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六章 参政(1)
目送着富弼的身影,消失在殿堂之外,赵昕缓缓闭上眼睛,在心里叹息了一声。“元昊!”
“西夏……”
前世无数故事,浮上心头。
前世他登基即位后,花了二十年时间,付出无数牺牲与努力,终于攻取了兴庆府,将末代西夏国王抓回汴京当成宠物养了起来。
于是,兴庆府的西夏档案、文牍与史料,全部落入他手中。
故而,赵昕对西夏的历史、制度和内部纷争,如数家珍。
也正是因此,此刻赵昕的内心,百味陈杂。
说起来,也是讽刺。
元昊能够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出力最多的,既不是辽人,也不是元昊自己。
而是大宋!
谁敢相信,当三川口大败的消息传到汴京之时,时任首相刑部尚书、以昭文馆大学士兼修国史的张士逊,居然对前线的情况一问三不知。
这位首相,压根就不知道,延边发生了什么?
只知道疯狂甩锅给枢密院,拿着祖宗制度说话,直接导致当时的枢密院正副长官全体被罢。
上面的人昏聩无能,下面的人却是傲慢轻狂!
三川口大败前,本来大宋是占据了绝对战略优势的。
当时,铁壁相公李士彬屯重兵于金明寨,种世衡率部在宽州废城,建起了清涧城,两者互为犄角,几乎不可陷落。
事实上,元昊叛军便在这里撞了个头破血流。
后世鼎鼎大名的狄青狄武襄的初战,就是在清涧城和金明寨之间的保安军。
然后狄青带着不过一千人的乡兵,揍的元昊三万人满地找牙。
接着,大宋援军赶到,将元昊叛军按在地上一顿混合双打。
打到元昊直接丢下了大批辎重,逃回国内。
然后,元昊就开始求饶卖好了。
这时候,傲慢的大宋官员,竟选择相信元昊。
这直接导致了金明寨的陷落以及大宋西北边防最重要的大将李士彬父子战死!
而金明寨的失陷,又是三川口大败的诱因!
三川口大败传回汴京,张士逊疯狂甩锅给枢密院,导致枢密院总垮台,这又引发了一系列混乱,给了元昊宝贵的时间,来修整军队,来规划战略,来安抚辽人。
当时,大宋上下的混乱与无知,还不止这些。
在元昊起兵前,他的叔叔嵬名山遇就坚决反对,为此不惜和元昊撕破脸皮,带着部族投奔大宋。
然后……
大宋知延州郭劝居然将嵬名山遇送了回去!
结果,元昊带着人将嵬名山遇一家人和他的部族,全部射杀在宋、夏边境!
紧接着,元昊这个疯子,又遇到了一个反对他的人卫慕氏。
卫慕氏是元昊家族拓跋氏几代人的盟友了,也是党项族内仅次于拓跋氏的大族。
元昊的母亲就是卫慕氏的。
卫慕氏很清楚,党项不是大宋的对手!
所以坚决反对,当时的太后,更派出人来大宋联络。
结果根本没有人理会。
于是,卫慕氏的下场比嵬名山遇还惨!
元昊派人亲手毒死了自己的母亲,将所有卫慕氏的男人,全部丢进黄河里淹死,做完这些,元昊忽然想起来,自己貌似还娶了个表姐也是卫慕氏的,表姐还给他生了个儿子。
于是,索性一不作二不休,跑回家就把自己表姐掐死,将儿子勒死。
还把他们的尸体,吊起来给所有人看。
正是靠着这样的血腥屠杀与镇压,以及大宋这边的漠视,元昊才能顺利起兵!
也是靠着大宋上下的无知、傲慢与无能。
元昊才能有现在的气焰与势头。
不然的话,讲道理,元昊别说对大宋进行进攻了,恐怕他现在该考虑的是怎么活命!
想着这些事情,赵昕就在心里叹道:“果然,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对手!”
“大宋给元昊送了太多人头了……”
微微长吁一口气,他就站了起来:“好在,如今还来得及挽救!”
只要不再送人头,那么,元昊的帝王梦就不可能实现!
因为……
作为重生者,赵昕非常清楚,现在的元昊,已经从疯狂走向变态了。
很快,他就会和辽人闹翻!
这个时间不会太久!
而一旦元昊选择和辽人闹翻,那么,大宋的机会就来了!
…………………………
富弼出了宫阙,立刻便拿着手抄的国公之语,来到了枢密院,递上拜帖,请求求见章得象。
很快,便有下人出来迎接他:“本兵请正言入内相见!”
于是,在那下人引领下,富弼进入枢密院正衙的后院,在这里,他见到了正在院子里与同僚下棋的章得象。
“本兵……”富弼上前,以子侄礼拜道:“下官方从春坊出,得国公教训,不敢怠慢,立时便来见本兵,请本兵示下!”
“正言坐……”章得象拿着手里的棋子,招呼着富弼,非常亲切的问道:“正言见国公,国公都说了些什么啊?”
富弼于是取出自己抄录在一本小册子上的文字,上前递给章得象:“本兵请览之……”
章得象接过来,然后笑着对自己对面的棋友拱了拱手,然后打开那小册子,只看了一眼,章得象的脸色就变了。
他严肃的转过身来,看向富弼,郑重的问道:“正言,此事可容不得半分做虚!”
“下官岂敢?”富弼立刻道:“本兵,此册上,字字皆国公所言,下官恭以录之……更有国公德音以教:当授两府以观之……”
章得象紧紧的盯着富弼看了良久。
他是清楚富弼的为人的,更明白,就算是其他人,也没有胆子敢在这个事情上和他打马虎眼,玩小聪明。
于是,章得象叹道:“要是寿国公再大一点就好了!”
若是现在寿国公有个十一二岁,那么,他现在手里的这些文字,就足以一锤定音了。
就算是吕夷简再强硬,他也能带着枢府上下拒不签署,理由很简单国公德音,臣等不敢违!
可惜啊,寿国公才两岁。
这就让这些文字的力量变得孱弱无比了。
两岁的孩子,再聪明、再圣明,哪怕是三王在世,正府那边也能有足够的借口与理由来推脱。
富弼却是低着头,心中忐忑不安。
他现在最担心的,就是章得象不敢承担责任。
这样的话,吕夷简就可能会快速的通过夏竦的奏请,将命令下达。
如此一来,即使他带着朋友们,将事情搞大,也是木已成舟,难以挽回!
第一十七章 参政(2)
章得象沉吟着,内心的思绪,纷飞万千。对于军事,他这个枢府首脑,其实懂的不多。
所以,自任知枢密院事以来,他一直都是谨小慎微,小心发言,尽量的参考副使们以及前线的大臣们的建议,很少自己拿主意。
因为,这真的不是他的长处。
他只是一个牧民官,治理地方,处理民政,安抚百姓,发展水利,他非常厉害。
但指挥军队,策划战争,这对他来说,就太难了些。
他之所以能做这个知枢密院事,成为这东府的首脑,完全是因为其他人怕了吕夷简,不敢来枢府,官家没有办法,只好赶鸭子上架,让他来做这个恶人。
良久之后,章得象终于叹了口气,道:“彦国啊……你这是在逼着我当恶人啊……咱们那位吕千岁,脾气可不好惹!”
吕夷简是好惹的吗?
想想王曾,想想李迪,就知道了。
这两个人,都是吕夷简的前辈、名臣,德高望重。
但,就因为政见分歧,被吕夷简嫉恨上了,就都被按在了地方。
尤其是李迪,那可是帝师啊!
真宗皇帝当年亲口赞许的‘真所谓颇(廉颇)、牧(李牧)在禁中’的当代名臣!
可就是这么一个人,却因为得罪了吕夷简,而被他死死按在了地方上。
想回汴京?
做梦吧!
章得象很清楚,这个事情,他若插手,恐怕立刻就会进入那位首相的黑名单,排名说不定还会很靠前。
富弼听着,却是大喜,立刻拜道:“本兵大德,下官谨代延边军民谢之!”
章得象摇了摇头,道:“别高兴的太早了!”
“即使是吾出面,此事也未必能成!”
两府集议是要投票的。
枢府四票(知枢密院事、同知枢密院事、两位枢密副使),但正府那边却有五票(大宋制度,三相两参、两相三参,如今独相那么就有四位参知政事),换而言之,章得象必须争取到正府那边至少一位参知政事倒戈,至少也得是弃权,这样才能在南厅或者政事堂里以五比四取胜或者四比四打平。
然而很不幸的是,章得象现在连枢府的四票都没有拿到手里。
因为,如今的同知枢密院事乃是三司使晏殊在兼着。
而晏殊此刻还在西京洛阳,主持官家下达的征调驮马、驴以支援前线的任务。
他最起码也要下个月才能回京。
所以,正府的四位参政,章得象必须至少争取到两位倒戈!
这无疑是地狱难度!
因为,这个事情,可不仅仅是简单的战和攻守问题。
更是一个正治问题。
别说正府的参知政事们了,便是章得象自己,心里面也在打鼓,也在权衡利弊得失。
揉了揉太阳穴,章得象忽然想到了一个事情,于是扭头对着一直在他对面坐着的那人问道:“郑副使,今日政事堂知印的是哪位参政?”
大宋制度,中书门下平章事这枚代表着宰相权力和中枢地位的官印,是由宰相与参知政事们轮流分日执掌的。
这是为了体现出国家对参知政事的重视,也是为了牵制宰相,防止相权过大。
于是,在一些时候,一个强力的参知政事,甚至可以凌驾于宰相们之上,发号施令,制定国家大策。
譬如太宗时的参知政事寇准就一度架空了作为宰相的吕端,以中书扎子发号施令。
如今,首相吕夷简无比强势,自然,这个制度也就被朝野上下无比重视。
生怕吕夷简把政事堂变成他的一言堂,故为了避嫌,吕夷简不得不将这个制度的规章制度,照典实施。
而,就在前几天,吕夷简刚刚知印升堂,主持过两府集议。
故今天知印的必不是吕夷简!
而这就是机会!
一个串联的机会!
前提是那位知印的参知政事,不是吕夷简的人。
坐在章得象对面的那人想了想,就答道:“今日知印的,当是晁学究!”
“晁宗悫?”章得象面露喜色。
“然!”那人点头笑道。
章得象立刻站起来,踱了两步后,回头对富弼道:“正言,你马上去找张方平,请张方平去见晁宗悫,将寿国公的话和意见,告诉晁宗悫,晁宗悫会知道怎么做的!”
晁宗悫,可不是科举进士出身的。
他是父荫为官,这是他的立身之基,所以,正府的其他三位参政都有可能能拒绝寿国公的意见,独独晁宗悫不行!
他敢拒绝,就是辜负大宋,辜负寿国公。
当然,晁宗悫现在已经老了,胆子也越来越小,近年来更是一门心思的钻研起《道德经》来,整天一门心思的都是不得罪人。
所以,才要富弼去请张方平去见晁宗悫。
因为张方平是已故的参知政事宋绶的得意门生,而宋绶和晁宗悫是知己好友,去年宋绶病逝时,就拉着晁宗悫的手说:我就这么一个门生,以后,您得帮着我多照顾一些。
所以,张方平去见晁宗悫,这个老学究连躲起来不见人的选择都没有。
他必须见,见了以后就只能遵照国公的指示。
至于张方平?
那是和范仲淹、富弼、石阶、尹洙被人认为是一党的人。
而且,也是主守不主攻,强调坐观贼败的大臣。
富弼闻言,立刻就拱手拜道:“下官这就按照本兵的意思去见张方平!”
于是匆匆拜辞而去。
富弼走后,章得象就叹息起来:“吾这一辈子都没怎么得罪过人,没想到临老了,却上了晏殊的贼船,不得不给这些后生保驾护航……”
去年三月,枢府的四位正副枢府同日被罢。
三司使晏殊被官家紧急除授为知枢密院事,到了五月,张士逊被罢相,吕夷简拜相,晏殊就推荐了他来当这个知枢密院事,去和吕夷简搭班子。
而晏殊之所以推荐他,是因为他章得象在正治立场和态度上,更倾向变法,更倾向主守。
这就害苦了他。
偏偏,他还没有办法拒绝!
因为,他要不做这个知枢密院事,不仅仅对不起自己,还对不起福建的父老乡亲们。
所以,只能是硬着头皮上了。
但,在章得象对面的那人,却是笑了起来,对章得象拜道:“本兵,您就别在下官这里叫苦了!您想让下官去做什么事情就直说吧……”
章得象立刻嘿嘿的笑了起来,拉着这人的手,道:“天休啊……你和宋侍制是多年好友,我希望你能去劝劝宋侍制,让宋侍制去劝劝宋参政……”
“这国家的公事,还是不要意气用事的好……你说对吗?”章得象眨着眼睛。
叫天休的人叹了口气,道:“下官尽量试试,能不能成,便只能看天意了!”
当朝,有一对兄弟,同殿为臣。
兄长是参知政事宋痒,而弟弟则是天章阁侍制判太常礼院知国子监宋祁。
说起来,这两兄弟还有个典故。
当初,他们兄弟一起参加天圣二年的科举,本来,礼部那边是点宋祁的卷子为第一名,也就是状元的,宋痒的卷子只能排第三,是为探花的。
但是,这个事情被当时的章献明肃刘太后知道了。
刘太后以纲常伦理的名义,将宋痒提到第一名,把宋祁放到第二名。
于是,哥哥成为了当年状元,弟弟成为当年榜眼。
此事,至今都是一段文坛佳话。
而,如今的枢密副使郑戬郑天休,刚好是当年同科的探花,也就是原本的榜眼。
也是因为这个缘故,这三人十几年来,一直关系交情都非常好。
据说,连当年去逛勾栏,都是哥三轮流买单的。
在如今的朝堂上,能说服宋痒改变心思,至少放弃对富弼的成见的人,除了郑戬外,没有其他人了。
第一十八章 参政(3)
和往常一样,吕夷简在自己的申国公府邸中吃着老家寿州送来的刀鱼。这是他的最爱!
几乎每逢喜事,就爱吃上一条。
不过,这种刀鱼从寿州送到汴京,价格可不便宜!
一条就要一贯钱!
也就吕夷简这种级别的高官,能仅靠俸禄就吃得起。
吕夷简刚刚吃完一条刀鱼,他的儿子吕公绰就匆匆忙忙的来到他面前:“父亲,晁宗悫刚刚派人来送藁书……”
“藁书?”吕夷简放下筷子,奇怪了起来:“什么藁书?”
“政事堂集议的藁书!”吕公绰咬着牙齿说道。
啪!
吕夷简重重的将筷子砸到案几上,神色一下子就变得恐怖起来:“胡闹!”
“他晁宗悫有什么资格召开政事堂集议?问过我了吗?”
这种绕开首相,擅自召开集议的做法,让吕夷简不可避免的想起了当年扳倒丁谓的时候,他的老上司王曾的做法。
当时王曾通过一次退朝的时候,忽然请求留对的机会,将丁谓的罪行全部在刘太后面前数落出来。
这直接让刘太后大怒,连宣麻罢相的程序也不用了。
直接罢免丁谓,将之深贬黜朝。
现在,晁宗悫绕开他这个首相,召开政事堂集议的做法,与王曾当年的做法,几乎没有什么差别。
都是忽然袭击,都是无视首相本人的威权,都是对首相本人的挑衅!
若不及时反应,说不定,会被人以为他吕夷简老朽了。
“父亲息怒!”吕公绰连忙劝道:“晁宗悫总归是参知政事,而且,今日乃是他知印,在制度上没有问题……”
吕夷简醒悟过来,止住骂声。
晁宗悫不是另外三位参知政事。
他是官家亲自点的将,就是官家放在正府里监视他的施政的人。
所以,晁宗悫忽然选择在今天召开政事堂集议。
恐怕,不是他本人的意思。
于是,吕夷简伸手道:“藁书拿来我看看!”
吕公绰连忙将一封宣纸裱起来的牒书递给吕夷简,吕夷简拿在手里,看了一眼便沉吟了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吕夷简才道:“晁宗悫说‘国公德音,以授两府,臣不敢轻决,乃伏请两府裁议……’”
“这老学究,真是越老越糊涂了!”他不满的道。
在这位强硬的首相看来,晁宗悫应该先和他商量,拿出意见和共识了,再拿到政事堂上讨论。
何必把枢密院的那帮人也牵扯进来?
章得象、郑戬、杜衍……这三个人可和他吕夷简不是一路人。
“父亲,我听说,今日右正言富弼去了春坊,伏求见寿国公……”吕公绰在旁边小心翼翼的说道:“会不会,这个事情是富弼搞出来的?”
“有可能!”吕夷简想了想,道:“富彦国和范仲淹一向走的很近!”
“还真有可能是此人在国公面前说了他们那些歪理邪说,蛊惑了国公的圣听!”
说着,吕夷简的眉头就深深的皱了起来。
范仲淹是他的心病。
那个徐州来的穷措大,脾气、性格如他,但政见却和他这个首相南辕北辙。
特别是在当年的废后郭氏问题上,和他专门唱反调。
而也是因为废后郭氏,所以,范仲淹成为了吕夷简的心头大患!
因为,吕夷简很明白,那个已经死了的皇后,在当今官家心里面的分量!
而范仲淹当年保郭氏的举动,让他在官家心里面加分无数。
特别是郭氏暴毙后,范仲淹在官家心里面就自动上升为忠臣义士了。
这些年来,吕夷简想法设法的打压、压制和限制范仲淹,就是怕这个徐州的措大,抢了他在官家面前的位置。
可惜,费尽心思的打压范仲淹,反而适得其反,更让范仲淹写出了一篇《灵乌赋》,一句‘宁鸣而死,不默而生’,让其瞬间名动天下,成为了目前大宋朝野上下翘首以盼的‘贤臣志士’。
特别是西京洛阳那个垃圾场里的那些家伙,天天帮着范仲淹造势。
仿佛,能救天下,能救大宋的,只有他范希文了。
更让吕夷简忌惮的,还是官家的态度。
去年,韩琦举荐范仲淹为陕西经略安抚副使,本来他是不同意的。
但官家的态度却非常坚决,亲临政事堂,主持会议,除范仲淹为陕西经略副使,更钦点他知延州,主持麒延路的军事。
连朋党的指责,也压不住范仲淹了!
如今,范仲淹的‘朋党’富弼,又入了那位寿国公的法眼。
这让吕夷简不由得眉头紧皱。
他想了很久,才终于转身,对吕公绰道:“公绰,你马上拿我得帖子,去见其他三位参知政事,告诉他们,今天的政事堂集议,要顾全大局,要有忧患意识!”
“儿子这就去……”吕公绰立刻恭身一拜。
…………………………
赵昕坐在床榻上。
他的面前,堆满了书籍。
这些都是他宫殿里的藏书。
他住的地方,叫春坊,乃是在这皇城南区,东华门的北侧的一个小小的宫殿。
这里,从太宗开始,就是大宋皇太子所居。
他生下来后,不到半岁,就被他父亲送到了这里。
原因是很简单的。
他的生母苗氏,出生太卑微,不过是他父亲乳母的女儿,无论是制度还是规矩,都不容许大宋国本被一个出生如此卑微的妃子抚养。
所以,将他送来这春坊太子之居,以皇子而居太子之殿。
这样就方便皇后以及他父亲所宠爱的那位张才人名正言顺的抚养和教育赵昕。
讲道理,其实这还算很温情的做法了。
最起码赵昕还能知道自己的生母是谁?还能隔个十天半个月团聚一下。
他的父亲,当今的官家可是从生下来就被抱走,直到生母去世都没有见过对方一面的。
要不是吕夷简,说不定,他父亲连自己的生母是谁,都会不知道。
不过,这却是方便了赵昕给自己打补丁。
春坊之中,有大量的藏书和典籍。
其中就包括了无数大宋典章与朝会实录。
这些都是他前世看过无数遍的东西,自然,只需要再看一遍,就基本能记住大概。
如此,他对很多事情的了解和熟悉,也就起码有了一个可以对外的解释了。
于是,他看书的速度,快的超乎想象。
让所有在侧的宫女、宦官,瞠目结舌,震撼万分。
“国公,真圣王也!”许希感慨着提笔在自己面前的宣纸上写下:癸未,国公阅春坊藏书百卷,众皆以为神。
第一十九章 参政(4)
大宋政事堂,在文德殿西,位于枢密院的左手边,而且相比枢密院,更加接近禁中。所以,政事堂又被人称为‘左府’或者‘东府’。
从外面看,这个大宋帝国的中枢行政所在,与周围的宫殿相比,几乎没有区别。
唯一的不同,大抵只在于在政事堂门口,有一块匾额。
其上书有‘中书’二字。
这也是中书门下的名称由来。
时至傍晚,吕夷简带着他的元从,驱车从宣德门入宫,越过横街,直趋政事堂。
“父亲!”他的儿子吕公绰立刻迎了出来,扶着吕夷简从马车上下来,吕公绰立刻报告自己所探知的情况:“半个时辰前,本兵和两位副使,就已经到了政事堂!”
吕夷简听了,立刻就冷笑起来:“章得象看样子是势在必得啊!”
“几位参政怎么说?”吕夷简抓住重点问道。
“儿子去拜见了宋痒、王贻永和程琳……”吕公绰欲言又止。
“怎么?”吕夷简眉毛一挑:“他们说什么了?”
“他们什么都没说……”吕公绰低着头道:“程琳还好,倒是见了儿子……但宋痒和王贻永都派人出来说什么‘集议在前,不敢相见,望中允海涵……’”
吕夷简听着,不由得脸色铁青,良久他才道:“所以,富彦国和范希文没有说错,这国家确实是应该加强宰辅的威权了!”
心里面却是起了换将的念头。
只不过这个念头只在他心中一闪而过,就消失不见。
因为他知道,现在时机不成熟。
因为正府去年才刚刚大换血!
不止是两府首脑全体换人,副使和参政们也全体换人。
如今正府的四位参政,统统是七月以后才除授的参政。
特别是王贻永,他本来是要去枢密院为枢密副使的。
但,十二月,刚刚上任三个月的参知政事宋绶病逝,一时间找不到可以接替的人选,官家只好让王贻永除参知政事。
这他要是忽然换将,这官家说不定就会起疑心了。
官家起疑心还不要紧,怕就怕西京洛阳那个垃圾场里的某些人出来带节奏,说他吕夷简刚愎自用,独揽大权,要做当代的李林甫。
这就不美了!
“父亲,您……”吕公绰看着自己的父亲,小心翼翼的劝道:“还是不要太和他们计较,两府集议的结论,终究也不过是结论……”
“你懂什么?”吕夷简横了自己儿子一眼,道:“祖宗定制,就是八个字事为之防,曲为之制!”
“既然官家已经制文,三省也都同奉圣旨,决意军国大事,皆由两府集议,宰辅、执政并同签署后呈递御裁,那这就是制度了,就是国法、家法了!”
“哪怕吾为首相,得官家信重,委以全权也要尊重、认可和执行两府集议的结果!除非官家推翻两府的结论,不然,两府集议结论就是中枢的共识!”
吕夷简深深的看着自己的儿子,告诫道:“我儿,你以后一定要记住为父今天说的话!”
“事为之防,曲为之制,已经定下的制度,决不能被亵渎,哪怕暂时受委屈,也要学会接受!”
“这对你以后做官做事,都有帮助!”
“儿子省得!”吕公绰立刻拜道。
吕夷简却是看着的儿子,心里面明白,这个年轻人,现在是不会知道,祖宗制度的妙处的。
等他再成熟一点,再多经历一些,就会知道,大宋什么东西都可以废弃,独独祖宗制度,万万不能动摇!
因为它不仅仅保护着官家,也保护着大臣!
所以,宰辅、执政们才可以畅所欲言,才可以用心做事,而不用怕被人穿小鞋,或者被人随便栽一个罪名,就得全家老小一起上刑场。
所以,当年曹利用自杀后,全天下的文官士大夫才要一起帮着他喊冤,平反。
说话间,父子二人就已经元从的簇拥下,步入政事堂中。
政事堂的内部,是一个相当简陋的庭院。
其回廊、门窗和地板上,都刷了一层黄漆。
这是自汉以来的传统了,宰相视事之地,必用黄漆,故政事堂又被人称为‘黄’‘黄扉’。
今日知印的参知政事晁宗悫带着其他三位参政自后衙出迎,来到吕夷简面前拜道:“下官等恭迎元台临堂!”
而在后衙门口,知枢密院事章得象领着他的两位枢密副使在门侧微微致意。
“有劳诸位同僚出迎……”吕夷简笑着上前,对着众人道:“吾老矣,腿脚多有不便,竟晚来了一刻钟,让诸公久候,此吾之过也!”
“元台说笑了……”晁宗悫自然知道,吕夷简是不会轻易低头的。
他现在的低头,恐怕是为了待会在都堂之上掌握主动。
欲扬先抑嘛,文人都懂的套路!
于是,在各怀心思中,众人一路步入前方的政事堂后衙。
随着一声钟响,庆元年二月癸未的两府集议正式开始。
………………………………
听到政事堂的钟声的时候,赵昕睁开了眼睛。
“两府集议开始了?”他问着在自己床榻旁边的许希。
“应该是的!”许希答道。
“那今日入内内侍省是哪位都知旁听?”赵昕又问。
去年五月,他的父亲定下了正府和枢密院集议共决大事的制度,同时也打了一个补丁两府集议,内侍省当遣人旁听。
这是为了防止两府串联起来搞大新闻的举措。
虽然,这个可能性微乎其微。
但,出于帝王的本能,此事却是不可不做。
许希摇了摇头,道:“这就不是微臣所能知道的了……不若,微臣去问问杨供奉?”
赵昕点点头。
许希于是便转身出了殿,找了杨怀敏问了以后,就回来报告说:“回禀国公,杨供奉说,今日按制应该是张都知轮值,故……旁听的应该是张都知……”
“张惟吉?”赵昕问道。
“应该是!”许希点头。
赵昕于是放下心来,张惟吉是他父亲面前最信任的宦官,也是在大宋朝堂上最得人尊重的宦官。
有他在,吕夷简就不敢太过咄咄逼人,那么,集议的结果可能就会偏向于他的预期。
当然了,赵昕很清楚,即使两府集议的结果偏向他的预期,也不是说就是万事大吉了。
因为吕夷简不会服输的!
他必定会去自己父亲那边搞事情,借口无非也就是‘寿国公不过两岁,何曾知晓这许多,臣以为定是有人教国公说的这些……’之类的说辞。
所以,赵昕知道,他必须做好准备了。
迟则明日,早则今晚,两府大臣与他的父亲,都会来他面前,问他一些事情。
而他的回答不仅仅决定了今日两府集议的结论,也决定了他未来说话到底算不算数,别人会不会听!
第二十章 参政(5)
到了晚上,赵昕刚刚喝过奶,就得到了消息,政事堂集议,正府与枢府最终以三比三平手,两府不欢而散。没过多久,杨怀敏就跑来献宝,将刚刚探知的投票结果告诉赵昕。
枢府这边,章得象、郑戬、杜衍,投票支持。
正府那边,吕夷简、王贻永、程琳,投了反对票。
有两个人弃权晁宗悫和宋痒。
这让赵昕皱起了眉头。
晁宗悫和宋痒弃权,出乎他的意料。
不过,结果还在接受范围,至少没输,不是吗?
按照制度,既然集议两府相持不能决,那么,必然上奏御前,请求御裁。
所以,吕夷简、章得象以及正府、枢府的大员,此刻应该到了延和殿外,伏请罪上奏了。
于是,赵昕知道,他很快就要迎来此生之中他最重要的一场考试。
能不能过关,能不能让人信服?
直接决定了他现在和未来,能不能干预和插手国政,能干预多深?插手多深?
这很重要,也很关键!
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
虽然他现在才两岁,但却已经迫不及待的想要重新品尝那名为权力的毒药的滋味了。
甚至,连一刻都不愿多等!
因为,他已经品尝过了权力的味道。
实在难以戒除!
这就好比后世一个身家亿万的富豪,每天豪宅名车,会所明星,忽然叫他一无所有,他如何忍受的了?
君王亦然!
于是,赵昕立刻开始准备。
首先,便是藏书,他自醒来后,就特意在这春坊藏书里,找了大量的典章书册。
其中,就包括了《太宗御集》与《真宗御集》这两部大块头。
所谓御集,就是君王的诏书、赦命、制书以及平时留下的文字,至少从唐代起,中国王朝就有这个传统了。
《新唐书》之中就记录了唐代有太宗御集四十卷、高宗御集八十六卷、中宗御集四十卷……
到了大宋,从太宗开始,就格外重视御集的编纂与修订工作。
而且是从君王生前就开始修订与编纂御集。
大宋的历代君王,都将御集修订与编纂视为国家的重点项目,投入大量人力物力,并在皇城禁中西北专门划出一个宫殿群,用来专门保存和收藏相关御集。
譬如太宗御集所藏的地方叫龙图阁,真宗御集所藏之处,名为天章阁。
当今官家,赵昕之父御集所藏之地,则名为宝文阁。
各阁皆设有学士、直学士之职,以优待近臣或者荣宠文官。
毕竟,能名某某阁学士,就意味着这个人能帮皇帝整理这些文字,修订这些御集。
那就是自己人啊!
简在帝心啊!
更何况,带了馆职的文官,俸禄平白就要比别人多一份!
像龙图阁学士,就能每个月多拿十五千的添支钱,加上按照制度,学士馆职本官再低也能有一百二千的料钱,此外,每年还给发春、冬绫各五匹,绢十七匹,罗一匹,锦五十两的布料,另外国家还给负担七个元随的开支。
又有荣誉,又有高额俸禄拿,所以,大宋文臣只要是进士出身的,无不以为阁学士为荣誉。
有了这些精英的加盟后,历代君王的御集,那叫一个修订的又好又美。
便是某位君王不小心说错了话做错了事,这些家伙也能想办法粉饰出一个心怀天下,胸襟宽广的仁君形象来。
也就是真宗玩的太大,实在没办法帮他掩饰,才让那位先帝的形象略略的有些差。
不过,也是相对而言。
不信,换任何一个别的朝代,就真宗的所作所为,谥号能是真?
灵、神、恒才是他的盖棺定论吧!
而这些先帝们费尽心思修订的御集,此刻,成为了赵昕可以利用的对象。
这两天,他有时间有精力的时候,就命人搬来藏于春坊的这些大部头的副本,快速的翻阅了一遍。
给人的感觉,自是不明觉厉。
但也没有人敢问他能不能看懂,都只能在旁边瞧着。
此时,赵昕又命人特意将这些御集重新搬了出来,自己装模作样的坐在床榻上,让宫女帮他翻动着书页。
自己则在嘴里念念有词,似乎在读着这些御集上的文字。
“闳散同功,归马遂隆于周道。萧张叶力,断蛇因肇于汉基。必资佐命之臣,以辅兴王之业……”
“财成天地者,元后之道。燮理阴阳者,冢宰之权。其有早践岩廊,久参机务。既著弥纶之效,宜升辅相之资……”
一段段晦涩的文字,从他嘴里念出来。
周遭宫女、宦官、侍从,听得面红耳赤,心跳加速,难以自抑。
若说从前,他们或许或多或少,还在疑问,还在徘徊,还在揣测。
但现在……在无可辩驳的事实面前,在耳中所闻的那国公流畅而稚嫩的诵读声中,所有疑问,所有揣测,俱都烟消云散。
剩下来的,只有对冥冥中不可知的天命的敬畏以及对面前这位‘生而圣王’的大宋国公的无尽孺慕与仰慕、崇拜和敬畏之心!
没办法!
就和欧陆的人,再怎么样,也信上帝,哪怕是后世科学昌明,信息发达的时代,依然有无数保守的信徒,虔信着他们的信仰。
认定上帝创世,认定他们是其主的羔羊与罪人。
而在东方,根深蒂固的则是对祖先的崇拜以及对天命、天道与自然的敬畏。
即使是那位未来的拗相公,也不敢说‘祖宗不足法,天变不足畏’,反而要极力撇清,这些话不是他说的。
都是别人的栽赃陷害!
于是,在赵昕的朗朗诵读声中,整个春坊内外,殿堂上下,每一个人都恭身膜拜。
膜拜这神迹,膜拜这圣音。
终于,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
然后,在殿堂门外,停了下来。
他们听着从殿中传出来的声声诵读声,每一个人的脸色都变得极为精彩。
有高兴、振奋的。
自然也有晦涩、沮丧者,不过,这些人很快就调整了过来,每一个人都迅速展露笑容。
“官家,此诚天下之幸也!”吕夷简迅速的上前拜道:“臣斗胆,请官家将国公今夜诵书之事,晓瑜中外,布告天下!”
戴着璞头帽,穿着一身便服的官家闻言,笑的犹如一个三岁的孩子。
第二十一章 国公千秋(1)
在殿门口站了一会儿后,赵祯就带着他的大臣们,从正门鱼贯而入。许希和杨怀敏,马上就带着人迎上前,拜道:“不知陛下驾临,臣等有失远迎,伏请降罪!”
“无妨!”赵祯笑着道:“是朕命左右卫士不要通传的!不关两位爱卿的事!”
就在此时,赵昕已经一路小跑,跑到自己父亲身边,然后伸出手,抱住自己父亲的大腿,开始卖萌撒娇起来:“阿耶!阿耶!你怎么现在才来看二郎,二郎好想阿耶!”
赵祯一听,顿时高兴的抱起赵昕,在他脸上重重亲了几口,然后宠溺的道:“阿耶也很想二郎啊,只是国务繁忙,不得空隙!”
于是,赵祯便抱着赵昕,走到床榻前,看着已经铺满整个床榻的典章书册。
他微微一笑,问道:“二郎,你在看书对吗?”
赵昕用力的点点头,小脸上露出无比骄傲的神色,让赵祯看着也忍不住骄傲起来。
不过,想着宰辅们在侧,他还是强行压抑住了内心的情绪,继续问道:“二郎能看懂吗?”
“嗯啊!”赵昕再次骄傲的昂起头来,献宝一样的道:“二郎也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这些书,就特别喜爱……那些字,本来二郎是不认得的,但,不知道为什么,二郎多看几次,就认得了,也知道了这些字的意思!”
“哦……”赵祯点点头,随手从床榻上捡起一册书籍,翻开其中一页,指着上面的文字,问道:“那二郎跟阿耶说说,这上面是讲什么啊?”
赵昕低头一看,马上就笑了起来,答道:“阿耶,这上面讲的是真宗皇帝颁赐给文武大臣七条训诫,令其等守职安民的事情!”
“颁给文臣的七条是第一清心,要平心待物,不要为一时喜怒爱憎而断事判案,这样,地方上的庶务自然通畅;第二是奉公……”
“武臣七条的第一条是修身,若能修正自身,那么士卒也就有了榜样和依靠,第二是守职,绝对不能干涉地方民政,第三是公平……”
听着赵昕流畅而简单的解释。
在赵祯身后的两府大臣们互相看了看,于是,每一个人都恭身拜道:“国公千秋!”
还能说什么呢?
再没什么好说的了。
只有吕夷简脾气倔强,不撞南山不回头。
他微微上前,走到官家身侧,然后对着赵昕微微一拜,才问道:“国公,老臣惶恐,有一事伏乞国公赐教!”
赵昕抬起头来,看了看自己父亲。
赵祯见了,立刻笑起来:“二郎,这是申国公,阿耶的左府宰相,国家的功臣!”
赵昕于是露出一副肃然起敬的神色,在自己父亲怀里,学着大人的模样,微微欠身,道:“既是阿耶的功臣、宰相,那便是二郎的长辈了!长0者问,不敢辞!”
于是,小小的国公,竟如一个真正的文人士大夫一般向长辈请益一样,拱手稽首,以子侄礼相拜。
“国公折煞老臣了!”吕夷简心里面和吃了蜜糖一样,但表面上却连忙拜道:“老臣可当不起,当不起啊!”
赵昕却是问道:“不知道,长、者想问什么?”
“老臣斗胆……”吕夷简虽然对赵昕的态度非常受用,但还是没有忘记自己的目的,他顿首拜道:“今日,右正言知谏院富弼持国公文字,以授两府,其文曰:西贼本羌氐之酋长,不过侥幸趁机而起……宜用守策,西接回鹘、吐蕃,北与辽约,坚壁清野,断绝贸易,则贼子败矣……”
“老臣愚昧,不知国公深意,更不知诸般文字,是否国公所言……故冒死于两府都堂之上否之……”
说着这位老臣,这位在大宋正坛上呼风唤雨的宰臣,便再拜俯首。
赵昕听着,自然早知道吕夷简会如此。
但他一点都不慌。
因为,这两天来,他除了在这春坊之中装模作样,滥竽充数外,还真的看过了一些文牍档案与邸报、关报。
所以,赵昕知道吕夷简主战和态度如此强烈的缘故。
并不是这位首相本心如此。
也非他真的相信,那元昊叛军,可以手到擒来。
事实上,吕夷简主战,除了他看到在纸面上,大宋无论国力、兵力还是财富,都完全碾压了元昊和元昊叛军几十倍。
自信哪怕有所小挫,也可以用资源和兵力堆死元昊那区区五六万的叛军。
而在这之外,最主要的原因,则是因为有另外一个人也主战。
那个人就是彰信军节度使知天雄军、资政殿大学士李迪!
去年五月,两府大换血,李迪就上书赵昕的父亲,请求戍边,并坚决主战。
这位老臣在奏疏中慷慨陈词,将已经罢相的张士逊和已经罢知河南府的王一顿狠批,直指国家大事全是败坏在这些人手里。
然后,便以‘廉颇虽老,犹能饭,老骥伏枥,志在千里,臣虽老朽,犹愿为陛下一戍卒’请求知延州或者泾州,至不济也要当陕西转运使。
这吓坏了吕夷简。
为了防止李迪起复,吕夷简于是就只能更加坚决和强硬的主战,并秉持进攻战略。
所以啊……
赵昕微笑的看着自己面前的两府宰臣们,心里面已是轻笑着吐槽:“嘴上都是主意,心里全是生意!”
这个事情,他在前世就已经清楚无误的明白了。
这个世界上的大多数人,都是凡夫俗子。
理想主义者和君子一样,不是没有,只是数量少到微乎其微。
所以,人活在这个世界上,不能只知道阳春白雪,也要懂下里巴人。
因为,这个世界上大多数的人和事,都是下里巴人。
心里面吐槽着,赵昕就已经点头微笑着对吕夷简道:“如宰相所知,这些话确实是孤说的,也是孤同意让富弼拿去给两府大臣们作为参考的……”
在参考这两个字上用力的强调了一下后,赵昕就笑着问道:“怎么?孤说的可是哪里不对?若是这样的话,还请宰相赐教……”
吕夷简哪里敢‘赐教’?
不怕明天一早,大宋台谏官们发疯吗?
特别是富弼、张方平、田况、丁度,可一直都是在谏院虎视眈眈等着他这个首相犯错,好将他拉下马来。
他立刻俯首拜道:“老臣岂敢?只是老臣愚钝,不太明白……”
“伏乞国公明示……”
第二十二章 国公千秋(2)
赵昕自是准备的非常充足。他清了清嗓子,然后道:“孤听说,宝元元年的时候,元昊书以叛,时两府议论纷纷不能决,直集贤院、知太常礼院吴育于是上书,其文曰:宜先以文诰告谕之,尚不宾,姑严守御,不足同中国叛臣亟加征讨。且征讨者,贵在神速;守御者,利于持重。羌人剽悍多诈,出没不时,我师乘锐,见小利小胜,必贪功轻进,往往堕贼计中。第严约束,明烽候,坚壁清野,以挫其锋!”
赵昕说着,就从床榻上的一堆邸报、关报里,找出了吴育当年上奏的咨报副本。
这里就不得不说一下,大宋王朝那已经登峰造极的公文邸报归档制度了。
基本上,只要有心,就可以查到几乎所有文官七品以上的奏报、公文内容。
而吴育当年的上书,曾引起了很大的波澜。
所以,春坊里按照制度也留了副本虽然彼时春坊并没有太子,也没有皇子。
而当赵昕拿出吴育当年的那份咨报副本的时候,许多人一下子就想了起来。
只是大多数人的脸上,都是不屑与轻蔑。
“吴疯子的疯癫之语,也能信?”
大宋文官的傲慢,在此刻尽显无疑。
从元昊宣布称制的那一天开始,直到如今,大宋朝堂上的主要大臣,依然是无比蔑视与轻视元昊叛军的。
许多人都感觉,元昊这样的狂徒与他的草台子政权,不过是沐猴而冠罢了。
大宋王师只需要a上去,就可以推平掉这区区的西贼。
毕竟,在景三年的时候,元昊刚刚被河湟的吐蕃赞普,大宋册封的河西节度使,按在地上摩擦了又摩擦,宗哥河之战,元昊几乎丢光了他的部曲,只好夹着尾巴逃回兴庆府。
而在真宗的时候,大宋王师又将吐蕃人按在了地上摩擦了又摩擦。
于是,大部分人都深深的觉得,既然大宋可以摩擦吐蕃,吐蕃能摩擦元昊,自然,元昊就是个弟弟罢了。
哪怕是经历了三川口之败,许多人也依然这么认为。
事实,似乎也旁证了他们的看法。
就在去年七月,韩琦麾下大将任福,率部突袭白豹城,大获全胜,烧毁了元昊无数物资与粮草。
而在隔壁的麒延路,在范仲淹的部署下,任用和提拔延州指挥狄青。
于是,狄青前后二十五战,斩首、俘虏多达七千之众,屠灭了元昊七个部族,夺取了三个城市,在边境建起了十几个塞訾。
你看,一个贼配军都能打的西贼哇哇叫。
这要是大宋王师精锐出动,元昊还不是手到擒来?
而吴育和他当年的上书,自然也就成为了人们眼中的疯言疯语。
若无赵昕的话,一直要等到定川寨之战后,大宋君臣才会想起吴育当年的上书,然后他们就会尴尬的发现早按照吴育的部署,说不定就不用损失这么多兵马与钱粮了。
于是,提拔吴育为右正言知谏院。
但在现在,吴育却连上书继续言事也被剥夺了。
两府都不想看到这个疯子的疯言疯语。
赵昕也明白这一点,所以,他很快就又拿出了一份关报:“这是宝元二年,忠武军节度使、知泾州夏竦的关报……”
于是,吕夷简的脸色立刻就变了。
因为,夏竦不是一般人。
他是从元昊称制开始,就派去沿边的重臣,也是如今大宋的陕西经略安抚使,全权负责对元昊的征讨与围剿。
也是目前主战派的核心人物!
然而,寿国公拿出来的那份关报,那份宝元二年,夏竦送到中书的关报,吕夷简知道,通篇其实都在讲一个事情不能进攻!不能进攻!不能进攻!
这份数千言的关报,摆事实、讲道理、说历史。
他在关报里讲了一个在当时让人头皮发麻的事实以太宗时,能北征辽人的精锐,尚且不能消灭土匪性质的李继迁,以真宗能和辽人打个平手的檀渊之盟的精锐,尚且无法奈何李德明,现在凭什么有自信一定可以消灭李元昊?
凭借在汴京城里被酒肉磨掉了勇气与胆略的老爷兵吗?
然而,彼时,中枢内外,枢府上下,都嘲笑夏竦,说他是个胆小鬼,被西贼吓破了胆子,是个没用的家伙。
甚至打算要将夏竦贬官。
于是,夏竦立刻表演了变脸艺术,瞬间从主守变成了坚决主攻的核心官员。
这让他的官职,节节高升。
从忠武军节度使知泾州,到宣徽南院使、陕西都部署兼经略安抚使,他只用了不过四年!
赵昕捧着手里厚厚的关报,对吕夷简道:“元台看过这份关报了吗?”
吕夷简木讷的点点头。
这份关报被寿国公拿出来,对他来说,属于致命一击。
而正府其他主攻的参政们也都低下头去,俯首以待。
一个吴育的上书,他们还可以说,书生之言,无稽之谈。
但夏竦的关报,却是一个五星剔骨,直击灵魂,让他们陷入辩无可辩的局面。
因为夏竦是陕西经略安抚使,而且,这份关报被寿国公拿在手中。
尤其是后者,几乎能起到一锤定音的作用!
在宝元二年的时候,夏竦将这份关报送到中书,引来两府上下的嘲笑与贬低。
因为那时候夏竦只是忠武军节度使、知泾州,大宋似他这样级别的官员,没有一百也有八十。
自然人微言轻,只能任由当时的首相张士逊和枢密使王搓揉摩擦。
但现在,它在寿国公手里。
于是,立刻变成了核武器,可以一锤定音!
这就像有钱人吃路边摊,那叫接地气。
穷人吃路边摊,那就是low。
同样的东西和事,在不同人手里和嘴里讲出来,效果和作用,从来都不一样。
如今也是一样。
于是,赵昕问道:“那丞相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吕夷简能说什么?难道犟着脖子在君前和寿国公争论吗?
若是那样的话,明天早上他就可以收拾细软和包裹,做好去某个地方州郡当官的准备了。
他可没有忘记,当年他和王曾争论,然后官家索性把他和王曾统统罢免,出知地方的往事。
于是,吕夷简只能拜道:“国公千秋!”
他也只能说出这四个字了。
第二十三章 国公千秋(3)
随着吕夷简的低头服软,从去年七月开始,两府之间相持不下的攻守之争,旋即落下帷幕。但一个新的问题,随即浮出水面:怎么守?派谁守?
这又是一个新的难题。
正府的参知政事和枢府的副使们,眉头都开始皱起来。
因为,即使主守,也分范仲淹方案、张方平方案、杜衍方案和夏竦当年上书提议的十项方略。
此外,要花多少钱去修訾寨堡垒,才可以将西贼彻底封锁在横山以西呢?
这又是一个大问题。
吕夷简自然也立刻想到了这些问题。
于是,他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旋即,这位首相俯首拜道:“老臣斗胆,伏乞国公明示,若用守策,何以御贼于国门之外?”
这就是这位老首相的性格和脾气了。
哪怕输了,也从来不会叫自己的对手和敌人好受。
即使对方是前辈、上司,甚至是官家。
也要让他难受!
吕夷简的这个问题,若换了其他人,哪怕是范仲淹、尹洙这样熟悉西事,胸有沟壑的名臣,恐怕一时半会,也拿不出什么好主意,甚至连策略也拿不出来。
没办法,军国之事,从来由不得马虎大意。
且,大宋与元昊叛军控制的区域接壤的面积相当广大。
从泾原路至麒延路、环庆路,还有河外三州,涵盖两三千里的广袤面积。
地理和环境又无比复杂,从太宗开始,大宋朝野就为此头疼无比。
不然,那里能轮得到元昊嚣张?
可惜,吕夷简面对的是赵昕。
一个在前世,统治了这个国家三十多年,还在其统治生涯的巅峰,灭亡了西夏的重生者。
自然,赵昕早就实践出了一套切实可行的可以将西夏活活饿死在横山以西的方案。
所以,赵昕闻言根本不慌。
他在自己父亲怀里微微一笑,然后道:“孤听说,去年,为了抚恤三川口之败的死难将士遗孤,也为了振奋士气,鼓励军民杀贼,国家出左藏钱一百万贯以输陕西……有这事吗?”
吕夷简点点头,答道:“确有此事!”
“孤还听说,自西贼起事以来,国家输边之费,一岁常常数百万贯……”赵昕又问:“元台,此事可属实?”
“属实!”吕夷简又点头。
但就是不知道,这位寿国公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赵昕听着,却是微笑着,图穷匕见:“孤还听说,自西贼起兵,麒延、环庆、泾原诸路富商、地主,纷纷逃亡,其地多废……有此事吗?”
吕夷简听着,又点点头。
“买下他们的地!”赵昕抬起头,看着吕夷简,目光坚毅的道:“如今,战事纷纷,三路地价必然大跌,正府和枢府,应该也早就注意到了这个事情吧?也应该开始买地、并地和收地了吧?”
大宋王朝,和之前的所有中国王朝都不一样。
大宋王朝,不抑兼并,不抑置产,但是坚决废奴,严格限制地主豪强限制他人人身自由。
既然不抑兼并,那就必须有另外一个办法来平衡国内财富,给底层农民一条出路。
于是,大宋别出心裁的使用了官田制度。
前世,赵昕登基时,就有参知政事按照制度,向他报告整个国家的具体情况。
于是他得知,彼时大宋在册官私垦田总数为八百余万顷。
其中,官田数量为三十二万顷,占总垦田数的百分之四左右。
但过了几年,王安石为相的时候,报告说,官田的数量已经达到了五十八万顷,占了总垦田数的百分之七了,所以,请求发卖其中二十万顷,以平衡官私垦田,使天下臣民皆‘沐陛下之德’。
发现了什么没有?
北宋,是在以国家为意志,通过出卖或者收购土地,来对社会财富和土地进行再平衡。
当官田数量低于某个数字时,国家就以三司、正府来指挥地方官府,大量收购和购买土地,而当官田数量高于某个数字时,又通过官府将这些多余的土地出售。
就和常平仓一样,国家手里控制的官田,就是社会物价与财富的平衡器。
而私人那里是国家的对手?
特别是,大宋王朝乃是一个大一统的中央集权的文官社会。
所以,大宋王朝始终控制大量的土地!
吕夷简听着,却是不太明白,赵昕到底想说什么?
他疑惑着问道:“国公,老臣愚昧,不知道国公问此事,究竟想做什么?”
赵昕微笑着,从自己父亲怀里跳到床榻上,然后从床榻上堆着的邸报、奏疏、关报里,翻翻找找,终于找到了一册已经发黄的老旧奏疏。
接着,他将这册书打开,翻到了中间的一页,便将这书奋力的举起来,献宝一样的给自己父亲看:“阿耶,阿耶,你看,这上面有真宗皇帝的时候,名将曹公的请奏以及真宗皇帝的批复……”
于是,赵祯凑过去,就看到了发黄的书册上的那一行行文字。
“知镇戎军臣玮昧死以奏:军境川原夷况,便于骑战,非中国之利也……臣斗胆,请以边民应募为弓箭手……请给以境内闲田,永蠲其租,春秋耕敛,出兵而护作之!”
而在这些文字下,真宗皇帝的御笔批示,格外显目:着令如玮奏,沿边设弓箭手,募民以守边,给地两顷,出甲士一人,及三顷者出战马一匹,设堡戎、列部伍,补指挥使以下!
于是,赵祯想了起来,好像是在天圣中,有朝臣请求解散沿边弓箭手,理由是这些人不交税,还很霸道,不利于地方治安。
时任陕西转运使范雍闻之,立刻上书已故的章献明肃太后,据理力争,才没有让这个命令执行下去。
但之后,就很少有人议论这个事情了。
国家的公文邸报上,也很少有闻弓箭手三字。
心里面疑惑着,赵祯就听到了自己爱子稚嫩但坚决的声音:“自宝元以来,国家为西贼岁费数百万贯,此外还需抚恤、赈济士卒、将校,优免士大夫边民,亦费无算!”
“而麒延、泾原、环庆三路,今民逃亡者众,地多荒废,中枢出钱百万贯,足可得田二十万顷以上!”
“二十万顷良田,足可供养弓箭手一万!”
“孤又闻,沿边多有荒地,令民垦之,以授弓箭手,又可养一万!”
“更可募衡山熟番,如中国弓箭手之制,令其垦地以自守!”
“如此,国家费钱不过三五百万贯,却可得沿边长治久安,又能令西贼不敢东顾!”
第二十四章 国公千秋(4)
说完这些话,赵昕就略略的有些得意与骄傲。大宋弓箭手!
在他的前世,可是威名赫赫,与辽主的皮室军和西夏的铁鹞子并称的精锐。
关键的是,辽主的皮室军,也就左右两军,总数不过三万。
而西夏的铁鹞子,哪怕是最强盛的时候,也不超过一万人。
但大宋弓箭手,最巅峰的时候,超过了十万之巨。
战斗力和战斗意志,却丝毫不逊皮室军和铁鹞子,甚至犹有过之!
只要是在其本乡本土作战,基本上是谁来灭谁!
须知,这些乡兵,虽然名曰弓箭手,但实际上却都是骑兵!
而且,还是身强力壮,武艺娴熟,作战坚决的骑兵!
毕竟,有战马的能授三顷地,没战马的只有两顷地。
故,但凡有上进心的年轻人,都会想方设法的买一匹战马!
实在不行,就几户人家一起凑钱,买上一匹种马来繁育。
在赵昕的前世,这些免税有地的弓箭手,就是他这个君王灭亡西夏的急先锋。
便是现在,这些弓箭手,也是大宋西军的骨干与精锐。
狄青的保安军,任福的镇戎军,种世衡的种家军,骨干和核心,皆是由这些本乡本土的精锐组成。
但吕夷简听着,却是皱起了眉头。
弓箭手?
他们当然知道,不仅仅知道,而且非常熟悉。
毕竟,如今国家正值用人之际,沿边弓箭手这种好用而且便宜、战斗力强大,且忠诚顺服的军队,沿边的经略与部署、钤辖,谁不喜欢?
去年范仲淹就上书提议,请求在京东路也招募弓箭手,作为陕西的预备队。
枢府在和中书商量后,同意了范仲淹的要求,于是于当年九月已丑,中书在请示过官家并得到许可后,便以中书牒赦的形势,发布命令,命京东路招募五都弓箭手,备为西事。
命令是发了,但拖到现在,都没有执行。
不仅仅是因为京东路不像陕西,地广人稀,有足够的土地可以开垦。
更因为,文官们对这些不交税的家伙,颇有微词。
不交税还要占户口?
影响政绩考核啊!
而政绩考核,直接和磨勘对接。
在这个能减半年磨勘,都有人愿意去死的大宋官场,可能影响到官员们减磨勘的事情,再小都会有人不干。
所以,吕夷简当场就摇头道:“招募如此多弓箭手,地方上的官吏怎么办?”
“何况,如此众多的百姓应募为乡兵,彼辈本就桀骜难制,若再势大,老臣担心未来恐怕会尾大不掉,有违祖宗之法……”
其他人也都是点头,纷纷附和。
大宋的祖宗之法,在武将这边,倒没有后世人想象和认为的那么严重。
在事实上,可能很多人不知道,在大宋武臣的俸禄比文官高出了一大截!
所以,大宋君王,优宠文官最直接的方式,就是让他领武职。
而文官们通常趋之若虞。
如今的大宋宰执们,更是基本上全部都领过武职。
譬如首相吕夷简,在去年再度拜相前,是以本官判天雄军。
以重臣守重镇,才是大宋的祖宗制度。
用文以制武,方是北宋的传统。
至于武臣们?
看看曹家,看看向家,看看郭家,看看韩家,哪个还敢说,大宋武臣地位不高,待遇不隆呢?
说到底,什么文武分野,什么文武分歧,都是狗屁!
武臣、文官,都是士大夫!
都是地主阶级!
哪里还有着许多区别?
曹家的钱和吕家的钱,难道还能不一样?
所以,听着吕夷简的话,赵昕也只是呵呵一笑。
他可没有他父亲那么好忽悠!
故而,他当即就接话,道:“大宋的祖宗制度,从来没有轻侮武臣、武人之事!”
“只有,令武臣读书,使武人明忠义、知礼仪、懂进退!”
吕夷简顿时就噎住了。
因为,赵昕说的没错!
大宋立国之后,对于旧日的大将与功臣们,确实是没有轻慢和虐待。
恰恰相反,忧宠和隆遇这些人,方是大宋王朝能稳定过渡到今天的缘故!
不然,为什么大宋皇后和太后,一定要是太祖、太宗的功臣之后呢?
官家赵祯见到气氛有些僵硬,连忙出来打圆场,笑着道:“二郎说的对!朕也闻,当年党侍中(党进)为太尉,陛见太祖皇帝时,忘其拜辞,于是急中生智,拜道:臣闻上古其风朴略,愿官家好将息!左右皆笑,有随从问之,党侍中于是道:我常见措大们爱掉书袋,我亦掉一两句,好叫官家知道我读书了!太祖皇帝于是龙颜大悦,重赏党侍中!”
“可见祖宗家法,确实是命武臣多读书,读好书的!”
官家都发话了,吕夷简只好陪笑着道:“官家说的是……老臣亦以为然……”
在一旁的章得象立刻出来准确补刀:“老臣尝闻,旧在建隆中,太祖皇帝闻国子监召诸生讲义,乃喜对左右曰:朕欲尽令武臣读书,欲其知为治之道……祖宗用意深远,老臣独俯首以拜之……”
杜衍随即跟上继续补刀:“老臣也听说,当年韩王(赵普),初以吏员起,寡学术,太祖皇帝爱其材,每劝之,令多读书,韩王遂手不释卷,至老竟‘硕学老儒,犹有不如’!”
这就让吕夷简顿时尴尬的只想找个地方钻进去,又不好御前露怯。
只有赵昕在心里冷笑。
大宋文臣这一套忽悠人的把戏,在他前世,早已被他看穿。
拿着祖宗说事?
那祖宗到底是怎么说的呢?
旁人不会讲,但赵昕看过太祖起居注里记载的一个事情。
当初,赵匡胤在汴京,某日他忽然想起来,要关注一下儿子的学业问题,于是,便招王宫侍讲询问:秦王学业怎么样啊?侍讲回答说:近日秦王所做诗赋甚好!赵匡胤当时就说了一句话:帝王家儿不必要会文章,旦令通晓经义,古今治乱,他日免为舞文弄法吏欺瞒就好了!
此外,国史上更是白纸黑字,记录了当初赵匡胤之所以启用文臣来守大藩并收武将兵权时的考虑:朕今选儒臣干事者百余,分治大藩,纵皆贪浊,亦未及武臣一人之祸!
祖宗们可是看得非常清楚明白的。
文官也好,武将也罢,都是大臣,都是利用的对象!
没有对错善恶是非,只有合适与否,只有两相权害取其轻的考虑。
心里面想着这些,赵昕就抱着自己父亲的身子,道:“阿耶,如今国家若欲大兴弓箭手,朝野难免有议论与非议,不若您命有司自天下州郡,招募愿赴沿边之干吏,充为各都指挥,教导弓箭手读书明其忠孝礼仪,许令诸官,为指挥一岁,则减磨勘一年,有功者倍之……”
这大宋别的可能都缺,独独不缺文官,特别是不缺为了升官而冒险的文官!
而减一年磨勘,这可是大杀器,足够让天下文官趋之若虞!
而这,正是赵昕前世实践出来,对弓箭手这个群体的最佳控制手段!
用了十几年,弓箭手们从没有造反、叛乱、生事过。
而朝野士大夫们也都没有任何意见,因为,文官管军,这很北宋!
而其他人听到赵昕的提议,先是一楞,旋即就反应过来。
“国公千秋!”
再没有比赵昕的办法更好更合适也更符合大宋国情与现状的方案了!
第二十五章 世宦之家的智慧
直到深夜,吕夷简方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中。他的儿子吕公绰马上带人迎了出来,关切的问道:“父亲,宫里面的事情,可还顺利?”
吕夷简闻言,摇了摇头,垂头丧气。
吕公绰见了,也不好多问,连忙道:“父亲今日操劳国政,必然乏累了,儿子,已经命人给您烧好了洗脚水,蒸好了刀鱼……”
吕夷简点点头,就要卧室方向走去。
走到一半,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懊恼的一拍大腿:“吾何时说过轻慢武臣的话?”
于是,他仔细的回忆了一下在君前自己说过的每一个字。
这位在大宋朝野,威风八面的元台的脸色刹那间就变得极为精彩起来。
“终日打雁,不想临老被雁给啄了!”这位宰相又好气又好笑。
事到如今,他如何不知道,自己被那位国公给带进沟里去了。
对方,用的是一个极为小巧,但非常实用的谈话技巧,始终掌握着主动,让他和群臣都先入为主,造成既定事实,于是就没有人去关心事实了。
因为注意力,都被其所说的话给吸引走了。
不过,只过了片刻,吕夷简就恢复了正常。
他是世宦之家,叔侄父子两代人为宋臣,而且都做到了人臣之极。
自然,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什么亏没吃过呢?
所以,他深知有时候吃亏是福,背锅是幸。
强硬也是分时候和看人的。
就像去年,官家想提拔他的宠臣林为天章阁侍讲。
这遭到了朝臣的强力反对和抗议。
因为,这个林不是一般人,他是朝臣眼里的奸佞。
奸在那里呢?
因为这货得宠,靠的不是服侍官家有力又或者办事勤勉,而是……房中术……
本来,大臣们就对这林非常不满了。
现在官家又要授这样一个小人为天章阁侍讲,士大夫体面还要不要了?
作为首相,吕夷简夹在中间是两头受气。
做了,就要被舆论喷,不做,就要被官家嫉恨。
于是,他想了个办法,官家不是想用林吗?好!臣同意,但是,官家您也得答应,再任命一个人为天章阁侍讲!
谁?
就是朝臣们推出来和林对打的国子监侍讲王洙!
于是两边的面子都照顾到了。
所以,吕夷简在该圆滑的时候,还是非常圆滑的。
在官家面前,他的强硬,他的顽固,从来都只体现在一些小地方。
于是,吕夷简气头一过就想开了:“就当是我又爱上了一件新物事好了!”
“就像我爱吃刀鱼……”
世人皆知,申国公嗜刀鱼,一日不吃浑身难受!
所以,从寿州到汴京,有一支吕氏自己的商队,专门为他运送新鲜的刀鱼。
寿州百姓听说吕相公爱家乡的刀鱼,也很感动,于是,最新鲜最好的刀鱼,十几年来一直专门给他留着。
但问题是……
再好吃的东西,若一个人,一连吃十几年,也会腻歪。
那为什么吕夷简能够坚持这么长时间?
答案是,不是因为吕夷简真的喜欢吃刀鱼。
真正喜欢刀鱼的另有其人,那人就是当今官家!
这位官家尤其喜欢吃产自寿州淮河里的漕淮白鱼。
但问题是,这种刀鱼之中的极品,不止产量少,而且价格昂贵。
从寿州运到汴京,其价格更是突破了天际每一条最少也要一贯钱!
而这位官家爱惜羽毛,是无论如何都不肯用国家的公款来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的。
所以,这个时候,吕夷简就挺身而出,给自己发明了一个嗜好刀鱼的脾气。
用吕家的钱,来给官家买刀鱼。
自天圣元年,他还只是龙图阁直学士的时候开始到现在整整十八年,他的刀鱼嗜好,从未改变。
哪怕是他罢知出外,从寿州到汴京运送刀鱼的商旅,也从来没有停顿过。
每隔半个月,他的妻子,就会带上两筐刚刚从寿州送到汴京,还活着的刀鱼,入宫去见皇后,然后说什么‘啊呀,寿州又送刀鱼来了,臣妾心念皇后与官家,便带些进宫给两位圣人尝尝鲜’。
家乡的土特产嘛,不值钱的!
至于为什么每次只送两筐?
这也是有门道的。
两筐,不多不少,也不引人注意,也能让官家过过嘴瘾,吕家也负担的起。
如今,吕夷简回头仔细琢磨了一下今日在春坊的事情与经过。
他的脑子立刻就想到了一个事情。
和汴京勾栏瓦舍里看戏的一样,这做官家的,也是需要有大臣来分别扮演和饰演不同角色。
有唱白脸的,就得有唱红脸的。
有捧哏,就一定要有逗哏。
不然这戏就唱不下去!
那官家的英明神武与高瞻远瞩如何体现?
从前,王曾、张士逊还有李迪这些人就是悟不透这一点,所以啊,他们一旦罢相,就基本只能在地方呆着。
但他吕夷简,三起三落,三为首相,中间还干过几次时间长短不一的集贤相。
凭什么?
凭的就是他能屈能伸,硬的起来,也缩的回去。
如今,寿国公既然如此英明神武,看样子,这未来的大宋国政,都可能会与这位虽然年幼,但却已经显露了聪慧的国本牵连到一起了。
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因为,总会有人忍不住想去借寿国公来威胁或者讹诈自己的正敌。
这一次富弼,不就是这么做的吗?
富弼开了头,别人难道是傻子不会学吗?
便是他吕夷简,说不得也可能会有借寿国公之威的时候。
于是,吕夷简便找到了自己与那位寿国公的相处之道。
今夜,那位寿国公不是拿他当背景板来彰显自身的英明神武与聪慧早智吗?
效果不是非常好吗?
那寿国公未来一定还需要这样的人,这样的事。
趁着这个角色还未被其他人抢占,他应该先下手为强,把这个角色抢到自己手里。
想到这里,吕夷简就回过头去对自己的儿子说道:“公绰,汝明日便写信回寿州,叫你三弟回京!”
吕夷简有五个儿子,其中,最得他喜欢和看重,视为衣钵传人,吕氏未来依仗的就是他的三子吕公著。
所以,在吕公著考中进士后,吕夷简没有让他留下来当官,反而命他回家继续读书。
为什么?
立人设啊!
立什么人设?
淡薄功名,无欲无求的人设。
但现在,在寿国公已经彰显出自身的聪慧与手腕后,吕夷简知道,吕公著不能再这么养望下去,再养就养死了,会被其他妖艳贱货给抢走了位置。
所以,吕公著得回京,得去寿国公身边。
这叫卡位!
卡住其他竞争对手的路,叫他们无路可走!
而他则舍掉这老脸,给儿子铺路。
就像当年,他的父亲舍掉脸皮,给他向时任宰相王钦若说好话一样。
第二十六章 倾国才人(1)
第二天,也就是二月壬午(初五)。赵昕刚刚吃过午餐奶,便得到了消息:两府已经将画黄的熟状拟好,送去了中书省,交由中书舍人并门下省给事中审阅。
赵昕闻之,大喜不已。
在北宋,宰执们会将拟好的诏书、赦命内容,抄写在黄纸上。
这叫画黄。
而已经得到了君王同意后开始拟定的诏书则叫熟状。
至于门下省、中书省的审核,不过例行公事而已。
在北宋,真正掌握封驳诏书、赦命权力的机构,叫通见银台司。
那才是可以让宰相低头,让天下州郡官员胆颤的实权部门。
不过,在现在,这通见银台司已经形同虚设。
宰相吕夷简大权独揽,将通见银台司甩在一边,时人于是戏称‘官有封驳之名,而无改正之实’。
这也成为了吕夷简和他之后的几位首相,被人广为诰病的一个重点。
西京洛阳的老臣元老与勋臣们,就没少拿这个事情说事。
所以,到了嘉佑年间,大宋终于恢复了通见银台司的封驳之权。
于是,时任龙图阁直学士、知通见银台司兼门下封驳事何琰在任两年中,封驳了两百余条不合制度与法度的赦命、诏书和除授命令。
想着这个事情,赵昕就忍不住负着手,轻轻踱起步来。
他给自己定下了一个小目标近期内,提拔和任用一个自己人去执掌现在那有名无实的通见银台司。
为将来和以后做准备!
前世,他统治生涯的初期,最大的阻碍,就来自于这执掌了封驳诏书、命令的通见银台司。
搞得他只好屡次发布中旨,派遣宦官或者近侍去执行他的意志。
这固然是可以的,但面子上很不好看,也容易叫人说闲话。
且,等他成熟之后,他就发觉了这通见银台司的好处。
那就是,这通见银台司,用的好了,那就是高悬于两府头顶的达克利斯之剑。
不听话对吧?
爱卿的人事任免,一个也别想通过!
更关键的是,宰执们还说不出任何话来。
通见银台司封驳任何不合理以及不合制度的赦命与除授命令,这是祖宗制度,祖宗法度!
也是大宋朝野都认可和接受的事情。
而当一个宰执官,连用一个自己人都不能做到的时候,他除了低头服软之外,就只有请辞知州这么一条路可以走了。
而这正是大宋君王掌握权力最快速最便捷的途径。
可惜的是,自真宗以来,连续两代帝王,缠绵病榻。
通见银台司,也就沦为了一个可有可无的机构。
但这也给了赵昕机会。
只是……
“用谁好呢?”赵昕不由得犯愁了。
他现在真的是一穷二白,两手空空。
名为国公,却没有任何人可用。
许希?只是一个医官,医术确实不错,教授学徒也很厉害,就是不会做官。
杨怀敏?得了吧!更何况他还只是个宦官内臣罢了。
富弼?
人家是三司使晏殊的女婿,也是右正言知谏院。
赵昕心里面清楚,富弼会尊重他、敬畏他,但不会事事都听他的。
富弼、王安石、司马光……这些他前世熟悉的名臣,每一个都是非常有性格,非常有脾气,非常有原则的人。
这样的人,可以利用,可以合作,但想驯服,叫他们变成一个事事听命的维诺之人。
怎么可能?
他们就是死,也不会变成那样的人。
所以,赵昕得找一个没有原则,没有立场,没有性格,也没有脾气。
但同时,也得有能力,会来事会做事,能够应付各种情况的文官。
此外资格和官阶也得达标,至少不能叫人说闲话。
这要求就有些高了。
这就好比后世的绿茶,想要自己的备胎又高又帅,有钱任性,还随叫随到,永不脱单。
所以,思来想去,赵昕也没有找到合适的人选。
实在是,那几个他觉得或许可用的人,现在基本都和他一样,在穿开裆裤呢!
而现在这朝堂上的大臣,老实讲,除了那些未来的名臣、重臣,他知道和熟悉的没几个。
于是,赵昕也是无奈,只能暂时将这个事情搁置到一边,以待未来慢慢寻觅合适人选。
而就在赵昕思虑之间,一位盛装丽人,便在前呼后拥中,来到了春坊。
赵昕看到她的时候,都有些发愣。
“温成张皇后……”赵昕心里低语一声,便连忙上前,露出一个笑脸:“张娘娘好!”
“哎!”丽人婉转一笑,俏脸如花,让这殿中上下的宫女纷纷自惭形愧的低下头去。
来者正是当今大宋最得宠的后妃,亦是当今官家的心头肉,以至于在未来,这位宠妃病逝后,赵昕的父亲不顾法度与体统,追封其为皇后,以后礼下葬。
于是,一度闹得沸沸扬扬,口水与八卦齐飞。
大名鼎鼎的包公宝龙图,差点没被气出病来。
但,也就是在看到这位张才人的瞬间,赵昕忽然想了起来。
不就正好有一个人,非常适合做他的提线木偶吗?
这位张娘娘的伯父张尧佐,未来的大宋宣徽南院使赠太师。
首先,张尧佐的资格是足够的。
他是进士,虽然张尧佐的这个进士有些名不副实他这个进士属于特科进士。
大抵就相当于是伯克利和伯克利加州分院的区别。
前者是世界名校,后者给钱就行。
但,再怎么样,进士就是进士!
其次,张尧佐这个人很知趣,也很懂进退,有分寸。
譬如,前世的时候,张尧佐想学别的汴京权贵,给自己抓个真正的进士女婿回来。
于是便在皇年间科举开考的时候,去榜下捉婿,结果抓到了冯京。
冯京哪里肯干?
自是坚决拒绝!
张尧佐没有办法,只好放了冯京。
冯京回去后,忌惮其是国丈,于是在殿试的时候,耍了个心眼,将自己的名字前面的两点水后移,改成了马凉。
这就是著名的误把冯京当马凉的典故来源。
其后冯京平步青云,步步高升,这个故事也就越传越离谱了。
但其实,张尧佐真要铁了心,冯京恐怕真的要变成马凉了,凉凉的凉!
最后就是,张尧佐这个人能力不错,他当过地方官,也当过权知开封府,更做过三司使。
他当官的时候,不说政绩斐然吧,最起码没闹出什么幺蛾子,反倒是给不少老百姓平反了冤案。
只是……
赵昕还是有些顾忌与忌惮的。
顾忌的是曹皇后,忌惮的则是眼前这位张娘娘。
所以,他在心中权衡了一遍后,就打算先不急,先试探试探再说。
第二十六章 倾国才人(2)
“二郎,来娘娘面前,让娘娘好好看看……”张才人巧笑嫣然,年轻而美妙的身姿,仪态万千,风情万种,令人不免想起了当年曹子建的洛神赋之语: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便是赵昕,也不得不感叹,这女人确实是一个足够令男性神魂颠倒的尤物。
于是,他便笑着上前,来到这位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妃嫔前,微微拜道:“娘娘安好,二郎有礼了!”
“果然是得祖宗庇佑的麒麟儿!”张才人笑着伸手,将赵昕抱在怀中,一双柔夷,轻抚着他头上浅浅的发丝:“真是聪明呢!”
说着她眼中明显闪过一丝的伤感。
她虽得宠,官家甚至愿为她而弃这皇城佳丽三千,与她日日厮守。
但……
没有生下儿子,是她最大的遗憾。
抱着这怀里的皇子,张才人甚至有些嫉妒起那个住在保庆殿的苗氏来了。
虽然,那个女人出生低微,但她有儿子啊!
而且还是一个得祖宗庇佑的儿子!
这样想着,她的手就难免有些用力。
“这女人……”赵昕立刻有了反应:“真是恃宠而骄!难怪王守规敢在曹皇后面前那般嚣张!”
他是谁?
这大宋唯一的国本,当今官家独子。
这满朝上下公卿大臣,休说动他一根寒毛了,别是连不敬的话,恐怕也没有几个人敢说。
但,这张才人却敢做出伤害他的举动来。
虽然,只是稍稍用力。
但,在赵昕看来,这已是**裸的跋扈与嚣张!
于是,赵昕马上就记起来了。
前世,这皇城里流传的温成张皇后生前的种种故事。
用皇后仪仗,行皇后制度,甚至越俎代庖,将曹皇后甩在一边,乃至于当众给曹皇后难堪、脸色。
还有这位宠妃多次干预朝政,甚至内降文字给大臣宰执,给她家族的人要官职要好处的传说。
一念及此,赵昕马上就知道了,他绝不能表现出任何的可能对这位宠妃不满的态度或者言行。
因为……
女人若是受到刺激后疯起来,那是绝对不会管什么理智、现实、正治、祖宗的。
当初,郭皇后怎么被废的?
这位大宋皇后吃醋起来,当着宰臣的面,在赵昕的父亲脖子上留下了一个记号。
而郭皇后可是名门世家出生,她是宋太祖的平卢节度使郭崇的孙女。
自小受的教育,皇后之尊养出来的仪态,皇城里的规矩与制度,都不能控制她吃醋后暴走的脾气。
可见,对女人,不能讲道理。
特别是受宠的女人,尤其没法子讲道理。
只是,可惜了……
“张尧佐终不能用啊……”
张尧佐再合适,这位张才人只要活着,赵昕那里敢用?
不怕被卖吗?
甚至,更直接一点,栽赃陷害!
可别忘了,这个世界上,有两种人不能讲道理。
第一是女人,第二是被爱情冲昏了头脑的男人。
而赵昕的父亲,此时恰恰是第二种。
心中百转千回,实则不过一刹那,赵昕旋即就在这个美的让人窒息的宠妃怀中,甜甜的笑起来,然后问道:“娘娘,娘娘,安寿妹妹最近可还好?”
安寿,是这位宠妃的第一个女儿,同时也是目前大宋最尊贵的公主。
虽然只有十个月大,但却已被封安寿公主,命赐府邸,规格为第一等。
更因这位公主之故,赠这位才人之父张尧封为正四品的秘书监,追封其曾祖为宁州刺史,祖父为光禄少卿,又提拔其外祖父曹简为秘书省著作佐郎。
真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这还只是生了个女儿,要是儿子……
再回想起自己,赵昕心里面也有些苦涩。
他的外家捞了什么?
什么都没捞到!
前世,还是他成年后,为了国家的体统和面子,他的父亲才勉为其难的提拔了几个苗家人,又追封了外祖。
还有,他的姐姐福康公主,作为帝之长女,却还在襁褓里,就被强行拉郎配,许给了章懿皇太后的家人,一个丑的让汴京人都为公主抱不平的男人。
最终,也酿成了悲剧,让赵昕的姐姐,不过二十岁就精神分裂了。
心中想着这些,赵昕内心难免是不平衡的。
不过,这些念头他也就是在心里想想。
而张才人听到赵昕提起自己的女儿,也终于是放下了手,态度也变得和煦起来:“二郎是想念安寿妹妹了吗?过两天,娘娘带二郎去看妹妹可好?”
赵昕立刻乖巧的点头。
这让这位宠妃笑的更加迷人灿烂。
或许是想到了赵昕身上的光环,也或许是念及这春坊内外,遍布着宰臣们的眼线。
所以,她也不敢太过放肆。
便将赵昕抱起来,放到床榻上,然后轻笑着道:“娘娘听说,二郎前些天逐走了王守规……”这位宠妃凑到赵昕面前,没有半分瑕疵的俏脸,却让赵昕感觉毛骨悚然:“可是娘娘却是喜欢这个内臣在身边伺候……”
赵昕连忙道:“既然是娘娘喜欢的内臣,那自然听凭娘娘处置!”
“这就对了!”张才人于是站起来,几个贴身的侍女马上上前,托起她那长的过分的裙子:“那娘娘就留下王守规了!”
“娘娘说什么,就是什么……”赵昕勉强维持住自己的仪态。
直到那位才人在数不清的宫人内臣的簇拥下,前呼后拥的离开。
赵昕的脸色一下子就铁青起来。
心中却是对张家人判了死刑!
同时,在赵昕心中,王守忠、王守规兄弟,同样上了黑名单。
不管,今天这位张才人来这春坊是不是他们兄弟怂恿的!
对君王来说,任何挑衅都必须被严惩不贷!
因为,皇权不可冒犯,不可挑衅,不可亵渎!
当然了,赵昕同样清楚,现在不是他能强硬和可以反击的时候。
该装孙子的时候,还是得装孙子的。
韩信受胯下之辱,唐太宗有渭水之盟。
但这都不影响他们成为大英雄大豪杰,反倒是若为了一时之气,把自己给搭了进去的话,那恐怕会变成一个笑话。
第二十七章 一忠遮百丑
冷静下来,赵昕的内心,旋即升起深深的恐惧与不安。这是君王的本能。
多疑、不安、敏感。
对任何可能威胁到自身安全与自身利益的人或者事,极度的敏感,极度的不安。
尤其是赵昕现在所处的环境和他自身的孱弱,加剧他的敏感与不安。
毕竟,他现在无人无权。
且身处皇城之中,身边甚至还有和王守忠兄弟穿一条裤子的杨怀敏。
杨怀敏是做什么的?
干情报的啊,做特务的啊。
万一这个狗东西,给自己下毒或者给自己使坏,如何是好?
虽然说,按照大宋制度,杨怀敏是不可能做到的。
但万一呢?
于君王来说,万一这个理由,已经非常充足了。
汉有腹诽,后世有莫须有。
所以,赵昕几乎是立刻就知道,他需要一个能够进入这春坊之内,可以贴身保护他的,而且经验丰富的近臣!
于是,一个名字,几乎是立刻浮上心头。
“夏守!”
“朕要马上召夏守回京!”
夏守是真宗的潜邸旧臣,在真宗还是襄王的时候,就已经是真宗身边的侍卫了。
真宗即位后,夏守就被重用,先被派去绥州、灵州,监视李继迁。
后来,檀渊之盟的时候,夏守更是乔装打扮,混入辽军大营,查明了大宋高阳关都部署知天雄军康保裔没有投降,反而痛骂辽人后壮烈牺牲的事情,于是为真宗更加信重。
官职不断提升,从东绫锦副使到枢密院都承旨、监管三班院,后来又迁殿前司都指挥使,授定**节度使。
赵昕的父亲即位后,恩宠也未减少。
宝元二年,因西事紧急,于是除授夏守为宣徽南院使领陕西都部署兼陕西经略安抚使,全权负责对元昊作战。
可惜,夏守,除了忠心之外,余者几乎可以说一无是处。
但,后世有句话说的好:一白遮百丑!
对君王来说,一个忠心的大臣,好过一百个能干但不忠的大臣。
而夏守对赵氏的忠诚无可辩驳。
他是那种赵家人哪怕叫他自杀,也会毫不犹豫的举剑自刎的人。
愚忠已经刻进了他的骨子里,成为他的本能。
所以,哪怕赵昕从来没有见过夏守,也会在遇到危险,察觉到不安时,第一时间就想起这位宣徽南院使。
为什么?
因为夏守绝对可靠,绝对忠诚,绝对信得过!
他与其说是国家的大臣,不如说是赵家的家臣。
可是,若要召夏守回京,现在的他,力有未逮。
因为去年,三川口大败,夏守立刻主动承担了战败的全部责任,更以其人格在君前保证,刘平、石元孙没有投贼。
这保全了刘、石两家,但也让夏守成为一个活靶子。
朝野舆论与天下士大夫们口诛笔伐。
于是,即使是赵昕的父亲,也保不住他了。
去年七月,夏守罢为天平军节度使,以本官判檀州,此刻,这位曾经威风八面的赵氏家臣,应该是在相州养病。
然后于一年后病逝于真定,追赠太尉,谥忠僖,这个盖棺定论,倒是非常恰当。
所以,赵昕想要在现在,将这位大忠臣召回来,以他的年纪和身份,是很不恰当的。
也会让清流不爽。
毕竟夏守现在是天下人眼里的大奸佞,败坏国家大事的罪魁祸首。
同样因三川口大败而被罢的张士逊与王、陈执中等人,更是疯狂的把锅全部甩给夏守。
仿佛所有的错,都是夏守一个人的,他们清清白白,只不过是误信了夏守。
所以,这个事情,赵昕这个国本是不适合去做的。
他也没有这个权力和能力可以将夏守从相州召回汴京。
除授这个级别的大臣的权力,从来都只有君王一个人可以拥有!
“看来,朕得想办法,让父亲来做这个事情……”赵昕在心里想着:“朕不能直接表达态度……”
直接说出要调夏守回京这种事情,是会伤害他的形象的。
他可是天降圣王,怎么能和真宗一样任用自己的家臣呢?
任人唯亲,哪里算得上圣王?
若他现在已经成年,可能还好一些,但他太小了。
所以,一个光辉的形象,就是他最好和最大的护身符与权力。
于是,只能是暗示、引导他父亲,让这位官家认为是他自己的想法和意志。
但这事情做起来就比较麻烦了。
好在,赵昕的父亲,当朝的官家,最大的特点就是念旧和重感情。
不然,他怎么会是仁宗呢?
所以,思虑片刻后,赵昕就已经有了想法了。
只是,得等到他父亲来见他时,才好操作。
……………………
张才人方离开春坊不过两个时辰,延和殿的曹皇后,便听到了消息,立刻就带着人来看赵昕了。
一见面,这位皇后便抱着赵昕,坐在了床榻上,左看看,右看看,仿佛生怕赵昕缺胳膊少腿了一样。
只是这番作态,却也让赵昕看出来了。
这曹皇后也有拿他当工具人的可能!
为什么?
这春坊之中,人多眼杂,而曹皇后当众如此,岂不是明摆着告诉两府宰臣和官家张才人欺负寿国公了!
她这是巴不得把事情搞大啊!
赵昕也是无可奈何,只能任由曹皇后表演。
但他明白,万事过犹不及的道理。
特别是现在,他还太小了,所以,不能不给别人活路。
因为,倘若他不给别人活路的话,那么别人也可能不会给他活路。
于是,在曹皇后表演的差不多的时候,赵昕适时的抱住这位皇后娘娘,半是撒娇半是劝谏的道:“娘娘今日为何如此着急二郎?今日张娘娘来的时候,也未见如娘娘这样紧张啊?”
曹皇后闻言,顿时一楞,旋即就笑道:“因为二郎是娘娘的心肝啊!”
这话就又是一语双关,说是说给赵昕听的,实则却是隔空喊话那位大宋官家了。
这让赵昕看了,一阵无语。
因为他很清楚,其实曹皇后的后位,一点危险都没有。
那位张才人再得宠也做不了皇后,当不了太后!
为什么?
她父祖不是太祖、太宗的义社兄弟,从龙功臣。
她的兄弟子侄里,也没有人曾经在殿前司当过都指挥使,或者在侍卫亲军里当过马步军都指挥使。
而曹家,每一代都有人,至少有姻亲做过三衙的指挥使。
在大宋,没有禁军支持的皇后、太后,连一天也坐不稳!
那些五代就已经存在的老兵油子,有一万种办法来玩死那些不遵守他们游戏规则的人。
第二十八章 风流官家
大宋皇城,是一个略呈正方形的宫城。四面开有七门,南开三门(宣德、左掖、右掖),东开两门(东华、移门),西开西华,北开拱辰。
其中,东华门与西华门正对,开出一条宽大的东西横街来,将这大宋的皇宫分为南北两个组成部分。
南是外朝,北是禁中。
在横街以北,又有宣佑门与拱辰门正对,开出一条同样宽敞的南北直街,于是又将这宫城禁中分割为东西两个区域。
东为君王、妃嫔、皇子生活、听政之所,西为内廷机构与生活服务场所。
于是,这巍巍皇城,被两条横贯其中的大道,分割为三个独立区域:南区、西北区、东北区。
而在这三区中,西北区最是核心、重要。
因为,此区分布着紫宸、垂拱、崇政、延和四殿。
特别是崇政殿与延和殿,乃是大宋帝国的大脑与心脏。
如今的大宋官家赵祯日常听政与召见大臣,都是在这两殿进行。
和往常一样,赵祯从早上起来,就一直频繁的召见宰臣,听取诸有司的事务安排,处理有关州郡的人事任免。
一直忙到晚上,赵祯才终于可以喘上一口气。
于是,一直侍立在其身后的内臣们,立刻便奉来各种膳食,又捧来种种汤饮,以供这位官家选用。
赵祯却是看着面前琳琅满目的珍馐佳肴,忽然想起了什么,于是问道:“今日春坊之中,寿国公一切起居可还安顺?”
“回禀官家,臣闻杨怀敏奏报,国公在春坊,一切安顺,起居无恙!”作为赵祯身边最得力的内臣,张惟吉立刻就上前报告,他还将一份从内侍省取来的起居记录,奉给赵祯。
赵祯于是接过来,草草的看了一遍。
然后,这位官家的眉头就皱了起来。
“瞎胡闹!”他重重的将记录着爱子起居诸事的书册丢到了张惟吉面前:“皇后是怎么回事?张卿,你给朕说说!”
虽然这起居录上,只有文字,而无具体描述。
但在赵祯看来,却就是自己的皇后,又在故意和他的爱妃较劲。
张惟吉连忙趴在地上,一动不动:“陛下,臣以为,皇后或许是事出有因……”
“嗯?”赵祯敲了敲自己面前的桌子,若有所思。
他知道,张惟吉是只忠于他的内臣。
而且,为人正直而有骨气,满腹经纶,胸有沟壑。
便是外朝的宰臣们,也都说‘张都知有古君子之风’。
这对内臣可是极为罕见与难得的评价!
而张惟吉也对得起宰臣们对他的评价!
从一个小小的黄门,到现在的入内内侍省都知、提举在京司库务,张惟吉一步一个脚印,走的踏踏实实,而且在每一个位置上,都做的非常出色。
让他管茶税,一年就超额完成了三年的征税额度,而且,舆论还高度评价,没有认为他有横征暴敛或贪赃枉法的事情。
让他监地方,三年就抓了十几个贪官污吏。
其中,甚至还有知州这样的方面大员。
叫他担任元昊告官使,出使元昊,回来张惟吉就马上报告元昊要反,请求立刻整顿边防,加强沿边的军事部署!
而,那还是景佑三年。
更难能可贵的,还是这个内臣有军功!
去年,张惟吉受命前往并州和汾州招募士兵,支援范仲淹的麒延路。
当其带着并、汾招募的军队,赶到麒延路时,正好遇到元昊进攻。在仔细审视了敌我情况后,张惟吉勒令士兵勿要轻敌妄进,稳扎稳打,于是成功的逼退了元昊。
这就不得了了!
大宋官家,从来都喜欢用有军功的内臣。
所以,张惟吉回来后就被任命为入内内侍省都知,以本官提举在京诸司库务。
简而言之,就是让他管赵祯的钱袋子。
对张惟吉的信任与爱护,已是溢于言表。
“臣或以为,皇后许是知道了一些事情……”张惟吉趴在地上说道:“臣听说,辛巳日,国公醒转后,便逐内殿头王守规……”
“后,守规兄守忠乃请罪于国公,自请出知京东路……”
“今日,守规却忽然迁宁华殿……”
赵祯听着,神色渐渐肃穆起来。
良久,这位官家忽然笑了:“张才人真是胡闹……”
“才人喜欢守规忠贞、细致,想要守规伺候服侍,可以直接和朕说的嘛……”
“这样……”这位官家站起来,吩咐道:“张卿,你替朕去一趟宁华殿,将朕的意思告诉张才人,就说,春坊的事情,才人以后就不要管了,才人安心在宫中抚养公主就好了……”
“张卿再替朕走一趟保庆殿,叫苗才人明日就搬迁春坊,照顾和抚养寿国公!”
张惟吉于是便立刻领命拜道:“臣敬奉官家旨意!”
“张卿先等等!”赵祯却是叫住了就要拜辞的张惟吉,命人找来一张宣纸,然后取来笔墨,在这宣纸上用飞白字体,写下一段话,然后交给张惟吉:“卿连夜出宫,去将此诏,交给申国公,让申国公按照朕的要求去做……”
这就是要内降文字,以授宰臣,命令宰臣遵照执行了。
而自赵祯即位以来,他很少内降文字干预两府执政。
于是,张惟吉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拜道:“臣敬奉诏!”
这位都知知道,事情可能要大条了。
因为,官家内降文字,是瞒不了人的,迟早会被人知道的。
如今大宋宰相为什么会有‘千岁’这样一个半贬义的称呼?
就是因为当年官家内降文字,命时任首相张士逊替他给张才人的伯父张尧佐开后门的时候,在纸上以‘千岁’相称。
于是,一下子整个汴京都知道了。
张士逊没有办法,只好赶紧给自己建了一个宅邸,名曰‘千岁堂’来自黑,才算涉险过关。
从此,大宋宰相,就会被他的正敌用‘千岁’来调侃。
所以,张惟吉不敢怠慢,带着天子的中旨,除了延和殿,他悄悄打开来,看一眼。
只这一眼,这位都知就缩了缩脖子,然后摇头叹道:“人尽道柳三变风流人物,但……如今看来,当今官家才是真风流……”
为一宠妃,而给首相讲好话、说情。
这位官家已经是第二次了啊!
第二十九章 外戚(1)
赵昕醒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的床榻前,侍立着一个女官,大约二十来岁,模样还算端正。再抬眼仔细一瞧,他就认了出来。
正是他母亲身边的女彤史苗凤,所谓彤史,乃是这大宋皇城中的一个女官官阶。
诗云:静女其娈,贻我彤管。
于是,自唐开始,宫闱后妃,俱设彤史之官,以掌其事。
简单的来说,就是给在深宫里寂寞的妃嫔,安排一个贴己的闺蜜。
一般选良家妇充任,还有品阶,彤史是正七品,和外朝的文官一样,有俸禄拿,有爵位领,甚至还有升迁机会!
皇城女官,最高是可以做到正五品的入内尚书省尚书的。
若能做到这个位置,那就不得了。
这个级别的女官,权力未必会比执政官差多少。
想当年,章献明肃太后称制,她身边的知内省事提点司宫局邵氏可是威风的很。
而现在赵昕面前的这位苗彤史,则是赵昕的母亲进宫的时候带进来的贴身使女。
若赵昕记得的没错的话,明年,这个苗彤史就要嫁人了,因是国公生母身边人,所以她还嫁的不错,丈夫是殿前司的一个指挥。
出嫁时,赵昕的生母送了许多嫁妆。
后来,生了孩子后,这苗彤史就又回宫,继续服侍赵昕的母亲,一直到其老死。
总的来说,这个女官的一生和赵昕的母亲的一生,几乎相差无几。
为人妻则逆来顺受,为人臣,则万事顺服,哪怕临老,身居高位,也是小心谨慎。
终于也是无病无灾,寿终正寝。
“国公万福……”苗凤看到赵昕醒来,立刻上前盈盈一拜:“才人听说国公大好,特命臣妾来看望国公……”
赵昕看着她,良久,终于才问道:“母亲可好?”
“才人近期偶感风寒,所以不能及时来探望国公,心中愧疚,所以命臣妾向国公请罪……”苗凤再拜说道。
赵昕动了动嘴唇,终究是没有说话。
他的生母就是这样的。
胆小,怕事、谨慎、顺服。
从来都不肯争取什么,也不敢争取什么。
所以,在赵昕的前世,即使她是天子的生母,却也在这皇城与汴京城里几乎没有存在感。
苗凤却是战战兢兢,寿国公醒转后,宫里面都说国公得了祖宗庇佑,启了智慧,有圣王幼年之姿。
很多人都来保庆殿,向她和她的女主人贺喜。
可是,她与自己的主人,却反倒是战战兢兢,怕的不得了。
因为……
她们虽然出生低微,但却也并非不知宫中事。
早在进宫前,苗凤与自家小姐,就已经耳闻目濡,知道了许多宫中的隐秘事。
所以,进宫后是谨小慎微,唯恐有所差池,殃及家人。
现在,国公如此英明神武,苗凤与自己的小姐,虽然心里面也高兴,但害怕和畏惧的成分却远远多于高兴。
没办法!
李宸妃前车之鉴就在眼前,她们主仆哪里敢有丝毫的逾越念头?
当年,章献明肃太后可是说的明明白白宸妃?哪里有什么宸妃?死的不就是一个破宫女吗?
死就死了,何必来烦我?
错非时任宰相吕夷简据理力争,争取到了那位当今官家生母的死后哀荣与待遇。
恐怕,这位生下官家的官宦小姐,死后可能连个葬礼都不会办。
甚至说不定,连埋在那里,都没有人讲的清楚。
故而,昨夜,官家派张惟吉来通知她们主仆时,苗凤和她的小姐,吓得抱在一起哭了整整一夜。
她们那里有胆子敢搬进这春坊来?
是当皇后的剑不快了?
还是张才人的枕边风不够犀利了?
自然,苗才人马上就‘病’了,而且病的相当严重。
于是,立刻上表,推脱了来春坊的事情。
但这些事情,苗凤哪里敢在赵昕面前说?
自然是只能俯首再拜:“妾既望见国公圣体安康,这便回去复命,伏乞国公保重圣体!”
赵昕于是叹了口气,在心里面摇了摇头。
他的母亲,他的舅舅们,都是一个性子。
胆小、怕事,万事谨慎,如履薄冰。
和这大宋的其他外戚、国舅,形成了鲜明对比,以至于赵昕都颇有微词了,在他前世的时候,就为此责备过几个舅舅你们可以胆子大一点的嘛。
可惜,舅舅们都吓坏了,跪在地上,连头都不敢抬,只是拼命磕头谢罪,说什么‘臣等待罪于宫阙,得蒙官家厚爱,拔擢为官,赐以富贵,安敢望其他?’。
所以,早在前世,赵昕就已经对自己的外家失望透顶了。
他们是不可能在任何方面能帮到自己的。
当然了,舅舅们也不会在任何方面伤害到他。
混吃等死,就是苗家人最大的期望与指望了。
想着这些,赵昕便道:“许院使,替孤送送苗彤史!”
想了想,赵昕就又补充道:“春坊里不是有几匹锦缎吗?院使去取来,拿给彤史,请彤史拿去,做几件衣裳!”
于是,苗凤千恩万谢。
送走苗凤,赵昕就准备起床了。
这时候,一个穿着绯衣,腰间戴了一个鱼袋的官员,手疾的疾步而趋,来到赵昕床榻前,跪下来叩首拜道:“臣永年受命来服侍国公,往后国公有什么差遣,请尽管吩咐!”
赵昕闻言,便低下头来,仔细看了看这个官员。
发现他有胡须,年纪大约在二十来岁,生得白白净净的样子,应该是文官。
“杨怀敏呢?”赵昕狐疑着问道。
“回禀国公,杨供奉,自是回了皇城司……”叫永年的官员拜道:“官家和申国公,特地安排臣来服侍、照顾国公,臣不才,愿万死为国公效犬马之劳,唯望国公莫要嫌弃微臣粗鄙之躯,卑微之身!”
赵昕听着,心里面差不多明白了,应该是昨日的事情发酵了。
所以,杨怀敏被调离,他母亲派人来看他,又有了这个正儿八经的文官入宫。
只是……
文官入宫?
这永年很有名吗?
怎么前世自己没有听说过呢?
须知,能入禁中,为皇子左右侍从的文官,必然是文名极高的人。
所以……
“卿是哪家的?”赵昕轻声问道。
“家父蒙官家不弃,赏为荣国公……”永年拜道。
赵昕于是立刻想了起来,笑道:“一柱擎天刘永年?”
后者听了,肃然起敬,满怀敬畏与崇拜的再拜:“国公圣明,臣待罪驾前,诚惶诚恐!”
在刘永年看来,眼前的国公,完美的符合他在书本与传说中所知的圣王事迹。
聪以知远,明以察微,这句话似乎就是为了国公量身而作。
于是,他在心中发誓,便是死,也不能让任何人或者任何事有可能危害和伤害到这位幼年圣王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