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读书救不了大宋
昏昏沉沉中,赵昕感觉到自己的身体,重新恢复了知觉。隐约中,耳畔有着木炭燃烧的声音。
旋即,浓郁的药味,从鼻端沁入心扉,一个似乎是勺子的物体,撬开了他的嘴巴,将那难闻苦涩之药汤,灌入喉咙里。
“咳咳……”
于是,他的身体本能的咳嗦起来。
“朕……还活着?”赵昕心里想着。
可是……
活着又如何呢?
年已几近五十,登基临朝三十年,终究不过是一事无成。
想要改变的,从来没有改变!
士绅!文官!祖宗制度!
就像三座大山,压在他身上,让他喘不过气来。
想做的改革,最终变成了害人害己的恶政,欲做的事情,终究难逃下面大臣的阳奉阴违!
到得四十五岁后,身体与意志,终于难以支撑。
与他的父祖一般,缠绵于病榻之上。
由之,曾经勉强做出的成绩,曾经日以继夜为之奋斗的事业,一夜回到解放前。
宰臣与执政们联起手,将他这个官家,关在了皇城的三寸之地。
政令不出寝殿,威权止于三步之内。
于是,他终于明白了一个真理:读书人救不了大宋!
文官士大夫更不能!
依靠文官,妄图与士绅、官员妥协,从而进行自上而下的改革,乃是自讨苦吃!
甚至可以说是与虎谋皮而已。
无论是王安石、吕惠卿,还是欧阳修、司马光。
他们其实就是一伙的!
本质就是同路人!
只要改革触及他们的利益,立刻就会反弹!
于是,病榻上的他,终于明白了曾经领袖的教导:革、名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不能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
可惜,醒悟之时,已然晚了。
恨,只能恨自己。
太小资产阶级!
怨,只能怨自己,太贪慕虚荣,太追求形象,太在乎世人看法!
以至于,完全丢弃了自己的优势,完全将自己的屁股放在了文官,放在士绅们身上。
却忘记了,鲁迅说过的话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扭扭的每页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四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吃人!
士绅要吃人,文官要吃人,勋贵外戚也要吃人!
而他,居然天真烂漫的以为,可以替这些家伙找一块新的肉,让他们不要去吃原来的肉。
真是愚蠢!
真是幼稚!
谁会嫌自己吃的少?
那个会以为自己吃的就够了?
人心,本就欲壑难填!
人性,本就得陇望蜀!
所以,才有升米恩,斗米仇的典故,于是才有得寸进尺之语!
休说是这北宋封建时代了,前世的那个世界,身家亿万的巨富们,又何曾肯轻易割肉让利?
996的福报,还不够深刻吗?
想着这些,赵昕就越发悔恨起来。
他不恨别人,只恨自己。
恨自己的幼稚与愚蠢,恨自己的软弱与轻视。
此刻他想起了一句话,他父亲临终之时,给他的遗训:万方有罪,罪在朕躬!朕躬有罪,无以万方!吾儿,当为尧舜!
当时,年少气盛的他,正是满脑子的天真想法,满脑子的幼稚思维。
于是,将这遗训完全理解错误。
以为,这是老父亲,勉励他发扬民猪之语。
兼之,当时他深受曾经看过的小说与电视剧的荼毒,想着只要收集名臣名将,然后王霸之气一发作,天下人就会自动团结到他麾下。
但,在现在,经过了三十多年被社会与现实毒打后。
他回过头,再次揣摩老父亲的遗训。
他才明白老父亲的遗言,根本不是让他发扬什么民猪!
更不是让他与士绅文官文人做朋友,搞联谊!
那句话,真正的打开方式是:万方有罪,罪在朕躬故朕乾坤独断!朕躬有罪,无以万方所有的罪与善,皆朕一人为之,与卿等何干?
老父亲的遗言,总结起来就是两个:毒菜!
将权力,牢牢的把握在自己手里,将枪杆子死死的抓住!
大臣只是贯彻自身意志与政策的工具、棋子。
听话就给糖吃,不听话,就去岭南待着!
可惜,醒悟之时,已经晚了。
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
他只是一个在病榻上,连大小便都需要人伺候的废人。
朝政,已经是那些文官士大夫们,围在一起决定的事情了。
而他,这个官家,成为了泥塑的雕塑,一个盖章的机器。
便是儿子,也轻易见不到。
“若是可以重新再来……”赵昕在脑子里想着,旋即就又自嘲起来:“这怎么可能呢?”
但,在下一瞬,一个声音,在赵昕耳畔响起:“寿国公,吃药了吗?”
“回禀许翰林,奴婢刚刚服侍国公服下汤药……”一个稚嫩的女声答道。
“哦……”叫许翰林的男人叹了口气:“已经差不多半个月了,也不知国公能不能撑过来……”
“前日曹皇后去了大相国寺,在佛祖面前,亲以身祷,愿折寿一半,以换国公安然度过此劫……”
“可是,钦天监却报:昨夜见月掩心前星……”
“官家闻之,自晨至今,水米未进……”
说着,他就叹息起来。
月掩心前星,从来不是什么吉兆!
在正规的道家解释中,此种星相基本上只有一个解释:此主太子薨崩,国无储君!
反正,自有观测以来,这个星相出现一次,就要死一个储君!
于是,这位翰林再次叹息起来,为国家,为社稷,为天下,忧心忡忡。
然而,他却根本不知,此刻,在他前方不过两步的床上,那帷幕与屏风之后躺着的人,内心掀起了怎样的波澜与何等的巨浪!
“许希!”
“许希!!!!!”
赵昕听到那翰林的声音,立刻就辨认出来了!
实在是这个声音让他太难以忘怀了!
记忆中,从两岁半直到二十五岁,他但凡有点伤寒、感冒,都是这位许翰林亲自诊治。
但问题是……
许希不是已经死了二十多年了吗?
赵昕记得,许希去世后,他还亲自下诏慰勉家属,追授邓州刺史,更令人在太医局中为许希画像纪念。
人死还能复生不成?
旋即,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在赵昕脑海中浮现。
他拼命的挣扎起来,努力的想要睁开自己的眼睛,看一看这个世界。
终于,他成功了!
双眸睁开,烛光在眼中摇曳,一道珠帘从床前垂下,将世界分为两个。
赵昕的眼睛,微微向前看去。
他见到了自己的手,小小的,肉呼呼的,白白嫩嫩的。
他又看到了盖在自己身上的锦被,是针绣,而非机织。
他还看到了床沿边上,那已经掉漆的木槛。
“这是……”赵昕心中掀起无边巨浪,暴风骤雨,不断的拍打着他的三观。
“想不到,想不到……”
“除穿越,朕竟还能重生!”
眼前的一切以及方才所闻的事情,已经确凿无误的告诉了他。
他回到了一切的原点,故事的开端,自身悲剧的起点。
如今,是宋庆元年二月,此地是汴京皇城,而他是皇宋官家次子,寿国公、忠正军节度使一个生下来就有着如此头衔的皇子,也是当今官家,那后世称为宋仁宗的帝王迄今为止唯一存活的儿子!一个本该在历史上早夭,却奇迹般的为一个来自后世的灵魂鸠占鹊巢的可怜人。
前世回眸,恍如梦幻。
而今再来……
“曾经犯过的错误,朕绝不会再犯!”
“此生,朕当为尧舜!”
尧时,有十日横空,有六凶肆虐,而尧帝尽戮之,而后绝地天通,将鬼神逐出人间,让俗世的归俗世,神明的归神明!
舜时,洪水滔天,欲要灭世!
舜帝,不求苍天,不求鬼神,率领百姓,直面大洪水。
先命鲧治水,九年不能,杀之,复以禹治水,终于疏导江河,将那可怕的大洪水,导入大海,神州于是得以安宁。
于是,后人颂曰:尧之封,舜之壤…
第二章 天降圣王(1)
激动过后,赵昕就冷静了下来。这是三十多年帝王生涯养成的习惯。
特别是晚年,困于病榻的生活,令他习惯了在心中思考问题,一个个步骤的分析。
于是,他首先得出了一个确凿无疑的结论:“此生,决不能如前世一般,想着什么猥琐发育……”
犹记得,前世穿越之初,也是如今这个时候。
而彼时,刚刚穿越,被困于一个不过两岁的婴孩身躯中的他,既不通语言,也不懂局势,满心都是惶恐,于是小心谨慎,努力模仿着正常婴孩的起居,生怕被人察觉他的异常,从而被人视作妖怪。
但,事实证明,那是一个巨大的失误。
令他错过了一个无与伦比的造势与树立权威的机会,更是他成年后统治生涯之所以悲剧的缘故之一。
因为……
在这个世界上,哪怕是寻常人家,庸碌无为,也是罪!会被人轻视,会成为宗族叔伯眼里的边缘人,进而悄无声息的湮灭于茫茫人海,连个浪花都翻不起!
何况是帝王之子,未来天下的主宰呢?
异常?
“这天下人最盼望的恐怕就是朕有异常了!”赵昕在心里笑着。
位居至尊三十年后,赵昕已经差不多清楚的把握到了这皇宋士大夫与宰臣们的心理。
这些人,这些饱读诗书,满腹经纶的文臣鸿儒们,早已经不是第一天在期盼‘天降圣王治世’了。
这是儒家的老毛病!
祈盼圣君明主,寄希望于贤臣名士。
基本上,所有儒生文臣,都有这样的心理。
只不过,现在的时局,让大宋文人士大夫们,尤其渴望天降圣王,尤其期盼再出一位如太祖、太宗一般的雄主而已。
没办法!
现在的大宋,正值风雨飘摇,内外交困之际。
内部,冗官、冗兵、冗费的弊端已然凸显,国家财力渐渐匮乏,国势江河日下,大有一副要和盛唐一样转入衰弱的趋势。
而在外部,辽国就不提了,大宋文官们根本不敢和辽人掰手腕,恐辽症患者不知凡几。
单单就是一个元昊叛军,如今就已经搞得大宋上下鸡飞狗跳,焦头烂额。
去年的三川口之败,更是将大宋朝廷的遮羞布给扯了下来煌煌大宋,物华天宝之中央之国,竟连一个区区地方叛乱都难以收拾,甚至损兵折将,丧师辱国!
故而,在这个时候,大宋上下,比任何时候都渴望‘天降圣主明君’。
仿佛只要天上掉下一个‘圣主明君’,这天下立刻就要有救了一样。
而可惜的是,前世的赵昕不知道这些。
他当时满脑子都是‘狗起来’,‘猥琐发育,别浪’。
于是,竟生生的错失了树立威权,建立威信的大好机会。
前世晚年,他未尝没有叹息再三,遗憾不已。
但现在,有了再一次重来的机会,赵昕自是绝不会再如前世一般谨慎、小心了。
想到这里,赵昕就已经有了计划!
只见他从病榻上坐起来,小小的身躯,很是勉力,但依旧奋力坐了起来。
然后,他咬着牙齿,用出全身力气,支撑起身体,摇摇晃晃的站立起来。
在其床榻之侧侍奉的宫女以及宦官、医官们听到声响,立刻全部惊动。
“国公!”宫女们惊呼着:“许翰林!许翰林!寿国公醒来了!寿国公醒来了!”
于是,一位穿着青色官服,戴着一顶璞头帽的中年官员,急匆匆的从屏风外快步跑进来,然后他就看到了那位被自己诊断‘病入膏肓’的大宋寿国公,正站立于那病榻之上,小小的身子在珠帘后面站的笔直,莫名的有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气势。
“臣希拜见寿国公!”许希难掩心中的狂喜,声音都有些颤抖,意识更是因为激动而有些模糊,好在他素来比较沉稳,所以很快就调整了过来,立刻上前拜道:“国公,请容臣为国公把脉!”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许希看到了那珠帘后的病榻上,那小小的身影,忽地盘膝坐下,仿佛一个得道高僧,又似一位隐于山陵的有道之士。
下一瞬,所有人都听到了那位大宋寿国公稚嫩的声音缓缓唱咏:“独坐池塘如虎踞,绿荫树下养精神……”
小小的人儿,小小的声音,稚嫩而青涩,但不知为何,所有人的心中都生出一种神圣的感觉。
仿佛,他们看到的并不是一个不过两岁的稚童。
而是一位手持诗书,口含天宪的三代圣主,将要言出法随一般!
尧舜禹,三王的意志,在此刻仿佛正从远古的无尽时空长河中回眸。
太康、少康、汤武、太甲、盘庚、周文王、周武王、周成王、周宣王……一位位先王的身影,似乎萦绕于那帷幕之后的小小身影之上。
下一刻,所有人都只觉得耳膜轰鸣,精神震动,身体更是不由自主的全部跪了下来。
“春来我不先开口,哪个虫儿敢作声?”稚嫩的声音,传遍房中内外,带着一股威势,横扫一切,镇压人的心神与胆魄!
“国公千秋!”宫女与宦官们,五体投地,大礼参拜,如同膜拜佛祖菩萨,恍如见到道祖金仙!
就连许希,也不得不跪地顿首,膜拜不已。
此刻,在这寝殿内外,所有人心中,都想起了一个传说:佛祖释迦摩尼出生之后,向四方各走七步,然后一手指天,一手指地,唱咏偈言:天上地下,唯我独尊!
如今,寿国公坐而唱诵之诗,与佛祖当年偈语,论意境,论气势,论胸襟胆魄,恐怕只在伯仲之间!
于是,殿堂内外,一片鸡飞狗跳。
所以,即使那位寿国公今年不过两岁,只是区区稚童。
于是,纵然只是听到这四句诗,但人们也无法不震怖,不得不膜拜。
第三章 天降圣王(2)
短暂的失神后,许希立刻想起了自己的职责,于是一边连忙赶紧派人去通知一直守在这殿外的内殿头王守规,一边爬起来,来到那床榻之前,恭身拜道:“国公,臣来为国公把脉了……”“可!”珠帘之后,那稚嫩的声音忽地响起:“有劳翰林!”
许希闻言,浑身一震,眼帘里的震撼与敬畏之色,更加浓郁。
于是,他蹑手蹑脚的迈步上前,根本不敢抬头,小心翼翼的掀开珠帘。
一只小手却在此刻轻轻伸到了他的眼皮子面前。
白嫩嫩的小手,热乎乎的,但在许希眼中却不啻撑天之掌!
饱读诗书的翰林医官,不由自主的想起了史书上的种种文字描述。
“高辛生而神灵,自言其名。普施利物,不于其身。聪以知远,明以察微……”这是史记的记述。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这是诗经的描述。
自古以来,举凡圣王雄主,大抵都有着类似的记载、描述。
这亦是儒家虔信的信条之一:天人感应!
这可是真理!
不容置喙的真理!
于是,许希的手都有些颤抖了。
他的心脏更是扑通扑通的跳个不停!
“翰林不必拘谨!”赵昕看着这位前世熟悉无比的太医,心中感叹了一声,悠悠开口安慰着。
内心之中,他很清楚,自己选的这条道路是正确的。
虽是有些作弊。
但,欲要做大事,就必须作弊!
就必须用这些计谋来给自己造势、建威!
如此才能避免重蹈覆辙!
想到这里,赵昕的眼神就变得坚定起来,前世君临大宋数十年养成的气势也渐渐散发开来。
让在他面前的许希感觉仿佛自己面前的这位小小的稚童,威如大日,难以直视。
当然了,这其中大部分是心理作用。
他颤抖着将手轻轻放到眼前的小手脉搏上,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然后闭上眼睛,感知着脉搏,良久许希不可思议的睁开眼睛,看着眼前恍如新生一般的寿国公,终是忍不住跪下来拜道:“国公……您……您……”
许希记得很清楚,今天傍晚时分,他才刚刚为这位因重病而不省人事的国公把脉。
彼时,国公的脉搏已是微不可查,呼吸微弱,已是残烛之光,油尽之状。
但现在……
国公脉搏平稳,呼吸平缓,眼神炯炯有光,面色红润……根本不似病入膏肓之人,更不像一个卧床将近半个月,不省人事已数日之久的孩子。
恐怕便是正常的两岁孩子甚至三四岁的孩子,也未必比这位国公的身体更健康了!
这已经不能用奇迹来形容。
只能用神迹来表示!
“怎样?”赵昕却是微笑着,故作神秘的问道。
“国公千秋!”许希战战兢兢的跪下来,此刻他胸膛虽有千言万语,但话到嘴边,却只剩下这四个字!
赵昕微笑着,看着身前的许希,眼中略显得意。
许希的反应,完全在他的预料之中,因前世他醒转后就是如此。
原本的沉珂,一扫而净,不止如此,原本这具身躯的隐患,也消失不见。
这自是引起了一番轰动,成为了这汴京城的传说。
可惜,彼时的他,未能把握住这个机会,反倒是亲手将之葬送。
为了不引发关注,为了不漏出马脚,他拼命掩饰,拼命的将自己打扮成一个寻常孩童。
于是,喧嚣过后,一切回归平静,远离了聚焦的他,却还自也以为得计,以为能够猥琐发育。
但他当时哪知道这世界的残酷与无情?
这世上连贩夫走卒都知道,宁为鸡头,不为牛尾,何况是帝王之子,未来国家的君王呢?
作为皇子,身为君王,平庸就是最大的原罪!
平庸意味着无能,无能等于没有人崇拜和畏惧,没有人崇拜,没有人畏惧,就意味着失去了作为君王最大的一个优势!
于是待他成年即位,再也无力撼动那沉珂如山的大宋朝堂。
即使是费劲心机,用尽手段,终究也不过缝缝补补罢了,于大局于大势并无补益。
纵然是那些夹缝之中做出来的成绩,在他的晚年,也大多成为了一纸空文或反过来变成了害民残民的恶政,一如历史上的王安石变法。
如今,重头再来,赵昕自不会重蹈覆辙。
天授不取,必遭天谴!
此世,赵昕必要将这天下风云与四海焦点,统统聚焦到自己身上。
让自身变成一个火炬,一个灯塔。
将那万万千的希望,万万千的目光,统统变成他的力量与养分!
内心想着这些,赵昕表面却是异常平静。
他微微伸手,拉着许希的衣领,问道:“翰林,孤的身体如何?”
“臣行医二十载,未尝见有比国公更稳健的脉象!”许希顿首答道:“臣惶恐,为天下而喜!”
“自当如此!”赵昕平淡无比的道:“孤来此世,当为尧舜!欲作尧舜,焉能无一个好身体?”
许希听着,浑身战栗。
而在珠帘外的宫女、宦官们,则已经是趴在地上,连头都不敢抬了。
而这正是赵昕想要的结果!
一个君王,当有的威慑与威仪!
至于会不会被人当成妖怪,送上火刑架?
且不谈,他乃是当朝官家的独子,这大宋的唯一国本。
便是单论国情、文化,也不必有这个担忧!
翻开历史书,就能够理解了。
殷契,母曰简狄,有氏之女,为帝喾次妃。三人行浴,见玄鸟堕其卵,简狄取吞之,因孕生契《史记。殷本纪》
周后稷,名弃。其母有邰氏女,曰姜原。姜原为帝喾元妃。姜原出野,见巨人迹,心忻然说,欲践之,践之而身动如孕者《史记。周本纪》
其先刘媪尝息大泽之陂,梦与神遇。是时雷电晦冥,太公往视,则见蛟龙於其上。已而有身,遂产高祖《史记。高祖本纪》
便是本朝,也有类似的记载。
太祖之生‘赤光绕室,异香经宿不散。体有金色,三日不变!’,而太宗之生‘后梦神人捧日以授,已而有娠,遂生帝于浚仪官舍。是夜,赤光上腾如火,闾巷闻有异香……’。
所以呢,根本不必担忧被人送上火刑架什么的。
恐怕,当朝宰辅与他的父亲,那位当朝官家,知道了赵昕的这些表现,只会高兴。
说不定还会弹冠相庆!
特别是那些文人士大夫们,更会泪流满面自孔子迄今,他们盼了差不多一千五百年,终于天降圣王来拯救他们这些迷途羔羊了!
恐怕,接下来这汴京城里的烟花场所的生意要爆棚了!
唯一的可虑之处,大抵便在于赵昕的那位祖父了。
想起自己的祖父,即使赵昕已两世为人,更当了三十年的帝王,也是忍不住叹息了一声。
这天下,只见过坑爹坑祖的败家子。
谁见过坑儿坑孙的人?
而赵昕的祖父,那位大宋真宗膺符稽古神功让德文明武定章圣元孝皇帝,却是硬生生的将自己的子孙坑了个泪流满面!
历史上,就是这位真宗皇帝在位之时,挖了一个巨大的财政与经济、正治大坑,将当今官家以及之后的历代大宋天子坑的泪流满面。
北宋的问题,泰半源头都是这位先帝搞出来的。
如今,便是赵昕再来一世,想要建立威权,却也难免要面对自家祖父当年挖的另一个坑天书!
因为如今这大宋朝堂上的宰辅们,大抵都是经历过当年的天书运动的打击幸存下来的。
对于神神道道的事情,在内心都会不由自主的有疑虑,有怀疑,甚至有抗拒。
想着这些,赵昕心中就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
若他真的只是一个两岁的孩子,或者如前世一般,刚刚穿越,可能还有可能被自家祖父坑个泪流满面。
但……
如今,赵昕心中毫无波澜。
三十余年帝王生涯,不止让他成长了起来,也令他胸中满腹经纶,于这大宋内外诸事,更是烂熟于心。
在事实上,他已经开挂。
于是,他自信可以凭借自己的表现来说服、威压住那大宋宰辅执政们。
毕竟,谁都不会想到,一个两岁的孩子的身体里居然藏着一个君临天下三十多年,又有着来自千年后的人生的老怪物!
自然,只能被他拿捏的死死的!
唯一的问题只在,如今这朝堂上的宰臣、执政,赵昕都不是太熟。
只有些粗浅的印象。
这也是没办法,前世,他最初十余年都在埋头装傻,等他终于即位,现在朝堂上还在活跃的宰辅执政,不是致仕便是已然去世。
他所能知的,也不过是些名字以及记载的文字而已。
“这便需要好好谋划谋划了!”赵昕轻轻托起自己的腮帮子,小小的身体,宛如一个求道高人一般陷入了深思之中。
这让看到此情此景的许希与宫女宦官们,内心更加敬畏、震怖,于是连呼吸都不敢大气。
“如今的首相,当是申国公、昭文馆大学士吕夷简……”赵昕努力回忆着:“而次相与从相,应该都处于空缺状态……”
“至于枢密院,则应是由章得象担任,为知枢密院……”
“三司使当是晏殊!”
只是简单的回忆了一下,这三位的履历和文字描述,赵昕就感觉自己有些头疼了。
因为这三位都不是一般人。
任何一个单独捻出来,都足够赵昕喝上一壶的了。
“好在,三司使晏殊此时应该不在汴京!”仔细回忆了一下记忆里看过的一些国史后,赵昕终于长舒一口气。
三位宰辅里,他最头疼和自认为最麻烦的,就是这位三司使了。
但晏殊此刻,应该已经去了陕西,给去年大败的陕西经略安抚使夏守擦屁股。
这对赵昕而言,无疑是一个好消息。
因为晏殊此人聪智灵敏,善于从细微处察知异常,能举一反三,而且不怕讲真话!
特别是不怕讲真话这一点,尤其让赵昕棘手!
确实,赵昕没有接触过晏殊,在他成年以前,这位名臣就已经病逝了。
但赵昕和晏殊的徒子徒孙们可没少打交道。
又臭又硬的王安石,脑子和花岗石一样不开窍的富弼,不是是晏殊的门生就是女婿!
此外,晏殊的儿子,晏几道也很好的告诉了赵昕什么叫:就算饿死,死外面,也绝不低头的性格。
只是……
“吕夷简、章得象也非善茬……”赵昕在心里说着:“朕得好好想想,如何慑服这两人!”
吕夷简、章得象,此二人虽然在赵昕看来,没有晏殊那么麻烦。
但也只是相对而言。
而且,也仅仅是因为这两人比晏殊要圆滑一点。
不过也圆滑不到那里去!
吕夷简当年连章献明肃太后的面子也不给,直接硬怼了那位当时大权在握,如日中天的摄政皇太后。
而章得象则是在地方上摸爬打滚数十年,一步一个台阶,爬到如今位置上的。
且,正是章得象,开辟了一个时代!
在他之前,大宋有祖训:不得以南人为相!
在他之后,这个祖宗制度就被破除了。
从此福建人、广东人、江西人纷纷拜相。
大宋朝堂上,更出现了福建党,吕惠卿、蔡京就是这个团体的代表人物。
而北宋的祖宗制度,到底有多么难撼动,赵昕已经用一世来验证过了。
想着这些,赵昕内心就越发谨慎。
因他知道,这一世能不能有一个好开头,能不能真正的掌握权力,真正的成为至尊,就看他这接下来的表现了。
而他很清楚,他的父亲,那位大宋官家,在得知了他醒来和醒来后的表现,一定会带着吕夷简、章得象等宰臣来此。
不独是此事事关重大,便是那位官家不想带,以大宋宰辅们的性格,也会死缠烂打,一定来此。
更因为,赵昕实在很清楚,自己父亲的性格与为人他天性耳根子软,不懂拒绝。
特别是不懂拒绝宰辅们的要求。
垂拱而治,就是其统治生涯的最大特征!
正是在其手中,大宋文官集团的权力与力量,才膨胀到未来的那个地步。
“朕只能如此了……”赵昕思来想去,终于下定决心:“借祖宗法度一用!”
他知道,那必然会给他未来造成麻烦毕竟,前世他最头疼最棘手的就是‘祖宗家法’这四个字。
而他接下来的行为,则可能会给这曾让他头疼不已的四个字注入全新力量。
更可能成为未来他子孙的头号麻烦。
但……
“朕死之后,哪管洪水滔天!”赵昕嘴角冷笑着:“何况,若朕不能成功,大宋王朝注定灭亡!”
内心,他更有着一个疯狂的念头:反正,赵家坑儿坑孙是传统了。
真宗坑当今,当今坑他,他坑一坑子孙,又有何妨?
难道,贫僧摸得,贫道就摸不得了?
岂有此理?
第四章 祖宗(1)
赵昕没有等太久,便听到了一阵喧哗声从外面传来。“恭迎陛下……”
“恭迎官家……”
此起彼伏的恭迎之声,由远而近。
只是片刻,殿外的脚步声便已在耳畔响起。
嘎吱,殿门被人推开。
殿中的宦官、宫女们立刻就转过身去,跪下来:“恭迎官家……”
赵昕闻声,抬起头,略带着激动的向着珠帘外看去。
油灯灯光照耀下,一位身穿着褚袍,戴着一顶璞头的中年男子,映入视线。
他约三十上下,神色憔悴,但双目有神,留着长须,看上去和蔼可亲,一副邻家大叔一般的模样,几乎没有任何攻击性。
赵昕看着这个男人,眼眶顿时湿润了起来。
“父皇……”他犹豫着,吞咽着口水,忍不住低声喊道。
来者,正是他的父亲赵祯,当朝的大宋官家,最新的官方正式称呼是:体天法道钦文聪武圣神孝德皇帝。
这个头衔很长对不对?
但在唐宋,这个尊号还算短的了。
已故的真宗皇帝,生前群臣给他敬献的尊号长达二十个字,像绕口令一样,光是看着都让人感到头疼。
“二郎……”赵祯一个箭步,就蹿到了赵昕床前,激动不已的看着端坐在珠帘后的赵昕,立刻就对着在床榻前的许希问道:“许翰林,寿国公怎么样了?”声音却是因为激动而有些变形了。
这也怪不得他。
毕竟,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是农村的老农都知道的事情!
而这位官家年已而立,膝下仅得这么一个可以继承大统,承嗣社稷,传承香火的儿子,当然是看得比一切都宝贵、珍惜。
“官家,国公一切无恙……”许希小心翼翼的答道:“臣方才为国公诊脉,得其脉象平稳,见其呼吸正常,面色红润……”
“臣为官家贺!为天下喜!”许希俯首拜贺。
赵祯闻言,仿佛心头大石落下,喜不自胜的道:“赏!赏!”
“翰林医官许希,服侍寿国公有功,除翰林医官使,赐绯服!余者宫人各有赏!”
殿中众人闻之,都是面带喜色,连忙磕头谢恩。
许希更是喜不自胜!
翰林医官使,这可是所有太医们朝思暮想的差使,也是大宋太医们为官的顶点了。
而赵祯则已经将视线聚焦到了那端坐于珠帘后的小小身影之上。
“二郎……”他轻声唤着乳名。
“阿耶……”突兀的,一个稚嫩的身影从珠帘后钻出来,小小的人儿,张开手臂,闯入怀中:“阿耶……阿耶……”
稚嫩的乳音入耳,怀中感受到了一个小小的身躯的温度。
这位官家于是泪流满面,抱着爱子,轻声应了一句:“哎!阿耶在呢!在呢……”
于他而言,只要爱子还在,那么一切都值得了。
所有人静静的看着这个画面,没有人出声打扰。
赵昕也是紧紧贴在自己父亲怀中,感受着这片刻的温馨与安宁。
前世,他最对不起的就是这个男人,他这个身体的父亲。
回想着前世,父亲的谆谆教诲,耳提面授的种种事情,以及种种宠溺与爱护,他的眼泪就不争气的流了下来。
他的父亲晚年,与他一般,沦为了文官士大夫们的机器与木偶。
以至于文彦博、富弼等人,居然能越俎代庖,代君行政。
而偏偏,那时的他,还沉浸在王霸之气一发,天下纳头就拜的美梦之中,沉迷在文官们与后世公知们联手编织的所谓‘民猪’迷梦里。
直到晚年,回首往事,他才发觉,父亲早已经提醒过他无数次了。
而他却每一次都误解了父亲的暗示。
以至于最终沦落到那个处境,于是,只能亲自为自己的幼稚买单。
而今再来,赵昕紧紧的抱住自己的父亲,在心里发誓:“父皇,此生,儿臣绝不会再辜负您的期许了!”
“朕,必为尧舜!”
口含天宪的尧舜!
一言而决天下事的尧舜!
四海之内,**之中,神灵所生,鸟兽人神,莫不膜拜的尧舜!
但这份短暂的安宁,维持不了太久。
“官家……”一位戴着五梁进贤冠,穿着紫金袍的老臣,躬身近前,小声的提醒:“您该问问寿国公了……”
赵昕听着,看了那位老臣一眼。
那是一个眉目慈祥,看上去人畜无害的老人。
大约六十岁左右,留着宋代士大夫最常见的长须,胡须略微发白,和多数士大夫一样,面有富态,大腹便便,但精神抖索,似乎充满了精力,只是,他似乎总是习惯眯着眼睛,以至于赵昕根本看不到他的眼神。
赵昕注意到,他头上戴着的五梁进贤冠的左右两侧,垂着三只黄金做成的小蝉。
这在大宋,是宰相的象征。
只有宰臣、使相,才可以在五梁进贤冠上加上这种名为笼巾貂蝉的饰品。
而如今的枢密院首脑章得象,并没有加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所以,章得象还不能用笼巾貂蝉。
故,这老人的身份,已是呼之欲出了。
“申国公吕夷简!”赵昕暗念着这个名字,脑海中,有关吕夷简的文字描述和履历,随之出现。
吕夷简,字坦夫,淮西路寿州人,生于太宗太平兴国三年(西元978年),父为故光禄寺丞吕蒙亨,其叔为太宗宰相,太子太师、许国公、中书令吕蒙正。
吕夷简于真宗咸平三年进士及第,补为绛州推官,后知滨州,始为治民官。
正是滨州任上,吕夷简声名鹊起,火箭般的升为礼部员外郎、刑部员外郎兼侍御史。
又在出使辽国时,表现优异,升为知制诰。
真宗晚年,便从知制诰迁刑部侍郎权知开封府尹,而在大宋,知开封府的官员,素来都是被当成储相看待的,基本上只要不中途夭折,必定为相!
果然,乾兴三年,真宗驾崩,新君即位,太后垂帘听政。
七年后,吕夷简便从龙图阁直学士、权知开封府任上以本官加集贤殿大学士,拜为中书门下平章事,开始成为大宋宰相!
当年八月,又加昭文馆大学士,为首相!
而在那以前,吕夷简就以龙图阁直学士的身份兼伴读,在赵昕父亲赵祯老师李迪的授意下,陪伴在赵祯左右,保驾护航很久了。
自从天圣七年拜相以来,迄今整整十一年,吕夷简当了九年的宰相。
只在明道二年和景四年短暂罢相。
想着这些前世所记的事情,赵昕看着吕夷简的神色,就变得从容起来。
因为,他知道,吕夷简是绝绝对对的帝党。
与他以及他的父亲,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
只要大节不失,小处吕夷简必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帮着鼓噪。
只是……
前世当了三十余年官家的赵昕,非常清楚。
大宋朝堂,有帝党,就必然有异己。
就像有改革派,一定有保守派在旁边使绊子。
这是祖宗家法,名曰:大小相制,异论相搅。
既然首相是帝党,那么两府的另外一位首脑知枢密院事章得象是什么人就已经呼之欲出了!
第五章 祖宗(2)
“二郎……”赵祯将赵昕抱起来,放在膝盖上,然后看了一眼那位首相,接着轻声问道:“阿耶听说二郎刚刚作了一首诗?”那几位跟着这位官家一起进来的大臣,立刻就直起了身子,竖起耳朵,瞪大了眼镜,仔细的看着小小的赵昕,不肯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那**裸、直勾勾的眼神,看的赵昕很不舒服。
但却又只能接受。
因为,这就是大宋宰臣!
若说汉唐的大臣,对皇室的家事是‘敬而远之’,唯恐一个不小心卷入帝王家错综复杂的内部倾轧,落得一个灰灰的下场的话。
那么,大宋的文官们,对皇室内部的事情,就走向了另外一个极端。
他们会想尽办法,用尽手段的干预、插手皇室家事!
乃至于,有些宰辅会将干预皇室内部事务,当成他本人的事业。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儒家的理念,在宋代已经变成了现实正治生活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家国天下,在宋代,渐渐的合为一体。
就像眼前那位申国公吕夷简,在明道年中,直面已故的章献明肃太后时说的那样:臣待罪宰相,内外事无不当与!
我是宰相!国政和天子家事,都是我的工作范围,没有什么不能干涉的,没有什么是禁忌!
而这也是祖宗家法!
而且是太祖赵匡胤开国诏书之中,明确下来的基础:变家为国,鸿恩宜被于寰区。
有了一世经历的赵昕心里面很明白。
其实,现在的大宋文官,还算比较守规矩和矜持的。
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家伙干涉帝王家事的频率和力度,会不断加强。
譬如赵昕前世晚年,卧病于床榻。
宰臣们于是连太子晚上与哪个妃子睡觉都想要干涉一下……
心里面百转千回,现实却不过一个刹那,赵昕已是甜甜的笑了起来,回答道:“是呢,阿耶!”
“二郎做了一个梦,梦里面有一个老耶耶,带着二郎去了好多地方……”
“老耶耶?”赵祯的眉头皱了起来。
而在其身前,宰臣们则全部抬起头来,眼神直挺挺的看着在赵祯怀中的赵昕,神色之中,疑虑顿显!
错非眼前的寿国公,如今还不到两岁。
恐怕,他们就要怀疑有人暗中指使、怂恿了。
毕竟,青史之上,汉武四岁金屋藏娇,已是一个典型的案例了。
赵昕却是置若罔闻,依旧以极其天真烂漫的口吻说道:“是呢!梦里面老耶耶让二郎叫他耶耶,二郎叫了,耶耶很开心,就带二郎到处去玩了!”
“后来,老耶耶说二郎该回家了,就带二郎到了一个红胡子老耶耶的家里面,红胡子老耶耶看到二郎,说二郎是个好孩子,就摸了一下二郎的头,二郎就回来了!”
“然后,二郎一睁开眼睛,就知道了好多事情,明白了好多道理,所以就作了一首诗!”
说着,赵昕忽然正色的安坐在自己的父亲的膝盖上,面朝宰臣们,面无表情,极为冷酷的吟诵:“独坐池塘如虎踞,绿荫树下养精神,春来我不先开口,哪个虫儿敢做声?!”
将诗背完,赵昕睁着眼睛,一脸期待的看着自己的父亲,问道:“阿耶,二郎的诗怎样?”
赵祯听着,身体忍不住有些战栗,连腿都有些抖动。
话说到这里,他自是知道,自己的爱子,真的得了仙缘、天启了!
因为,他记得很清楚,在爱子得病前,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稚童。
休说是作诗了,连话都说不囫囵,只会简单的叫些阿耶、娘娘,表达些极为简单的情绪。
而如今,爱子说话口齿清楚,逻辑清晰,思路通顺,甚至还会作诗!
且是作了如此霸气的一首诗!
但宰臣们,却是互相看了看,眉头皱得更紧了。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吕夷简忽地叹了一声,然后道:“国公好福气啊……”
然后,他上前一步,微微恭身,笑着问道:“国公,臣斗胆,敢问国公可还记得梦中老人容貌?”
“我都记得呢!”赵昕早就在等着了,他立刻天真的说道。
“善!”吕夷简点点头,然后转身看向在场的一位同僚,笑道:“杜枢密,素闻枢密丹青书法,亦为一绝,敢请枢密为绘国公所梦之人……”
于是,所有人的视线与目光,都聚焦到一人身上。
那是一位年纪可能比吕夷简还要稍大的官员,虽然满头白发,脸上也有了老人斑的痕迹,但身长七尺,虎背熊腰,器宇不凡。
“杜枢密?”赵昕看着那人,在心里想道:“枢密副使杜衍?”
如今的朝堂上,大抵也就只有这么一位姓杜的高官了。
而他与吕夷简、章得象、晏殊等人一般,非是一般官僚!
而是一位有着实实在在的才干,且才华横溢的文臣。
这么说吧,后世的影视剧,包青天的形象里,未尝没有这位杜枢密的影子在其中。
或者说,比起那位如今还在端州的包公,这位枢密副使,或许更符合影视剧中的青天大老爷形象!
作为大中祥符元年的进士,杜衍自出仕以来,就在地方上摸爬打滚。
以赵昕所知,其从扬州推官任上起步,历知乾、扬、天雄、永兴、并等州、军,始终战斗在大宋刑讼、司法领域的第一线,且是以善于断案,尤其是以替人平反冤狱而闻名。
而且,杜衍不止断案如神,为官清廉。
其牧民执政,亦是一把好手。
特别是在搞经济这一块,当世没有几个人能比他强的。
如今大宋正在实施的常平仓方案,就是出自杜衍之手!
而除了做官,杜衍最出名的,莫过于他的书法、绘画技巧了。
虽然比不过那些当代顶尖的丹青国手大师,但在这朝堂上,却也属于鹤立鸡群一般的王者选手。
在这殿中,没有比杜衍更合适的人选了。
毕竟,他是文官自己人,人品私德方面是绝对信得过的。
绝不可能替皇室作假,协助某些人搞歪名堂。
但杜衍本人却是迟疑的看了一眼赵昕的父亲赵祯。
和吕夷简、章得象等人不一样,杜衍对插手皇室内部的事情,没有什么兴趣。
赵祯看到这个情况,当即就笑道:“杜卿请放手施为!”
“臣遵旨!”杜衍立刻就笑了起来,既然连官家都没有意见,那他自然就没有顾忌了。
于是,在赵祯的旨意下,立刻便有宦官,取来笔墨纸砚与画架。
杜衍挥毫泼墨,当众开始按照着赵昕的描述,开始绘画。
一边画,他还一边仔细问着赵昕许多细节。
赵昕则是极为流畅的回答着杜衍提出的每一个问题,甚至还指出了杜衍绘制时出现的几个小错误。
而杜衍则是越画越心惊,越听越震撼。
以至于,到得后面,他拿笔的手都在颤栗了。
终于,半个时辰后,杜衍完成了他的画作。
所有人立刻近前来看,那寿国公梦中之人的形象。
但只看了一眼,所有人,包括当朝官家赵祯在内,都已经在那画架前跪了下来。
“臣等顿首再拜我宣祖昭武皇帝陛下!”
那画架上所绘老者,微须圆脸,眉毛粗而浓,耳垂大而圆润,双目炯炯有神。
不是大宋王朝的祖宗,太祖、太宗皇帝之父,后周的太尉、武清军节度使,太祖皇帝追封的宣祖昭武皇帝赵弘殷还能是谁?
于是,等到君臣全部都站起来。
每一个人看向赵昕的眼神,都已经发生了明显的变化。
因为,他们每一个人都确信无比年幼的爱子(寿国公),是从来没有见过那被供奉在宣祖神庙之中的宣祖画像的。
因为,上一次前往河南府巩县恭请宣祖皇帝和昭献杜太后神灵与画像回汴京的时候,寿国公还未出生呢!
即便有人曾在寿国公面前描述过宣祖画像的容貌,以其两岁的记忆力与表达能力,也绝不可能将之复原的如此完整!
于是,在所有人心里,真相只有一个寿国公(我儿)真的梦见了宣祖!
这可就真的是……
“祖宗显圣!祖宗有灵!”作为官家,赵祯拍着胸膛,面朝永安陵方向稽首再拜:“不肖子孙,必择吉日良辰,亲率文武大臣,往赴陛下陵前,以谢陛下庇护、照看子孙之恩!”
这是大事!
也是好事!
更是喜事!
至于真假?
自然没有人会怀疑!
没办法,休说是如今这个时代了,再过一千年,中国人依然还是相信,祖宗有灵会保佑和庇护子孙后代,逢凶化吉,遇难呈祥的!
而此事,在现在这个时候出现。
对于大宋王朝而言,也属于一针强心剂!
正好拿来遮掩去年三川口之败,同时也给天下臣民来一次鼓舞、振奋。
所以,不止官家赵祯。
宰臣们也基本是眉飞色舞,喜气洋洋。
第六章 祖宗(3)
“陛下……”就在这上上下下都沉浸在欢喜中时,一位大臣悄然近前,走到赵祯身前,恭身一拜:“老臣斗胆,想问一下国公,那梦中红须老翁的情况……”于是,所有大臣都凝神屏息,看向了赵昕。
因为他们都发现了一个无比重要的问题既然,寿国公梦遇了宣祖皇帝。
那么,宣祖带寿国公去见的那位所谓‘红胡子老耶耶’是何方神圣?
以群臣所知,大宋祖宗,不管是僖祖(赵,赵弘殷之曾祖)还是顺祖(赵,赵子,赵弘殷之祖父),仰或者翼祖(赵弘殷之父赵敬),都没有红须这个特征。
换而言之,若那位红须老翁不是赵氏祖宗,那他是谁?
他凭什么可以出现在寿国公梦中,还成为了那关键人物?更起到了似乎决定性的作用呢?
这个问题不搞清楚,宰臣们觉得,自己回去以后恐怕会睡不着!
更重要的是,在场的每一个宰臣都知道一个事实此事不弄清楚的话,西京洛阳那个垃圾场里的某些人恐怕就要出来带节奏了!
赵昕自然早有准备。
他坐在自己父亲怀中,一脸灿烂的笑容:“红胡子老耶耶就是红胡子老耶耶啊!”
群臣面面相觑,正头疼的时候,就听到那位寿国公道:“阿耶!阿耶!红胡子老耶耶还叫二郎给阿耶带一个礼物回来呢!”
群臣顿时侧目,面带凝重。
而作为官家,赵祯更是激动的连声音都有些颤栗了:“什么礼物?”
“阿耶!”赵昕笑着道:“红胡子老耶耶说了,若以牛痘点人,则人无痘疾之忧!”
一句简简单单的话,落在这殿中君臣耳中,却是恍若晨钟暮鼓,犹如晴天霹雳,更好似狂风骤雨。
让他们心神摇曳,三观震动,魂魄难宁。
于是一个个面色潮红,额显青筋!
赵祯更是激动的紧紧抓住自己爱子的小手,忍不住问道:“果真?”
“当然是真的!”赵昕一脸得意的看着自己的父亲:“红胡子老耶耶说了,法不可轻授,所以,让阿耶在验证了此法后,给他带几斛宫中新酿的米酒尝尝鲜……”
“米酒?”身前的大臣们,眉头皱起来,眼中满是疑惑。
但作为官家,赵祯却想到了一个事情。
他看着自己的爱子,思虑片刻,旋即对身后的一位宦官吩咐:“张都知,汝立刻去朕寝宫,将感生爷爷的画像恭请来此!”
群臣闻之,震惊万分,纷纷互相看了看,然后全部低下头来,眼睛死死的看着地板,根本不敢再抬头。
因为,他们全部想到一起去了。
一时间,整个殿中内外,安静的只有呼吸声。
不过一刻钟,那位奉命而去的宦官,便带着人捧着一副画像,来到君前。
“官家,臣奉诏恭请感生大帝画像面圣!”
随即,一副略微发黄的画像,被人展示在君前。
画像上,一位身着衮服,衣褚袍的老者,端坐于青草之间。有野牛出于其身后,有百草长于其身前。
画像左下方,有大宋太祖、太宗、真宗以及赵祯本人的皇帝印玺加盖的一段文字。
其文曰:陛下乘火德而王天下,三岁知稼稽之宜,天生菽粟八蜡合万国之享民重农功,昧草木之滋作方书以疗疾,起五瑟之琴以正礼……臣等子孙惶恐,乃恭奉陛下为大宋感生帝,伏乞陛下,大庇天下,福佑子孙!
群臣们在此刻纷纷抬头,死死的盯着那个在官家怀中的寿国公,呼吸急促,心跳加剧。
而赵昕没有辜负他们的期望。
“阿耶!”
“红胡子耶耶的红胡子怎么不见了?”
“痴儿!祖宗神通广大,化身万千,红须亦为其像啊!”赵祯听着,高兴的举起赵昕,走到那画像前,躬身大礼:“臣祯顿首叩谢祖宗神灵庇佑,及正月腊祭,必率文武群臣,天下士民,再谢陛下隆恩!”
然后,他抱着赵昕,抓住赵昕的双手,带着赵昕三叩首而拜。
而在赵祯身后,所有大臣都弯下腰来,然后在趴在地上,以额贴地,首相吕夷简甚至连呼吸都有些不敢了。
没办法!
因为,面前的这副画像,便是大宋的社稷之神,祖宗之源感生大帝!
感生大帝,对大多数人而言,可能很陌生。
但的另外一个神名就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赤帝,也就是神农氏!
乾德元年,宋太祖赵匡胤接受博士聂崇义的建议,定宋为火德,恭请赤帝为感生帝,以为大宋社稷之神,然后赵匡胤又命以其父宣祖赵弘殷配享赤帝神庙,从此就将赵宋王朝与赤帝火德牢牢的捆绑在了一起,从那以后,赵宋王朝便以炎宋自居。
但,真正让赵祯与群臣们震怖、敬畏和相信的,还是寿国公本人便是在赤帝庇佑下艰难诞生的!
景四年,当今官家赵祯即位后的第十五个年头,皇城之中,终于诞下一个皇子。
然而,还未等到朝野庆贺。
这个可怜的皇长子便夭折于寝宫之中!
自那以后,直至宝元三年,整整三年时间,大宋皇城之中,休说皇子了,连公主的啼哭声也鲜少有闻!
宫廷上下人心惶惶,曹皇后更是惶恐不可终日。
走投无路之下,官家赵祯在拜遍了菩萨神仙,求遍方士大医,也依旧束手无策之余,只能病急乱投医,命人从汴京城外的感生帝庙之中,恭请感生大帝画像回宫供奉,并日夜祷告于神前。
而祖宗不愧是祖宗!
请回来不过一个月,苗才人便有了身孕,当年就诞下寿国公。
由是官家大喜,朝野恭贺,于是,旋即便遣使赴商丘,以阙伯(北宋认的祖宗,帝喾(高辛氏)之子,封于商)陪祀赤帝,准中祀,更命商丘官员,每年的三月、九月,择良辰以大典祭拜阙伯,此举进一步确定和巩固了赤帝在大宋至高无上的神圣地位。
所以,一切故事,都有了解释。
所有的逻辑,都被贯通、顺畅。
哪怕是立场最坚定的大臣,现在也不得不动摇了。
事实胜于雄辩!
眼前的寿国公,智慧已开,口齿清晰,聪明伶俐。
其所言所述,无不符合逻辑、事实。
“天生圣王,将欲何为?”作为首相,吕夷简在心里不免嘀咕起来。
而作为同僚兼新对手,知枢密院章得象则已经将视线完全投注在了一直趴在一侧的那位新晋翰林医官使许希身上。
“许院使……”章得象忽地问道:“赤帝既授奇术,院使身为提举太医令,不知有何想法?”
许希立刻看向官家,长身而拜。
赵祯于是笑了起来,从赤帝画像前站起来,转身对许希道:“朕授权与卿,即刻搜寻有痘疾之牛,以作点痘之术,此事为机密,功成之前不得外泄!”
他又对群臣道:“关乎祖宗,望卿等守口如瓶!”
“臣等谨如诏!”群臣俯首再拜,在这个问题上,他们自是没有任何意见的。
赵昕旁观着这一切,心中百感交集。
他知道,自己重生后,总算踏出了这关键而踏实的第一步!
春秋之时,楚庄王三年不鸣一鸣惊人!
如今,他背负前世三十余年的统治经验与心得归来,自当长啸天地,搅动风云,逆转大势,中兴国家。
如此,才不枉这重生一遭!
心中正豪情万丈之时,忽地,赵昕肚子咕了一声。
然后饥饿感如影随形,直上心头。
赵昕的脸色顿时尴尬起来。
即使是重生者,纵然是穿越者,也不得不在生理本能面前败下阵来。
于是,赵昕只好抓住自己父亲的衣襟,弱弱的请求:“阿耶……二郎饿了……”
赵祯闻言,立刻笑了起来:“快传周氏来!”
片刻之后,一个妇人便被带到了殿中。
然后,她从赵祯手里小心翼翼的接过赵昕,抱到床榻上,背过身子去,掀开衣服,赵昕立刻就爬了上去,大口大口的允吸起香甜的**来。
吃着吃着,他便悠悠睡去。
第七章 母慈子孝
再次醒来的时候,赵昕的鼻腔闻到了一股熟悉的胭脂香味。这香味很清淡,只有些淡淡的青草香气,但在这皇城之中,却显得很独特,非常有辨识度。
闻到这香味的瞬间,赵昕整个人就立刻紧张了起来。
“娘娘……”他闭着眼睛在心里想道:“是您来了吗?”
在这个皇城之中,也就唯有那位未来的慈圣光献曹太后,如今的皇后娘娘,才会用这种真定产的廉价胭脂。
于是,赵昕内心彷徨起来。
“这一世,娘娘您还会与朕为敌吗?”赵昕在心里面轻声问着。
前世,他的统治生涯前期,最主要的对手,就是这位已然升格为太后的曹太后。
裹胁着大义名分,拥有着禁军支持的太后,就是企图要变法革新的皇帝的天敌!
即使赵昕寻求与士大夫文官们合作,也是无济于事。
握着枪杆子的太后,哪怕一声不吭,只是皱一下眉头,都足以让哪怕是最坚定的变法官员夜不能寐,何况是那些墙头草?
回想着前世种种,赵昕忽地自嘲起来:“朕为什么要去和曹皇后为敌呢?”
这个问题简直不能想。
因为,在经历了三十余年的统治生涯后,赵昕在晚年卧于病榻上时回过头来仔细琢磨,才发现自己错的究竟有多么离谱!
简单的来说,他犯下了一个任何正治人物都堪称灾难级的错误误认了敌友关系。
他竟将自己最大的支持者阶级,变成了敌人,然后又将本该是提防和警惕的阶级当成自己的依靠和助手,
“所以,朕前世的失败,真的是咎由自取啊……”赵昕在心中感慨着。
于是他在心中告诉自己:“此生,朕必要与娘娘您‘母慈子孝’,演绎全新的二十四孝故事!”
想到这里,赵昕便睁开了眼睛。
于是,他看到了一个戴着一顶俭朴的燕居冠,身着一件略微发旧的黄桑服的年轻女子,正满脸期待的端坐在他的床榻前,眼睛微微有些发红,似乎才哭过,她大约二十来岁,生着一张普普通通的脸蛋,身材也是普普通通,没有什么特点,不过中人之姿,在这皇城之中恐怕连一般宫女也比不过,也就气质颇为大气。
但赵昕丝毫也不敢大意。
因为他很清楚,面前这个年轻女子的能耐。
即使不谈那些,仅仅是其出生,也足以让任何人都不敢在她面前轻易放肆!
这位当朝的皇后娘娘,可是检校太傅、枢密使、中书令、济阳郡王曹武惠曹彬的嫡孙女!
也正是这个身份,才让她在不到十八岁的时候,第一次入宫,就入了当时的保庆皇太后(章惠太后)的法眼,钦点其为皇后。
而保庆皇太后姓杨,乃是真宗的崇义使、侍中杨知俨的女儿。
杨知俨一生都没有怎么真的掌过权,但杨知俨有个弟弟叫杨知信,一度担任天武军副指挥使。
所以,曹武惠的女儿,只要入宫,就一定是皇后!
就像赵昕前世的皇后一样,就像整个北宋王朝历史上的所有皇后一样。
皇后、太后,都是太祖、太宗的义社兄弟与从龙大将们的禁脔!
这一点,即使是号称大宋武则天的那位章献明肃太后也不能例外章献明肃太后早年曾被逐出汴京,即使后来被接回来,也一度被排挤打压。
后来还是靠的自己强力以及好闺蜜杨才人(章惠太后)帮着她宣传其乃后汉的右骁卫大将军刘延庆之孙、太祖的虎捷都指挥使、嘉州刺史刘通之女,才被那些人接纳,才能垂帘听政。
不然,章献明肃太后就算是吕雉、武则天转世,也休想染指大权。
因为,强大的勋贵功臣家族们不答应,勋贵功臣家族们不答应,禁军就不会答应,禁军不答应,太后就得滚蛋,换上一位新的先帝妃嫔来垂帘听政。
心中想着这些事情,赵昕脸上已经换上一个甜甜的笑容,他从床榻上坐起来,张开双臂,跳入榻前曹皇后的怀中,嘴中甜甜的喊了起来:“娘娘……娘娘……娘娘……”还肉麻的用脑袋在后者胸脯上亲昵的蹭了蹭,卖起萌来。
曹皇后哪里挡得住这卖萌三连,当场就缴械投降,怀抱着赵昕,幸福中带着些激动,柔声回应了起来:“哎!二郎!娘娘在呢!娘娘一直在呢!”
回想着这些天来,寿国公重病后的种种,这位皇后的眼泪忍不住的流了下来。
赵昕重病,这宫中压力最大的,莫过于她这个皇后!
坊间流言蜚语,朝野内外的异样眼神,还有……那发自灵魂深处的亡嗣恐惧,如附骨之疽,如影随形,让她夜不能寐,寝不能安。
每次,她只要合上眼睛,就会想起太宗、真宗神庙之中的那一块块孤零零,冷冷清清的神主牌。
淑德尹皇后、懿德符皇后、明德李皇后、章穆郭皇后……哪一个的出身比她低?
但她们全都孤零零的待在神庙,冷冷清清中自有无边恐惧。
而就在这些神主牌之侧,元德太后与章献明肃太后、章惠太后、章懿太后的香火却是鼎盛非常,天子、朝臣四时祭祀。
归根结底,导致这一切的根本原因就是皇后们都无嗣,而太后们虽然未必有嗣子,但她们膝下养了一个天子啊!
若如今怀中这个寿国公不幸夭折。
曹皇后根本不知道,以大宋皇室的子嗣艰难程度,官家究竟还能不能生儿子,更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命能等到一个新皇子出生。
但有一点,她无比确信自己是肯定生不出皇子的!
甚至连公主也生不出来!
因为,从入宫至今,官家召她侍寝的日子,几乎可以用十个指头数清楚!
故而……
曹皇后紧紧的抱住自己怀中那个小小的人儿。
她知道,这是她唯一的希望与指望了!
“祖宗保佑!祖宗保佑!”她牢牢的抓着赵昕的手臂,生怕只要一松开,怀里的这个小小的人儿,就要再躺到这床榻上,闭上眼睛,不哭不闹,怎么喊都不答应。
而靠在曹皇后柔软的胸脯上,赵昕嗅着那股熟悉无比的胭脂香味。
内心之中的感慨,如大海波涛一样,此起彼伏。
“朕的前世,真的是太幼稚,太无知了……”他悠悠感叹着。
犹记得前世,穿越之初,他便是由这皇城之中的三个妃嫔共同抚养照顾。
他的生母苗氏、眼前这位曹皇后、还有那位貌倾天下,但英年早逝的温成张皇后。
这三人中,赵昕的生母苗氏出生最卑微,发言权最小。
其次,就是这位曹皇后。
而最大的便是那位当今最宠爱的妃子,现在的张才人了。
可惜,自古红颜天妒,那位貌倾天下的张才人,在连续痛失爱女后,忧郁成疾,年仅三十一岁便撒手人寰。
而在那之前的数年,那位张才人备受宠溺,实际上并无多少时间来教导、抚养赵昕。
所以,在事实上,赵昕的抚养、教育,都是由曹皇后负责。
赵昕的字是曹皇后手把手的教着写的。
大宋典故与制度,也是这位曹皇后一条条掰开来解释给他知道的。
就连登基即位,也是她亲眼看着坐到那至高无上的宝座之上。
所以,其实在一开始,赵昕与曹皇后之间的感情极为亲密。
虽非亲生,但却胜过许多亲生母子。
可惜……
这一切都葬送在了成年人的世界中,成为了权力倾轧的牺牲品。
而赵昕也终于将自己的统治搞的极为失败,若非上苍给他这个重来的机会,他此刻恐怕依然卧在病榻上悔恨流泪。
“此生,朕绝不再天真、幼稚了!”抱着曹皇后,赵昕在心里发誓。
而现在的他,确信自己心智成熟,意志坚定,而且经验丰富,再不会被人牵着鼻子走,再不会相信童话与故事。
于是,他想起了前世读书时,看到的领袖教诲: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个问题是做戈命工作首要问题!
而曹皇后是敌人吗?
不是!
曹皇后背后的勋贵功臣家族是敌人吗?
也不是!
那文官士大夫们是敌人吗?
更不是!
当然,也可以说,这些人全部都是赵昕需要解决或者征服的对象!
因为,他要做的事情,将彻底掀翻这些人以及他们所在阶级的根基,动摇他们赖以为存的基础!
只是,饭要一口一口吃,事情要一步步的做。
一次得罪所有人?即使是皇帝,也会被下台的!
有了前世的失败与教训,赵昕现在的耐心,变得无比悠长。
因为他知道,自己有的是时间。
光是熬,便足以熬死现在活跃着的大部分人。
但熬死这些人能解决问题吗?
并不能!
只有掌握权力,才能解决问题。
那么,怎么掌握权力呢?
枪杆子里出政权!
而欲掌握枪杆子,再没有比曹皇后更合适的媒介了。
于是,赵昕在曹皇后怀中,笑的更加甜美,更加可爱。
红扑扑、粉嫩嫩的小脸,萌的都能让人沉醉!
第八章 立威(1)
曹皇后美滋滋的抱着怀中的小皇子,感受着怀中小小的人儿的孺慕与亲昵。她心中满满的都是欢喜。
看着这个小皇子,更是越看越喜欢,越看越宠溺。
于是,便命人取来自己在大相国寺求来的长命锁,戴到赵昕身上,口中念念有词:“菩萨保佑,佛祖慈悲,庇佑吾儿春秋长乐,福顺安康!”
赵昕见此,当即就抓住那长命锁,和抓住了什么宝贝一样,死死的攥在手中。
左右见而奇之,曹皇后一个贴身侍女胆子比较大,便轻声问着:“国公,您为何如此紧要这长命锁呢?”
赵昕睁着一双纯洁天真可爱的眼睛,认真无比的答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轻损!何况娘娘赐?”
众人闻言,大惊失色,震撼无比,纷纷跪下来,向曹皇后道喜:“恭喜娘娘,贺喜娘娘……”
曹皇后更是高兴的有些失仪了,抱着赵昕是亲了又亲,只恨不得时时刻刻将这个小心肝带在身边。
只是,宫中自有规矩,在官家没发话前,她这个皇后,也只能每日定时来探望一下。
这就有些不美了!
想了想,曹皇后忽地笑了起来。
她将赵昕放到床榻上,又随手叫来官家派来专门照顾这位小国公的内殿都头王守规,轻声吩咐道:“王都头,国公在此,务必须得仔细照顾,切切不可有丝毫闪失,不然吾定不饶你!”
“娘娘放心!”王守规是一个大约五十来岁的宦官,看上去身材瘦弱,皮肤被太阳晒得黝黑黝黑的,看上去根本不像这宫中养尊处优的大宦官,反倒是像乡下的老农,他非常恭敬的在曹皇后面前拜道:“早先,张才人已经命人来嘱托过老臣了……”
曹皇后闻言,脸色微变,然后迅速的笑了起来:“张家妹妹仔细的好!吾定当亲自去宁华殿相谢!”
王守规于是长身再拜,以额贴地。
曹皇后则站起来,回头再看了一眼自己的小心肝,在众多侍女、宦官簇拥下,拂袖而去。
赵昕将这一切都收在眼中。
他自然明白,方才发生的一切,就是一场堪比后世宫斗小说中的经典场面。
皇后与皇帝宠妃之间的勾心斗角。
只是……
赵昕深深的看了一眼那个依然跪在他的床榻前,以额贴地,不敢抬头的王都头。
他微微的笑了起来。
这个宦官可不是一般人啊!
这位内殿头王守规,可是他父亲赵祯的绝对心腹!
虽然官衔仅仅只是一个内侍殿头,在大宋的高阶宦官中,不过是一个中层官衔而已,在其上面还有着六个级别。
但是,和文官们一样,大宋宦官的地位高低与官阶大小,不是看官衔,而是看他管什么?
而王守规除了内侍殿头这个宦官官阶外,可还有着带御器械的加官。
这个官职就不简单了。
后世所谓的御前带刀侍卫,在宋代就是加了带御器械的宦官。
他们是君王的绝对亲信、心腹,在宫内则侍卫御前左右,为君王的最后一道防线,而出外则为监军、监察,代君行权,就是后世影视剧里那种专门给皇帝打小报告,陷害忠良的家伙。
而且,王守规还不止是一个人。
他有个哥哥叫王守忠,这个人就更不得了了!
大宋宦官机构叫内侍省,内侍省最贵为入内内侍都知,入内内侍都知,可以理解为后世的总管大太监。
而王守忠就是现在的入内内侍都知,而且以入内内侍都知勾当皇城司公事。
什么意思?
简单的来说,王守忠现在是以东厂督公兼锦衣卫指挥使。
而在宋代,能做到这个位置的宦官,无不是皇帝最亲信、最信任的宦官。
王家兄弟,哥哥当厂公,弟弟为御前侍卫。
在如今的大宋王朝,可谓权势滔天。
不客气的说,就是当朝的执政、宰辅,见了他们兄弟也得拱拱手,尊称一句‘王公’。
至少也得以其职官敬称!
但现在王守规却摆明了唯那位如今住在宁华殿的张才人马首是瞻。
这就太有意思了!
“朕前世竟不知此!”赵昕心里笑了起来:“有趣!有趣!”
宫中妃嫔的斗争和赵昕无关,他也不太想去管。
但是,王守规、王守忠兄弟,他却是不想管也得管了。
不然晚上睡觉恐怕都睡不踏实!
“王卿……”赵昕看着王守规忽然问道:“阿耶可是近期有意进张娘娘为修媛?”
自唐以来,皇帝后宫妃嫔等级就已经明确下来了。
皇后最贵,母仪天下,可以以陛下相称,甚至能称孤道寡!
已故的章献明肃太后垂帘听政的时候,便曾以皇帝才能用的称呼‘朕’而自称,后来经过台谏官的建议后才改以‘吾’自称。
皇后之下是五妃,五妃下是九嫔,九嫔之下才是各种婕妤、美人、才人。
才人下面就是各种夫人、郡夫人、郡君之类的不入流封号,其地位相当于后世的临时工或者事业单位,是没有编制(名分)的。
而才人以上,才算是皇帝的正式妃嫔,有名分了。
但才人只是最低级的妃嫔,属于后宫妃嫔守门员,地位也就正五品而已。
而修媛则是九嫔之一,正二品!
恰好现在的后宫里,除了皇后曹氏外,其下的五妃九嫔全部空缺。
这是因为,景佑二年,废后郭氏暴毙,直接导致了赵昕的父亲暴怒,尽逐先前所封诸妃。
于是,在目前这个情况下,只要有人进位九嫔,就可以在事实上成为仅次于皇后的贵妃!
而赵昕恰好记得,在前世的时候,再过两个月,他的父亲赵祯就要册封那位张才人为修媛。
一下子就打破了整个皇城的格局,更引发了一系列连锁反应,甚至导致了一场兵变。
前世的时候,赵昕忙着装傻充愣,对于这些事情都是后知后觉,所知寥寥。
但现在,当他亲耳听到王守规与曹皇后的对话,亲眼看到这位内殿都头、带御器械在曹皇后面前冷语顶撞。
再将他前世所知所闻一联系,心中立刻就和镜子一样敞亮起来。
别看后世史书上,大宋王朝的前中期宦官们好似隐形了一样。
但,前世君临天下三十多年的赵昕,却是清楚的很。
大宋宦官们,从未缺席这天下,这朝堂的博弈与争斗。
只不过,大宋文官们实在太强了。
强到文官的光芒,遮蔽了一切,让世人误以为,这大宋就是文官士大夫说了算!
但哪有这么容易的事情?
大宋帝王们,对强大的文官士大夫集团是拼命的想方设法的分而化之,以‘大小相制’的策略,弱化其权,用‘异论相搅’的理论给他们使绊子。
哪里会放过宦官这件有利的武器?
皇城司的存在,就是大宋天子,不愿放弃宦官这件利器的例证!
赵昕前世就没少用宦官们去牵制甚至监视文臣大将。
对于这些家伙的心思和想法,实在是太清楚不过了。
这宫中大部分的宦官,都是机会主义者。
忠诚?
那是有利的时候才会拥有的品质。
趋炎附势、见风使舵,就是彼辈的秉性!
王守规却是被吓了一大跳,他看着那位坐在床榻上的国公,额头上冷汗直冒。
“国公……您说什么?”他小心翼翼的问着。
“孤问爱卿,阿耶是否近期有进张娘娘为修媛的打算?”赵昕似笑非笑的看着这个宦官,小小的身子,看上去弱不禁风,但说出来话落到王守规耳中,却仿佛地府之中吹出来的阴风,让他肝胆战栗,几乎魂飞魄散。
于是,王守规看着赵昕的眼神,彻底变了。
他战战兢兢的膜拜着:“国公,老臣不过官家下仆,哪里有胆子探听官家的宫闱安排?”
“您,折煞老臣了!”
说完,这位在外面威风八面的大宦官,便拼命的磕起头来。
磕的头破血流,鲜血淋漓。
恰在此时,一个人影在殿中屏风外闪过,一双眼睛悄咪咪的窥伺过来。
赵昕抬眼一看,微笑不语。
他知道,那屏风后面的,当是现在奉命侍奉他起居,照顾他身体的那位新晋翰林医官使、提举太医局许希。
许希是读书人,也是文官。
这正是赵昕的底气所在,也是他敢试探甚至逼问王守规的道理。
大小相制,异论相搅。
大宋的祖宗制度,不止体现在朝堂上、军旅中、地方上,也体现在宫闱中、妃嫔间。
必是一环扣一环,定是互相监督、互相交叉,互相威胁,平衡无处不在!
就如现在赵昕的起居生活。
抚养他的,有三位妃嫔:皇后曹氏、才人张氏、生母苗氏。
负责安排伺候和服务他的,是面前的这位内殿头、带御器械,但经受诸般汤药、监督上下人等的却是那位在屏风后的翰林医官使。
就连汇报,这两人也是分开的。
其中王守规主要负责向内侍省汇报、备案、存档。
而许希则要将相关文牍、档案、记录,送去中书省,交给专门掌管皇室档案的起居舍人入档。
换而言之,现在发生的事情,因为涉及到了赵昕这个皇子、国本。
所以,最迟在今天傍晚就会报告给在京的宰辅与执政们。
故赵昕无所畏惧,根本不担心发生东汉的梁冀故事。
在当前的大宋体制下,除非兵变,乱兵杀到赵昕面前,不然,没有人能动他一根寒毛。
前世让他头疼不已的祖宗制度,现在就是赵昕最大的护身符。
说句不客气的话,即使是王守规这样的官家心腹,现在只要一句话说错,或者让赵昕说出半个否定他的词,明天一早,台谏官们就要发疯了。
大宋的台谏官有多疯?
赵昕前世已经见识过无数次了!
“行了……”赵昕看着王守规,直到后者额头都磕破,鲜血流满了脸颊才摆手道:“卿何必如此敏感?孤也就是随口一问罢了!”
“既然爱卿不知道,那孤再问问其他人好了……”他微笑着:“譬如说……张都知……”
王守规闻言,瞬间脖子凉梭梭的,手脚惧颤。
和朝堂一样,大宋皇城之中的内侍宦官,也是分了好几个不同的山头的。
而寿国公口中所言的‘张都知’,恰好是他与乃兄的死对头!
而且,无论是地位、官阶与职权,都远在他之上,就连在官家面前的地位,也远远高过他这个‘区区’内殿头。
人家不仅仅是和他兄长一样的入内内侍省都知,还遥领恩州刺史,以本官提举在京诸司库务,是实权在握,可以入殿称臣的大宦官!
不客气的说,若那位张都知真的被寿国公召来。
那么等待他的只有两个下场:要么灰溜溜的滚出皇城,去岭南某个偏僻的州、军待着,祈祷不要死在路上;要么一杯毒酒,三尺白绫为赐。说不定还会连累乃兄,被贬州郡,甚至不得不去先帝神庙扫洒祭祀,吃冷猪肉。
于是,王守规趴在地上,连动都不敢动了,尽管如今还是二月,但他的内衣却已经全数湿透。
“卿太紧张了……”赵昕看着他,悠悠的道:“还是下去休息吧!”
王守规如蒙大赦,忙不迭的磕头谢恩:“国公仁圣,老臣铭感五内!”说着,不顾自己鲜血淋漓的额头,重重的在再磕了几个头,然后站起身来,长身再拜,恭恭敬敬的趋步退出。
直到走出殿门,来到回廊之中。
望着这庭院里渐渐有了绿意的花草树木,王守规重重的叹了口气:“吾今日始知圣人之威!”
第九章 立威(2)
赵昕冷眼看着王守规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然后,他回头扫视了一眼全场。发现所有人,哪怕是身旁的宫女,都是一副战战兢兢,瑟瑟发抖的样子。
于是,他满意的点点头。
这正是他想要的结果!
前世三十余年的帝王生涯,让他明白了一个真理君王,一定要让人怕!
没人怕的皇帝,等于废物,连身边的宦官妃嫔,都未必会尊重。
恐惧,从来是最速成的统治方式。
也是赵昕如今可以选择的最快立威之法。
如今看来,效果确实不错。
起码比前世,他玩的那套解衣衣之,推食食之的施恩法在效率和速度上来说,快的太多太多。
当然了,立威,只是他的手段,而非目标。
手段可以用,但要服务于目标。
这是他前世三十多年君王生涯总结下来的经验。
于是,他赤着脚,落下床榻,走到屏风前,看着那一直站在屏风后面的身影,问道:“今日事,院使可都记下来了?”
“记下来了……”屏风后,许希颤抖的声音传来。
“善!”赵昕点点头:“如今右正言可是富彦国?”
屏风后面的许希吓得连手里的笔都没有拿稳,直接掉了下来。
富彦国就是富弼,三司使晏殊的女婿,去年以史官修撰的身份出使辽国回来后,就被官家授右正言之职,成为大宋六谏官之一,更是如今大宋正坛上冉冉升起的新星!
但……
寿国公才两岁啊!
自出生以来,就没有出过皇城,甚至就连禁中也没有出过。
若说从前,寿国公知道他许希,知道王守规,还可以解释见过、听说过,所以有印象。
但富弼连进禁中奏对的资格都没有,寿国公如何知道的他?更是如何准确的知道这位三司使的女婿现在的差遣?
只能解释为如高辛氏一般的‘聪以知远,明以察微’。
仔细想想,天降圣王来,生而知之,不是应该的吗?
于是,许希立刻就膜拜起来:“国公英明,今右正言,正是富彦国……”
只听到寿国公微笑着在屏风前道:“如此,孤便放心了!”
“国有铮臣,家有忠仆,国家必安!”
许希听着,马上就趴在地上,双手前扑,一动不动,完全不敢接话。
但许希心里面明白,今天在这个殿中发生的每一件事情,曹皇后、寿国公之间说过的每一个字,以及那位内殿头的每一点表现,他都必须完完整整,明明白白,仔仔细细的交到那位起居舍人手中,还得去通知那位知谏院的右正言:赶快去中书省找起居舍人看今天的寿国公起居录。
为什么?
他惹不起富弼啊!
那富弼富彦国可不仅仅只是三司使晏殊的女婿!
他更是现在在陕西的陕西经略安抚副使范仲淹的知己好友,变法派的核心人物!
而范仲淹是什么人?
鼎鼎有名的朋党领袖啊!
其势力之大,朋友之多,连当朝的首相申国公吕夷简也忌惮不已。
早在景三年,申国公就已经与那位范经略做过了一场。
结果是两败俱伤。
一个被罢相,出知地方,另外一个被贴上了朋党的标签后贬黜地方。
自古,能被人当做朋党领袖的人,哪一个好惹?
更别提,如今西事危急,国家正是用人之际,而那位范经略在延边如鱼得水,建功立业,已是为官家与天下人所重!
不出意外的话,只要战事结束,那位范经略必然回京。
宰辅或许还资历稍浅,但执政官是肯定的。
景三年的时候,范仲淹还仅仅只是知开封府的吏部员外郎,就已然能和身为宰相的吕夷简有来有回五五开了。
若其屁股坐到了参知政事或者枢密副使的位子上,这朝堂上下国家大策还不是他说了算?
届时,作为范经略的知己好友、同志,右正言富弼必然水涨船高,大权在握。
到时候,若这位右正言发现有一个小小的提举太医局,所谓翰林医官使,竟曾阻他升迁、扬名之路……
便是现在,许希也承受不起一位右正言的怒火!
那可是国家唯六的台谏官!
天生的带文豪,骂人祖宗十八代从不带脏字,仅仅依靠文字,就可以杀人的存在。
想对付他这样的小人物,一个指头……不,一篇文章就够了!
赵昕却只是说完那句话,就负手踱步,走回床榻,爬上去,然后躺下来。
他现在还太小,虽然心智成熟,思维无碍。
但,幼小的身体需要尽可能的多休息,以保证身体发育和健康。
他刚刚躺下来,立刻就有宫女上前,为他放下珠帘。
二月的皇城,气温有些低,所以,赵昕扯上被子,盖到身上,然后缓缓闭上眼睛。
临睡前,赵昕再次复盘了今天自己的作为,感到非常满意。
“王守规必须调离!”这是他重生后做出来的第一个决定。
不是因为赵昕对王守规有什么意见。
更非是赵昕与这个宦官有什么仇。
前世,他登场的时候,这个大宦官与乃兄早已去世,留下的徒子徒孙更早就沦为了这宫中食物链的底层。
赵昕之所以针对王守规,是因为他想将自己人调到他身边来。
王守规错就错在,他不是赵昕可以放心和信得过的人。
所以,即使他没有让赵昕抓到把柄,赵昕也会想方设法的制造把柄,将他赶走。
对君王而言,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只是,赵昕也没有想到,王守规竟然胆子这么大。
于是,就只能成为他这个‘天降圣王’的垫脚石,变成一个背景板来衬托赵昕的仁孝、英明与光辉了。
第十章 交易
美美的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已差不多到中午了。“国公……您醒了?”许希的身影立刻凑上前来:“您可要用膳?”
赵昕点点头,于是便在许希的服侍下坐了起来,两个女官立刻上前,为他穿衣、靴。
“咦!”赵昕抬眼向前,便看到了在屏风后,似乎跪伏着一个人影:“此何人哉?”
“罪臣入内内侍省都知、皇城使、勾当皇城司公事守忠昧死再拜国公!”屏风后,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传来:“伏乞国公宽宥,降恩赐见!”
“都知请进来说话……”赵昕丝毫也不意外,应允了对方的要求。
于是,在赵昕的眼睛注视下,一个穿着褚衣,戴着一顶璞头帽,大约六十来岁,头发都已经花白的老宦官,趴在地上,从屏风后一点一点的爬了进来。
一进屏风内,他立刻顿首再拜,匍匐前驱:“罪臣万死,教弟不严,妄言宫中事……”
“万死难辞也!”
说完,他便俯首再拜,将额头死死的贴到地面。
来者,自然是王守规的长兄,入内内侍省都知、勾当皇城司公事王守忠。
“都知言重了!”赵昕对这个宦官的到来以及他现在的表现,丝毫也不意外。
他若不来,不如此,就是自寻死路!
明天一早,富弼那个大炮台一开火,即使他王守忠是当今官家,赵昕的父亲的绝对心腹,也难逃去先帝陵园扫洒的命运。
所以,王守忠只能来这里,寻求一线生机。
此时,赵昕已经在两个女官的服侍下,穿戴整齐。
他伸出手,在许希的搀扶下,走下床榻,然后跟大人一样,踱着步走到王守忠面前,轻声问道:“孤听说,前时阿耶欲用都知为陕西都钤辖?”
“官家信重,罪臣独鞠躬尽瘁,誓死以报!”王守忠立刻磕头,他内心的不安与恐惧,已是直线飙升。
不独是因为,他已经亲耳听到,亲眼看到了,这寿国公果然已得天启,聪智灵慧,已是无可辩驳的事实!
更因为,他听出了寿国公话语里的敲打与震慑之意。
去年,王师大败于三川口。
官家有意加强对陕西及沿边诸路的监视与控制,于是诏命他为陕西都钤辖,去陕西配合陕西都部署兼经略安抚使夏守。
结果,被富弼给顶了回来,虽然为了面子,官家没有撤回诏书,但他这个陕西都钤辖却连沿边一天也没有去过,当然,事后官家还是给他补偿的自入内内侍副都知,迁都知,除皇城使、勾当皇城司公事,还准许他借绯。
但也正是因此,他这个都知,上了台谏官们的警惕名单,位置还很靠前。
尤其是那位知谏院右正言,更是将他视为潜在的阉贼,生怕他这个都知蛊惑官家,祸乱国家。
这一年来他的事情,事无巨细,都要被那位台谏官审视一番。
所以,在双重恐惧的刺激下,平素位高权重在外威风八面的大宦官,此刻竟有些手脚颤抖。
他是真的怕了!
赵昕将他的所有表现全都收在眼中,于是,略为满意的点点头:“都知请起来说话……”
“罪臣不敢!”王守忠趴在地上,顿首磕头:“能伏闻国公德音之教,罪臣已是铭感五内!”
“孤让卿起来,卿便起来!”赵昕坚定的下令,言语之中带着不容人拒绝的味道。
王守忠只好战战兢兢的起身,弯着腰,侧立在一旁。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内臣之职,职在通侍禁中,服亵近者,出外则掌机宜,以察四民之苦……”赵昕缓缓的对王守忠道:“今,令弟失内臣之职,依制本当逐之,念其劳苦,又看在都知颜面上,出知地方,为巡检掌一路之缉盗,戴罪立功,以观后效罢!”
王守忠闻言,大喜过望,连忙跪下来谢恩:“国公德音,罪臣谨遵之!”
在来前,他都不敢想能有这样的结局!
因为,眼前寿国公的责罚,根本算不得惩戒。
甚至,可以称得上是一种褒奖!
盖大宋内臣,出知地方为巡检,本质上是作为钦使去的。他们是官家的眼睛和耳朵,素来非常受重视!
而且,巡检司油水多,事情也多,立功的机会更多。
尤其是现在,西贼猖獗,若能去沿边当巡检,说不定有机会立下军功!
而有军功的内臣,从来都是这内廷的稀缺人才!
却听到寿国公道:“既是戴罪立功,宜近不宜远……”
王守忠心头一咯噔,但也只能低下头来,静静的听着。
赵昕看着王守忠,终于图穷匕见,问道:“都知,如今京东路都巡检何人也?”
“回禀国公,今京东路都巡检使,乃是内殿崇班甘昭吉……”王守忠不明所以,只好老老实实的回答。
“善!”赵昕摩挲着小手,做出了决定:“便迁王都头为京东路都巡检使,召甘昭吉回京,备为勾当春坊事!”
“这……”王守忠有些犹豫。
“怎么?有困难?”赵昕笑了。
王守忠心里一咯噔,立刻拜道:“国公德音所定,臣安敢推阻?”
“必如国公之愿!”
“既如此,便有劳都知了!”赵昕欣慰无比,心头一块石头落下。
对他来说,甘昭吉才是自己人!
才是可以信任和放心的内臣!
故而,重生后睁开眼睛,赵昕内心的第一个念头是‘逐王守规’,第二个念头便是‘召甘昭吉回京’。
所以,处心积虑的设计了一切。
看着王守忠亦步亦趋,无比恭敬的退出这宫室。
赵昕负着手,内心稍微有些激动。
前世,他成年即位后,服侍在他身边的,就是那位如今还在宋州为巡检使的甘昭吉。
君臣相处差不多十五年,期间,甘昭吉的忠诚、细致、认真、负责,让赵昕印象深刻。
尤其是甘昭吉的忠诚,乃是无可辩驳的他曾多次用**替赵昕挡了刺客的刺杀,最终也是死于伤口溃烂引发的感染。
于是,谥‘忠文’,赠天雄军节度留后,荫其养子文和为入内高品,迁为环庆路钤辖。
而赵昕现在就缺一个这么可以相信和放心的身边近臣。
第十一章 南厅
从宣德门步行进入皇城,巍峨的大庆殿便映入眼帘。只抬眼看了看那气势恢宏的殿堂,富弼便扭头向着东边而去,很快他的眼前就出现了一条宽大的回廊。
廊中许多官员来来往往,如洄游的鱼群一样。
富弼微微整理了一下衣冠,然后便抬步走入回廊中。
“右正言……”许多认识的官员,遇到富弼,连忙避退到一侧,微微行礼,以示尊敬。
只不过,这尊敬给的是他的官职知谏院右正言,而非他本人的。
所以,大多数人都只是匆匆一礼,然后就像逃难一样的逃开。
但富弼不以为意,他依旧是昂首挺胸,走在回廊中。
对于今天的境遇,他早有预料,已是欣然接受。
出了回廊,沿着横街向北走,枢密院已映入眼帘。
“右正言……”一个枢密院的官员早已经在这里等候了:“元台在南厅,命下官来迎正言!”
“有劳!”富弼微微拱手,于是便跟着那官员,穿过枢密院的正门,从其南侧门出,一座宫阙便出现在眼前。
此地,来来往往的官吏、将校,变得更多了,气氛也变得无比紧张起来。
因为这里是南厅。
大宋帝国的战时指挥中枢。
现在,西虏猖獗,气势嚣张,辽人也蠢蠢欲动,所以,国家的重点,已经完全转移到了军事上。
两府既需要面对西虏的进攻,也需要应付和瓦解来自北方辽人的威胁。
无论是首相吕夷简还是知枢密院事章得象都是压力巨大。
这南厅也就成为了比政事堂还繁忙的机构。
在那官员引领下,富弼穿过喧哗繁忙的南厅前院,来到后衙门口。
此时,此地正在议事。
所以,富弼就只能在门口等候。
不过,没多久,就有人出来,对富弼道:“元台闻正言至,请正言入内旁听!”
富弼笑了一声,道:“中堂美意,却之不恭,下官谨从之!”
他是台谏官,按照制度,没有什么东西,是他不能听和看的,也没有什么事情是他不能说和批评的!
于是,便在那人引领下,迈步走入衙内。
一进门,富弼就发现,所有在场的宰臣、执政官们,都侧头过来,用着异样的眼神看着他。
这让他有些不舒服,于是恭敬的拱手再拜:“下官富弼,见过诸位明公!”
“正言来的正好!”坐于上首,主持这次会议的首相吕夷简,忽然起身,对富弼笑道:“吾方才还在与本兵说起正言呢!”
坐于吕夷简对面的知枢密院事章得象含笑不语的点点头。
富弼心里面顿时一咯噔,因为,大宋两府从来都不是一个和谐的两府。
恰恰相反,两府斗争从来不休。
特别是西虏称制后,为了战和、攻守以及甩锅,两府斗的头破血流。
上一任的两府宰执们,更是同归于尽,这才有了吕夷简再度拜为首相,有了章得象的上位,也才有了这南厅两府集议之事。
但,两府的斗争,并未因为前代首相、执政和枢使们的去国而停止。
反而愈演愈烈。
申国公吕夷简对西贼态度强硬,主张全力进攻,务必败贼,而知枢密院事章得象则倾向于主守,不提倡主动进攻,枢密副使杜衍更是曾在官家面前表态‘以侥幸而行军国之事,自古未闻有胜者’,坚决反对主动进攻。
参知政事宋痒于是据理力争,双方从君前斗到政事堂,又从政事堂纠缠到南厅。
几乎可以说,已然撕破脸皮。
但现在,这已经斗的不可开交的两府执政、宰辅们,却坐在了一起,和颜悦色的等待着他?
这是什么情况?
富弼百思不得其解。
“正言坐下来说话!”章得象笑呵呵的眯着眼睛,宛如一个弥勒佛。
于是,便有人搬来一条椅子,然后将富弼请过去坐下来。
这让富弼受宠若惊,甚至感觉到屁股下面红烧一般,他拘谨的小心翼翼的踮起屁股,根本不敢抬头,拱手对着在他上首的宰臣、执政官们问道:“下官惶恐,不知列位明公究竟有何吩咐?”
“正言勿急……”章得象笑呵呵的道:“今日特地将正言请来,乃是有好事,欲与正言商量!”
章得象轻轻端起面前放着的茶盏,抿了一口从老家带来的茶叶,然后闭上眼睛,悠悠的问道:“春坊昨夜之事,正言可有耳闻?”
富弼立刻像发条一样弹了起来,问道:“本兵……坊间传说难道是真的?”
昨夜,官家与宰辅执政们,联袂入禁中,探望寿国公而出。
旋即,官家与宰臣宴于升平楼。
据说,昨夜升平楼中罕见的出现歌舞丝竹管乐之声,官家甚至都喝醉了。
然后,今天,整个汴京的官员中,就出现了种种故事与传说。
有人说,寿国公得祖宗庇佑,宣祖皇帝亲自出手拯之。
也有人说,寿国公醒来后就做了一首诗,尽显圣王胸襟与气魄,中内外宦官、宫人,尽俯首膜拜。
更有许多方士、僧侣言之凿凿的说什么有人曾从河南府巩县入京,据其云,巩县的永安陵这一个多月来,芳草箐箐,松柏勃发,当地有善望气的人断定:此祖宗有灵,庇佑宗社,国家必有福报!
作为台谏官,富弼自然一早就关注到了这些动静。
只是,自正月下旬,寿国公染疾以来,这汴京城里,瓦市勾栏之中,类似的传说与故事,早就已经被人正炒、反说了几百遍了。
就在前两天,曹皇后去大相国寺进香,当天下午,就有‘寿国公薨了’‘官家涕泣不休’之类的谣言。
所以,富弼也没怎么放在心上。
然而如今,两府的首脑与执政们,却特意将他召来,特地问此事。
富弼当即就明白,坊间传言,大抵是**不离十。
那位寿国公,国家的未来,真的大好了?!
富弼不由得握紧了拳头,有些欢欣鼓舞。
“坊间传言,虽然素来荒诞……”章得象眯着眼睛,用略带福建方言的腔调说道:“但有时候,却多少道出了事实……”
“如正言所知,国公确实大好了!”
“昨夜,吾与元台并诸执政与官家探视国公,见国公聪思敏捷,圣体安和……”
说到这里,章得象便挥挥手,于是便有吏员将一张白纸,送到富弼面前。
“此国公昨夜醒转后所吟之诗,正言看看吧!”章得象不疾不徐的说道。
富弼于是低下头来,看向面前的纸张。
“独坐池塘如虎踞,绿荫树下养精神……”富弼轻声念着,内心波涛翻滚:“春来我不先开口,哪个虫儿敢做声?!”
“此诗……果真国公所作?”富弼惊骇莫名。
自古诗以言志,歌以咏怀。
富弼本身就是一个诗赋爱好者,自然能品的出这首七言绝句其中所蕴含的心胸气魄更能感受到那扑面而来的王者风范。
但问题是……
寿国公才两岁啊!
古者甘罗八岁拜相,已经是奇迹,不可复制。
“确实如此!”章得象点头答道。
在其对面,吕夷简亦点头附和:“此事,正言不必疑虑,此吾等所共见、确认,绝无半分虚假!”
说到这里,吕夷简就翘起了嘴唇,略微得意:“天降圣主,此吾大宋中兴之兆也……”
其他执政们,也都是一副兴奋的神色。
特别是正府的参知政事们,一个个都快把眉毛翘到天上去了。
这让富弼看着,有些揪心。
因为,他已经意识到,此事或许会被正府所利用,成为申国公所极力要求的进攻战略的重要砝码。
天降圣主?
自是天佑大宋,天命在我。
当然不能和叛贼逆臣客气,必要驱王师于灵州,擒赵元昊于兴庆!
而偏偏,富弼和他的朋友们,都是主守的。
这就有些尴尬了。
富弼看向章得象、杜衍等枢府大员,却见到章得象等人都是低头饮茶,一声不吭。
于是他知道,在这个事情上,两府已经达成了一致。
换而言之,他和他的朋友。
范仲淹、尹洙、田况、丁度、张方平……都被抛弃了。
从去年十二月至今,朝堂上争论不休的攻守之争,马上就要结束。
国家即将全力支持进攻战略!
可是,现在能进攻吗?
有进攻的资本吗?
兵甲、资源和情报准备,都做好了吗?
富弼知道,一个都没有!
一时间,这位右正言忧心忡忡,再不复先前闻知寿国公身体康复时的振奋与喜悦。
章得象微微抬眼,看到富弼的神色,他会心的一笑,放下手中的茶盏,轻声道:“正言可知,如今为何吾与元台并诸公要特地将正言召来?”
富弼闻言,也是疑惑的皱起眉头来。
是啊!
他只是一个台谏官,正七品而已,连绯衣鱼袋都是‘借’的。
就算他是三司使的女婿,但两府的宰臣们也没有必要特地将他召来知会此事。
顶多,正府发个藁书给他做个文字介绍。
想要了解实情和事实,就得他这个台谏官亲自去中书省,找起居舍人或者相关有司查阅文牍了。
“因为……”章得象的声音,忽地在富弼耳畔响起:“今日国公特地提到了正言啊!”
“国有铮臣,家有忠仆,国家必安!”
“此国公谓许院使之言正言语……”
“正言之铮直,国公亦知……”章得象半是羡慕半是赞许的道:“想必未来两府之中,必有正言一席之地!”
富弼听得脑子都是嗡嗡的,一片混乱。
只觉心跳剧烈,呼吸急促,思维一片空白。
他的心思彻底被那十二个字所占据国有铮臣,家有忠仆,国家必安!
几乎是下意识的,富弼立刻就知道了,章得象说的没有错!
他的升官,已经是板上钉钉!
而且,将会是很快!
两府内外和朝野上下,都会主动帮他铺路,为他开道。
四十岁前升参知政事或者枢密副使,几乎是没有疑问的。
为什么?
寿国公都称赞的铮臣,那个敢拦着他升官?不怕被穿小鞋吗?
只是……
为什么?
为什么是我?
富弼内心,疑问重重。
但没有人能给他答案,所以,他只能将求助的眼神投向在他上首的章得象,希望这位长者可以提点一下。
章得象没有让富弼失望。
这位本兵与坐在其对面的首相吕夷简对视了一眼,然后道:“一个时辰前,同修起居注郭稹将这两日间国公起居言行送到了枢府与政事堂……”
富弼聚精会神的听着,一个字也不敢遗漏。
“这是枢府抄录的副本……”章得象挥了挥手,立刻有人将一本小册子,送到了富弼手中:“正言且先看,看完再谈……”
富弼点点头,然后郑重的打开自己面前的那本小册子,仔细认真的阅读起来。
这一读,便在富弼内心之中掀起惊涛骇浪。
醒而吟诗述志,宣祖皇帝入梦,感生大帝出手……
过去只在传说与故事中才有的桥段,照入现实。
而其后在曹皇后之前一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轻损,何况娘娘赐?’,寿国公的仁孝形象已是跃然纸上。
而曹皇后离开后,质问王守规,迫其谢罪,更是尽显国公的手腕与智慧。
特别是最后那一句:如此,孤便放心了!国有铮臣,家有忠仆,国家必安!
看的富弼正是心潮澎湃,激动无比。
文人士大夫,追求的不就是这个吗?
明主圣君,真的是明主圣君啊!
大宋有救了!
天下有救了!
内心正激动之时,富弼就听章得象说道:“正言,如今可知,吾等特意将正言请来的缘故吧?”
“祖宗显圣,圣主天成,此诚国家之福,天下之幸也!”
“然而……”章得象忽地站起来:“使孟子之贤,孟母犹须三迁其家,以养孟子之行,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寿国公乃是国本,负天下之重……”
“正言既得国公看重,日后自当多多亲近,以导国公之言行……”
富弼于是恭身作揖,稽首长拜:“下官谨从本兵、元台,及列为明公之教!”
注:宋代宰相的称呼很多,元台、中堂都是较为常见的叫法,当然,最普遍的还是相公~
枢密院首脑,则一般被称为本兵或者枢相、使相。
第十二章 好水川之梦
迷迷糊糊中,赵昕开始做梦了。梦中,他来到一个从未到过的地方。
一个惨烈无比的战场!
入目所及的是数不清的尸骸!
遍布在山川之中,峡谷之内。
随处都是倒伏的战马与燃烧的战车,硝烟弥漫着整个天际。
在战场中央,一个衣甲破碎的大将,持着一柄巨大的四刃铁简,冲杀在数不清的敌人之中。
他满身的污血,身上插满了羽箭。
但他依然犹自奋力战斗,勇敢冲杀,让赵昕动容不已。
隐约中,赵昕听到了那大将的声音:“吾为大将,今败,独以死报国尔!”
可惜,他终究只有一个人。
再骁勇也是无济于事。
终于,一柄长枪从他侧面刺来,刺穿他的面甲,贯穿他的咽喉,将他整个人高高挑起来。
鲜血从他的脖子里不断喷涌而出,在半空形成一个血液喷泉。
整个梦境世界,也因此而变。
天空,下起了淅淅沥沥的血雨。
在这淅淅沥沥的血雨之中,一辆马车从远方驶来。
一个文人,站在那马车上,羽扇锦纶,但面目模糊。
他驱车穿过整个战车,车轮碾过一面面残破的战旗。
最终,马车在一个山坡上的一间残破的寺庙前停了下来。
这个文人走下马车,径直走向那寺庙。
然后,他在这个已经战火摧毁的破庙里,找到了一面还算完整的墙壁。
于是,拿起笔墨,站到那面墙垣前,俯瞰着整个战场,随即提笔在墙上写诗。
赵昕看着他,一笔一画,一字一顿的写诗。
忽然,赵昕只觉得浑身上下都起了鸡皮疙瘩,无边的恐惧从心头浮现。
他忍不住念起了那人在这残墙上写下的诗篇:“夏竦何曾耸?韩琦未必奇!满川龙虎辇,犹自说军机!”
就在此刻,那个文人忽然转头,梦境中他面目模糊的神态,在此刻竟清晰了几分,显得狰狞而可怖,让赵昕呼吸急促,心脏剧跳。
“官家!”文人咬着牙齿,用着一种让人作呕的语调,轻佻的嘲讽:“在下的这份薄礼,可还算丰厚?!”
赵昕于是浑身战栗,无边无际的恐惧从心头浮现。
于是,他从噩梦中惊醒,大口大口的喘着气。
“好水川!”他喃喃自语着:“好水川!!!”
他想了起来,梦境是什么了?
是他前世的梦魇,也是前世大宋的梦魇好水川之败!
但,为什么会梦到好水川呢?
赵昕顿时楞了起来。
此时,一直在旁边照顾赵昕的一个宫女从珠帘外探头进来,看到赵昕醒来,一脸惊恐的神色,顿时吓了一大跳:“国公,您怎么了?”
“没事!”赵昕摇摇头:“孤没事!”
他呆呆的坐在床榻上,裹着被子,小小的眼睛在烛光中闪闪发亮。
此刻,他的脑海中,前世看过的许多有关好水川之战的奏报、邸报、关报以及相关当事人的回忆、记录,慢慢的浮现在心头。
虽然其中大部分的东西,都已经印象模糊,只能记得大概。
但……
有一个事情,赵昕不会记错。
“二月辛巳,陕西经略安抚使夏竦上书言:昨韩琦、尹洙赴阙,与两府大臣议用攻策,由泾原、延两路进讨,降下出师月日……”
这是好水川之战的前奏,也是那场灾难的开端。
想到这里,赵昕就问着那个宫女:“今日是几号了?”
“回禀国公,今日乃是初四呀!”
“初四?”赵昕眼神闪烁,旋即下令:“传许院使来,孤要问话!”
没多久,顶着一对巨大的熊猫眼的许希就来到了赵昕面前,拜道:“国公可有德音下降?”
“孤想问卿,今日是何日?”赵昕郑重的问道。
“回禀国公,初四日,癸未!”许希答道。
赵昕听着,点了点头,内心狂喜不已。
“癸未……癸未……”
“此天欲兴我也!”
癸未是天干地支纪日法里的第三十位,其之前是壬午与辛巳,其之后是甲申与乙酉。
换而言之……
“朕完全来得及阻止那场大灾难的发生!”赵昕握紧了拳头。
前世曾为帝王的他,自然非常清楚,好水川之战前后的经过以及其中的无数内情。
也非常明白,如今的大宋根本不能与元昊叛军寻求战略决战。
因为现在根本不具备与元昊战略决战的条件!
无论是经济上,还是军事上,或者正治上的条件都不具备!
简单的来说,即使好水川之战,宋军打赢了,也改变不了局面。
因为,北边的辽人,已经在随时准备背刺了。
更何况,大宋朝堂的庙算,根本就是瞎胡闹,甚至称得上朝令夕改。
在这种情况下,贸然主动寻求开战,这是在赌国运!
而且是没有奖金的那种赌博!
而赵昕记得非常清楚,好水川之战爆发于庆元年二月已丑。
已丑是天干地支的三十六位,也就是六天后,这一天是农历二月初十。
宋辽两军接触,是在隔日的庚寅日,也就是十一号,这一天元昊叛军在怀远城以南的张家堡与任福统帅的大宋主力遭遇,叛军在这里佯败诱敌。
任福中计,率部追击,一路追到六盘山下的好水川,为元昊主力团团包围。
这一天是癸巳日,也就是二月十四号。
换而言之,赵昕现在还有时间来阻止这一切!
只要好水川之战不发生,大宋边军的两万多主力得以保存下来。
那么,定川寨之战,元昊叛军就不可能获胜。
如此,西夏的独立之战,就要面临军事、经济、正治上的全面压力。
到时候说不定,大宋不费一兵一卒,就可以坐收渔翁之利!
只是,该如何阻止呢?
又该如何说服包括他父亲赵祯在内的大宋君臣呢?
假托祖宗?
这个念头只在赵昕心里一闪而过。
因为,他很清楚,祖宗是核武器,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用。
不然的话,用的多了,就失去了神秘色彩,也就没有了威慑意义了。
“那便只能寻求外部援助了……”
但,谁能在这个时候,可以来到他面前,为他冲锋陷阵,阻止这一切呢?
赵昕的脑海里闪过一个个名字,然后又被他一一否定。
躺在床上,赵昕的眉头渐渐紧皱起来。
“难道,朕要和前世一般,坐视着那灾难的发生?”
前世,好水川之战是在他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开始和结束的。
一直到他成年,开始掌握权力,才有人告诉他那场惨烈的大战的后果与教训。
若再坐视不理,赵昕知道,他绝不会原谅自己的。
于是,他握紧拳头,在心中发誓:“朕必不惜代价,阻止韩琦出兵!”
哪怕冒险再用祖宗的名义!
第十三章 富弼(1)
赵昕再次睁开的眼睛时候,已经是早上了。早春的阳光,落在殿门外的回廊上。
“国公,您醒了?”一个四十来岁的宦官,映入赵昕眼帘。
他跪到赵昕榻前,顿首拜道:“臣是内殿东头供奉杨怀敏,奉官家的诏命,来此听候国公吩咐、差遣!”
说着他就再拜道:“往后,国公旦有需要,尽管吩咐臣!”
“杨怀敏?”赵昕把玩着这个名字,意味深长的笑了一声,然后坐起来,问道:“阿耶今日不来了?”
“回禀国公,国家事务繁多,官家一时抽不开身,故命臣来听候国公差遣!”杨怀敏答道。
赵昕点点头,眼中难免闪过一丝失望。
但,这却也在他意料之中。
现在,正是边事紧急的关头!
除非他这边出了什么问题,不然,那位官家父亲是不可能有什么空来他这里的。
只是……
赵昕看了一眼面前的这位宦官,心里说道:“赶走一个王守规,又来一个杨怀敏……这不是换汤不换药吗?”
这宫里面谁不知道,杨怀敏和王守忠兄弟是一条绳子上三只蚂蚱?
但……
赵昕忽然问道:“卿是内殿东头供奉官?”
“回禀国公……蒙官家看重,臣现在确实领着东头供奉的差遣……”杨怀敏小心的回答着。
赵昕便问道:“那卿现在手头可有些什么机宜文字,可以和孤说的吗?”
所谓东头供奉官,在宋代基本上就是一个相当于米帝的cia安全顾问。
掌的就是情报工作,譬如说,宋庭在汴京城中就设置了一个叫‘探事司’的机构,这个机构培训了大批的‘逻卒’。
全是便衣,分散在汴京的街巷闾坊中,散落于市井勾栏之间。
做的就是刺探民情,察问官吏的活。甚至可以立即执法,抓捕犯人,进行审问、宣判!
简直就是北宋版的fbi!
这还是对内的,对外还有一个叫‘四方馆’的机构,专门进行对外的情报搜集与间谍活动。
而不管是探事司还是四方馆的报告,都是通过供奉官的手,送到皇帝面前的。
换而言之,杨怀敏手中,应该有不少赵昕感兴趣和想知道的东西。
杨怀敏闻言,微微一楞,旋即就拜道:“回禀国公,臣奉诏掌职,所经文字,皆是机密,没有官家的诏命,臣不敢泄一字于外!”
“不然,臣恐物议沸腾,有伤圣听……”
赵昕听着,不置可否。
但对杨怀敏,心里面已是起了杀心。
为什么?
因为这个家伙不老实!
什么物议沸腾,有伤圣听?分明是有人授意他了!授意之人,都不用去猜,赵昕都知道是谁?除了王守规,还能是哪个?
仅此一条,杨怀敏就合该千刀万剐!
何况,赵昕知道,杨怀敏会卷入那场未来的兵变里,并全身而退。
随后,这个家伙就会和夏竦狼狈为奸。
前世,赵昕一直在想,为什么夏竦会找这个杨怀敏合作?
现在看来,大抵是因为这货手里面掌握了不少其他人的黑料吧?
仔细想想,前世那庆历新政忽然失败的起因,不就是夏竦拿了一封人人都知道是伪造的假信当证据吗?
但,夏竦凭什么让那位官家父亲信的呢?
只能是有内鬼,有皇城司的人帮着夏竦背书。
而那个人,除了这位杨供奉外,还能有谁?
若非如此,夏竦又凭什么会在后来,拼命的保下这个杨怀敏呢?
这样想着,赵昕内心的杀心就越发的坚定起来。
“也不知,若无杨怀敏搞事,范仲淹的庆历新政是否能多坚持一些?甚至取得一些成绩?”赵昕在心里想着。
庆历新政的失败是注定的。
就和赵昕前世的改革与革新一般。
基础不牢,根基不稳,缺乏支持者群体,尤其是缺乏铁拳的有力支撑!
范仲淹不败就没有天理了。
但庆历新政失败太快了,快到让人根本品不出味道来。
这就不美了。
所谓为王前驱,又或者摸石头过河。
结果,前驱和石头,没有半分借鉴意义,那后来者如何应对?
所以,赵昕会尽可能的帮范仲淹和他的朋友们,创造有利环境,能帮就帮,能拉就拉。
叫这场即将到来的新政,来的更猛烈、更迅速、更深刻。
也让其失败,更多的带上些悲壮的色彩。
只有如此,才能打醒那些人。
给天下的改革派们好好上一课。
杨怀敏却根本不知道这些,他在赵昕面前,点头哈腰的说道:“当然了,若是国公真想听,臣请示官家后,明日再来与国公说……”
“呵呵……”赵昕对他露出了一个无比灿烂的笑容。
杨怀敏连忙跟着笑了起来。
就在这时,许希趋步进来,拜道:“国公,知谏院右正言富弼伏求见!”
赵昕闻言,脸上一喜,立刻道:“快传!”
昨夜他想了许久,直到入睡,他才总算勉强想到了一个可用的法子。
但,这个法子需要一位有足够分量和号召力的大臣来配合。
思来想去,没有比富弼更适合的人选了。
可惜,赵昕现在还太小,连这萃德殿的门也不能出,更不能和成年皇子一样,随意传唤大臣,只能被动的等待大臣求见、探视。
所以,他也很无奈,只能等着。
没想到的是,富弼来的比他想象中还要快一些。
“看样子,应该是两府宰执用力了……”赵昕在心里想着。
他很清楚,以大宋官僚的效率,富弼能这么快就可以入禁中来伏求见,必定是两府的宰臣们使了力气。
不然的话,没有两三天,富弼未必能来到他面前。
于是,赵昕便让人将床榻铺好,自己坐起来。
又命屏退杨怀敏等人对杨怀敏,赵昕从心底缺乏信任。
一个和乱兵搞到一起,还不清不楚的内臣,哪个君王会信任呢?
赵昕可绝对不想自己的身边再出一个阎应元!
没多久,一个穿着绯衣的中年文官,便在许希的引领下,来到赵昕面前,他微微躬身,对赵昕稽首长拜:“臣,知谏院右正言弼,拜见国公!”
第一十四章 富弼(2)
端坐在床榻上,赵昕仔细的打量着面前的这个‘老熟人’。和记忆里的那位未来的宰相不一样。
如今的富弼,非常的年轻。
最多也就三十岁的样子,生得极为好看,剑眉星目,鼻若悬胆,身材健硕,孔武有力,看上去浑身上下都充满了精神与斗志的样子。
和记忆里,赵昕所熟悉的那位富相公、富千岁真的是相去甚远。
错非眉眼之间有些熟悉,赵昕都不敢相信,这就是那位未来的保守派大佬,大宋朝堂上的顽固分子!
“果然是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啊……”赵昕不由得感慨起来。
谁能料到,未来的保守派头号人物、精神领袖,在如今,在现在的大宋是变法派的核心人物,是极力主张变法维新,富国强兵的青年新贵呢?
连性格都完全是两个样子。
赵昕记忆里的富弼,总是笑眯眯的,绵里藏针,做人做事都习惯留一手,随时准备着给人挖坑。
而现在的富弼,却是锋芒毕露,一往无前,几乎不怎么给自己考虑后路。
就像去年,三川口大败后,参知政事宋痒慌不择路,提出‘城潼关’,富弼闻之马上上书说:臣闻自古天子守在四夷,今城潼关,关西之地弃之焉?
宋痒于是羞愧难当,然后将富弼恨之入骨!
此外,当代文人士大夫,大多是恐辽症患者,看到辽人就两股战战,连话都不敢说。
但富弼却敢在辽国的权贵,甚至君王面前,放狠话,谈厉害,据理力争,因而,他甚至赢得了辽兴宗耶律宗真的尊重,还在辽国结识了一个好朋友萧英,就是靠着萧英通风报信,富弼完美的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将辽国按了下去。
看着眼前,这个意气风发的年轻大臣,赵昕知道,只能说,这世界造化弄人,这社会太过复杂!
然而,这就是现实,这就是世界!
所以,赵昕坐直了身体,然后轻声道:“爱卿免礼!”
“许院使!”赵昕扭头对一旁的许希吩咐:“给右正言赐座!”
于是,许希将一张椅子,搬到赵昕床前,然后将富弼请过去。
富弼于是感激的一拜,然后才将屁股坐到椅子上,眼中甚至泛着些泪花。
因为,大宋大臣,已经很久没有能够在君前有一个位子了。
至于皇子、太子之前,能够有一个位子坐的大臣也是屈指可数。
而对文人士大夫而言,君前能有一个位子,不止是尊重,更是一种信任的表示。
于是,在富弼眼中,尽管他面前的这位小国公,只是一个稚子而已。
但形象却已经很高大上了。
但他却那里知道,赵昕现在的一切举动,都是特意为他设计好的。
赵昕知道,富弼喜欢被人尊重,尤其在乎能不能有一个座位。
所以,一见面就请他坐到自己面前来。
赵昕还知道,富弼相信苍天有命,迷信天理循环。
所以,才会故意在昨天点富弼的名。
不然的话,现在这汴京城里,可供他利用和使唤的人那么多?何必独独找上富弼呢?
就是因为现在的富弼,年轻气盛,血气方刚,容易利用和感召。
要换了别的人。
譬如说同为知谏院的右谏议大夫张方平或者说知制诰贾昌期,就没有这么好忽悠和应付的了。
还是像现在的富弼这般充满了理想主义和浪漫主义色彩的年轻精英更适合赵昕现在的情况。
毕竟只有小孩子才会计较对错善恶,而大人只谈利益。
“右正言!”赵昕坐在床榻上,宛如一个大人一样微微欠身,问道:“孤见正言,眉宇间隐有忧色,可是有什么事情?”
这是先发制人!
乃是赵昕前世三十余年帝王生涯中渐渐掌握的一门谈话艺术。
针对的是富弼性格里存在已久的一个缺陷他藏不住事!
别说是现在的富弼了,就是未来那个大宋宰相富弼,也是这个样子。
他从来都藏不住事情,有问题,总是想说。
管不住自己的嘴,也管不住自己的心!
这一点,未来富弼的朋友和敌人,人尽皆知。
王安石就屡次利用这一点给富弼挖坑,而富弼每一次都跳了进去。
如今,自然也是一般。
而赵昕从富弼进门的那一刻,就已经发现了,这位右正言的神色有异常,心里面似乎藏着事情。
于是果断发问,提前亮剑,将谈话的主动权掌握在手中。
富弼闻言,立刻起身,拜道:“国公圣明,微臣确实心中有所烦忧!”
富弼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
不聪明的话,他也就不可能得到范仲淹、晏殊、司马光等许多人的喜欢与亲近。
实际上,在来之前,富弼就已经想的很透彻了。
他很清楚,首相吕夷简和知枢密院事章得象昨天特地将他召去,又特地安排他今天来朝觐寿国公的原因。
因为……当今的官家,身体一直不好。
明道二年三月甲午(二十九),章献明肃刘太后去世,当今官家正式亲政,于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打算刷新正治,中兴国家,于是于明道二年十一月下诏,宣布恢复太宗时期的日朝制度,这位官家更是兴奋的对辅臣说:每退朝,凡天下之奏,朕必亲览之!
然而,这种情况连一年都没有维持,景佑元年八月,官家就病倒了,只好诏令‘辅臣延和殿奏事,诸有司事权令辅臣处分’。
好不容易把病养好,他又于宝元元年,正式重新视事,结果碰上元昊作乱,没几天就又将朝会挪回了延和殿。
这也是为什么,西北边事会糜烂成现在这个的缘故了。
不止是前代的宰臣们畏事,互相甩锅。
也有官家自己不能及时处理各种军情,导致事态糜烂的原因。
而自三川口大败以来,当今官家强撑着身体,进行高强度的政务处理与人事安排,已经有差不多一年了。
谁也不知道,这一次他会不会再次累垮?
甚至,和先帝真宗一样,索性就缠绵病榻了?
于是,哪怕这位寿国公仅仅两岁,也极有可能在未来的紧急情况下,被推上前台,效仿当今官家当年故事,以太子身份监国理政。
所以,宰臣们是在提前布局。
而他这个右正言,则将在这个布局里,成为这位寿国公的代理人或者传声筒的角色。
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富弼清楚,他就是两府宰执们派来向寿国公请示并传达寿国公意志的传声筒。
至于控制、操控这种事情?
别说两府没有人有这个胆子,就算有,也没有人真的敢付诸行动。
君臣父子,上下尊卑,这是天条,逾越者死!
第十五章 富弼(3)
赵昕于是轻声问道:“爱卿心中究竟烦忧何事?”“不妨说出来……”
“或许孤能有办法……”
“臣惶恐!”富弼俯首拜道:“不知道国公是否有闻西贼之事?”
“略有所闻!”赵昕点点头:“卿在烦恼西贼之事?”
他轻蔑的一笑:“不过跳梁小丑,坐观其败便可!”
富弼顿时噎住了。
西贼赵元昊,可是大宋的心病、沉珂。
从其父赵继迁开始就是大宋挥之不去的梦魇,如今更是公然称制,袭击大宋州郡,掠杀士民,可谓是凶焰滔天!
怎么到了这位国公嘴里,就成了跳梁小丑了?
但……
看着眼前这个外表稚嫩无比的小国公,富弼忽然间说不出话来了。
他的好朋友司马君实(司马光),当年八岁砸缸救友,已是震动天下,名扬四海。
于是,年仅二十岁便高中进士,如今去了苏州当判官。
而面前的这位国公,年仅两岁,却已能和他这样的官员谈论国家大事,甚至口齿清楚,回答流畅。
于是,富弼只好伏而拜之:“臣愚钝,敢请国公示下!”
赵昕于是笑了起来:“西贼元昊,不过是羌氐的酋长罢了!”
“其所治之地,不过是银州、灵州的不毛之地,所以,当年威赛军节度使赵保忠(李继捧)才要献土内附!因为银州、灵州的土地,养不活他们的族人!”
“后保吉(李继迁)叛,亦要阿附辽人,才能维系!”
“今元昊叛虽势大,然其不过无根之水,无土之木而已!”
“断其榷市,绝其商旅,塞其关市,坚壁清野,三年,元昊必败!”
没有大宋的商品与资金、物资,元昊现在的那点家当,连今年都恐怕未必能撑下来。
富弼听着目瞪口呆。
他怎么都想不到,面前这位两岁的国公,居然对西贼的虚实这么清楚、了解!
且不谈国公说的对不对,单单就是能清楚仔细完整的讲出这些话来,就足以证明,眼前的国公真的是‘天降圣王’!
但赵昕却是继续说道:“更何况,如今元昊骄狂,依仗武力,欺凌回鹘、吐蕃,更与辽人有隙,使我朝绝其关市,孤料回鹘、吐蕃,特别是河西节度使定然相从!”
“再遣使与辽人通,以金贿辽主,约绝元昊……”
富弼却已经是连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没办法,面前这位小国公讲的事情,别说是两岁了,便是朝堂上熟悉西事的大臣,恐怕也未必能说得出这么多,能讲的这么清楚!
涉及回鹘、吐蕃、辽人,可谓是气势恢宏,规模宏大!
更关键的是……
富弼自己仔细想想,居然觉得或许可行!
因为,国公讲的东西,具备了可行性。
旁的不谈,回鹘人和吐蕃人若是听说大宋禁绝与元昊贸易,那么定然是会跟随大宋,一起对元昊叛军进行贸易禁绝的。
尤其是吐蕃人!
须知,现在的吐蕃,可是在衰落了百年后,终于迎来了一位新的可以号令和压服各部的赞普。
这位赞普,刚刚被大宋加封为河西节度使,乃是现在大宋极力拉拢的一位强人。
而且,从种种情况来看,这位赞普亲宋的概率非常高!
因为他不仅仅接受了大宋的册封,还立刻行动起来,对元昊叛军的侧翼进行打击。
受其影响,回鹘人也开始进攻元昊的后方。
故,大宋一旦开始禁绝与元昊贸易,并坚壁清野。
回鹘与吐蕃恐怕都会跟从。
而宋、回鹘、吐蕃一起行动,就可以将元昊的贸易路线彻底掐死!
而辽人……
富弼自己是见过辽主耶律宗真的,所以他很清楚,如今的这位辽主,文弱寡断,贪财好色,连乃父辽圣宗一成的本事都没有学到,但在书法与音律上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于是,这位辽主经常派人来大宋,收购大宋书法大家的作品。
富弼去年出使,就专门带了当今官家为其准备的十余副画作。
这位辽主见了,果然大喜,连说话都客气了许多。
所以,贿赂辽主,宋辽一同行动,封锁元昊的可能性不是没有的!
唯一的问题是……
谁去将这些事情,摆到两府宰臣们的案几上,让他们看到,并重视起来?
又如何将这个计划,具体实施下去?
而不是和现在两府里的那几十个方案一样,纯粹沦为嘴炮工具?
想到这里,富弼便眼珠子一转,立刻恭维起来:“国公圣明,臣闻国公之言,顿时茅塞顿开,臣愚以为,国公之语,宜当录为文字,以授两府……”
这就是打算拿着鸡毛当令箭了。
对富弼来说,这也算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
因为,他很清楚,若再不想个办法阻止的话,那么,两府肯定会同意夏竦的方案,也就是夏竦刚刚上奏的请求甩开范仲淹的麒延路,让韩琦的泾原路单干。
但问题是,原先,麒延、泾原两路并进,大宋精锐尽出的方案都未必有胜算。
现在泾原路单干,能有机会吗?
夏竦可是有三头六臂?
韩琦可有李卫公之能?
都没有!
那他们就是在赌博!
拿人命和国家在赌自己的官袍颜色!
这连富弼这个台谏官都看出来了,何况是枢密院的枢使们?
然而,胳膊拗不过大腿,富弼竭尽全力,也是徒劳无功。
昨天,他更是亲眼看到,连素来反对出兵的枢密副使杜衍都已经低头了。
所以,他也是没有办法!
只好是强行为之,看看能不能拖延一二,至少,拖到天气再好一些,道路再平缓一些,国家的准备工作做得再好一点。
赵昕却是神秘的一笑,点头道:“可!”
富弼听着,大喜过望,立刻拜道:“臣谨奉国公德音!”
有了这位国公的首肯,哪怕此事再荒诞,他也有把握搞大。
毕竟,他可是‘朋党领袖’的朋友。
自然是朋友遍天下,知己存四海。
至于两府的宰执们听不听?
富弼确信,他们不听也得听!
寿国公再小,也是国本,也是大宋未来。
何况,国公还是宣祖所拯,赤帝所授的圣王!
嗯!
在心里面,富弼,已经是下定决心,要成为赵昕的头号舔狗,将这位国公的事迹与神迹,广而告之,叫他的朋友们都知道。
而一般来说,他的朋友们知道了,天下人也就知道了。
如此一来,或许能倒逼两府宰臣,不得不延缓进攻!在不知不觉中,富弼竟窥伺到了一项后世绝学的皮毛,只能说造化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