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浊夜
当金发的少女自深红色的帷幕之后来到他的面前时,西泽忽然意识到了这样一个长久被他所刻意忽视的事实
这个纳拓家的小女仆居然长了一张贵族千金的脸。
白色的长裙垂至地面,淡淡的妆容点缀在那张好看的脸上,薄樱色的唇色微微覆盖在唇瓣上,缀了金边的淡色绒衣勾勒出精巧纤细的身材,那双金色的眸子倒映在西泽的眼里,在那微妙的一瞬间,有什么东西在西泽的记忆里迸裂,就像是炽热的熔浆自地下喷涌,巨大的宫殿随之崩塌,世界只剩下深红色的血腥。
“真的不用付钱吗?”莎尔开口,即使是她也感觉这一切太不可思议了,她和西泽本来只是在街上走着,忽然被这些女人拽进了店里,其中一个领头的女人出来解释说这是店家的优惠活动,然后就是一通化妆和试穿。
这也太离奇了,完全就是梦里才会发生的事件。
“嗯,放心,”那个领头的女人站在莎尔的身边,微笑说道,“完全免费,这次化妆还有这身衣服。”
莎尔看了一眼已经陷入呆滞的西泽,在发现自己居然能让西泽变成这副模样之后她轻轻地笑了笑,还是对女人说:“算了,我换一套衣服好了,普通的就可以。”
迎着女人疑惑的目光,她解释说:“我只是他的女仆啦。”
虽然西泽已经和她解释过,但对外人的话还是说自己是女仆比较好。
“这样啊,确实如果下仆比本人还要耀眼的话就不妙了……”女人的表情有些苦恼,但还是顺从了莎尔的意愿,“那就……”
深渊里冒出一串气泡,气泡缓缓上浮,在水面上嘭得炸开。
西泽叹了口气。
他又看到幻觉了。
和那个捡苹果的少女一样,那是他所不记得的,却又真实发生过的记忆。
那些记忆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会就这么突兀地在他眼前冒出来?
茫然,不解,谜团。
这些问题被他暂时抛到了脑后,因为现在莎尔比较重要,不能因为自己的情绪破坏了二人的气氛。
在看着那些女人再度拥着莎尔走进试衣间里后,他将自己的背靠在沙发上,几乎快要陷进去的这种柔软让他想起白石城的沙滩。
那时他和韦尔一起躺在沙滩上,海潮一次次打来,浸湿了耳朵和头发,几乎要淹没了他们。
韦尔笑嘻嘻地说要是一辈子都能躺在这里多好。
那时的西泽抬头看着天空,闭上眼睛,难得地附和。
而现在他们都离开了白石,韦尔不知道和父亲去了哪里,他则是回到了王都。
这个他一直痛恨却又无比渴望回来的地方。
他要毁了这里。
就在他这么想的时候,莎尔的声音响了起来:“少爷在想什么呢?”
西泽抬起眼,这次的她脸上没有了那些妆容,上身穿了白色的衬衫和黑色的外衬,短裙是黑色的,皮靴和白袜同高,这副模样就像是普通的邻家少女一样,甜美可人又没有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感。
“真漂亮,”他下意识地称赞,“我都快要怀疑自己到底是带谁来了。”
莎尔没有回答,而是乖巧地坐在他的身边,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西泽也没有深究,悄悄低了低身子,让莎尔靠得跟舒服一些。一股若有若无的香味萦绕在西泽鼻尖,他尽量地歪过头去,不是讨厌,只是因为礼仪罢了。
二人的这副模样看起来就像是一个不为人所近的小世界一般幸福。
女人看到这副光景,胸口似乎有什么东西跳了跳,些许名为羡慕的情绪在心间弥漫开来,因为他们看起来真的很契合。
她可从没遇到过这样的男孩子。
在二人走远了以后,女人悄悄走进店内深处,对一个年轻的男子鞠躬,满脸谄媚地说:“您满意吗?”
男子拍了拍巴掌,竖起大拇指:“好!”
女人虽然看不懂这个东方手势但还是心想这一定是在说自己服务周到。
“这可给我省了一大笔钱!”男子开心地说,“要是她选了第一套那我可得心疼好一阵子。”
女人的表情变得复杂起来。
一旁的大魔法师看着女人那张神色古怪的脸差点忍不住笑出声。
受过罪的人看到别人受和自己一样的罪总是会禁不住这么开心。
虽说如此,但她还是走到女人身旁,拍了拍她的肩膀说:“没事,他就是这样的人。”
女人的目光忽然变得有所崇拜,但那股盛大的崇拜还是无法压过浓浓的不解,她问:“大人,这是您的朋友?”
言氏摆了摆手,插话说:“不,我是她的上司。”
女人对芙蕾米娅投来疑惑的目光。
芙蕾米娅咬了咬牙,相当不甘地点了点头。
“没想到原来您的上司……”女人琢磨了一下言辞,“是这种勤勉持家型?”
他只是抠门而已!芙蕾米娅差点叫出声。但想到这里她又忽然发现自己陷入了两相矛盾的境地。
少女默默蹲坐在言氏身边,没有说话,也没有发出声音,就好像一道普普通通的阴影,凝固在地与人的交界处上。
“虽然知道这有些越界,”女人对言氏小心翼翼地问道,“但大人您为什么要对那个女仆这么……?”
芙蕾米娅听到这句话后原本就不小的好奇心也随之膨胀起来这个男人可是连花一金币坐马车赶路都要斤斤计较的吝啬鬼,这样的他又怎么会放下话来,说整个店里的衣服随便那个女孩挑呢?况且刚刚那个女孩也说了,她是那个男孩的女仆吧。难道这个东方人居然是那种类型?
大魔法师浮想联翩。
言氏捏了捏右手的指节,听到这话之后想了想,说:“因为觉得有缘分?”
他们刚从桥边一路赶车坐到弗伦德尔街,结果言氏远远就从人群里看到了这对熟悉的男女,也许是玩性大发,也许是有其他打算,言氏钻到这家店里,靠着芙蕾米娅在王都女**际圈中的高知名度和说服力,对女人吩咐了刚刚的一切。
世上当然不可能有随便就送你这么大优惠的好事啦!只有被刻意安排好的计划,或者说……圈套。
言氏笑着说:“只是,感觉刚刚好而已,送他们两个一次优惠也无妨。”
少女在听到言氏这句话后微微抬起了眼,她和言氏一起待了很多年,言氏如果有所谎言她立刻就能看穿。
言氏撒谎了。
但那不是恶意的谎,而是用意很奇怪的谎言。
少女想到这里,选择闭上了眼睛。
反正,和她没有关系。
她只是言氏的所有物而已,言氏要她立即去死的话她也会马上从口袋里摸出尖刀抹在脖子上,作为言氏的所有物,期待什么的当然也不会有。
虽然女人对他们说不用付钱什么的,但言氏还是坚持不能白占便宜,当然其中有多少真心就很难判明了。
在为那套衣服和化妆付过钱后,三人走出了店门,临走时那个女人模样狂热地拿来纸笔,让芙蕾米娅留下了签名。三人在门外,隐约听到里面的女人和其他人大叫说要把那个签名留作藏品纪念什么的。
“你原来这么受欢迎吗?”言氏难以置信地看了芙蕾米娅一眼,“看不出来啊?”
大魔法师咬了咬牙,没有说话。她好歹是皇室的大臣之一,出身名门,而且长得漂亮身材又好,年纪轻轻就已经达到大魔法师的阶位,这样的她有什么理由不在王都成为一个知名人物呢?
言氏看她这副咬牙切齿的样子倒也没有再问下去,于是疲惫地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
弥修跟在言氏身后,也许是被言氏传染了,她也忍不住闭上眼睛,张开小嘴,也打了个哈欠。
“给,”少女睁开眼睛,看到言氏手里拿了一个纸袋,举到自己面前。
“这是?”少女眨眨眼睛,接过纸袋,打开一看,发现是一套衣服,从短裙到上衣再到耳上的饰品无一不全,整体色调都是深色,从紫色的上衣到黑色的长靴,乃至耳饰都是有些暗的颜色,外衫绣了紫红色蔷薇的图案,看起来相当适合她。
“礼物,”言氏揉了揉她的脑袋说,“给你的,你还没有西式的衣服吧。”
弥修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这套富有东方简单飒爽风格的短衣。
她没有回答,只是默默收下了这个纸袋,用双手牵着拿在背后。
芙蕾米娅有些讶异,她完全不知道言氏到底是什么时候买下的这套衣服,但不可否认的是这时的言氏确实很浪漫女孩子总是会喜欢这种意料之外的惊喜。
言氏又迈开了脚步,弥修紧随其后。
芙蕾米娅看着言氏,忽然发觉自己好像从来都没有看透过这个男人,他好像有很多张脸,同时展示在她的面前,让人分不清谁才是真实。
她揉揉眼睛,感觉自己会不会想太多,而当那双红色的眸子再度张开时,言氏和弥修已经站在不远处的路灯下等她了,言氏还对她摆摆手,让她快点过来。
女子迈开脚步,加快地朝着他们跑去。
那一瞬间风扬起尘沙,白色的蒸汽浓雾在远处的天际弥散,未来与过去交汇,站在人类记忆里的是两个虚幻的人影,石板发出龟裂的声音,灰蒙蒙的帷幔垂下,塞万的天空呈现出两种不安的景象。
这就是王都。
所有人都各自埋着心事,所有人都各自有所隐瞒。
没有谁能逃离宿命。
在阴暗里,大戏的幕布被缓缓拉开。
对此尚且一无所知的少年和少女牵着手,随着时间一同迈入了浑浊的夜晚。
第十七章 哥哥
伏在柜台上的老板听到推门的声音,模样疲惫地抬起头来,在看到那对熟悉的男女之后,他眨了眨眼睛,又揉了揉,紧接着倦态一扫而空,张大了嘴。
“这是谁家的千金啊?”他没忍住大声地叫了出来。
旅馆大厅里围炉而坐的客人们本来在暖冬的斜阳里昏昏欲睡,结果现在全被老板这声怪叫吓醒了。
斜躺在沙发上的男子被吓了一跳差点摔在地板上,他猛地跳起来懊恼地想责怪一下老板,可就在下一刻他看到刚好对着大厅回头望来的莎尔,二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少女歪了歪头,男子完全呆住了,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在他身体里回荡,就好像冰川一点点溶解,那是一种心脏被温暖的热流所包裹的感觉。
所谓的坠入爱河也不过如此,连面对老板那个漂亮女儿时他都没有这种想法。
原本想要发出的声音被堵在了喉咙里。
少女眨了眨眼睛,长长的睫毛在空中扫了扫。
男子咽了口口水,准备站起身来。
但就在这时他望到少女两手正勾在一个少年的手臂上,男子这才将注意力放到了那个少年身上,不如说他在这一刻才意识到了还有少年这个事物的存在。
这样的不止是他,大厅里所有炽热的视线都在一瞬间凝聚到了西泽身上,然后便化为深深的嫉妒。
西泽正背对着他们,当然注意不到这种事,他只是小声地和老板埋怨:“您说话太大声了。”
老板一脸无辜:“这没有办法,谁看到这么大的变化都会像我这样的吧?”
西泽斜过视线,看了眼莎尔那张好看的脸,想了想还是没有反驳,对老板说:“我们上去了。”
“一路顺风……”老板小声嘟囔。
莎尔站在楼梯上回头,看着那些凶狠到几乎是想要把西泽活生生吃掉的视线,想到明天的学院入学测试,觉得还是不把这件事告诉西泽比较好。
男子看着二人消失在二楼楼梯的拐角处,有些气恼,但更多的则是不解和惋惜。
他是王都本地人,也是明天要去参加入学测试的学生。
“你是守不住那个女孩的,”他暗自心想,“这里可是王都啊。”
这里可是王都啊,是一个充满了危险和权力的地方,也许某一天,因为某件事,因为某个女孩,因为某个大人物的指示,你就会不明不白地死去,消失在湛头里,再也没有人记得你。
回到房间里以后西泽脱下外套挂在衣架上,重重地倒在了莎尔对他说过的那张床上,他可不会忘记这种细节。
莎尔看了他一眼,同样仰天躺在了这张床上,躺在了他的身边。
西泽斜过头,说:“今天玩得开心吗?”
“开心,”两只皮靴纠结在一起,小腿重叠着摩擦,她翻了个身,趴在了西泽身上,认真地看着西泽那双黑色的眼睛,说,“谢谢哥哥。”
西泽慢慢移开视线,咳嗽一声,说:“房间里有浴室,你先去洗个澡吧。”
莎尔看了眼那间只容得下一人大小的浴室,她之前看过,里面只有一个浴缸,还有一面镜子,当然门后还有用来放毛巾和浴巾的地方。
她把目光挪回来,对西泽说:“不能偷看哦哥哥。”
“才不会偷看啊,”西泽摇摇头,说,“我下楼去买些吃的,等你洗完澡我再回来。”
莎尔嘿嘿一笑,双手撑在西泽肩旁准备起身,就在这时她忽然想起来了楼下那些杀人一样的目光,结果身子一下子伏了下去,原本打算坐起的西泽一下子又被莎尔压倒在床上,两张脸挨得很近。
“做什么?”他看着莎尔问。
莎尔的脸颊有些异样的红,看起来像是边沿带了些许红粉的花瓣一般。
“别……”她小声地说。
西泽看着她这副与之前相差甚大的样子感觉莫名其妙:“怎么了?生病了吗?”
莎尔摇摇头,只感觉有点想笑:“哥哥你别出去。”
“……啥?”
“所以说别出去啊!”
莎尔闭上眼睛晃了晃西泽的肩膀,有几滴泪甩在西泽的衣服上,他不明所以,但还是抓住莎尔的双臂,认真地保证说:“好了好了,我不会出去的。”
“你明白就好了……”莎尔咬着嘴唇,从西泽的身上下来之后说,“你背过去,我去浴室里。”
西泽无奈地站到了窗台之前,顺手把窗帘全部拉到了自己身后。
一声关门的声音,浴室里传来了水灌进浴缸的声响,很快地就有白汽从门缝里溢了出来。
西泽这才从窗帘里走出来,从床头的书桌上拿来中午那本还没看完的《人偶》。
他坐在床上,打开书桌上的灯器,借着光,继续读了起来。
浴室里传来水花扑打声,他竭力不去在意,就在这时莎尔的声音传了出来:“哥哥,还在吗?”
西泽掀过一页纸,回答道:“还在。”
过了一会儿,莎尔又问道:“哥哥,还在房间里吗?”
西泽不厌其烦地回答说:“安心,还在。”
天也渐渐黑了下来,夜幕笼罩了浅冬里的塞万,街道上亮起数万盏明亮的街灯,世界缓缓从黑暗里分离,光芒照亮了行人们错杂的脸庞,有黑色的马车从蒸汽机车侧翼跑过,相识的二人互相招手说了声响亮的“嗨”,少年少女并肩走在一起,两只手偶尔碰到一起又很快分开,蒸汽机车灼人的白色雾气到了半空中就化为了离散的晶莹液滴,在街灯的照耀下熠熠生辉,发散出不同的光彩。
楼下有了些许谈笑畅饮声,沉浸在书中的西泽被这样的世界惊醒了,他放下书,从书桌上拿来一杯水,喝了一口。
莎尔好像很久没和他打招呼了。
他有些担心,于是走到浴室门前问:“莎尔?”
没有回答。
“喂?莎尔?”西泽忽然紧张起来。
仍然没有回答。
怎么回事?是逃走了还是?他想到莎尔那副不安脆弱的模样,不愿意相信前者,也不愿意相信自己被欺骗了。
狠下心来,他猛地拉开浴室的门,映入眼帘的是倒在浴缸边上浑身白皙的少女,他急忙跑过去抱起她,注意到她还有呼吸,胸前缓缓起伏着。
有意无意地,西泽松了口气。
一股甜蜜的香味自她身上传来,西泽竭力不让自己低下头,从浴室门后的把手上拿下浴巾,粗略地包裹住她的身体,就这样一直抱到了床上。
直到他放下莎尔的那一刻,少女的体香也依旧还在鼻尖萦绕。
他好歹也是个正常男性,所以多少也有了些心动的感觉,就在他准备到窗台上透透气时,那对樱色的双唇微微张开,西泽注意到到莎尔用低微的声音下意识地呢喃着什么
“瑞森……爸爸……”有眼泪从眼角滑落,她说着,“哥哥……”
听到最后一个词后西泽沉默了很久,这个名字是属于谁的呢?如果不是他的话,难道他也只是莎尔口中这个人的替代品吗?
她实在是瞒了自己太多东西,难道就连白石城里的自杀也只是为了引起他的注意吗?
西泽坐在床边思考了很久。
目前看来莎尔是没事的,也许是贫血的关系,这才让她晕倒在了浴缸边上。
“你到底经历了什么呢……”
他轻轻撩开莎尔脸上的几缕发丝,莫名感觉到了几分来自久远记忆中的熟悉,少女胸膛还在不停地起伏,心跳声不止,像是深远回荡的钟鸣,西泽放下手,转过身去,不想再继续呆在这里承受这种诱惑这简直是天堂与地狱的融合地。
书桌上的《人偶》还夹着一支用来自白石城枯叶做的书签,玻璃杯在桌面静静地折射着来自窗外和灯器细微的光,他走过书桌,不小心碰到了桌角,玻璃杯和桌面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就在这时他听到了少女的声音
“别走……”
他转过头,看到睁开眼睛的莎尔正艰难地望着他。
像是完全没有在意自己的现状与处境一般,她重复道:“别走……”
西泽沉默了很久,最终他只是无奈地笑了笑,放下手中早已准备好的房牌和钥匙,他再度坐到了莎尔的身旁。
莎尔轻轻侧过头,枕住了他的大腿,再度昏沉地睡去。
西泽倚靠着冷冰冰的床头柜,有些懊悔自己刚刚为什么不顺便拿本书过来?
少女的手下意识地搭在了他的指尖上,他轻轻握住了那只手,长叹一声,说道:“放心,我还在。”
就像之前洗澡时一样,他说:“我还在,绝对不会丢下你离开。”
萦绕在自己鼻尖的这股香味简直是最好的安眠品,他微微合上眼睛,倚着硬质的合木柜子睡着了。
此时的西泽还不知道自己到底带着什么样的女孩回到了王都。
除他之外却有很多人知道。
第十九章 开幕
盛大的石墙广场之上,人潮如海流般汹涌,阴云在天空中沉寂,灰色的鸽子带着微风降落在远处的屋顶,喷泉的石台周围有不少人聚在附近,互相谈论着最近王都发生的大事小事。
平民只能远远地站着,用略带羡慕的眼光看着广场之上的那些少年少女。
那其中有王都贵族之后,也有来自漆泽各地城中最顶尖最精英的年轻人。
在广场中心大殿的石阶上,西泽低着头,坐在第二层台阶上,旁边有人觉得他是在看蚂蚁,不少人都认为这家伙是个怪人。但坐在西泽身旁的莎尔知道,他做出这副模样就是在检索自己的记忆。
他这也算是复习的一种,只不过别人是临时把考试内容塞到脑子里,而他则是直接在脑海里找出来那本就存在其中的考试内容。
过了一会儿,西泽终于抬起头,挺直了腰板,右手搭在左胳膊上,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莎尔坐在他的旁边,看到他这副轻松的神色之后也轻轻地笑了起来。
不远处,昨天旅店中的男子正和自己认识的其他进修者一起谈笑,他看到莎尔那副专注地看着西泽的神情,心脏几乎都要滴血了,在后者露出笑容之后,他几乎就快要疯掉了。
这样的少年居然占有了这样的少女。
他狠狠地咬牙,算是发泄。
“怎么了?拉阔尔,”一个男子疑惑地问,“你看起来很不对劲。”
“没事,”拉阔尔将目光从西泽莎尔二人的身上移开之后,回答说,“只是看见了不怎么喜欢的人。”
另一个男子好奇地望去,而后由衷地感慨说:“确实,那个人的话我怎么也喜欢不起来。”
拉阔尔没有说话,也没有接话的打算,所以他就不会明白,这个男子其实看到的是某位家道落魄的贵族大小姐。
“安蕾德赛尔小姐!你可算来了,”棕发的青年走过来,对穿着骑士轻铠的少女欢快地说,“来得晚了些啊,出什么事了吗?”
盔甲之下的安蕾目光阴沉,她没有理会这个棕发的青年,而是选择了径直地走过。
青年脸上的微笑不减,他转过身,再度凑上前去,说:“怎么这么冷淡呢,好歹也是青梅竹马,对不对?”
安蕾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终于还是轻声地开口:“古拉克,我家塞伦的伤和你有关吗?”
青年的表情变得讶异,他连忙摇摇头说:“我也是刚刚听说这个消息而已,听说塞伦小弟是去拍卖场时被人劫财了吧,这可真是可惜可气……”
安蕾的盔甲发出沉闷的摩擦声,她不再说话,而是径直地走向了大厅的石阶,现在她只想开始测试,早点获得进入骑士学院的资格,这样的话古拉克就再也不能骚扰她一般骑士终身不得婚嫁,和家族中的其他血亲的联系也会越来越淡,骑士的一生都会变成漆泽的所有物。
虽然有这样的代价在前,但骑士学院还是依旧火热,因为它……年酬很高,不仅不需要学费,学院每年反而会给学生依照成绩和记录发放薪酬。
如果学生在学期间能获得一次成就,哪怕是参加了一次屠魔战,毕业之后就能稳稳升入皇室,加入皇室骑士团,这样的话薪酬就会更高。
这就是安蕾现在唯一的理想。
西泽慢慢地把头转到了一边。
他没想到安蕾居然也会来石阶上,还坐到了他附近。
安蕾拿起腰间的骑士细剑,轻轻地摩挲,看起来完全没有注意到有西泽坐在她的附近。
西泽原本额头冷汗直冒,但在他发现安蕾对周围的情况并无兴趣之后倒也安下心来,身子微微侧开,不让安蕾看到自己的正脸,他从口袋里摸出来一根铅笔,在指间旋转起来。
莎尔眨眨眼睛,时而看看西泽,时而看看安蕾,莫名其妙地,她感觉自己反而像个多余的角色。
“那天的事,很对不起。”
西泽的瞳孔微微缩小了一些。
“我没有奢求你的原谅,但,”安蕾的手停在了膝盖上,她轻咬着下唇,发出那属于少女脆弱的声音,“请你不要厌恶德赛尔家。”
莎尔看着西泽。
那双漆黑的眼睛在这时恍然柔和了许多。
他轻声地开口:“我不会厌恶德赛尔家。”
远处的石坛上落下几只灰鸽,呆呆地歪着头望向西泽。
“我也不会讨厌你,”西泽思考了许久,最终如是补充说。
在听到这句话后,安蕾的眼神闪过了什么,那就像是长久冷漠的时光中所遗留下来的些许柔软,那是为数不多的残存,
她感受着空气中那些属于凛冬的寒风,最终呼出了一口白气。
白气在半空中消散,融在烟尘和云里。
安蕾站起身,轻甲声音清亮,她没有选择道别,而是直接离开,西泽没有理会,也不知道对方去了哪里。
莎尔看着安蕾走到人群中,人们自动为她让出了一条道路,她在那条路上的空隙中行走,就像河床上自动隔开了水流的重石。
“她是哥哥的什么人?”莎尔问。
西泽看了莎尔一眼,反问道:“你会愿意听我那又臭又长且毫无意义的身世吗?”
莎尔打了个哈欠,丝毫没有被西泽的话所吓倒:“我愿意。”
西泽无奈地扶住额头,铅笔停了下来,被他握在手里。
“她……”少年组织了一下语言,心想自己要怎样才能把这么一个看起来有些荒唐又有些像骗局的事实告诉自己的小女孩。
“她,是我的青梅竹马,”西泽最终还是吐出了这个事实,就像是用尽了浑身的力量一般,他放松了一下身体,轻轻倚靠在莎尔的背上,“她叫安蕾,刚刚她应该没认出我,不然不会反应这么平淡。”
“你对你们两个的关系真是有信心啊,”莎尔顶着西泽,面无表情地说。
“你已经相信了?”西泽问。
“为什么不信呢?”莎尔反问。
西泽微微抬起了身体,闭上眼,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直到那象征着测试开始的钟声响起,大殿之外的宏门轻轻向两侧开启时,西泽才睁开眼睛,对她轻声地说:“谢谢。”
“哥哥是王都人吗?”莎尔问,“应该不止吧,能从小就和贵族接触到,哥哥曾经也是贵族?”
“你这个曾经可真是伤人……”西泽回忆起了许多年前那无数个温暖的下午,那时的安蕾还不是现在这副冷冰冰的模样,但他也能够理解,毕竟家族落魄到那般地步,作为长女的安蕾,如果不把自己塞在一副盔甲里的话,恐怕早就倒下了。
“我曾经也算是王都的贵族吧,后来就如你所见,和母亲去到了白石,”他耸耸肩,说,“我们已经十一年没见过了,但我还是能认出她,我怕她认出我。”
莎尔想了想,疑惑地问:“为什么要怕被认出来呢?”
在她的印象里西泽可完全不是那种会在意自己在女孩心中形象的人。
西泽听到这个问题之后,一时间倒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有自己的答案,但这个答案不能告诉莎尔……作为神职者他也不愿意对莎尔说谎。
他只能伸出手,牵着莎尔站起身,对她说测试就要开始了,我们一起走进大厅,你等我就好。
莎尔虽然还是很不解,但她也知道在这种时候自己绝对不能拖累西泽,所以她点了点头,摆出了一副“虽然现在我不会问你但你以后一定要和我解释清楚”的样子。
西泽摸了摸她的头。
他们随着人海一起有序地踏入了大厅内,鸽子们还立在喷水池附近的石坛上,在看着西泽进入大厅里面以后,有一只鸽子歪了歪脑袋,扑打着翅膀,飞向了远处,半空中落下了几根灰羽,有人弯下身捡起,羽毛却又在那人的手中化为了尘埃。
“安蕾,”有少女叫住手心里被尘埃覆盖的安蕾,走到她的面前看了眼四周,问,“你去哪了?我在说好的入口点没找到你。”
安蕾翻过手掌,将灰散进风里,轻声说:“去见了两个人。”
少女叹了口气,扶住安蕾的轻甲说:“都这时候了你还有去见人的心情?你去见谁了?”
安蕾知道第一个问题回答了也是白搭,所以干脆无视,只是回答了最后一个问题:“我去见了两个之前差点被我害死的人,但是……”
那目光被疑惑隐隐地压重了不少,紧接着,她说出了身在别处的西泽心中所隐藏的那个答案:“其中有一个好像……好多年前就消失的一个人啊……”
灰羽的尘埃还在流逝着,有面包渣被丢到鸽子们的面前,也有一部分被散到了风里,随着寒流远去。
下城区的女人在门前的石阶上醒来,百米高的居民楼上降下了潮湿的水汽,那是洗好的衣服和床单被搭在了窗外。
她看着一滴水滴在自己面前的水潭上迸裂开来,就这样发了很久的呆。
一滴又一滴的水从天而降,她呆呆地看着它们陆续在自己面前炸成水花,一朵,又一朵。
仿佛在阴暗的角落里,荒唐地计数时间。
第二十章 雷蒙
林荫道上,一个中年男人和年轻的女子并肩行走,石板发出低微的声响,远处水潭里有鱼探出水面又沉回水底。
“这次测试大概来了多少人?”男人缓缓收起笔记,将其放到衣服内侧的口袋里之后问。
女子抬起右手,看着掌心里的镜子抹了抹镜面,观察一下回答道:“大概有五百人左右。”
“又要忙活一整天了,”男人叹气,“希望其他人也努点力啊。”
“毕竟五百人呢。”女人笑了笑,算是给男人打了打气。
男人看着那张笑脸,有意无意地捏捏自己的鼻梁,换了个话题:“那位东方的使者大人到皇室城堡里了吗?”
这里是完全没有林荫可言的林荫道上,枯叶像是天然的一层地毯,薄薄而均匀地铺在石板上。
早生枝叶的明树树荫下隐约能看到远方巨大的建筑物,那是一个风格略带了丝丝古老气息的方顶大殿,算是王都中众多数以十计的标志性建筑中的其中之一,据说是伦瑟先王通过从混沌时代遗留下的波洛米亚文明设计并建造了这栋名为【安宁区】的建筑物。但今天的考试并不会在那里举行,今天的安宁区只是个让孩子们在其中登记身份的周转地,之后的考试会在校区内举行,都灵有五个院系自然也会有五个校区,每年都会轮换一个校区用以举行入学者们的考试,今年本来应该轮到历史院系,可惜因为历史院系的自身原因,今年的考试场地只能被迫换到了骑士学院。
对于那些能够考入学院的进修者而言这算是提前熟悉了一下校区,对于那些落榜的进修者而言,这也是见到了都灵圣学院的真貌,大概能算作不虚此行。
虽然绝大多数后者都不会这么想罢了。
“还没有,我昨晚和芙蕾米娅用亥音聊了一整晚,她对我诉苦说去接那位言大人是她这辈子做过最痛苦的事,”女子忙着幸灾乐祸,脚步却没有停歇,“你知道的,我一直以为她最讨厌的事是吃你做的水果蛋糕。”
男人身子一沉,鼻腔里发出一声闷哼,移开了视线。
“好了好了,我亲爱的雷蒙大人,”女子轻声笑笑,“开开玩笑而已,您的水果蛋糕没有那么不堪啦。”
雷蒙大人抬了抬眉毛。
“当然,只是对我而言。”女子补充说。
“……虽然很谢谢你但是来自味痴的赞美可真是”
“嗯嗯?”女子紧紧地盯着男人逐渐冒汗的额头。
“太荣幸了。”
“嗯,”女子笑着说,“所以没问题,对吧?”
“如果你是指今天考试的话,”雷蒙对她侧目,“凯特老师,在你的心中其实已经有所人选了吧,毕竟你有那面镜子。”
“身为一院之长却总是惦记着自己手下老师的私物可不太好吧,”凯特撇着嘴说。
“也不知道当初是谁拼死拼活地从岩山恶魔的洞窟里带出了这面镜子啊,”雷蒙一副懊恼的模样。
“是啊不知道呢”凯特笑嘻嘻地说,“毕竟那位可是个蒙面英雄呢?”
“总之,”雷蒙无奈地咳嗽一声,将话题拉入正轨,“所以你觉得有哪个幸运儿肯定会获得进入学院的资格呢?”
先让学生在安宁区那里登记身份,然后到骑士学院举行笔试,笔试完后再测试魔法天赋,趁着他们测试魔法时学院的教师们会改完笔试的卷子,根据两者叠加的成绩做出等级的排名,排除掉不合格者,最后按着排名让剩下的学生们面见五大院长,选择自己的学院。
这就是都灵的入学测试,简单而粗暴,自从这个学院反应过来自己是有整个皇室在背后撑腰的以后,整个学院的行事风格也就因此变得越来越……奇怪了起来。
女子清澈的目光在波洛米亚之痕的墙饰上划过,树上的叶子已经不多了,每次她抬起头都会担心枯枝渐渐无叶可落,今天也不例外,所以凯特期待着树上能再落下一片,好让她今天也能看到叶落的一幕。
“幸运儿啊……”凯特缓缓举起手上的镜子,将镜面上一个少年的面容扩大了许多,“大概,就是这位了吧。”
雷蒙看着黑发黑瞳的少年,疑惑道:“东方人?”
“应该只是染了发而已,”凯特纤细的食指指着少年发根处细微的白色,说,“看吧,白色的头发都长出来了。”
“真是令人惊叹的洞察力,”雷蒙赞叹,因为那些白色就像油画上的一点白底一样难以注意,他看了这个男孩一会儿又张口问道,“为什么会是他呢?”
“因为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凯特随意地说,“看起来要么是做好了必败的觉悟,要么就是觉得胜券在握了。”
“真是草率,就像在敷衍我一样,”雷蒙对男孩失去兴趣,打了个哈欠,凯特注意到他的眼角周围还有一层淡淡的黑眼圈。
这个人看起来真是累极了,就在她这么想的时候雷蒙再度开口:“最近王都的破事真多,忙得透不过气来。”
“我听说了一些邪门的消息,说文科威尔的孩子回来了,”凯特收起镜子说,“都十年过去了,那个孩子回来又能做什么呢?”
“别小看孩子,凯特,”雷蒙说,“谁也不能保证那个孩子在这十年里经历过什么,魔法师的修炼必须拥有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就算你说那个孩子成为了一国之主找来了千万名兵士准备攻打漆泽……我也会相信的。”
“倒也不是没有想象力,只是如果他回来的目的是为了报复皇室或者整个王都的话,”凯特想了想,说,“那就像是登天一样困难呢,给他十个一千万个兵士都不行的那种。”
“他?倒也不一定是男孩,也有可能是女孩,十年过去了,我都忘了瑞森家那位大人的后代到底是儿子还是女儿,”雷蒙擦了擦眼睛,“自从十一年前,皇子去世之后,什么都变了。”
他长叹一声,说:“要是皇子还活着就好了,那个天才如果活到现在的话,恐怕会成为现世最年轻的大魔法师吧,虽然现在的女皇大人也不赖。”
一只麻雀从他身后的树枝上跃起,而后又落下,枯枝上为数不多的黄叶再度坠下了一片。
只余云端洁白如雪。
“名字?”
“西泽。”
在听到这个名字之后老人推了推眼镜,情绪有了些细微的变化:“姓氏?”
“瑞安。”
莎尔觉得自家少爷撒谎真是不带眨眼的。
“照一下镜子,”老人指了指身边的全身镜。
西泽站到镜子之前,原本平静的镜面泛出一阵涟漪,很快地,一串数字显示在了上面。
“十七年六个月十三天……”老人如此解读道,西泽内心一紧,就像瞬间窒息了一般。
“西泽瑞安,十七岁……怎么这上面的这位西泽只有名字没有姓氏呢,那边的人也太不小心了……”老人念了一遍确认无误,又和名册上对照了一番之后才把写好了的名牌递给了西泽,吩咐道,“跟着那边的指示去骑士学院的考场参加笔试。”
西泽道谢之后拿着名牌,带着队列之外的莎尔走出了大厅,跟着一路上的同龄人和进修者,走向了骑士学院。
“哥哥?”莎尔问。
“怎么了?”西泽面无表情。
“你这张脸啊,”莎尔伸手想捏捏他的脸,最终却在伸到一半时放弃了,小声地说,“怎么是这副表情?”
西泽眨眨眼睛,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情绪已经完全反映在了脸上。
“没什么,只是有点紧张,”他无力地笑笑,没想到自己的情绪会被莎尔这么在意。
“我就知道昨天晚上哥哥你该复习的,”莎尔内疚地低下头说,“如果哥哥通过不了学院测试的话肯定都怪我……”
一只手搭在了她的头上,莎尔的发梢微微翘了起来。
“倒也不会怪在你的头上,”西泽揉揉少女的脑袋,说,“看看情况吧,希望使者大人说的是真的。”
“使者大人说什么了?”莎尔好奇地问。
“漆泽需要的不只是魔法师,也需要其他方面的人才和力量,”西泽想了想说,“如果真是那样的话我姑且也有进入学院的资格,神学院是第一目标。”
只有神学院才能让他进入皇室,甚至轮亥圣教内部,以此毁掉王都,或者让他回到他本该在的位置。皇室里有样东西,那样东西只有他知道在哪里。
只要西泽能找到那样东西,他有信心能杀掉任何人。
西泽甚至抱有某种幻想,他想通过神学院内储量巨大的魔法书籍资料打破自己对魔法的封锁,据说神学院会奖励优秀学生一次觐见轮亥的机会,通过轮亥诸神的净化使魔法种子在体内生根发芽这种事倒也不是毫无可能,到了那时他甚至能亲自动手对曾经那些想置他于死地的贵族大臣们复仇,他还记得那一夜的雨中有谁来阻止了那辆马车。
那些人的脸他可记得一清二楚。
包括那个喊着“留下尸体也可以”的家伙。
神父也说了,他对魔法的掌控力远高于大部分人,这句话给了他不小的希望。
他没有注意到在思考这些事时他的脸色越来越冷淡。
这是满心复仇的人才会有的表情,也是很多年前母亲逝世时,神父还没有领他到教堂时那张小脸上凝固的表情。
莎尔看着他,没有说话。
她好像见过这种表情。
这张冷漠的脸真是熟悉极了。
她迎着寒冬,望向远方高大的院墙,吐出一口白气。
是的,熟悉极了。
那正是她自己所曾经拥有的表情。
第二十一章 学院之争
教学楼内的走廊布置整洁而肃穆,银白色的墙漆和或真实存在或传说虚构的英雄画像挂在墙上,西泽和其他人一起走在骑士学院的楼内,他仰着头,感受到了一股久违的压抑。
墙上那些英雄的画像,其中一部分是真实存在于历史之中,有些则只是轮亥神话故事中的虚构人物,这些英雄按着成就和影响力的大小从入口到末端如此排列着,大概有十几幅。
西泽在入口处见到的第一位英雄是海格力斯,这位神话中的大力神模样狰狞而粗暴,画师使用的色调也是极致的红暖色,据说这位英雄曾一个人挑战了数万大军而不败。
第二幅是达尔吉,一个模样儒雅的贵族老爷,这位是真实存在的学者,他这一生最大的成就是发掘了世界被轮亥重塑前的文明,告诉了世人那是多么璀璨的一个时代。
西泽看着第三幅画像,在那张陌生的人脸前站了一会儿。
他知道这个人,铂塞,也是神话里的虚构角色。
问题在于这里放着的曾经不是这位法神,而是文科威尔。
他下意识地看向身边想看看莎尔的表情,可当他转过头时才发现自己身边全是其他进修者,大家在校工的带领下井然有序地前进着莎尔已经不在他的身边了。
只有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对那个小姑娘印象很深了,他沉默地站在原地,莫名有些空荡荡的感觉。
其他人看着西泽这副呆呆的模样,纷纷感慨这大概就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地方的土包子吧。
安蕾在人群中和他离得很远,她模糊地看到了西泽的脸,觉得那很眼熟,但她摇了摇头,自己否定了这个想法。
“而且他不是白发的吗?”她呢喃着,算是说服自己。
她身边的少女疑惑地侧过上身,看了她一眼。
西泽沉默着,再度迈出了脚步。
之所以莎尔不在身边的原因是,莎尔并不是考生,所以自然而然地就被人拦在了门外,据说她会被好好安置在会客厅里。
西泽有些不安,因为他是要带着莎尔一起进入学院的,如果莎尔在这里就被拦下了,那之后的入学……
他摇摇头,觉得自己想太多,就在这时,人群最前方的校工将大家带到了两扇打开的木门之前。
“位置随便坐,但大家的一举一动都在【眼】的范围之内,还请大家不要抱着侥幸心理,”校工说,“考试会在十分钟之后开始,十分钟之后教师会来给你们发放纸卷。”
面前的是一个阶梯型的教室,从一半开始就不断分成台阶向上推移,教室很大,空间座位居然多到能容下这五百个进修者。
西泽选择坐在窗边,窗叶巨大,窗框上刻着精美的浮雕,有记忆从脑海深处涌了上来,他侧过脸,看到窗外的广场上,有一对男女不急不缓地从远处走了过来。男人披着袍子,黑色的上衣和长裤看起来威严而肃穆,女子的穿着则是相当随性,紧身短裤和蓬松的白色上衣搭配起来见到好看。
女子手里拿着一面镜子,镜子反射着阳光。
广场中心有一座巨大的雕塑。
这座雕塑有名到哪怕是根本没来过塞万的人也会知道,那是伦瑟的雕塑。
西泽收回视线,有意无意地感慨没想到莎尔不在身边的时光居然显得那么缓慢。
他回头,却看见不远处的一个男子正死死地盯着自己。
西泽露出一副不解的神情。
就在这时他看到后排的安蕾也正对他投来视线。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黑色的头发,心想应该没问题吧。
时间推移,直到两个教师带着数量庞大的考卷走进门打破了嘈杂的现境,这两个人光是分发考卷就已经花了将近十分钟时间。
西泽先是拿着五张考卷随意翻了翻,在看清上面的题目之后他不由自主地眨眨眼睛,心想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历史,蒸汽物理……这两门原本应该完全不被漆泽所重视的科目居然出了考题,还被放到了都灵圣学院的入门考试上?而且居然占了整整两张卷子??
直到第三四张开始才是大家熟悉的魔法与轮亥类型,但在仔细看了看考题之后学生们刚刚调整好的心态在瞬间就被再度击溃。
“简述魔法师本人亲和力与塑造力高低对魔法释放的两种影响”“阐述轮亥教团体制与其各类派系”“如今西方通用语对魔法的传播有何利弊”“建国皇帝伦瑟在轮亥魔法体系中具体达到了哪个阶位,本阶的象征是什么”“轮亥魔法与混沌时代的交织”“轮亥所用的造物语与西方通用语有何联系”……
有人模样疯狂地对着几张卷子翻来翻去,终于才找到了唯一一道送分题“轮亥对于魔法师的分阶是什么”。
西泽最先翻到最后一张考卷,洁白的卷面上只有一道问题:“阐述你对轮亥与世界相互依附作用的理解,不少于五百字。”
他将卷面朝下放着,终于确认了一件事。
这五张考卷不属于这个时代。
这像是十年前的卷子!
“妈的……”
已经有人开始小声地骂娘,也有人哀嚎着叫道:“这是什么啊!?‘蒸汽机械的产生与发展’??五年前中学就已经停修的科目不要给我闹了好不好!”
“‘混沌时代为如今的世界提供了什么’?混沌时代不是早就被放弃研究了吗!”
“为什么世界上会存在高等数学这种东西啊!”也有这样正常的发言夹杂在哀嚎和诉苦中。
西泽看着那两名分发考卷的教师,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似乎从其中一个的眼里看到了一丝幸灾乐祸的喜悦。
“肃静!”另一个男人走到讲台,神色严肃,沉声地说,“考试时间三个小时,从下午两点直到下午五点,不能提前交卷,考试期间不许交头接耳,不许动用魔法道具,不许东张西望,一旦被【眼】发现,立即失去考试资格,现在,考试开始!”
大门发出沉闷的一声缓缓合拢,西泽拿出笔俯下身,终于开始埋头答卷。
渐渐地,大家也都不再怨天尤人,他们都很清楚这次考试意味着什么,他们也都明白这个机会是一辈子一次的,一旦失去就再也不会有第二次。
所以笔声如拔剑声渐起,直至充斥了整个教室。
“凯特小姐,又要辛苦你了,”男人谄媚地对女子说,用上谄媚一词倒也没有办法,毕竟对方可是雷蒙院长大人底下的一把手,还是芙蕾米娅小姐的挚友,和皇室那边也有联系,这样的女人自己能攀上一点都是巨大的荣幸。
这是一处满溢着光明的房间,硬要说的话这里就像是一处谷仓的上方,但谷仓可不会这么整洁干净,也不会如此装饰得如此堪称奢华,白色的柱子上镶嵌着黄金的石框,光源从天花板上打来,窗户半开,空气温暖。
有十几个人聚在这里,雷蒙和凯特也在其中,其他人也都是学院中的高层。
凯特听到这句话后点了点头,她拿出镜子,轻触镜面,光芒在镜面上折跃,紧接着投影到半空中,一幅画面就这样显现了出来。
那是一个场景,一个地方,看起来处于很深的地下,阴冷,潮湿,满是脏水和只有下水道里才会出现的污秽集合地。
“这就是失踪的孩子最后出现的地方吗?”一个男人露出一副厌恶的表情问。
“是的,”凯特说,“但最多也只能追踪到这里,有股力量阻止了镜子的延伸。”
一个模样苍老的男人轻轻拍了拍手掌,说:“下水道的话,也难怪我们之前一直找不到任何线索。”
雷蒙叹气,又像是在抱怨:“之前可没人告诉过我们这种事。”
他看了一眼坐在众人之间沉默不语的老人,说:“瓦尼尔,有什么想法吗?”
老人看了他一眼,说:“我觉得现在应该专注于入学测试,比如……”老人浑浊的眼睛闪了闪,“丁莱教师的那位侄子?”
被点出姓名的中年男人在人群中脸色铁青地站起身,狠狠地拍了拍桌面问:“瓦尼尔先生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你家那个不学无术沉迷权色的小屁孩,在我们教育圈子里可都是小有名气呢,”瓦尼尔眯着眼睛说,“古拉克丁莱,古拉克家族的名额居然给了这么个小子,是真的没有人选了吗?”
丁莱冷笑了一声:“名额人选本就是家族内自己决定,这可轮不到外人来管,还是说孤家寡人的瓦尼尔先生看着羡慕?”
瓦尼尔窃窃一笑,就在他要再说什么的时候,雷蒙挥手,果断地制止了这场即将扩大的争斗。
“丁莱先生说得对,名额本就是家族内定,和外人无关,”雷蒙看着瓦尼尔说,“瓦尼尔你今天很反常。”
后者眯了眯眼,阴阴地笑笑说:“考题被人动了手脚,我作为商学院的教师在公正利益的角度上当然要反常咯?”
雷蒙愣了愣,而后狐疑地看了丁莱一眼,他是五大学院中骑士学院的院长,自然好奇这话是真是假。
丁莱的脸色变了变没有说话,一旁身材矮小的老人看了他一眼,轻轻咳嗽一声,摸着胡子,轻轻踩在木凳上站了起来:“今年祭典轮亥那边说要派圣女来,东方那边也有使者已经到了塞万,所以今年的考题就偏向了轮亥一点……”
“一点?”瓦尼尔笑笑,说,“虽然商学院确实人少,但一题不给是不是也太过分了一点?”
老人挠挠头,笑了笑说:“给了给了,第四张考卷有一道高等数学……”
其他学院的来人全是第一次听说这个消息,当他们听到商学院没有一道题在卷子上的时候,整个房间就像加热后的烤箱,一瞬间全部炸开了。
“我们把出卷权交给神学院换来的就是这个?”
“往年其他学院被任命时可从没出现过这种事,神学院的诸位是不是有些嚣张了……”
“你们神学院的院长可已经在外游玩半年了,不务正业就算了底下的人却又做出这种事?”
气氛逐渐变得紧张起来,其他学院冷嘲热讽,剑拔弩张,就连雷蒙都觉得这次神学院做得太过,有人痛斥神学院的这番作为,有人提议重试,甚至已经有人摸出了法杖对着矮子的头举起来说你看这棒子大不大大的话下一秒就落在你头上……
在这番火热的氛围中,在房间悉不可微的角落里。
一个老人倚靠着苍白发凉的壁墙,双眼微合,有灰尘透过光散在他面前的半空,那就像光尘游在天上,又像萤火虫躲在夜里。
但他只是静静地昏睡,怀中还紧紧抱着一本黄底封皮的厚书。
就像世界与他无关。
第二十二章 莎尔,安蕾
莎尔打了个喷嚏,然后连忙理了理领口,心想自己刚刚有没有失态。
她坐在学院给进修者随从提供等待的房间里,不知是不是主仆之间的默契,她和西泽一样,也选择坐在窗台边上。窗户大开着,凉风习习,书架上的教材斜躺在百科全书上像是慵懒的年轻人倚在墙上。房间里的人并不多,但不论是男人女人,他们身上都穿着仆装,莎尔环顾了一圈,发现这些人里只有自己穿了一身便服。
这种特殊也使得其他人对她几分侧目。
她注意到那些视线之后有些紧张,之前在纳拓家留下的本能和阴影从心底的黑暗里探出了一点点爪牙,她忍着这种感觉,伸手从自己面前的碟子上拿来了一块巧克力,掰开一小块之后放到嘴里,苦味慢慢延伸开来,就像午夜时绽放的花。
莎尔长出了一口气,甜品带来的安宁使她暂时平复了心情。
坐在她身边的女人见了这一幕,轻咳一声,将碟子推给了她。
这是学院提供的,房间里除了这些仆人以外没有其他人,方便他们在长达三个小时的等待时间里放松,每个人还都提供了一碟甜食,玻璃水壶放在桌面正中央。
莎尔小声地道谢,女人轻轻颔首表示不要在意。
就在她再次朝着小碟伸出手时,某个声音忽然从远处传到了脑海里,就像是思维之间的交流一般,她猛地仰起头,却什么都没有看到。
她喘着气,感觉有冷汗从额尖滑落到鼻梁上。
女人有些担忧地伸出手拉住她的肩膀:“你没事吧?”
“不,不……”莎尔稳了稳身子,用手帕擦了擦汗,勉强地说,“没事,只是有点紧张……”
刚刚她听到了那个声音,那个中性到分不清男女的人用沙哑的嗓子发出了撕开枯叶般的声音,告诉她:“你回来了……”
那就像是某个人轻轻附在她的耳边呢喃一般。
你回来了……
你回来了。
她感觉自己的身体由内而外地发出一阵恶寒,她好像知道那是谁,却又无论如何都记不清楚,那阵恶寒太过渗人,以至于她根本没听清后半句话
“东西也回来了吗……”
浓厚的云海罩在学院正上方,像是戏台上即将拉开的幕布。
一只灰色的麻雀从莎尔身旁的窗台上跳着走开,在半空中即将落地时张开翅膀,飞到了远处的树林里。
有一只灰色的手接住了它,轻轻揉了揉它的脑袋,像是在夸赞。
这个人有着一双冰川般苍白的手,那双雪色的眼睛在阴影里隐隐发出怪异的光,他远远地望着窗边的少女,轻声呢喃:“你是那个参加的人吗?还是说另外那个?不重要,不重要……”
他像是在和谁说话一样。
“反正,那个人还有另外那个,都会死……”他轻轻咬了一口手里的什么东西,汁液迸溅,染湿了他的额发。
他随手丢下那样东西,转身踏入了院林的深处,直到再也看不到分毫。
就像是个隐居在林中的炼金术士一般。
“在担心你家的少爷吗?还是小姐?”莎尔尚在发愣时,女人安慰她说,“放心吧,一场考试而已。”
莎尔觉得对方可能是把自己当成了那种和主人感情很深的仆从,但她还是点了点头,承认说:“我很担心少爷……”
女人微笑,露出了一副我就知道是这样的表情,房间里的其他人也都善意地笑了笑,看得出来他们也很在意自家未来的家主。
“担心也没用的,在这种时候我们只需要等着就好了,”女人感慨说,“如果少爷能通过考试的话,那今天大概就是我最后一次近身服侍他了。”
莎尔疑惑地问:“为什么?”
“你不知道吗?”女人眨眨眼睛,紧接着便说出了让莎尔思维彻底停止运转的一句话
“学院是不允许仆人入住的,再亲密都不行。”
她耸了耸肩,说:“毕竟万一被亲属混进来就不好了,圣学院哪里会有招生买一送一的这种优惠。”
那就像是一道斧子砍倒了参天之树,莎尔呆坐在沙发上,沙漏中尘沙遗落的声音仿佛都在那一刻变得清晰可闻。
仆人不能跟着进入学院。
她不能跟着西泽入学。
他们就要分开了。
她在脑海里试着解释其实是可以带仆人入学的,因为,因为……
因为那位黑袍的教团使者大人说过的吧?
神父也……
她咬着嘴唇,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向着他们证明这件事本就是个有些滑稽的玩笑。
况且他们说得对这里可是塞万,可是漆泽的王都,一个充斥了危险丑恶和自私的地方,这样的地方又怎么会有这种优惠?
她感觉自己有些想哭,但更多的是不知所措。
她之前所有的构思都是建立在能进入学院的基础上,只要她能入学,只要她能找到一个容身之地……
现在什么都没有了,难道她要跟着那个乞丐去码头上乞讨吗?还是作为童工劳累或者女仆再次活在某些大人物的手下?
这就是她的未来吗?
身子微微地颤抖。
女人露出一副怜悯的表情,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沉默地往旁边靠了靠。
她可不想和现在的莎尔讲话。
“又是个被贵族少爷的鬼话骗到手的小姑娘,”女人有些想笑,却又感觉这样太不道德,所以干脆靠在了旁边的椅背上。
可时针还在不停地旋转着。
随着一声推门的响动和男人的喝止,考试结束了。
西泽放下笔,满足地叹了口气他很久都没这样动过脑子了。但这次换来的结果让他心情雀跃到几乎想要叫出声来
蒸汽机械!遗落历史!混沌时代!远古之文!这些其他人所不知道的知识西泽可是一清二楚!他可曾经在神父的半接引半指导下看完了整个教堂图书室的书!
那些题对其他人而言是一道拦路深渊,对他来说则是台阶,帮助他踏上更高的地方。
“看你这副样子考得好像不错?”西泽听到身后传来少女的声音,他回过头,看到一头白发的女孩正用右手捶着自己的肩膀,一边捶一边对他抱怨说,“考试时间太久了,坐得我全身都好酸。”
西泽眨眨眼睛,想起来了对方是旅店老板身边的那个女孩,名字似乎是叫萝尔。
“考得应该不错,”在外人面前西泽还是保持了谦虚,但如果是韦尔在场的话他肯定一巴掌拍在西泽肩上,哈哈大笑着说你嘴里的不错就是满分的水准啦!
“是吗?”萝尔瞥了一眼他手里黑色外皮的钢笔,说,“今年考题挺难的,连历史和蒸汽机械都出来了,我不敢保证自己的分数能不能过半。”
西泽侧了侧头,在听到骨头发出清脆的响声之后,他收起钢笔对萝尔问:“接下来的魔法考试,你觉得自己怎么样?”
萝尔冷淡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但那笑意转瞬即逝,就像是丢在烤炉里的黄油,仿佛从未出现过一样。
“还好,我的话,应该没问题,”她轻轻收了收腰间布质的带子,说,“父亲……也就是店长,他从我小时候开始就教导我魔法了,他说过我的天赋很高。”
能惹人思考的地方太多,西泽一时间不知道是该先惊讶二人居然是父女还是先对她这副自信的语气发表看法。
就在这时萝尔的眼睛一斜,像是看到了谁一样,她摆摆手,浅浅道别:“魔法测试教室见。”
她根本没有要等西泽回复的样子,小腿微微发力,很快就跑到了某人的身边。
西泽在人群中看清了她们两个。
萝尔找的女孩居然是安蕾。
她们一起走在人群里,从见面开始就没再说过话,就好像身边有一层不可见的罩壁,连人群都自动给她们两个分开了一条道路。
两块冰居然也能放在一起,而且看起来关系相当不错。
西泽叹了口气,开始跟着人群走到教学楼外他要去魔法测试教室了,那个男人说到了魔法测试教室之后进修者的仆从就会来找他们的主人。
连西泽自己都没注意到,在朝着楼外走时,他的脚步要比进来时快很多。
人群中的安蕾轻轻回头却没能找到那个身影。萝尔注意到了她细微的动作,问道:“你在找谁?”
安蕾看了她一眼,说:“早上的那个男孩。”
“你之前可没告诉我对方是个男孩,”萝尔语气幽幽。
“抱歉。”
“姑且没到道歉的程度,”萝尔好奇地说,“对方是谁?名字?”
安蕾揉揉身上轻甲和关节连接的地方,几乎没有怎么犹豫地对萝尔说:“刚刚和你说话的那个就是。”
“是他?”萝尔有些讶异,但脸上却表现不出来,“他叫西泽瑞安,你今天如果想找他的话可以找我,他住在我家旅店里。”
安蕾盯着她的脸看了一会儿,看到后者微微脸红之后才缓缓移开视线:“不,不需要了,如果他能通过测试的话我们以后肯定会再见的。”
萝尔替她补充了剩下的话:“如果他不能入学的话,那就没有了认识的必要和价值,对吧?”
安蕾轻轻地点点头。
“你可太现实了。”
安蕾不可置否地耸耸肩,悄悄加快了脚步,在风里对萝尔小声地耳语:“在那样的家族里成为了长女……只有这样才能带着整个家族活下来。”
声音很微小,散在轻微的风里,但萝尔还是听到了。
所以她不由得开始为那个仅有几面之缘的西泽祈祷起来“请一定要通过考试,不管是为了你,还是为了安蕾。”
这便是她现在此刻的期望。
第二十三章 如棍柴般
当女孩抱着紧张与惊喜相互掺杂的心情推门而入时,十几名学院高层正分成两派对坐在木桌两端,就像是象棋两端的棋子一般对立着,雷蒙院长站在窗边冷眼旁观,旁边则站着凯特小姐。
雷蒙看到女孩之后对她点点头,然后拍了拍巴掌,说:“讨论这么久了也没出结果,不如我们先看看孩子们的成绩。”
身材矮小的老人顺着这个台阶而下点了点头,温和地说:“雷蒙院长说得对,但我个人其实并不觉得学生们的成绩会有多好,这次考试内容是我们那位院长抽出空闲亲自出题,难度不可谓不高……”
“是达里瓦尔亲自出题?”雷蒙皱了皱眉,“他不是很久都没在王都出现过了吗?”
“是的,我们也是接到院长信鸽的亥音之后才临时更改了考题,算一算的话那已经是好几天前的事了,”老人说,“院长大人亲自出题,这一届的学生当然会很难受。”
“事实上……”女孩怯怯地举起手,试着插入话题,她的动作太大,以至于怀里的几片纸页都掉到了地上,她手忙脚乱地俯下身拾捡起来。
一张纸落到了角落里老者的身边,刚好触碰到了他的指尖,他睁开昏沉的眼皮,伸出手,轻轻拾起了那张白纸。
雷蒙看了模样疲倦的老人一眼,只是微微叹气,在他心里对方本不该是这副模样的,可惜十年前他选错了太多东西……时至今日,就连雷蒙自己也不知道当初的选择是对是错。
想到这里他下意识地擦了擦嘴角,像是想要掩盖什么一样对女孩问:“你刚刚想说什么?”
女孩正跪坐在地上,听到雷蒙的话之后抬起头,却又刚好打到了一旁木椅的椅背,痛得眼眶都要挤出泪来。
屋子里的人都是学院高层,其中不少都是王都贵族,看到如此失态的少女都不由得发出轻笑。
少女透明的眼镜镜面上折射出黯淡的光来,她抿着嘴唇,委屈和刚刚受到的两重震惊在此时一齐迸发出来,她咬着牙,心想自己怎么也要把消息传达出来。
一只手放在了她的头发上,宽厚温暖,就像是女孩那个早逝的父亲。她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学生,只是为了和老师讨好关系才一直替对方跑腿,今天这次也是,帮忙进行魔法测试是没有任何报酬的,只有冤大头才去做的差事,但她还是去做了。
一直以来只有那个喜欢大笑的男人摸过她的脑袋,他走后就再也没有人碰过她的头发。
“辛苦了,”角落里的老人不知何时已经坐了起来,一只手拿着白纸,另一只手机械地摸着少女脑袋撞到椅背的地方,“跑到这里很不容易吧。”
少女揉了揉眼角的泪花,对老人投来友好的视线,点了点头,虽然还是很痛,但她实际上已经好很多了。
“那就说吧,”老人将白纸握在手里,看样子完全不想还回去,“我相信你的消息能让大家大吃一惊。”
女孩眨眨眼睛,就像是好奇老人为什么会知道自己想说的东西一样,老人收回手,专心地看着手上的那页白纸。
雷蒙看着老人这副愈发机械或者说呆滞的样子,在心中长叹了一口气,凯特在他一边心领神会,试着对少女问道:“那边有什么情况?”
少女深吸了一口气,稳定了情绪,终于以正常的声音传达了消息:“大体上,文试成绩都很差,但也有学生表现非常突出,比如那位安蕾德赛尔,还有古拉克丁莱,博恩罗斯,拜耳基刻他们都取得了很好的成绩。”
在听到自家侄子的名字之后丁莱老师挑了挑眉毛,对瓦尼尔教授投来自傲的视线。
瓦尼尔教授用鄙夷回应了对方。
“但是,还有两个最让人吃惊的消息,”少女拿出一页白纸,轻声地说,“有个进修者。”
白纸被递到了桌面,众人看清了,那是本次文试第三页的考题,矮人记得最为清楚,因为那是最难的一页,其中牵扯了许多神学历史学方面的东西,院长亲自出的这些题,连他都不敢保证能拿满分。
“学生能做到什么程度,最多也就是半对吧……”
矮小的老人怀着这样的想法在卷面上扫了一眼。
然后猛地把卷子抓到了眼前。
神学院的人聚在一起,神色紧张地拿着那张卷子互相观阅了起来。
有人想斥责他们,却从丁莱那里得到了“别来打扰我们”这样过于反常的回复。
在他们终于抬起头时,矮小的老人揉了揉眉毛,脸颊上有些气恼的红,但试卷再度回到了桌面上,其他学院的教授老师顺势拿到了自己手里。
只需扫过去一眼就能明白那是属于天才的手笔。
“简述魔法师本人亲和力与塑造力高低对魔法释放的两种影响”
“阐述轮亥教团体制与其各类派系”
“如今西方通用语对魔法的传播有何利弊”
“建国皇帝伦瑟在轮亥魔法体系中具体达到了哪个阶位,本阶位的特征是什么”
“轮亥魔法与混沌时代的交织象征”
“轮亥所用的造物语与西方通用语有何联系”
所有空白都被文体精致的文字答满,所有问题都被堪称完美的答案填上,这以手眷写的字迹简直就和油墨打印出来的一样漂亮。
就连唯一的那道高数题都被他用三种不同的手法超常地解决了!
矮小的老人幽幽地转过身对少女问:“这是某位学生的答卷?”
“他的分数是满分。”少女回答道。
整个房间陷入了一阵死寂。
雷蒙大人愣在原地,作为骑士的他其实对神学也有所研究,刚刚神学院的人也在房间里分享了考题,那些题目几乎要让他眼睛生疼,安蕾和古拉克能得到很好的评价这已经很让他有所赞许了,但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居然有人能做到满分!
神学院的众人先是呆了一会儿,然后最先打破了沉寂。
“好!”丁莱第一个哈哈大笑,这可让他开心极了,瓦尼尔教授对他发难的原因就是考题过于偏向信仰神学的丁莱家族,现在有人出现并证明了路人也可以拿到满分!
他看着瓦尼尔,后者的脸色阴沉,冷笑着问:“这个学生该不会是早就知道了考题吧?”
“不是,”少女直接开口反驳道,“资料上有所描述,他是白石城神父收养的孩子,在一年前就通过了教团测试成为神职者。”
一片哗然。
神职者这个职位的测试自然不可能那么容易通过,因为要通读教义,还要熟知轮亥的每一段传说历史,这就是为什么神职者大多都是成年人的原因小孩子总是耐不下心来。
丁莱心情大好,对着矮小的老人说:“莫斯大人,这个学生我们神学院必须收下!”
莫斯点点头,反应倒也没有刚刚伸手抓走考卷时那么夸张了,嘴里却不停地念叨:“这样的好苗子一定是成为祭司或者神父的料,只要稍微培养十年培养到大魔法师的程度就可以送入轮亥神教内部升入教士,经受洗礼之后就能升入神父,然后……”
“还有一个消息,”少女开口,打断了莫斯大人的思考,这让所有人都松了口气因为再让莫斯大人想下去的话他估计连那个学生的婚配都给想好了。
“什么?”莫斯大人不快地问,任何人被如此粗暴地截断话题都会有或多或少的懊恼。
“还有一个消息,在刚刚的魔法测试里,”少女再度拿出一张白纸,递到了桌面上。
老师们看到白纸上是一个粗糙的人形轮廓,还有一个心脏的简图。
那个心脏被人用笔全部涂黑了。
这意味着一种绝望。
“魔法天赋为0?”由于过度的讶异瓦尼尔教授连声音都扭曲了起来,“你们确定没有出现测试错误?0的魔法天赋可和100一样举世稀有!”
少女点点头,说:“我们测试了三次,测试过程中对方也很配合,但一直都很无所谓的样子,就好像早就知道自己会是这个结果一样……”
大部分人尚在发怔,一个灰发的中年人摸着胡茬干净的下颚,缓缓开口道:“小姑娘,你该不会是想说……这两个,是同一个人?”
“是的,”少女浅浅地微笑着,说出了让整个神学院一方都愣下来的事实,“笔试满分,魔测零分……这些都是同一个人。”
莫斯大人眨眨眼睛,感觉呼吸都变得短促了起来他刚刚在所有学院高层的面前说自己要收下那个学生。
刚刚他觉得那个学生是个宝贝,现在却觉得对方和废品无异。
一个会念书的废品和废品有什么区别?!
丁莱也张大了嘴,这次则轮到瓦尼尔教授笑了。
雷蒙颔首,说:“这可真……让人吃惊。”
凯特点点头,却又发出了感慨:“魔法天赋是天生所无法改变的,也就是说,这个孩子,他已经将后天所能做到的事完全拼命去做到了吗。”
“看来他真的很想入学,”雷蒙朝着莫斯投来视线,“他本来应该是20或者25分的程度,现在他将自己的价值提升到了50分,神学院教务长有什么高见?”
莫斯便是他口中的教务长。
前者在原地思考了很久,最终说道:“这个学生,我们会收下。”
还有半句话他没有说出来但他在学院里待不待的下去就和我没关系了。
草鸡想和白鹤待在一窝,那就和童话故事里的丑小鸭没有区别,被所有人厌弃,被所有人看不起,甚至被所有人因为嫉妒“满分入学”的称号而欺负……
在这样的情况下,他要怎么才能待够三年?
一个商学院的老师好奇地问:“那个学生的名字是什么?”
少女在胸前的白纸里摸索,却怎么也找不到记着少年名字的那一页。
“西泽。”
那个坐到角落里沉寂许久的老人终于再度开口。
如果他不说话真的没有人会注意到他,他就像是立在墙边一根不起眼的棍子。
他的手里拿着一张卷子,那是五张卷子其中的首页,只有这张首页上会写答题者的名字。
此时这根干枯的棍子再度动了动,他缓缓地站起身,手里拿着卷子和一本薄薄的书。
“西泽瑞安。”
他打开书,把卷子塞到了其中一页,看样子完全不打算还了。
一旁的少女心想这算是强抢吗?
老人就像是没注意到她一样,声音昏沉地说:“这就是他的名字。”
这就是他的名字。
一个从深渊浮上海面只为咬死当初那些对自己施以戳啄的海鸟的怪物。
这就是他的名字。
第二十四章 来自白石的天才
西泽并不知道在此时的某一个地方自己给学院高层带来了多大的震撼,也不知道自己让神学院某位教务长的心情从天堂坠到了地狱,甚至还暗暗想逼走他。
但他知道的是自己确确实实把魔法测试场地的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他斜眼看向旁边那个眼球血红的老师。
“再来测试一次!”这位灰蓝色短发的男人大声地叫道,“我就不信这世上真有零天赋的人类!”
换做别人可能就当场尴尬到撞墙自杀了,但西泽好歹没有脆弱到那种程度。
他以一种近乎消极的积极再次配合了这个男人。
“呼……”男人瘫坐在地上,放下了手里那块用于测试魔法天赋的水晶,淡淡的白光从水晶表面流荡了几圈,最后回到了他的手心里,那块不规则的水晶滑到大理石地板上,阳光透过其不同的棱角折射出彩色的光。
他把视线从西泽的脸上挪到了光里,问道:“你的名字是西泽瑞安对吧?”
西泽点点头。
“可惜,太可惜了,”男人发出几声哀叹,“这个消息我只告诉你,你别外传……”
他顿了顿,补充道:“虽然马上就要公布了,但现在骚乱已经够多,我不想再多添哪怕一丁点。”
西泽向四周环顾了一番,偌大的厅室里全都是正在测试魔法天赋的学生,时不时有崩溃的叫声从远处传来,每个笔试失误的孩子都把魔法天赋视为自己最后的希望,出现现在的状况倒也情理之中。
他在人群中看到了熟悉的身影白发和金发的少女站在一起,互相说着什么,西泽不再去看她们,缓缓收回视线,他大概猜到了男人要说什么。
“西泽瑞安,本次测试唯一笔试得到满分成绩的白石城进修者,年仅十七岁的神职者……”男人倚着墙壁,模样颓废,“你本来应该前途无限光明的,只要你的天赋能达到1,哪怕是1也好,那起码是一个希望,也可以说是机会。”
剩下的话他没有再说,因为他相信西泽明白的。
那本该光明的未来现在要被黑暗掩盖了。
一个会念书的废品和废品是没有区别的。
“如果是十年前还好,”男人挠挠头发,又叹了一口气,他是真心为西泽感到可惜,“但现在女皇执行的是魔法至高论,对遗落时代和缺失历史的研究已经停止了,你的未来大概最多,也只能往轮亥那边靠了。”
西泽听完了他的话,笑了笑说:“谢谢。”
因为对方的态度很真诚,他是真的很为西泽感到遗憾。
男人摆摆手,扶着膝盖站起身说:“我要走了,我是商学院的沃尔德,如果有兴趣的话……可以来我们商学院进修,我们院长应该会珍惜你的。”
西泽在他动手收拾水晶和其他仪器时开口问道:“现在五个学院的状况是什么样的?”
“如你所见,神学院一家独大,商学院和骑士学院紧随其后……”沃尔德老师耸耸肩说,“至于历史学院和机械学院……这两家已经是末流了,其中机械学院还算好些,至少之前还有瑞森家的影响在,历史学院已经只有个名字在了。”
这样的情况倒是有些让人意外,西泽没想到事情会演变成这样,原本机械学院还是他的第二目标,现在看起来却不太适合了。
曾经的王都御三家【机械之心】瑞森家,【贸易之战】德尔塔家,【皇室】迈尔斯家,虽然现在只剩下两个还能称作大家,但他们造成的影响还是那么深远。
西泽抬起眼,看见人群中有个女孩在朝着自己这边走来,她低着头,像是全然没有看到周围的大家一般,有好几次她都差点撞到其他人。
“测试已经结束了对吧?”他问。
“早就结束了,成绩都上报了,让你留在这里只是我想看看有没有错误而已……”
西泽回头看了男人一眼,道谢说:“让您费心了。”
沃尔德来不及说什么,西泽就已经跑开了。
他挠挠头,心想现在的孩子完全都没有一丁点紧张感吗?还是对魔法的定位缺乏常识?
真是初生牛犊。
“老师我回来了,”就在他弯腰想要捡起那块水晶时,他听到身旁忽然传来了少女的声音,转过头,额头流下汗滴的少女喘着气站在他的身后。
“辛苦了,”沃尔德从口袋里摸出干净的手帕递给她,“抱歉,因为我的一时兴起让你代替了这趟工作,因为静默矩阵的原因不能使用魔法代步真是辛苦你了。”
“不,没关系的,”少女把怀里的文件放到桌子上,接过手帕说,“而且见识过那些大人物之后倒也感觉他们没有我印象里那么的……”
“神秘高大了对吧?”
少女点点头。
她想起了角落里的那个老人。
那股温暖的感觉还残留在发丝间,她下意识伸手摸了摸脑袋,心想那个老人是谁呢?
大厅忽然安静下来,几道深长的影子从门外探进里面,沃尔德伸手捡起地上的水晶,看到自家教务长正站在门边。
和其他大人物站在一起。
少女看到了那个老人,他还是站在最不起眼的地方,就像是要把自己藏起来一样,但她注意到此时老人的眼睛已经不再那样如在脏水里沉沦过一般浑浊,那里面全是光彩,就像是见到了自己感兴趣的事物。
他感兴趣的应该是那个名叫西泽的进修生吧?少女心想,可后者已经被神学院预定了,不知道各位院长会如何抉择……
她眨眨眼睛,这才意识到自己甚至还不知道那个老人是谁又是什么职位,但他看起来应该只是教务长级别。
身材矮小的莫斯大人环视一周,略微打量了这群孩子。
有学生反应过来就要行礼,却被他用眼神打断了。
瓦尼尔教授咳嗽一声,用沙哑的声音对着进修生们宣布,选拔正式开始了。
西泽从一开始就注意到了这群人,但他没有在意,而是分开人流,直至来到了少女的面前。
她注意到有什么东西挡在了自己面前,于是抬起头,恰好与那双黑色的眸子对视。
“……哟,”明明是自己一路走过来的,到了这时他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去说,只能打了招呼说,“好久不见。”
“才几个小时而已啊,”听到他的这句话之后莎尔原本阴郁的脸上散去了几分阴暗,她没忍住笑出声来,“开什么好久不见的玩笑啊。”
“在休息室里感觉怎么样?”西泽同样微笑着摆摆头,说。
“还好啦,”莎尔的表情完全看不出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就好像刚刚那个一直低着头的女孩完全不是她一样,“倒是哥哥你,考得怎么样?”
西泽刚要开口,身后的天花板上却传来了响亮的声音,他回头,发现不知何时门口的那些人已经站到了二楼的看台上。
“首先,宣布笔试分数,满分以一百为计。”一个中年男子拿出一张白纸。
“霍尔杰洛,五十七分。”
“啊!”不远处的人堆里有人发出懊恼的声音,西泽认出他就是那个在教室里发出“世界上为什么会有高数这种东西”这句哀嚎的男孩。
“昆马克,六十分。”
一个男孩握紧了出汗的双手,在听到分数之后长出了一口气,六十分勉强算是及格。
“奥尼尔柏林……”
西泽看着那些男孩女孩,一个又一个名字念过去,每个人听到分数之后都有各自不同的表现。
“萝尔……没有写姓氏吗?萝尔,七十七分。”
这个分数引起了一阵骚动,还有不少嫉妒的视线,因为这已经是目前最高的分数了。
西泽想起对方在教室里说的“我都不能保证自己可以考到一半的分数”,轻笑着想这个女孩子真是谦虚得过分了。
“古拉克丁莱,八十分。”
这次引起的不是骚动,而是一片互相讨论的声音。
这位少爷的名号在王都上城区的风花柳巷里都有所留叶,贵族之后们可想不到这位少爷居然还有这样的本事。
西泽听念名字都要感觉有些昏昏欲睡了,毕竟他和其他人不一样,其他人要么是王都本地人,听到任何一个名字都会感到熟悉而新鲜,要么是紧张的进修者,比如他身旁那个紧张到握紧手腕的男孩。
他两者都不占。
但下一个名字却让他微微抬起了头
“安蕾德赛尔,”中年男子表情欣慰地念出了这个名字,“九十分。”
这次倒没有了任何议论声,所有人都以或敬畏或厌恶的眼光看着场中央那位身着骑士轻甲都少女,她得到这样的分数完全是情理之中,因为她为了那个家族已经放弃做人了,在众人眼里她完全就是一具机械,所有人对她的预测都在八十分以上甚至九十分以上,现在看来都很准确。
西泽看着那个金发的骑士少女,心里有些隐隐的情感,却又完全说不清楚那种感受。
该说是心疼吗,还是惊讶呢……
现实完全没有留给他思考的时间,他的名字在一阵深呼吸之后顺着凉风响彻了整个大厅,并且在此之后,还会响彻整个学院,整个上城区,整个王都,他的名字和资料会被整理后交给女皇亲自过目,他的家乡将会从报纸上知道这个令人骄傲的消息
“西泽瑞安,白石城进修者。”
在听到后半句的头衔之后有贵族之后轻笑道:“进修者?就是那种边远地方的土著?这种人能考多少?”
“不能这么说,”有人摇头,“毕竟是一座城里最好的学生。”
有其他进修者听到他们的这番话都羞恼而气愤,却又做不了什么,他们在这里终究只是外人,无法对这些贵族之后做出反击。
也有很多人同时抬起眼,紧紧地望着看台,只等一个结果。
安蕾,萝尔,拉阔尔,拜耳,古拉克……
终于,男人轻声地,说出了结果:
“西泽瑞安,都灵圣学院入学笔试成绩,满分。”
第二十五章 雀
先是一片死寂,而后暴风席卷着浪潮涌来。
沃尔德看着如沸水般喧闹的人群,苦恼地摇了摇头他一向不喜欢杂乱,人也如此物也如此,他的学生说这是因为他处女座,但沃尔德声称自己明明是射手座的以此否认了这个说法。
但无论是处女座还是射手座都不能否认,笔试满分的这个消息太具有冲击性了。
“多少分??老师你是不是念错了?!”
中年男子瞥了那个学生一眼,后者感觉喉咙一紧,就像是心脏被人掐住一样发不出声音。
“西泽瑞安,笔试满分,事实如此。”他重复道。
安蕾呆呆地望着看台,她很快反应过来,开始在人群里寻找那个黑发的少年,萝尔挠挠头发,小声叹气道:“我完全输了啊,明明教室里和他说话时自信满满的说。”
一脸懵然的古拉克站在人群里和自己的狐朋狗友一起互相对视,他刚刚才被安蕾的分数打击到,现在居然又冒出来一个满分的?!这群狐朋狗友刚刚还在吹捧他,一个接一个地说没想到古拉克还藏了这一手诸如此类的话。现在他们的注意力全被那个叫西泽的吸引去了,再也没人管得上这位少爷。
古拉克咬了咬牙,狠狠地抓了抓自己棕色的头发,败给自己看上的女人还能接受,可这个叫做西泽的又是哪里杀出来的?
拉阔尔阴着脸,咬住舌头,直至疼得像是要出血一样才松开,舌身上传来的痛感让他比所有人都清醒许多,他长出了一口气,远远地看着人群里那对默然的少年少女,他们淡定到好像满分的不是那个男孩一样,又好像是在说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
“这就是天才……”拉阔尔自言自语,舌头挪动带来的的痛感猛地加大,他倒抽一口凉气,却发现自己的友人都没注意到自己。
他们都在等那个叫西泽的站出来。
事件的主角现在却只是站在人群里,微笑地看着自己身边的女孩。
莎尔看着西泽的眼睛,忽然伸出小手,从半空中抓了一把什么东西,然后塞进嘴巴,佯装咀嚼了一番,吞到了肚子里。
“……你吃了什么?”
“没什么,”莎尔笑嘻嘻地说,“只是一个小习惯,小时候父亲教我的,如果感觉情绪就要不能掌控时就伸手抓一把空气吃下去。”
“有用吗?”西泽若有所思。
“很有用啊,”莎尔辩解道,“你看我现在其实很为哥哥开心的,但完全看不出来对吧?”
西泽看着她发梢后一缕不断跃动的长发,揉了揉她的脑袋:“嗯,看不出来。”
“哥哥你一点也不开心吗?”莎尔抓住西泽的手腕,好奇地问,“你可是满分,笔试第一诶。”
西泽无声地笑笑,说:“会读书的废品,和废品有什么区别吗?”
这是莫斯大人他们的想法,这是沃尔德老师自己的想法,但他们不知道,就连西泽自己都是这么想的。
莎尔想起了西泽曾经对自己说过的魔法天赋,喜悦的心情凉了许多,她叹了口气,轻轻倚靠在了西泽的身上,小声地问:“是零分吗?”
西泽点点头。
“真,可惜啊……”
西泽看不到莎尔的表情,也不明白莎尔的想法,但他能理解这份低沉,于是干脆轻轻地搂住她的肩膀,不说话了。
安蕾远远地看到了这一幕,萝尔在她身边,有些想笑却又有些自责。
她忘了对安蕾说西泽是和一个女孩一齐住进自家旅店的,况且自家老爹对西泽说是情侣时后者也没有否认。
“苦恼了啊……”萝尔苦着脸心想。
“下面是魔法成绩,”看台上的中年男子沉声说道,“古拉克丁莱,八十分,魔力制导能力偏上,塑造能力偏弱,总体中等偏上。”
魔力制导能力指的是魔力在人体内流动的流畅度,流畅度越高,制导能力便越高,魔法师所能学习使用的魔法种类范围就越广,身体所能接纳的魔法则越多。
塑造能力决定了释放魔法时的精细程度,比如在使用冰箭术时有人凝出的冰箭能戳破钢铁盾牌,有的却碰到盾面就碎开了,这便是塑造能力高低所带来的差距。
魔法师的未来便取决于这两项能力,制导决定魔法师能走多远,塑造决定魔法师能走多深。
当然,这一切都和魔法废物无关。
比如西泽。
“如果能在这时邂逅一个金发碧眼的美少女该多好。”
昏沉的黄昏之下,喷泉公园的喷泉池边,一个黑发黑眼的东方人瘫在长椅上,发出如此的感叹。
他是真的瘫在上面,双手平放在椅背顶上勾住,全身都在椅子上慢慢地往下滑。
“然后陷入爱河吗?”弥修小心翼翼地问。
“不,”言氏看了她一眼,说,“这样我就能通过她知道地底下到底藏着什么东西了。”
“又在说怪话……”
“这可是很正经的怪话。”言氏振振有词。
芙蕾米娅在一旁托着下巴发呆,如果她听清了西泽刚刚那些话估计就会对他产生一些改观这个人看穿了一些东西。
“那边的大魔法师”言氏对芙蕾米娅叫道,“喂?”
在连叫了两声之后后者才回过神来,不快地回道:“怎么了我的贵客?想解释自己为什么今天一整天都没去皇室吗?”
“倒也不是这个问题,不如说我怎么可能会自讨苦吃!”
一如既往无理的发言。
亦或者是说尤其有理?
“今天王都是有什么事吗?”
“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言氏伸手,从地面上捡起一根属于鸽子的灰羽,说,“感觉今天王都很多小孩子都在往这边走。”
芙蕾米娅想说您也不过十九岁而已但还是忍住了。
“今天王都举行都灵圣学院入学测试,”芙蕾米娅解释说,“那些人就是考生。”想了想她又怕这位大爷节外生枝,补充说:“现在测试已经快结束了,去也看不到什么东西。”
“喔喔,这样啊,我完全不知道,”言氏挠挠头,小声地说,“怪不得这么活跃……”
芙蕾米娅没听清他的后半句话,疑惑地皱了皱眉,但好歹还是没有去追问。
弥修离言氏最近,但也只是隐约听清了那句话而已。
她也没有追问,而是顺着言氏的视线望向喷泉的水池之下。
水池不算太深,离地面大概有一米高,但仔细望去水底却漆黑如墨。
弥修的眼睛略微泛起紫光,那是瞳孔深处蓦然烧起的一束火光。
她没能看到什么,就在她收回目光时言氏拍了拍她的肩膀,她眨眨眼,看到远处有只雀鸟拍打着翅膀落到了他们面前的地上。
言氏从口袋里摸出一块面包,捻碎了丢到地上。
这只鸟完全没有要吃的样子,而是古怪地一直盯着言氏。
芙蕾米娅的脸色变了变,正要开口对言氏说什么时,他却一下子跳了起来,蹦到了那只鸟的面前,弯下膝盖伸出手,摸了摸这只鸟脑袋上的长羽,这只鸟完全没有退缩,而是抖了抖身上的羽毛,翅膀张开后又合上。
“咱们走吧,”言氏回头,对二女说。
“又要去哪?”芙蕾米娅问。
弥修则默默收拾了衣袖,紧了紧腰间的绸带。
“城堡啊,皇室,”言氏挠挠头,迎着芙蕾米娅错愕的眼神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都玩一整天了,也该干正事了。”
“原来您还记得有正事,”芙蕾米娅语气幽怨地说,“真是让人惊喜啊言大人。”
“我做事从不靠主动和计划,而是靠一番碌碌无为之后所产生的内疚感,”言氏振振有词。
“现在走吗?”芙蕾米娅已经懒得吐槽言氏各种歪理了,她现在只感觉自己就要解放了。
“走吧,”言氏长出了一口气,就像是解决掉了某种压抑感,“去见见那位女皇。”
马蹄声卷着风尘而至,停在了言氏身旁。
“我叫来了车夫,”坐在马车前的弥修对二人探出头来。
“晚上好?”年轻的车夫放下礼帽行了一礼,“请问要去哪里?”
“你这身打扮可不像个车夫,”言氏兴致大起,这个年轻人穿了一套黑色礼服还戴着白手套,看上去就像某个贵族家的专用下仆赶着带主人去赴一场宴会一样。
“很多人这么说,但我终究还是个车夫,”年轻男子笑笑,而后下车对芙蕾米娅行礼,“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芙蕾米娅大人,幸会。”
“还好,”芙蕾米娅绕了一圈卷发缠在指尖,笑了笑说,“其实你更应该对这个男的放尊重点,他的身份比我高贵不少。”
车夫闻言,立刻又对言氏行了一礼:“刚刚失礼了,这位大人。”
他看向弥修,疑惑地问:“那这位是?”
“我的下仆,”言氏跳上车,抢着坐到了弥修的身旁,“走吧,我们要去皇室城堡。”
“啊好的,皇室城堡,”男子点点头,算是明白。
芙蕾米娅轻轻踏上车厢台阶,在坐到座位上之后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你想去皇室是不是因为饿了又不想花自己钱?”
言氏神色一滞,僵硬地看向四周。
芙蕾米娅发出一声哀嚎后痛苦地捂住脸:“我的轮亥啊……”
弥修听到车厢外的男子发出浅浅的低笑。
喷泉的水声潺潺。
有灰色的雀鸟停在屋顶。
眼珠血红。
第二十六章 命运的丝线
“西泽瑞安,魔法制导能力,无,魔法塑造能力,无,综合分数为,零。”
这个男孩又一次成功地让全场所有人无话可说。
同样是最后一个宣布,同样是极致的分数,两次却完全相反,又那么让人……觉得理所当然。
拉阔尔的脸色放松下来,他轻轻地拍拍同伴,说:“原来他只是把我们练习魔法的时间都用在了学习上而已,所以他才能笔试满分。”
同伴皱了皱眉,似乎想说什么,最后却又无奈地赞同了拉阔尔的说法:“确实如此,不然我真的会怀疑有人给他泄露了考题。”
安蕾和萝尔互相对视了一眼,安蕾还没有说什么,萝尔却先开口问道:“今天晚上你不会来我家旅店吃饭了吧?”
安蕾点点头。
“这也没有办法,”萝尔撇撇嘴,“谁让他这么不幸呢?”
每个人生来都有魔法天赋,完美的魔法天赋稀世罕见,而完全没有魔法天赋的人甚至比前者更为稀少,最起码在圣学院所记录至今的卷宗里,这样的人不超过五个,而且这五个人无一不是郁郁而终,而在魔法愈发重要的今天,毫无疑问,西泽这样的人绝对会活得很痛苦。
安蕾想了想,决定劝说西泽,让他早点离开王都回到家乡就好,虽然进修失败回乡会很丢人,但那也起码比留在王都承受巨大的痛苦和挫折要好上无数倍。
起码他可以作为一个神职者安稳地度过一生。
这已经是很好的结果了不是吗?
莫斯摇晃权杖,木棍顶端金色的铃铛发出响声,虽然很小,却又相当清晰地传到了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中年男人退下,莫斯站到了看台之端,雷蒙大人站在远处,和凯特一起呆在学生们的视野之外,脸色阴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凯特看着莫斯一行人的背影,心想神学院果然已经开始把自己当主人了吗?
“进修者们,我知道你们一路走来历尽艰辛,这是每人一生一次的机会,也是你们一次蜕变的机会,”莫斯大人身材虽然矮小,就像发育不良的十岁孩童一样,声音却正常的苍老,甚至说得上沧桑,只是搭配上那个模样实在滑稽,但还好并没有人会笑出来,因为莫斯说的都是真的,这就是一生一次的机会。
“经过我们的审核,一共有三百位学生失去了这个机会。”
在听到莫斯的这句话之后,场下的所有人内心都重重地一沉。
在场的进修者一共才五百人,这些老师居然一下子就排除了六成?!
“那么,让我们宣布通过考试的二百个幸运儿吧?”
莫斯回头看了看身后的十几名教师教授,在得到他们点头的答复之后挥动权杖,清脆的铃声重叠地覆盖在整个大厅里
白色的光束自厅间的穹顶降下!辉煌的结晶在半空中凝聚,巨大的阴影化作牢笼,将每一个被光束包围的孩子全部笼罩,就像是夺目的烟火在眼前绽放,刺眼的光促使每个人都闭上了眼睛,在光明渐渐消失到他们终于能够睁开眼的程度之后,有些人惊奇地发现,自己的同伴不见了,就连那些负责魔法测试的老师学生也都消失了。
大厅一下子变得空旷了许多,留下来的人们互相看着彼此,脸上不约而同地露出放松的表情。
西泽看着身边的莎尔,心想为什么莎尔也在这里?
莎尔比他还疑惑,但她所能做的也只是站在西泽身边罢了。
拉阔尔拍了拍胸脯,感觉心中的巨石终于落了地。
安蕾和萝尔站在一起,古拉克和仅剩的一个友人相视而笑,还有许多这样的人。
一共二百个,大概。
铃铛声如落雪,缓缓覆盖在众人身边,莫斯的声音掺杂在铃中,他说:“各位便是通过了测试的人。”
说到这里他深深地看了一眼西泽,而后继续说道:“接下来请各位选择自己的未来吧。”
神学院教务长莫斯,商学院院长丘蒂尔,骑士学院院长雷蒙,机械学院院长赫尔多零,还有历史学院院长……
他们都站在这里。
除了实在说不上积极的历史学院院长,其他人都对着这些进修者表明了自己的身份。
一阵空间波纹自虚空中泛起,西泽注意到自己身处的环境忽然变了。
周身的空间一片洁白,一切都不复存在,莎尔和其他人都不见了,只剩下他自己和完全纯白的世界。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一个声音“选择……”
那个声音对他沉声地说:“选择,你想要去的地方。”
五个光芒拼凑而成的徽示浮现在了半空轮亥的闭目灰鹰,满页打开的书,十字交叉的盾与剑,被精致组合在一起的机关以及……废墟里一条静止的河流。
西泽伸出手,轻轻点在了闭目灰鹰的表面。
“神学院……确认。”
声音如此说道。
一道人影忽然出现在了白色世界之中,他从极远的远处走来,却只花了几秒钟时间就来到了西泽的面前。
西泽注意到这是一个自己从未见过的中年男人。
“你想要成为什么?”
他低头,看着迷惑的西泽,良久以后再次重复道。
“告诉我,你……想要成为什么?”
安蕾是第一个醒来的,她睁开眼睛,单膝跪倒在地上,拼命大口地呼吸。
雷蒙笑着看她,眼里是难以掩饰的喜悦。
“你在幻境里问了她什么?”凯特问。
“我问了她,她想成为骑士的目的是什么,你猜她怎么回答的?”雷蒙说,其他人闻言也好奇地凑过来想听完。
“保家卫国?”凯特歪了歪头。
“不,她说的可远比这简单浅薄得多,”雷蒙再度回忆起少女那副坚决又哀伤的神色,对凯特说,“她说她明白,在如今的这个时代,骑士只是送命的消耗品罢了,但正因如此,骑士的报酬也会相应地高到一种其他人难以达到的程度。”
“她说骑士只是自己换取钱财的跳板?”凯特挑了挑自己好看的眉毛,说,“这可不是什么好想法。”
雷蒙摇了摇头,说:“她想成为骑士是为了振兴自己的家族。
“她穿了六年的盔甲,从成为族长的那一刻开始便寸身不离,她从一开始就要成为骑士,她从没有把自己当成孩子看待,她已经把自己当成了实现家族振兴的工具,或者说,代价。”
雷蒙微笑:“一个破釜沉舟的贵族总归是要比普通人坚定很多,骑士学院需要这样的学生。”
“我一点也不意外,”凯特耸了耸肩,“我倒是更在意那个奇迹小子。”
就在这时她注意到沉睡的西泽身边有一个女孩正好奇地拽着他的衣角。
“她是,怎么回事……”她皱了皱眉,对雷蒙问,“术法出问题了,有一个人没能送走。”
雷蒙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在看到莎尔之后不以为然:“一个女孩而已,阵法出现纰漏了吧,她没有进入幻境,不具有入学资格。”
少年少女们纷纷醒来。
当他们睁开眼睛时,那一双双眸子里虽然透出难以掩盖的疲惫,却又无比清明。
他们仿佛都看到了自己的未来。
西泽就像是溺水的人被救到了岸边一样,双手支撑着身体趴倒在地板上,久久没能喘过气来。
“那么,统计一下,”莫斯从虚空中折出一页白纸,“神学院75人,商学院50人,机械学院50人,骑士学院25人,历史学院……0人。”
他摆了摆手,白纸散在空中化为光的碎片:“明天早上十点之前到各自学院报到,迟者算作退学处理,以上。”
“等一下,”就在莫斯即将转身离开时,有人叫住了他,他回过头,发现叫出声音的是那个让他很头疼的男孩西泽。
他晃晃悠悠地站起身,这也是情理之中,毕竟【诺林幻境】抽取的是境中人的精力,没有一点魔力作为防御缓冲的普通人能站起来就已经很了不得了。
“进修者,可以带着女仆入学吗?”
这已经是第三次全场变得寂静无声了。
没有人会想到西泽会提出这样的问题,笔试满分的他在所有人心里本该是高洁向上的教职使者,可这样的他却又偏偏在这时提出了这样看起来很不妙的疑惑。
这也太不妙了,莫斯大人却暗中窃喜,因为这倒是能成为他甩掉这个孩子的绝佳借口,所以他直截了当地说:“不可以,我亲爱的西泽。”
他说:“这是校规所不允许的,如果你非要挑战校规的话,那我也只好提前对你做退学处理了。”
西泽疑惑地仰头看他,因为神父明明说了可以的,他沉默了一会儿,再度开口说:“不能通融一下吗?”
“如果院长同意的话当然可以,”莫斯笑笑,“可你看,神学院院长不在。”
莎尔双手放下,轻轻抓住西泽的袖子,摇了摇头。
西泽看着她,同样摇了摇头,他想起来了神父完整的话,神父说的是院长同意就可以,所以莫斯大人做的也没错他们院长确实不在。这是规矩,虽然是能轻易打破的规矩,但对方不想打破的话西泽确实做不了什么。
他一向都喜欢遵守规矩。
想到这里他向着看台上望去,其他院长见他这样都默默移开了视线。神学院一家独大,如果他们选择在这时候收下西泽,先不说其本身的价值到底值不值得触怒莫斯,光说会不会被当成拾人牙慧的笑柄就已经是很大的压力了。
西泽明白,于是无力感愈发扩大,他本该果断抛弃莎尔选择入学的,这本该是非常简单的,可此时的他却感觉这个决定有些艰难。
场面就这样僵持着,可所有人却都能看得出结局,这将成为又一个与神学院对抗失败的教材。就在莫斯大人内心悄悄感觉到庆幸时,一个声音却响了起来。
“我同意你带女仆入学。”
一个怀里抱着本书的老人在众人惊愕的视线下,缓步走到了看台前,居高临下,远远地看着西泽
“这样的话,你愿意来我的历史学院吗?”
“希欧牧德?”莫斯看了走到自己身边的这个老人一眼,愕然地说,“你在干什么?”
“如莫斯你所见,我在招生,”希欧牧德回头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说,“有什么意见吗?”
莫斯本想大斥他这种挖墙脚的行为,却又发现自己实在没有什么地方可以拿出来做文章学生确实可以自己选择学院,这是其他人所无法干涉的,而莫斯只是一个教务长,就算历史学院已经没落,希欧牧德也依旧是一个院长,远不是他所能触犯的,在王都中这种贵族至上的地方,等级制度和要求更为严格,绝对不能逾越。
他懊恼地摇了摇权杖,铃铛发出低微的声音。希欧牧德换了下拿书的手,有意无意地说:“达里瓦尔的权杖,还真是被握的很紧。”
听到这话之后莫斯的脸有些被气得发红了那确实是神学院院长达里瓦尔的权杖,只是后者离开学院时托付给他而已,可莫斯早已把这个权杖当成自己的所有物,毕竟院长已经很久没回来了,最近的一次联系也只是用亥音传来了考题,顺便告诉王都一个消息自己还活着。
西泽当然不明白其中的这么多事和道理,但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他伸手揉揉靠在自己肩膀上的莎尔的脑袋,几乎没有犹豫地说:“我愿意进入历史学院。”
这个回答让莫斯大人懊恼万分,原本就不太好的心情变得更加暴躁,他转过身,脸色阴沉,几乎就要挥手释放出一个禁咒来发泄这种不满。
殿堂的厅门轰然打开,这意味着考核已经结束了,殿内剩下来的这些人便是今年都灵圣学院的新生。
莫斯转身,准备带人离开,就在这时,他背后的大厅里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声,其中甚至还有隐约的魔龙咆哮。
看台上的高层都呆呆地看着西泽身边的那个少女,进修者们有些已经昏倒在地,大厅门外的所有人也看到了那一幕
少女手里捧着一块魔力测试水晶,此时那块水晶所绽放出的光芒宛如盛开的星尘之花,似锋刃般刺破穹顶直达天际,光里有粗糙的兽影仰起高傲的头颅对天嘶吼,诡异的深渊怪物隐在其中睁开了巨大的竖瞳。
雷蒙院长呆呆地看着这个少女,过了一会儿才颤声地说:“魔法天赋……满分?还有远古血统?”
莫斯的双腿一弯,整个身体都有些发抖。
在听到雷蒙的话之后他感觉眼前一阵晕眩,紧接着闭上眼睛,重重地昏倒在了地上。丁莱等人连忙冲上去进行医治,但莫斯大人看上去已经会成为一个笑柄了。
所有人心里都明白这次的招生,原本占据了最大优势的神学院……反而成为了最大的输家。
第二十七章 晚宴
萝尔拍拍身边友人的肩膀,叹气道:“那个男人不值得咱们这样……”
她们走在回家的路上,安蕾已经低着头低了好久,看起来丧气极了。
萝尔对她颇有些苦口婆心的意思,但自己偏偏是那种不善言辞的人,每到这时萝尔就会开始羡慕自家那个老爹,自己如果有他一半的嘴皮子功夫就不会每次和他争斗都是以自己耍小脾气而告终了,那个叫西泽的也确实问题挺大,明明自家安蕾高冷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动一次心结果就这么被伤了……
在萝尔尚在脑补时,听到她这句话的安蕾茫然地抬起头,说:“你说什么?”
“……你不是在因为那个西泽情绪低落吗?”萝尔眨眨眼睛。
“不是,”安蕾缓缓地摇摇头,轻声地说,“我只是在想今年的招生真有意思。”
“啊……确实啊……”萝尔回想起西泽的满分被宣读时还有莎尔手中那如泉流般涌入天际的光芒,那是两种完全不同的震撼,却又那么相似。
“历史学院,今年可能要出事,”安蕾一边走着一边说,“同时收入两个分别是笔试满分和魔法满分的学生,西泽……”在说出这个名字时她的内心有一丝悸动转瞬即逝,“……他倒是没有什么让大人物心动的价值,但是那个女孩有。”
“你是说其他学院可能会来抢人?”
“不是可能,”她用眼睛的余光看到自己耳侧的一缕发丝垂在空中,在萝尔的视角里却是安蕾冷冷地看了自己一眼,“是一定,满分天赋,还有遗传自混沌时代的血脉……我们至今都对战争发生之前的那个时代没有任何突破性的研究,只知道那是无比盛大的一个世界,那个女孩身上的血脉便是与混沌时代息息相关。”
在魔法的修习中,最重要的从来不是努力和汗水,而是最高的门槛天赋,在跨过门槛之后,决定魔力强弱的便是制导和塑造,一个决定范围,一个决定深度,这些都是可以通过课程提升的。
而天赋不行。
无论你有多努力,没有天赋就是没有天赋,你连门槛都跨不过去,在魔法这条路上最多也就是通过魔法道具获得一些……难以言明的东西。
血脉亦是如此,就连血管里流淌的血也有天生就是为了修习魔法而生的。
“没想到我家旅店里居然住进来了两个这么了不得的家伙……”萝尔说着说着浅浅一笑,“我又有东西和老爹说了。”
安蕾笑笑,有些感叹,因为她的父亲在六年前就死了,也正是父亲的死才使当时才不过十二岁的安蕾成为了德赛尔的一族之长。
母亲说他是自杀,但当时尚且年幼的安蕾并没能见到自己亲父的遗容,她最后一次看到父亲是在坟前那块冰冷的石碑上刻着深至入骨的名字。
“要回去告诉他你也是学院学生了,你选择了哪个学院?”安蕾问。
“机械学院。”
这是相当出乎安蕾意料的回答。
“为什么?”安蕾不解地问,“你对机械有兴趣吗?”
“算是吧……其实我只是非常在意……”萝尔抬起头仰着望向穹顶,呢喃道,“传说到底是不是真的?”
安蕾皱了皱眉:“黑月装甲?”
萝尔点头,算作默认。
黑月装甲是漆泽传说中的女武神蕾娜丝所用的机械装备,是一种身体全覆盖式机械动力铠甲,据说身着装甲的蕾娜丝单手挥动刀背上附着了熊熊烈火的【剃刀】,盔甲表面绽放出黯淡的蓝色光芒,风停霜起的一瞬,巨大狰狞的恶魔就被斩成了沸腾的血块。
她就是审判一词的代言者,可惜这位传说的主角早在几十年前就消失了,伴随她一起遗落在黑暗时代之外的便是那件黑月装甲。
如果是其他人大概会嘲笑萝尔都要成年了却还和个小孩子一样相信这种事,但安蕾不一样,她吸了口气,平淡地点点头,说:“加油。”
“如果我真的打造出来那件东西的话我肯定会先给你穿哦!”
“谢谢。”
“哇……你又变成平常的那个安蕾了。”
“是这样吗……”
西泽瘫在床上,感觉全身累到无以复加。
莎尔悄悄坐在他身旁,就像是在乖巧地等待西泽对她提问些什么东西一样,毕竟就在不久前她从地上捡起了一块水晶,而后水晶便发出了那样的光。
她本来不想这么做的,但看台上的那些人实在太让她生气,于是她便想出了这样的办法。
只有很少人注意到了在那巨大而骇人的浮光渊影之下莎尔的嘴角在微微上扬。
西泽便是其中之一。
二人这样一歇便是整整五分钟。
莎尔感觉实在等不下去了,就在她想要主动坦白些什么而转过身时却发现西泽已经睡着了。
她愣了愣,有些懵,还有些不解,但她最终却还是忍不住发出一声轻笑。
这就是西泽,他在用这样的方式告诉自己他完全不在意那些事。
莎尔歪头观察着西泽毫无防备的睡脸,心想这可是她第一次这么认真地看他,之前在船上她可完全没注意这些事,只顾着担忧和期盼。
西泽的发根已经有了些许白色,过段时间可能就需要重新染发了,莎尔听着西泽轻匀的呼吸声,用力地伸了个懒腰。
她也很累了。
于是她也躺了下去,缩在西泽的怀里,懒得管他能不能听到,自顾自小声地呢喃说:“谢谢……”
微风卷起白帘,水仙挂在窗头。
冰凉的空气里混着海风的塞万夜幕,终于悄然而至。
“女皇陛下的气色真好啊,简直就像刚满十八的少女一样。”
上城区,皇室城堡,晚宴小厅的白布长桌两边。
围了一圈餐巾的言氏手里拿着刀叉,动作熟练地切割自己面前的一整块肉排。
“使者的这番话真是讨人喜欢,怪不得我家芙蕾米娅都对你赞誉有加。”漆泽国至高女皇,年仅三十岁就已经站在大魔法师之巅的天才魔法师,【余烬之冠】的拥有者,舰征远古海龙事件的主导人,拥有这些称号的女人厄洛丝迈尔斯对着面前的这个男人似笑非笑地说。
“是吗?确实我应该让她留下这样的印象,我光辉的那一面也许展示太多了。”言氏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
站在厄洛丝一旁的皇家守卫见他如此直白地接下了女皇的这番话,不禁感慨芙蕾米娅说的完全没错。
她说这人就是个臭不要脸的吝啬鬼。
“震旦帝国愿意派遣使者来参加漆泽一年一度的圣火祭典,实在是我们的荣幸,请阁下稍微在漆泽小歇几天,一周后祭典就会在王都上城区的轮亥广场上举行,到时轮亥圣教也会派人前来参与,”厄洛丝微微挪转了一下指尖上银色餐叉所指的方向,灯器的光映照在光辉的表面,折射出怪异的色彩,“到时我们三方倒是可以进行一些友好的交流。”
“嗯嗯,喔同伊!”言氏一边往嘴里塞肉一边含糊不清地叫道,“这是好事,我们那位皇帝估计也会乐意看到这样的事!”
在说后半句时他又灌下去一杯葡萄酒,所以说得格外清楚。
厄洛丝看着对方这副三天没吃过饭的样子,心想这真是传闻中东方那位十七岁就登位加冕侯爵的言家天才术士?虽然有了震旦帝国的信物和身份证明,厄洛丝却还是有些怀疑。
她微微眯起眼睛,虚无中浮现出几根透明的触须,悄无声息地探向言氏脑后。
言氏咬了一口盘里的面包,手中刀叉在那一瞬间悄然拼合在一起,一阵剧烈的涟漪波纹在半空中绽开,触须化为无数光点碎开,坠在地板上的红毯里。
他心想这真恶心,不知道地毯里还有多少这玩意的碎片,一联想到自己一直踩在这玩意的尸体上面言氏就浑身发毛,连食欲都不剩多少了。
和食欲一样减退的还有他对女皇的好感。
他放下刀叉,坐直身子,神色逐渐变得冷漠,就好像刚刚那个坐在这里大吃大喝的男人完全是别人一样:“女皇陛下这是在试探震旦帝国的权威吗?”
厄洛丝看着他的眼睛,那双黑色的眼瞳里看不到半点虚假,就像漆黑深潭里的落石一般,深处甚至泛出几丝诡异的紫色。
她缓缓地开口:“我只是好奇阁下的身份是否属实罢了。”
言氏冷笑说:“我国陛下的信物在你眼中连证明身份都做不到吗?”
厄洛丝的手僵了僵,在联想起远东之外那位强大的帝王之后,她权衡了一番,而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抱歉,请阁下原谅,是我冒犯了。”
“这件事会如实地记录在我的笔记上,”言氏从怀里掏出小巧的纸本和一只模样奇怪的笔,他拿着它们在厄洛丝面前晃了一下却没有动笔,而是再次开口说,“我今天在王都游走观察时,忽然产生了一个疑问,不知道女皇陛下能不能给我解答一下。”
厄洛丝知道这是一个交易,示意言氏说下去。
“陛下您知道在这片城中的下水道里都是什么吗?”言氏认真地问。
“污秽罢了,”厄洛丝挑了挑眉毛,回答说,如少女般精致的俏脸上没有一丝不悦或者犹豫。
言氏看上去还想再问些什么,最终却还是闭上了嘴,默默坐了回去,收起了纸笔,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
“不可能只是污秽,”他心说,“绝对,不可能只是污秽。”
第二十八章 只有五个人的学院
清晨,和老板告别后西泽带着行李箱和莎尔一起走向西桥。
老板微笑着目送他们远去,就在这时萝尔房间的房门被拉开,顶着一头杂乱白发身上还穿着睡衣的少女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对老板打了个招呼。
“真不敢相信啊萝尔,”老板伸手温柔地抓了抓萝尔的头发,打趣道,“你居然也是那种会迷恋上机油和齿轮的女孩?”
“这我可不敢肯定,”萝尔伸手拍掉老板的手,注意到门外远去的两个背影,疑惑地说,“他们这就走了吗?”
“看样子懒虫只有你一个哦!”老板大笑。
萝尔听到这话之后嘟着嘴,拿起柜台边老板倒好的水一仰而尽,用袖子擦擦嘴巴,转身回到了房间里。
“老板你可真喜欢和自家女儿开玩笑,”已经穿戴完毕的拉阔尔扶着黑木楼梯,从二楼走了下来,四顾了一下,问,“今天人走了不少啊。”
“圣学院招生的时候我们才能拥有一天的旺季嘛,”老板收起萝尔用的玻璃杯,放到柜台底下,对拉阔尔说,“话说小哥你也通过考试了?”
“嗯,”拉阔尔犹豫了一下,说,“神学院。”
“了不得,神学院可是最有前途的地方,”老板笑着说,“加油干啊小哥!”
拉阔尔吃力地牵起嘴角,勉强笑笑,却不怎么说话了。
再怎么有前途也是比不上那两个怪物的,他心想,一个神学天才,一个魔法天才,这样看的话那两个人似乎真的是天生一对。
成功进入神学院本该是件无比让人自傲的事,拉阔尔却失眠了,因为这样的成就和那两个人相比却显得再普通不过了。
他捏了捏鼻梁,对老板挥手道别。
老板说欢迎下次再来。
他说可能以后真的会来。
在他之后很多人都陆陆续续地离开了,有满脸喜悦的,有紧张到发抖的,也有伤心落泪一路低着头灰心丧气的。
老板默默坐到柜台之后,对身边的萝尔说:“小姑娘,你也差不多要走了吧?”
萝尔低头擦着一个干净到不能再干净的杯子。
“唉,”老人站起身,伸手揉了揉自家女儿的头发,他没有太过用力,所以萝尔的那头白发还和梳好一样整整齐齐,“该走就要走,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萝尔低着头,过了一会儿才小声开口嘟囔道:“真的吗?”
“我……骗过你吗?”老板有一瞬间似乎是想习惯性地说出自己的名字,在反应过来之后却立刻止住了。
那个被擦了十来遍的杯子终于被放下了。
萝尔抬起头,看了老板一眼,说:“那就再见了。”
“又不是永别,你以后放假记得回来就行,”老板挠挠头说,“过几天还有漆泽祭典,我还能去学校见你。”
萝尔的眼睛隐约亮了几分,她认真地说:“要来学校见我,我是机械学院的一年级新生,一定要记好。”
在得到老板无比肯定的承诺之后,萝尔也离开了,离开前回头看了老板很久。
旅店难得的冷清了下来,老板脱下绑在自己右手手腕上的毛巾,倒在沙发上,大声地松气。
“真是个可爱的姑娘啊。”一个黑袍的男人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客厅里,就坐在老板身旁。
“我女儿,当然可爱,”老板咧嘴一笑。
黑袍低头看了他一眼,没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我去找了【纳则】,它还活着,也依旧是那副奇怪的样子。”
老板皱了皱眉,有些惊讶:“你怎么找到它的?它已经好多年没有消息了。”
“各种线索吧,还有推演,”黑袍伸手,不知道从哪摸出一把瓜子,瞧了老板一眼
“吃不?”
“草,葵花籽,不吃,”老板偏过头说,“你什么时候喜欢上这种食物了?”
“这是用灵水浸泡过的瓜子,我……”黑袍话还没说完,手上的东西就被拿了个一干二净。
“好吃!”老板一边嗑一边大声赞叹。
黑袍看着老板这副模样,看了很久,最后忍不住大声笑了起来。
老板没理,动作机械地一遍又一遍将瓜子嗑烂塞进嘴里。
如果有外人在的话肯定会十分讶异,因为老板连瓜子皮都嚼烂吞下了肚子。
“我们这些人,真不愧是炼金术的造物,”黑袍感慨道,“纳则和你,从诞生起就已经完全不能称之为人了。”
“谁稀罕当人,人能吃瓜子皮吗?”老板倒是一脸不屑,指节上能看到清晰的灰色斑点,“话说你吩咐的两个孩子,都不对劲啊。”
黑袍点点头:“都在计划之内。”
老板嗑完了瓜子,拍拍手上的屑皮,问:“男孩的失忆也在计划之内?”
“全都在,”男人褪下兜帽,露出一张苍白年轻的脸,这张年轻的脸上却又透出一股与气质不符显得突兀的颓然,“全部,都在。”
“那就好,”老板忽然咳嗽一声,拿毛巾擦了擦脸之后继续说道,“那个西泽到底是谁?”
男人斜着眼睛看他,说:“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但他是为了复仇回来的。”
“他姓瑞森?”老板疑惑地问。
“他何止姓瑞森,”男人笑笑,“他所有的一切乃至他的那条命,全都,来自瑞森啊……”
西泽打了个喷嚏。
走在前边的希欧牧德向后看了一眼,但也没问什么,就像懒得问一样。
莎尔和西泽跟在他的后面,本来说是要去历史学院的,可不知为何老人带的路却越来越奇怪,一开始还好,最起码是在大路上或者说那些路起码还有名字可言,可越往后走的路就越奇怪,在穿过三条小路之后,他们踏入层层叠叠的树林,树荫下横过凉人的微风,啼鸣的海鸟在上空盘旋,盛大的世界在背后被空气淹没,希欧牧德怀抱着一本白书,西泽提着行李,莎尔望着远处渐渐难以辨别到消失的人群,林地上铺满冬日的枯叶,西泽抬起眼,看到林路的尽头是爬满蔷薇的白墙。
一直走到墙边之后西泽才注意到在视野之外有一扇门。
希欧牧德走上前去,伸手将门拉开,在门被打开的那一刻有波粼的光海从远处澎湃着汹涌而至,突兀地闯入了西泽的视野与脑海,洗净了所有杂念,那一瞬间世界仿佛只剩下空白。
那是一大片湖泊,在冷日的光下就像宝石一般闪烁着耀眼的光。
“欢迎,来到历史学院,”老人张了张嘴,把怀里的书翻开,转过身来对着二人露出一个有些不熟练的微笑,“从今以后这里就是你们的家了。”
他没等西泽说什么,伸手指了指不远处树林之外的一间白楼,说:“走吧,和我去见见你们的……学长。”
西泽踩在岸边的草坪上,他发现这里虽然连石板路都没有铺一块,草坪倒看起来像是经常修剪的样子。
那栋白楼足足有三层高,占地也不算小,但作为教学楼来看的话实在是过于狭小,当作宿舍又好像太大。
墙面被盛放的蔷薇花铺满,细小的花朵点缀在绿叶间,在冬日里却看起来那样诡异,藤蔓缠在栏杆之间,有麻雀站在二楼的枝叶上,好奇地歪着头,打量下面新来的两人。
希欧牧德伸出手,一只花色的雀鸟立刻从楼上飞来,拍打着翅膀稳稳地停在他的指尖。
“这就是我们的新生,”希欧牧德就像对孩子介绍朋友一样对它说,“以后要好好相处。”
让人分不清种类的雀鸟歪着头看了西泽一眼,最后还是展开翅膀飞到了林间。
“院长,这已经是危楼的水准了吧?”西泽犹豫着说,“真的没关系吗?”
“没关系的,”希欧牧德摆摆手,比划了一个有些复杂的手势,但西泽看得出那是一个矩阵,“整栋楼都是被炼金矩阵强化过的,不用担心。”
他看着称得上是葱葱郁郁的楼墙,笑了笑说:“只是想让这个地方有些生机而已。”
“蔷薇花的花季不是五月以后吗?”沉默许久的莎尔眨眨眼睛发问,“为什么这里现在就开花了?”
“那些是炼金术的产物,全年都会开花,从不凋零,”希欧牧德有些骄傲地说,“这是你学长的造物。”
莎尔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虽然素未谋面,但西泽还是对那个学长产生了一些兴趣,毕竟对方拥有那样的炼金能力却将其用在了蔷薇花上,看样子对方要么是个对花很有兴趣的人要么就是个神经病……
老人再度迈开脚步,他跟在希欧牧德的身后,滚轮发出沉闷的响声。
“院长,学长的事……”
“以后不用叫我院长,叫我老师就好,还有学长,直接叫他师兄就可以了。”
这话虽然很奇怪,但当时的西泽还没有意识到这句话背后的含义。
“那,老师,”他问,“请问是哪个师兄创造了那些蔷薇花?”
希欧牧德回头看了他一眼,居然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小西泽啊,其实……”老人合上手里的书,说,“你只有一个师兄。”
西泽的脚步停了下来。
他诧异地看着希欧牧德,发现对方脸上没有一点开玩笑的意思。
“不止如此,”希欧牧德开口,说出了让西泽彻底愣在原地的事实
“整个历史学院,现在算上西泽和莎尔你们两个,只有五个人。”
“老师你在开玩笑吗?”西泽懵然。
“你看我像在开玩笑吗?”希欧牧德叹气。
莎尔虽在一旁但还是完全没有在意他们的谈话。
她凝着眼睛,看着远处枝头上一团灰色的迷雾。
安静地发呆。
第二十九章 你的名字是灰叶
“名字?”
“西泽瑞安。”
“年龄?”
“十六……不,十七。”
坐在对面椅子上的男子叹了口气,他的头发半黑近褐,发质柔和偏卷,模样看起来有些雅俊,他的穿着算不上考究,那身黑色的外套看起来很整洁但有些地方却沾着怪异的颜色,灰色干净的领结放在书堆顶上,他虽然竭力让自己看起来很严肃,但其实整个人都透出一股欢脱与不拘小节的气质。
窗台上有鸽子咕咕叫了两声。
这位扮演着警官角色的男子伸手用食指指甲敲敲桌面,说:“小同志你连自己年龄都能记错,你这让我可有点很难办啊。”
西泽实在不知道这话该怎么接,他转过头看了眼满脸无奈的希欧牧德,有点不理解情况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明明只是跟在希欧牧德身后进了房间,怎么就忽然被按到这里了?
莎尔垫着脚尖,跨过房间里杂乱的书堆或者其他更加杂乱的东西,男子在看到少女试着挪开一盆半枯死半盛放的水仙时连忙起身说道:“小心!那盆花”
话音未落,浓重的白色雾气从地板上如同爆炸般扩散开来,淹没了整个房间。
西泽咳嗽着迅速站起身,却被一只大手扶住了肩膀。
希欧牧德拍拍他,同样咳嗽了两声,示意西泽不用担心。
这时一阵突兀的微风自窗外和楼梯上涌来,吹散了所有雾气,当白气散尽,西泽看到莎尔正被罩在一个透明的半球里,她摸着透明的障壁,眨了眨眼。
男子微微松开了双手,半球逐渐化作空气,直至微风停息,莎尔扶着障壁的双手落空,这才标志着魔法已经被解除了。
“放心,水蒸气无害,也不脏,你就当洗了个脸好了,”男子拿手帕擦了擦脸,额发贴在皮肤上,看起来有些滑稽,“咳咳……我忘了把这东西收起来抱歉我的错……”
“好了灰叶,不要闹了,”希欧牧德无奈地长出一口气,挥挥手,对男子吩咐道,“这两位就是你今年的师弟师妹了,多少收敛一些,我可不想看见他们被你吓跑。”
“怎么可能吓跑啊,”名叫灰叶的男子振振有词,语气却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强烈与坚定,在说完这句话后他的声音一转,好奇地问“真的假的?我们今年居然有新生?”
“这是真的。”希欧牧德无奈地说。
西泽和莎尔一起眼神古怪地看着自己对面这个师兄,西泽心想自己大概知道他身上沾的颜色到底是什么了。
大概是炼金的原料。
炼金术和轮亥魔法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学派,炼金术诞生于人类自身,是人类在古老的历史长河中经历过无数次失败与牺牲所钻研出的一种术法,而魔法则是轮亥神赐予人类的一条捷径。
二者的区别是有的,却也没有那么大如今的这个世界是为新历,是被轮亥神明接手塑造了不过五十年的新世界,炼金术却是在这个时代诞生之前就已经衍生到巅峰的,而在此之前的那个时代被称作遗失时代,是那个已经被女皇选择抛弃的研究对象,早已被淹没在时间之海里。
换言之在如今的世界,炼金术的发展只不过是起步阶段,前路充满了未知,利害共存,完全是把双刃剑,所有的未来都需要探索,事实上如果不是那位传奇人物把炼金术这门学问从遗失时代里挖掘了出来,可能世上根本不会有炼金术这门学问的存在。
有传说说黑月装甲便是巅峰时期的炼金术师所制,这也代表了炼金术的上限究竟高到什么程度。
魔法不一样。
魔法是轮亥神赐予人类最好的礼物。
所有魔力的运行都被明了的公式所转化,每个魔法从聚魔到释放乃至效果都有各自的教学,甚至还有数字标注范围,在如今的时代,魔法完全是在人类的可控范围内,就像家养的猎犬,又像设定好运行方式的机关。
前者野蛮而疯狂,后者优雅而便于控制。
炼金术的前路充满了未知与危险,而遗失时代拥有的不只未知,还有辉煌与盛世。
这便是炼金术与遗失时代越来越不被女皇所重视的原因。
“总而言之,”灰叶先是从火炉上取下冒着白烟的茶壶,翻开抽屉,从其中摸出来一个灰色的袋子,袋子看起来被什么东西装得满满的,他拿出几个杯子,和袋子一起放到桌面上,看了看问,“师弟师妹来点糖吃?”
莎尔走到西泽身边,和他一起看向被打开的袋子。
里面真的全是糖。
蓝色的水晶糖,灰白的石子糖,黑到看起来就很苦的纯巧克力,淡绿色透明的薄荷糖,金色的橘糖,表面沾了糖霜的葡萄糖……
在阳光的映照下这袋子看起来就像装满了各色的宝石一样夺目。
“如果你们不喜欢硬糖的话我这边还有枫糖浆?”西泽又看着灰叶不知道从哪翻出来一个蜜罐,放到桌上之后对着二人问,“来点?有杯子,虽然很腻但是超甜。”
“枫糖就不了,”西泽犹豫着说。
因为这让他想起来了某个不太喜欢的人。
莎尔站在西泽的身后双手搭住西泽的肩膀,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和他一样。
“硬糖呢?”二人已经学着接受灰叶不知道从哪就能摸出来糖的这个现实,比如现在他就又抓出来三袋子不同的甜食问,“波板糖泡泡糖口香糖,总归是可以试试看的。”
希欧牧德已经缓缓坐到了另一张椅子上,看样子对灰叶这副古怪热情的模样已经是见怪不怪了……而且他已经过了吃糖的年纪,现在的话要对牙齿万分小心。
而一旁的二人在互相对视了一眼后,最终先后对着糖袋伸出了手。
西泽拿了一颗薄荷糖,莎尔则拿了一块混了些许粉色的巧克力。
“好的……现在我大概知道我的师弟师妹都是什么性格了?”灰叶笑笑。
“这原来是一种测试吗?”莎尔不解地问。
“测试?不师妹,这怎么可能是测试,”灰叶撇嘴说,“我们历史学院今年就你们两根独苗我哪里敢搞这些花里胡哨的,只是请你俩吃糖而已。”
话虽如此。
灰叶微微眯起眼睛,终究还是明白了点自家师弟师妹的东西。
最起码他们会喜欢吃糖的。
希欧牧德把手里的书递给灰叶,灰叶双手接过,在翻开第一页之后睁大了眼:“老师你还真把资料给我找来了……”
“还好,找了不算太久,”希欧牧德笑笑,西泽却注意到那笑容里隐藏了略微的苦涩,“毕竟之前是我们这里的藏书。”
“确实是这样,”灰叶的表情渐渐冷了下来,他看了眼西泽,对希欧牧德说,“老师你把我们的情况告诉了师弟师妹吗?”
老人拍拍身上黑色大衣的灰尘,说:“说了一点。”他轻轻拍了拍肩头的灰尘说,“他们知道历史学院算上他们也只有五个人。”
灰叶摸摸自己的后脑勺,嘟囔说:“那还行……”
莎尔长大眼睛,好奇地问道:“那最后一个人在哪呢?”
“被借走了。”灰叶耸了耸肩,相当直白地说。
“……被借走了?”西泽本以为自己已经能接受历史学院各种离谱的事情了,但借走学生这种事还是让他猝不及防。
学生还能被借走的吗?
“可以算是被借走了,”希欧牧德居然赞同地点点头,然后对着西泽和莎尔二人解释了一下,“皇室那边会对五大学院散布任务,有些任务需要学院联合起来才能完成,奖励也非常丰厚。”
莎尔和西泽木着脸,心想你们直接说去帮其他学院的忙了不好吗?
“话说他们干嘛去了?”灰叶挠挠头问。
“好像……”希欧牧德想了想,说,“是去远东遗迹里去猎杀远古龙了吧。”
站在他们身旁的两个新生在听到这件事后愣在原地,先是放弃了思考,而后一起木然地接受了事实。
远古龙这种东西居然是学生能猎杀的吗?话说世上原来真的存在龙这种生物啊?!
“没办法,她太强了,”灰叶就像是猜到了二人的想法一样懊恼地说,“她要是能弱一点的话哪里还会这么忙?”
“让她变弱的话不如干脆拔走她的佩剑算了,”希欧牧德叹气道,“别想这些异想天开的事,我要回学城查查消息,你带师弟师妹逛逛学院。”
灰叶点点头,西泽反应过来,对推门而出的希欧牧德道别,希欧牧德只是摆手笑笑,没有再说什么。
“那么……”在院长离开学院之后,灰叶伸了个懒腰,有些期待地对着西泽和莎尔说,“吃饭了吗?”
莎尔捂着肚子嘟嘴道:“没有。”
灰叶得到了这样的答复,于是开心地拍了拍巴掌,说:“那就先跟我去吃饭吧,咱们历史学院如你所见就这么点,所以只能去别的学院餐厅吃饭。”
他收起那几个糖袋和枫糖浆,用手掸了掸肩头的灰尘说:“走吧,历史学院唯一的好处就是和骑士学院挨着,当然最关键的点在于骑士学院是整个都灵伙食最好的学院,我们先去吃饭,吃完饭再慢慢参观。”
灰叶看起来是真的很开心,看样子他对吃饭这件事相当看重。
就在二人以为他会就这么走去骑士学院时,灰叶甩手脱掉罩在自己身上的这件黑色外套,从一旁不起眼的衣架上拿下一件整洁干净做工精细的黑色校服,白色与黑色的布料在校服表面交加着搭配,套在雪白衬衫的外面,书堆上的领结被握在手里,迅速精巧地系在胸前。
那个行事有些滑稽的师兄忽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名混迹在王都上城区学院中自律自傲的某位大少爷。
这位大少爷对有些发呆的西泽笑笑,拉开门踏出一半,摆摆手示意他们赶紧跟上。
莎尔拉着西泽的袖管走在灰叶的身后,临走前还没有忘记关门。灰叶回头,看见二人这副样子倒也没有多加在意,只是感慨地说道:“真是青春啊。”
直至此时,历史学院仍是角落里不为人所在意的灰尘。
灰叶因为这个事实而由衷地庆幸。
第三十章 也许该说你好
灰叶发觉自己所一直享受的日常似乎在某些地方出现了有点微妙的变化,或者说细微的裂痕。
“说实话,我确实觉得自己平常就挺耀眼的,毕竟我是历史学院唯二的学生之一而且还是个俊男,”在说出后半句话时灰叶的脸上甚至没有一点羞愧的意思,他用右手捂着鼻子以下的脸,表情渐渐凝重,“但今天的这视线是不是太过分了点?这炽热的程度可比之前高上了好几倍啊。”
从一开始走进偌大的学院餐厅开始人们的目光就一直聚集在他们三个人的身上。
灰叶让西泽莎尔跟着自己,到店面前点餐,身后议论声纷纷扰扰,细碎地可以听到“天才”“可惜”“堕落”之类的话。
迫不得已之下,灰叶只好带着二人走到阳台附近的露天位置,在放好餐盘之后无奈地说出了上面那番话。
师兄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家师弟师妹到底是两个什么妖怪。
好在灰叶不蠢,他对着二人推了推餐盘,微笑着说:“看样子今年历史学院的两位新生都是话题人物吗?”
西泽拿起银色汤匙盛起一点褐色香浓的汤汁正准备往嘴里送,听到灰叶这句话之后觉得师兄早晚要知道,不如现在坦白。
可就在他准备开口时灰叶却对他摆了摆手,出乎西泽意料的,灰叶要说的居然是他吃饭方式错了。
“这是味噌汤,你没看到就在一个木碗里装着呢吗?”灰叶咂咂嘴,给西泽系上餐巾,指着汤碗旁边的一盘搭配着肉酱和土豆蔬菜之类的米饭说,“要配着这个吃,不能直接喝。”
灰叶系完餐巾之后拍拍西泽的左肩,打掉一些灰色说:“这是东方的食物,不知道你吃不吃得惯。”
在看着莎尔乖巧地吃下一口露出幸福的表情之后师兄温和地笑笑:“看来师妹还吃得惯,和师兄一样。”
莎尔不好意思地说:“其实挺好吃的……”
西泽尝了一口这种混杂着肉酱的米饭,咸甜掺半的滋味在舌尖蔓延开来。
是很好吃的东西,虽然之前从没吃过罢了。
他这么想着,可脑海里忽然发出就像种子发芽大地开裂般的痛楚,冬日寒风似刀,一道道刀印割在心脏表面,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借着刀刃留下的缝隙疯狂生长,那一瞬间灰色的枝叶遮挡了视线,紫红色的天空凝为空灵的影子,阳光藏在云端之后轻声地发笑。
西泽发出痛苦的声音。
但那种破体的感觉转瞬即逝,就像被囚锁束缚在海底的怪物被拽回了深渊,掀起的海流就像割人的风暴。
西泽冷汗出满全身。
视野清晰之后,他抬起头,看到灰叶正满脸担忧地扶着自己的身体,还有莎尔紧张地握着他的手。
“抱歉……”他喘着气说,“我有时候就会这样。”
莎尔的眼睛不为人所知地亮了亮,就好像海底好不容易才遇见同类的稀鱼。
“要不要先回学院……”灰叶话还没说完就被一个陌生的声音打断了。
“哟!这不历史学院的魔法天才灰叶少爷吗?”一个体格强壮的男人哈哈大笑着朝他们走了过来。
西泽和莎尔互相看了一眼,都看出了彼此眼中的疑惑和一种理所应当的释然能用炼金术做到让蔷薇花全季不谢的人,说他是天才倒也并不突兀,正如前边所形容的,理所应当。
他们本以为对方会是灰叶的友人什么的,但西泽发觉灰叶居然罕见地沉默了,这个模样年轻的男子第一次露出了张饱经风霜般冷漠的脸。
“怎么了灰叶少爷?”男人身边不知何时出现了几个同样穿着校服的学生,他们看着灰叶,脸上似笑非笑,“带着学弟学妹来吃饭吗?”
他看了眼餐桌上的碗盘,发出一阵难听的笑声:“骑士学院餐厅的餐点这么丰盛,你就给他们吃这个?”
西泽逐渐意识到了情况的不对,他握住莎尔的手,示意对方躲在自己身后。
灰叶冷着眼睛,对面前的这些同级生沉沉开口:“古德?上次还没被学院警告够吗?”
“怎么可能,当然被警告够了,”体格强壮的男人哈哈大笑,“还好处分被压下来了,不然我今天能不能站在这里都是个问题。”
“加菲尔德家可真是为你下了血本,”灰叶居然笑了,“想买通骑士学院可得花不少东西。”
“啊,确实,但今天我不想叙旧,”古德摇摇头,说,“下次有空,在那个女人不在场的时候,我会把你拧成人干。”
“你还真是喜欢找我麻烦,”灰叶的嘴角微微下垂,右手握拳,“让我好好吃个饭很难吗?”
“找你麻烦不是再平常不过的一件事吗?估计骑士学院里每个男人都巴不得亲手让你死吧,”古德的表情变得非常微妙而恐怖,粗糙的眉毛和眉肌纠结在一起,就像一张古怪夸张的戏剧面具,“算你运气好,今天我们不是为你来的,让开。”
他远远地隔着灰叶的身体对莎尔低下头说:“魔法天才小姐,请加入我们骑士学院。”
西泽回头看了莎尔一眼,心想自己果然没有猜错。
树大招风,更不用说莎尔现在这个满学院皆知的身份魔法天赋满分,身体中隐藏着遗传自远古的血脉,这样的莎尔甚至不需要十年就能成功从一介平民迈入大魔法师的世界。
要知道当今漆泽女皇厄洛丝也不过是二十五岁那年才成功踏入大魔法师等阶的。
莎尔看了古德一眼,又和西泽对视了一会儿,古德看着二人这副模样不由得有些气愤。
毕竟莎尔姑且也算个美人。
全场最茫然的居然是灰叶,这个一直忙于炼金术又没有什么朋友的男人消息实在算不上灵通,以至于根本不知道自己的两个师弟师妹到底是什么怪物。
他眨眨眼睛,听着身边那些人的议论,在得到某些消息之后,这个男人的语气都变得有些难以置信起来:“师妹你……魔法测试满分?”
莎尔躲在西泽的身后点点头。
灰叶张了张嘴,最终却还是没能说出什么。
不少人都已经围在露台附近,准备看这台好戏。
“不好意思,我已经有师兄和老师了,”莎尔对古德语气认真地说,“我不会离开历史学院。”
“师兄?这个废物只会拖你后腿!要是那个女的还好说……”有人忍不住对着莎尔说道,却被古德打断了。
古德对着灰叶,再度露出了那副夸张的笑容,语气幽幽而引人注意:“喂,灰叶,你该不会还没告诉他们吧?”
灰叶的身体微微一颤,右拳握得更紧了。
“那边的两个小家伙,给我听好了,”古德转头,对着西泽莎尔大声地叫道
“你们的这个师兄,灰叶御堂,可是一个放弃了大好魔法前程而去修习炼金术,甚至还拖累了女人前程的废人啊!”
灰叶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身边却隐约能看到些许魔力聚集的征兆。
有人看着灰叶与古德的这一幕感慨道:“灰叶我记得之前也是魔法天赋几乎满分吧,当时魔法测试完以后神学院的莫斯大人可把他当作已经进了自己口袋里的宝贝呢……”
“可后来入学时他选了历史学院,听说只是因为和另一个选择神学院的人有过恩怨,”有人轻笑,像是在嘲弄当时灰叶的幼稚,“离谱的是他那个未婚妻也放弃了最适合她的骑士学院,就为了和他一起加入历史学院,这件事到现在雷蒙大人还耿耿于怀。”
“最可笑的是到后来灰叶这人甚至放弃了魔法只修习炼金术,莫斯大人在知道这件事之后差点被气昏头。”
“这就是天才的任性吧~”有人阴阳怪气地调侃道。
没有人注意到,就在露台附近的角落里,有一个穿着骑士轻甲的少女缓缓放下了手里的刀叉。
灰叶右手泛起魔力的光芒,却又迅速像是水晶摔碎一般猛地破开,古德见此,哈哈笑着说道:“怎么?要用魔法了吗?曾经的天才少爷?在骑士学院的范围内你可用不出来哦,有【沉默结界】在,魔力就是笑话啊。”
他说出了那个象征着侮辱的称号“我们【任性的贵公子】。”
灰叶的手微微松开,他看着古德的脸,眼神逐渐变得轻蔑:“我想修习什么是我自己的事,一群连任性的资格都没有的废物也敢来对我指指点点?我未婚妻和我恩恩爱爱,和你们这群废人又有什么关系?”
古德的嘴角忽然抽了抽,灰叶的话其实说中了他们的痛处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其实只是在嫉妒灰叶的天赋和那个未婚妻,因而落井下石罢了。
就在古德准备再说些更加刻薄的话以嘲讽灰叶时,西泽轻轻扶着桌子站了起来:“很有趣吗?”
全场陷入了短暂的寂静,人们就算没见过西泽的脸也应该听说了他笔试满分的成绩,所以他的话也算是有几分重量。
“这就是骑士学院的作风?在沉默结界的包围下,在校规和家族的保护下做些看似威风的事?”他扯下餐巾,冷冷地看着古德说,“就像是被罩在玻璃里的盆栽?”
古德张了张口想反驳,西泽却忽然大声地对他吼道:“告诉我骑士学院的校训是什么!”
这是莎尔第一次见到西泽这副模样,就像喷吐着灼人蒸汽的机车一般让人不敢靠近。
“谦逊!随和!诚信!忠诚!勇气!”西泽对着古德说出了这五条校训,在场的所有人都懵然地看着他,心想你一个历史学院的新生怎么对骑士学院的校训这么了解呢?
“可现在的你做到了哪一条?谦逊?随和?诚信?忠诚?我看你只是忠诚于自己的**有勇气去嘲弄他人和逃避惩罚罢了,”西泽看着古德,轻声笑道,“你根本不配进入骑士学院,你甚至不配自称骑士!”
他转过头,对着在场所有的学生说:“如果你们只是和这位先生一样喜欢欺辱他人的强势份子,或者看见了这样的场景却乐于看热闹而不管不顾的废人,那骑士学院,不如改名叫废物学院好了。”
声音不大,但所有人都能听得清楚。
有人忍不住对着西泽叫骂,却被一阵冰冷的钢铁气息刺得停住了嘴。
一阵熟悉而错杂的铁甲声传来,人群自觉或不自觉地为这声音的源头让开了道路。
最终一个金发的少女破开众人,站在了西泽面前,人们看着这一幕,感觉这副场景就像那句吟游诗人常说的话我想见你,于是我抚平高山,劈开海洋就来了。
这是二人在十一年后第一次以正脸相对。
这是时隔了十一年后,二人的眼里第一次只存在着彼此。
她是安蕾德赛尔。
他是西泽瑞森。
一般好久不见的人都会互相说句你好。
西泽心想也许真的该说一声你好。
第三十一章 约战
在看到安蕾之后古德脸上的笑意蔓延开来,他知道这位被雷蒙院长相当看重的新生,这位新生这时候出现,还展露出这副和西泽针锋相对的样子,想想就知道,她肯定是来和骑士学院站队的。
西泽看着她,黑色的瞳孔里映照着少女平淡的脸。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等待某个人率先打破平静。
安蕾站在露台的风里,缓缓地开口说道:
“我觉得前辈们做的不对。”
古德的表情骤然变了。
“骑士学院的五条校训,本身就是为了规范学生进行骑士修习,”她看了一眼古德,说,“可前辈们并没有做到。”
周围骑士学院的学生都露出难堪的神色,却又反驳不了这个事实。
西泽环顾一番,点点头,问:“所以?”
“我希望前辈们能改正,但,”安蕾看了眼西泽身后的莎尔,有意无意地啧了一声,“但你对骑士学院的侮辱,我觉得过分了。”
把整个骑士学院唤作废物学院这种话,单独挑出来的话确实相当刺耳,写在纸上的话则是能让人感到耻辱。
“你要我道歉?”西泽问。
“你知道祭典吗?”安蕾反问,“塞万的漆泽祭典。”
西泽知道这个祭典是为了庆祝漆泽建国而诞生的特别节日,事实上这个节日只有塞万这样的城市会过,像白石那样的小城便不会在意这个节日。
他不知道安蕾在这时候提到这个问题意义何在,但姑且还是点了点头,表示肯定。
“我希望祭典那天你能和我进行战斗。”安蕾直直地看着西泽,挺拔的腰杆和沉稳的身形组合在一起,就像立在地上的石柱。
“这样我们骑士学院就和历史学院扯平了,”安蕾看了古德一眼,问,“前辈感觉这样可以吗?”
古德回过神来,啊哦两声,挠挠头上棕色的板寸说:“只要能让这个家伙付出点代价就好,如果你觉得这样可以那就可以吧。”
雷蒙院长看中的学生,就算是他也得多加关照。况且他已经把安蕾的手段看穿了,无非是想在大庭广众之下让西泽出丑,以此增加自己的威信和人气罢了。
他轻笑,心想这个女人虽然气质上透出一股子大义凛然的味道,原来其实也是个市侩之人。
在得到古德的答复之后安蕾转头,没有人知道她到底在想什么,她只是迎风向着西泽,发丝在微风中飘荡,缭乱如花叶,露台上的阳光照在她的脸上,就像无波的古井。
“你愿意吗?”
她褪下手套,伸出右手,那只一直以来都被钢铁的铠甲所覆盖的玉手第一次暴露在西泽甚至是所有人的面前。
也许是经常不见光和经常锻炼的缘故,那只手看起来苍白却意外得有力,指甲被修剪得相当干净。
西泽看了灰叶一眼,后者满脸担忧,却又说不出话来。
莎尔轻轻拽了拽西泽的衣角,像是在劝阻他一样。
西泽轻轻松了口气。
一只手伸出去,和安蕾的右手握在了一起。
“我愿意,”西泽露出一张自信的表情,说,“祭典上见。”
那只手就像玉石一样柔滑,也像玉石一般冰冷,西泽握着那只手,甚至要觉得自己握着的是一块削好的冰。
“谢谢。”安蕾想了一会儿,却没有松开。
西泽试着抽出自己的那只手,却发现自己被安蕾牢牢地锁住,无论怎么暗中努力都挪不开哪怕一丝一毫。
只有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面前这个漂亮冰冷的少女其实强得过分。
在察觉到西泽渐渐放弃努力之后安蕾选择轻轻松开了手,她看了西泽一眼,其中难以分辨到底隐藏了什么东西,她也没给西泽足够的时间去体会,再度套上鳞甲拼凑的手铠以后,她缓缓转过身,走向门外。
人群给她分开了道路,大部分人互相看了一眼彼此,自觉无趣地散开了。
古德在带人离开前深深地看了灰叶一眼,而后将目光转到西泽身上,咧嘴一笑:“白石城的小子,祭典见。”
在骑士学院所享受的午饭时间,就这样结束了。
灰叶沉默着走在路上,抬手摘下头顶树上一片枯黄的叶子。
西泽和莎尔跟在身后,女孩牵着男孩的手。
“我……之前和你们一样,被称作天才,”走到树林中以后,灰叶才终于轻声地开口,“笔试九十分,魔法测试八十分,听说我的成绩是那年都灵圣学院最好的。”
他张了张嘴,有些苦涩地说:“但我没有选择神学院,哪怕那个名为莫斯的教务长热情到几乎就要变成威胁的程度。”
西泽静静地听着,莎尔却疑惑地开口问道:“为什么?”
灰叶拿着那片枯叶,食指轻轻拂过上面的脉络:“我那年入学,有一个和我同时入学的人,我们有私怨,他虽然不是什么好人,成绩却只比我差了一点,所以他也成为了神学院的笼络对象。
“我们之间的仇恨早已远超普通私怨的地步,但他比较不要脸,或者说比较擅长隐忍,所以表面上懊恼的人只有我一个,我对莫斯说要么有我没他,要么没他有我,莫斯看起来很生气,在幻境里,院长大人也对我没有什么办法。最终我放弃了神学院,想和蒂娜一起加入骑士学院,但那时候情况有些不对劲了,”灰叶轻声地说,“没有学院愿意要我。”
西泽的瞳孔猛地一缩。
“当时我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找达里瓦尔院长帮忙取消莫斯教务长的手段进入神学院,要么就滚,可达里瓦尔院长神出鬼没人尽皆知,我的家里也没有什么办法,”灰叶笑笑,“蒂娜说如果我选择走的话她也会走,就在我快被现状逼疯的时候,老师抱着一本书出现了。”
西泽回忆起自己与希欧牧德的初见,心想自己确实能体会到灰叶的那份心情。
“老师接纳了我,最后蒂娜也因为对其他学院如此忌惮神学院的失望,跟我一起加入了历史学院,说实话,以她的天赋加入历史学院真的是浪费,她是天生的骑士,就和今天我们见到的那个新生一样。”
“那师兄为什么又放弃了魔法呢?”莎尔问。
灰叶回头看了她一眼,神色渐渐变得狂热而有活力:“我也不知道……但当时我确确实实地感受到了炼金术的力量,就此陷入了某种疯狂的痴迷,现在我比那时好多了,那时我可恨不得天天住在炼金术类的书堆里,蒂娜都担心我,觉得我是不是真的要疯了。”
他伸出手指,按下无名指上一枚戒指的某个按钮,宝石之下的机关打开,像血一样的液体蕴含在其中,他将液体滴在枯叶的表面,一瞬间,枯叶的表面居然缓缓变得翠绿而富有生机。
看着二人吃惊的表情,灰叶发出了一声轻笑:“我就是如此沉迷在了炼金术的世界里,当我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经完全离不开炼金术这门领域了,我甚至感觉自己就是为此而生的,所以在那之后完全放弃了魔法的修习,直至今日我也能做到类似这样的事了。
“但是……”
他丢下那片叶子,后者在接触到地面的那一瞬间,翠绿的表面开始化为苍黄而枯萎的脆皮。
微风扫过,枯叶化作无数碎末,淹没在了树林的潮海里。
“炼金术,便是如此虚无缥缈的东西,”灰叶叹了口气,“至于黑月装甲那样的存在,我敢肯定自己就算有图纸或者其他构造蓝图估计也做不出十分之一的水准。
“这是我来到这个学院的第二年,如果今年再做不出什么实际的东西来,我的家族可能就要对我施压了,”灰叶摇了摇头,“蒂娜那边,也许她自己和家族都不会在意,但我还是很纠结的。”
他看了西泽一眼,说:“这便是灰叶御堂。
“【任性的贵公子】,或者【自甘堕落的天才】,反正随便哪个称呼都不太好听罢了,”他有些自嘲地笑笑,“这就是你们的师兄,一个一直被人诟病的废人。”
“师兄不算废人,”西泽认真地说,“真正甘于现状却又盲目自信的人才是废人。”
“这话怎么这么耳熟?”
“《轮亥之音:后篇》第三章第二小节。”
“该死,这就是天才吗?”说到后半句话时灰叶忍不住笑了起来,因为他当初也被无数人这么吐槽过。
“谢谢你为我站出来了,”他对着西泽说,“没想到我倒是被师弟照顾了。”
“没事,只是觉得应该这么做,”西泽握着莎尔的手,他当时也是这样及时救下这个女孩的,“现在只有一个问题了。”
“祭典的战斗?肯定没问题啦,你都是文试满分的天才了魔法方面肯定也……”
“我是零分。”
“……你说啥?”
“我的魔法测试,是零分。”
万林似海,风在海边拂过,只留下空旷的余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