿佛是在享受享受这一刻成为焦点人物的那种虚荣和莫名其妙的成就感。

    随后……

    “于庆年书记,在我提出建议之前,我想问两个问题。”

    吕自强的拿腔拿调,任谁听了都觉得恶心。

    于庆年压着心头的火气,微微点下头:“你说。”

    “好。第一个问题,我们这些人今天在这里,是不是任何方面的建议都可以提?不局限于经济发展的,不限制在科技文化的,包括你们的工作、你们的制度、你们的思想意识形态,我和我身后的这些进步青年,是不是都可以畅所欲言,提出我们的想法和要求?”

    “可以。”

    “那好。第二个问题,我们提出的所有建议,你们会不会同意?会不会认真对待,在我们的监督下进行改正?”

    “未必。”

    于庆年的回答很简短,甚至连点多余的解释都没有。

    尤其是对吕自强第二个问题的回应,换来的只能是台下众多年轻气盛知识青年的怒火。

    “不同意我们的要求,那还说什么让我们提建议,走形式主义吗?”

    “就是啊。我们说了这么多,你们一点都不改,那我们来这干什么?”

    “来之前我就说了,所谓的畅所欲言不过就是一纸空谈,理想化的来这里提建议,完全就是无用之举!”

    整个会场再次喧闹起来。

    好不容易有机会坐在这里的众多知识青年,总算是能将心里的情绪发泄出来了,到最后却被于庆年一句“未必”,打击得体无完肤,可想而知,他们的心情只会比之前更加震动。

    吕自强直接往身后座椅靠背上一躺,张开手臂,一副代表了身旁身后所有人的架势,嗤笑一声:“于庆年书记,你这是把我们这些人全都当成傻子吗?这就是你们从上到下一直在宣传的、所谓的畅所欲言?”

    于庆年脸上挂着始终不变的微笑,反问一句:“你们没有畅所欲言吗?”

    台下瞬间安静了。

    所有人就像是了嗓子里卡了带壳的煮鸡蛋一样,哑然失声。

    是啊,扪心自问,从会议开始之后,这些人谁没有“畅所欲言”。

    “台下的各位同志,我们听取了你们所有的建议,而且全都记录下来,并且一定会在会后进行认真的集体讨论,然后就像刚才你们说的那样,错误有则改之无则加勉、问题力所能及进行解决。请问,各位还有什么要求?是继续提建议,还是抛开这些,做点提建议之外其他的事情?如果是其他事情,那么抱歉,这场会议不接受提建议之外其他的讨论内容。如果有人对此不满,扰乱会场秩序。那么,请你们……”

    于庆年抬手一指会议室大门。

    “出去!”

    最后两个字猛然提高声调,眼里的语气,惊得台下不少人浑身颤了下。

    吕自强真没想到,他好不容易营造出来的良好局面,竟然会被于庆年如此强势的压制下去。

    他腾的下站起身,不再是仰视,而是直视台上。

    “于庆年书记,我们来这里提建议,目的就是请你们给为接受我们的建议,达成我们的诉求。你现在这种态度明显就是在搞形式,明摆着不会把我们的建议放在心上,更不可能同意我们的任何要求。何谈民主?既然这样,那还谈什么接受监督和批评,我们还提什么所谓的建议!”

    吕自强大声申辩。

    台下不少青年共同起身,用沉默的怒视来生缘吕自强。

    而于庆年不看其他人,就是盯着吕自强,缓缓开口:“如果你觉得没必要提建议,那你,可以不提。”

    “我……”

    “吕自强!我们接受监督,不代表你必须监督。同样道理,你们提出建议,也不代表我们必须接受建议。会议之前我已经说过了,我们遵从的是‘长期共存,互相监督’的政策指示精神。也就是说,大家是相互的,你们监督我们,我们同样也会监督你们。你们向我们提出建议,我们同样也能对你们提出建议。请问,我现在建议你离开会场,永远不要再想我们提建议,你会不会接受我的这个建议?”

    吕自强还是太嫩了。

    说到底都是个还不到三十的青年人,满心的理想和报复,长期处于自身的无限幻想之中,自以为可以掌控一切,却不知道他连自身都没能完全掌控,又何谈掌控其他?

    于庆年看着他,目光如水一般平静。

    可这平静之下的暗藏汹涌,根本就不是他能正面应对的。

    “吕自强,你既然不会同意我的建议,为什么又要让我们完全同意你们的建议?另外,这场会议是我们在座各位**员接受党外民主人士有好监督的会议,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也是一名**员。那么请问你在台下是做什么?”

    “我……”

    “你身为一名**员,组织非党内同志开展监督活动,我姑且算你是积极响应政策号召。但是人已经组织起来了,你就应该明确自身的身份,到台上来接受监督,可你坐在了下面。那我问你,你是要作为一名党员,现在就到台上来。还是抛弃这个光荣的身份,继续坐在下面?”

    于庆年尖锐的质问,完全可以说是打击得吕自强体无完肤。

    连带着他身旁身后众多知识青年都自觉与他拉开距离,好似将他放在了完全对立的位置上。

    就在他有些茫然不知所措的时候,于庆年的声调陡然再度提高。

    “吕自强,你到底要不要到台上来?”

    “我……”

    “好,我明白了。”

    谁都不知道于庆年明白了什么,明明吕自强什么都没说,他怎么就明白了?

    “吕自强,我现在给你两个选择。第一,继续坚定地做一名无产阶级革命工作者,以**员的身份为荣。那么你就没资格坐在下面,而台上同样没有你的位置,你不够资格参加这场会议,向后转,最快速度出去!第二,你继续坐在下面,由组织处田农同志对你的党员身份进行重新审查,书写相关材料递交上级组织,在上级组织给出答复之前,你不准再以一个**人的身份开展任何相关革命工作。你选择哪一个?”

    话说到最后,已经不是于庆年一个人,而是台上所有**员的怒目直视,以及台下所有非党内民主人士的疑惑审视。

    吕自强被夹在中间,从未有过的心底崩溃。

    有些事情,是需要时间去思考的。

    可事情到了现在这种地步,谁会给他思考的时间。

    于庆年再度震声开口:“好,吕自强,你已经做出了选择。那么从这一刻开始,我们台上在座十二名**员将不承认你的党员身份,相关情况我们会共同书写说明材料,联名递交上级党组织。”

    话音落下,于庆年左右一个眼神示意。

    齐成和田农低头刷刷刷奋笔疾书。

    台下冯刚痛心摇头。

    齐妙妙和吴昊有些慌张地下意识去拉了拉吕自强的胳膊。

    吕自强现在哪还有心情去管别人的表现,他的大脑已经片刻的空白,完全想不明白,好好的掌控全局,怎么就在他自己参与其中的时候,所有良好局面都被彻底扭转。

    会场片刻的安静。

    紧接着于庆年的话语再度传出。

    “吕自强,你现在是非党外的党内身份思想存疑同志,你既不是一个合格的**员,又不是一个真正的党外民主人士。那么请问,你还有什么资格坐在这里?”

    “我……”

    “你还有什么资格提出建议?”

    “我……”

    “各位,我宣布,在场所有党外人士都已经完整提出自己对我先各项工作的建议,今天会议的第一项内容,到此结束!谢谢大家的踊跃发言。”

    话音落下,于庆年抬手猛然鼓掌。

    面对别人时于庆年未必会这样,但面对吕自强这个组织者,于庆年不敢有丝毫大意,就是要以最强势的态度将其压制下去。

    身为一个长期工作在一线的革命工作者,于庆年以往的工作经验告诉他,如果不在这时候压制住吕自强,真让对方“畅所欲言”,天知道会引来什么样的思想变动。

    所以,他必须去阻止。

    于庆年鼓掌,台上众人紧接着跟上。

    十二个人的掌声在这么大的会场里显得是那么单薄。

    可相比之下,更单薄无助的人,必定是吕自强。

    他谋划了那么久,心潮澎湃、雄心勃勃地组织了这么多人一起来到这里,到最后竟是根本没说出来他心里想说的任何话语,就被于庆年给彻底碾压了。

    哪怕是齐妙妙和吴昊看吕自强的目光中,都带着那么一丝怜悯的感觉。

    齐妙妙都暗地里拉了拉吕自强的胳膊,压低声音道:“吕老师,实现理想的路上总会遇到坎坷的,你别灰心,不管怎样,我和吴昊都会坚定支持你。”

    在场所有人都认为吕自强已经没有了发言提建议的资格,于庆年也是在掌声落下之后,准备进行一个简单的总结了。

    一声冷笑突然响彻全场。

    “可笑,简直可笑!就凭你们,有什么资格对我的身份进行质疑?于庆年,瞪大了你的眼睛好好看看,这是什么!”

    吕自强伸手从衣兜里拿出个红皮小本本,高高举过头顶,向前走两步,直接扔到台上于庆年面前的讲话桌上。

    于庆年惊愕低头,台上众人伸长了脖子去看。

    台下一片疑惑的目光中,吕自强倒背着手,震声开口。

    “一个月前刚刚结束的党的第八届第二次全体会议上,伟大领袖提出要在明年展开一次全面的整顿运动,改变目前存在于各项工作中的不良风气。这次会议虽然没有做出正式决议,但在会后发表了全会公报。按照公报的指示精神,省里决定响应伟大领袖的号召,提前组织相关工作安排,成立相关工作调查小组,从上到下的对各机关内存在的不良风气问题进行调查。与此同时,号召各地党内外非机关内的民主人士和进步青年,组建监督小组,对机关内的一切工作进行一切不分形式的监督,以求最快也最直接的发现问题。鄙人不才,早早提出申请之后,已经在七天前正式成为民主监督小组的成员之一。所负责的工作,正是对曹县的各项工作进行监督,调查取证、发现问题。今天我以一个普通知识分子的身份坐在这里,就是想看看县里的工作风气如何。现在,我以民主监督工作小组正式成员的身份说一句。”

    吕自强仰头看台上,摇摇一指前方。

    “于庆年,还有台上的诸位,你们的表现,太让我失望了,也太让组织上失望了!你们,不配坐在上面!”

第一百一十三章 一九五六(合)

    整个会场再次陷入到死一般的沉寂。

    于庆年拿着吕自强都过去的红皮小本本,翻来覆去看个不停,尽管那上面只写了“民主监督委员会会员:吕自强”等简单的信息,但看到发证机关上印刻的“省组织”部红色印章,即便是他也无法保持镇定。

    首都召开的第八届二次全体会议,会上有什么讨论事项,还没那么快就传递信息到这里。

    省里组织什么样的工作安排,也不可能那么快就发送文件到县城这来。

    如果于庆年以此为借口继续针对吕自强,甚至是强行让对方离开会议室,也不是不行。

    可他敢吗?

    试问在场的所有人,谁又胆子在看到省组织盖章的证件之后,还敢将持有证件的人从这里赶出去。

    当于庆年慢慢放下手中的证件,带动着台上所有人的目光落在台下吕自强的身上时,就能看到吕自强脸上充满特殊意味的冷笑。

    “于庆年同志,你对我的身份还有疑惑吗?”

    “吕……”

    “行,你不用说什么,我知道你心里肯定有疑惑。我也不介意在这里好好和你解释一下。首先,你刚才也说了,今天这场会议遵从的是‘长期共存,互相监督’的上级指示精神。我作为一名党内同志,是不可以坐在台下的。可你别忘了,党内外的互相监督之前还有个前提,那就是党内的自我监督。我以一名党内非机关工作人员的身份,对党内同志展开监督,这有什么不可以?我以一名知识分子的身份,在这里对一线革命同志的工作提出建议,又有什么不可以?我以一名普通人民群众的身份在这里发表正当个人言论,又有什么不可以?”

    吕自强的连番质问,只能是让于庆年哑口无言。

    “于庆年,你但凡是敢说出来一句不可以,还觉得我没资格对你们提出意见。那你就是在无视国家法度,违反了五四宪法第十七条‘一切国家机关必须依靠人民群众,经常保持同群众的密切联系,倾听群众的意见,接受群众的监督’的规定。你就是无视党的纪律工作,严重脱离群众。来,纪检处的胡爱国同志,你说说,你的工作是不是对党内成员展开监督。如果是,那你为什么要坐在上面?你应该下来,和我站在一起!”

    话说到这,吕自强的矛头陡然转移到胡爱国身上。

    胡爱国只感觉好一阵头皮发麻。

    从这场会议开始到现在,台下那么多人提建议,覆盖了县里工作的方方面面,就是没有一个点名他这位纪检处处长的。原以为,他的工作不在今天这场会议涉及的内容范围,谁知吕自强这时候点到了他,还是直接将他同台上的整个集体彻底割裂。

    胡爱国是不可能走下去,和吕自强站在一起的。

    但从此刻开始,老胡在上面也是如坐针毡。

    只因为吕自强以宪法和党内纪律为武器,正是在剥夺他的权力,抢夺原本该是他来做的工作。

    台上众人,哪怕是于庆年都为胡爱国捏了一把汗。

    可吕自强今天有备而来,又怎么可能单纯地去针对一个胡爱国。

    “胡爱国同志,你说不出来话了,是吗?行,你什么都不用说。我来说。”

    吕自强一个转身,伸手指向冯刚。

    “各位,你们都应该很熟悉冯老师的。冯老师在教育界的成就,不说远了,就算是去到济南都没几个人能比得上。他所学习的教育学理论、所看的教育发展史书籍,比你们这些人加在一起都要多。这样一位成就斐然的老教授,竟然被你们放在县大院里完全成了个透明人。那位教育处的常动同志,请问你有多少次和冯老师讨论过县里的教育工作问题?”

    被点名的常动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台下的冯刚惊愕地看着吕自强,明明应该感谢这家伙替他出头,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也不等众人反应过来,吕自强一个转手指向齐妙妙。

    “这位齐妙妙同志,曾经作为优秀交流生,去苏联学习了一年,学的正是苏式社会主义政治学理论。她对拥有成功经验的苏式社会主义制度都非常了解。现在在这里,一个小小的县城,对县里的人事组织工作提出建议。我想问问田农同志,你有什么资格去质疑她的建议是否正确。你是在质疑她,还是在质疑整个社会主义制度的发展?”

    不等田农做出反应,吕自强转手再次指向吴昊。

    “吴昊同志是专业进修经济学理论的,对全世界的经济学发展史颇有了解,尤其是熟读社会主义经济学理论的各种名著。我想问问生产处的曹安堂,你读过几本经济学理论的著作?你知不知道未来的经济发展模式,你懂不懂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的道理?就算你懂,你能有吴昊同志理解的更深刻吗?如果没有,那你有什么资格去反驳他提出的建议?”

    吕自强一个个去点名,可谓是将在场这些知识青年的优势讲述个清清楚楚。

    千言万语,最终汇聚成一句话。

    “你们这些连小学都没上过的人,有什么资格用‘未必’这两个字,回应众多优秀知识分子以毕生所学向县里各项工作提出的建议?”

    台下群情激愤了。

    那些青年真是红着眼看台上,感觉只要吕自强再来点引子,就能彻底引爆他们的情绪,让他们呐喊着要求台上这些人将自身的工作,交给他们这些“专业人士”来处理。

    形势陡转,谁也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局面。

    不能再这么继续下去了。

    于庆年握拳狠狠一砸桌面。

    “吕自强,就算你说的都对,那也要明白,党对一切工作的领导地位是不容质疑的!”

    “于庆年,我当然明白,我怎么可能会否认党对一切工作的领导地位呢。我刚才所说的一切,无非是想说明一点,那就是我要向你们提出建议。我建议,县内各个部门的工作,都要在在场这些优秀知识分子的监督和协助下展开。你,还有台上各位党内同志,愿不愿意接受监督和协助,愿不愿意吸纳知识分子进入到工作队伍当中?”

    兜兜转转到最后,吕自强终于“图穷匕见”。

    他今天带这么多人来是干什么的?

    怎么可能就是简单的提提建议,然后各回各家,等待着台上这些人商讨出个“是否接受建议”的决定。

    他要的更多。

    尤其是收到那份“监督委员会会员证”之后,他已经确定时机成熟,来这里只为实现一个从机关外到工作队伍内的跨越。

    于庆年拧着眉头,脸色阴沉的都能滴出水来了。

    一方面是欢迎各界知识分子对党内各项工作提出建议和批评的政策指示精神在前,另一方面是刚刚齐妙妙就说过的“吸纳党外民主人士进入到工作队伍当中,实现20%-25%人员比例”的组织工作要求在后。

    面对吕自强的“建议”,他不可能说不接受。

    “这件事情,会后我们会召开集体会议进行讨论的。”

    “讨论?于庆年同志,你告诉我,你们讨论之后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结果?放着眼前这么明显客观事实不顾,你们还要进行讨论才能给出决定,这可不是正确的做法。这就是在主观臆断,犯了主观主义的错误。”

    “你……”

    “你听我把话说完。如果你们不接受我的建议,不接纳党外认识参与到机关工作内,还是以你们这个所谓的集体掌控全县各项工作。请问你们这个集体是大的集体,还是小的集体?你问问你自己,是不是在搞宗派主义?”

    “县内不存在任何小集体,也不会有‘宗派’情况!”

    “是吗?那我再问问你,非机关内的优秀同志要求参与工作,你们如果拒绝的话,一言堂否决所有人的申请。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你们在搞官僚主义?”

    “吕自强,注意你的言辞,你这是在对我们台上所有同志的无理指责和污蔑!”

    “污蔑?我有没有污蔑,你们自己心里清楚!主观主义、宗派主义、官僚主义,这三样你们全都占了。那我只能很不幸地告诉你们,伟大领袖提出要在明年进行的整顿运动中,就是要对着三种党内工作中的不良风气进行整顿。于庆年,你好好想想,是现在就早早认识到自身错误,做出改正。还是等真正的整顿工作开始,等我向省里的工作调查组反映你们这里的所有问题之后,再做出改变?”

    话说到这,吕自强微微一顿,转身回去,施施然往自己的座位上一坐。

    “于庆年,你们好好想想吧。总之,我们是可以等待的。你们也可以等待。但是全县各项工作的开展能不能等待,全县十数万追求生活水平提高、文化生活丰富的人民群众能不能等待,那我就不知道了。”

    会议开始之前,所有人都预感到今天会发生一些比较激烈的争论场面。

    但谁也没想到,结果会变成吕自强激烈发言,于庆年等人无力反驳。

    所有目光汇聚在一起,全都落在于庆年的身上,都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于庆年握紧的拳头突然一松,扭头看向齐成。

    “齐成,所有会议发言记录了吗?”

    “报告,全部记录下来了。”

    “好。”

    于庆年点点头,目光放在台下。

    “各位同志,你们的建议,我们已经完全记录下来,本次会议结束之后,会尽快召开全体会议进行讨论……”

    话未说完,台下吕自强腾得下站起身。

    “于庆年,你还要会后讨论?”

    急声质问足以彰显吕自强的内心焦躁和急迫,他说了这么多,就是要在此刻得到个他想要的结果。

    然而,于庆年硬是没去理会他的打断,目视前方,继续未完的话语。

    “县集体讨论出结果之后,会以文件形式……”

    “于庆年!”

    “文件形式下发,告知各位所有讨论结果。现在我宣布,本次会议的第一项讨论内容结束!”

    “不能结束!”

    “周栋!”

    谁也不知道面对吕自强的强行反驳时,于庆年为什么会突然喊出周栋的名字。

    唯有周栋早有心理准备,腾得下起身,一把将配枪和手铐拍在桌案上。

    “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共同纲领第七条第二款,凡以推翻人民民主政权,破坏人民民主事业为目的之行为,则视为反革命罪犯!”

    “五四宪法第六十五条,县级以上的人民委员会领导所属各工作部门和下级人民委员会的工作,依照法律的规定任免国家机关工作人员。”

    “县治安保卫条例第一条,任何形式冲击县镇机关正常工作行为,视为破坏民主和平局面,严惩不贷!”

    接连三句话过后,周栋迈步横移走出台前,在讲话台一侧站定,啪的下倒背双手跨立,冷眼扫视全场。

    台下原本被吕自强引动起来的火热情绪,在这一刻就像是又盆冷水劈头盖脸浇下来,瞬间消失无踪。

    所有人浑身肌肉紧绷坐在那,大气都不敢出一下。

    吴昊和齐妙妙低着头一左一右使劲拉扯吕自强,示意他赶紧坐下。

    吕自强不是不想坐下,是当周栋起身的时候,看到拍在桌子上的两样东西那一刻,他的两条腿已经完全不听使唤,真的做不出来丝毫多余动作了。

    一个自以为凭借三寸不烂之舌,拿着歪理邪说,依靠对正确政策制度的曲解,就可以改变一切的心怀不轨之徒,又怎么可能明白党领导下的人民政权是如何实现的。

    如果吕自强这种人随便几句话就能达成自身不可告人之目的,又怎么会有现如今的安全与稳定。

    更重要的是,吕自强还忘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吕自强,你别忘了,我们台上所有人不仅仅是县机关工作人员,我们还有一个更光荣的身份,那就是县人民代表!你代表的只是你自己,我们代表的是广大人民群众。一切权力都是掌握在人民手中的,任何机关工作人员的认命都要由人民委员会决议通过。你想加入到革命工作队伍当中来,我们欢迎。但是,吕自强你必须得到人民群众的同意。因为!”

    于庆年话说到这,缓缓起身,带动着台上所有人共同起身。

    “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一切权力,属于人民!”

第一百一十四章 一九五六(乱)

    风顺着县大院小楼敞开的楼门吹过来,一路吹打在会议室的门上,发出震响。

    当吕自强一屁股瘫坐在椅子上,两腿止不住打颤的时候,只感觉自己面对的不只是于庆年,也不只是台上的十二个人,而是无穷无尽的翻身做主当家人。

    啪的一声,什么东西被扔飞过来,正巧落在吕自强的怀里,吓得他尖叫一声,急忙挥手驱赶。

    等东西掉落在地上,所有人才终于看清楚,那正是刚刚被吕自强扔上台的红皮小本本,又被于庆年给他“送”了回来。

    没人去理会吕自强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台上众人在于庆年的示意下重新落座,片刻的沉默之后,于庆年一声轻咳打破全场寂静。

    “各位同志,本次会议第一项议题正式结束,会议时间两小时三十二分钟,有没有人需要休息的?”

    片刻的安静。

    “好,既然大家都不需要休息,那么我们开始本次会议的第二项议题。就相关报刊刊登我县生产处曹姓同志不实评论报道事件,请相关人员解释事情经过。吴昊同志,评论文章是你写出来的,你说一下吧。”

    “啊?”

    吴昊有些懵。

    经历了今天一早被吕自强的洗脑,再到过去这两个多小时的会议过程上各种情绪起伏,他早就把写文章发报纸的那件事情给忘得一干二净了。

    此刻猛然被于庆年点名,吓得他差点滑到座椅底下去,就那么整个人瘫在椅子上,瞪大了眼睛看于庆年,大脑一片空白。

    于庆年皱皱眉头。

    “吴昊同志,文章是你写的,你就没有什么要说的吗?”

    “我,我没……”

    吴昊嘴都结巴了,游离的灵魂正在使劲凝聚回来,整理出正常的思维节奏。

    可没等他完成心理建设,一个阴恻恻的声音从旁边响起,惊得他下意识扭头,也让在场所有人的目光出现偏移。

    “那事有什么好说的。”

    谁也想不到,这时候情绪调转回来的人,竟然还是吕自强。

    不得不说,这家伙的心理素质也算是强大到了一定程度,短短时间内就将刚才遭遇的强压抛开脑后,再度仰头直视台上,眼神阴郁地幽幽说道:“曹安堂无故伤害我,县中学进修班几十人全都看在眼里,吴昊还留有照片证据,写文章对这种恶霸土匪行径进行批判。事实经过简单明了,请问于书记,这还需要我们多说什么?”

    最后的问题是在问于庆年,可这家伙那种充满挑衅意味的目光,完全就是落在曹安堂的身上。

    一件私事,一件让曹安堂夫妇两个备受屈辱的事件,拿到了报纸上去报道,还闹到了县主要负责人的会议上来讨论,这已经够让曹安堂恼火的了。

    吕自强现在还恶人先告状,让他还能怎么沉得住气。

    曹安堂腾得下站起身,张嘴就要去反驳。

    可话没出口,台下的吕自强猛然站直,先声夺人。

    “曹安堂,你想说什么?不就是想说我骚扰付粟锦,你才对我动手的吗。简直就是可笑!我吕自强行得正坐得端,怎么会骚扰女同志。你说说,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我骚扰过付粟锦。”

    证据?

    吕自强竟然还有脸在这里要曹安堂拿出来证据?

    “拿不出来证据是不是?那好,证人也可以。你找人来证明,只要有一个人说我是骚扰了付粟锦,我立马道歉!”

    该死的吕自强,还嫌事情闹得不够大吗。

    这种事情,让曹安堂如何去找证人?

    难道要人来证明他的爱人被别人给骚扰了?

    曹安堂和付粟锦都不知道羞耻的吗。

    “证人你也找不来?那行啊,你让付粟锦来,只要她在这里说我骚扰她,还说清楚我怎么骚扰的她,我就当面认错。”

    “吕自强!”

    曹安堂彻底爆发了。

    被眼前这个无赖怼的哑口无言,他可以不在乎。

    但对方用这种态度,说什么还要付粟锦过来当面对质,那就是从言语上去侮辱人。

    是可忍,孰不可忍!

    任谁也没想到曹安堂爆发起来的速度是那么快,直接越过面前的桌案,从台上猛冲下去,一记飞踹直奔吕自强的心口。

    事情发生的太突然了。

    吕自强很清楚自己刚才所说的一切会激怒曹安堂,但他真没想到,曹安堂被激怒之后做出的行为,容不得任何人做出反应。

    片刻的愣神之后,就感觉胸口上传来一股巨大的力量,迫使他整个人腾腾腾后退好几步,绊倒在座椅那,直接倒翻出去,引发台下一片混乱。

    也是这时候,台上众人才反应过来。

    胡爱国和周栋齐刷刷冲过来,一左一右使劲拉住曹安堂。

    “曹安堂,你冷静。”

    “都别拉着我,我打死他!”

    场面彻底乱了。

    再有田农和常动奔跑过来,四个人几乎是抬着曹安堂往后撤。

    于庆年都很崩溃地使劲拍桌子,厉声怒吼:“曹安堂,你给我回来!”

    错了!

    到此刻,于庆年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多么严重的错误。

    报纸报道那是恶**件,但事件起因完全属于私人隐性问题,如何能在这种会议上进行讨论。他想当然的要用这种方式给曹安堂消除影响,却没想过这其实是对曹安堂两口子的另一种伤害。

    可后悔有用吗?

    事情已经完全不受控制了。

    曹安堂这边情绪激烈,很难平复。

    谁也没注意到,吕自强那边被人七手八脚搀扶起来的时候,捂着胸口使劲咳嗽的同时,还有一丝奸计得逞的目光从眼中滑过。

    “咳咳咳!都看到了吧。这次的证人足够多了吧?曹安堂当众打我,这件事情该怎么处理,你们谁来给我一个说法!”

    真难为吕自强呲着牙,还能把话说的这么清楚。

    于庆年一个箭步跳下台,震声呼喊:“卫生处何志正,宣传处丁辰,立刻送受伤的同志去县医院接受救治,避免伤情恶化!”

    于庆年这临场反应能力也是够强的。

    曹安堂就算出脚再重,那也不至于把人踹的需要去医院,再说了,就凭刚才吕自强底气十足的一番话,哪点像是不送医院就会伤情恶化的状态?

    可于庆年还是下达了这样的命令,明显就是要先把矛盾一方送走,再从长计议。

    被点名的何志正和丁辰只是微微一愣就放弃了帮忙拉扯曹安堂的举动,齐刷刷冲去坐席那边,直接翻越过去第一排座椅,硬是将其他人给挤开,一左一右架住了吕自强。

    “吕自强同志,你受伤太重了,快走,我们送你去医院。”

    卫生处的何志正这一句话,那表现出来的急切,总给人一种多耽误点时间,吕自强就会伤重而亡的错觉。

    旁边宣传处的丁辰没立刻说话,可他做的很直接,就是反手一压吕自强的手臂,迫使对方直接弯腰下去,随后另一条胳膊横在吕自强低头之后的后脑勺上方,使劲挥舞手臂,驱赶旁边本就没有谁阻挡的人群。

    “都闪开闪开,别挡着路,耽误了吕自强同志就医,你们谁也担负不起这个责任。”

    包括齐妙妙和吴昊在内的周围众多青年全都懵了,哪怕是距离这边已经有好几米远,还是下意识地朝更远处退了退。

    被架住的吕自强更懵。

    他有意激怒曹安堂,就是为了让曹安堂当众做出些不理智的举动。

    众目睽睽之下,只要曹安堂敢对他动手,就别想再有好果子吃。

    之前一切都是按照他预想的那样发展,怎么到了该他表演的时候,却被其他人抢走了演出舞台。

    “我不去医……”

    吕自强试图大声呼喊。

    没成想,旁边何志正伸手过来使劲压了压他的脑袋。

    “不,你要去!”

    “不是……”

    “是的!”

    在场各位县主要部门负责同志,谁不知道曹安堂当众打了吕自强的后果会有多么严重。大家只想趁着其他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赶紧将吕自强弄走,草草结束这场会议。事后就是内部批评曹安堂,怎么处理都能有个大家可以接受的结果。可一旦其他人回过味来,还让吕自强留下,当面处理问题,就算是于庆年也别想保住曹安堂分毫。

    何志正和丁辰生拉硬拽着吕自强往正门那边走。

    胡爱国、周栋等人几乎是抬着曹安堂从侧门要离开。

    于庆年站在椅子上大声呼喊“同志们,看我这边”,那是在试图吸引走所有人的注意力。

    场面很是混乱,但乱中有稳,一切都还在县大院众人的掌控之下。

    只要两边人出去,一切都会结束。

    可这世上哪会有一件事情是完全按照个人意愿去发展的。

    当何志正和丁辰那边已经架着吕自强去到正门边,伸手要拉开会议室大门的时候,双开大门突然被人从外面猛的推开。

    事发突然,惊得何志正和丁辰齐刷刷后退。

    这可苦了低着脑袋往前耸的吕自强。

    轰然开启的实木门框直接撞在吕自强的脑门上,撞得他腾腾后退两步,重心不稳仰躺过去,在地上翻了个滚,又回了会场过道中间。

    这下子,那些被吕自强组织来的知识青年们终于回过味来了,齐妙妙和吴昊挣命一样朝吕自强摔倒的地方飞冲过去。

    侧门那边都已经打开门的胡爱国众人发现这里的意外情况,稍稍愣神,竟是被曹安堂挣脱开。眼见曹安堂又往回跑,惊得他们赶紧齐刷刷扑过去,又是一番混乱才将人按住。

    会场大门外,那位从外面推开门的通讯处通讯员,完全不知道自己一个简单的推门动作,造成了什么样的变故,傻愣愣看着会场里的混乱局面,浑身激灵灵打个寒颤,竟伸手将大门给关上了。

    一想,又不对劲,再伸手推开会场大门。

    两扇门开开合合,完全是在考验于庆年的耐性。

    齐成都看不下去了,当时就要怒斥一声,好好问问那个通讯员到底要搞什么。

    可不等齐成喊话出来,一声怒吼盖过全场。

    “都闪开!”

    怒火冲头的吕自强使劲推开身边围聚的人群,左手捂着脑门,右手直指于庆年等人这边。

    “你们摊上事了,你们摊上大事了!”

    “我是吕自强,我是省里派来的!你们一个小小的县城敢这么对我,我要告你们!”

    “我要揭发你们,我要批判你们,我要让你们所有人都付出代价!”

    “都该死!都得死!”

    偌大的会场,回荡着吕自强歇斯底里的癫狂呐喊。

    于庆年目光阴冷,面无表情地缓缓开口:“吕自强同志精神状态出问题了,送他去医院。”

    “我不去医院!谁也别碰我,我看你们谁还敢碰我!于庆年,我要让你第一个……”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抽打在吕自强的脸上,叫嚣声戛然而止。

    动手的人是冯刚老教授,惊住的则是全场所有人。

    这一次的安静,持续的时间特别长。

    直到吱嘎一声会议室大门发出的响动,彻底打破沉寂,那个试图再次关上门的通讯员石化了一样,整个人僵硬在原地,承受着全场情绪各异的目光。

    一滴冷汗从通讯员的额头滴落,他艰难地咽口唾沫,猛然挺直身板。

    “于书记,省里来的电话,要找您。”

    说完这句话,通讯员抽身后撤,双手带动大门紧紧关闭,随后就是两腿打着弯,扶着走廊墙壁,逃命似的离开这里。

    他要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会议室里就算是发生再爆裂的事情,他也不想知道,他也不想看见。

    安静再次成为整个会场的主调,这里情绪最为激动的吕自强和曹安堂两个人都获得了短暂的头脑冷静,也足够让局面稍稍稳定了。

    只是所有人都站在原地,完全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

    最后还是于庆年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所有的烦躁。

    “全体回归原位坐下,会议暂停,我去接个电话就回来。我回来之前,任何人不准轻举妄动!齐成,走!”

    无论发生任何事情,于庆年都不能不接省里打来的电话,迈步向外走,后边齐成紧紧跟上。

    也是于庆年离开了会议室,这边田农、胡爱国等人拽着曹安堂去台上坐好。

    台下众人面面相觑,最后目光难免落在吕自强的身上。

第一百一十五章 一九五六(怒)

    此时的吕自强不像刚才那般癫狂,但眼神中看向周围一切所透露出的、丝毫不加掩饰的阴狠,令其周围所有人不寒而栗。

    “冯老师,你这一巴掌,我记住了!”

    说完这句话,他直接迈步去到座位上坐下来,双臂抱在胸前,翘起来二郎腿,抬头直视曹安堂。

    曹安堂同样怒视着吕自强,双手握拳,一副随时都有可能再度爆发的架势。

    左右两侧的胡爱国和田农使劲压着他的手臂。

    再远一点的台上其他人也是所有注意力放在曹安堂这边,稍有情况不对,就能第一时间冲过来阻拦。

    在所有人看来,曹安堂太冲动了。

    可那是因为有些事情没有发生在他们自己的身上。

    如果重新来过,曹安堂还是会做出同样的行为,即便是受到无比严厉的处罚,他也不会轻饶了吕自强。

    正所谓“保家卫国”,如果一个人连自己的家、自身家人受到欺辱都不去保护了,又何谈守卫国家?

    这就是曹安堂此刻最真实的想法。

    静谧的气氛笼罩着整个会场,但沉默之下的交锋始终没有停息。

    吕自强就那么看着曹安堂,嘴角不断勾动起来轻蔑的笑容,竟是在某一刻,突然转手,拿出来了吴昊的那部照相机,放在手中随意摆弄。

    “人类与动物产生区别,源于语言和文字的创造。人类生存状态的改变,源于科学技术的发展。真应该感谢这世界上所有伟大的发明家,是他们创造出来人类曾经不敢想象的东西。就好比这照相机,它能记录罪恶的瞬间,同样也能记录美妙的时刻。伟大的发明,呵呵,当之无愧。”

    整个会场都回荡着吕自强的话语。

    谁也不明白,这家伙这时候说出这些话到底是什么目的。

    唯有胡爱国和田农感受到曹安堂双臂颤动,又处在暴怒的边缘,田农急忙侧身,压低声音急语:“冷静,那家伙就是故意激怒你,肯定别有目的,千万别上了他的圈套。”

    田农看人很准,看问题也很准。

    都到了现在这种地步了,吕自强还在那拿腔拿调,肯定是故意针对曹安堂。

    只要暂时的忍耐,等于庆年回来,总能有个稳妥的解决办法,实在不适合在这时候还起争端。

    曹安堂就算之前没明白,现在有了田农的提醒,也一定可以明白过来。

    可明白是一回事,能不能忍耐又是另外一回事。

    台下的吕自强在装模作样摆弄了那部照相机好一会儿之后,又一次抬头看向曹安堂。

    “曹安堂,其实我们之间没有太大的矛盾。相反,我觉得我们还有不少共同点。尤其是在对美的欣赏方面,我们其实是一致的。只不过对美的追求手段不太一样。你对美,那是占有。而我对美,是留念。你所占有的东西,就是你的全部。而我想要留念的东西,在我看来,不过是漫漫人生长河中,一个小小的瞬间。我追求更高,你只局限于眼前。你我相比,天差地别。不,确切的说是,你和我根本就没有任何可以相比较的。所以,你们所认为的矛盾和误会,恰恰在我认为是本就不该存在的东西。我这样说,你明白吗?”

    整个会场只有吕自强一个人的声音。

    在场所有人也都是只听他一个人在那缓缓诉说。

    最后那一问,别说曹安堂不明白,台上众人不明白,哪怕是台下这些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青年,连带着冯刚老教授,都不明白吕自强到底在说些什么鬼话。

    又是长时间的沉默。

    吕自强长叹一声,缓缓摇头。

    “唉!虽然我不想说,可还是忍不住要说一句,无知,果然是阻挡人类进步最大的障碍。我都说的那么清楚了,你们竟然没有一个能明白的。果然,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

    吕自强摇头晃脑。

    曹安堂又想打人了。

    不只是曹安堂,台上所有人都有种摁住吕自强狠狠爆捶一顿的冲动。

    用燕雀和鸿鹄做比喻,他们还能忍,就是吕自强那种恶心人的作态,实在是不能忍。

    偏偏吕自强好像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引发了众怒一般,拿腔拿调地再次叹息一声。

    “算了吧,和你们这些人谈崇高理想、人生展望,就是对牛弹琴。那我把话说的透彻一点。曹安堂,只要你现在当众向我道歉,我看在咱们完全不是一个层次的份上,大人大量,原谅你所作的一切。这件事,一笔勾销。怎么样?”

    这番话一出,只要不是傻子,谁都能听得明白。

    可正是因为听明白了,才让所有人瞪大眼睛,一副完全不敢相信的表情。

    只要曹安堂道个歉,整件事情就能一笔勾销?

    不可能这么简单的吧?

    “如果我不道歉,会怎样?”

    曹安堂终于说话了。

    想让他给眼前这家伙道歉,那是永远都不可能的事情。

    吕自强冷笑连连。

    “果然,我就知道你会问出来这么愚蠢的问题。我竟然还对你保留着那么一丝丝的希望,希望你能学会成长,拥有更宽广的心胸呢。理想主义害死人啊。那好吧,我告诉你,你不向我道歉,我也会选择原谅你。”

    嗯?

    在场众人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但下一刻,吕自强紧接着说出的话,让大家惊愕的心情稍稍缓解。

    “我还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哈哈,对你来说只需要点点头就能做成的事情。”

    吕自强说着话,稍稍举了举手中的照相机。

    “其实一切事情的起因,全都是因为付粟锦同志想要照一张照片。只要你同意,请付粟锦同志过来,再找一个风景不错的地方,让我给她拍一张美美的照片。那么一切都一笔勾……”

    “吕自强!”

    一声怒吼惊煞四座。

    台上的桌子都掀翻了,曹安堂又一次冲了下来。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吕自强身上,哪怕是胡爱国和田农都没保持警惕,竟然没能拉住曹安堂。

    哐哐两声,掀翻的小方桌从台上滚落下去,曹安堂直接踩住桌子边往前冲。

    不过,这一次吕自强早有准备。

    桌子掀翻的同时,他就蹭的下起身,扭头就跑。

    激怒曹安堂就足够了,完全没必要再挨打不是吗。

    严肃的会议室,闹出来相当不和谐的画面。

    长长的过道,成了曹安堂和吕自强追逐的跑道,后方更有胡爱国等人追赶,简直乱成一锅粥。

    这里可是县大院,这是最不容出现任何混乱的地方,怎么就能在今天接二连三出现特殊状况,尤其是于庆年不在,临走之前还交代过任何人不得轻举妄动。

    曹安堂怎么就连于书记的命令都不顾了。

    众人心里焦急。

    最前方逃跑的吕自强则是满心欢喜。

    他今天来,没能压制住于庆年,可压制一个曹安堂还是可以的。

    只要从这里跑出去,让整个县大院所有人都看看,他们的生产处长都做了什么,保管让曹安堂永远都没资格再回来这里。

    而且曹安堂只是个开始,吕自强坚信凭他的本事,足够将之前坐在台上的那些人逐个击破,最后……

    “啊!”

    一声尖叫,让吕自强满心欢喜的思考戛然而止。

    后腰上传来的巨大力量迫使他整个人身体前倾,变成了脑袋带着双腿往前冲。

    单论身体素质,从小就养尊处优的他怎么可能逃得过曹安堂的追击。

    失去平衡之后,只能是双手无意识的挥舞,试图去抓住已经近在眼前的会议室大门门把手,止住前冲的趋势。

    可他倒霉就倒霉在这两扇门上面了。

    原本闭合的实木门,竟那么巧的在此刻又被人从外面推开。

    打开的门外,缓缓显露出齐成的身形。

    齐成本想侧身给于书记让开进门的路,谁知一眼就看到什么东西往外扑,惊得他急忙伸手,护着身后的于庆年直接闪开。

    “保护于书记!”

    齐成惊慌之下的急声呼喊,引动了跟在于庆年身后的雷公。

    他们去而复返,想起来会议室里的特殊情况,于庆年喊来雷公帮忙处理特殊情况,主要是去压制曹安堂,防止曹安堂冲动。

    谁能想得到,还没进门,特殊情况就来了。

    吕自强整个人带着惯性冲出了门。

    始终保持高度警惕的雷公,听到齐成的惊呼之后,直接迎上前,起脚猛踹。

    那结果……

    会议室里一些柔弱的女同志都忍不住捂住了眼睛。

    说起来复杂,实际上一切都发生在短短时间内。

    雷公出脚之后,迅速跟上,根本不管刚才踹走的人是谁,就是在对方还没完全停下来的时候,直接抬腿自上而下猛踩过去,加快这人躺在地上的速度。

    嘭的一声震响,吕自强的后背狠狠撞在水泥地面上。

    后方追到近前的曹安堂愣住了。

    再后面追过来的其他人齐刷刷止住脚步,惊慌地瞪大眼睛。

    你说,于书记什么时候回来不行,早一点能稳定局面,晚一点也能等大家稳定局面,偏偏这种时候回来,直接抓了个曹安堂的现形。

    更重要的是,这一次,吕自强好像真的受伤不轻了啊。

    会议室门内门外再度陷入诡异的安静之中。

    直到于庆年缓缓迈步走进来,严肃的目光扫视全场,所有人下意识低下了头。

    目光转动,最终落在被雷公踩住的吕自强身上。

    真应该感谢吕自强的生命力足够顽强,这时候还能全身缩成个团咳嗽不停,而不是当场昏死过去。

    “雷震,把人送医院。”

    这是于庆年今天第二次说出这句话。

    同样的,也有吕自强顽强推开雷震那只脚,朝吴昊等人那边爬动,痛苦中发出嘶吼。

    “我不,不去医院。”

    为什么不去医院?

    还不是因为他今天受了这么重的伤害,就是为了看到曹安堂落得个他想要的下场,怎能还没看到“胜利的果实”,就这么草率离开。

    当吴昊和齐妙妙把他搀扶起来,好不容易顺下去一口气。

    吕自强没有再如之前那般癫狂,只是眼神阴郁地死死盯着于庆年。

    “于庆年,这已经是今天第二次了。你们必须给我一个交代,否则,我就算是死,也不离开这里半步!”

    一声怒吼,引动着他身后众人七嘴八舌的呼喊。

    “必须给个交代!”

    “打人者要受到严惩!”

    “没有结果,我们不走!”

    一时间群情激愤。

    大家都在这看着呢,要是把人打成吕自强那个样还能不了了之,换谁都无法接受。

    会议室里的吵嚷传扬出去,弄得前面小楼那边不少人探头观望。

    于庆年也是怒火攻心,转手一把抽出来雷公腰里的配枪,狠狠往旁边桌案上一拍。

    “都给我闭嘴!”

    刹那间鸦雀无声。

    可这种强行压制下来的安稳局面,又能持续多久?

    于庆年仰头深吸一口气,再低头的时候,目光变得无比阴沉,看着吕自强以及吕自强身旁身后的所有人。

    “你们想要一个交代?行,我给你们交代。曹安堂!”

    “到,到。”

    曹安堂惴惴不安的回应。

    于庆年看过去,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话。

    “生产处所有工作交给李玉同志代为处理,立刻回家,等待组织上下一步的处理决定。”

    曹安堂只感觉耳边嗡的一声响,大脑瞬间空白。

    旁边胡爱国等人倒吸一口凉气,随即就是齐刷刷向前一步。

    “于书记,事出有因的。”

    “于书记,您听我们解释!”

    大家都是一个战壕里共同奋斗多年的老同志了,抛开工作不说,私人关系都很好。哪怕曹安堂就今天犯下的错误不可饶恕,但也不至于直接将手头上所有工作都给交出去吧。

    更重要的是,为什么于书记不能给曹安堂一个解释的机会。

    这次换成是县各部门负责人七嘴八舌吵嚷,试图给曹安堂求情。

    殊不知,这样的情况只会让于庆年更加愤怒。

    “都闭嘴!”

    又是一瞬间的从喧嚣到安静。

    “曹安堂,立刻去交接工作!这是命令!说敢多说一句,就和曹安堂一起去交接自身工作,滚回家去!”

第一百一十六章 一九五六(落)

    冬日里的冷风顺着敞开的会议室大门吹进来,吹在所有人的身上,换来整个会议室的噤若寒蝉。

    曹安堂的脸色彻底垮了下去。

    意外吗?

    并不意外。

    其实,今天一早知道报纸上刊登了有关他的批判文章之后,他就猜想到会有这样的结果。

    后悔吗?

    绝不后悔!

    即便很清楚打人是不对的,必将受到惩罚,他也不后悔之前所作的一切。

    说到底,他还是年轻,二十多岁、不到三十的年纪,在整个县里也属于最年轻的机关内工作人员。

    当个人情感与自身身份之间的平衡被打破,年轻的曹安堂最终还是站在了个人情感这一边,去处理面对的问题。

    很不成熟的表现,但却是最最真实的表现。

    “于书记,我,我这就去交接工作。”

    曹安堂声音低沉的一句回话,随后默默迈步向外走。

    胡爱国下意识上前一步,想要拉住曹安堂,却被旁边的田农率先伸手拉住。

    现在正是矛盾最为激烈的时候,任何给曹安堂说情的行为都只会激化矛盾,更让于庆年无法稳定局面。只要过了今天,事后总要组织内部开会讨论曹安堂的问题,到那时候再说也不迟。

    “大局为重。”

    田农在胡爱国耳边的一声低语,同样反应了其他部门负责人心中的想法。

    可话是这么说没错,但一想到以为优秀的工作同志,竟是因为今天这样特殊的原因,连解释一句的机会都没有,就这么被暂停工作,众人难免有种唇亡齿寒的心悸。

    今天是曹安堂,明天会是谁呢?

    今天大家可以忍耐,但是往后的每一天都要这么忍耐下去吗?

    大家不忍心去看曹安堂的背影,更不敢去看于庆年,唯有将愤怒的目光全都放在吕自强的身上。

    而此时此刻的吕自强已经完全不在乎别人的目光了,就是带着一种得偿所愿的畅快心情,张大嘴哈哈大笑。

    哪怕是笑的时候会牵动身体所受的伤害,也不影响他有一个非常好的心情。

    “曹安堂,你好好反思一下吧。要是还想恢复工作,那就认真考虑一下我刚才的建议,这部照相机,我给你留着。”

    事情明明已经有结果了,为什么吕自强还要在人伤疤上使劲撒盐。

    已经一只脚迈出会议室大门的曹安堂猛然转身,一把抓起来门边放着的暖水瓶,作势就要往吕自强身上扔。

    这下可把在场众人惊得不轻。

    幸亏雷公反应迅速,一个箭步冲过去直接抱住曹安堂,才没让那个暖水瓶成了伤人的凶器。

    感觉自身安全没有任何威胁的吕自强,看到曹安堂被人摁住使劲挣扎却无可奈何的样子,笑得越发嚣张。

    可笑着笑着,就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下意识转眼看向另一边,正好对上了于庆年锐利的目光。

    好似有刀子划割在他的脸上,令他的笑声渐渐消逝。

    他是笑不出来了,对面的于庆年反而展现出一丝不知名的微笑,缓缓开口道:“吕自强同志,你现在要去医院吗?”

    “不,不去啊。”

    “那你的身体状态,允不允许你参加接下来的会议?”

    “允……会议?什么会议?”

    吕自强有些懵。

    连带着这里所有人都心中充满疑惑。

    按理说,从曹安堂被要求离开会议室的那一刻开始,今天这场特殊的会议就理应宣告结束,还要开什么会?

    众人百思不得其解。

    于庆年则是向前走两步,站在会议室过道里转身面向所有人。

    “接上级组织通知,即刻组建县级人民政协临时委员会,提名冯刚教授为临时委员会党外人士首要代表,提名吕自强为临时委员会党内外联络员。临时委员会主要工作,组建党领导下的人民民主统一战线,共同促进县内各项工作有序开展,吸纳党外人士进入县镇机关参与各项建设工作,党外民主人士所占比例20%-25%。两个小时之后,召开全县集体工作会议,商讨相关事项,投票决议相关人事工作安排问题。宣传处丁辰,即刻拟定工作通知,下发各单位。齐成编写会议计划。组织处田农提交相关人员政治审查报告。县派出所周栋带队负责维护会场秩序。后勤处葛远山做好后勤保障工作。其他人如无特殊情况,原地待命!”

    于庆年极快的语速说出各种工作安排。

    一项雷厉风行的个部门负责人,在这一刻集体愣住了。

    好长一段时间过去,都没有一个人行动起来。

    太突然了。

    就在十几分钟前,于庆年还带头压制了吕自强要求参与到机关工作当中的建议要求,这就是出去接个电话的功夫,怎么就形势陡转,直接决定开全县大会进行讨论了?

    难道那个电话打来,是专门配合吕自强的?

    所有人想到这,都不由得浑身激灵灵打个寒颤。

    不能够,也不应该,是这种结果!

    大家也不愿意接受这种结果。

    “怎么了?我的安排都没听清楚吗?还是你们都不想听了?不听我的命令,难道连省里的工作安排,你们都不听?”

    于庆年的连声质问,再度让众人浑身一颤。

    齐成最快速度转身,朝刚才被点名的几人连连挥手示意。

    “快点。省里还在等于书记的工作汇报,今天无论多晚都等着的。其他地区也已经开展相关工作了,我们不能落后。”

    就这一句话,终于让所有人意识到,省里的工作安排不只是针对这里,而是在更广的范围内开展一次改革。

    之前被于庆年点名的人,跟随齐成快步向外走,可思想很难实现那么快的扭转。

    何止是他们,于庆年也在接省里电话通知的时候,长久的反应不过来。

    倘若没有之前的这场特殊会议,正常节奏进行工作安排,也就算了。

    但现在,大家刚以最强势的态度压制了吕自强,转头就要上赶着给这人还有他带来的那些人安排进机关工作队伍当中。

    如此反转,压得人根本透不过来气。

    再看另一边的吕自强,这家伙同样处在头脑发懵的状态。

    他和齐妙妙、吴昊都是从济南来的,对于省里的各种政策变化,要比县里的人提前知道很多。但是知道归知道,各种政策什么时候能延伸到这个小小的县成里来,他们也没资格事先得到消息。

    偏偏就这么巧的在今天,在这种时候,出现了转机。

    对于吕自强而言,那真是幸福来得太突然,他都不敢相信啊。

    隔了好久,这家伙才终于反应过来,紧接着就爆发出心情无比舒畅的笑声,笑着去看周围。

    看到身后众多知识青年激动的神情和看向他的崇拜目光,让他有点成就感,但还不够。

    看到前方又去台上就坐的于庆年等人,好半天引不来那些人的回应,自感无趣。

    等最终看到傻愣愣站在会议室门口,还被雷公拦住的曹安堂之后,吕自强总算找到了情绪的发泄点,抬手指点过去。

    “曹安堂,看到了吗,这就是你和我作对的下场!好好去交接你的工作吧,以后,全县的生产工作、不对,是所有工作,都会在我们的带领下发展起来。等你什么时候愿意求我了……我也不会考虑让你回来的!哈哈哈!”

    得志便猖狂。

    吕自强的狂妄在这一刻表现得淋漓尽致。

    曹安堂咬着牙猛然上前一步。

    就是这一步,没受到雷公的阻拦,也惊得吕自强那边笑声戛然而止,急忙后退。

    “你干什么?都这种时候了,你还敢对我动手?于庆年,你还管不管了?”

    吕自强尖声叫嚷,连对于庆年该有的礼貌态度都没有了。

    本就压抑着心情,不想去理会那家伙的于庆年,不得不再次转身。

    “曹安堂,去交接工作!”

    “于书记……”

    “我让你去交接工作!雷震,把他带出去!”

    雷公没办法,只能听从于庆年的命令去拉扯曹安堂。

    曹安堂使劲挣扎两下,看到那边吕自强,还有吕自强身边那些人的各种戏谑目光,他再也受不了了。

    “于书记,让我再说几句话!”

    于庆年无奈,事情到了现在这种地步,他都产生了深深的无力感,曹安堂又能说些什么来改变现状?

    心里这么想,但他还是挥了挥手。

    雷公那边放开曹安堂。

    吕自强有些慌,可还是硬着头皮站直,自觉这种时候,已经成王败寇了,不能再输了气势。

    所有人的目光落在曹安堂身上,就见他整了整发皱的衣服,挺胸抬头站直。

    “吕自强,你给我记住,不管我是不是一名革命工作者,我和我的家人都不会怕你,也绝对不会屈服你的任何无理要求!今天我从这里走出去,还能不能回来,永远都不可能是你说了算。你这种人也永远没资格决定任何事情。组织上的工作安排我服从。我也坚信上级所有政策都是为了新中国的建设和发展服务,为了广大人民群众的幸福生活谋长远,而不是给你还有那些支持你的人,用来恶意曲解、颠倒黑白的。今天你嚣张、你猖狂、你胡作非为,明天你就会万劫不复!”

    “明天?就你,还有资格跟我谈明天?”

    面对曹安堂的怒斥,吕自强不怒反笑。

    这才是他想要的那种感觉。

    此刻曹安堂说得越多,表现的越愤慨,也越发证明其无能为力的悲哀,让吕自强更感受到站在高处死死压制某些人,看着对方无力挣扎,由此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快意感觉。

    不止是吕自强,连带着吴昊和齐妙妙看曹安堂的目光中都充满了嘲笑的意味。

    “曹安堂,你说这些,不觉得尴尬吗?”

    “就是啊,要走就走,少在这里装模作样的,恶心!”

    尖锐刺耳的议论话语传过去,雷公都受不了了,轻轻拉扯下曹安堂的手臂,低声道:“走吧。”

    曹安堂慢慢闭上眼,吐出一口浊气,愤然转身。

    不知名的嘲笑声从身后传来,好似成了一个有着坚定追求的同志,最悲哀的谢幕方式。

    此一去,前路茫茫。

    这一走,万事皆休。

    曹安堂不怕自己未来会遭遇什么,挺直了腰板做人的汉子,到哪都能有个不同凡响的人生。

    可一想到,就是身后那些嘲笑他的人,就是吕自强那些人将会掌控这里,将会把人民群众赋予的权力抓在手中,他就不敢想象未来会是什么样子。

    可他又有什么办法?

    哪怕是于庆年都透着满心的无奈。

    明明知道某些事情、某些人存在问题,却不知如何解决。

    任由这些隐藏真实企图、披上民主外衣的家伙,摇旗呐喊着堂而皇之的混进革命队伍当中来,哪怕以后总有水落石出的那一天,对这些人进行清算,可又有谁能为现在产生的不良变故来买单。

    更何况,吕自强这些人隐藏的太深了。

    想要以最正确的方式揭穿他们,简直难如登天,甚至连一丁点希望都看不见,连点以往的成功经验都没得可借鉴。

    等等,谁说没有成功经验!

    已经走出去的曹安堂突然转身,迈步回来。

    还在嬉笑不停的吕自强等人,哑然失声,满脸惊愕。

    于庆年眸光闪动,满怀希冀。

    所有人就看到曹安堂在门前站定,朝这边摇摇一指。

    “吕自强,你们知不知道三座大山?”

    “什么三座大山?”

    “中国**领导中国人民推翻了三座大山,从此中国人民站起来了!这三座大山,就是……”

    曹安堂直指吕自强。

    “万恶的帝国主义!”

    再指齐妙妙。

    “腐朽的封建主义!”

    又指吴昊。

    “溃烂的官僚资本主义!”

    “就是他们曾经就压在中国人民的头上,致所有人于水深火热,最终被彻底推翻。吕自强,你们好好想想自己的身份,如果你们还要倒行逆施、致人民的利益于不顾,这三座大山就是你们的前车之鉴。更何况,你们连他们都不如!”

    说完这句话,曹安堂一个转身,大踏步向外走。

    直到曹安堂的身影都彻底消失在视野当中了,吕自强才从惊愕中回过神来。

    “他什么意思?”

    吕自强扭头看四周,只看到一片古怪的目光,得不到任何回应,最后看到于庆年的时候,才像是找到个能给他解释的人,兀自指着门外。

    “于庆年,你说,那个曹安堂什么意思?他说我们是万恶、腐朽、溃烂?”

    于庆年面无表情,不答反问:“你们是吗?”

    “不,不是!”

    “既然不是,那你怕什么。”

    于庆年冷冷注视吕自强片刻,转身往台上走。

    “怕?谁怕了?我哪怕了?”

    吕自强满心里说不出来的那种感觉,可等再度回望,却看到吴昊和齐妙妙目光里共同浮现出来惊恐。

第一百一十七章 一九五六(终)

    交接工作需要的时间不多,反倒是安抚付粟锦,消耗了曹安堂太多的时间。

    当付粟锦知道,就是因为她对一部照相机产生了点兴趣,最终却弄得爱人连工作都被暂停,急得只想冲去县大会会场当众解释所有事情。

    曹安堂好说歹说,最后可算是将付粟锦安稳下来。

    “粟锦,算了吧,有些事情该发生的总会发生,谁也挡不住的。你不是说,我们一家安安稳稳过日子也挺好的吗。现在我不用上班,你也不用去进修班,正好可以一起在家照顾砖生。”

    “可安堂你不是说这辈子不过安稳日子吗?”

    “呃,粟锦,其实那个故事,我还没跟你讲完呢。”

    “安堂你这时候还讲什么故事啊。”

    “别急,你听我把话说完。”

    曹安堂拉着付粟锦的手,抬眼看向窗外阴郁的天空。

    那是1945年夏。

    接受了半年严格训练的少年,终于随队伍上了前线。

    原以为失去亲人的伤痛和对侵略者的仇恨,足以让他忘记恐惧,可等到了子弹横飞、鲜血遍地的战场上,他吓得抱住脑袋,整个人缩进战壕里,竟然试图用嘶吼去驱赶萦绕在身边的枪声炮声喊杀声。

    直到一次强攻短暂停歇,战线向前推进了数百米,他嗓子都喊哑了,才被当初选他进队伍的人一脚踹翻。

    “孬种,滚蛋!”

    没有过多的话语,也没有人多看少年一眼。

    整支队伍继续向前推进,留给少年的,只有尸横遍野。

    他吓坏了。

    一股莫名而来的苦水在喉咙处翻腾,手脚并用爬出战壕,连滚带爬地往前追。

    他不敢留在这,更不敢一个人脱离队伍。

    横向连片的战场上,负责后方清扫的众多殿后收尾战士,看着惊慌的少年跑几步被绊倒,嘶哑嗓子尖叫着爬起来继续向前跑,没几步又被绊倒。

    有人摇头叹息,有人肆意嘲笑。

    少年就这么一路向前跑,都不知道多少次绊倒在尸体纵横、鲜血染红的土地上时,一声呼喊突然传进他的耳中。

    “闪开!”

    少年不知道这话是谁喊的,更不知道是冲谁喊的。

    他只知道那声喊话传过来的同时,前方几步之外的地方,一个浑身染血的黄皮鬼摇摇晃晃起身,面目狰狞地举起刺刀冲他心口处狠狠刺过来。

    他眼看着沾满鲜血和泥土的刺刀将要夺走他的生命,却多不出任何反抗的动作。

    直到一个身影猛然冲过来,直接撞开那个黄皮鬼,随后,两人就在少年的眼前扭打起来。

    带血的刺刀刀刃摔在他的手边,救了他的人死死压着那个黄皮鬼,厉声呼喊:“帮忙!”

    少年当时腿是软的、手是软的,浑身都发软,但只有眼睛没软,心没软。

    眼看着那个黄皮鬼一个翻身将战友压下去的时候,所有伤痛、所有仇恨以及这半年来严格训练所受的苦楚汇聚在一起,成了一种特殊的勇气,带动着他一把抓起来手边的刀刃,飞扑过去,抱住那个黄皮鬼在地上翻滚好几圈,闭着眼睛胡乱往前刺。

    他不知道自己刺了多少刀,又是刺在了什么地方,甚至连刀刃在他手心处划割出来深深的伤口都没感觉到疼,总之就是机械地去重复同一个动作。

    直到感觉有人抓着他的后脖领子直接把他从地上提起来,让他直刺的动作终于落空,才浑身脱力一样扔掉了刺刀,瘫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

    把他拽起来的人也是刚刚救了他的人,在这一刻却是有些崩溃地看着他。

    “敌人也是人,能给个痛快,就别去折磨。”

    随着这句话,那人捡起来那把刺刀,迈步过去,一刀了结了那个承受了少年无数刀却没一处致命伤的黄皮鬼的性命。

    然后,少年是被拖着送去了前方战线。

    重新站在队伍当中,浑身染血的他,惊煞众人。

    “有胆子动手,就不算孬种。”

    这是少年听到的第一句夸奖话。

    可不等他回味过来,就被问到一个相当直观的问题和一个相当怪异的问题。

    “怕不怕死?”

    “不怕!”

    “会不会爬?”

    “会。”

    “行,给你个任务。成了,你就有资格留下。死了,你就是英雄。不死还不成,哪来滚哪去!”

    就是从这番话开始,少年才真正被承认为队伍里的一份子。

    可惜那个时候的他还不明白。

    他只记得厚重的炸药包挂在了他的脖子上,去到战壕的最前端,面对前方敌人的碉堡时,难免再次腿软。结果被人一脚踹出战壕,在数不清的战友掩护之下,闭着眼睛鬼哭狼嚎着一路往前爬,爬错了方向,一直爬到敌人的战壕里,对上十几个比他还惊恐的敌人。

    然后爆炸声起、战火连天,面前的所有敌人急急如丧家之犬,丢盔卸甲逃离,又被攻上来的其他队友当场俘虏。

    就这样,少年参加的第一场战斗,是脖子上挂着炸药包、怀里抱着一支小队的枪,在无数人羡慕的目光中,随着队伍一起进了城,胜利结束。

    那一刻,他从一个无知的少年蜕变成一个真正的战士,发誓下一次战斗一定要亲手击毙敌人,用真正的战功来证明自己不是孬种。

    可真等到队伍赶赴下一处战场时,却没有了战斗。

    敌人投降了。

    全部投降了!

    签了停战协定,坐着船滚回他们来的地方。

    ……

    “所以,到最后,我都没亲手杀死过一个鬼子。一个,都没有。”

    曹安堂的目光从窗外收回来,落在身边的付粟锦身上,露出个略显遗憾的苦笑表情。

    “粟锦,我说这些,其实就是想告诉你。这人一辈子,怎么能没点遗憾呢。我一心想着给爹娘报仇,结果等我准备好了,敌人也跑了。就像现在,我想着可以给革命工作贡献力量,却因为冲动犯下低级错误,不得不接受惩罚一样。不过,好在,当年我们是胜利的,现如今我们的生活也不会因为这些受到影响。”

    曹安堂慢慢起身,似乎是安慰付粟锦的同时也让他自己获得了内心的平静。

    “走吧,我们今天早点回家。我也想多陪陪砖生了。”

    曹安堂努力表现出来的无所谓,让付粟锦心里各种不是滋味。

    可爱人已经有了决定,她能做的也只有全身心地去支持。

    “走,回家。安堂,我给你做顿好吃的,去去晦气。”

    “什么去去晦气啊。付粟锦同志,我要教育你,你这是封建迷信。”

    “你教育我?我才是老师,要教育也是该我教育你。你就说要不要吃顿好的吧。”

    “要,当然要。”

    小两口将所有忧愁压在心底,欢笑着并肩向外走,逆着无数赶来参加县集体大会的工作同志人群,走出妇联办公室,走出小楼,走出县大院。

    两人都没有回头看一眼。

    只想着将有关于这里的一切连同那个吕自强一起彻底抛之脑后,再也不要因为那些不知所谓的小人,毁掉了自己的好心情。

    可他们都已经如此克制,用最坚强的心态去应对人生的变故了。

    为什么上天还是要在这种时候,来一次雪上加霜?

    曹安堂绕着整个车棚转了十几圈,最终从一堆自行车车轮中间,捡起来个熟悉的锁头。

    拿钥匙开锁,再扣上,再开锁。

    如此反复几次,狠狠一甩手将锁头砸在地上,压抑的怒火腾的下爆发出来,然后……无处发泄。

    站在原地,茫然地看向四周。

    直到付粟锦走过来,轻轻拉住他的手,他才慢慢收回目光,也收回无处安放的怒火,看着身边的爱人,嘴角微微抽动两下。

    “粟锦,我们可能要走着回家了。”

    “嗯,也好,反正不用上班了,那破自行车不要也罢。后座硌屁股,我早就不想坐了。”

    “是啊,我也不想骑了。自行车都没了,还上什么班啊。走!”

    “回家?”

    “回家!”

    ……

第一百一十八章 年末岁初(起)

    东方日出,积雪消融。

    房檐上结下来的冰棱晶莹剔透,反射着绚烂的阳光。

    小砖生爬站在窗边,灵动地大眼睛看向院子中间,随着一把挥舞的锤子轻轻敲打在自行车上的动作,小脸上很有节奏地展现出憨憨的笑容。

    片刻后,厨屋门打开,热腾腾的水汽涌出来。

    付粟锦端着一小盆刚煮好的红薯迈步往外走,下意识翻一翻最上面那块,烫到了指尖,赶紧缩手举胳膊摸耳垂。

    小砖生被吸引了注意力,扭头看过去,咧着嘴一声古里古怪的呼唤。

    “呢昂。”

    付粟锦听到了,脸上绽放出幸福的笑容。

    可等再一转眼,看到院子中间鼓捣自行车的曹安堂,笑容也成了哭笑不得。

    “安堂,你这又鼓捣一上午了,不就是辆自行车吗,还能给改成小汽车吗?”

    听到爱人的话,曹安堂仰头笑笑。

    “你要是能给我再弄俩轮子,我倒是想试试能不能改成小汽车。”

    眼前这辆锯断了大梁的自行车,还是当年付粟锦胜利完成祝口村扫盲任务的时候,镇上给奖励的。

    只是后来一直没机会骑,就一直扔在家里。

    前两天让曹安堂从西屋给推出来,各种修理,付粟锦问他想干什么,他也不说。

    到此刻,他终于是把自行车扶起来,骑上去在小院里转一圈,摇两下车铃铛,又在后座上一屁股坐过去使劲压两下。

    “行啦,这也差不多了。后架子我也加固了一下,带着你和砖生肯定没问题。”

    “带我们?”

    付粟锦放下红薯盆又从堂屋出来,满是疑惑地看过去。

    “安堂,你要带我们去哪啊?”

    “去县里啊。粟锦你忘了?年底有县里的工人文艺汇演,就是今晚上演出话剧,之前你不是还说要让我带着你和砖生一起去看看吗。”

    曹安堂笑吟吟地看回来。

    付粟锦心中猛然涌出一股暖流。

    那都是什么时候说的事情了,没想到曹安堂竟然还记得。

    可是……

    “安堂,要不,咱不去了吧。”

    “为啥不去,我自行车都修好了。镇上的小高前几天碰见我的时候,还动员我去支持他的演出呢。”

    “可是,安堂,那是县里啊。”

    “县里怎么了?”

    “我,我听猛子家那口子说,县里的所有文化工作都是那个吕自强在负责。”

    这话出口,付粟锦的表情难免黯淡许多,连带着曹安堂的脸色也沉了一下。

    自从那天两口子走着回来,不再去县里上班,曹安堂被暂停工作的事情很快就传遍了全村。安良大哥他们跟着着急,死活非要问出来个原因。

    到最后事情经过大家都知道了,可谁能有办法帮忙呢?

    也就是猛子还挂着祝口村村长的头衔,隔三差五地去镇上开会的时候,想着法的去打听那个吕自强的事情。

    打听到了消息,不敢直接告诉曹安堂,也就是通过他媳妇儿转述给付粟锦。

    说来,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那个吕自强成了县里临时委员会的党内外联络员,各界知识分子对党内工作提出的建议总要通过他来传递,也就让他对县里的各项工作都有机会去接触一下。

    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从这个县临时委员会成立之后,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全县从上到下都有了些新的发展。

    不说别的,单单是文化方面,哪怕是村子里的人都能享受到精神生活上的些许改善。

    总体是好的,也就越发证明,曹安堂想恢复工作,变得遥遥无期。

    但是……

    “管他呢!就算他吕自强负责得再多,还能影响咱好好过日子吗?他不是工人文艺汇演吗,我还是梁堤头镇秦叶砖窑厂的工人呢,他是给我演出的,我为什么不能去看。”

    “可是。”

    “粟锦,你不用担心的。咱是去看演出,又不是去看别人脸色。”

    “可是,我不想去看了。”

    付粟锦轻声一句话。

    曹安堂张张嘴,沉默半晌,最终整个人都垮了下去。

    “那好吧,不想看咱就不看了。我就说,一个破话剧,也没什么好看的。”

    曹安堂说着话,低头看看修整好的那辆自行车,顺手往墙边一搁。

    “不管看不看演出,这自行车收拾好了,也能有用。走,咱先吃饭。吃完饭,下午我去砖窑厂一趟,这一年的生产总结还要给人家秦厂长写出来呢。”

    说着话,两口子回了屋里。

    付粟锦去里屋把小砖生抱出来,曹安堂拿起块红薯扒开外皮,使劲吹了吹上面的热气。

    小砖生看见了,也学着张开小嘴使劲吹,逗得两人开怀大笑。

    似乎有砖生在,哪怕是再烦心的事情,也不足挂齿。

    “安堂,我已经去镇小学申请了,等过了年就能再回去继续教学。到时候砖生也好带了,送李杨村去,让我娘带一阵,你说行不行?”

    “行。这多半年都是罗大妮子和安良嫂她们给轮流照看。可现在安良嫂和安俭嫂都快生了,罗大妮子年前就得嫁出去,总是……哎,粟锦,你咋了?”

    原本正常的两口子之间交流,可曹安堂这边还没说完话,付粟锦突然将砖生往他怀里一塞,捂着嘴跑出去。

    曹安堂抱着孩子惊愕起身,紧忙向外走两步。

    看到付粟锦扶着院墙弯腰干呕几下,急得他快步过去,单手轻轻拍打爱人的后背。

    “粟锦,吃坏肚子了?带你去吴老先生那看看吧。”

    付粟锦连连挥手,直起身子缓过来这口气,轻声道:“不用不用,不是吃坏肚子了。”

    “那你是……”

    曹安堂的疑问说到半截,眼见付粟锦红着脸微微低头,轻轻拍了拍肚子。

    如此明显的提示,他怎能不明白。

    所有的担忧一瞬间消失,惊喜的心情溢于言表。

    “是?”

    “是!”

    “真的?”

    “嗯,真的。”

    “好!”

    随着付粟锦用力点点头,曹安堂一声兴奋呼喊,抱着砖生原地转一圈,紧接着就是腾出来一只手将付粟锦也给抱了起来。

    举着老婆孩子原地转圈,惹得付粟锦惊叫连连。

    “安堂你慢点,慢点。别摔着砖生了。”

    “摔不着,我摔着谁也不能摔到我老婆孩子!”

    话是这么说,曹安堂还是将付粟锦放下,但心中的喜悦依旧无法平息。

    “不对不对,既然是,那就更应该去吴老先生那里看看了。”

    “呀,安堂你傻不傻,这才多长时间啊,哪用得着看先生,再过一两个月也行的。”

    “对,对,再过一两个月。嘿嘿,嘿嘿。”

    曹安堂憨笑几声,又猛的一拍脑门。

    “那,那粟锦你就别吃红薯了,我去找安良嫂要几个鸡蛋来,回头我再去镇上买点有营养的。”

    说话间,他抱着小砖生就往外跑。

    幸亏付粟锦一把把他拉住了,要不然孩子跟他出去一趟指不定冻成什么样呢。

    “安堂你别着急,现在还不到时候呢,这时候吃的全都让我吃了,根本到不了孩子那里。再等等着。”

    “那,那我该干点什么?”

    曹安堂又急又痴的样子,惹得付粟锦轻笑连连。

    她伸手点点爱人的脑门。

    “你啊,现在就等着就行了。”

    两口子相视而笑,引得小砖生跟着一起咯咯笑。

    一家人其乐融融的画面,也算是这些日子来曹安堂和付粟锦笑得最开心的一次。

    笑声顺着院墙传扬出去,没成想还引来了一阵敲门声的回应。

    “曹安堂,开门!”

第一百一十九章 岁末年初(承)

    辨识不清楚情感的一声喊话,弄得院里人愣了一下。

    曹安堂惊愕地扭头看向院门处。

    “胡大哥?”

    “你以为谁呢。开门开门!”

    这一次终于听清楚了,那正是胡爱国拿这里当自家的那种一点都不客气的语气。

    曹安堂赶紧把砖生交给付粟锦,快步过去拉开院门,就看到两个熟悉的微笑面孔出现在门外,让他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胡大哥,田农同志,你们怎么来了?快进屋,快进屋。”

    胡爱国和田农的到来,让付粟锦也很是惊讶。

    正好赶到个饭点,两人还是带了酒和肉来的,即便什么都没说,付粟锦还是最快速度安顿好了砖生,朝那两位打声招呼,钻进了厨屋里。

    堂屋内,曹安堂紧忙收拾出来个坐的地方。

    胡爱国脱掉棉外套,大大咧咧往烤火炉前一坐,顺手掏出来一把小糖块逗弄小砖生。

    “曹安堂,你小子行啊,这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日子过着,隔八丈远都能听见你那傻笑。这天天的,有啥高兴事,跟你哥我也说说。”

    “嘿嘿。”

    不怪胡爱国这么说,这会儿的曹安堂就只会傻笑了。

    另一边田农站在堂屋中间,顺手接过曹安堂递来的热水缸子,接着热乎劲暖暖手,罕见地顺着胡爱国的话,也开了句玩笑。

    “老胡你自己都说了,安堂同志现在是老婆孩子热炕头,有好事,那肯定也是添人的好事啊。”

    顺带嘴的一句玩笑而已,偏就那么巧的,给猜中了,你这让曹安堂怎么说。

    “嘿,田农同志一语中的。是要添人了。”

    “啊?”

    俩大老爷们惊得跟俩孩子似的。

    胡爱国哈哈大笑:“好!看这样我们也是来巧了,该给你庆祝一下。来,摆上!”

    杏花村的老汾酒、成武县的烧牛肉、自家腌的萝卜干、热腾腾的煮红薯,再配上付粟锦紧忙炒出来的两个小菜,一张小方桌也算是摆了个满满当当。

    女人和孩子进了里屋。

    三个大男人在这推杯换盏。

    热闹是热闹,可这热闹的场面之下又隐藏着什么?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曹安堂总算是逮住个机会,趁着倒酒的功夫,笑呵呵一句询问:“胡大哥,老田同志,你们今天咋有时间来我这了?今个儿县里不得开年底总结大会吗?这么快就开完了?”

    这话一出,胡爱国发红的脸膛更红,田农泛白的面颊更白。

    小小的堂屋没了任何声音。

    直等到曹安堂倒满了酒,缓缓坐回去的时候,田农才闷声一句:“不开了。”

    “嗯?不能吧。县里连年终总结大会都不开了?”

    曹安堂惊声疑问。

    胡爱国猛的一拍桌子。

    “开,谁说县里不开了。是我们不开了!”

    “啥意思?”

    “跟你曹安堂一样,以后县里有啥会,我们都不用开了。就这意思!”

    胡爱国端起来酒碗仰头一口喝干。

    田农手指勾动碗沿,歪头笑了笑:“是。县里开啥会,都和我们没关系啦。”

    “出啥事了?”

    曹安堂急了,猛然起身,一把按住田农的胳膊。

    “老田同志,你们也被暂停工作了?”

    “不是暂停,是处分。”

    “处分?”

    曹安堂怎么也想不到,田农和胡爱国今天来,实际上是给他送处分通知的。

    当然,如果只有他一个人的处分,这两位也没脸过来,但现在三个人也算是难兄难弟了,还有什么不好说的呢。

    曹安堂被暂停工作之后的一周时间里,县大院严格贯彻执行上级政策指示,重点安排县内所有优秀知识分子进入机关工作队伍。虽然一部分主要岗位的人员安排,需要召开会议集体进行表决。可还有一些基层工作岗位的安排,需要田农带队去落实,无形中增大了田农的工作量。

    更重要的是,田农对待工作的态度相当坚定,按照深入调查、严格审查、民主评议、集体表决的程序来安排相应工作。

    由此造成的结果,就是严重拖慢了非党内人士进入机关工作的速度。

    任何人都可以等,唯独吕自强不能等。

    吕自强几次对田农这种拖慢工作进程的方式提出质疑,都被无视之后,以党内外联络员的身份提出申请召开小组班子会议,要求针对田农的懈怠工作态度展开集体批评。

    然后,批评会开了。

    再然后,田农交接了自身工作,回家反省。

    也是田农回家反省之后的一周时间里,各县镇机关的工作队伍迅速扩大起来。

    上级对党内和非党内人士在机关内的人员比例,进行了明确规定,但这么个小县城能有多少真正的优秀知识分子和先进民主人士?

    能有五十个符合这类条件的人,那都是顶破天了。

    而全县从上到下延伸到所有的自然村,在册的工作同志总人数已经超过五百。

    吕自强打着必须尽快完成“人员比例要达到20%-25%”上级指示的旗号,强行扩大县内对知识分子和民主人士的界定标准,吸纳了越来越多原本没资格而且存在历史问题的人进入到革命工作队伍当中。

    其中就有类似于当初梁堤头镇镇小学校长王光宗,以及原百花齐货栈老板齐万万那样的人。

    工作队伍扩大,由此引来的纪检工作负担加重。

    有些人本身就不是思想坚定的革命工作者,甚至还有部分人都是当年各项工作当中,站在人民群众对立面上,受到过批评教育改造的。

    这样的人混进革命队伍当中来,可想而知会带来一些什么样的歪风邪气。

    胡爱国带队进行处理,不可避免地再与吕自强产生了直接冲突。

    然后又是吕自强提出申请,召开全体会议,针对胡爱国肆意打击民主人士、破坏统一战线的严重错误,进行批判。

    再然后,胡爱国也交接了自身工作,回家看孩子去了。

    短短半个月时间,几位县主要部门负责人,接连被暂停工作,使得其他同志越发看不懂眼前的局势。

    “常动胆子小,不敢和那些人当面锣对面鼓的争论,开会也不发言了。常开会现在都害怕开会,整天就跟着冯刚老教授,商量些县中小学教育改革的问题,其他事情根本不露面。”

    “周栋胆子倒是挺大的,可他不在县大院里。就算是去开会了,也让那个吕自强一句话,问他抓没抓到敢去县大院门口偷自行车的贼,给怼的说不出来话。”

    “丁辰带着宣传处的队伍,就往村里跑,一个村一个村的去宣传政策,三天两头见不到面。”

    “何志正就更厉害啦,办公地点都改到县医院去啦,闹得县医院院长老郑跟着他一起天天加班。”

    “都在忙工作,还是全都忙的具体工作,指挥的事倒是落在那个吕自强的手上了。谁要是有反对意见,他就强词夺理。他一个人说不过,立刻提申请,开大会说说。这多半个月,县里的大会议室就没断过人!”

    打开了话匣子,胡爱国满腹牢骚都是止不住地说。

    曹安堂听得目瞪口呆,到最后实在忍不住,急声问道:“那于书记呢?这么整下去,不全乱套了啊。于书记就不管管吗?”

    这是个相当关键的问题。

    全县所有工作说到底都是于庆年为主要负责人,那么多问题存在,怎么就没听胡爱国提到于庆年做了什么呢?

    听到曹安堂的问话,田农也忍不住长叹一声。

    “于书记出去学习了。”

    “啊?”

    “你暂停工作之后的第三天,于书记就接到地区里的通知,参加集体进修学习班,时间不定。刚开始的时候,齐秘书还能每天一个电话打到地区里,汇报县里的工作情况。于书记也多次作出批示,甚至都喊吕自强过去,在电话里进行过批评。可后来听说,地区的学习班集体改到了去省里举办,于书记跟着去了济南。我最后一次听齐成转到于书记的指示时,就听到一句话。”

    “什么话?”

    “服从上级,相信同志,联系群众,发扬民主,繁荣文化,稳定团结。”

    “就这?”

    “你还想要啥?”

    田农最后一句反问,弄得曹安堂目瞪口呆。

    于庆年都去了济南学习,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了,那……

    “县里现在得乱成什么样啊?”

    “乱?”

    田农和胡爱国齐齐看向曹安堂,脸上全都是不知名的古怪表情。

    “哪乱了?现在县里一点都不乱,还比以前更繁荣呢!”

    随着这句话,两人转头看向外面,目光投向远方县城的方向。

    ……

    有些事情,奇怪就奇怪在这了。

    就是今天,这个阳光明媚的午后。

    县城百花百货商店门口,拉货的板车排成长龙队伍,县生产处的几名办事员拉动竹竿挑起来长长的横幅。

    “科学种田,使用化肥,粮食增产,就在眼前。”

    一袋袋农用化肥从百货商店里搬运出来,送上县供销社的拉货板车,随着各镇的生产负责人分赴各地。

    店主齐万万站在店门里,手举着个折纸扇,冲搬货的工人大声呼喊:“都给我小心着点,明年能不能吃上白面馒头,就全靠这些了,弄撒了一点,你们可就是影响农业生产发展的罪魁祸首!”

    目光转动出去,相隔一条街的县医院大门前。

    数不清的人敲锣打鼓从东边过来,大红花挂到县医院大门上方,“相信科学,相信奇迹”、“医术精湛,妙手回春”、“在世华佗,起死回生”的锦旗送到几位年轻大夫的手上。

    一辆大卡车从西边开过来,车后斗拦货板打开,一箱箱西药成品搬下来运送进医院里面。

    这些只是缩影,视线拉远,足以看得到整个县城到处张灯结彩洋溢着喜庆的气氛。

    和一个月之前相比,一种特殊的思想正在广泛传播科学改变人生,知识就是力量,技术提高生产,文化促进繁荣!

    县纺织厂对面,干干净净的大广场上,高台架子搭建起来。

    舞台周围是来自全县各处的青年忙忙碌碌,高台上方长横幅上赫然书写着“曹县第一届工人文化汇演”。

    反观对面,县纺织厂的大门上方同样挂着横幅“庆祝超额完成生产任务!庆祝曹县纺织厂获得地区生产竞赛评比第一名!”

    乱吗?

    一点都不乱。

    什么是繁荣?

    这不就是繁荣!

    随着时间的推移,天色逐渐变得昏暗下来。

    从县纺织厂里接出来的电线直通对面广场上的舞台,喜庆的大红灯笼高高挂起,几名现场布置人员搬动桌椅去到舞台上,一字排开放好。

    在夕阳余晖和大红灯笼共同映衬出来的特殊光晕当中,吕自强微笑着倒背手缓缓走上台,直接走到台上最中间的位置,伸手摸着面前放着讲话话筒的桌案,抬眼俯视前方的一切,一种莫名的快意萦绕全身。

    可是没等他尽情享受这种快意,一名工作人员快步过来,将写着“于庆年”三个字的桌签名牌放在了他面前的桌案上。

    吕自强的脸色瞬间阴沉下去。

    “谁让你这么放的?”

    冷声质问,惊得那名看起来有些憨憨的年轻工作人员浑身一颤。

    “俺,俺听说,文艺汇演的时候于书记要讲话。不放这,放在哪?”

    “拿走,于庆年回不来了!”

    “啊?”

    “怎么?还要我说第二遍?”

    吕自强更加阴冷的目光注视过去,让那工作人员显得无比慌张,赶紧伸手过去把于庆年的牌子拿开,转手放上了写着“郭乾坤”名字的桌签牌。

    吕自强刚缓和的神色,再度变化。

    “这个也拿走!”

    “不是,俺,俺听说于书记不回来的话,县里工作是郭副书记主持啊。”

    “郭副书记请假了,今天来不了!”

    吕自强压抑着满心的愤怒。

    可怜的年轻工作人员茫然地伸手拿开那块名牌,低头看着怀里剩下的一大堆,思考了好一会儿,又拿出来个写着“冯刚”名字的。

    “嘿嘿,领导,这回儿对了吧?冯刚老教授是县里临时委员会的首要代表,肯定得坐这。”

    那人憨憨一笑,眼中还带着点想要从吕自强这里得到夸奖的期许。

    可惜,没有夸奖。

    有的只是吕自强彻底受不了了,伸手过去,扒拉开那人怀里其他的名牌,直接认准写着“吕自强”三个字的那块,抓在手中,转身往桌案中间一放。

    “记住了,是我坐这!”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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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堂介绍:
因伤退伍的曹安堂回归家乡,从此扎根基层,一路走来,看祝口村变化发展,见证祖国繁荣富强。安堂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安堂,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安堂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