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现代都市妖怪大城市TXT下载妖怪大城市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妖怪大城市全文阅读

作者:小锤儿一扬     妖怪大城市txt下载     妖怪大城市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八十七章 巴别塔

    “在那个不可知的古老年代,这里恐怕是全世界最好的地方了。”喵人凤看着远处透出亮光的雾霭,接着说:“那边的高塔里应该住着大祭司,他会站在阳台上对着下面的信徒低声宣号,在旁边的应该是个图书馆,如果我能进去看一眼的话……其实我们需要的可能只是一个支点,就能撑起所有对过去的古老年代的猜想。”他又指着断桥坍塌的干涸河床,“而那边的人可能从来不考虑这些无聊的事,兴尽晚回舟,他们会误入到谁的怀里,在船上喝酒唱歌,通宵达旦,真好啊。”

    “不过,也可能是最恐怖的地方吧……”薛星野叹了口气,望着那些棱角分明的高墙,和残破却显得高傲至极的塔顶。

    “什么意思?”

    “当然,好或者恐怖也是相对的,要看对谁而言。”薛星野这句话,也引得其他人都转过头来看着他,他接着说:“半米高的台阶,还有超过六米高的房间,这里显然不是给我们人类的某一支祖先居住的吧。”

    “我明白了。”喵人凤耸耸肩,“你是说他们奴役了远古的人类,在这里建造了世外桃源般的宗教圣地,是**裸的剥削和压迫么?”

    “不止如此。”薛星野看着他摇了摇头,“即便你站在旁观者的角度上,跳出种族的芥蒂,试图从更高的位置更客观的看待这一切,那你有没有想过,他们为什么要躲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下呢?”

    “躲?”

    “是的,他们躲的可能是地面上恶劣的气候,严寒酷暑甚至是类似热核战争之后的放射尘污染。他们躲的,也可能是敌对的种族,更强悍的野生动物,失控的造物,甚至是以他们为食的掠食者。”

    “被自己创造的东西毁灭了,反而成了被驱逐者,这么想确实也挺惨的。”喵人凤撇撇嘴,“说不定是他们创造了我们,就像每个文明的传说里,都有神创造人这部分,泰坦、八尺人、盘古,传说中能创造人的都是些大家伙,用亚当的肋骨创造夏娃,说不定也是对这种体型的某种暗示吧……”

    “谁知道呢。”薛星野接着说:“也说不定他们是在这守护着什么东西,看守宝藏,镇压魔鬼,或者灵魂往生的通道。不过无论如何,那都应该是个相当艰难或者枯燥的工作,所以才要靠这种无孔不入的宗教感来支撑着。”

    “你们越说,我越觉得这儿像巴别塔。”韩凌也加入了这场谈话,“在古巴比伦语里,巴别是叛乱的意思,同时也是神之门的意思。有人称它是天上诸神前往凡间住所途中的踏脚处,是天路之上的驿站,也有人将它视为绝对的罪恶。”

    韩凌看了一眼周围的人,确认还有人希望她继续说下去,“巴别塔是团结,是骄傲,是抗争,是不屈,这种感觉和这里很像。他们说来吧,我们要建一座城,和一座塔,塔顶通天,为要传扬我们的名,免得我们分散在全地上。”

    “有点感动……”喵人凤小声说。

    “可巴别塔还是倒了呀,自此之后,全世界的人再也没有一个统一的归宿了,再也不会有一个地方能聚集所有人于一处。所有人都将化整为零,分别散入各自的狭窄生活里,仿佛有生之年再难相逢。或许各自仍有各自的灿烂,再创造出彼此辉煌的传说与文明,但恐怕终究不会再有这样合而唯一的坚定了。终究,我们还是要分散在了全地上,终究还是成了每一个孤独的人。”

    韩凌的话似乎说进了在场每一个人的心里,自然而然的沉默也就自然而然的弥散开来。眼前所见的景象,也凭空更多了一层庄严与肃穆的意味。

    ……

    此刻,古老的城市在他们的下方无限延展,头顶上是淡蓝色荧光,映衬着远处的雾霭,朦胧间仿佛梦中幻境。微弱的光被高墙切割成支离破碎的阴影,透露出难以言喻的险恶气息。

    空气仿佛都停止了流动,也不再传递出声音的波动,他们从另一侧走下高塔,风化的岩石在脚下粉碎,越过坍塌的巨石和面目全非的阶梯,终于正式走进了这座犹如迷宫的巨大城市。

    他们翻过倒塌的建筑,崩裂破碎的墙壁无处不在,高墙之间的狭窄通道令人感到压迫和逼仄,而站在那些残存的巨大建筑之下,又会因自我的渺小而感觉畏惧与惶恐。

    在这样的地方人难免会变得神经质,会忍不住幻想压在灰尘上面的巨大足迹,也会侧耳倾听从想象中传来的笛声呜咽,那声音里有荒野、草原、雪山和高原。你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出现什么,甚至开始期待有些事情赶快发生。

    走在这座沉寂已久,由某种人类以外的生物所建造的巨石迷宫里,江晓俞想要为脑海中的想法勾画出一个符合逻辑的轮廓。但捉摸不定的情绪,逐渐支离破碎的记忆,却只能交织成一张充满困惑的混沌的网。眼前的荒芜与其背后难以想象的年代,已经令人感到惊骇,无处不在的充满宗教隐喻的仪式感,更令人担心在终点所揭晓的东西会沉重到令人无法承受。

    他们穿过河边断桥的残骸,穿过一些稍显完好的建筑物内部,终于接近了那道朦胧的亮光,把薄雾的下面映出日落般的暗红色。

    ……

    “如果这里是埋藏于地下的巴别塔,如果这里是去往神界途中的踏脚处和驿站,那就是说,这里还不是终点。”江晓俞站在一处残骸的顶上,望着前面像是城市中心的地方。

    “嗯,如果这里真的是巴别塔,那这里通往之处,就是我们合一的归宿了吧。”薛星野站在他的旁边。

    在他们面前,城市的中心是无数高墙交汇于一点的所在,被岁月侵蚀到堪称悲怆的高台上,隐约还能看出这里曾经的精细与繁复。三段阶梯顶端的狭窄平台上,那道亮光仿佛是从更深处的地下射出来。

第二百八十九章 天梯

    靴子落地的声音十分清晰,听起来距离也很近,说明喵人凤悬着的位置已经不那么高了。而且没有听到回音,说明下面应该是个相当开阔的大房间,或者是在墙边堆满了东西的。

    “你是准备跳下去了么?”虽然已经想到了这个结果,江晓俞还是要确认一下。

    “当然,听声音也就三米吧,呃……最多四米,我可以的。”喵人凤也在给自己打气。

    “恕我直言,万一下面是个陷阱怎么办?我可经常梦见自己坐在石头柱子的顶上,还是好几万米高顶天立地的石头柱子,四周围都是山尖儿,视线里根本没有能落脚的地方,也别想爬下去,你只能一动不动的困在那,绝望的等死。”

    “不会的。”喵人凤的声音相当坚定,“rpg游戏我玩多了,藏在井里的只有宝箱,你说的那种大型场景都是传送过去的,不会从井里走。下面顶多是几间房,整排的地下室,摆着大宝贝,最好还有点文字资料什么的。”

    “可这未必是井……”

    江晓俞话还没说完,已经听到衣袖破空的声音,然后是另一只靴子踏到地上的声音,没有惊声尖叫,想来情况应该还好。他让薛星野向上传递消息,然后紧盯着下面雾气的深处,静待佳音。

    “确认安全!你们都下来吧!”喵人凤的声音相当激动,“我打赌这绝对是你想象不到的!”

    江晓俞的好奇心也被撩起来,虽然感觉似乎还有哪里不太对,像是忘了什么相当重要的问题……但还是忍不住诱惑开始沿着绳子下降,随后双脚悬空,手抓住了长绳的末端。

    直到松开手的一瞬间,他终于想出来问题在哪了,可为时已晚,冷汗冒了满身,人在空中,脑门儿冰冷。抬头看着来时的洞口飞速退回雾气之后,依稀难辨,周遭却突然一下变得明亮起来,虽然依旧是身在重重雾里,可隐约感觉像是到了一个极为开阔的地方,反正无论如何不像是进到了一个房间里。

    江晓俞落地的时候,看见喵人凤正在旁边等着,“大爷的,忘了个大事!绳子不够长啊,咱们都下来了,一会儿怎么上去!冲动了……冲动了……”

    “没在上面留个人么?”喵人凤也是一愣。

    “我跟着你就下来了,没多想……”

    这时候又一个人跳下来了,双脚跺地的声音比别人都大,是薛星野。他一落地马上闪身腾出地方,接着说:“放心吧,让沈语凝留在上面了,反正她身体还没恢复。”

    几个人这才放心,随后韩凌、依依、道源也都挨个儿跳了下来,大家刚要转身去看看雾气之外的地方,又有一个人跳下来了,不用说也知道是沈语凝。

    “不是让……您在上面歇着么?”薛星野也有点愣。

    “我一个人害怕。”

    “……”

    “……”

    事已至此,江晓俞抬头看看上面已经躲进雾气深处的洞口,心想着大不了搭个人梯,应该还是能够着绳子回去的。又挥起手刀想在地上划一个大大的“x”形标记,手起刀落,剑气却不能在脚下白色的石块上留下丝毫的痕迹。他只好让喵人凤从包里取出些暂时不用的东西,堆在地上作为记号。

    眼下立足的地方,周围全都是雾气,光从四面八方漏进来。用尽力气往远处看,也只是灰蒙蒙的一片,不知道是这雾太浓,或者远处本就是一片空旷。这种感觉就像是站在半山腰的云层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引起他们注意的,是地上白色的地砖,被拼接成复杂的菱形图案。一路上无名的远古之城里尽是黑色的石头,所以眼下所见的白色,便成了某种难得的线索。

    这图案似乎有种指向性,细小的菱形碎片朝一个方向聚拢,图案从繁复变回古朴。江晓俞跟着这股仿佛时光的逆流,因为能见度不高而小步往前走,紧接着又看到了另一幅惊异的景象。

    眼前是一片充满了光芒的无尽虚空,白色的地砖消失在眼前,整个人就像是漂浮在迷乱的幻境里。如果非要描述这幅景象,这就像是站在高山的顶峰,身在云雾之中,去俯视下方被阳光照亮的白色迷雾。

    再仔细看,才发现脚下还有一条蜿蜒向下的白石阶梯,异常陡峭,而且狭窄得仅能容一人勉强通过。显然这地方又换了主人,这条台阶绝不是为了外面那些身高是人类两倍以上的巨人而建,而是人类,或是与我们身材相近的某个物种。

    前方无穷无尽的地底强光,映托出这条就像是悬在空中的阶梯,它一直向下通往充满光辉的深渊。

    江晓俞领头在前面走,就像是真的从山顶上走下来,身旁的雾气渐渐稀薄。等彻底走出这片“云层”,真的把一切都看清楚了,眼前又是神话般的景象。

    向下的阶梯逐渐变得平缓,回头看一路走来的方向,阶梯的一端斜着插进头顶的云雾中,那云雾的下面还露出同样质地的白色石砌高塔,这塔不知道有多高,向下只能看见塔身又隐在了下面的一层云雾里。

    你无法去想象或是揣测这座高塔所经历的岁月,也很难用简单的语言去描述它的意义。有人说所谓的伟大艺术就是耗费巨大的无用之物,而眼前这座塔则远远超越了这种世俗的标准,它立在那里,就已经成了“伟大”这两个字的化身。仔细看那塔身上腐朽的窗棂、黑色与黄色夹杂的水渍、苔藓或者霉菌,还有那些像失去眼球的眼眶一般的窗口,仿佛能把人对“过去之事”的一切想象都吞噬进去。

    而在前面,缓缓向下的阶梯在不远处变成了平直的桥依然狭窄且没有栏杆的桥,仿佛天梯般,一望无际毫无瑕疵的指向朦胧的远方,身下云雾翻腾,不知是何去处,正是: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渺间。

第二百九十章 高墙

    这座白色的石桥仿佛凌空架在云端,相隔很远才有一根同样白色的石质立柱,直插进云层下方。

    云的下面到底还有什么?这个问题无疑能够引发无限的遐想,这里并不缺少亮光,而且足够空旷,偶尔透过云层的间隙还能隐约看到成片的绿色痕迹,显然是个相当广阔巨大的、充满未知的地下世界。

    甚至说,这里到底是不是“地下”,江晓俞也已经产生了一种混乱的迷惑。就像太空人在失重的宇宙里会迷失了空间感一样,经历过一连串奇妙旅程之后,他已经不敢确定,这里到底是北极地下的巨大空洞,还是误打误撞的穿越进了某个平行世界里……

    “要是能下去看看就好了……”喵人凤贪婪的望着下面被迷雾笼罩的巨大世界,因为这座桥过于狭窄而且没有栏杆,他只能跪在地上,双手死死的扣住石板的边缘,才敢稍微把头探出去。

    “暂时应该是没戏了,除非你会飞。”江晓俞歪头看了他一眼,“或者用帐篷给你缝个简易的降落伞,你先下去看看。等下次来的时候,我们再接你上来,说不定下边有个大酋长家的大公主,马上就把你招进皇室了呢。”

    “屁咧,你说的应该是一头雌性霸王龙阿依土鳖公主,吃了我也就是一口的事儿。”喵人凤说完拍拍手上的土,刚想要站起来,整个人石化一般又愣住了。

    顺着着他眼神的方向望过去,能看到云层里有东西在穿过。它们长着白色的翅膀,翅膀上隐约有着灰色的条纹,身体细长就像一条瘦弱的蛇。大约有十只一群,在领头那只的带领下从云雾里钻出来,互相追逐了片刻又回到了云雾里面,幸运的是它们似乎并未发现这边的“入侵者”。

    每个人都认出了它们,这些长着双翼的蛇就是倒吊塔最下面,大门旁边的墙壁上所雕刻的东西。

    但每个人都不想谈论这件事,因为这后面是一个无解的问题:如果这些背生双翼的蛇是幼兽,那浮雕上刻画的长有双翼在云层间怒吼的巨兽就也会在这,怎么办?遭遇即是风险,但无论如何也不会甘心转身回去。

    ……

    ……

    继续向前走,除了云端里现身的那些奇异的野兽,这里安静的简直像一座坟墓。或许这里真的就是坟墓,埋藏了一个历史久远早已消亡的文明。薛星野从背包里取出探测器,这里在所有频率上都没有任何无线电信号,也没有红外线、超高频或超低频声波、振动波。这里也没有任何存在电流的迹象,磁场和电场都像是被隔绝了,盖格计数器也探测不到一丁点儿辐射的存在。

    “我觉得这儿太安静了,让我感觉心里发毛,你们不觉得么?”在每个人都故作镇定的时候,喵人凤率先表现出了自己的真诚。

    “安静?”薛星野皱着眉头不停望着左右两边,表情上充满了不安,“那你希望看见什么?地下世界的统治者骑着角鹰兽来给咱们开欢迎会么?”

    “好吧你说的对。”喵人凤耸耸肩,“其实我也不知道是该失望还是应该放松一点,什么都没有或许是对我们才是最安全的,我只是有点不甘心。但是……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那些德国人,还有铸造了那些中世纪风格铁门的人,他们应该也到过这儿,却没在任何书籍里留下线索。只要发表几篇关于这里的论文,顶级学院的终身教职唾手可得,甚至能把自己写进历史书里。任何这里的东西拿到欧洲的拍卖会上,都能换来我们想象不到的有钱人的生活。”说到这他看了一眼薛星野,“除了你。总之你们应该明白我的意思,是什么东西,让他们放弃了这种巨大到难以想象的名利,是高尚么?”

    “很简单,进来的人都死在路上了。”韩凌只用一句话就终结了喵人凤的忐忑。

    ……

    ……

    继续又走了相当远的距离,长度超过十公里的石桥依然看不到任何瑕疵,除了很少一些脏污的痕迹。似乎没有任何东西能伤到这种白色的石块,或者说这完全不像是这个世界里该有的东西。

    终于,远处朦胧的影子逐渐清晰,一道高墙拦在了桥的尽头。

    站在高墙的下面,正前方是紧闭的大门,江晓俞推了推,纹丝不动。观察了一会儿,他在光滑的墙壁上发现了一处异样的地方。开始他以为这只是某种怪异的装饰在墙壁上有七条辐射状的凹槽,这些凹槽的一端交汇在一起,像是被简化的七芒星图案。然后在凹槽之内似乎还藏有什么东西,只是被久远的尘埃覆盖住了。

    江晓俞鼓起勇气,把手伸进了凹槽末端稍微宽一些的地方,抓住了里面的东西向外一拉……

    手感十分顺滑,这让江晓俞很意外,因为他原本十分确定,就算是什么能够活动的机构,在如此漫长久远的岁月里,也早就应该无法动弹了。

    此时他手里握着的是一只舵轮的轮柄,就像大航海时代帆船上掌舵的船长。所有人都被惊呆了,既期待转动它之后能开启眼前的大门,又担心这个鲁莽的举动已经触发了某种警报,这会是带来严重后果的机关么?

    等了一会儿,似乎并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哎,要不你转转试试?”毛人凤已经按捺不住了。

    江晓俞回头看了看其他人,薛星野、韩凌在用力点头。沈语凝依然没有太多表情,道源和依依面带微笑。

    “好,我想这也应该是门的开关吧。”江晓俞双手紧紧握住了这个舵轮,出于直觉的往逆时针的方向转动,但他几乎用尽全力也没能让这个舵轮转动分毫。

    “换个方向试试。”薛星野用手指凌空转了几个圈,在后面提醒他。

    这次转的相当轻松,舵轮几乎毫不费力的,就以保养得当充满润滑的感觉转了整整一圈。

    然后,高墙背面传来了震耳欲聋的钟声……

第二百九十一章 人生佛魔间

    钟声悠扬肃穆,回荡自高墙之后,在天地间激起深沉而宏大的回音,声音的余韵绵长澄净,仿佛充满了整个世界。

    黑格尔说,教堂顶上的钟塔是专门为了宗教仪式而设的,因为钟声特别适合基督教的礼拜,这种依稀隐约的庄严声响,能感发到人心灵的深处。于是钟声俨然就成了人与神的联系方式,借助钟声,世人聆听神的告谕,神也通过钟声传递关于时间的秘密。

    钟声的敲响意味着时间的流逝,暮鼓晨钟是日夜的交替,它也代表生命的诞生,或者告别,所以人们在钟声的导引之下将去体味人生中最大的喜悦或伤悲。在这样的时候,人心中的感情被彻底激发出来,人开始关心人的存在、生命的本质,以及人与人之间不可分离的联系。

    钟声敲响,谁不侧耳倾听?

    但听在江晓俞的耳朵里,这声音只是一声声的揪心,仿佛是钟楼上的魔鬼在呼喊着:“你们看,他们来了,他们来送死了!你看你看,他们的心里在哭泣!”这钟声浸透了腐臭的恶风,掀起了亡人的尸裹,惊起群鸦四散。也是“丧钟”在提醒人们尘世终究虚幻,生命渺小短暂……

    毫无意外的,担心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

    被这钟声所征召,一个庞然大物从云层下方迎风而起,挟着白色的气团直冲到高处,果然是浮雕中那个在云层间怒吼的长有双翼的巨兽。这东西长的就像蹲在教堂哥特式尖顶旁边的怪物,也就是俗称的石像鬼。传说石像鬼是一种看守大门、庇护圣灵的魔物,它并非邪恶之物,但它会驱除任何正义或者邪恶力量的存在,石像鬼存在的意义仅仅是“守护”。

    既然是守护,所有闯入者就都是它眼中的敌人。

    它从高处疾速俯冲下来,随着距离逐渐拉近,江晓俞终于看清了它的样子:它就像是被赋予了生命的石像,构成它身体的是和脚下阶梯相似的白色岩石。在它身体的一侧,筋线隆起的地方生着稀疏的杂草,而在相对的另一侧,岩石的凹痕和皱褶里则是暗绿色的苔藓,看起来它已经在一个光照稳定不变的地方等待了很久很久……

    江晓俞感觉有些绝望,他还记得自己想要在这白色的地上刻下记号,剑气扫过却没有能留下丝毫的痕迹。而眼下更令人绝望的,是这座桥太窄了,在这种比独木桥宽不了多少的地方战斗需要绝对的小心,这里容不得任何微小的错误,一旦失手就会掉到下面难以想象的万丈深渊里。

    这时枪声响起,韩凌已经在第一时间锁定了目标,她坐在地上用脚跟钩住石块的边缘以抵消步枪的后坐力,扣下扳机。

    可子弹只是在它的额头上溅起几点火星,它忽的一下展开了十几米宽的灰白色翅膀,硬生生停在了半空。它扇着翅膀,狂风吹起众人的衣襟如旌旗猎猎,它慢慢的扭过头去,盯着韩凌那张略显惨白的、还贴在枪托上的脸。

    江晓俞感到更绝望了,他忍不住低头看了看脚下。然后发了疯一般继续转动手里的舵轮,墙上的大门却完全没有要打开的迹象。

    手足无措,似乎真的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但江晓俞忘了一件事,初次见面的时候,在那个山腹之中狭小的山谷里,道源也曾是一尊石佛。

    他曾说:

    “在下莫如烟,法号入尘。”

    “往事如烟,浮生一梦,身入凡尘,浅笑而安……”

    此时的道源挥手抛出掌中的珠串,念珠散射而出打在那东西的身上,声音清脆如金铁相击。然后肉眼可见的,道源的身上开始腾起一股黑气,那气息凝结在他身体表面就成了一层岩石的外壳。

    黑气浓郁如风,聚在腰间流向脚下的石桥,转眼间这层岩石的外壳就把道源和脚下的桥连在了一起,再片刻后,石佛与石桥俨然一体。道源就像这白石上的一道深色的疤痕。

    他又念道:

    见我身者发菩提心,

    闻我名者断恶修善,

    闻我说者得大智慧,

    知我心者即身成佛。

    十方如来因此咒心。

    得成无上正遍知觉。

    十方如来执此咒心。

    降伏诸魔制诸外道。

    喝!!!

    那东西果真被激怒了,驱除任何正义或者邪恶力量的使命感凌驾在其他一切之上,它嚎叫着冲向了道源。

    两尊石像随即撞在一起,轰然巨响在山间回荡,一眼望不到头的长桥随之颤抖,缝隙里藏了无数万年的细小灰尘都细细簌簌的散落出来。

    道源就像钉在白石上,纹丝不动,虽然双方的身材悬殊很大,却也都在撞击后彼此紧抓着对方,任谁也动弹不得。长的像石像鬼的东西似乎感到有些意外,它没想到面前这个小小的身躯竟然有如此的力量。

    正所谓:“花开生两面,人生佛魔间。浮生不骄狂,何以安流年。”

    一念成佛,一念成魔。

    道源梗着脖子,满面骄狂,为了“成佛”而施加给自身的无数枷锁瞬间解除,魔心暴走!他在享受这种解脱自我的快感……

    一瞬气势爆发到了顶点,威压感浩荡而出,连江晓俞都感觉到颤栗。道源身体里咔咔作响,仿佛石块在彼此碾压,力量便蕴含在其中。他眼神一变,身体似乎猛的暴涨,无光无电,也不见气息流转,朴实无华的一拳就打在了对方的胸膛上。

    就像钢钎凿刻磐石,一击下去可能连个白点儿都留不下,但千击万击乃至无穷尽数,终会在绝壁之上修起通天的栈道!

    韩凌双手捂着耳朵,这是一种要把钟敲碎的声音。

    拳风呼啸带出残影,无数次落在同一个位置,灰白色的碎屑终于不甘愿的随风而逝,一道裂痕开始在它的胸膛之上蔓延,如蛛网一般细密的爬满了身躯。

    下一刻,白石崩塌,轰然如瓦砾一般散落,无数碎片坠落回云雾之中。尘归尘,土归土。

    待尘埃落定,高墙上的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打开了。

第二百九十二章 焦土

    黑色的佛像裂开,道源从里边走出来,挥手掸了掸落在身上黑色和白色的尘埃碎屑,恢复了平时总带着一丝浅笑的表情。

    除了江晓俞,别人没见过更没想到过会发生眼前这一幕,但事情过去之后却又觉得都是恰到好处的理所当然道源毕竟是校长亲口认下来的师兄,就算有通天的本事也是应该的。

    “怕不怕?”江晓俞回身看着依依。

    依依咬着嘴唇使劲摇了摇头,绝处逢生之后的紧张感还没来得及从脸上褪下去,不过这一次江晓俞非常肯定,她的紧张是真的,不是装出来的。

    高墙上的门已经开了,风从门里吹出来,带起一小团灰尘,在光线的照耀下仿佛一缕夺目的钻石碎屑,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道路终于打通了。

    白色的高墙顶天立地,呈圆弧形向内弯曲,这么做只能是为了挡住什么东西,此时在门的里面还能看见一道影壁,像是一道分隔开内外的玄关。

    “看来里面的人很在意啊,藏的严严实实的,一定是有什么非要保守不可的秘密。”薛星野把新亭侯插回腰间,指着门里边说。

    “什么意思?”江晓俞也探头看了看门里的影壁,只是朴素的白色石头砌成的,并没有别的什么提示。

    “你想啊,假如是大祭司在民众的追随下走到这儿来,门一打开,里边要是几间苦修的禅房还好,要是酒池肉林,或者别的什么不能见光的东西呢?”看江晓俞撇着嘴点了点头,薛星野接着说:“所以影壁、玄关这种东西的存在只能说明一件事,就是里边的东西绝不能让外面的人看见,从门缝里看见一点都不行。对于任何人来说,里边的东西都应该是‘不存在’的。”

    “也不是彻底不存在的吧。”江晓俞说,“至少上面那些巨人、德国人、还有那座城里的人,说不定也知道些什么。不过要是这么想的话,这里就像是一个被世代挖掘的古迹,不知道还有没有东西留给咱们。”

    “但这个机关还在,说不定我们是这高墙里面停止运营之后的第一批游客。”薛星野指着墙上的舵轮说。“外面那座城市,说不定是发现这里之后,才紧邻着圣域修建的,专门用来祭祀朝拜。传说通常都是这么来的,他们打不过刚才那个会飞的大石头,传说流传下来,就变成了这里是不可踏足的圣域。只要文明的规模不够大,就一定会退化。”

    “对,说不定在哪个部落的传说里,这道门就是潘多拉的盒子,一个绝对不能打开的魔盒。不过现在门已经开了,鬼魂猛兽什么的,真有也该出来了吧。”江晓俞说。

    “虽然不太应该……”喵人凤搓着下巴,“可咱们还是无法排除一种可能,也许里边还有什么‘会活动’的东西。我相信所有这些人兴师动众的建造了这一连串的地下世界,绝不是个恶作剧。不管留在里边的是休眠中的古文明,还是被压在五行山下的大魔鬼,或许我们现在所要干的事将是两个文明之间的一次碰撞。但我们之间相差甚远,盲目接触可能会带来灾难性的后果。不过我并不想提什么建议,其实我也想马上就冲进去看看,我只是说一下而已。”

    “你说的没错。”韩凌点点头,“我们应该好好考虑,这些可能性值得警惕。我想这里的历史应该不止几千年了,经历了几轮游客的拜访,却没有被彻底毁掉,总有原因。现在我们来了,这甚至有种宿命感,就像你常说的。”她看着江晓俞接着说:“一道光跨越了几亿光年的距离被眼睛看到,或许已经早有安排。”

    和这里经历过的岁月相比,李白写下《北风行》仿佛只是在昨天,而这里显然比整个人类记载的历史都要漫长。如果里边藏着一些作为文明的馈赠,那简直无从想象。

    “这地方没准儿只是座坟墓,而且我越看越像。”薛星野怀抱双手,“除了守墓的东西,这儿没有一丝别的动静,在上面我们见过的那座城市,说不定就是守墓人的后代建造的,我想这可能是一种符合逻辑的解释。”

    “是,不过……”喵人凤长吸了口气,“可是至少,咱们已经得到了一个答案,我们并不孤独,这世界上至少存在过其他的文明,虽然进化论可能会受到一些小小的挑战,但对现在的我们来说,群星已经再也不是过去的样子了。”

    “行了,让你们说的云山雾罩的,咱们进去不就都看见了,来都来了。”江晓俞摆摆手,故作镇定的迈步就往里走,其实一颗心已经紧张到不行,咚咚咚的真快要跳到了嗓子眼儿。有种一路上诸般劫难,眼看着就进了“小雷音寺”的心情。

    他一进去就傻了。

    转过影壁后面,是一片修罗地狱般的景象,脚下远远看见的尽是焦土,满目凄凉毫无生机。几百米长的堪称伟大的尖刺木桩,密密麻麻的斜插在焦黑的土地上,这些尖刺木桩像是从世界树上砍下来的枝干,被巨人当作长矛投下,又被熊熊大火烧到漆黑碳化。

    而在这些尖刺木桩上,还躺着一条巨龙的尸体。

    森森白骨已经残缺,你难以想象它活着时的模样,尚有一些风干的皮肉留在它骨头的缝隙里,枯萎蜷曲。

    它的每一节脊椎骨都有火车的车厢那么巨大,巨大的尖刺木桩穿过它的骨头,卡在它肋骨之间,烧焦的痕迹让它们融为一体。它就这么扭曲的横卧着,被无数根木桩钉在了战场般的焦土之上。

    看不出来,是一场恶战在这里终结了它,或者这里只是它死后的葬身之地。

    龙骨尾端的一节搭在白色高墙的边上,就在江晓俞的脚下,它的头颅则搭在了中间最粗壮的一根木桩上。

    “一场恶战的结果?”喵人凤被震撼的已经忘了掏出相机拍照。

    “我看应该是。”江晓俞说。

第二百九十三章 章尾山

    龙骨横卧在焦土之上,乍一看像是一场行为艺术的演出,俨然是某种充满了后现代风格的装置,因为这个场景看起来是显得那么的不真实。

    这里可能是发生在远古的巨人与巨龙的大战,也可能只是某种匪夷所思的安葬仪式,甚至是某种关于图腾的崇拜。但几个人冷静下来之后,唯一能够得出的结论是眼前的龙骨很可能是通往终点的阶梯。

    江晓俞踏上龙骨的尾端,沿着它的脊椎骨小心前进,就像电影里经常出现的,好人和坏人在列车顶上的追逐。龙骨已经有些风化,被厚重的靴子踩下便碾出一些白色的碎屑,甚至发出了像是踩在新鲜的雪地上的声音。

    活生生的历史死去了,就在脚下,这种感觉让人甚至有了一种灵魂出窍的错觉,伟大与渺小仿佛瞬间互换了角色,生命始终短暂,唯有死亡永恒。岁月的长河冲刷掉了绝大部分“存在”痕迹,那些真实的过往就像石块被水流冲刷成圆滑的卵石,有些事情也随着“棱角”一起消失,再找不回来。

    彼此陌生的人,甚至是彼此陌生的文明,被所谓“命运”和“好奇心”牵着鼻子互相追寻,他们在历史中贯穿,寻找着雪泥鸿爪般的蛛丝马迹,那是往事遗留的痕迹,但却不是所有往事都会留下痕迹。

    依依全程都是那种目空一切的乐观神情,到了这里以后也变得严肃起来,有些拘谨,像是知道些什么。

    江晓俞偷偷看了她几眼,心情也有些复杂,一方面确实对她早有怀疑,另外也觉得无论什么人到了眼下这个地方,总也会受到些精神上的冲击,有些变化在所难免。但他内心深处真正的感受却是“解脱”和“兴奋”,因为就算这件事里藏着天大的阴谋,马上也要揭晓了。

    他们沿着龙骨一直走,走过了几列火车那么远的距离,马上就要到了这条巨龙头骨的地方。它硕大的头骨搭在最大的一根木桩上,下颌上的牙齿已经残缺不全,上颚的两颗尖牙也早已折断,脊椎骨一直通到它扁平的头顶上,那里就像一个宽阔的露台,上面隐约还刻着什么东西……

    江晓俞远远望着,巨龙的头骨上刻着一个圆盘,圆盘里像是一条盘旋的蛇……不对!他猛然间想起来了,他曾经见过这个图案,就在那个烛龙墓地里,在那扇青铜的巨大城门上。那不是圆盘,那是一个巨大的漩涡,漩涡里面的也不是蛇,那个像黑洞一样的头和后面蛇形的身体……这上面刻的是烛龙!

    所有的记忆碎片瞬间在他脑海里浮现出来,拼凑出一个完整的线索,江晓俞感觉脑海里有些东西已经无比清晰:

    在烛龙墓地的青铜大门上,刻着烛龙轮回的故事。烛龙它安静的生活在地下的青铜城市里,完成自己的职责并且享受着被世人遗忘,等它有一天长大了,从一片虚无的精魂变成血肉之躯,就会去到世界的极北,西北海外大荒,完成它的宿命,而那个地方,就-是-这-里!

    “什么章尾山,那都是骗人的,历史早已被别有用心的人篡改,而现在这里俨然就是向下倒悬的山巅。”江晓俞在心中呐喊,这种亲身走进了传说之中的感受让他脑子里像炸开一样,无数声音在意识里回荡。

    但还有最后的一件事他没想明白,就是沈语凝曾经在那个群里说过的:她猜烛龙会有个不太好的结局,因为在最上面的图案里,烛龙仰望着天空之上的一个更大的漩涡,仿佛是等待着被吞噬,亦或是自我献祭。

    这种宿命的往复,带着神话传说特有的“寓言”感,让人觉得空旷而又伟大。江晓俞回头看向沈语凝,刚好四目相对。

    显然沈语凝也回想起了这些往事,回想起了自己曾经作为一个“普通人”的往事,她眼神里充满了一种奇异的光,然后两个人一起转头看向了依依,他们想到了同样的一种可能性。

    依依朝江晓俞笑了笑,初次见面时她站在操场的中间,光着脚穿着白色长裙,孤零零的站着。他站在学校三楼的玻璃窗前,望着外面密集的雪花。对视之中想起往事有些生气,目光凛冽似乎吓到了他。

    上次分手的时候是在南边不远的地方,为了让他想起什么,还特意原地转了个圈让裙摆荡了起来。但他傻乎乎的样子十分气人,于是眼神更冷了,又吓了他一次。

    “谢谢你带我到这,剩下的路我可以自己走,希望不要再见。”依依重复了一遍曾经说过的这句话,朝江晓俞摆了摆手,转过身去,走到了巨龙的头骨上。

    上一次江晓俞坐在山坡的积雪上,看着她背影消失不见,心里仿佛空出来一块地方。而这次,江晓俞却觉得有什么东西卡在胸口里,他还来不及回忆那些似乎早有预示的过往,只见狂风卷起云浪,有声音从虚空中传来。

    这是一种从未听到过的声音,它听起来有苍茫的寂寥感,同时还有一种厚重安心的宁静。这声音带着穿越时光的气息,只有神的笛子才能奏响。

    只要这声音一响起来,你就知道它真是从上古那里来的,跨越了无数文明所经历的抗争与和平,它仍然沉稳的用声音传递着宇宙最初的音色与回响。这种低沉呜咽又苍茫无尽的声音,是自然万物本身的声音,甚至是与宇宙本身的频率,是万物回响的容器。

    微笑者无声,声音从四面八方涌过来,仿佛整个世界都被带动起来,声音和所有的生灵共鸣,和青草碰撞,被风一起带动向前翻滚抵达脚边。带着某种神启般的神秘体验,一种通灵式的不可思议,声音里有荒野、草原、雪山和高原。

    直到云散风停,眼前出现了人首龙身,红色皮肤的烛龙。它的身体蜿蜒浮在半空中,不停扭曲穿梭。

    在它面前浮现着依依的幻影。

第二百九十四章 似曾相识

    烛龙面目狰狞,只有一颗单眼的巨大头颅后面是上百米长的红色躯体,细密的鳞片之间能看见红光流转。它头生双角,脑后是披头散发一样的黑色肉须,无手也无脚。此时它眼睛上还有一层灰白色的膜,似乎还没有从沉睡中彻底苏醒过来。

    在它面前,依依的影子浮现着,表情却是一片安详。

    “这是怎么回事?”江晓俞咬着牙说,身体禁不住在颤抖。

    “这就是我的宿命啊。”幻影中的依依轻声说着,幻影并无声,声音直接自脑海中来。“能到这儿来,我想你一定已经知道什么是容器,什么是那些伟大的灵魂,虽然你已经知道了很多很多,但你总是要从头学起。”

    江晓俞倾听着脑海里的那个声音,陷入了迷惘的沉思。

    “我的宿命就是这样,在无尽的轮回里,把烛龙的精魂在体内孕育,等它长到足够大的时候,带它到这儿来。你总说这是奇怪的没有人性的宿命,但宿命就是宿命,我们抗争过很多次了。”依依继续说着,“你也喊过‘我命由我不由天’这样的狠话,但结果呢?我终于在大雪纷飞的时候遇见了你,而你亲手把我带到这儿来。”

    “如果……那时候我们没遇见呢?你自己也会来么?”江晓俞心里一阵冰凉,那种难以言喻的自责如跗骨之蛆一样啃噬着自己。

    “当然,这种直觉就像海龟和大雁,成年以后会跨越数千公里,回到那个自己根本不记得的出生地。有些东西已经被刻在基因里了,除非连死亡也一起抹掉,这就是轮回,你见过的,在你放我出来的地方。”

    “刚才你害怕了,那个守门的家伙似乎并不想放你进来?”

    “是的,修建这里的人正是想要阻止这一切,但亿万年和永恒相比,依然只是一瞬间。我只会在这个瞬间里,无数次从头再来而已,短短几十年,甚至连瞬间都算不上。”依依苦笑着说:“当然,我会记得所有的事,在漫长的轮回中那是我唯一的寄托,不像你,都忘了……”

    “我?”

    依依抹了下眼角,那里的影子闪过一丝光亮,“忘了也好,会开心吧。”

    “我们……真的不能反抗这种宿命么?”

    “能,当然能。上一次他们造了整座青铜的城市,还有无数苦行的僧人凿壁为寺,撑起念力的壁垒,把我藏在最里面青铜的房间里,可结果呢?”依依紧盯着江晓俞,带着几分幽怨和几分自嘲,“你一去不回,我等了你好多好多年,等你终于回来了,我以为是来接我……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摇了摇头,“不过我还是很高兴,你终于来了。但我也有些不情愿,因为这一段宿命又要到了终点。”

    依依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烛龙,轻皱眉头,“有它在,就没有我作为容器存在的意义,我也就见不到你了……”随即她又眉头一展,装作云淡风轻的样子,“说实话,在那下面等着的时候,我不知道那应该算是解脱还是惩罚。该说的就是这么多,它也快要醒过来了,属于我的这一生终于该要结束。我们一错过就是好多好多年,我总是不敢跟你说再见两个字,我总以为不说再见就不会分开……”

    “这世间,从来难逃避命运……”

    依依的影子逐渐要闭上了眼,江晓俞在懵懂之间朝她大喊:“是不是杀了你身后这东西,你就回来了!”

    但依依已经听不见他说的话,双眼终于闭上……

    ……

    ……

    下一刻,她突然又睁开了眼,和身后的烛龙一起,都把眼睛睁得大大的,但她的眼神已经变了,她已经不再是她,只是烛龙制造出的幻象。

    烛龙眼里灰白色的膜已经褪去,一条竖线的瞳孔横着张开,渗出森然绿光。汹涌的恶意从那瞳孔里面喷薄而出,冲击着众人的精神世界,让人心神剧震,江晓俞忍不住一口血喷了出来。

    在他身边的人,情况也都如此,只有道源双手合十努力守住了灵台方寸的清净。

    再下一刻,风起云涌,仿佛站在山巅,四周风雷激荡,身后没有了其他人的身影,面前的烛龙也不见了,只看见依依从云雾深处走出来,站在面前,却不是个影子。

    但江晓俞心里明白,这才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幻影,不,这连幻影都算不上,只是个幻觉,这是烛龙制造的幻觉,它要在精神世界里杀掉每一个对手。或者烛龙根本不认为这些蝼蚁般的人类配得上与它为敌,它只是懒得动手而已。

    这是两个灵魂的接触,烛龙伸出了无形的触手,窥探进了江晓俞的意识深处,这种感觉却让他体会到一种久违的熟悉。他感觉到那支触手划过记忆的沟回,伸进了大脑皮层的皱着里,光滑粘腻的,撩拨起了铭刻在基因中的记忆。

    沉渣泛起,江晓俞在这一刻看到了无数过往的面孔,陌生而又熟悉,这些面孔沿着时间的长河一直向前推进了几万年,一幅幅不可思议的景象在眼前划过。

    江晓俞居然也从自己的内心世界里读出了些什么,因为他看到的这些幻象明明是天马行空般的超脱了现实,竟然还带着似曾相识的感觉。

    似曾相识

    他好像想起了什么,他知道在西边的那座沙漠城市里,有整个大陆最甜的蜜瓜;矮人的城市围绕熔炉而建,炉火连着地底的岩浆永不熄灭;长着羽翼的龙在森林上空盘旋;还有昆仑墟顶上的巍峨宫殿、集市上龙尾草香甜、和她一起纵马穿过逆风的山谷……

    时光从不停歇,身旁的面孔来了又去,但只有一张脸始终在身边若隐若现,那脸庞逐渐清晰起来。

    一种莫名的恐惧从江晓俞心中浮现,“我为什么会想起这些?我到底知道些什么?难道我身体里的灵魂曾经在那里游历?难道我也是别人的容器?还是我把别人的身体当作容器占据了?”

    江晓俞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不敢再想下去了……

第二百九十五章 大光明

    毫无疑问的,江晓俞想要知道一切的答案。他从依依的话里至少知道了一件事两个人应该是曾经认识的,依依记得一切,自己却忘了。

    而且脑海里那些朦朦胧胧的印象,无论如何也不像是假的。人总是想探究这世界上的奥妙,直到有一天,发现秘密居然藏在自己身上,那种冲击足够摧毁绝大部分人的理智和冷静。

    探究的**和求生的**合在了一处,江晓俞也盯着眼前从云雾深处走出来的“依依”,他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我知道你不是她。”江晓俞回头看了看身后,确认眼下真的是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因为其他人都不见了,身后只有一片浓的化不开的雾。

    “你怎知我不是?”面前的“依依”笑的十分柔媚,她翘起嘴角说:“我是谁?她又是谁?皮囊色相自一处来又往一处去,你如何分辨?”

    “你是保安队长么?还灵魂三问!”江晓俞叉着腰说。

    “保安是何官职?”

    “我告诉你,我以前老爱做那种梦,真实的不得了的那种。梦里时间地点人物都齐全,有时候是喜欢的人,有时候是讨厌的人。但每一次,我在梦里还是会继续扮演一个正常的好人。等醒过来以后才觉得后悔,在梦里应该为所欲为,放肆一些才对啊,是不是?”江晓俞朝她扬了扬下巴,又接着说:“只有那么少数的几次,我在梦里意识到了,这特么是梦啊,我得干点大事儿啊!但还没来得及干什么坏事儿,就醒了,再睡,梦也接不上了,你说是不是挺遗憾的?”

    对面的依依皱着眉头,似乎不太理解他要表达的意思。

    “所以,我要说的是什么呢。”江晓俞咳嗽了两声,“老子现在很清楚,自己是在一个白日梦里头,这白日梦还是你给我造出来的。”他伸手指着面前依依的鼻子,“你就是那个披头散发的破长虫,你想在这个白日梦里让我憋屈死是不是?你以为自己装成个挺好看的大妹子,我就下不去手了么?我电影看的多了,这种剧情真的有点太老套了,难得知道自己是在梦里,我必须比狂更狂,大杀四方!对了,你看过电影么,你知道什么是电影么?”

    “电……影……”她一手指着天上,又摇了摇头。

    “你当然不知道了,如果他们把依依关着,就是不想让你活过来,那恐怕你上次活着的时候……得是秦朝了吧,大秦帝国是不是?”不等对方回答,江晓俞又接着说:“你连白话都说不利索呢,你糊弄谁呢!老子可不是电影里那些白莲花,对着一个人的影子就下不去手。他们喊着说自己从不杀弱者和女人,其实在那些人的脑袋里装着的,是‘强者才是一切’的腐朽想法,只有当他们被击败的时候,才会发现自己不过也就是个弱者而已。”

    江晓俞笑了笑说:“现在是新时代了,男女平权,必须从我做起,我不会让着你,更不会给你机会。反正我现在就知道一件事,你死了,才有她!”

    这句话喊出来,风云随之变色。无论如何这场白日梦还是发生在江晓俞自己的精神世界里,多少也算是主场。

    感觉到位了,气势如虹,一道天雷从九天之上引下来,跟他手上的剑气融汇到一起,剑气再次爆出亮银色的光芒,空气被电流击穿,一道又一道蓝色的电弧像蛇一般扭曲着从他身上延伸出去,连接到周围的地面上。

    “在我地盘这你就得听我的!”

    他双手合在一起,高举过头顶,银色的剑气从双手之间暴涨,仿佛直冲到天外,云雾被照得闪亮,逐渐在他头顶汇聚成一个雷云怒卷的漩涡。

    江晓俞大声喊着,喉咙沙哑,脖子上青筋迸发,他踏前一步,双手下劈,俨然是在挥动着神的利剑,那剑锋似有无限长,当头斩下,把眼前依依的假象压在下面。

    “弄不死你……”江晓俞喃喃的如梦话一般,却从精神世界的幻境里走了出来,压制住心魔,他醒了。

    他赶紧看了看周围,除了道源的嘴唇还在动着,别的人不是傻呆呆的站着,就是躺着跪着,眉头紧皱,显然都还被困在各自的心魔里。而烛龙则把大部分身体都藏在头顶的一片浓雾里,只露出一鳞半爪来,正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看来它为了要在精神层面上一举碾压所有这些人,也是颇费了一番功夫。

    江晓俞刚想要挨个叫醒他们,却听道源诵经的声音逐渐大了起来:

    “心垢灭尽,净无瑕秽,是为最明。”

    “未有天地,逮于今日,十方所有,无有不见,无有不知,无有不闻,得一切智,可谓明矣。”

    道源左手握金刚拳,平放腰间,右手自然成掌,掌心向外举与肩齐,正是大光明咒的手印。

    “大日如来,光明遍照,莲花净火,尽驱黑暗,万物运转,皆得自在。”

    佛言一出,清风瞬息而至,道源仿佛又变回了那个刚从佛像里走出来的莫如烟,带着天真稚气,顶风诵经。云气穿身过,不留一寸烟。

    大光明咒,本就是以大威神力照破无明烦恼,转地狱之苦而令生于净土之意。受持真言者,可以灭生死重罪,除宿业病障,而获得智慧,长寿福乐。用在这个时候,正是驱除邪念,镇锁心魔,唤回灵台清净。

    “忘恶,去罪,清净,破!”

    一言既出,眼看着空气中涌起一阵波动,以道源为中心像水波般散开,连光线都随之折射。那几个还被困住的人随之一震,也就醒了过来。

    江晓俞却仰头朝云雾里的烛龙大喊:“你既然知道用她来吓我,说明你应该了解我,甚至比现在的我还要了解自己。按她刚才说的,看来我们也不是第一次见面了,我突然觉得你其实一点儿也不厉害,说不定还是你怕我,对不对?”

    “你若不死,她就不生。她活过多少回,就说明你死过多少回。你每次都是怎么死的?难道都是我杀的你么?”江晓俞越说越有气势了。

第二百九十六章 熊耳山

    帝都这座大城市里住着不少退了休的老妖怪。

    金盆洗手退隐江湖的毕方鸟住在杨梅竹斜街青云阁斜对面的小院儿里,大隐隐于国营书店,朝九晚五努力不问世事。

    在和平年月里倍感拘束的这一代剑圣,也让满街的高清安防摄像头给赶进了东直门的小胡同里,开了一家“合作社”风格的副食店,每天开着网络直播,倒数着生命里最后的日子。

    退休以后的剑圣南老爷子很少出远门,平静的生活里原本只有副食店的几个同事,和公园里练太极剑的一群街坊。本来他一出手就是天崩地裂的本事,可值得他出山的对手却不在了,跟下唐刀胡同的老唐一样,他们都被时代捆住了手脚,便藏身在时代里。即便如此,他那高傲的自尊却依然如秋色碧空那样高不可攀。

    也幸亏收了个徒弟,传下了衣钵,勉强算是能够安下心来作撒手人寰的准备。但江晓俞的这位恩师,却还有些无论如何也放不下的心事。

    藏在大城市里的妖怪,但凡能够躲一片清净的,都有非同寻常的本事。因为在这城市不见光的角落里,门派林立,敢冒头喊出自己名号的,个个都是精英中的大明星。

    岁月不低头,只见人迟暮。如今一切已成过往,南老爷子却总是回想起当年,自己的师父在熊耳山收徒布道的场景。

    南老爷子的师父自然就是上一代剑圣,他总是站在熊耳山峰顶的一座“炼气台”上,尽情施展本领,威风不可一世。当时他身上总是散发出货真价实的威严霸气,那种蛮不讲理的气势压得山下的学生们大气儿都不敢出。老剑圣总是穿着没有一丝皱褶的纯白练功服,见谁都板着脸,说话的时候永远望着半天高的浮云,等于摆明了在说我瞧不起你们。学生们也并不觉得被人看轻了,因为老剑圣还说过,他瞧不起这世上任何还活着的东西。他认可的对手只有一个,现在已经不在了,而等那对手再出现的时候,自己又该不在了……

    后来老剑圣果然不在了,南老爷子的师兄弟们从那之后就断了联系。

    大家最后一次相聚还是在解散师门的大会上,师兄弟们纷纷表示要自立门户把老剑圣的思想在更广阔的天地里继续发扬光大,然后就把师父的家产分了个干干净净,只留下一只铁打的陀螺,漆黑并且丑陋。

    老剑圣曾经说过这陀螺是责任,是剑圣一门寻找最强对手的道标,要交给最有本事的人守着。这陀螺在,熊耳山的精神就在。

    于是师兄弟们抱着从大殿墙上摘下来的字画,举着填满了零零碎碎不知道什么东西的古董瓷瓶子,含着咬出了牙印的金质礼器,他们一致推举当时正在壮年的南博万作为下一代剑圣继承门派大统。

    南老爷子便得了这个铁陀螺,一晃不知道多少年,行走天下总是贴身带着,却不知道这铁陀螺的使用方法。因为过于骄傲的老剑圣断然不觉得自己大限将至,等感觉身体不对劲的时候,已经来不及解释了。

    后来时代就变了,师兄弟散落人间各处,当上了各种企业家、艺术家、经济学家,在天下权柄交替的瞬间转换着身份,一个个都成了生活无聊且枯燥的有钱人。

    只有南老爷子初心不改,但他肆意妄为不可一世的过去终究过去了,如今只能屈身小巷陋室当一个生活家,狠狠捻着陀螺让它转起来,等着师父说的责任,还有那个配得上熊耳山的对手出现,一等就是百年。

    可就在刚才,屋子里突然有几声响动。南老爷子找了半天,响声来自电视柜下面那个很久没有打开过的抽屉,放在电视遥控器旁边的铁陀螺自己抖了两下……

    南老爷子把这丑陋的铁陀螺拿出来,使劲攥在手心儿里,用掌心摩擦着,仿佛抓住的是逆流的时光。等了快一辈子,这陀螺终于有了动静,可人却老了,他突然感慨:“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

    “不须长富贵,安乐是神仙。”这时候窗外却有人对出了下半句,“老贱贱赶紧给我开门。”是党哥举着一瓶二锅头,正在窗户外面咧着嘴乐。

    “你小子今天怎么来了?”南老爷子说着,打开了这间屋的后门正门连着过道,过去就是副食店的门面,后门是以前江晓俞练功那个小院,跟外面的胡同并不连着。

    “我今天……觉得有点心慌。”党哥进屋就坐在那张包浆圆润的八仙桌边上,放下酒瓶,轻车熟路的从托盘里翻出两只酒杯,“我怕你老贱贱自己在屋里背过去,过来看看你,要是还能张嘴咱就喝两杯。”党哥拿起杯子使劲吹了两下,果然有些浮土被吹起来,一抬手把酒倒满了。

    “你放心,我不能走你前头。”南老爷子假装没看见党哥举起的酒杯,就是不跟他碰,自己扬脖先干了。“我现在有个徒弟,我得看着他长本事,有朝一日勇冠天下,那我才能踏实闭眼。不像你,孤家寡人一个,没牵没挂的,想走随时就走了。”他越说越得意,还有点藏不住的喜上眉梢。

    “哼……”党哥相当不服气,看着墙头蓬草却也是无话可说,他也把杯子里的酒干了,“算了,你比我手快。可那也是我让着你,你比我老,我这是尊老爱幼。”

    “诶~”南老爷子更得意了,“我是比你老,我现在还长你一辈儿。那孩子他管我叫师父,他管你叫哥,你明白么?”

    “……”党哥皱着眉头,只给自己倒了酒,“你那叫耍诈,当初咱们几个怎么说的你还记得么?一个头磕到地上说从此不问江湖事,恩怨情仇再不沾身,没想到你还偷偷惦记着师门,还去那上面收徒弟。”

    “江湖是江湖,师门是师门。”南老爷子朝天一抱拳,“我师父他老人家亲手把熊耳山交到我手里,我就得给传下去,不能在我这儿断了。”

    “行了,说正事吧。”党哥又给南老爷子把酒满上,瞬间严肃了起来,“就刚才,你觉出哪儿不对劲了么?”

第二百九十七章 铁陀螺

    “不对劲?”南老爷子有点懵。

    “怎么说呢……”党哥急得抓耳挠腮,“就心里不踏实,感觉你这老东西要蹬腿儿翘辫子,你这儿有没有什么动静,就刚才。”

    “刚才?”南老爷子琢磨了两秒钟,一伸手亮出来手心儿里的铁陀螺,“你这么一说,刚才真是有点不对劲。”

    “这就是你们熊耳山那祖传的信物?”党哥显然从老伙计嘴里听过了这个故事,上手就要拿过来看看。

    南老闪电一样缩回手,“手放下!这是你能随便碰的么?这是本门的至宝,从师祖那儿传下来少说也得七八千年了。想当年师父传我衣钵,当着上万弟子的面,硬把这东西塞进我手里,当时山呼海啸那场面……”南老爷子轻轻摇了摇头,“哎……昨日少年今白头,十番春事尽东流……”

    “行、行、行,我不碰,说正事,它到底怎么了?怎么就不对劲了。”在党哥眼里它只有黝黑丑陋,全然不见奇特之处。

    “它刚才动了。”

    “你没碰它,自己动的?”

    “自己动的。”

    “怎么动的?”

    “哗楞、哗楞的动。”

    “……”党哥皱起眉头,想不明白“哗楞”是几个意思。

    “刚才它在抽屉里动,我听见动静就拿出来了,这不是还没来得及多想你就到了么。”南老爷子用中指和大拇指把这个铁陀螺捏起来,“不过正好你在这儿,也是个见证。当年我师父等了一辈子,他说值得他出手的东西早不在了,可等那东西再活过来,他老人家又该不在了,颇有些‘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的意思。”

    南老爷子把这铁陀螺举到眼睛前边,接着说:“师父说这东西是路引,能指引熊耳山的后人,找着那个值得剑圣出山的对手。”

    “怎么找?”

    “不知道。”

    “……”党哥感到有点无奈,只能又给自己倒上一杯。

    “说实在的,不但我不知道,估计连我师父也不知道,因为他老人家一辈子也没得到这路引的指示。”

    “所以你赚着了?”

    “我赚大了!”南老爷子说完,使劲一捻,陀螺飞快的旋转,弹了两下之后稳稳的立在了桌上,转个不停。

    两个老头儿死死的盯着这个陀螺,看得眼里都要冒火了,他们想要从任何一个蛛丝马迹里边儿找到线索。心慌是种不可描述的预感,陀螺是货真价实的宝贝,抽屉里也确实没有老鼠……

    剑圣的手劲儿果然不一般,一杯酒都快咂么完了,这陀螺才有点要慢下来的意思,又等了会儿,才摇摇晃晃的一歪,倒在桌子上。俩人大眼瞪小眼,丝毫没看出什么不正常的地方。

    再捻,再转,再等,再停,依然不见异样。

    这时候党哥伸手,南老爷子便不再拦着,拿起来举到眼前仔细再看:铁陀螺虽然丑陋,却也带着一种古朴的威仪,拿在手里颇有些重。没有花纹,但有些千锤百炼的炉火痕迹,手捻的一端是圆柱形的,柱头上刻了个草草的圆圈,往下点儿的地方,还藏着两个极小的字,党哥刚好认识。

    “是籀文,当年秦国用的文字,后来嬴政让丞相李斯都给改成了小篆。”党哥指着这两个字,接着说:“我在书店上班,打发时间老看字帖,所以这两个字我认识,是……宛渠。”

    但是党哥的发现并没有半点儿用,陀螺依然是转了又停,两个老头儿轮流操作,仿佛回到童年。

    陀螺摇摇晃晃又歪了下去,党哥突然一拍巴掌,“我去,他奶奶的,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

    “这东西的门道儿不在转上,你发现了么,它每次停下的时候,都倒在这一边儿!”

    南老也是聪明人,一说就懂了。这陀螺无论怎么转,停下来的时候,柄上刻了个圆圈的那边儿总是对着同一个方向,正北。

    “看来师父传给我这陀螺真是个宝贝,它感受到了天地元气的变化,看来是有强敌现身了。”

    “什么天地元气,你那都是封建迷信。”党哥轻抿了一口杯里的酒,“这得说是强大的能量引起了空间维度的扭曲,宇宙膜朝那边倾斜了。”

    “少跟我说你那些洋学,甭管是因为什么了,这北边?莫非……”南老爷子搓着下巴,扭头看着老伙计,“江晓俞那孩子倒是就在北边,他们是前几天到的。”

    “你怎么也知道?”

    “我上边有人。”南老爷子抬手指着房梁,“你刚才说的‘也’,怎么你也知道?”

    “那必须的,我也有人。”

    “切……”

    突然间,党哥和南老爷子各怀心事,连斗嘴都放在一边,小屋里静了下来,风声、麻雀和斑鸠的叫声还有电瓶车警报器的响声混在一起,从那扇油漆剥落的旧窗户钻进来,市井凡间倒显得不真实了。

    “那孩子他行么?”党哥想要倒酒,手握住瓶子却僵在那了。

    “行不行也得行,他是我徒弟,我早晚也得把熊耳山传给他。等我没了,他就是剑圣,他必须得有大本事,才能守住熊耳山的脸面!”南老爷子使劲把铁陀螺攥进手心里,握的指节发白,“我的日子不多了,说不定这对手也只能留给他了。”

    “你有什么打算?”

    “不敢打算。”南老爷子摇摇头,“我还有些后事,想当面交代给他。再有惦记的,就是你跟那个阿什么达。”

    “amanda。”

    “对,amanda。当年你把她带出来的时候,她还是个不懂事的乡下姑娘,一晃鲤鱼就跃了龙门,心也就大了,看来你们的喜酒我是喝不上了。”

    党哥无奈的摇了摇头,自己给自己满上,一口干了。

    “别光喝酒,我去炒个菜。”南老爷子站起来,不由分说。

    小院儿里的厨房干净明亮,南老爷子手持一把长柄圆阔铁勺,调味料泼洒进锅里,在锅中翻炒搅拌。随着热油爆起火焰,食材的香味飘散而出,眼见就要成了。他微微闭眼,右手甩出一道弧线,铁勺与锅边轻轻相撞,发出清脆的铛铛两声。

    这个味儿正了。

第二百九十八章 星火

    有人说所谓气质,三分才气七分装蒜。也有人说,一个人的气质,并不在容颜体貌,而是所有经历过的往事所留下的印迹。

    更有禅言佛语说,所谓气质其实是淡化了的红尘味道认清了生活的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知世故而不世故,用内心广阔的忍耐与压抑去淡化红尘味,但这极少有人能够做到。

    江晓俞就做不到。

    几番撩拨,他心里那些本已经长埋尘土内的前尘往事全都抖落出来,懵懵懂懂不清不楚的,只感觉苦海中翻起爱恨,从前过去命运难逃,红尘的味道反而更浓了。

    刀头的铁是咸的,血是甜的,海风里有死鱼的腥味,沙漠里的热风是苦的,离别是酸,耳光**。红尘里诸般全是愁,只有心里头那个人快活,如今人却没了。所以这时候江晓俞身上只剩下一股横行霸道的匪气,是不想讲道理的气质。他是那种轻松而接地气的人,擅长躲起来小心翼翼暗恋别人,本来就不是平常日子里闪耀的bling bling耍帅卖萌能惹人爱的小帅哥,匪气上身就更不是了。

    “我可以再杀你一次。”江晓俞咬着牙狠狠的说,只是一句话,却快要累的气喘吁吁。

    ……

    一直以来,龙就是个很抽象的东西,很少有人见过真正的龙,西方典籍里的龙往往是背生双翼四肢粗壮,它们极少显得貌美英俊。而中国的龙,按旧时候画家相传的口诀所述:“一画鹿角二虾目、三画狗鼻四牛嘴、五画狮鬃六鱼鳞、七画蛇身八火炎,九画鸡脚画龙罢”,背上还得是九九八十一枚龙鳞。总之,龙所代表的是万物生灵的集成,是天地精神的集萃。

    可此刻的烛龙却像关了美颜的网红主播,这个穿越了历史长河的上古遗族,只剩下凶恶与暴虐,伟岸与刚直。

    它红色的躯体盘在云雾间,远比任何生灵都显得高贵,阴暗而深邃的巨大单眼令人敬畏。全身红色的鳞片依次张开而后收拢,发出如同盔甲上金属甲片碰撞的声音,它俯视着江晓俞。

    三只眼睛彼此注视,喉咙里都是低沉的吼声。

    烛龙突然向后一缩,然后闪电一般又冲过来,利齿如同长矛,撞向江晓俞站着的位置。

    江晓俞担心即便是躲开了,脚下的龙骨也会被撞碎,木桩倾倒,几个人就会掉到下面的焦土上。但烛龙的长牙撞上龙骨便弹开了,连个痕迹都没留下。

    烛龙游动着身体,仿佛也有所顾忌,它想要寻找一击必杀的时机。

    天地间突然吹来了一阵风,风里带着灼热的气息。烛龙发出沉重的低吼,鳞片之间红光流转,热气蒸腾。它把瞳孔收成一条竖线,是野兽般的强烈敌意。

    热风扑面,让人无法迎着风睁大了眼,这才是龙该有的气场。龙尾像钢鞭抽到白色的龙骨上,火光飞溅,焦黑的木桩仿佛要再次被引燃。

    这时韩凌的枪响了,枪声在龙吼面前显得苍白无力。步枪子弹沿着精准的弹道,划出如诗如画的完美弧线,直射向烛龙的瞳孔。可弹头还没有命中目标,就在空中变成了耀眼的金红色,然后瞬间融化成一小滩铁汁,钢水在热风里被吹的四溅。

    烛龙再把长尾扫过来,道源化身石像站在阵前挡了,嘴角渗出丝丝鲜血。

    一转身长牙又刺过来,薛星野结起大手印,三头六臂金刚法身化成金色大盾。但似乎无济于事,金光被长牙撕碎,薛星野喷出一口鲜血。

    烛龙的身体上下盘旋,怒吼中龙尾再一次甩过来。

    沈语凝一只手按在江晓俞背上,另一只手抽出赤霄剑,红光划开成圆,她把江晓俞拉近了自己的领域里。可她的表情却相当痛苦,显然身体上也在承受着难以言喻的压力。

    江晓俞进入了沈语凝的领域,他第一次体会到时间尺度的变化,烛龙的动作在他眼里变得很慢很慢,但充满压迫感的灼热气浪却丝毫未减。

    剑气聚拢,出掌如刀,心里无数进攻的套路最终汇聚成古朴的一斩,“叮~”,带着金属敲击的颤音,红色的鳞片上却留不下一丝痕迹。江晓俞心里一凉,但他还有时间,还有机会,侧身又是“叮叮当当”眼花缭乱的连斩,却仍是一无所获。

    他想起了龙化的老葛,龙化的妖怪尚且有着斩不断的黑色鳞片,而自己现在面对的,是真正的龙……

    但只要扛过了恐惧,后面就是解脱。

    最让人烦躁和难过的,往往是真正的麻烦要来却还没来的时候,各种糟糕的可能性在脑子里搅成一团乱麻,让人心神不宁焦虑难捱。等到麻烦事真摆到眼前了,退无可退的时候我们反倒会付之一笑,说着“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撸起袖子,干就完了。

    看着烛龙红色的长尾占据了越来越多的视线,他身体里有些不安分的东西开始躁动,似乎是浓郁的力量在血管里流淌。世界在他的眼里变的格外清晰,一丝一毫的气流与尘埃,烛龙身上的每一块鳞片,都映在他金色的瞳孔里,一切细节纤毫毕现。

    他抬头仰望,就像远古的智人第一次遥望星空,那里是一切的源头,万物的原点。他的目光穿透岩石和冰雪,整条银河尽收眼底。时间的流逝似乎停止在当下,一切宁静。

    “聚是一团火,散作满天星。”江晓俞喃喃念道,“那我就把满天的星重新聚在一起,成为更胜过你的火!”

    他举起右手,星光穿越数亿光年在此聚集,这些萤火之辉和他心里最深沉的热切、怒气、希望与不甘心一起,汇成了前所未有的纯白烈焰。他惊喜狂笑,仿佛手上握着主宰一切的力量,仿佛站在熊耳山的炼气台上,呼吸天地,俯瞰众生。

    “世界因火而延续,也由火焰终结。”江晓俞踏前一步,进入了死亡的领域。

    烛龙长声嘶吼,龙鳞怒张,却像是害怕了。

第二百九十九章 浮生大梦三千场

    烛龙嘶吼扭动,有如死神起舞。

    江晓俞轻轻挥手,纯白烈焰和剑气合在一处,刀刃切进相邻的两颗基本粒子之间,把面前的空间一分为二,他斩断的是空间本身。江晓俞突然明白了师父说的话,剑圣一门的极致以无厚入有间,切开的不是对手,而是空间。

    气刃纵横,他把面前的空间一刀刀斩断,切碎,空间的裂隙纵横交织,从里面透出来的是黑洞般的至暗。

    在波动的气流背后,江晓俞隐约看到了空间的波动,无数亿万恒河沙数基本粒子的波动汇集在一起,交织成一首气势宏大的宇宙赞美诗。在这一刻,时间仿佛停止了流动,世界的维度在他面前展开,烛龙也在凌乱的空间里变得支离破碎。

    纯白的剑意撕裂一切,那是极致的高温,让空气中都满是灰烬的痕迹。烛龙的脓血飞溅而出,又在“嘶嘶”声中被高热烧成焦臭的蒸汽。但烛龙强大的再生能力并不甘心失败,龙血附着在伤口上,修复着它断裂的骨骼和肌肉。

    江晓俞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他抹去脸上浓稠的血,瞳孔里杀意熊熊燃烧。眼前烛龙残破的身体已经不知道被龙血修复过多少次了,他也不记得自己已经多少次挥出手臂。

    他觉得累了,甚至想要献祭掉什么重要的东西,来换取短暂的力量,比如以生命为代价,与魔鬼签订某种契约,可又不甘心……

    这时候,他似乎从空间撕开的裂隙之中,听到了清脆的“铛铛”两声,那是世间最让人心安的声音,心安处就该是家。家里烟火气升腾,而那把火点燃的,是相聚。

    有时候,能同坐在一张桌前吃饭,已经是人间最大的奢望。江晓俞迟到的伤心终于来了,一切的不真实感至此戛然而止,他突然才真切的意识到,依依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她就是最熟悉的陌生人,甚至还没来得及叙旧,相聚就变了离别。

    想温一壶风尘的酒,浮生大梦三千场。

    ……

    ……

    “我们都以为来日方长,可一不留神就是后会无期。”江晓俞话中哽咽。

    他朝着烛龙冲过去,圣剑在手,带着纯白色的光辉。

    “如果人不见了,又再等不到冰雪尽融,就放一把大火把屋子烧了,你说的……”

    他爆发出了超越想象的力量,快的像一道幻影,整个人成为一柄利刃,剑意暴涨三千丈。切开灼热的气浪,切开狂风,像蜜蜂冲向棕熊,蜂刺闪闪发光。

    “你可真狠心……”泪水夺眶而出。

    纯白的剑意把烛龙一刀两断,它赤红的半截身体轰然滚落焦土,剩下的一半扭曲挣扎,流出的血染红了下面巨龙的头骨,暗红的血沿着焦黑的木桩滴落。

    “一路上走走停停……万般流连……”他哼着依依唱过的歌,眼前一片模糊,“走了那么久,你的家到底在哪……”

    江晓俞踏过遍地污血,踩着烛龙的身体一跃而起,他一只手死死的抓住烛龙脑后虬结的肉须,圣剑横斩断开坚硬如钢铁的鳞片,再把纯白色的怒火深深刺入烛龙的独眼,让整条手臂都浸泡在它鲜热的血里。

    “地质学……你一定经常骗我。”

    抽出手臂,灼热的血喷射出来像红色的雾气。烛龙痛苦的扭曲挣扎,江晓俞顺势踩着它的身体又一次高高的跃起,再落下的时候两只手掌合在一起,仿佛双手擎着斩马长刀,一击贯穿烛龙的脑后,龙头落地。

    “真的希望不要再见么?你就会骗我。”江晓俞吸了吸鼻子。

    烛龙张大了嘴想要嘶吼,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不甘心的翻开嘴唇亮出长牙,它自己的血染红了利齿,像毒液从牙尖滴落。它不甘心,等了这么多年,它只看了这世界一眼,还没见到外面的冰雪,现在一切就要结束了。它不甘心,明明自己才是超越了生死的伟大灵魂,那个女孩只是宿命中自己的容器,而现在却连一声不情愿的吼声都发不出来。

    骄傲的灵魂不需要怜悯,它只是不甘心。

    “再见不是分别,是希望再一次见面啊。”

    江晓俞高举起双手,纯白圣剑切开烛龙的头骨,剑刃下开出红的花瓣和白的花蕊。

    灼热的风戛然而止,就像夏天在一场大雨中结束,世界突然恢复到令人感到陌生的宁静中。仿佛在午夜散场的聚会,一个人走在路灯闪烁的高架桥下,只听得到自己呼吸的声音。

    ……

    “结束了?”

    “结束了。”

    江晓俞转头看着自己的朋友们,喵人凤扶着薛星野,韩凌搀着沈语凝,薛星野嘴角还在渗血,但大家看起来都还挺得住。

    但事情发生的太快,结束的也太快,突然一下子竟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被道源的大光明咒喊醒之前,每个人也都在面对着各自的心魔,这时候也还没彻底回过神来,仍是各怀心事的样子。

    目光扫过之处,巨龙的头骨上污血横流,分不清哪一滴是善哪一滴是恶。烛龙的血散发着残余的热气,漫过鞋底,浸透了扔在脚边的背包。就在这时候,江晓俞看到自己的背包动了一下,他刚刚放下的心马上又悬了起来这才是他最担心的事情。

    他的背包被从里面撕开,江毛毛笼罩在一团混沌的黑光里,滚了出来。

    江毛毛身上沾满了烛龙的血,它的表情逐渐凝固,它浸泡在烛龙残存的温度里,表情也开始变得麻木、狰狞。

    脚下巨大的龙骨开始颤抖,有种力量透过巨龙头骨上的圆盘喷涌而出,全都灌进了江毛毛的身体里。那小小的身体开始疯狂生长,肌肉在皮肤下面像山丘般隆起,鳞片刺破皮肤从身体里面钻出来,闪着黑耀的光。

    江毛毛变成了比巨大还要巨大的龙,黑色的双翼展开,几乎遮蔽了整片视野。

    “冥皇……”江晓俞下意识的说出了这两个字,这两个字已经在他心里酝酿了很久很久,只是一直不敢面对。

    冥皇振翅而起,掀起飓风,黑色的巨大身躯遮天蔽日。

    它低头看了江晓俞一眼,腾空而去。

第三百章 狮子

    江晓俞一个人回家了。

    那天亲眼看见江毛毛变成冥皇迎风而起,翅膀撑起的黑影遮天蔽日,俯瞰众生的眼神里还带着几分轻蔑和怜悯。

    几个人都愣了一会儿,然后逃命一样往回跑,一路上什么都顾不得了,直到又看见漫天风雪才长出了一口气。雪地摩托一路向南,让北风追赶着登上船,又一路加急全速开回了学院附近的港口。

    这趟行动对于龙渊阁的老怪物们来说可谓是收获巨大,就像有个老教授常说的:“宇宙大爆炸以来经历了将近150亿年,我们脚下这颗神奇的地球也已经旋转了46亿年,生物存在的历史至少有33亿年。相比起来,人类历史的300万年不过是弹指一瞬罢了。在上古时期以前,地球曾经是什么样子、又存在过什么文明、发生过什么事……没有人知道,可谁又敢说那些神话就一定是假的?”

    而这次在黑太阳地板下面发现的所有东西,似乎都印证了这个老教授的说法。

    江晓俞却变得失魂落魄,丢了魂一般。对他来说,这一次发生的事情太多也太复杂,他想不清楚,也看不太懂。最想不通的,是江毛毛变成了冥皇这件事至少所有人事后都认为,腾空而起那条黑色的恶龙,应该就是传说中的冥皇无疑,因为时间、地点、形象、角色关系、各种线索都对得上……

    随后的一段时间里,他一个人整天像个丧尸在学院里游荡,把自己关在自己的小世界里,也不愿跟谁多说话。校长实在看不过去了,于是特批给他一段长假,允许他离校回家休息休息。

    临走的时候,校长还亲手交给他一张信用卡,说是奖学金都在里边,悠着点花……

    此时安化楼的小房间里还是熟悉的气味,可江晓俞现在已经开始怀疑所有的东西,包括“过去”,他甚至想过一种可能自己的记忆会不会已经被人动了手脚。

    天快亮的时候才迷迷糊糊的睡着,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阳光钻过不大的窗户从西边照进来,江毛毛用过的无线充电器上已经有了薄薄一层灰白的尘土。回忆仿佛昨日重现,潮水一般涌出来,从锅炉房的大桃子到“金发闭眼”,那时候一切还都算是单纯而且美好。

    江晓俞触景生情,自己明明生活在一个平淡无奇的家里,每天在平淡无奇的早晨醒来,要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面对平淡庸俗甚至令人畏惧的生活,但只要心态够棒,枯燥乏味也就可以等于平静安好。而这个时候一个蓝毛儿的小怪物从天而降,生活的轨迹开始跑偏,后面发生的事仿佛都在告诉自己:你不属于这个平庸的生活,你是那些妖怪中的一员,你要去到他们的世界。更不可思议的是,自己还有一个听起来共同经历过三生三世的女朋友。这么说的话,自己甚至可能是那种“一出生就列入非正常人类花名册”的,这样的事情没有任何人能够改变,似乎自己命中注定就要过不平凡的生活……

    躺在床上左右翻身,再睡不着了,他拿起手机看到三条未读消息:

    周萌:“想聊天可以找我,我最近在cbd这边处理点小事,几个九尾狐搞诈骗,弄的几个老阿姨快要家破人亡了,你要是实在闲的没事可以来帮我。”

    李凌云:“第一,怕你烦,我代表他们几个慰问你一下。第二,关于你想知道自己的过去这件事,可能有戏,等我消息。”

    党哥:“小子回来也不说一声,还得让我们老家伙自己打听,你可真行。这两天一块吃个饭吧,我跟那老东西都等你汇报工作呢。”

    江晓俞看完又把手机放下了,他暂时谁也不想理,完全不是因为“我好惨啊”之类的无病呻吟,他只是想一个人静静,尽量专注的再思考两天,关于未来也关于过去。显然在自己身上有个谜团,虽然一时间还不可能看透,但至少要有个计划。

    他认为哪怕是“第一步打开冰箱门,第二步把大象装进冰箱,第三步关上冰箱门”这种计划,也总是有一个才好。

    窗外满是轮胎摩擦和马达轰鸣的声音,过了一会儿,汽车开过去的声音变小了,公交车报站的声音越来越频繁,人生嘈杂,听起来是晚高峰已经提前开始。车门开合,便代表着有人已经又熬过了平淡无奇的一天。

    出门用校长给的卡在便利店买了巧克力味儿的蛋糕和菊花茶,坐在橱窗前狼吞虎咽的吃了,他开始沿着街道漫无目的的走。

    台风刚刚紧贴着城市的边缘刮过去,手机里弹出新闻,南方造成水灾,北方即将秋收的庄稼也毁了不少,这些事看似遥远,却也是生活里不可或缺的起承转合。

    但极端天气总有些别样的观感,傍晚的云层格外厚实、立体,露出来小块儿的天空也蓝的透彻。站在天桥上,能看见西边一片粉色的晚霞,山的轮廓也格外清晰。

    走着走着下起了雨,江晓俞跑到车站躲雨,身后的广告牌上印着一只硕大的狮子,在狮子脸上新旧伤痕混在一起,伤口像盛开的玫瑰,刚刚愈合的部分还是和晚霞一样的粉色。狮子的眼神坚毅而凶狠,它守着自己的家庭,遥望着充满敌意的远方。

    广告牌的下面写着:“在肯尼亚安博塞利,这头名为loonkito的年迈雄狮,十年来一直守住了自己的领土。”

    江晓俞突然鼻头一酸,不单是因为“王者也要欣然承受伤痕”这件事,更是因为在和loonkito对视的一瞬间,他第一次下意识的认为自己也是头狮子了,虽然正在承受某种伤痛,但和照片里的“同类”一样,总归是从每个敌人面前活下来了。

    “我已经从土拨鼠变成土狼,现在差不多也是头狮子了吧……”他揉着鼻头自言自语,然后掏出手机,给党哥回了一条消息:

    “晚上吃点什么?”

无题

    江晓俞赶到师父家里的时候时间已经不早,走进屋里看见桌上酒菜早就摆好了,盛着炖牛肉的搪瓷大碗上已经有一层凝固起来的白色油脂,菜已经凉了。

    “师父,党哥。”

    南老爷子瞟了他一眼,撇着嘴摆出一副臭脸,“你还知道来啊?”等背过身去又忍不住乐的咧开嘴,只好假装咳嗽两声:“咳咳,我去热热菜,跟你哥你们俩先坐着。”

    “你个老东西净想着占我便宜,我可跟你说啊,你徒弟在这我可给你留着面子呢,你再来劲我可把你那点破事全都抖落出来。”党哥冲着他的背影嚷嚷,一伸手把江晓俞拉到身边儿坐下了。

    寒暄几句,党哥开始说起自己和南博万年轻时候的故事,怎么认识的,怎么不打不相识。江晓俞并不觉得意外,但也不完全相信党哥说的话,因为党哥从最开始就跟他说过,在他们这个世界里谁都不会主动问起别人的过去,凡事以保护自己为先,真假反倒在其次了。

    随着厨房里“呲啦”一声,大勺敲着炒勺,南老爷子喜不自胜的还唱起来了:

    “站立在营门传营号,大小儿郎听根苗。

    头通鼓,战饭造,二通鼓,紧战袍。

    三通鼓,刀出鞘,四通鼓,把兵交。

    上前个个俱有赏,退后难免吃一刀。

    众将与爷归营号,到明天午时三刻成功劳。”

    “你听听,定军山。”党哥冲着厨房一努嘴,“你这一回来他可美了,上回还跟我这显摆,说他有徒弟我没有,这老东西,哼……”党哥夹了一筷子白水羊头,蘸着蒜汁,自己先喝了一口。

    一会儿菜热好了从新端上来,江晓俞给两位倒上酒,三个人端着杯子反倒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行了,你回来就行了,吃菜吃菜。”南老爷子自己把酒干了,指着搪瓷大碗,“尝尝我炖这肉,又热一遍应该更进味儿了。”

    两个行走过天下的老妖怪什么没见识过,更何况各有各的手段,各有各的消息来源,该知道的早都知道了,剩下的都是一时半会儿知道不了的。坐在一块儿也就是唠唠闲嗑,看彼此都还好着呢也就踏实了。

    南老爷子跟党哥逗了一会儿伦理哏,酒过三巡,便宜也占够了,这才放下杯子看着江晓俞像个长辈的样子说了一句:“没事吧孩子?”

    江晓俞差点又哭出来,人的崩溃总是表面平静如水,内心万马奔腾,早已经用尽了所有力气去扮演一个正常人,假装好好吃饭,好好生活,此刻最怕的就是这句“没事吧”。因为从一开始就知道,天大的事,也只能自己给自己扛着。

    “我没事。”江晓俞强忍着摇了摇头。

    “没事就好,真有事你也得赶早,我还能再帮你几年,太晚了我可等不了。”南老爷子低头夹菜,小声的说。

    “其实……我想知道,我脑子里那些不知道是幻觉还是记忆的东西,到底是不是真的。”江晓俞放下筷子,看着两位前辈。

    “你是说那个……”南老爷子本想说依依,一犹豫没敢说出来,“你们这次的事儿我大概也知道了,天命有因果轮回,人也有往生来世,我想‘上辈子’这个事情总归是有的,只是不那么常见罢了。”

    “你这说法儿不科学。”党哥嚼着牛腱子摆摆手,说话时候舌头已经有点儿大了,“哪儿有上辈子下辈子,死了就是死了,一了百了,全没了!”感觉到位还拍了两下桌子,“咱们讲科学,那个叫记忆遗传。有些记忆会存在基因里,代代遗传,所以你脑子里那些东西,恐怕是你们家祖上经历过的,那不是你。”

    “别跟我这讲科学!”南老爷子不爱听了,“你个肥鸟儿你本身就不科学,你还跟我这儿扯科学,你先说说你自己科学么?你个鸟儿变的人把你搁动物园去你应该在哪个区?‘走进科学’特殊展厅么?上过几天洋学你还忘本了。”

    “行行行,你岁数大你说的都对。”党哥陪着笑脸把酒给他满上,转过来又跟江晓俞说:“反正啊,现在你可得小心点儿了。一来二去的这几次,圈子里认识你的人应该有不少了,以后出门在外得多加小心。”

    “您指的是钱穆良么?”

    “不一定是他,也不一定只是他。”党哥摇了摇头。

    “那……他们会来找我么?”

    “别人我不敢说,但我觉得钱穆良应该不会。”党哥夹起一块牛肉,筷子停在途中,“据我所知,钱穆良他们是想看热闹,看这个世界的热闹,说不定他还会在后面推你一把,看你大闹一场。”

    “那他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江晓俞有点懵。

    “你以为这世界是好莱坞电影呐,除了好人就是坏人?坏人天天就光想着杀好人?幼稚……”党哥把牛肉扔进嘴里,一边嚼着一边说:“再说了,你也未必就算是好人,我们也都未必能算是好人。”他指了指自己和南老爷子,接着说:“成年人的世界里没有好坏之分,辩证法学过么?天有多亮,影子就有多黑,天越黑,灯也就越亮,没有光明哪儿来的黑暗呢。”

    江晓俞半懂不懂的点了点头。

    “只不过两者之间有个东西在那挡着而已。”党哥端起酒杯喝了一小口,又张开手掌平举在面前,手掌的阴影随即投在了饭桌上,“在光和影子之间。”

    “那是什么挡着?”

    “我说的不一定对,但应该是不一样的目的吧。”党哥转头看了一眼南老爷子,接着说:“比如你我想让这世道就这样儿,一天一天过下去,平平淡淡就可以了。最好就这样有酒有肉的过到最后一天,直到整个世界撑不住了完全崩溃为止。”

    “但他们有好奇心,比我们更强的好奇心,他们不甘心这世道就这么一成不变,他们想试探这世界更多的可能性,他们想看见变化,还有这世界的底线……”党哥把酒杯放下,擦了一把脑门儿上的汗。

第三百零二章 群星冷寂

    “就好比有些东西被藏起来了,像是孩子的玩具被埋进土里,大人说这地刚铺平了,就别再挖开了,埋了就埋了吧。但是孩子说不,就算把整个世界挖个底儿朝天,也得把我的塑料小人儿挖出来。”

    说到这儿党哥尴尬的一笑,“哎,有时候我也犯嘀咕,可能我们才是那碍事儿的老顽固。追求光明的是他们,我们反倒黑白不分的习惯了。”

    江晓俞却觉得后背一凉,想把世界挖个底儿朝天找塑料小人的,恐怕说的就是现在的自己了。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问出来了:“那关于这些事,你们不觉得奇怪或者是……有趣么?”

    南老爷子放下筷子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而是端起酒杯意味深长的抿了一口。

    党哥把话接过来:“正所谓‘天地无终极,人命若朝霞’。关于生命的意义和界限这种事情,我年轻的时候曾经也想搞清楚。”说话间眼神照过来,是江晓俞从未见过的苍茫和落寞,“不过我后来明白了,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东西是我们可以思考的,但有些是神的领域,不该我们涉足。”

    “不要试图凝视深渊。”党哥端起酒杯,迟疑良久才说。“风的后面还是风,火光的前面还是火光。”

    ……

    ……

    从师父的小院儿里出来,已经快到凌晨了,江晓俞走到街上,夜凉如水,人也感觉清醒了些。

    每到这个时候,城市里多半的人已经归于平静,白天喧嚣不止的街道都变得深沉下来。虽然街上的行人和霓虹依旧不熄,但和白天的感觉却完全不一样了白日里人们为了工作奔走,为了生活含辛茹苦,到了晚上,总是为了自己更多一些。

    夜空中的星星继续眨眼,来自亿万光年之外的星火装点着城市的浪漫。月光如寒水倾泻,却争不过靡靡的街灯。

    夜尽天明,又会是新的一天。生命,长不过一生,也短不过一瞬。这城市里烟火满天,却总也撑不满心里的空。江晓俞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感受着空气中夹杂的香水味和汗水味,幻想着每个人都有充实的生活,在这样满是奢侈的城市里,醉生梦死也成了冷漠的伪装。

    城市人间,繁花似锦,孤独的人总是万古如长夜。

    江晓俞突然想看看手机里曾经的和谐社区,他认为这个app甚至可以说是自己人生的一个转折点,让自己从一个普通人,一步一步走到了不平凡的一端,看到了这个世界更多的样子。只是自从进到学院升级了版本,又被无耻的校长把硬币归零以后,紧跟着安排的全都是学院的任务,还没来得及再看过。

    但拿起手机刚点亮屏幕,他又把屏幕摁灭了,突然没了兴致。人总是说平平淡淡才是真,但真到了这一天,有了可以不平淡的资格,却又回不去了。见过了巨龙腾飞,就很难很难再静下心来去帮老唐找狗了。

    他继续漫无目的的走着,直到经过了一间网咖。这几年网吧都跟风改名叫了网咖,其实大部分提供的依然是电脑饮料和泡面火腿肠,跟咖啡一毛钱关系都没有。

    江晓俞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会儿,看了一眼头顶上的招牌星尘网咖,突然觉得这老板应该是个有意思的人,一转身推门就进去了。

    ……

    “先生上机么?”网管是个圆寸小伙,相当热情。

    “玩、玩一会儿……”江晓俞有几年没来过网吧了,被人一问还有点紧张。

    “好,请出示身份证我看一下。来我扫你加个好友,然后我再给你发一个咱们这儿办会员的链接,你按流程注册会员,以后扫码开机,自动扣费,充值活动积分vip之类的都有说明你自己看一下就行了。”网管小伙业务很熟练。

    江晓俞最近整个人都有点脱线,不在状态,加好友的时候出示的是付款码。

    网管看见一愣,小声问他:“要转多少钱才能加您?”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江晓俞手忙脚乱的鼓捣了半天,总算是把会员注册好了,找了角落里一台电脑,扫码开机。

    其实他到网吧里来根本不知道要干嘛,只能算是在街上游荡之后的一种偶遇,或许潜意识里是希望能有意外发生。可既然坐到电脑前了,也就只能在游戏列表里翻一翻,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够拿来消磨时间的东西。

    江晓俞先把moba这页关上了,他知道自己水平很菜,没有朋友一起开黑,自己上去打路人局,那简直是给自己找不痛快。

    射击游戏那页他看了看也关上了,菜是原罪,鸡是永远吃不上的。

    后面的几页,无数的游戏图标,他一个个翻着看了半天,始终都提不起兴趣,干脆把鼠标一扔,靠在椅子上放空,看头顶上中央空调的扇叶扫来扫去。

    “哥们儿。”网管看他不对劲,走过来说:“哥们儿你没事吧?都不爱玩儿?”

    “都不太想玩……”江晓俞无奈中透着尴尬。

    “现在有个内测的游戏,跟我们网吧联合推广,给了一批激活码,你可以试试。不过……他们都说也没什么意思,不打。反正我看你也是闲的,你看看吧,开机最少按半小时算,你现在关了也不能退钱是不是……”网管稍微有点话痨,他嘬着牙花子,给江晓俞打开了内测游戏列表,从里边选中了一个名叫《群星冷寂》的游戏,输入了激活码。

    游戏开始,没有logo也没有cg动画,上来就是黑底白字一段话:

    “我们每个人存在的时间都极为短暂,其间只能看到宇宙的一小部分,但我们忍不住想知道,在浩瀚的星空背后,宇宙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

    所有的一切是巧合还是宿命?关于过去未来,你的困扰从何而来?是造物主在主宰命运么?”

    这段话看着江晓俞头皮发麻,他下意识的感觉到这个名叫《群星冷寂》的游戏不简单,恐怕是别有用心。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25662/ 第一时间欣赏妖怪大城市最新章节! 作者:小锤儿一扬所写的《妖怪大城市》为转载作品,妖怪大城市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妖怪大城市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妖怪大城市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妖怪大城市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妖怪大城市介绍:
如果这世界上只有我们人类自己,是不是太寂寞了一点?谁曾在门里?谁又曾在门外?江晓俞站在这扇门前,感受无尽的想象扑面而来。妖怪大城市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妖怪大城市,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妖怪大城市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