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零六章 自然之怒,众生平等
王重阳有些为难的说道:“臣还是带官家去看看吧。”
“怎么说不清吗?”赵桓略带讶异的问道。难道矿区这一年的发展不是很好吗?
赵桓不认为差劲,明明很红火嘛!怎么王重阳一副一言难尽的表情?
“边走边说吧。”王重阳最后还是叹了一口气说道。
矿区的事,比赵桓想的要复杂太多了。
赵桓耐着性子吃过了饭,就跟着王重阳等人走出了房舍。
他看得出来,为了迎接自己的视察,这帮人没少打扫卫生,这矿区的人,居然每个人的脸都干净无比,连指甲都专门清理过了。
赵桓看了一圈指着面前的黑乎乎的晾砖厂,问道:“这都是烧砖的工坊?有多少?”
王重阳笑着说道:“因为紧邻煤矿,每个矿坑都有三到四个砖坊,三个石灰工坊,两个铁坊,每两个矿坑有一座钢陶炉坊。”
“那为什么只有一个砖坊在烧?其他的砖坊、石灰坊、铁坊、钢坊呢?”赵桓不解的问道。
难道是自己视察,导致停工了?
王重阳不是一个喜欢面子工程的人啊,当初赶路从太行山道上,甩出脸上的疤痕那次,也没见他修边幅,整理着装才见自己。
王重阳叹气的说道:“是臣让他们停下的。不是为了迎接官家,这些坊都停了有两个月了。”
“这些工坊现在都在改建。”
“开始几个月都是随意的把浊气都排到天上,弄得四处都是灰蒙蒙的,臣就担心,前段时间朝堂的太宰和谏台,联合台谏发来了咨函,说汴京都有灰飘了过去,就给停了。”
赵桓走了两步,看着自己裤管上的黑灰,就知道王重阳,所言非虚。
粉尘污染真的很严重。
四处都是那些燃烧后的黑灰,他的裤管上已经全都是灰尘了。
赵桓还是略带责备的问道:“停工后,铁料供得上大宋用吗?你知道现在四处都在缺铁。”
“尤其是前线的军卒,只有几个正军的精锐团穿甲,其他的正军、辅军和民夫都还没套甲,你这样停了,会不会因噎废食?”
王重阳挺直了身子,他并没有回避这个问题,反而堂堂正正的说道:“不够用也得停了。前线军卒是大宋忠骨,这工匠也是大宋忠骨!”
“前几天都有几个工匠就得了矽肺了,上气不接下气的一直喘个不停,活着都是受罪,还不停的央着我们杀了他,前线就是再不够,工坊也得停下来。”
“井下好歹用的都是契丹人和渤海人,还有些重刑犯,死掉还不心疼。”
“但是井上,都是些大宋带工爵的工匠,死一个都心疼。这不能再这样了,臣就让他们停了。”
赵桓听到矽肺这个词,就知道王重阳有王重阳的难处。
“你说那些工坊都是改建,是怎么回事?”赵桓看着王重阳一点都不紧张的神情,继续往前走着。知道这个练气士还有东西没说完。
赵桓去的是矿上的医疗队,他要去看看那些矽肺的患者。
赵桓见到了一大叠的名单,其中最多的是轻微矽肺,是在出了几例重症病患后,王重阳调查胸闷,胸痛的工匠。
轻微矽肺都是直接离开了矿上,重症的都在汴京的医馆住着。
不过赵桓知道,重症矽肺在大宋,就是活受罪了。
这些工匠,都是靠着手艺为生,本身烟熏火燎了很多年,结果现在一到矿边,空气粉尘污染眼中,这病就重了起来。
说不得这辈子都摸不得铁锤了,干不了重活了。
赵桓放下了手中的札子说道:“这三百名工匠,都给了安家费了吗?”
王重阳听官家说到这个,满脸的笑意,说道:“黄河清淤造了不少田,李太宰还给了他们工爵田,而且他们也不是不能上工了。老工爵的工匠,人人都是宝。”
“有的在汴京的军器监的衙门,负责设计和处理各处军械反馈来的札子。还有的去了工赈院教学徒,日子还能过下去。”
“官家安心,太宰都安排着呢。”
赵桓点了点头,李纲这一套物尽其用的手段和自己倒是蛮像的。
他继续往前走,走到了唯一生火烧砖的砖房的烟囱旁,终于看到了王重阳所说的改建是何等模样。
大宋工坊的烟囱不用造的那么高,不是化工,还用不到超高烟囱。
赵桓看到的是拐着弯的烟囱,落在水边的烟囱,而插进水里的是粗壮的铁管。
“官家,这烟囱里后半段装着喷淋塔,还有孔碳,就是上次官家说起的孔碳。”王重阳拿出了一包柱状的孔碳,说道。
赵桓盯着看了半天,才知道这是活性炭,还真给王重阳做出来了。
活性炭的制作其实不难,尤其是用量不大的时候。
可以将木材,放在密闭铁桶装加热闷装几天,这个过程叫碳化。
再压入空气,使碳化好的木炭膨胀,这个阶段叫活化过程。
在公元前3750年前,马阿迪时期的古埃及人,就已经徒手搓木炭,来净化法老的金字塔了。
中国也不晚,在一些虞舜朝的墓葬里也有活性炭净化空气的出土。
当初王重阳献出尿素的时候,就将自己心里关于如何实现道法自然,这个问题,跟官家交流过。
赵桓一说制取过程,王重阳就知道了那是什么,陪葬品里经常用到的物件。
王重阳看着官家,脸色极为沉重的说道:“前段时间,磁州这边,还起了雾,我都没见过那种可怕的雾气,乌黑的、浑黄的、绛紫的、血红的雾气,各种颜色都有,但是不管颜色,都是辛辣的、呛人的。”
“那是穹昊降鉴!臣不敢不重视。”
赵桓当然知道那是什么,雾霾。
这个词语往往伴随着工业革命的开启而出现。
比如伦敦叫雾都,就是在1952年的时候,就发生了伦敦烟雾事件,四天死去了六千余人。
王重阳是对的,如果在最开始就没有制定好标准,到后面更难整改。
后世大踏步的往前走,那是在补课,不得不牺牲掉一些东西,来换取发展,明知道头上顶着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随时有可能出事,但是只能闷头向前走。
谁让落后呢?
落后就要挨打。
现在大宋除了军事上,处处都是天下第一!
不用着急忙慌的大跨步式的前进。
小步伐快节奏,解决一切问题,再往前走就是。
赵桓这具身体的年龄才二十七岁,不着急,有大把的时间。
赵桓肯定的点了点头,说道:“这方面多下点功夫,琢磨好怎么对付穹昊降鉴。那雾气并非吓唬人,这一次让你害怕,下一次有可能要了我们大宋百姓的命。”
“包括朕。”
天子这个词,通常指皇帝,本意可以理解成,天的孩子。
别人说说也就是了,赵桓可不敢当真。
大家都是**凡胎,真的污染起来了,自己作为皇帝,难道还能躲到深山老林里面去办公?
一样是得在汴京受罪,自然之怒,不分老少贵贱,都是统一对待,众生平等。
“这些水吸收了浊气之后,就会在这放着蒸腾,浊物会沉淀很久,留下的淤泥堆到后山的大坑里。这是臣现在想到了最好的法子了。”王重阳无不遗憾的说道。
他并没有完全解决掉道法自然的问题。
即使那些烟气经过了喷淋塔,还有孔碳的洗礼,但是他依旧能够从排放出来的那些烟气里,闻到一股刺鼻的臭鸡蛋的味道。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还得等官家给他解惑。
赵桓仔细听清楚王重阳的问题,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王重阳的困惑。
那就是实践化学走的太快,而理论化学走的太慢了。
赵桓看了一眼正在研究实验报告的张棠华,她是真的对这方面感兴趣吗?
要不要培养一个大宋的火术的魔术师波义耳来?
第五百零七章 家里有矿,心里不慌
波义耳是个人,有火术的魔法师的称呼,近代化学的奠基人。
赵桓决定留意一下这方面的著作,试着培养一下张棠华。
赵桓继续向前走着,听着王重阳关于矿区建设的点点滴滴。
有挥汗如雨的工匠日夜不辍的工作,结果出炉的水泥不达标时,悲痛欲绝,和忙碌了一年,颗粒无收的老农一样欲哭无泪。
也有工坊的窑,塌方或者井下出了漏水之后的紧急事件,工匠家属与矿上的矛盾与冲突。
还有在建设中发现走错了路,推倒重建的辛酸,那都是一砖一瓦建起来的,结果全部推倒重做。
同样还有欢笑和成功的喜悦。
赵桓走了一路,听了一路,心情繁杂。
想要将实验室里的实验,变成大规模生产,是一个艰难的过程,想要将大规模生产,变成一种商业行为,也是一个艰难的过程。
现在矿区主要的外销的产品,还是煤炭、水泥、玻璃,明年预计会有氨水。
赵桓借着窑火的灯光,走在矿区的水泥路面上,还能看到水泥路面上的坑坑洼洼,这都是一年来,矿区铺设出的水泥地面。
可是这地面远没有达到标准,用了不到一年,就出现了干裂和坑洼,雨水一泡,太阳一晒,就开始龟裂。
赵桓和王重阳说了一下烧制猛火油的沥青,看能不能想想办法,把水泥地面变成柏油路。
王重阳并没有只报忧不报喜,拿着一大堆亏损的札子,跟赵桓说:打钱!
他笑着说道:“也不都是坏事,水泥现在一个月能产二十万斤。”
“铁料的话,能有十万斤左右。煤炭和焦炭比较多,能有四十万斤左右。”
“还有意外之喜就是红砖三十万块左右。玻璃每月也有三万斤的产量。不过这东西还不够透明,如果做成的话,能代替水晶。”
“投入和产出大概持平,不需要朝堂再供应了。”
赵桓稍微换算了下,大宋一斤大约680克。
也就是说,水泥一个月的产量约为136吨,铁料约为68吨,煤炭和焦炭约有272吨,玻璃约有20吨的样子。
赵桓这么一算,他有点惊讶的说道:“这一年,你们就做到了这种程度?这个数量有点多啊。”
王重阳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说道:“本来磁州矿区就有工坊,都是在工坊之上扩建,也不是平地砌高楼没那么困难。”
“这个数字其实不是很多。每个矿坑都有配套的砖、石灰、水泥、煤炭焦炭、玻璃工坊,磁州矿区这里,大概有二十几个矿坑。”
“臣到这里之后,只是新开了四个矿坑,一号、二号、三号、四号,这些地方本来还有九龙矿、孙庄矿、梧桐矿、牛二庄矿、羊渠矿、大淑矿、新三矿、薛家矿、万年矿等等矿坑。”
“所以这个产量其实不高。”
赵桓点了点头,问道:“氨水,就是你那个金水的工坊,建好以后,你得去大同府了。天德州那边发现个铁山。”
“哦?”王重阳一愣,惊讶的看着官家,而后才笑道:“大同那边不是煤田吗?那里有铁山?”
“天德州和河套那里发现了铁山,等到明年氨水的工坊做好,你就去大同府。”赵桓点了点头笑着说道:“大铁山!而且铁料很优质。”
大宋缺铁的局面会持续很久很久,大概率自己生命走到尽头的时候,依旧无法解决钢铁的缺口。
但是现在完全不像过去那样,紧巴巴的过日子了。
家里有矿,心里不慌啊。
天德州的铁山,就是包头铁矿。
赵桓回到了矿上的民舍,看着还在研究实验数据的张棠华,还在一本空白的札子上,认真记录着。
这个姑娘是认真的?
次日赵桓还是没走,他跟着王重阳参观了几个矿,还有各大工坊的改建工作。
王重阳的道法自然的理念,赵桓没有强行替换和更改成为环保两个字。
本质一样,不用纠结名字。
只是为了满足不断增大的产量,赵桓给王重阳说了下吨这个计量单位,让他以后换算好再上报。
斤,在大规模生产中已经不太够用了。
第三日,赵桓才志得意满的走了。
等到明年开春之后,没有那么严重污染的大宋矿区,将会改建完成,重新投入使用。
好起来了。
这是大宋现在给赵桓的感觉,一切都以一种昂扬向上的态势发展。
这让他极为满意。
赵桓的车驾缓缓向着汴京而去,过陈桥驿,进了安魂山。
“今年和金人的冲突多数都是在下棋。”
“最大的战果就是天德州杀了五万金兵。不过大宋也死了三万多人。金人还是强啊。”赵桓将第一柱香插进了忠魂铭前的大鼎里,说到这个数字,他就一阵心绞。
鲜活的生命成为了冰冷的数字,那些年轻的面孔成为了躺在功勋部上的名字,他们的父母失去了自己的孩子。
赵桓从来不反感呼吁和平的人,他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和平爱好者。
宁做太平犬,绝不做乱世狗。
坚定的和平人士。
但是他很讨厌那种圣母婊,干说不练。
现在的大宋想要真正的和平,只能以战止戈!
结果他这个和平人士,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战争贩子的模样。
“不过自那一战,金人彻底缩回了大鲜卑山的东侧,上京道归我们大宋了。”
“还有弄了一块特别大的疆域回来,不过主要都是荒漠,就三百多万人口,想站稳脚跟,还需要很长时间和很大的投入呀。”
“不过也有占到好地方。朕把前套彻底重新纳入了大宋的疆域!”
“西夏不长眼,一直反复掺和在宋金之战里,被教训了三四次,才老实了点,就知道偷鸡,偷鸡有用的话,朕还用这么辛苦吗?”
赵桓每次到安魂山祭拜,都是絮絮叨叨的跟个村妇一样说个不停,想到什么说什么。要世上真的有灵魂的话,估计能被他给烦死。
赵桓絮叨了很久,眼看着天色都快黑了,才停下了下来,而大鼎里,也插满了香。
他要说的内容很多,克烈部、塔塔尔部、杀完颜娄室、王禀占了来州、燕山东麓的防线等等,这一年做了好多的事。
“好了,下次朕再来看你们,别嫌朕嗦。”赵桓又插了一柱香,跟着随行人员,准备回京。
只不过在进京之前,赵桓又去了一趟昭勋阁里絮絮叨叨,车轱辘话车轱辘的说了一遍。
从宣门打了个转,让朱琏、张棠华先进了城,自己带着赵英和陆轨向着城外的军器院走去。
这一个大转弯,弄的朝堂诸公,惶惶不安。
他们同时发出了一个疑问,官家为什么不进京?!
李纲被朝堂的臣工们烦的不行。
这些臣工里有些人,陷入了无限惶恐当中。
他们在《吊古战场文》的风波里,推波助澜,上的请罪的札子,石沉大海,完全没有得到官家的回应。
最可怕的不是明确的刑罚,而是在等待刑罚的这段时间里,那种绝望和恐惧。
现在知道提心吊胆了?
现在求到自己门前了?
现在开始惶惶不安了?
怪谁?
官家亲上前线,甚至金国还派出了他们的战神,奇袭燕京,虽然被提前得知化解了,但是也是十分危险。
军卒们拼死血战,他们在后面虽然没有在公务上扯后腿,但是弄这些鬼蜮伎俩惑乱人心。
现在官家回来了?开始害怕了?早去干什么?
不过李纲也不能不管他们,自己是太宰,是群官之首,方方面面都得处理周全。
朝廷臣工不知道官家什么想法,李纲也不知道啊!
官家也没给他下札子!他哪里知道官家到底作何打算,为什么不回京……
不过李纲是一个有办法的人。
他想到了大宗正循王赵士,在官家这次移驾燕京的过程中,大宋的赵氏宗亲整体表现良好。
他们闷起头来,团结在赵佶身边,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有斗蛐蛐。
即没有给官家上眼药水,也没给官家扯后腿,靠着观澜阁的买卖,整日花天酒地,好不快活。
赵士将李纲迎进了门,听明白了李纲的来意,哭笑不得的说道:“要不说这帮人闲的没事干呢!”
“按时点卯,干完活,吃吃喝喝、及时行乐,不好吗?非要折腾,看看这都折腾了些什么。”
“是这樊楼里的妹子不温柔了,还是这酒楼里的羊羔酒不香了?!非要去吃那顿杀头的酒菜才开心?”
“行吧,听你的,我去军器院问问官家什么时候回宫。”
第五百零八章 想当仁君而不得
赵桓对文官是绝对足够的仁慈,这已经经过了数次来证明。
第一次就是群臣议和的时候,赵桓没有大开杀戒。
第二次的时候,是有人写书信向完颜宗望投降,当时的局势飘摇,赵桓知道历史的结局是以宋钦宗和宋徽宗北狩为结果。
所以当时的他,采纳里李纲的建议,杀了一批,流放了一批,放了一批。
第三次的时候,是参与了八门进京的事的诸多臣工,被李纲执剑,杀的汴京城人头滚滚,血流成河而结束。
第四次,就是现在自己面对的局面,孔端友为首,煽动民意,前线打的肝脑涂地,后面搞这种掣肘的把戏。
在宇文虚中给自己准备好了杀人的理由的情况下,赵桓依旧没有动孔端友,只是将其送到了镇州,由赵鼎教育。
赵桓要维持自己仁善的人设吗?
他也曾经斩了李擢吴敏,甚至比曹操还要小气的杀掉了十八个通敌之臣,赵构谋反被范汝为平定之后,赵桓甚至纵容范汝为对奸臣审判。
杀赵构的手法甚至可以用残忍来形容。
他甚至做了青史留暴君之名。
他想做个仁君的,奈何朝臣们和宗亲们似乎不太同意。
是因为担心杀掉这批人,无人可用?
大宋近亿人丁,读书人的比例不高,也有大批大批做官的读书人,拱破头了想要货于帝王家!
赵桓只是知道,守旧的人,就像是草原上的荒草一样,杀一茬,张一茬。
这都肃清了三茬了,结果呢?还是该恶心自己恶心自己。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他终于明白了,要彻底消灭守旧派,要做的事,就是的带着大宋,翻过一页又一页的历史新篇章!
让这群守旧派自己都糊涂起来,不知道他们想要的大宋,到底在哪一页!
但是工具人做错了,必然要受到惩罚。
“皇叔这多半年的时间,干的很不错。宗亲没给朕惹麻烦。倒是辛苦皇叔了。”赵桓说着让赵英递了一盏茶给赵士。
赵士这大半夜找到了自己,肯定是受人所托,来询问自己对《吊古战场文》一事,对朝臣的惩罚。
赵士连连道谢,现在的大宋官家的权势,其实完全不用对他这个宗正这么客气,但自己做的事得到了肯定和认可,也是一件幸事。
“这多半年,官家不在京,倒是出了几个小麻烦,不过都被及时纠正了。没有酿成大祸,太上皇都活明白了,下面的人就没得闹腾的了。”赵士乐呵呵的说道。
“皇叔,朕看不明白他们。”赵桓端坐在主位上,看着赵士说道。
赵士当然知道皇帝指的是谁,肯定不是宗亲那群人。
他想起朝臣们干的事,也是为他们羞愤,不过该说还是要说。
“可是官家,这不能赌气不回宫啊,这马上就要过年了,总得祭祀宗庙社稷啊,待在军器监也不是个事啊。”
“这是朕拟定的札子,皇叔带回去给朝臣们看看,让李纲好好琢磨下。”赵桓笑着将一道札子递给了赵士。
赵士郑重的接过了札子,脸上充满了凝重的看完了手中的札子,说道:“官家,臣这就回京。”
他知道自己手头的札子有多么的烫手,这道札子不是对臣工的惩罚!而是官制改制的一个提纲!
官家搞完了军功爵授田制度,用两年的时间推行了商改,终于要对官吏下手了!
李纲收到了赵桓的札子的时候,终于明白了官家在汴京城门口拐个弯的意思,冗官、冗兵、冗费,三冗是大宋的历史弊端。
冗官的问题,一直是大宋想要动刀子的地方,但是不管是范仲淹,还是王安石,最后都没有成功!
自己能成吗?
他带着札子火速的赶到了大宋书局,一把拉住还在写话本的李邦彦,急匆匆的赶到了偏室,商量起了札子的事。
李邦彦看完了札子,郑重的放在桌子上,说道:“李太宰,你已经是一个非常精明成熟的宰执了,不用事事跟我商量,我久不在朝中,这事,我说不好。”
李纲嗤笑了一声,说道:“我不找你这个下了野的宰执,我找谁商量这事去?别打官腔,说说你的看法。”
李纲心里有一种感觉,他可能又要刚一次了。
李邦彦看着李纲的表情,说道:“你心里有数,来我这里就是要个肯定的答案,还用我说吗?你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你已经有了答案的情况下,我劝不住你。”
李纲又和李邦彦在偏室里商量了半天,才终于肯定了自己的感觉没有错。
赵桓在军器院并没有停留多久,大宋的军器院,这一年都在致力改进蒺藜炮的使用次数,以及药包的稳定性上,新式武器还在纸上。
他也没有等到李纲来见自己,从军器院出门,进了城。
本来朝臣们还以为官家会在军器院待几天,结果第二天官家,大清早就回京了!
弄得他们始料未及!
李纲听说官家进京的消息,放下了手头写了半截的札子,一溜烟的跑去迎驾。
结果没找到官家人在哪里。
赵桓现在陆宰的府邸里。
陆宰是京畿路转运使,作为后勤补给的主要人物,他特意进京先去陆宰的府上转了一圈。
“陆少卿这两年倒是辛苦你了。”赵桓将手中的热茶放在了桌子上。
陆宰擦了擦头上的虚汗,这官家怎么想起一出是一出,昨天他还以为官家会在军器院待上两天。
结果没成想,这今天大早上,还没吃饭,就出现在了自己的家门口!
陆宰笑着说道:“不辛苦,这是臣应该做的。”
“是这样,赵鼎去了上京路做经略使,这中书舍人的位子就空了出来,你先兼任起来?”赵桓当然不是来陆宰家喝茶来了,他有正事要办。
赵鼎去了上京路以后,中书舍人的职位一直空着,李纲推荐了陆宰,不过赵桓也不在汴京,这中书舍人就一直空着。
“能为官家分忧解难,是臣的荣幸。”陆宰乍一听,心跳加快了几分!
中书舍人!三年轮期之后,自己就是尚书右丞了!
他怎么能不激动,本来太上皇在的时候,他都准备远离朝堂了,可是这一准备就是两年。
这两年忙的他忙的脚不连地四处飞,才勉强跟上了粮草的调度,没掉链子。
现在朝堂清明,能升官,他为什么不乐意?
“那就行,那就这么定了。”赵桓点了点头,作为皇帝,亲自登门拜访,本身就是一种荣耀和赏识。
有功之臣自然要加官进爵。
“不知令郎,现在可曾起床?”赵桓笑着问道。
陆宰的儿子是陆游,去年的时候才两岁,赵桓一直想等不忙的时候,见见这个大词人。
这一等就是两年的时间。
第五百零九章 大地之广,安能量算
陆游这个名字来的很有趣,是宣和七年(1125)的时候,陆宰由水路进京述职的时候,他在淮河上出生,就得名陆游。
“起来了,起来了。”陆宰点头说道。
没等陆宰说完,赵桓就看到了在门口探头探脑的陆游,他正好奇的看着里面。
尤其是不停的打量赵桓。
赵桓招了招手,让陆游进来,他看着虎头虎脑的陆游,笑着说道:“这是三岁了吗?”
“三岁。”陆宰点了点头回答道。
陆游手里拿着一个红枣,不停的盯着赵桓看个不停,还啃个不停。
“朕脸上有花吗?”赵桓笑着问道。
他想要伸手拉过来站在自己面前的陆游,好好看看他。
陆游看着一转身跑到了陆宰的身边,说道:“爹爹,抱抱我,吧。”
赵桓的手尴尬的留在空中,这小孩子最诚实,可不会管他的身份,不喜欢的时候,就会跑很远。
赵桓这才发现自己挺没有孩子缘的。
比如赵清露很喜欢赵英,没事就跟个猴一样,窜到赵英的背上,爬的很快。
碰到自己也是远远看见就跑开了。
可能因为他是父亲的缘故,赵谌也很害怕他。
赵臣夫早慧,知道赵桓的身份很尊贵,对他也是敬而远之。
岳飞家的那个屁孩子,岳云对谁都很调皮,也就是听他的话,和他也不是很亲近。
现在陆游也是这样模样,赵桓无奈的摇头,这阎罗转世又多了一条证据了。
他长得不凶,但是长期在兵事上忙碌,就会用一股子骨子里的凶煞之气。
孩子都下意识的躲着他。
“这是朕给他的见面礼,你先替他收下。”赵桓笑着拿出了一个玉质的镇纸,放在了桌上。
镇纸是写字的时候压在纸上的物件,赵桓送这个东西,希望陆游能够在文学上有造诣。
不过他大概是写不出那首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的千古名句了。
“快谢谢官家。”陆宰哄着怀里的孩子说道。
陆游看了赵桓一眼,马上将脑袋埋在了陆宰的肩头,怯生生的说道:“谢谢官家,吧。”
赵桓笑着说道:“天色尚早,还未入宫,就不多打扰了。”
他起身要走,陆宰将陆游放在了地上,起身相送。
“和官家说再见。”陆宰笑着说道,他升乐官,还收了一份官家的礼物,脸上乐开了花。
“再见,吧。”陆游躲在陆宰的背后,依旧是眼巴巴的看着赵桓。
赵桓终于品出了点味道,陆游的话每句之后,都有一个吧字,而且是平声说的,端是有几分可爱。
赵桓笑了两声踏上了车驾,他走了半截,忽然想起来自己在军器院,只见到了陈规和苏携,似乎没有看到刘益!
这个是个地道的数学家,赵桓光忙着参观军器院的成果,把这一茬给忘记了。
“赵都知,你知道刘益去哪里了?”赵桓拉开了车窗,心里有点不好的预感,刘益都五十多了,这是大宋,别出了什么事才好。
赵英的脸色有些为难,他作为皇帝身边的近人,自然完事都有处理周全,比如刘益这种在官家心里挂了名的人,没在军器院,他自然问过了。
只是他很为难,不知道该怎么说。
赵英想了下说道:“官家,刘大家去云游了,说是要其泰山和华山做点事,已经走了快三个月的时间了。”
云游?他一个数学家也玩起了道家云游的把戏?
“什么时候回来?有没有在各地军器院挂靠?”赵桓又问了一句。
赵英看没把官家绕进去,额头上蒙了一层的细细的汗,看来今天官家打算打破砂锅问到底了。
赵英想了想说道:“说是过年时候就回来了。刘大家在各地的军器院点了不少的人,帮他做事。”
嗯,赵英试图继续在关键点上绕弯,试图蒙混过关。
赵桓的好奇的问道:“点了不少人?他要做什么?”
刘益作为赵桓手下头号理论数学和理论物理的领头羊,那是宝贝疙瘩,在军器院的地位尊崇,权限很高。
赵桓生怕刘益脑子里有个点子,没办法得到实现。
还专门叮嘱过李纲、孙博和何栗,尽力配合刘益。
这是有了新成果的信号啊!赵桓打起精神,问道:“刘大家在做什么?”
赵英脸色有些犹豫,官家不喜欢那些神神叨叨的事,王重阳当初求官还差点被拒绝,孙博在黄河边上搞祈福,还介绍了郭京六丁六甲术,这一切赵英都是亲身经历。
所以他才想跟官家兜圈子,可惜看来绕不过去了。
他略带为难的说道:“刘大家想靠算学,算出大地之广袤。这怎么可能?那是神仙才有的本事啊。”
赵桓忽然仰天长笑起来,这笑声,让赵英心里发毛。
丈量大地之广袤,真的那么好笑吗?!官家不会罢免刘益吧。
那是个死脑筋的人,总觉得这世界一是一,二是二。
“看来刘大家要升官了,朕这个学爵一品爵,看来刘大家要先摘走了。”赵桓笑着说道。
赵英一脸莫名其妙,官家不是最讨厌这种事吗?怎么现在一副信以为真的样子?
大地之广,安能量算?
赵桓知道,可以!
但是赵英就不知道,苏携也不知道,陈规也不知道,所以赵桓没提刘益的时候,他们也是忌讳莫深,不敢妄言。
“起驾回宫!”赵桓非常喜悦的说道。刘益这是要走出一大步了!
赵桓希望刘益回到汴京的时候,给自己一个大大的惊喜。
车驾在御街上缓缓而过,大宋的百姓都听说了官家从燕京移驾回宫,但是等了这么久,一直没明确接到通知,官家到底什么时候回京。
官家的大驾玉轳就这么突然出现在了御街上,引得人群阵阵惊呼。
可是汴京的御街要比燕京短很多,人群还没聚集起来的时候,车驾就从宣德门进入了宫城之中。
李纲找不到赵桓人在哪里,就直接进了宫在文德殿等着。
李清照拉着赵谌等在文德殿上,她这半年把商部建了起来,正有一大堆的想法和皇帝请示。
“见过爹爹。”赵谌脸上带着轻快,欢快的说道。
赵桓站在赵谌的面前,用手比划了一下赵谌的身高,说道:“这一年长了不少啊!”
赵谌点了点头,脸上依旧是欢快的表情。
赵桓有些奇了怪,赵谌一向对自己比较害怕,这是怎么了这么高兴?
赵桓坐在了文德殿的御案前,去年盘出光泽的桌子,今年一整年也没空盘。
他打开了桌子上的札子,这是李纲汇报工作,第一件事就是赵谌的教育过程。
太子乃是国本,太子教育之事,重中之重!
虽然现在大宋没有太子,但是开封府尹是储君,所以李纲在赵谌监国的这段时间,也是下了足够大的功夫。
赵桓打开札子看了两眼,才知道为何赵谌脸上挂着欢笑了。
他这一年,太难了!
在密密麻麻的行事历上,赵谌光日讲就参加了243次,也就是说赵桓走后,赵谌没有一天不是在上学。
风雨雪不辍。
要知道赵桓在汴京的时候,大宋皇家幼儿园,可是上五天休息两天,还没有晚自习,偶尔胡元还会上个课外自然课。
李纲给赵谌安排的可是满满的,几乎没有任何休息的时间,即使是参加朝会,下午也要参加日讲……
古典皇室教育,还真是折磨人啊。
第五百一十章 商部成立
赵谌当然高兴,他爹回来了,他就有了靠山!
代表着上五天休两天的日子终于要回来了!
他怎么能不高兴?
宇文重、岳云、赵臣夫都是上五天休两天,只有他自己是每天都必须上课,而且考校不过,就会被李清照打手心。
赵桓看着满满的日程表,从字里行间,就能看出赵谌上一天学的辛苦。
太子少傅每天都会讲解《大学》、《尚书》各十篇,然后让赵谌诵读,至少要背会两篇才可以。
而这两篇每一篇至少一千五百字的样子。
上完语文课,并不是结束。
李纲会以“庶皇上睿明日开,国家政务久之自熟”为由,在文德殿的西厢,将各种衙门的奏章札子,给赵谌看一遍。
凡是有不懂的地方,李纲都会给赵谌尽心的解读为何如此行事。
这是政治课。
紧接着半个时辰的大字课,讲官会在旁纠正他的不良书写习惯,并且李清照也会持戒尺在旁边,看着赵谌,写错就是一下。
上完大字课,简单吃过午饭之后,各种讲官再进文德殿,开始讲《通鉴》,讲解历朝历代兴亡事,直到讲解明白,检查笔记,考校之后,赵谌才有片刻的休息时间。
大约小半个时辰的下午饭时间之后,李纲会带着百官,对今天一整天的学业进行考评,但凡是赵谌有不明白的地方,再用俗语讲解,直至赵谌完全明白。
最后休息前,将上午学的两篇文章,进行背记默写,才彻底倒了休息的时间。
赵谌只能在宫人的环视下睡去,哪里也去不得。而且劳累一天,往往挨着枕头就睡了。
这一天天的重复,重复了大约有两百多天。
而赵谌的大伴刘成锦也是个妙人,爱唱爱跳爱蹴鞠,也爱打小报告。
赵谌可没少受皮肉之苦。
而赵桓不用考校别的,就看着赵谌的字体,就知道赵谌这一年受了多大的苦,才会有如此大的转变。
李纲看到赵桓翻动着赵谌的大字帖子,赶忙说道:“官家,殿下这一年的字体已然大成,笔意遒劲飞动,有鸾翔凤翥之形。”
“究其精微,穷其墨妙,一点一画,动以古人为法,咄嗟之间,摇笔立就。初若不经意,而锋颖所落,奇秀天成。”
“真堪称翰墨之微,臻夫佳妙!”
赵桓一阵肉麻,这李纲啥时候玩起了捧杀的把戏了?
不过他稍微品了品,就明白了其中的奥妙。
赵谌这段时间日夜不断的学习计划,其实李纲也知道是揠苗助长的行为。
要是赵谌就这么一直学下去,恐怕会学成一个书呆子和应声虫。
但是李纲也没办法。
赵桓在燕京但凡是出点事,这边赵谌就得登基成为皇帝,不揠苗助长也不行。
赵桓想起了当初,看原来宋钦宗那些关于太子生活的记忆,也是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宋钦宗,就是这么填鸭子一样,填出来的一个现成的例子。
赵谌才十岁,放在后世,那就是个四年级的孩子,这么没日没夜、没有休息的学下去,脾气不变得乖戾,才是奇事一桩。
赵桓看着眼巴巴的赵谌说道:“行了,下去玩吧,眼看着没几天就过年了。这两天歇歇吧,过了年,再继续上课吧。”
赵桓挥了挥手,让赵谌下去。
“爹爹,是上五休二吗?”赵谌眼中带着期盼的问道。
赵桓点了点头,示意他下去吧,自己算是答应了赵谌。
赵谌兴高采烈,一溜烟向着外面跑去,他终于可以回答大学堂去,跟着大伙一起去上课了。
“官家…”李纲还想说关于赵谌上课的事,赵桓伸手示意李纲打住话头。
赵桓眼珠子一转,决定掏出个大杀器来吓唬下李纲。
他笑着说道:“朕明白李太宰所思所想,但是过犹不及啊!若是谌儿长歪了,到时候又是一个隋炀帝!那可如何是好?”
李纲被这个隋炀帝三个字吓了一大跳,然后仔细琢磨了一下,也是不断的摇头。
官家又吓唬人,把赵谌培养成个隋炀帝那个模样,那得多大的本事?
严苛辛苦的教学,也是没办法的事。
官家不在京,就得这么培养赵谌,万一出点什么事,赵谌就是继承大统的人,自然不能懈怠。
赵桓让李纲自己琢磨培养赵谌变成隋炀帝,他对着李清照说道:“李宫正,商部现在怎么样了?”
“商部组建的差不多了,现在设有侍郎一名,暂时臣妾担任。”
“左右员外郎各一人现在是由陈冲负责,还有参议数名,主要负责处理公文。”
“设有五司,保惠、平均、通艺、会计以及市舶等四司。”
“近日又设立了转运司务所,设转运司务一名,李太宰暂时让陆少卿担任,还有数名转运副使,统筹全国转运粮草等事。”
赵桓点了点头,至少组织架构已经铺开了,赵桓寻思着哪天加几个司,比如亚细亚司,欧罗巴司,昆仑司等职务,不过现在这些都还在都还只是在札子上。
赵桓点了点头说道:“做的不错,再设立一个国资监管所,专门负责统筹管理大宋国有的矿区和各种国家商行,比如大宋书局、大同矿区的管理,让王重阳这个三品官做点事。”
赵桓冷不丁的扔给了李清照一个重量级的消息。
国资,国家资产。
大宋的所有国字号的工坊,都会纳入这个监管所,进行统筹和安排。
而这个盘子会越来越大。
现在是军工军设,过两年就会不断的添加类似船舶、能源、大型工程、驿站以及贵金属等等行业。
“官家说的可是类似于少府一样的性质的部门?”李纲最先反应过来了赵桓要建什么。
少府是秦汉时候常设的一个部分,为皇室管理私财和生活事务。
但是显然,官家这个所谓的国资监察所和少府的性质差不多。只不过一个服务的是皇帝,一个服务的是朝堂。
而且按照官家的性子,估计这收益最后也是归大宋国帑所有。
赵桓点了点头,说道:“这个是一个尝试,毕竟有些工坊,就比如说磁州矿区那里,之前那么多的矿,都只是挖煤,还都是浅尝辄止,捡一下露天煤。”
“而划出矿区之后,现在那里就有了种种资源的整合利用,大大的提高了效率,这种需要大规模调动民力、物力、财力的事,民间组织起来还是费时费力了些。”
“而且前期投入巨大,收益迟缓,但是又关系到了国防要害的地方,不妨由朝廷出面牵头去做这件事,有了例子,民间才会跟进。”
赵桓解释了下李纲的问题,然后看着李纲问道:“不知道你对这个国资监察所有何看法?”
李纲发呆了很久,才明白了这件事的利害关系,俯首说道:“功在当代,利在千秋啊!”
“都听腻了。”赵桓满不在乎的说道:“刚才说到哪里了?哦,商部筹备都做好了,那就好好弄。”
“计省那边如果没有用的话,就全部归到商部会计司之下。”
李纲点头,计省自从没有常设三司使之后,就一直名存实亡。
只有算账这一个功能了。
计省的多数职能和户部冲突,现在又和商部冲突,并到商部对计省的会计们来说,也不算是坏事。
“说完商部,李太宰,朕给你的札子你看过了没?”赵桓坐直了身子,他想尝试着解决下冗官的问题。
“官家,臣以为不妥。”李纲从袖子里掏出了一本札子,递给了赵英转呈。
“哦?”赵桓来了兴趣,津津有味的看着李纲的札子。
赵桓从来不介意手下的大臣们说实话。
他可没忘记当初行至太行山下的时候,自己下的那道三个月剿匪的诏命。
得亏是被种师道给拦住了,否则那政令,绝对是官逼民反的典型了。
“李太宰这札子没写完了。”赵桓看了个半截,惊讶的说道。
第五百一十一章 这花香澡饼香不香!
李纲一脸苦笑的说道:“这不是官家大清早就回来了吗?臣本来打算去军器院见官家,正写着半截,还没斧正,就听说官家回京了。”
自己这个官家做事,实在是没有章法可言。
“你这札子上说的理由,都不是理由。说说吧。”赵桓深深吸了一口气,坐直了和李纲说道官制改革的事。
大宋的官制并没有到了非改不可的地步,虽然看似繁杂,但是其实归根到底就是俸禄和职务两个核心。
俸禄这块,元丰改制之后,没有派遣是不领俸禄的。
这也是李清照当初需要靠李擢接济才能生活的原因。
赵明诚这个废物,江州知府跑路之后,就再也没有被启用过。没有了家庭营生,还喜欢金石学,自然是入不敷出。
但是并不是说大宋的官制体系完全没有问题。
相反,已经运行了一百六十年的大宋官制,已经展现出了官僚政治的所特有的弊端。
机构臃肿、职能混乱、员多阙少、能力低下的冗官庞杂。
到了元丰年间,干脆直接全面恢复了唐朝的官制。但是这依旧无法改变大宋的官制就是个勉强维持的局面。
赵桓要下手的位置,是从基本问题解决。
大宋的冗官并非科举录取了太多寒门学子导致的冗官,而是因为恩荫。
比如一名学士,可以恩荫五十多个人,这些高官,不仅家族子弟可以恩荫,甚至连门人都可以加官进爵。
除了文武百官这些恩荫补官之外,赵家人也是恩荫补官的大头。
庆历七年时,仅仅赵家皇族恩荫补官,就高达一千多人。
赵桓曾经算过一笔账,从大宋建国到现在,一共一百六十年的时间里,平均每年都要恩荫补官五百人。
而这恩荫补官的多出自豪门大户,绝大多数都是无才无德的纨绔子弟,不学无术、桀骜不羁却升迁极快,跟一股泥石流一样,导致大宋的官场越来越浑浊。
赵桓想要解决的问题,解决冗官的源头,入流过滥!
“恩荫补官固朝延惠下之典,然未有大宋之滥者啊!李太宰。”赵桓沉重的说道。
他想要改变现在这种局面,恩荫补官过多就会导致赵桓无人可用的局面。
河套的经略,赵桓不得不启用张孝纯,就是冗官之弊带来的局面。
当然,这和赵桓扩展速度太快有一点的关系,这头刚拿下上京,逼退克烈部,退出了漠南等地。
回头就捅了西夏一刀,占了河套地区。
大宋的人才储备,就有些捉襟见肘了。
单纯的上京路或者河套,大宋都可以吃下来。但是两个加起来,对李纲来说,也是极大的考验。
李纲真的不知道,去哪里找那么多的能臣干吏,去各地主持局面,而且速度太快,导致他有些措手不及了一些。
李纲努力定了定神,说道:“臣知道。范文正相公也知道,王介甫拗相公也知道,整个大宋也知道。但是官家,臣以为,此事真的从长计议才好。”
“为何?”赵桓突然前倾着身子问道。
李纲直视着赵桓说道:“官家,金国。”
赵桓点了点头,说道:“那就暂缓吧。”
李纲瞪大了眼睛看着赵桓,这么大个事,就这么过去了?!
跟他想的不同。
他以为赵桓已经迫不及待的想要对新帝登基后,一直反复掣肘的大宋官僚动手了!
结果自己说了个金国两个字,就劝住了?
李纲有点想不通,为何这次的劝谏,这么容易就达成了?
不过他很快就恍然大悟。
他已经有两百多天没看到皇帝了,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而大宋的官家,虽然不是天资聪颖的人,但是却极为勤勉,日夜不辍的处理朝政,对如何管理国家,有了更多明确的感觉。
赵桓笑道:“李太宰,朕其实也在犹豫,你说的很对,金国现在还是心腹大患,在国内大动干戈的改革官制,反而正中金人之下怀,给他们更多的时间。”
赵桓如果不犹豫,以他现在的皇权之盛,真的强行推下去,也没人敢跳出来反对。
但是他总觉得自己现在动手,有些不合时宜。
直到李纲言简意赅的把问题的关键点,说了出来,赵桓才终于肯定了,现在改变官制略显心急了些。
分不清楚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
大宋的官职缝缝补补还能用,毕竟南宋又用了一百八十多年,证明大宋官制也是有利有弊,只不过不太趁手而已。
赵桓也曾享受过大宋官职的好处,他任命的率臣岳飞就以秉义郎的身份,带着人跟完颜宗望在邢州峡谷,打了一场,改变了河东路的战局。
李纲欲言又止的看着赵桓,官家同意的太快了些。弄得他有些措手不及。接下的话,他都不知道怎么起话头。
“有话就说。”赵桓笑着说道。
李纲这一年可是极为辛苦的,连军器院都没跑几趟,天天忙于政务,赵桓自然对李纲格外的耐心。
李纲看着不按常理出牌的官家,也是没招,只好硬着头皮说道:“臣觉得域外官制恩迁这个可以形成常例。”
“还有皇室恩荫补官和朝堂恩荫补官这件事,可以试着朝议一下,弄个章程出来。”
赵桓思忖了片刻,恍然的说道:“哦,朕懂了。”
“你这是准备先否定再肯定?这是早就准备好的筹码,吧?”
李纲无奈的点了点头,本来他以为会是一场唇枪舌战,没成想官家只是试探。
赵桓摇了摇头,自己和李纲一年来培养的默契,因为自己在燕京呆了半大半年,又有点不太圆滑了。
一如自己面前这张桌子,用的就有些不称手。
这都需要习惯。
他笑着说道:“那就将域外官制恩迁和恩荫补官常制,这两条拿出来朝议一下。”
“若是无事,就先这样。”
赵桓准备起身结束这次的奏对,汴京积攒的政务,明日大朝会才是解决的时候,今天李纲的奏对,就是皇帝和宰相的朝会之前的沟通。
李纲满脸含笑的说道:“官家,臣还真的还有事。臣这里有几样祥瑞,献给官家。”
“祥瑞?又有什么新奇的物件?”赵桓好奇的问道。
大宋的祥瑞早就不是那种低级货色了,禾生双穗,地出甘泉,木生灵芝,奇禽异兽这些祥瑞,在赵桓这里行不通。
所以,李纲说的祥瑞,应该是比较新奇的创造发明。
李纲拿出来一个盒子说道:“这是洗衣服的肥皂,因洗衣沫肥而得名。用肥皂洗衣,衣亮如新,还不伤衣。这是陈家献出来的宝物。”
“配方献了吗?”赵桓看着面前的盒子里的肥皂,一种奇怪的感觉油然而生。
得亏自己当初没有跑路啊。
当时刚登基的时候自己,还想着跑路,去江南造肥皂发家致富!
赵桓后来读《皇览》才知道,大宋的洗澡、洗衣服的东西很多,皂角是普通百姓用的,稍微高端点的用的是“胰(yi)子”,是用皂角液或者动物脂肪做的。
而赵桓没接触过洗衣服,但是洗澡用的澡豆,那是相当的高端。
是一种以白豆粉为主料,加入青木香、甘松香、白檀香、麝香、丁香五种香料。
再加入白僵蚕、白术等多种中草药,最后添加了鸡蛋清,以水三升,煮令胶消用和白面五升。薄作饼子,是为澡豆。
觉得不够香?
丁香、沉香、青木香、桃花、钟乳粉、珍珠、玉屑、蜀水花、木瓜花、奈花、梨花、红莲花、李花、樱桃花、白蜀葵花、旋覆花等等各种花香澡饼,不要太多。
“献出来了。”李纲俯首说道。
赵桓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肥皂这个东西,可以生产出来做给商部监管所盈利。
他对此倒不是很关注,钱多少才有个够?大宋已经足够有钱了。
他关注的是三酸两碱里又有一样,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
氢氧化钠,俗称烧碱。
第五百一十二章 要不官家哼哼两句?
三酸两碱被誉为工业上的血液,所有的化工产物都得用到三酸两碱,赵桓看了陈家的配方,产量还算合适。
“陈家把方子献出来了。这是怎么了?对陈冲在商部的职位不满意?还想往上爬?”赵桓放下了方子问道。
赵桓的问话可是吓到了李纲。
虽然在大宋商贾的地位和百工相同,但是依旧是个贱籍。
坐商行商都不怎么受待见,而且常常和贪得无厌、得寸进尺联系在一起。
李纲赶紧解释道:“官家,陈家献出方子的意图,就是献祥瑞罢了。”
赵桓点头,自己也就是随口一问。
他对陈家还是很有好感的,陈子美为了陈冲的仕途,是真的用尽了所有的力气,而且陈冲本人也很争气。
赵桓点头将手中的方子递给了李清照,说道:“商部建一个这样的作坊,然后将这长方子,放到工赈监,也算是给百姓一个营生。”
“李太宰,你不是说几个祥瑞吗?这才一个。”赵桓笑容满面的问道。
今年一整年,除了《吊古战场文》一事,让他的心情不佳以外,其他的都是好消息啊。
这就愈加显得在《吊古战场文》这件事里,那群推波助澜的官僚的特立独行了。
李纲说道:“官家请看这梭子,都是臣自己做的,官家看看。”
李纲从袖子里掏出的是一个小的梭子模型。
自从王重阳献出了小型的蒸汽抽水机和汽转球之后,大宋的官员们似乎就嗅到了讨好皇帝的好办法。
那就是模型,其实也可以叫手办。
赵桓看着手掌大小的梭子,摇头说道:“这么个小物件,也说不清楚是怎么用的。有成品吗?”
“有的官家,请随我这边来。”李纲笑着请官家走到了文德殿外的小广场上,两台一人高的器物,被蒙在了红绸之下,露出几分形状来。
赵桓看了李纲一眼,他既然搞得这么正式,又是手办做引,又是红绸蒙其上,看来是真的祥瑞了。
祥瑞在中国古代王朝里是有严格的等级的。
能用红绸蒙着,由太宰亲自举荐的祥瑞,那是要上史书的,轻易不敢糊弄人。
叫做大瑞。
至于那块肥皂和肥皂的方子,更多的是陈家献的宝物,算是感谢朝廷对陈家的看重。
只能算到杂瑞一项目里,虽然赵桓知道三酸两碱的意义,但是显然李纲不清楚它的意义。
陈子美老是担心陈子美的出身,影响他的仕途。
这才是亲爹啊。
赵桓看了一眼艮岳宫,赵佶这种坑儿子的货色,才是世间少有。
“拉开吧。”赵桓笑着说道。
李纲缓缓的拉开了一个红绸,一个木制的织布机,出现在了赵桓的面前。
赵桓走到了织布机的面前,转动这手摇的摇杆,齿轮之声响起,梭子在其中不断的穿行,而线锭开始了飞快的旋转。
李清照指点着赵桓使用织布机织布,还纠正了赵桓几个可能会受伤的动作。
赵桓摇了一会儿,放下了手中的摇杆,拿起了织造出来的布问道:“李大家,这布成色如何?朕不懂这个,就觉得挺密的,应该算是不错吧。”
李清照笑着说道:“回官家的话,这布料可以说是数年的老织工织出来的成色了,质量上乘。”
李纲向前走了一步,指着织布机上的梭子说道:“官家,这织布机看似平平无奇,其中的奥妙就在这梭子上了。”
“这梭子两边都有弹簧,这样一台织布机原来需要三个人,一个人压板,两个人推梭子,就变成了一个人可以织布了。”
“而且所织的布更宽。这也是最近李师师在大同收羊毛,毛纱、棉纱增多,臣就寻思着,怎么才能用官家传下来的机械,提高下大宋的织布的速度。”
“臣研究了很久,就发现出现在这梭子上,最费人工。就做了这么个梭子。”
赵桓连连点头,看了一眼李纲,再看了一眼李清照说道:“这织布机才是你们说商部都统筹完全的底气吧!”
“什么都瞒不住官家。”李清照点了点头,看着官家暗暗出神。
一年不见,官家这处理政务的能力,有了显著的提升,倒是越来越像个皇帝了。
“叫什么名字?”赵桓用手指拨弄着那个梭子,梭子在导轨里如同一个小老鼠一样,极快地来回穿行着。
李清照笑着说道:“飞梭。佳人未肯回秋波,幼舆欲语防飞梭。取自苏轼苏太师的《百步洪》。”
飞梭织布机啊!
赵桓原来还不明白李纲给他的小玩具是什么,但是他看到了织布机之后,就已经彻底明白了,面前这台织布机的意义。
大幅提高了织布的速度和效率,织布机由原来三个人操作变成了一人操作。
而操作更加简单,利润丰厚的织布行业,也会刺激商户们投入,建设工坊。
随着工坊的不断建成,也会大幅度促进大宋的百姓,暂时离开他们的土地,走进工坊。
当织布机大规模使用的时候,纺纱就会不够用,不管是棉纺,还是羊毛纺料,亦或者说丝纺,都会被这个飞梭织布机所吞噬,变成布料。
当纺纱机更新换代的时候,工坊的工坊主就会察觉到人力终究有限,倒逼蒸汽机的改良。
如果说第一次工业革命是一道厚实无比的门,李纲一脚踹开了一个巨大的缝隙。
赵桓扶着飞梭织布机说道:“李太宰,这飞梭的技术,能不能挂在工赈院里,若是有百姓愿意使用银钱换这个技术,不知道李太宰肯不肯卖?”
赵桓盯着李纲,开启一个时代的大浪潮,仅仅靠着朝廷的调度远远不够,如果没有民间不跟进,谈何时代的浪潮?!
大宋的百姓需要和大宋的皇帝,一起砥砺前行!
李纲愣愣的问道:“这还能卖钱?本来就是惠民之物,谁想用都可以用嘛,原理也不是很复杂,官家要用尽管拿去。”
“额……”赵桓看着李纲,再看看飞梭,再看看李纲。
他这才想明白了,自己面前的发明家,是大宋的宰执!
而不是一个资本家。
他压根就没想着赚钱啊。
而且还作为祥瑞献给了自己,任由自己决定这飞梭纺织机的未来。
赵桓点头,说道:“由商部牵头,工赈院配合,组建大宋纺织所,专门负责对大宋纺织机械的改良和市场调配和管控。加速淘汰大宋落后的纺织机。”
他看着李纲说道:“李太宰,你错过了一个富可敌国的机会啊。”
“拿着这飞梭织布机去经商,将这飞梭封在盒子里,没人能窥视的你的秘密,那可是海了去的银子,花不完的。”
李纲不是很懂官家的意思,他好好的一个士大夫,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大宋宰执,为什么要自降身份去经商?
李纲稍微一琢磨笑道:“额,官家要是想换个宰执,得找个替补的人选。臣这刚干顺手,要是官家有这个心思,臣给官家物色物色人选。”
“没有,没有!李太宰误会朕的意思了。”赵桓哈哈大笑起来,拍了拍李纲笑容满面。
在大宋这片土地上,最高的追求是青史留芳名,万世永留存的真性永生!
李纲手里攥着一张一万面额的大宋钱引,离开了文德殿,出去的时候,还怀疑的看了面值,不太清楚自己这个恩赏到底是什么来的。
发明创造奖的由头,但是大宋有这个恩赏吗?
“把这个谱个曲子。”
“然后送到高丽沈从和魏承恩、辽东黑土区的王彦、静边城的欧阳澈和傅选、镇州的赵鼎和刘经、吃沙子的陈东、河套的张孝纯、西夏的黄彦节那里去。”赵桓单独留下了李清照,给了她一份早就写好的札子说道。
李清照打开了札子看了看,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说道:“这个臣妾没谱过这样的曲,要不,官家哼哼两句?”
第五百一十三章 恋爱辅助器
“哼,哼。”赵桓用鼻子发出了两个声音。
他窝在椅子上,笑着说道:“我哼两遍,你好好听听。”
李清照之所以有这样的问题,完全是因为赵桓的这个歌,不是用长短句或者是词牌名,能够唱出来的。
他的这个歌是一首白话文的歌。
李清照没谱过这样的曲子,就是再才华横溢,也没办法提前九百年学会这种歌的旋律。
“咳咳。”赵桓清了清嗓子,开始哼唱起来。
李清照越听越是眉头紧蹙的问道:“官家你这前后两遍唱的不一样啊……”
赵桓这才意识到自己唱的可能跑调了。
他坐直好好的哼唱了两遍,李清照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听明白了这个曲子的旋律和谱曲的规律。
“李大家,什么时候能出曲子啊,我挺着急的。”赵桓唱完问道。
李清照没理会赵桓的询问,跟着赵桓刚才的节奏,试着哼唱了几遍,说道:“官家很着急吗?”
赵桓用力的点了点头,说道:“我想让他们在过年前,都收到朕的心意。”
其实从系统里换,也能换出魔改版本的。
但是系统毕竟是一个莫得感情的系统,谱曲只能符合大宋的音律,但是没有那种感情。
“那现在谱一下试试吧。”李清照拿出了笔墨纸砚,试着谱曲,赵桓吩咐了赵英中午饭和晚饭都给李清照做一份。
等到天快黑的时候,李清照才从宫里走了出来,看着宫城,叹了一口气,扭头向着出了五凤楼,向着自己的宅邸走去。
今天的祥瑞是李清照专门和李纲商量着办的,送到宫中的那个飞梭,也是别有深意。
佳人未肯回秋波,幼舆欲语防飞梭。
苏轼的这首词其实是一个成语,名为暗送秋波。
其实李清照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提醒官家了。
但是那个榆木一样的男人,眼里只有飞梭在织布机上不停的来回穿梭,眼里也只有国政。
对于自己的暗示,却丝毫没有感觉!
赵桓知道这个暗示吗?显然不知道。
他就看懂了前面那句佳人不肯回应爱情,对于幼舆这两个字,不是很明白。
他也没没顾上咬文嚼字,只是觉得飞梭织布机这个词不错。
省的他改了。
【钢铁直男之历史翻译机:幼舆想要说话,但是说不出口,他在抵挡着来自邻家高氏女,投下的织布用的梭子。幼舆还是没挡住梭子,被砸断了牙齿。】
【暗送秋波,投梭折齿。】
系统的字母缓缓的打出了一行字,吸引了赵桓的注意,赵桓愣了半天,问道:“幼舆是什么?”
【晋谢鲲字幼舆。是一个人,他招惹了邻家高氏女,高氏女见他迟迟不肯提亲,就用梭子砸断了他的牙齿。】
“哦。感情这首诗,原来是这样啊。”赵桓点了点头,准备继续忙活自己没忙完的事。
明日大朝会,是最后一次上朝,赵桓决定就李纲说的两条,进行总结和推理,抛出议题,让臣工们好好的磨嘴皮子,然后争取在年后形成个章程来。
而且李纲临走的时候,说要将赵桓的大驾玉轳改装,可以在燕京驰道的木柜上奔跑的车驾。
赵桓看了半天,大宋没有蒸汽机,只能马拉火车。
不过那也会比在土路上快很多,也能节省马力。
他想找一种方便快捷的交通方式,来提高驰道的效率。
赵桓忙碌了半天,才发现自己的眼前又多了一行弹幕。
【钢铁直男之翻译机:整句的大概意思,是骂你似谢鲲,招人了姑娘却不迎娶。】
【对方并不想和你谈恋爱,并且向你扔了条狗。】
赵桓沉默,系统这么说,自己才明白了这飞梭到底为何意,赵桓皱着眉问道:“我说大皇帝系统,你这还带谈恋爱辅助器挂件的吗?”
【……】
系统沉默了。
赵桓笑了两声,庆祝自己再一次战胜了系统。
不过对于李清照,赵桓依旧打算不深入。
本来就是赵英误会,差点好心办成坏事。
而朱琏让李清照入宫教导赵谌,那是看上了李清照的才学,然后才是结为同盟的小心思。
但是显然纳妃这件事,只有赵桓点头才能成功。
赵明诚不是良配,自己同样不是。
他赵桓是皇帝啊,必要的时候,是需要作出一些牺牲和决定,卷入宫廷这个大漩涡来说,对于李清照来说,并不是个好事。
他清楚的知道,自己若是归天,大宋必然会迎来一场倒卷,到时候李清照在那种波浪中,还能挺得住吗?
而且自己现在仅有的子嗣是赵谌,已经十岁了。他在开封府尹的位子上坐着,却没有太子的尊贵。
传位之事也是一团糊涂。
真的纳妃,李清照岂不是刚离虎口,又进了狼穴?
那让她和赵明诚离婚,又有什么意义呢?
真的纳妃,那李清照要是进了宫,朱凤英也得进宫,否则闹出什么乱子来,也是皇室蒙羞的事。
赵桓也没有信心和精力,来面对庞大的后宫嫔妃。
“等两年吧。”赵桓想了很久,自言自语的说道。
和推行大宋官制一样,现在还有个金国悬而未决,不彻底搞垮金人之前,大宋没有喘息之机。
赵桓也没有片刻的安宁。
始终像是现在脑门上的一把剑一样,让赵桓时时警惕。
赵桓站起身来,嘱咐赵英去带着张棠华的那个幼弟,张棠成。
还有李仁孝,不对,那个四岁的孩子,现在已经改名叫了赵仁孝。
再加上一个赵清露。
这样大宋幼儿园就从原来的原来的赵谌、岳云、赵臣夫、宇文重,多了两个人赵仁孝和张棠成。
之所以带上赵清露,纯粹是为了让她有个地方玩而已。等到赵清露和陆游再大点,再一起弄到大学堂做太子伴读。
赵桓乐呵呵的带着三个孩子向着大学堂走去,他不知道自己安排的那个陆游,现在正在接受着命运的安排。
陆游肯定是写不出那首《示儿》了,南望王师又一年,南师…不提也罢。
但是另外一首《钗头凤红酥手》的历史进程,却没有丝毫的改变。
郑州通判唐闳,带着他的夫人和襁褓里的姑娘,来到了汴京。
在进行述职之前,唐闳手里拿着一个簪子,找到了陆宰的府邸。
这是山阴唐家和江陵唐家世交的证物。
陆游的母亲是唐介的孙女,唐闳是前胪少卿唐翔之子。
而当初唐介和唐翔同朝为官,同殿为臣,两家世交甚好。
唐闳要进京述职做官,免不了要四处打点,最起码要打探一下汴京的消息,否则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知道,恐有不妥。
现在官家面前的红人就是陆宰,而唐闳手中的簪子,是当初约定好的指腹为婚的一个凭证。
只是他看着自己一身破败的装扮,还有褪了色的棉服,有些怯。
第五百一十四章 钱,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唐闳有些胆怯的看到陆宰家的门庭。
他还未到汴京的时候,他的这位世交陆宰,还是京畿路的转运使。
结果他到了汴京,陆宰就成为了中书舍人兼转运司务!
负责全国上下的粮草周转和物资调度,特别是运力上的调度,也受到了陆宰的管理。
好家伙一下子从卿变成了公,这门槛看的都高了几分的样子。
这让唐闳有些不安,自己这门亲事,陆宰还认不认,自己这个世交好友,他还认不认。
唐闳在门外犹豫,被门房看在了眼里。
这些天自从传出陆宰要升官的消息之后,陆宰家门的门槛都快被踏破了!
门房也见识到了大宋版本的门雀可罗到门庭若市的转变。
当初陆宰接到了赵桓命令,调运粮草的时候,金兵兵临城下,陆宰偷偷摸摸的跑出了城去了应天府。
陆宰在应天府坐镇,调运从南方运过来的粮草。
而且还不停的联系河东路的诸多转运司司正,要求他们供给大宋支援太原的粮草。
当时的陆家,可是没有任何的亲朋好友前来登门拜访,门前都是麻雀,门房怎么赶都赶不完。
现在官家赢了,陆宰的权势水涨船高,现在终于丑媳妇熬成婆,有了升宰执的希望。
这拜访的亲朋好友三大姑八大姨,倒是越来越多了。
陆家最近也拒绝接待了一批所谓的亲友,这些人都是冒充,或者干脆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都被门房一并回绝了。
唐闳在陆宰门前徘徊,门房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出门迎客。
“这位先生,驻足陆府门前多时,也不上前敲门,也不离去,是为何故?”门房文绉绉的说道,话里话外还带着一丝傲慢。
拜访的人里,还是有些是陆宰过去的同窗好友,看到了陆宰现在发达了,想要拜访陆宰,却又抹不开面子。
徘徊良久之后,有的扔下了脸面,上前敲门,有的是抹不开脸,在门前继续驻足。
唐闳的模样,和那些人一模一样。
门房趾高气昂的样子,让唐闳有些来气,但是现在人在屋檐下,也不得不低头。
他笑着说道:“某乃是郑州通判唐闳,前来拜访世交。还请转达。”
门房左右看了看,往前走了两步,手指头一搓,笑道:“拿来。”
唐闳一愣,他看懂了这个手势,眼中尽是骇然,拿到陆宰已经变成了如此模样吗?他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道:“你是说信物吗?”
“废话!入门费!”门房的脸色突变,怒目的说道。
门房已经收入门费收了好久了。
这些前来拜访的多数是些落魄的人,很少有什么达官显贵,很少有能够和陆宰平起平坐之人,很多人被敲诈之后,也是畏惧陆宰的权势,也是敢怒不敢言。
还有些人,以为是陆宰故意让门房收费用,也就没提。
开始的时候,门房还小心谨慎的能收点是点,后来发现没人告发他,越发的肆无忌惮了。
这样的日子有一段时间了,门房甚至都有钱,去樊楼喝两次花酒了。
他正准备购置一套城外的房子,啊看上了西街口卖豆腐家的闺女,准备收拾好了房子,就去提亲。
所以这段时间为了筹钱,他越发的收的狠厉。
反而阻挡了一批囊中羞涩的落魄的人。
门房是一个巧活,十分喜欢察言观色,那种一看就是忿世嫉俗的人,门房也不愿意招惹,生怕他们在陆宰那里告状,或者揶揄几句,这个好差事就丢了。
即使没见到陆宰,四处宣扬弄得人尽皆知,他这来钱的活计也就丢了。
他专门找那种落魄中年男子下手。
人至中年,连个入门费都掏不起,那显然是没有什么能力,又不肯拉下面子营生的人。
这些人不会乱说话,为了糊口活着,而且也没什么大出息,总是做着匡扶江山社稷,在朝堂指点江山的美梦,却在俗世的夹缝里生存。
这样的落魄中年男子,都是门房敲诈的对象,而且一敲诈一个准,还没有多少后患。
生活大不易,处处都是门道,处处都是学问。
门房脸色恶煞,眼神里充斥着凶狠,他略带压迫性的往前压了压身子,逼迫唐闳做出选择。
基本上到了这个阶段,都会掏钱,或者甩袖离开。
给钱自然回去通禀,老爷见不见他,那就是老爷的事了。
通常情况下,陆宰陆老爷会委婉拒绝,说收到了拜表,并且表示改日登门拜访。
这个改日登门拜访完全就是客套话中的客套话了。
偶尔会有几个人,会被带进偏室见个面,闲话少说几句,就会让门房送客。
若是这登门之人,不给钱甩袖而去,那自然再好不过了。
当初老爷落魄的时候,一个个跟见了鬼了,现在倒是舔着脸上门,早去干什么了!
恶心老爷来了?门房给自己做这些事,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多少!”唐闳气呼呼的问道。
他不相信陆宰已经变成了这个模样。
这些年他们一直没断过书信来往,陆宰书信的回复都非常的及时。
而且陆宰这两年转运粮草,山阴唐家可没少出力。
仅仅他们本家就弄了三万石的粮草,自费调运到了河东路的晋中前线。
后来官家平州要粮,他家里紧巴巴的凑了一万石,随着陈家的船一起到了平州。
后来开关放人要粮,他也凑了两千石。
这事陆宰还三次去信表示感谢,并且还给官家上了札子,言唐家之功。
唐闳能够从通判调入京官,算是沾了陆宰的光,但也是自己争来的。
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大宋皇帝都没这么难对付!
只要捐钱捐粮给前线军卒,官家心里都念着他们的好,还下过诏书表彰。
结果一个小小的门房把自己难住了。
门房伸出了一根手指,晃了晃,脸上挂着不屑的笑容。
通常这么落魄的人,都拿不出自己要的价码,然后灰溜溜的滚蛋。
“一百钱?”唐闳试探的问道。
门房听到这个问话,直接把脑袋扬了起来,用鼻子闷声闷气的说道:“切,穷鬼。是一个银元了。都穷成这个模样了,还趋炎附势?”
唐闳的脸色变了数变,咬着牙却无可奈何。
他犹豫了很久,是不是自己拿出了两千石粮食支持官家开关放人,拿出来的少了?
所以陆宰才不满意?
不过他犹豫再三,还是从怀里掏出了一个钱袋打开,一层一层小心的打开,从里面取了一贯钱,说道:“一银元一贯钱!给你就是!”
门房反而没有接,就那么直勾勾的看着唐闳。
门房眼神中的不屑越来越盛,嬉笑的说道:“这位大官人啊,现在一银元能换一贯半的铁钱,你还不知道?哈哈!”
唐闳当然知道能换一贯半,可是他却真的拿不出一贯半的钱来。
唐闳看了看手里的凤钗,略带犹豫,还带着几分不舍的将凤钗递给了门房,说道:“这,纯金做的,重约七两。”
“还有翡翠五颗镶嵌其间,绝对比一银元值钱,你快去通禀吧。”
门房拿起了凤钗仔细端详了片刻,以他这段时间收到的物品来说,这凤钗绝对值十个银元!
“怎么就半个?”门房嘀咕了一声,不过都是要当掉换钱的,半个就半个吧。
他那副凶神恶煞的表情,瞬间变成了笑容,说道:“大官人的拜表给我,我这就去给官人通禀。要是这陆老爷不见,我也没招,这官人要知晓。”
门房收了拜表和凤钗,进了陆家的府邸。
没一会儿,陆宰连鞋子都只穿了半个,急匆匆的冲出了院门,看到了唐闳之后,扑了上去,喜色连连的说道:“唐兄!你我已有数年未见!”
“今夜不醉不归!”
“终于等到你了啊!一直想和你当面道谢,都没有机会,案牍之劳累,你也久在官场,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不会怪罪某没有登门道谢吧。”
唐闳看到陆宰也是一脸喜色,知道自己的担心都是白担心。
这陆宰还是那个一根肠子的陆宰。
唐闳也是一脸喜色,他已经全然忘记了,刚才被门房为难的窘迫。
他看到陆宰的样子,知道陆宰还是他认识的那个陆宰,这就够了。
他上下打量了一下陆宰,连连说道:“官家的差事重要!官家的差事重要啊!北地战事顺利,那就是大宋江山社稷之福啊!”
“数年不见,符钧这又瘦了不少啊,看来官家的差事你没少废了心力。”
陆宰哈哈笑了两声,说道:“咱们也是自己人说话,就不说虚话了,官家在北边可朕没少折腾啊!这两年真的是比我前二十年干的活都多!可不是累坏了?”
“不过,劳心劳力,也值了。”
“官家连河套都站稳了一套,还有一套,听说在胶着!不过也快了,金翅大鹏岳鹏举,在后套收拾西夏人,那还不是一收拾一个准?用不了半个月,估计好消息就传来了!”
陆宰一拍脑袋,说道:“你看我这光顾高兴,就站在这门口说起话,这哪里有点待客之道的样子,快进门,快进门!”
唐闳伸着手在空中顿了好几下,激动的说道:“不碍事,不碍事。”
“金翅大鹏岳鹏举的事,我也听说了!当真大宋第一悍将啊!狄公再世啊!”
“不得了,听说他还在镇州力战铁勒勇士,力摘长生天下第一勇士的称号?了不得啊!一直想见见,可惜没有机会。”
陆宰说道:“不光是你,汴京多少姑娘都翘首以盼,等着岳将军再次回京呢,听说岳将军现在孑然一身,不知多少姑娘起了心思呢。走,走,走,边走边说。”
陆宰说着说着眉头就皱了起来,看着唐闳说道:“我说唐兄,堂堂山阴唐家的嫡系,怎么弄到这个模样了?这也太……”
“寒酸是吧?”唐闳脸上挂着笑容,满不在意的接了个话茬。
陆宰高兴劲儿过去,才注意到唐闳的着装,他身上的下摆,不显眼的地方还有几处补丁,鞋子一看就是穿了几个月,纳鞋底的线都开线了。
身上的对襟棉服,也就一个干净,连肩上的红色纹饰都穿的褪了色。
这还是他认识那个风流倜傥的唐闳?
要知道山阴唐家可是富硕之家。
眼下流行的羊毛呢的大衣,唐闳身上居然没有,真是咄咄怪事。
唐闳脸上挂着失落说道:“不瞒符钧老弟,山阴唐家,破败了。”
“前有方腊闹事,后有太上皇南幸,闹着要我们捐钱捐粮,这太上皇走了,那赵构又来了,又闹着我们捐。”
“再后来范汝为来了,那帮人都闯到我家里去,说要把仓里的粮食,拿出去分了。”
“结果你猜怎么着?”
“范汝为的人,一根毛都没搜到粮食,反而到最后,范汝为看我们家仓库跑老鼠,怕我们一家老小饿死,给送来了半年的粮食。哈哈,你说好笑不好笑?!”唐闳哈哈大笑起来,想起这事,他就高兴。
范汝为带着人凶神恶煞的闯进了家门,一脸懵圈的出去了。
最后不仅没搜到粮食,反而是送了不少过去!
只是陆宰有些吃力的吞了一下喉咙,说道:“唐兄,那送往河东路的三万石和平州的两万石……”
唐闳满不在乎的说道:“那时候还阔着呢,小事小事,倾巢之下安有完卵,我这书读的多,可没把脑子读傻呢。”
陆宰的用力的用手把手摁在了脸上,用力的吸了一口气才把情绪稳住,说道:“那前些天我去信浙江路,调到燕京给官家开关放汉儿入关的书信。你出的那两千石粮…”
唐闳左右看了看,小声的说道:“我把家里的老宅卖了,凑了点。你知道我家那院子,一步一景,三步一亭,五步让人流连忘返,啧啧,眼馋的人多了去了。”
“你可别往外说啊,一说又说我山阴唐家,我唐闳沽名钓誉了。”
“不至于如此啊。”陆宰眨了眨眼,叹了一口气用力的说道。
唐闳拍了拍陆宰说道:“那你催的急,官家用的急,我能有什么办法?陈家算是大富大贵之家吧,不也是一样变卖家产,给官家凑了粮?都一样。”
“钱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没了再生法子就是。”
“而且我就是到了阴曹也不怕见列祖列宗,他们也不能骂我败家子。行了,不是什么大事,这不都挺过来了?都过去了。”
陆宰用力的点了点头,都过去了,一切都会慢慢的好起来的。
他笑着说道:“走走,我让夫人备了桌好酒,一会儿走的时候,给嫂夫人带回去点,我府上还有点钱,你先拿着用,这不能客气,不能推脱的。”
“那你知道我这个人的,什么都有,就是没脸没皮。尤其是对你,我不会客气的,待会儿,能带走多少就带走多少,拿穷你!”唐闳哈哈大笑的跟着陆宰进了门。
面如死灰的门房,一直扭着头,目送陆宰和唐闳进了大厅。
刚才每一句对话,门房的脸色都灰一层,直到面如死灰。
“哎哟,我的脖子啊!”一声惨叫从门房处传来,门房刚才一直目送两人,身子不动,光脑袋动,不小心扭到了脖子。
他捂着脖子蹲在地上,反复的嘟囔着:“完了,完了。这下彻底完了,什么京郊的房子,什么西街口卖豆腐的闺女,都没了啊!”
第五百一十五章 凤头钗·红酥手·世情薄(二合一,点币警告!)
唐闳显然已经看不到那个呆若木鸡的门房了,他和陆宰兴致勃勃的聊着大宋这一年来的变化,精神有些亢奋。
“也就是说符钧挂职了转运司务使,现在也是三品大员了,不容易啊,我记得前年的时候,你还一直说朝堂昏暗,奸臣当道,决意告老。现在这个局面真是不同了啊。”唐闳连连感慨着。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唐闳终于笑着说道:“不知道符钧是否知晓官家准备怎么安排我?”
陆宰点了点头,说道:“李太宰昨日跟我沟通了下,问到了你的情况,大宋最近成立了一个纺织所,说是缺个司务,问我,你之前负责过这样的事情没有。”
“不知道唐兄以为如何?”
唐闳皱着眉,详细询问了一下纺织所的规制,说实话,他有些看不上。
商道,终归是小道。
“朝堂没有其他的阙了吗?”唐闳略带不甘心的问道。
他总觉的纺织所的商道,会让自己的路走窄了。
因为陈冲就是一个现成的例子,作为淮南陈家的嫡长子,整个家族砸锅卖铁的支持,甚至连躲在深山里当道士的全真子陈敷,都请出了山。
可是结果呢,到现在依旧是前途未卜。
山阴唐家已经彻底倒了,连祖宅都卖了,他还拿什么去拼仕途?
陆宰看着唐闳的脸色说道:“我觉得这个职务,很适合你。山阴唐家当初也是邸店里一品丝商,对这方面门清,也有门路。”
“据我所知,当初你爹,就因为朝堂昏暗一气之下告老。后来一直想培养你当山阴唐家的家主,远离朝堂,专心挣钱。”
“你非要当官,你爹还骂你是个官迷,那会儿咱们才九岁吧。哈哈。”
唐闳讶异的问道:“有这个事吗?我怎么不记得了?”
他想起了自己的父亲,也是连连摇头,说道:“可惜父亲不知道后来世事之艰难,接连的捐粮捐钱,山阴唐家,已经没有了支撑下去的底气了。两浙路都被霍霍的不成样子了。”
“还说我,你爹因为你偷吃我家糖,还揍过你呢!”
陆宰讶异的问道:“有这个事吗?我怎么不记得了?”
唐闳和陆宰说着说着就哈哈大笑起来,儿事的糗事和政事在大堂里不断的被谈起,气氛逐渐的热络起来。
陆宰端起了手中的酒杯,说道:“堂兄,你若是听我的。就接下来这个应承,大宋的阙员很多,而且上次《吊古战场文》的事闹得,年后必然会清算。”
“即使官家不说,或者官家不在意。李太宰也会出头,把那群人给办了。现在正打仗呢,不管对错,朝堂不能有别的声音。”
“但是这纺织所的阙,我觉得一年内会升为监,五年内会升为院。你好好把握。”
“这是李太宰专门叮嘱我的事,官家对纺织所的事情非常的上心。”
唐闳端着酒杯眉头紧皱了一下,用力的吐了一口气,说道:“那就听你的,接了!”
他不知道京中局势,既然陆宰依旧是当初的那个陆宰,这差事估计不是在坑他,虽然他内心有些抗拒,但是还是决定把这件差事给接了。
陆家家宴一直持续到了月上柳梢头才结束,陆宰在门前反复要送唐闳回驿站。
唐闳不太想让陆宰看到自己现在的窘迫反复推辞。
陆宰依旧抓着唐闳的肩膀,说道:“这次进京述职,你不是带了嫂夫人和你家那个小丫头一起来的吗?我给你去看看,明天就搬到我这里!”
“还有那个凤钗你带着没?正好我去送你,和我这里的龙钗,合为一处。咱们把当年你父亲和我内人的父亲,指腹为婚的事给定下来。”
唐闳的眼神瞄向了站在陆宰背后的门房,他指着门房说道:“他把凤钗讹去了。”
陆宰的脸色瞬间变得面沉如水,他猛的一回头,用力的盯着门房问道:“素闻你有讹诈访客之事!我一直当成笑谈,觉得你老实木讷!做不出这等事来!看来是真的,你真的讹诈了?”
门房吓的噗通软着瘫坐在地上,喊道:“老爷饶命啊,老爷,我…我…”
陆宰喝了酒,气性有点大,伸出脚就想踹他一脚。在老友面前这么给他丢脸,他怒气已经冲到了天灵盖。
可是这一脚被唐闳拦住了。
唐闳伸着手,拇指和手指一搓,说道:“你把凤钗还我。”
门房颤巍巍的拿出个盒子,他专门找了个盒子装起来,就怕自己不小心给毁了,他哆哆嗦嗦的递给了唐闳。
唐闳看着盒子里的凤钗完好如初,舒了一口气说道:“符钧,我们久别重逢,别为这等人,伤了好心情。”
“再说,你要是打了他,或者失手打死他,闹到官家那里,对符钧的仕途有影响啊。”
陆宰依旧气冲冲的看着门房,一副要杀人的模样!
他早有听说自己的门房敲诈别人,只是一直觉得是因为门房嘴巴毒了点,得罪了人,结果没成想,还确有其事!
陆宰气不打一处来的说道:“这不就是慢待唐兄了?这真是家门不幸,你刚进京就出了这等的腌事。”
“你呀你!真是给我陆家丢人!”陆宰指着门房大声的呵斥着。
“好了好了,符钧,入门钱这事,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你现在毕竟身居高位,与以往不同了。要是实在气不过,就解聘了他就是,犯不着生气。没必要跟他纠缠不清。”唐闳还是在劝着陆宰。
陆宰终于气呼呼的盯着门房说道:“回头再收拾你!”
陆宰坚持要送,唐闳也无法再推脱,就一起回到了驿站,陆宰逗弄着还在襁褓里的唐婉。
最后走的时候,陆宰拿走了那个凤钗,算是认下了当初的亲事。
唐闳看着陆宰的背影说道:“符钧现在也算是熬出头了,居然还能做到,苟富贵莫相忘,当真不易。”
“人家拿你当世交,你拿人家当朝廷大员。真是不知道怎么说你。”唐闳的夫人一脸嫌弃的说道。
“咱爹说得对,你就是个官迷!”
唐闳笑呵呵的抱起了襁褓中的唐婉,说道:“官迷就官迷!在现在大宋当官!当得舒坦!有瘾怎么了?”
“这是什么?”唐闳摸到了唐婉的衣服里,居然有张纸,他拿出来一看,居然是五张一百面值的大宋钱引!
原来陆宰在逗弄孩子的时候,依旧没忘记这茬,五百银元足够唐闳一家在京中居住很久了。
“明天你还回去吧。咱们这里还有些钱,能对付到发俸禄的时候。”唐闳的夫人看着这么多钱,想了很久,觉得这钱不能要。
唐闳收起了钱,说道:“你刚才还嫌我不拿陆宰当世交,现在让我还回去,才是不拿陆宰当世交,这钱我拿了,我心不亏。”
陆宰揣着凤钗回到了家中,他的夫人唐媛是唐介的孙女,陆游和唐婉的亲事,严格来说是两个唐家定下的。
陆宰笑盈盈的将龙凤钗和在了一起,拿在手里端详着,脸上的笑容也是越来越盛。
陆宰的夫人唐媛看着龙凤钗,叹了一口气说道:“我的官人啊,这你怎么拿回来了?也不和我说一声。”
陆宰听闻此话,脸上挂着好奇问道:“这门亲事是你们两个唐家定下的,我没反对就不错了,还积极撮合此事。怎么到你这里,就成了不和你打招呼了呢?”
“真是奇怪哩!”
唐媛看着木讷的丈夫,也是气不大气出来,当初是当初,那不过是一句戏言罢了。
唐媛将龙凤钗拆开,说道:“你呀你,这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事,讲究什么,讲究的就是门当户对!”
“现在陆家和唐家,早就门不当户不对了。这怎么能如此草率的决定呢?”
“官家非常喜欢咱家陆游,第一次见面就赐下了镇纸,还说等过两年进宫当太子伴读。你这草率的就敲定了婚事,着实是……”
陆宰趁着酒劲,也是高声的说道:“你这话我就不喜欢听了,俗话说风水轮流转,这山不转水还转。”
“咱们现在是乘着官家的东风,有了点样子,你怎么就跟门房一个样呢?这就高人一等了?”
“若是现在换换,唐闳是三品大员,咱们是个通判,你说,你是不是也要觉得门不当户不对,咱们高攀了人唐闳,也反对这门亲事?”
“怪事!这是你们老唐家的事,怎么就成了我多此一举呢?”
唐媛和陆宰就开始吵吵起来。
三岁的陆游在院子里埋雪人,小手冻的通红,但是看到不成样的雪人,还是笑的很开心。
小孩子的快乐就很简单。
一个木棍都能玩上半天,说不得他手里拿着木棍,心里却把木棍,当成了齐天大圣的金箍棒。
他听到了父母的吵架,扔下了没堆好的雪人,噔噔噔的跑向了坐北朝南的上房。
看护陆游的仆从,看到陆游跑的很快,亡魂大冒,大声的喊道:“小少爷你慢点!”
陆游一转眼就跑到了上房门前,一边敲门一边奶声奶气的喊道:“爹爹、娘亲不要吵架吧。”
陆宰打开了房门,抱起了陆游说道:“爹爹和娘亲没有吵架,在说事而已。准备给你找个小媳妇,你要不要啊。”
陆游手里还攥着一团雪,他眼珠子一转,就将手中的雪团,塞进了陆宰的衣领,嘿嘿的笑作一团。
陆宰被这突然袭击,弄得有点措手不及,他连忙把陆游放在地上,手忙脚乱的弄了半天,才把雪团掏了出来。
“咦!小兔崽子,看我不打死你哩!”陆宰撸起了袖子,就准备抓住陆游,演一出安塞腰鼓。
陆宰伸手一捞,抓住了四处跑的陆游,抓起来,夹在腰间。
“爹爹不要打我了吧。”陆游看着他的父亲高举的手掌,求饶般的说道。
唐媛被陆游大眼睛里的小眼神,给气笑了,她笑着说道:“好了,好了,把游儿放下。这和唐家的亲事,就暂时搁着,反正还小,等到以后再说就是。”
陆宰点了点头,轻轻拍了一下陆游,说道:“你再塞,我就打你的腚!听见了没?”
陆游用力的点了点头,陆宰看着自己孩子老实了,也舍不得打,将陆游抱在怀里准备继续说说这婚事。
陆游抬眼看着陆宰,突然将冻的通红,还带着雪融化湿乎乎的小手,猛的塞进了陆宰的衣领里,大声的说道:“暖手手,爹爹让我暖手手吧。”
陆宰被这小手一冰,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也顾不得说事,和陆游玩成了一团。
“你说你这个当爹的,一点都不严,这万一游儿长歪了可咋办?”唐媛看着没点正形的陆宰,连连摇头说道。
“骑大马,骑大马!”陆游趴在陆宰的背上,大声的说道。
陆宰听到夫人的抱怨,用力的耸了耸,让陆游在自己背上更加稳当,他笑着说道:“这不是还有你这个严肃的娘亲吗?走喽!堆雪人去咯。”
陆宰驮着背上的儿子,到了院子里。
他陪着陆游蹲在雪地里堆雪人,得亏是到了冬天,官家也回了京,否则哪里有这等闲散的功夫?
陆宰平日里忙于公务,经常披星戴月而归,回来的时候,陆游都睡熟了。
偶尔他还要住在衙门里熬夜,现在终于清闲了一分,得了功夫陪孩子,自然也严肃不起来。
赵桓靠在延福宫的椅子上,听着赵英汇报着唐闳和陆宰两个人的交情和攀谈的内容。
那个门房不是皇城司的察子。
那个看护陆游的提着灯笼的仆从才是。
所以唐闳和陆宰的对话,也一个字不拉的变成了文字,送到了皇城司程褚的手里,再转到赵英这里。
皇城司的察子们,在汴京城,无孔不入。
赵桓听到了唐媛对两唐家结亲的抱怨,也是叹了一口气,说道:“以后陆家和唐家的察子,就不用汇报了,错非是出了大事。”
赵桓的叹气,是叹气陆游和唐婉的千年苦恋。
正常的历史线里,陆宰辞官归乡,生活悠然,但是清贫了些,唐闳没有嫌弃陆家清贫,把女儿唐婉下嫁给了陆游。
陆游与唐婉倒是伉俪相得、琴瑟甚和。
过着情投意合、两情相悦、情意绵绵的夫妻生活。
可这样的浪漫生活,在唐媛眼里,就成了陆游因为儿女情长,不务正业,荒废学业的堕落。
因此唐媛时常迁怒唐婉,动则责骂,不到三年唐媛就开始棒打鸳鸯。
陆游为了安抚母亲,就另外起了一座院子,把唐婉放在了别院里,结果被唐媛发现,又是大闹一场。
陆游最后听从了母亲的话,娶了王氏为妻子。
而唐婉归家后,唐闳气不过唐媛的行径,一气之下,把唐婉嫁给了宗族子弟赵士程。
和离七年以后,陆游和唐婉突然在沈园相遇,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陆游写下了《钗头凤红酥手》,留于沈园墙壁之上。
唐婉和了首《钗头凤世情薄》,不久之后郁郁而终。
赵士程可不是赵明诚那种狗东西,虽然身上带着赵光义血脉,基因有点差。但他当时已经是静海军宣抚使,权势可一点都不差。
而且赵士程还是赵光义的玄孙赵仲的儿子,正经的大宋宗亲,写在族谱上的,勋贵中的勋贵!
甚至还一度被提名为了赵构养子的名单。
唐婉和陆游在沈园偶遇的时候,赵士程还派了一桌酒宴给陆游。
唐婉和了首《钗头凤世情薄》,赵士程还派人把词去送给了陆游。
唐婉郁郁而终之后,赵士程终身不娶,甚至他爹赵仲以赶他出家门为威胁,赵士程直接离开了绍兴,前往了诸暨县居住。
赵桓提笔在案上写道:
【红酥手,黄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这是陆游的《钗头凤红酥手》。
他笔未停的继续写道: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这是唐婉的《钗头凤世情薄》。
错、错、错;莫、莫、莫!难,难,难;瞒、瞒、瞒!
赵桓看着墨迹未干的两首词,欣慰的点了点头,自己没白来大宋这一遭啊。
他准备赶明问问陆宰,然后借机直接赐个婚,弄得两家不幸,三个人不得善了。
皇帝赐婚,要是和离,得到赵桓这里打官司的!
“官家写的这词,好生公正啊!我改天给李大家送去,让她谱个曲。”张棠华的声音突然响起,夸赞着赵桓写下的诗词。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醋坛子打翻了的酸味,极其浓烈!
赵桓整个人触电了一样,机械的扭头看着张棠华,愣愣的问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官家刚开始写的时候啊。”张棠华笑着扬了扬手,说道:“这不是王三品的札子,有些不懂的地方想问问官家,结果没成想,得了这么一首好词啊。”
“好词啊!”
赵桓回想起了抄满江红被岳飞抓住,抄夏日绝句被李清照抓住的恐惧。
他愣愣的说道:“朕能说不能外传吗?”
“这么好的词,不传出去,明珠蒙尘啊。”张棠华酸酸的说道。
赵桓郑重的说道:“这是我抄的。”
张棠华点了点头说道:“呐,不管官家抄谁的,现在这词都是官家的了,官家忘了那首夏日绝句了吗?”
她轻轻的吹动着尚未晾干的墨迹,说道:“赵都知,麻烦你装裱起来,官家又得新作。”
“朕真的是抄的啊!”赵桓有些绝望的说道。
自己这手怎么这么贱呢?写什么词!说实话都没人信了。
自己的诗词天赋,真的很弱,写不出什么旷世奇句来。
这要是让谁误会了自己是个诗词大家,可怎么办?
尤其是……
“李大家可能会很喜欢这首《世情薄》啊,尤其是这句‘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官家你说呢?”张棠华略带揶揄的说道。
赵桓看着不同以往的张棠华,伸手一拉把张棠华拉入了怀中,说道:“过来吧你!这是打翻了你的醋坛子吗?这胆子怎么这么大了?今天话这么多。”
张棠华被赵桓手上的动作,弄得脸色羞红,她微眯着眼半仰着头,用鼻子发声说道:“嗯…唔…”
赵英很识趣的拿起了官家写的两手词,拿去了六御局装裱,官家正在办正事,自己站在那太碍眼。
“赵都知,官家休息了没?”一个声音打断了正在快速飘动的赵英。
走的比别人跑的都快的赵英,一个急停,俯首说道:“李宫正。官家现在…”
赵英说着,回头看了一眼,还亮着灯的延福宫,想了想说道:“应该是休息了。”
“官家上次那首歌的曲谱好了,也送了出去,你告诉官家一声。我就不过去了。”李清照也看到了延福宫还亮着灯。
但是赵英说了官家休息了,那就是不便打扰。
“诶(ei),老臣知道了。”赵英看着手中的两首词,笑着将两首词交给了李清照说道:“官家新得的词。”
李清照拿在手中,看了自己的司正一眼。
司正从袖子里掏出一张一百银元面值的大宋钱引,递给了赵英。
赵英的手一推,钱回到了司正的手里,笑着说道:“这钱万万使不得。”
他不想要的钱,没人能给得了他。
“这词写的什么?”李清照看着平日里貔貅一样只进不出的赵英,好奇的问道。
“这让老臣怎么说呢,李宫正自己看看就是了。”赵英挠了挠头,官家和李清照的事,他真的不懂,还是少掺和为妙。
李清照回到住处,打开了卷起来的两首词,看了好久,才喃喃的说道:“官家真乃是千古文豪啊。”
她脸上挂着笑容,这首诗她并没有触景生情,弄得苦大仇深。
第五百一十六章 钱多的花不出去怎么办?
官家这首诗显然不是本人的经历。
在李清照看来,这两首词,其实更多的描述了一对伉俪,被迫无奈不能在一起的故事。
李清照没有再深入解读,她害怕自己误会,一如当初。
同样,她经历过了赵明诚的事之后,就已经到了不悲不喜的地步。
若是有了好的结果,那就有。
若是没有……
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在空白的札子上,写道:
【不悲,不喜;不哭,不悲;不来,不去;不舍,不离。】
次日清晨,赵桓终于迎来了归京后的第一次的朝议,这个朝议是极为无聊的。
朝政的争吵,在赵桓看来,就像是街头的妇女争吵一样,站在各自已经预设好的立场上,展开的争论。
只想说服对方,却永远说服不了对方,甚至连各退一步都不肯。
朝臣在不停的吵吵,赵桓端坐在御上,无聊透顶。
在这种撕扯没有结束之前,赵桓也不方便下场。
否则他既当裁判,又当球员,那这大朝会的朝议,就没有了他的用处。
赵桓在朝会一开始的时候,并不是这种神游太外的状态,也是积极的端坐在御前,听朝臣们商量国政。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乍听一下,都很有道理,但是又好像都没什么道理,后来就是重复的话重复说,就变的没劲儿起来。
赵桓无聊的扫过了每个人的忠诚度和能力值。
李纲在看人上面极为准确。
至少赵桓看着朝臣的忠心值和能力,基本上没有太多职位,不匹配能力的地方。
而且有些人能力很强,但是却身居低位,赵桓仔细打量,发现都是些年轻人。
他们的经验不足以充当更重要的职位。
论资排辈这种官场陋习,在大宋也是普遍存在的现象。
“官家?”赵英小声的提醒着赵桓。
“啊?”
赵桓从神游天外回过了神,说道:“商量完了?”
李纲无奈的看着御座上的官家,他出列说道:“官家这是域外恩迁令的几条意见,官家看一看?”
他并没有怪官家不勤政,当今圣上还不勤政,那天下就没有勤勉的皇帝了。
其实,在朝臣们吵架的时候,李纲就差点睡着了。
用官家的话说,就是车轱辘话车轱辘的说,太过无聊。
朝堂争论,其实就是走个过场,形式。
多数的条款的制定,福利的削减和增加,都是在大朝会之前的晚上,各方势力坐在一起,早就商量好了的。
也早就呈给了官家,让官家去审批。
但这个形式,不走还不行。
赵桓装模作样的拿起了李纲的札子,朱批之后,说道:“按令执行吧。”
多数位置够不到前排的朝臣们,看着皇帝批复的札子。
有的朝臣兴奋,他们参与了朝政,甚至自己的意见被朝堂大员们所采纳。
有的朝臣灰头土脸,像是斗败了的公鸡一样,毫无斗志。
参与感。
赵桓晃着自己晕晕沉沉的脑袋,站了起来,散了这大朝会朝议。
李纲各部的侍郎留了下来,开始了真正的利益交换。
基本上域外恩迁令,都是在常朝上决定的。
赵桓终于打起了精神,开始参与到了朝议当中,每当他抛出一个问题,朝臣们赞同、反对陈述理由或者提出建设性的意见。
这也让他不得不佩服,这群站在常朝上的人尖子们,思考问题之周全。
赵桓终于在群臣的说服下,暂缓了针对朝堂弊政的种种改革,一切以稳定为主,打完金人之后,再改革朝堂官制。
但是一个亟待解决的问题,成了为今日朝政议论的争议点。
而且议论纷纷,讨论的极为热切。
随着商改的不断推进,大宋的依托于专卖专卖和包税扑买制度,建立起来的税务体系变得极为低效,跟不上时代的节奏了。
大宋已经一百六十年了,这套官制、税制、田制、军制,已经执行了一百六十年,处处都透着一股子的腐朽和迂腐的味道。
还是那句话,赵桓依旧认为,这天下最精妙的语言就是汉语和汉字,因为博大精深、包罗万象。
但是最不该出现的词汇就是差不多这三个字。
大宋这套制度运行了一百六十年之后,处处都是差不多。
税务是最先暴露出来的问题。
随着商改不断的推进,大宋的税收由退役军卒组成的稽查队,进行税务稽查督促缴纳,计省的会计们计算税务,然后统收统支的让计省批条子,进行分配。
退役军卒的督查干的很不错,税稽查这三个字,就连邸店一等商户,看了也是心里发怵。
这群督查们,根本不跟你讲什么情面,追缴税务那是一个利索。
计省的会计们的计算也没有问题,还能通过账簿查到不少的偷掉的和漏掉的税赋。
问题就出在了统收统支的问题上。
大宋的计省真的到了该裁撤,然后重新建立的地步了。
计省除了养了一大堆精于算账的会计,再没有了他本来的功能。
规划财政收入和支出。
大宋,或者说所有的封建王朝,都没有完整的财政规划。
换句话说,就是秦馆楚楼【注1】随心所欲。
靖康二年一整年,光商税就收了将近七千万贯!
而农税因为赵桓大量的减免税赋的政策,导致农税反而比以前少了尽一半,大约只有一千多万贯。
但是国帑里却不是只有八千多万贯,而是有一亿四千多万贯的钱粮,躺在那里!
这钱哪里来的?
户部倒腾地皮,折腾了点钱。
进奏院今年的小报和晨报,居然也贡献了不少钱。
但这都是小钱,真正赚钱的是李纲卖了不少的汴京仓的奢侈品。
但这多出来的六千万贯里,有四千万贯,是工赈院和军器院两个部门赚来的。
李纲当初任兵部侍郎兼任军器监时候,为了给大宋的军备更新换代,弄了不少民间的活儿,维持运转。
但是军器院的主要职责还是生产军备,在赵桓的要求下,已经减缓了,甚至取消了民间的订单。
所以这四千万贯里,有三千万贯,是由工赈院的工赈作坊和工赈担保里挣出来的。
计省却没有安排着多出来这四千万贯的钱,他们低估了大宋创造财富的能力。
商改导致的大宋的国帑,持续的膨胀,跟不上时代的计省,首先第一个被淘汰了。
计省的问题,其实赵桓看起来问题不大,不就是钱多的没地方花吗?
好办!
修路铺桥,那是个无底洞!
只要启动,这四千万贯流水一样的花出去了。
这本来不算是大事,计省没有规划四千万贯钱的去向,哪怕不花存着也没关系。
但是今天常朝激烈争吵的核心问题,却是由计省这四千万贯的钱引出的。
这钱,它花不出去了!
大宋的百姓不认铁钱,只认钱引。
超过一百贯的买卖,都开始用钱引交易。
户部侍郎郑望之站了出来,说道:“官家,这钱还有花不出去的这一天,臣当了十多年的户部员外郎,真的是第一次听说这等事。”
李纲也是俯首说道:“在年初的时候,一千万银元陆续放出之后,就有了这股风气,当时谁都没在意。现在这一枚银元能换快一贯半的铁钱了。”
“这可如何是好?”朱胜非也是一脸的无奈,年底盘账的时候,他们才发现了国帑里的铁钱,想花没地方花了。
赵桓点了点头,说道:“胡世将不是要进京述职了吗?他都在蜀中忙活了快一年了,去年都没进京。问问蜀中需不需要铁钱。”
“这解了一时之燃眉之急,那之后呢?”李纲还是忧心忡忡的说道。
赵桓没有急着回答问题,他靠在椅背上,看着殿外,目光仿佛穿越到了九百年之后,他需要发挥自己的作用。
发挥他超越时代的眼光,寻找解决问题的办法。
赵桓并没有发呆多久,就回过神来,说道:“有了!”
“朕知道大宋缺什么了。”
第五百一十七章 甚幸,至治之君也!
计省本身的职能,因为缺少了三司使和各种司所,导致了计省名存实亡。
赵桓从历史的长河里,看到了大宋应该建立一个新计省,而这个新的计省的正职应该是属于三公九卿,长时间出现在常朝里。
而新计省,需要担任其本职工作。
包括商税、农税等财税的发展战略、规划、政策和改良方案并组织实施。
还需要分析和预测宏观经济形势,参与制定宏观经济政策,对大宋的商业活动提出具体的指导和要求。
还需要拟订朝堂与地方、国家与企业的分配政策,完善鼓励包括居养院和安济坊在内的社会保障体系。
还需要建立新的税法和税收审计工作。
还需要大宋越来越繁荣的海贸的市舶司的税务,也就是海关税如何征收和各种货物征收比例。
还需要负责各路、州、府的财会审计。
这都是计省本身应该干的事,但是元丰改制之后,这些职能,都归了户部所有。
户部本来就负责大宋的人丁和官员任命和考核,工作繁重,还负责税收。
加了计省的工作职能后,就显得转不过来圈了,但是能够勉强应付。
毕竟在赵桓登基之前,大家都是踩着西瓜皮滑,滑到哪里算哪里。
现在商改的不断推进,户部力有未逮的弊端逐渐显露。
连钱都花不出去,不正说明,大宋的朝堂正在逐渐的失去了他本来的作用?
赵桓看到了大宋的朝堂的弊政,但是他现在却无力去改变,确切的说时机还不成熟。
就以组建商部来说。
从亲从官抄了吴敏和李擢家,内帑暴富开始,赵桓就开始计划商部诸事,整整两年,从选人到从各个部分分权,用了整整两年。
这还是有李纲的帮衬才做了起来。
但是依旧是个大体的框架,如果不是李纲倒腾出来个飞梭织布机,商部能不能走下去,还模棱两可。
赵桓看着朝臣们渴望的目光,说道:“这样吧。”
“先说货币的事,大宋的钱引不能超发,这是底线!一块银元一张钱引。绝对不可超发。”
赵桓先给大宋的财会改革定了个下限,这个下限是一个保障,防止大宋手工作坊的薄弱经济体,在财会改革的冲击下,被直接冲垮。
大宋很富有,但是封建王朝的经济都是工坊和小农经济,很容易就会导致各种社会乱象。
饭要一口一口吃,路也要一步一步走。
“赵都知,我记得咱们内帑有很多的票号钱庄,对吧。”赵桓忽然说道。
赵英一愣,这常朝什么时候有他的事了?
“是的,主要都是在北地,约有一百多家大宋的票号,官家的银元就是从这些票号里兑出去的。”赵英俯首赶忙说道。
赵桓点了点头说道:“把内帑的票号钱庄,给了商部,让商部组建大宋钱庄吧。”
赵英的眼睛越瞪越大!
官家最开始用内帑,填补陈留门战死军民的抚恤。
在云中路补大宋军卒的粮饷。
在河东路借钱给孙博和何栗,填了常平仓的窟窿。
平州战事中,内帑出钱买粮。
大宋书坊成立的时候,内帑的书坊全部给了进奏院和李邦彦,组建了大宋书坊!收益归了国帑!
连圣旨打劫的一千万银元,都归了国帑!
现在内帑所剩不多的票号和钱庄……官家也要拿到外朝去?
李纲、郑望之、朱胜非面面相觑,官家这是又要做什么?他们莫名的看着赵桓,不知道他意欲何为。
赵桓看着赵英的脸色,就知道他不舍得。
大宋的内帑书坊没了,丝坊给了纺织所,抄家的钱,也都拿出来做了国用军事民事。
现在票号钱庄,也要没了?
赵桓笑着说道:“组建一个大宋钱庄,制定和执行货币的发行和回收,制定货币政策,管理民间钱庄,很有必要。”
“不知道你们还记得,当初两蜀地区,选择赵构而不是朕原因吗?”
李纲点头说道:“片钱不入蜀。”
虽然朝堂上,谁都没指名道姓,但是这个片钱不入蜀,蜀中钱引如废纸的政令,是赵佶为了削蜀中地皮而下的政令。
这导致了蜀中对汴京朝堂的天然不信任。
赵桓看到朝臣们都是明白人,这群人尖子们,都知道蜀中为何选择赵构。
都不糊涂啊。
赵桓笑着说道:“大宋的商贸极为繁荣,但是缺钱。并不是大宋不够富有,而是大宋缺少交易用的货币,也就是钱荒。”
“朕用一道圣旨打劫了倭国一船银子,弄了一千万的大宋银元。”
“旨在建立以白银为本位货币,建立一种新的货币制度。”
“到底发多少银元?到底印多少钱引?钱引谁来印?银元和铁钱兑换比例是多少?大宋对外贸易使用银元结算时又应该依据什么条例?都没个章程。”
“太上皇当初一拍脑袋,印一堆钱引,一拍大腿,印一堆钱引。”
“这样的印法,就是民不聊生,民心不在、社会动荡,稍微有点事,就是离心离德。”
“朕从来不怪蜀中百姓,是大宋对不起他们。”
户部侍郎郑望之站了起来,说道:“官家,要不这事,交给户部来做?”
赵桓看着郑望之,看的郑望之心里发毛。
然后郑望之才悻悻的坐下,他已经看懂了官家的眼神里的意思。
户部当初吞了计省的活儿都没干好,这个银本位体系显然是一个极为重要的部门,户部吃不下。
“我说郑少卿啊,这户部已经够胖了,再吃就走不动道咯。”朱胜非嗤笑了一声,笑着说道。
柳成卿拍了拍郑望之,笑了起来。瞬间,文德殿内,充满了欢乐的气氛。
赵桓也是摇了摇头,朱胜非说了自己想说的话,户部的职能太多了,再多就周转不开了。
柳成卿疑惑的问道:“官家,完全没必要把内帑的票号拿出来啊,让陈冲从国帑支点钱,把这事办起来就是,为何要把内帑的钱拿出来呢?”
柳成卿的疑惑也是常朝上,六部九卿和大宋的太宰李纲,内心的疑惑。
“官家臣以为不妥,再建一些票号钱庄就是,官家登基以来从未从国帑拿过钱,还一直在补贴国帑,现在再把票号钱庄拿出来,内侍省怎么办?”李纲也站了起来,反对官家再次肢解内帑的举动。
“是呀,官家,大宋百姓的唾沫星子会把我们这些人骂死的,薄待谁都不能薄待官家。”柳成卿赶忙站起来应和。
这要是真的把皇帝的小金库折腾空了,被百姓知道了,他们得被骂死!
赵桓摇了摇头说道:“内帑还有些许的产业,够花就行。”
赵桓一直在有意识的清除内帑的产业,包括他继位的时候,继承的内帑工坊和后来查抄的工坊。
他一直在有意识的减少赵家积累财富的能力。
朝臣们不懂,即使懂了也不敢乱想。
但是赵桓却知道,内帑是畸形的产物。
内帑的产业,都不隶属于国家,而是隶属于皇帝私人所有。
而皇帝,是这天下权力最大的人,内帑必然缺少监督,会滋生出多少贪腐和特权?
若内帑的规模越来越大,产业越来越大,到最后就会变成了一个极为庞大的畸形的利益集体。
而这个利益集体,成为大宋这颗正在新生的大树上的新的蛀虫。
赵桓想要大宋永昌,自己还不停扩大内帑,制造特权,制造畸形利益集体,那才是石乐志。
李纲显然和赵桓配合已久,多少想明白了点大宋皇帝内心的想法。
但是他不知道该怎么表述。难道要劝官家昏聩点吗?
“官家,大宋也不缺这个钱,还是重新组建吧。”李纲依旧梗着脖子说道。
李纲这个态度就表明了他在坚决反对赵桓的政令。
并非反对赵桓建立大宋钱庄的想法,而是反对赵桓对内帑的不断削减。
李纲是大宋的宰执,而且是那种不结党的独臣,他想要做一个道德圣人,不愿意自己身上有污点。
他还想要跟着赵桓励精图治,改变大宋目前的困局。
这都决定了,他需要一个强权皇帝来支持他。
军、政、财全部强权的皇帝!
赵桓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说道:“那么举手表决吧。先表决第一项,令商部陈冲,组建大宋钱庄的事,同意的举手。”
几位重臣统统举手,表示同意并支持赵桓的这个政令。
大宋钱庄现在还叫钱庄,过两年说不定叫什么名字,而陈冲,过几年,绝对能就站在了朝堂之上。
郑望之俯首说道:“官家慧眼啊!这计省的问题,其实归根到底还是货币的问题,唯有解决了货币之事,才能顺利的解决其他问题。官家果然是官家。”
柳成卿笑道:“甚幸,至治之君也!”
“官家英明!”几位朝臣不太整齐,却极为真诚的说道。
赵桓笑着摇了摇头,说道:“你们呀,就知道拍马屁,拍的朕都信了。”
“好了好了。表决第二项决议。”
赵桓顿了顿,他脸上忽然露出了笑容,刚才灵机一动,他想到了个不错的的主意。
他笑着说道:“内帑票号钱庄归商部之事,不同意的举手。”
朝臣们的缓缓的抬起头看着赵桓,他们看着官家脸上的笑容,眼中尽是疑惑。
不是应该是同意的举手吗?
同意的举手,和不同意的举手,天差地别。
同意的举手,即使不举手也有保留自己看法或者说弃权的含义。
而赵桓这一招,不同意的举手,就有些意思了。这表示明确的反对!
李纲等人互相看了两眼,官家这是耍赖啊!
赵英缓缓的、颤抖着把手举了个半截,在赵桓目光的威胁下,又将手缓缓放下了。
李纲笑了笑,将手举了起来,说道:“官家,臣不同意。”
李纲一带头,其他的几位重臣终于松了一口气,也都把手举了起来。
“行了,把手放下吧。朕跟你们说道说道这内帑的事。”赵桓看着朝臣们的表现,知道这不是抖个机灵,就能把事情解决的了。
赵桓的理由依旧是那个不愿意制造利益团体,不愿意给大宋添加隐患的理由。
他说了很久,朝臣们的脸色开始犹豫。
显然官家的担心是存在的。
“不如这样吧,官家。票号和钱庄归了商部,让陈冲拿去组建大宋钱庄,这臣不反对了。”
“但是这收益,就是存储管理的财资,归内帑所有,如何?”李纲想了个折中的法子说道。
大宋的票号和钱庄的存取钱业务,是要收管理费的,和某宝某微的手续费差不多。
但是性质不大相同。大宋的钱庄的存钱是不能用作贷款和投资,所以收益仅有保管费用。
而且某地大规模支取的时候,调运银两和铁钱供此处支取,还要承担运费和运输的风险。
获利有一些,但不是很多。
某宝某信,拿着钱,可没少搞投资。
赵桓看着李纲坚持的神情,知道今天这事怕是绕不过去了。
自己找了个好宰执,可是这个宰执有时候让人有些头疼。
但是人是他自己选的,他硬着头皮也得接受李纲的反对。
他笑着说道:“那今天的常朝先到这里,陆少卿,把今天朝议的内容整理好,朕晚上要看。”
“诸位也辛苦了一上午了,下午还要忙一下,回去之后,把大宋钱庄的事,定个章程出来,大家各抒己见,明日常朝,再议此事。”
“李太宰,你留一下。朕和你有点事商量。”
李纲俯首称是,其他几人离开了文德殿,殿上就只剩下了李纲和陆宰两个外廷大臣,还有内廷的赵英,以及皇帝赵桓。
连宫人都退下了。
这是当初留下的习惯,屏退左右,秘密的事秘密的说。
现在李清照接手了内廷的管理后,宫人们都安生了,但是这个习惯却留下了。
“新计省要建,你筹备着,这事是大事,不能马虎。”赵桓先把最重要的事说了。
新计省不是不建,而是现在不适合建。
不把货币问题解决了,计省建起来和过去一样,也起不到应有的作用。
原来计省的立意绝对是好的,可惜执行后才发现难度太大了些。
“臣省(xing)的。”李纲俯首说道。
赵桓点头,才说起了内帑的事,他和李纲沟通很久。
最后还是依据里李纲的建议,票号归商部经营,而保管费收益,归内帑所有。
“那就这一百多家,其他票号的收益和这一百家收益区分开来。不能在多了。”赵桓无奈同意。
他说服不了李纲,因为李纲已经预设立场,说多少次都是白说。
他需要赵桓足够的强权。
而李纲也无法说服官家,他始终无法理解,官家为何坚持的削减内帑。
不过两人各退一步,一个把内帑的钱庄交给了大宋,让大宋的监察部门监察。减少出现的蛀虫的可能性。
一个把收益归了内帑,算是让官家的日子不那么难过。
不过经过沟通,李纲多少明白了些官家此举的目的,他笑着说道:“官家,自古以来就是这个模样。”
“自六王毕,四海一,**之内,皆皇帝之土,一家之天下矣。”
“现在官家的权势和尊贵,是官家应得的。”
“若非官家临危受命,于危难之际,救国救民,现今这天下不知道何等模样。”
李纲最后劝了一句,离开了文德殿,他还有事要做。
赵桓看着李纲的背影,愣愣的出神,其实他和李纲的根本冲突,是理念的冲突。
在赵桓心中,大宋之天下,归属于大宋天下内所有百姓!不属于自己,也不属于赵家!
而李纲的内心,依旧是君君臣臣那一套的家天下。
赵桓从没认为自己这天下就是自己的。
而且他认为这天底下最大的蛀虫不就是自己这个皇帝吗?
可惜的是,就是与自己配合极为默契的李纲,都不太同意自己的理念。
赵桓陷入了沉思,难道是朕矫情了?
李纲的意思很明显,官家明明是食物链顶端的老虎,非要吃草?
李纲连午饭都没吃,他需要跟陈冲交流下,保证官家对财权的控制。
第五百一十八章 自己造自己的反,何其困难
李纲非常理解官家的想法,甚至在内心的深处,支持官家的决定。
但是在眼下的环境里,官家的那个想法,真的不合适。
眼下是什么样的环境?
民智未开,大宋的百姓,刚刚从乡绅土豪手里拿了土地,刚刚有了口吃的,对国政的理解,就是官家足够的圣明。
在民间没有任何的基础。
群敌环绕,金人依旧是心腹大患,现在是倒逼着金国,进入了全面防御的状态,但是岳飞带领的军卒,被金人逼退也是不争的事实。
更惶恐还有铁勒诸部、西夏、残辽、吐蕃诸部、大理、李朝等等都在等着大宋弱小的时候,咬一口大宋。
国际环境,没有任何的基础。
官家的眼光,无疑是长远的,这是毫无疑问的,多少次已经证明了,官家的一些决定是真的非常合适大宋。
官家的军功爵均田征兵,彻底补齐了大宋的下限。
而官家不断的削减内帑的想法,是在拔高大宋的上限。
官家的想法,李纲之所以有一丝的认同。
完全是因为登基之前的太上皇,各种政令,祸国殃民。登基之后,赵构的各种做法,也让官家寒了心。
李纲认为,官家内心的想法,是通过不断放权,来限制皇权。
省的再出一些颅内缺髓的皇帝,带着大宋,或者说中原王朝摔跟头。
但是眼下的局势真的不合适。
等到哪天,文德殿上那副天下堪舆图上的领土,全部归大宋所有的时候,才该考虑这个问题。
他也没想过,官家内心真的打的主意是造自己的反。
而李纲有充分的理由,阻止官家的这项昏政。
官家的目的无疑是好的,但真的贯彻下去的结果,就是另外一个王莽。
不合时宜。
所以李纲找到陈冲,这个陈家的孩子,是即将建立大宋钱庄的负责人,他需要说服陈冲,务必保证大宋的皇帝的财权。
在大宋崛起的路上,全国上下,务必保证都是一个声音。
李纲敲响了陈冲的门,他当然知道有皇城司的察子,在朝堂重臣的身边。
当初李师师作妖的时候,李纲还曾命令过跟着他的亲从官,去执行自己的命令。
但是他不在乎,反正官家都知道了自己的想法,没必要掩饰。
李纲驻足门前,忽然想到一件事,脸上挂上了笑容。
其实官家对自己的评价也是极为准确,一个极度的理想主义者。想要成为道德圣人,和官家不是一样的理想主义?
陈家府邸的房门缓缓打开,李纲走进了陈冲的家中。
而赵桓处理完了早上讨论的政务,赵英伺候在赵桓身边,腿,还是有点打摆子,手还在抖。
“赵都知啊,你可是大宋皇宫里的老祖宗,就这点胆子吗?”赵桓打趣的问道。
赵英在害怕,他今天在常朝上那个举起来又放下的手,是赵英在表示自己的主张。
而作为赵桓手下的头号大太监,不知道官家会怎么责罚自己。
“臣,臣,臣还是不同意…”赵桓腿肚子也不打摆子了,直接跪在地上,说道:“官家,不能啊,本来内帑就没有多少收益了,勉力维持。”
“这要是票号钱庄也交出去,而所获盈利也归了国帑,这内宫的各项用度,都入不敷出了。”
“官家,内帑虽然还有三千万贯,但是坐吃山空,立地吃陷。”
赵桓看着赵英的样子,笑着说道:“你先起来,朕又没说怎么你。”
“你是大宋皇宫的老祖宗,是大宋内廷的入内内侍省都知,你也有参与朝政的权力啊,本来就是臣,别一副朕是暴君的模样,朕没有不让你说话。朕还没那么小气。”
“起来吧。”
赵英依旧趴在地上,回道:“官家,老臣一直跟着官家左右,官家在太子时候吃的那些苦,老臣都看在眼里,那不是人过的日子!日日担惊受怕,吃口羊肉都得吐了,还闹了三次。”
“这好不容易才阔了起来,官家也没过什么好日子,也没什么嗜好,就一个口腹之欲还都是臣在张罗,未曾有过铺张和浪费。”
“官家,臣这是第一次反对官家的政令。臣觉得官家对自己太差了些。”
赵桓点了点头,说道:“你先起来。朕都说了,你是臣,不是奴,可以表达自己的意见,虽然你从未反对过朕,行使这项权力。”
“你这,还在地上跪着,是不是要朕亲自扶你才行啊?”
赵英略带委屈的说道:“哪里敢啊,这不是吓得腿软了,起不来吗?”
赵桓都被赵英的模样气笑了,他让宫人给赵英搬了个凳子,让他扶着坐了起来。
赵桓看着赵英哆哆嗦嗦爬起来的样子,笑着连连摇头,一个个都是奥斯卡影帝,小金人的有力争夺者,大宋的朝臣太会演了。
不过赵英从自己睁开眼的第一时间,就从来没有反对过自己,自己难道是真的错了吗?
但是他能怎么办?
一个昏聩的皇帝,真的会让一个王朝走向衰弱。
历史上唐玄宗李隆基在潼关前的一顿瞎指挥,把直接把盛唐,变成了晚唐。
历史上的宋徽宗、宋钦宗、赵构,三个人一顿瞎操作,把整个大宋的半壁江山,拱手让人。
历史上的明英宗朱祁镇和明景帝朱祁钰,两个兄弟的一顿瞎操作,把大明的东胜卫丢了,导致河套地区被占,大明再没有了进宫草原诸部的能力。
这都是皇帝的代表。
一个昏君对于朝政的影响,实在是太大了。
即使是赵桓的头号马仔李纲,都只是以为赵桓在不断的放权,来限制皇权。
可是李纲不知道,赵桓把历史罪责都归罪于了皇帝的本身。
赵桓看着赵英的样子,笑的很开心,这个赵英虽然办事能力不行,但是是个活宝。
他已经看明白了,赵英腿抖的模样,其实只是在逗自己开心罢了。
今天诸事皆顺。
只有李纲又杠了自己的朝政,而赵英也破天荒的反对了一次。这都让赵桓的脸色有些沉重。
所以赵英,才会一副胆小如鼠的模样。
可是赵桓在河东路巡查的时候,可是亲眼看到过,赵英草上飘的迅捷速度,还有极为阴柔的功夫,以及与野猪相搏斗周旋的武力值。
这个下盘稳了几十年的老臣,绝对不可能腿抖。
赵桓笑着说道:“行了,别装了。去准备下午饭吧。朕自己想想。”
“诶。”赵英答应了一声,依旧一步三抖的走出了文德殿。
他走出文德殿之后,扶着柱子喘着粗气。只有赵英他自己知道,他刚才有多害怕,他没装。
官家的权势越来越大,赵英一个内廷的太监,真的被官家砍了,也没人给他求情。
“官家不会砍了我吧。不会的,不会的,官家是个仁善的人。”赵英一边扶着柱子自我安慰的说道,一边往御膳局走去。
赵桓依旧靠在椅背上,他还在思考今天内帑削减的事。
在他看来,皇帝本身是有原罪的,所以他在做的事,就是自己造自己的反。
他不知道?局势未稳,做这些事,不是时候?
他知道。
但限制皇帝的权力,这不是建立一个商部、新计省,成立工赈院、军器院、大宋军官学校这些简单的事。
限制皇帝的权力,削减内帑只能现在做。
否则,随着对金国作战的不断的胜利!随着国土的收复越来越多!随着大宋的基业越来越广!
自己的权势会越来越盛。
这是一个王朝在复兴之路上,必然会出现的皇权膨胀。
若是等到金国没了,再限制皇帝的权力,那就晚了。
那时候的皇权,根本没任何办法限制,他的名字将会和大宋的国名融合在一起,再没有限制的可能。
所以,赵桓才会一意孤行的削减内帑。
但是显然,他失败了。
“造自己的反咋这么难呢?我开始还以为,只需要自己同意就行了。结果这么多人反对。”
赵桓没想到这一个削减自己福利的政令,会有如此大的阻力。
赵桓忽然想到了当初在燕京的时候,工部上书,求官家给朱贵妃起个宫室的事。
天下的臣工、百姓都认为赵桓对自己不太好。
赵桓挠头的看着面前,这就陷入了一个跳不出来的循环。
现在的局面,不适合自己造自己的反。
未来的自己,皇权太盛,造自己的反的阻力和难度,会呈指数倍的增长。
这咋整?
赵桓陷入了沉思,难道想方设法培养自己的继承人?
赵桓犹豫了很久,只能将这件事暂缓。
不管怎么说,眼下的主要矛盾,是金国。
自己瞎折腾,金国就有喘息的机会。
国仇家恨,在赵桓的内心是第一序列。
大宋皇陵的一千多具遗骸,依旧在暴尸荒野。
他并没有忘记自己的使命。
只是平定了金国,收复了辽东之后,自己还有机会造自己的反吗?
赵桓心里有了疑问。
陈冲第一次接待李纲,听到李纲拜访的时候,他真的是欣喜若狂。
“李太宰快请,快请!太宰大驾光临,真是蓬荜生辉啊!”陈冲脸色依旧是狂喜,他还年轻,不太善于掩盖自己的情绪。
李纲看着陈冲的模样,也是连连点头,喜色溢于言表是好事。
年轻人做事如果也是一副老成,老谋深算的样子,那大宋就没有做事的人了。
都去当促织斗来斗去的好了。
李纲环视了一圈陈冲在汴京的府邸。
这要是蓬荜,那大宋还能找出几个不是蓬荜的地方?
就连坐的椅子都是黄花梨,这茶盏都是磁州黑白窑,都是低调中带着奢侈。
他简单的说明了自己的来意,示意了他即将成为实权部门的正职,并且并没有隐晦直抒胸臆的说明了自己的态度。
他笑着说道:“希望你执掌大宋票号之后,好好经营这票号钱庄,官家的日子过得有些苦,你上点心。盈利归内帑所有。你可明白?”
陈冲一脸的欣喜里带着的是极大的茫然,他愣愣的问道:“官家这是什么意思啊?”
“若是朝堂的财资紧张,陈家可以出钱组建钱庄票号啊,为何官家要自己拿出来内帑的钱庄组建呢?”
陈冲想不明白这个逻辑,因为他不太了解官家的秉性。
李纲长期的跟随着官家,多少猜测明白了些官家的意图,也没猜透彻。
但是在陈冲看来,这压根就没有逻辑可言。
大宋的天子,现在是什么风评?
陈冲再知道不过了。
他的父亲陈子美,即使变卖家产也要支持陈冲做官,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大宋除了太祖皇帝,还能找出一个比官家更加英明的皇帝吗?
就以官家现在的所作所为,放到整个历史长河里,都能排的上号!
“想不明白就对了。常人想明白了,官家就不是官家了。”李纲笑着说道。
陈冲一脸的恍然大悟,官家的行径,常人哪里能看得懂?
要是圣心可以猜度,那大宋现在就不是这个模样了。
反正,官家是对的就对了!
陈冲看着李纲试探的问道:“官家太过辛苦了。陈家还养这些歌姬瘦马,是不是送宫里一些?”
在陈冲看来,官家做的足够好了!
李纲脸上挂着淡定的笑容,陈冲说这话,不是他蠢,而是他足够的精明。
他在打听眼下的局势里,该怎么在朝堂里做官。
他笑着说道:“官家不爱好这个,你上次拿来的肥皂,就是个好东西。多弄些这些,比弄什么瘦马歌姬要强。”
对于陈冲,李纲不介意指点两句。
当初李邦彦可没少指点他做宰执应该注意什么。
“谢李太宰指点。”陈冲俯首说道。
赵英的腿还在打摆子,手还在抖,这样是做不好饭的。
所以他只能请了张棠华过来掌勺,就是做两个人的饭,不会太过麻烦。
“张婕妤亲自掌勺给官家做了几个小菜,请官家过去用膳。”赵英的腿依旧有点飘的回到了文德殿。
“行,那走吧。”赵桓点了点头,站起身来,看着赵英还是一脸的苍白,轻轻拍了一下赵英。
赵英浑身一颤,差点又软在地上,一点都没有武林高手的模样。
“不是吧。你真的这么害怕?”赵桓眼神中都是惊异。
赵英点了点头,说道:“臣害怕。”
“行了,这事就这么过去了,别担惊受怕了。这么久了,在朕身边做事,不用这么拘谨。”赵桓宽慰了两句。
他小声说道:“你可是皇宫里的老祖宗,这副模样,其他宫人看到了,你岂不是颜面扫地?”
“诶,臣省的。”赵英答应了一声,他胆气壮了几分。
虽说伴君如伴虎,但是官家显然对自己还有足够的信任。
赵桓看着赵英的模样,才多少懂了点,自己现在的权势有多大。
赵桓到了庆明宫,看到张棠华在穿着大红色的襦裙,披着青色的纱巾,不断的将饭菜规整整齐。
“你今天穿这么好看,是不打算让朕出这庆明宫了,是吧。”赵桓笑着走进了庆明宫笑着问道。
“呀!”张棠华听到赵桓的声音,惊讶的差点把手中碗筷扔到地上。
除了醋坛子打翻了时候,她还是一个胆小的姑娘,醋坛子打翻的时候,那胆量直接+10000了。
她脸色羞红的说道:“拜见官家。”
赵桓坐在了主座上,尝了两口桌上的荆湖八百里洞庭的青鱼,连连点头,这一尝就知道,这饭菜是张棠华做的。
“站着干嘛,坐下吃饭吧。”赵桓笑着让张棠华坐下。
赵桓忽然放下了碗筷问道:“张婕妤,在你眼里,朕是什么人?”
张棠华想了很久,说道:“君父如山。”
君父?
妈耶!古代的姑娘玩的这么开放的吗?连爸爸都会喊的?
不过赵桓看着张棠华严肃的脸色,知道张棠华并不是在用语言撩拨他。
君父吗?
儒家讲究个天地君亲师,理学更是讲究个无君父无国家。
张棠华的理学是化学,不是朱程理学的理学。
所以她找到这个词汇,只是用的君父的本意。
大概想说的天地四海,万万臣民之父是天子,即君父。
赵桓叹了一口气,自己还没干成什么大事呢,就是君父了,自己想要造自己的反,显然比自己想的要困难的多啊!
“前几日朕给了李大家一个白话文的歌,你学会了没?”赵桓笑着问起了旁别的事。
这不提李清照还好,一提李清照,空气中弥漫着酸味。
“李大家谱曲是极好的,那歌臣妾也会唱了。臣妾也会谱曲,官家再有新作,让臣妾谱好不好?”张棠华带着酸味说道。
第五百一十九章 大宋不会忘记!
赵桓哈哈大笑起来,只要涉及到李清照,张棠华总是喜欢吃醋。
其实也很容易理解,张棠华毕竟是正经的婕妤,结果官家的诗词谱曲都不让她来。
好歹她也是大户人家出身,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这是吃味不是善妒。
赵桓还是能分得清,善妒的话就不是这个模样了。
官家一笑,张棠华就懂了,她就知道赵桓在逗她。
“官家…”张棠华的战斗力瞬间衰退,连声音都有一些唯唯诺诺。
赵桓笑着说道:“你唱一下吧。”
张棠华清了清嗓子,终于完整的把歌唱了一遍,赵桓觉得没有什么问题。他用力的吸了一口气,强忍住了自己的情绪。
作为一个成熟的皇帝,他需要学会隐藏自己的情绪。
但是他依旧感觉到了自己那颗砰砰跳动的心和沸腾的血液。
这首歌已经被抄给了远在高丽、黑土区、静边城、镇州、河套等地所有万里之外的军卒那里。
赵桓没有忘记他们,大宋也从没有忘记他们。
黑土区是一片神奇的土地,这里经过岁月亘古的洗礼。
在寒冷的条件下,草甸、草原茂盛的植被剥落腐蚀,逐渐积累成一层厚厚的腐殖质,从而形成肥沃的黑土层。
每一寸的黑土地,需要四百年的悠远时光去形成。
而黑土区这里是一片还没有开发的土地。
王彦对此有极为深刻的印象,他刚到这里的时候撒了一把种子,也没空管理。
等到七月到九月的暴雨而过,天色放晴之后,他就收获了一斗粮食。
他很确信,自己只是撒了一把种子而已。
这里是,天然的适合耕种,这片黑色土壤的区域,是上苍赐给大宋的福祉。
天赐之地啊!
王彦端坐在地窑子里,他以为北地会非常的寒冷,但是没成想这种埋在土里的房子,却格外的暖和,而且极为隐蔽。
辽东郡的房子,不像是关内那样,建在地表。
在建房的时候,都是半截埋在土里,顶上露着窗户。
这里的降雨量集中在了七月到九月,剩余的时间里,这里是极为干燥的。
所以居住在这种房子里,并不会多么的潮湿。
这一切都让王彦极为满意,官家差人送来了过年的补给,金华火腿依旧补充的极为充足。
自从欧阳澈在静边城站稳了脚跟后,他们就有了后援,这代表药物、军械、、肉食、战马和伤员都能够妥帖的安排。
这给他在会宁府附近黑土区的敌后工作的展开,带来了极大的好处。
这次来到会宁府的附近,偶尔还能看到冬日里策马奔腾的金人,在雪原上奔腾。
长在马背上的人,冬日的雪原,只能阻碍他们进攻而已。丝毫不影响他们对辽东郡的统治。
王彦手里攥着从汴京传来的歌,他已经将这首歌学会了。只不过还没顾得上教给手下的军卒。
他忽然皱着眉头看着远方。
那是一个小黑点,裹着厚重的棉袄,还有雪白色的大氅披在骑卒的北上。
王彦掏出了官家赐下的千里镜,看到了而这名军卒肩膀上,有一个红色的丝巾,而这个红丝巾,代表着这个人是大宋八字军的一员。
而这个骑卒的背后,有数名金人在追逐着他。
王彦预感到了一些不妙,按理来说,八字军被发现之后,都会远离自己所在的这片地窑子。
直到摆脱追兵,或者死在黑土区。
不给其他隐藏好的八字军找麻烦是他们的习惯。
这名骑卒带着红丝巾,依旧冲向了自己这片地窑子区,看来他身上,有极为重要的东西。
这名骑卒名叫孟德,是地道的河东路的一个农民,他在金兵马踏河东路的时候,他选择了加入了八字军,赤心报国。
他的妻子和孩子,并没有死在金人的手中,而是死在了太行山的流匪手中。
但是孟德依旧将这笔账,算到了金人的头上。
不是金人在河东路的肆虐,制造了无数的流民,太行山的流匪过去虽然很多,但也没有多到数不胜数的地步。
官家派出了岳飞,平定了河东路的流匪。
孟德依旧选择了跟随王彦出战,他已经无家可回。
在燕京路和云中路,他经过了一段时间骑卒训练之后,就草率的跟着王彦到了大鲜卑山之东的黑土地。
作为农民的他,看出来这里的土地,非常合适耕种。
但是这里是金人的领土。虽然它过去属于辽东郡,但是现在属于金国。
他骑在马上奋力的拍打着马匹,连连向后看着,那几个金人手中的弓弩的样式有些奇怪。
有点像之前见过的塔塔尔人手中的武器。铁勒诸部将这些弓弩,叫做反曲。
他手里也有一把类似的弓箭,他杀死金人后缴获的一把短弓。
他努力的保持着自己身形的稳定,他的骑术很好,否则也不会被派到会宁府,做韩的接头人。
完颜宗望派出了韩到会宁府和完颜宗磐谈判,这代表了一个极其危险的信号,金国的东朝和西朝有合并的趋势。
只不过孟德接到了韩一份特殊的情报,所以他不得不跑向王彦的位置,哪怕暴露了会宁府八字军的聚集地,也在所不惜的重要情报。
他相信,王彦看到情报的时候,也不会怪罪他。
他突然蹬着马镫站了起来,左脚抬起跨过了马头,右脚用力的一拧,趴在了马背上。
这个动作极为怪异,但是正是这个动作,保住了他的性命。
因为一支黑色的箭矢,擦着他的头皮,穿过马匹的鬃毛,深深的插在地上,翻出些许黑色的土壤,尾羽在地上颤动着。
孟德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这一箭差点要了自己的命。
而他赶紧的调整自己的位置,重新坐稳。
雪原上的积雪之下,是一层不是很厚的冰层。
大雪在刚落地的时候,因为地热,会融化变成水洼。
随着降雪和气温的不断下降,融化后的水结成了冰,形成了一层不是很厚,但是非常滑很硬,和土地冻在一起的冰层。
马匹在奔跑的时候,极为容易摔倒,这很考验马背上的骑卒,对马匹的掌握。
孟德笑着摇了摇头,他确信以前的自己并不会骑马,幸好劣马的脾气暴虐,但是对他的主人足够的听话。
而且这种劣马极好收买,只需要一把豆子,就能收获一批劣马的忠心。
他也有足够的天赋去骑马。
孟德抬头看了一眼金人,猛地用力一躺,躺在了马的身上,手中的缰绳轻轻一拉,劣马知趣的向左拐了个弯,又躲过了两支要人命的箭镞。
孟德被冬日晃得眼晕,他马上坐直,嘲讽的看了身后五名金人轻骑,这些金人还号称马背上长大,连骑马都玩不过自己。
他抬头看了一眼地窑子的地方,脸上挂着笑意。
他看到了王彦趴在雪地里,王彦的身上,穿着一件雪白色的大氅,与雪原浑然一体。
若非那红色的红丝巾,他也注意不到王彦的位置。
他用力拉动缰绳,马匹就这样停在了王彦他们埋伏的位置之前。
十几名军卒端着长臂弩站了起来,射出了箭矢。
几名金人轻骑应声倒下,几个八字军的军卒一跃而起,快速跑到了金人的身边,环首刀补刀,短刀割耳收获军功。
手里带着一把豆子,将金人五匹马快速收买。
王彦没有多说,伸手拿过了孟德的情报,眉头紧蹙!没停多久,王彦将情报的札子写成了几份,分别递给了几个传令兵,命其火速将札子送到静边城。
孟德看到情报终于送了出去,终于松了一口气,说道:“王将军,我们该撤离了。”
王彦点了点头,吩咐自己的手下军卒抓紧时间组织撤离,向下一个聚集点转移。
这个地方暴露了,如果不尽快的转移,很容易被金人抓住尾巴。
这黑土区的风,很大很大,只要他们转移的足够及时,就不会被金人找到。
风雪会掩饰他们的痕迹。
经过几批八字军的牺牲,王彦终于琢磨出了,在雪原的转移时间的极限时间为八个时辰。
低于这个时间,就会有些危险。
“孟德辛苦了。”王彦拍打了下孟德身上的雪花,笑着说道。
孟德憨笑的说道:“大家都这样,不过也值了。”
他说着拍了拍自己身上的雪白色大氅,眼神中都是满足。
他在黑土区娶了一个兀惹人的女子,而八字军多数单身汉,都在这里找到了婆娘。
大宋也终于收集到了情报,知道了金人的粮草到底来自哪里。
多数是黑土区的兀惹人和那乃人所提供。
而以兀惹人为主。
而这群兀惹人其实是渤海人,当初辽国征伐渤海过,消灭了渤海国之后,渤海国浮渝府的琰府王,带着族人来到了这片神奇的土地。
耕种生活,他们把这里叫做扶余府。
而金人在黑土区的唯一城池,兀惹城。
也被王彦的八字军以出其不意的攻势所拿下。
而金人却迟迟无法重新拿下兀惹城,因为他们现在一旦踏入了兀惹城的范围,就会被已经有了武器的兀惹人打出去。
金人居住长白山地区,东蕃西蕃居住在鸭绿江附近,而辽东郡之北的扶余府,是兀惹人,也就是渤海人的地方,金人过去有兵有甲有武器。
兀惹人毫无办法。
但是现在宋人来了。
事实上,王彦来到这里也没想到过自己会如此的顺利,他只是宣讲了下大宋官家对渤海人的政策,五年为仆可获得大宋国的户籍,成为宋人。
这事就这么成了。
在王彦看来,兀惹人除了白了些,和大宋人并没有太大的区别,当然发色上也更淡了一些。
事实上,兀惹城并非王彦所攻下。
而是兀惹人杀了他们首领李氏,让大宋八字军进入了兀惹城。
兀惹李氏是金国的走狗,完颜宗干有一房妃嫔名叫李金哥,就是兀惹李氏的人。
这些消息都是王彦到了黑土区之后,从兀惹人口中得知。
兀惹离会宁府的距离很远,王彦这次来到会宁府,是想要策划一场破坏完颜宗望和完颜宗磐谈判的刺杀。
但是他得到了更为重要的情报,刺杀活动不了了之。
雪白色的大氅,在北风中猎猎作响,而这个大氅,就是当地兀惹女人的嫁妆。
她们会给自己的英勇的汉人丈夫,秀一件这样的大氅。
为什么在关内光棍汉到了扶余府,到了兀惹城就能娶到媳妇?
一方面,按照大宋的官家的命令,外族人嫁给大宋军卒,可以直接免除五年的奴仆时间。这个政令其实充斥着政客该有的阴险和奸诈。
娶了你的女人,让你没有女人可以娶,断子绝孙的绝户阳谋。
另一方面,兀惹的女人,实在是嫁无可嫁了。
因为兀惹的男人都没了。
金人对兀惹人的统治,是笼络上层李氏,下层执行的就是减丁之政策。
对付兀惹人和对付铁勒诸部,如出一辙。
这种简单高效的统制方法,配合上菜刀禁令,无往而不利。
金人的统制方式,也导致了兀惹人经常被大量征用男丁。
甚至有很多的兀惹人,现在就在临潢府和乌沙堡,修建金国的长城。
当然,直到现在金国的统治者们依旧称呼长城为壕堑与堡塞,不愿意承认自己没有了对大宋进攻的能力。
所以,身上穿着这种雪白大氅的八字军,都有一个兀惹女人做媳妇。
这也间接的实现了大宋军卒们广为流传的笑话,在大宋从军,官家发媳妇。
孟德骑着马跟着王彦的身后,忽然说道:“王将军,官家不是送了首俗语歌过来,让我们唱吗?”
“文绉绉的诗词,咱们也唱不好,这俗语歌,王将军学会了没?”
王彦点了点头,说道:“你们要听吗?”
身后十几骑卒连连点头,王彦的嗓音足够的浑厚,唱的那首中国远征军军歌格外的好听。
王彦用力的哼了哼嗓子,控制好了劣马的步伐,大声唱道:“那我唱了。”
“在茫茫的人海里,我是哪一个。在奔腾的浪花里,我是哪一朵。”
“在征服世界的大军里,那默默奉献的就是我。在辉煌事业的长河里,那永远奔腾的就是我。”
“不需要你认识我,不渴望你知道我,我把岁月融进,融进大宋的江河。”
“山知道我,江河知道我,大宋不会忘记,不会忘记我……”
王彦清唱了这首歌,身后的军卒,却已经泪流满面。
“官家没有忘记我们啊!”孟德擦了一把泪,用力的吸了几口冷气,呼出了一条白色长龙,才让自己沸腾的心,重新安定下来。
被金人追杀的时候,孟德都没有如此沸腾的感觉,他听到了自己的心跳跟随者马蹄声,砰砰砰的跳动着,他感觉到了一腔热血在身体里沸腾着。
在扶余府,不能哭,因为眼泪会冻住。
“你们要不要学这首歌?”王彦轻轻擦掉了眼角的泪珠,带着笑容说道。
王彦和岳飞辗转了河东路和河北路两路,私交甚好。
张俊和岳飞在大同府争功的事,闹得沸沸扬扬,举世皆知。
王彦也知道岳飞的妻子刘氏和姚氏走失,被迫改嫁的事,他吃了几两酒,曾经问过岳飞是否有再婚配的打算。
当时岳飞听从官家圣命,不肯饮酒,被王彦问到,是否准备再次婚配的时候,说起了那一封家书。
那封家书岳飞写的情真意切,里面有两句话,即使酣醉的王彦依旧记得。
【你问我,我们今天做的这些事情,以后会不会有人记得吗?】
【一定会有人记得。】
【七尺之躯,已许国,再难许卿。】
有人会记得自己吗?
王彦也曾经在跨过大鲜卑山的时候,问过自己这个问题,这也是整个大宋远征军内心的拷问,他们焦虑不安的原因。
现在,官家给了他们答案。
山记得他们!江河记得他们!大宋也不会忘记他们!
这就够了。
猎猎狂风还在肆虐,人心是暖的,那再彻骨的寒风,也无法扑灭他们胸腔中的烈火!
“这个歌感觉好难学啊,就第一句那个‘里’字,还有‘个’字,还拐了个湾?”孟德总害怕自己五音不全唱不出这首歌来,怯怯的问道。
而王彦笑着说道:“这首歌的确没有过去的歌好学,不过,多唱两遍就学会了。”
“就跟你骑马一样,在燕京和云中路的时候,你不是还从马匹上摔了几次下来?这不是骑得多了,连骑术都练出来了吗?”
孟德点了点头,笑道:“的确…”
“王将军!不好了!金人大军云集,向着兀惹城方向行去!”一个骑卒从远方跑来。
“还有多久金人赶到兀惹城?”王彦脸色冷峻的问道,他心中有些惊异,金人的动作好快!
他得到了三份情报,第一份情报,是完颜宗望和完颜宗磐开始了融合谈判。
第二份情报,是金人想要在冬天,静边城无法形成有效支援的时候,一举拿下兀惹城。
而这也是逼迫他取消刺杀完颜宗磐行动的原因。
“正好是春节吗?”王彦皱着眉头问道。
第五百二十章 域外战事
金人选择攻打兀惹城的时间,正好卡在了过年的节点上。
这再一次的打乱了王彦的计划,王彦本来准备在过年的时候,举办一次过年的盛典,来收拢兀惹的民心。
这很重要,每一个重大的节日的庆典,都能提高兀惹人对大宋的认可。
王彦有了充分的准备,可惜金人不再给他这个机会。
是否能够击退这一次金人的进攻,成为了兀惹城附近的黑土区的归属的争端之战。
兀惹和会宁府,坐落在黑土区的南北两端,扶余府和会宁府都在用尽自己的力量控制更多的黑土区。
而这次金人袭击兀惹城,显然是有备而来,从战备到行军,都悄无声息,如果不是韩传出了消息,说不定兀惹城会遭到重创。
但是既然金人的意图已经暴露,那么只要精心布防,金人的攻势,应该不会有太大的作用。
他拍动这马匹快速的向着兀惹城的方向而去。
大宋不会忘记,这首歌同时也在保义州六城和河套地区响起。
张孝纯这一次终究是没有选择投降,他总觉得有些丢人,因为对手是西夏人。
而他没有选择投降,积极备战的情况下,虽然五原城岌岌可危了几次,但是都平安的转危为安。
当呼延通带着骑卒冲进西夏的大营烧掉了西夏大军的粮草的时候,五原城终于得到了一丝喘息的机会。
李乾顺的后勤补给线,正在加快速度给西夏的五万大军补充粮草之际,红底黄字岳字龙旗飘荡在了远方。
然后西夏人的士气就崩了。
他们一直在恐惧着岳飞的东胜卫的军队,会来击退他们。
这种担心已经酝酿了月余,当真的看到那鲜艳的岳字旗的时候,西夏人连接战都没有做。
直接丢盔弃甲的逃向了磴口的方向。
岳飞的进攻是为了消灭这五万西夏人,杭锦城的张宪带领了一万河间正军,来到了磴口城阻断了西夏人的撤退路线。
如果说岳飞凭借着赫赫战绩吓退了西夏人,张宪的带领的军卒绕道磴口阻断了西夏人的退路。
杀死西夏人的最后一刀,是由河套地区的百姓们完成。
西夏军卒的纵兵劫掠,将百姓当成口粮的行为,彻底点燃了河套地区百姓的愤怒,整个后套的百姓,拿起了自己仅有的农具,开始了反抗。
岳飞率领的骑卒的追击,杀死了绝大多数的西夏军卒,而且岳飞还俘虏了近万人的西夏军卒,被岳飞拉倒了九原城新发下的铁山上挖矿区了。
当岳飞的军卒三三为一队,将战线推到了磴口的时候,标志着西夏这五万人彻底的被消灭在了后套地区。
岳飞再一次用彪炳的战绩,证明了自己的名将天赋。
“不知道张相公接下来准备怎么治理河套两套?”岳飞将带血的笼手摘下。
他将放笼手放在在清水里清洗之后,放在火盆旁烘干,掏出了一个小铁瓶,里面都是油。
清洗,烘干,擦油,将笼手保养好,岳飞从来没有忘记过的事。
虽然现在大宋的铁料,随着磁州矿区的不断扩大变得不那么紧张,但是笼手这种板甲配件,还是极为稀缺的配件,全军不超过一千件。
他很小心的拆开笼手,准备将油涂好,放在青木匣里保存。
“岳将军,有什么好的办法吗?”张孝纯小心翼翼的问道。
岳飞想了想说道:“好像是我问你吧。王将军托我问问张相公,这次有没有被吓的投降啊。”
张孝纯看着烛火下认真保养笼手的岳飞说道:“想过。”
岳飞一愣,手下的动作一停,嗤笑了一声,说道:“你倒是实诚。可惜没机会了,西夏人都死了。”
张孝纯挠了挠头说道:“想和做还差一些,不知道岳将军知道强汉的时候赵充国吗?”
岳飞继续保养着笼手,上好油之后放心了匣子里说道:“不要以为就你们读书人知道典故,我们武人也有不少读过书的。”
“武庙十哲七十二贤之一,位列西庑的赵充国,排名仅仅在卫青之后,某安能不知赵充国?”
张孝纯一脸尴尬的说道:“岳将军误会了,某没有那个意思,只是想起了西汉将军赵充国的一些政令来,认为眼下的局势,可以依靠屯田来防卫西夏再次谋求河套。”
“当初赵充国在河套就是这么做的,而且效果不错。所以某以为在河套屯田的效果应该不差。”
“哦?你还蛮有见识的嘛。”岳飞将自己的东西放好,笑着说道。
这个张孝纯别看胆子小了点,但是眼光和策略还是有些眼光。
“我正好要给官家捷报,你想说什么我可以代为转呈。”岳飞笑着打开了札子。
张孝纯脸上带着一丝迷茫的问道:“我说了,官家不会生气吧。”
岳飞没有理会张孝纯的说法,开始写军报,他先把河套地区的战事跟官家做了一个汇总。
张宪率领的正军已经完成了本职任务,正在转回杭锦城和朔方城,岳飞在五原城休息一天,也要快马加鞭赶回东胜卫。
岳飞本来担心自己消灭后套之敌,会出现不必要的麻烦,比如金人进攻东胜卫,整个大宋的防卫体系崩溃。
可是从韩世忠频繁传来的军报看,似乎金人据城以守,没有丝毫进攻的意图。
而静边城传来的情报看,金人的目光,现在集中在兀惹城。
韩世忠分析,金人不愿意两线作战了。
今年金人在乌沙堡和高丽的两线作战,极为冒险,收获寥寥的金人,似乎不愿意再轻启两线作战。
这让岳飞松了一口气,但是他还是决定抓紧时间转回东胜卫,防止出什么乱子。
岳飞写好了札子,吹干了墨迹说道:“你说说你的想法。”
“此时不适合出兵攻打西夏,屯田得十二便,出兵失十二利。”张孝纯说完有些忐忑的看着岳飞。
岳飞可是出了名的主战派,而且屡战屡胜,攻打兴中府之战,顶多算是失利,未曾折兵一兵一卒,哪里算是败?
他在岳飞面前说这等罢兵休战的言论,怎么能不忐忑呢?
岳飞看着张孝纯藏在袖子了左手,说道:“拿来吧,我知道你早就准备好了,准备说服我,然后让我去说服官家对吧。我看看。”
张孝纯点了点头,拿出了一本札子《条上屯田便宜十二事状》。
岳飞看着这个札子看了很久,说道:“此时汴京《吊古战场文》的风波未平,年后之事恐有大的朝堂变动,所以你才不愿意上这等缓战的札子,对吧。”
张孝纯无奈的点了点头,《吊古战场文》一事闹得整个大宋人尽皆知,他是个胆怯的人,自然不敢此时上书。
“屯田休战十二便,出兵则失十二利,你这个札子写的很好啊。你说服了我。”岳飞笑着说道,准备把张孝纯的札子总结一下,上书给官家。
张孝纯的这个休战指的是对西夏休战,而不是对金人。
共有十二条,而这十二条里,在岳飞看来有三条最为关键。
第一条就是河套地区,尤其是后套地区,应该与民休养生息,若是再战,民力不济。
后套遭受了西夏人的兵灾,若是继续打下去,民心动荡。
第二条居民得并田作,不失农业。
后套本来是个大粮仓,结果现在连常平仓都见了底,明年开春的耕种都需要河东路的支持。
再打下去,粮草转运不及,很容易造成前线的粮草调运不利。
第三条金人不可不备,契丹不可不忧。
在张孝纯看来,现在的局势和当初赵充国面对的局势非常的像,金人在乌沙堡虎视眈眈的想要拿回东胜卫,再谋大鲜卑山以西之领土。
而西夏还有耶律大石率领的残辽军卒的窥视。
若是继续攻打西夏,大宋不见得得利,但是残辽一定会得利,这是张孝纯十二条不宜和西夏作战里,最重要的三个理由。
也是说服了岳飞的三个理由。
“我会跟官家说明这屯田十二事状是你的功绩。你这里面说的内容极好。”岳飞写完了札子笑着说道。
屯田是一系列劝农的政令。
比如利用戍卒、百姓、商人开垦荒田的奖励措施;还有军卒战时为兵,农忙是为农的具体的军事调度;以及训练义军民兵充当预备役等多项政令。
张孝纯说的很好,但是他不敢上书言休战之事,所以他拿出了自己的想法,想让岳飞和他平摊功劳和风险。
岳飞当然看得出来张孝纯的意图,他也乐意在河套之事上分一点功勋。
其实张孝纯还是远离朝堂太久,对政治失去了该有的敏锐的嗅觉。
在岳飞看来,这件事闹了这么久,官家就流放了个孔端友去了镇州,还是以接受再教育的名义。
那官家就是打算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了。
岳飞深知官家之心,为了不打断对金国的作战部署,其他都可以让步。
包括他自己的面子。
年后可能会有的清算,岳飞猜测也是由李纲出手,清理掉朝堂里的一些显眼位置的毒瘤。
这个动作不可能涉及到大宋全境,顶多在汴京的京官里动手。
所以张孝纯这份劝谏的功勋,只能让岳飞分一杯羹。
“那你把这段给我加上行不?”
“臣纯幸得圣恩,降金天诛,本罪当万死。然陛下宽仁,未忍加诛,令臣数得孰计。”
“愚臣伏计孰甚,不敢避斧钺之诛,昧死陈愚,惟陛下省察。”张孝纯眼巴巴的说道。
岳飞听闻也是连连摇头,官家都启用了张孝纯做河套经略,说明官家是个从迹从心的人。
张孝纯想投降,但是毕竟没做这等事。
他跟着太原城,拼了两百多天,又在河套被西夏人围了六十多天。
岳飞觉得张孝纯,做事不必如此小心。
可惜张孝纯显然不敢用自己的性命,去试探官家的底线。
岳飞笑着说道:“好好,给你加上还不行?”
岳飞觉得大宋的文人,要都是张孝纯这样的,其实也不错了,害怕归害怕,做事归做事。
不拖后腿还挺能干,这就够了。
岳飞和张孝纯讨论着赵充国在河套的战略,而此时的来州城里,完颜宗干和王禀也在讨论着赵充国。
完颜宗干擦了额头的汗说道:“赵充国就是个典型啊,孙子兵法形篇有云,古之所谓善战者,胜于易胜者也。故善战者之胜也,无智名,无勇功,故其战胜不忒。”
“故曰:善战者,无赫赫之名。”
“你看看赵充国,不就是没打过什么硬仗?民间谁知道他?但是人家位列武庙七十二贤,世世代代享受帝王祭祀。这就叫善战者无赫赫之名。”
“你不要老想着打锦州,那是完颜宗望东朝的大门啊,你打锦州干什么?钉在来州这个地方,就是完颜宗望的心腹大患,他还吃不下你,只要守住来州,金人就如鲠在喉。”
“吃,又吃不下,吐,又吐不出来的那种感觉,就老难受了。”
完颜宗干说完,继续做自己的事,他在活泥巴,准备给王禀盘个火炕出来。
王禀身上的伤,比大宋的皇帝,想的更加严重一些,驻扎在来州这个地方,寒冷一吹,那就是浑身、钻心的疼。
完颜宗干不愿意王禀死,王禀死了,他也得死。
而且林幼玉也不愿看到王禀那么痛苦的样子,整个大宋驻扎在来州的捷胜军,也不愿意看到王禀受到伤病的折磨。
可是寒风不受完颜宗干的控制,所以完颜宗干决定,拿出金人对抗寒冷的办法,给王禀整个火炕出来。
盘火炕并不复杂,有砖头就行。
他还画了个草图,指挥着工赈院的民夫们和捷胜军的军卒们,准备建一排有地暖的房子。
在房子的地基里刨个坑,塞上桔梗,堵上火门,让桔梗在坑里面不完全的燃烧,烟气顺着砖垒出的烟道而走,保证室内的温度。
等到地暖房和火炕盘起来,王禀过冬就没那么难熬了。
王禀缩在大氅里,被寒风吹得瑟瑟发抖的说道:“这不是无聊吗?这驻扎在山海关,就没办法出击。一年就打了一次仗,还是夫人接手了皇城司,里应外合打的,一年都没动弹,感觉这身子骨都锈了一样。”
林幼玉轻轻拍打了王禀一下说道:“要我说,你这就是个劳累的命!这节度使都当上了。不过两天逍遥的日子,净想着打仗!你把功都立完了,其他将领还立什么功?”
“功劳够大了,咱不立了哈。”林幼玉跟哄孩子一样哄着王禀。
她的话里还有这一丝丝的功高震主的担心。
在林幼玉看来,官家把王禀放在山海关,也有不愿意王禀继续立功的想法。
“嫂夫人这就小瞧大宋的皇帝了,我见过官家,那是个莽夫!”
“就一股劲的想打死金人!他的骨子里啊,是个仁善的人。王正臣就是再立不世之功,官家只会高兴。”
完颜宗干将手中的泥巴糊在砖石上,说道:“封无可封就给各种特权呗,反正你们中原王朝就兴这个,入朝不趋啊,赞拜不名之类的特权,弄一堆,就是了。”
“谁要是在皇帝眼前说王正臣造反,那才是真的造反,官家不是个蠢人。天底下谁都可能造反,唯独王正臣不会。”
完颜宗干指挥着两个人,抬着一块水泥板放在了砖石之上,水泥板里穿着几条钢筋。
这种做法是皇帝发明的,名叫什么钢筋混凝土结构的法子,做的石板经久耐用,倒是用来盘火炕绝对好使。
“但愿吧。行了,让宗干忙活吧,你回屋里去吧。”林幼玉劝着王禀。
完颜宗干铲了了点灰土,铺在了火炕下面砸实,擦着脑门的汗说道:“都说了叫我王家彦啊!”
“正臣你回屋里吧,这里有我呢,你安心,后天就住上了暖和的地暖火炕房了!”
王禀点了点头,站起身回到了屋中,手里哆哆嗦嗦的拿出了张纸,学着大宋皇帝,传过来的那首《大宋不会忘记》。
完颜宗干皱着眉头,听着王禀那公鸭子嗓子一样的歌声,连连摇头。
这大宋的皇帝真是个人间鬼才!
过年,靠着这首歌,不知道能笼络多少军卒的军心来,不知道会出多少大宋皇帝的拥趸。
大宋没有忘记王正臣,可惜大金,把他这个完颜阿骨打的长子,完颜宗干给忘得一干二净了。
完颜宗干从最开始的手铐脚铐,到后来千里征战,拥有自己的牛车,再到给大宋的皇帝出谋划策,换来了现在的安定。
王禀已经不让人看着他了。
完颜宗干甚至带着人出城打猎过,跑的最远的地方,能看到本溪那些铁器作坊和辽阳城那高大的城墙。
但是他没打算回去。
回去还不如留在大宋安全。
他现在去辽阳城,第一天进去,第二天就得暴毙。
他的身份决定了他再也回不到金国了。
“王家彦有人找你!她说自己叫李金哥,是你的顺妃……”远处一个正在装椽子的军卒,大声的喊着。
“是个美丽的兀惹姑娘,是不是你在金国留下的风流债啊。好大的排场哦,顺妃耶!”那名军卒说完哈哈大笑起来,整个营地都充斥着欢乐的气氛。
完颜宗干是金人,金人在大宋军卒的眼里,等同于军功。
但是完颜宗干又不能杀,杀了他,王禀会很生气,也会很伤心。
军卒们也下不去手,毕竟当初在黄龙府前,在雪原上,万里转进靠的就是完颜宗干的计谋才活下来。
所以军卒们只能当他是个宋人。
时间久了,大家也忘记了他是个金人的勋贵。
这冷不丁的冒出个顺妃来,才让他们想起来,完颜宗干还是金国的辽王。
完颜宗干抬起头,他看了一眼那个女人,摇头大笑着说道:“冒名顶替的太多了!老子这个辽王的名头,还是很值钱的嘛!”
他目光里带着泪光,那的确是他的夫人李金哥。
还有他的长子,今年不到九岁的完颜充。
七岁的长女完颜迪钵,还有抱在怀里的完颜亮。
但是他只能打着哈哈开玩笑,他不能认。
大宋皇帝不会容忍他有后人,金国虽然忘了他,但是他的夫人还是从会宁府跑了上千里路,带着孩子来找他了。
“那是你的夫人,我们调查过了,已经报给了官家,你做好准备。”林幼玉站在完颜宗干的背后,看着远处的女人说道。
完颜宗干的脸色变了数变,最后化成了一股叹息,他不知道大宋的皇帝,会不会饶过自己的夫人和孩子。
完颜宗干没有怪李金哥的意思,他被赶出黄龙府之后,他的三个子女和李金哥就没有了去处。
金国不要他们。
可是大宋能容忍自己有子嗣吗?
天大地大,没有他完颜宗干一家的立锥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