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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言家九     余烬之国txt下载     余烬之国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十二章 两个新生

    傍晚,希欧牧德带着一些资料回到历史学院的小楼里,今天在主院里遭受的事情也不是太让人顺心,最起码每件事的背后都能看见神学院的影子,看得出来莫斯在时隔一年被他第二次抢走学生之后心境也发生了不小的变化。

    “以后得让他们小心了……”

    他这样想着,伸出手正打算推开屋门时却注意到一股饭菜的香气从其中传了出来。

    “你居然会做饭?”灰叶坐在餐桌前,看着自己面前那盘掺了肉酱蔬菜的炒饭,讶异地望向莎尔,“你居然会做饭?!”

    西泽一手拿着白纸书一手拿着勺子,似乎是在费尽全部的心思研究着书上的某样内容,以至于他的勺子在半空悬了很久都没落下。

    “老师你回来了,”莎尔洗了手,刚好看见希欧牧德推开门,面色感慨地望着房间内的这副景象。

    希欧牧德木然地点点头,对她笑了一下说:“很久,很久历史学院都没有过这样的气氛了。”

    他的眼角有些湿润,自己倒也没有多加隐瞒,低下头用袖角擦了擦说:“真像是家人啊。”

    灰叶把一勺炒饭塞到嘴里之后才注意到自家老师已经走到餐桌旁边了,连忙紧张含糊地说些什么“老师我没注意”“都怪饭”“今天天气真好”之类的话。

    看着灰叶这副万般推脱的样子,希欧牧德久违地哈哈大笑了起来,西泽从书里抬起头,对希欧牧德点点头,说了声老师好。

    莎尔给希欧牧德拉了张椅子,说她做了很多,大概四人份,够大家吃的。

    老人温和地揉了揉女孩的脑袋,坐在椅子上之后他望了眼西泽手上的书,在看清楚上面的内容以后,老人皱了皱眉,说:“小西泽,这些是?”

    新生把书横了过来,让希欧牧德得以看清全部的书名。

    “《炼金道具与沉默矩阵》?”老人不解地说,“你读这个干嘛?”

    西泽和灰叶对视了一眼,这时莎尔刚好端来了第四人份放在餐桌上希欧牧德面前,师兄弟一起默契地捂嘴咳嗽了一声,最终还是西泽开口,把今天发生的事对老人讲了清楚。

    “原来如此……”希欧牧德的表情有些生气,但更多的则是对西泽的担忧,“那小西泽你要怎么办?靠炼金道具和沉默矩阵去战斗吗?”

    “这些不够,”出乎老人意料,西泽对他直白地摇了摇头说,“这些完全不够,她是真正的骑士,既然她对不会魔法的我提出了约战的邀请,那她就绝对不会在战斗中使用魔法。”

    西泽放下手中的勺子,勺中的米饭已经没有丝毫热气。

    “她只靠力量就能压倒我,今天我已经体会到了,”西泽不甘又无奈地说,“我想赢她或者不出丑的话,只能用这样的办法,但这些也不够。”

    “要出其不意呀……”希欧牧德想了想,不由得感觉这样做的话自家新生是不是也太败人品了?这不就明摆着钻人家女孩子的心理漏洞吗?

    但除此之外好像也没有什么办法。

    希欧牧德皱眉,认真地思考有什么办法能帮到西泽。

    “还有没??”

    就在这时一个洪亮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西泽差点被吓一跳,手里的书都抖了两抖。

    餐桌对面的灰叶对莎尔举起手里干净的盘子,嘴里还在不停地咀嚼着,他拿起白色餐巾随意地擦了擦嘴角之后像个小孩一样满怀期望地看着莎尔

    “还有没??”

    “哦哦……有!”莎尔连忙走进厨房把锅都端了出来,这栋小楼里的厨房只有蒂娜和希欧牧德会用,其他时候都在放着生灰,但食材储量倒是够足的。

    蒂娜和希欧牧德两人,前者经常会去参加一些任务,后者也是个研究狂热者,大部分时间都在研究遗失时代。当然灰叶偶尔也会进厨房自己试着做些东西……比如深夜餐厅不开门的时候。

    没过一会儿男子大口吞咽的声音又在房间里回荡了起来,铁勺和盘底摩擦碰撞发出响亮的声音,那频率实在算不上慢,西泽看着自家师兄这副大吃特吃的模样不由自主地咽了咽口水,觉得这炒饭真是美味诱人到某种难以言喻的地步。

    “嗯?你们不吃吗?”灰叶抬起头看了眼三人,好奇地问,“师妹做的饭相当好吃啊!你们真的不吃吗??”

    他都快把“不吃给我”四个大字写在脸上了。

    西泽和希欧牧德对视了一眼,都从彼此的眼里看出了一股释然。

    “说的是,先吃饭吧。”希欧牧德放下手里的资料,笑了笑说。

    莎尔开心地看着三人,自己也终于动起了碗筷。

    “诶?”西泽吞下一口之后有些惊喜地说,“好吃……”

    莎尔听到之后低下头,似乎有些开心。

    希欧牧德看着这两个新生会心一笑。

    他们凑在一起就像家人共进晚餐一样。

    活泼的长子,沉稳的次子,温柔的女儿,还有一个慈祥的老父。

    希欧牧德感觉这顿饭吃了很久,因为他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这样如同家人一般的氛围,只希望时间能过得慢一点。

    吃完饭后,灰叶对西泽打了个手势,示意他和自己出去一趟。

    莎尔疑惑地看了他们一眼,希欧牧德站起身,把盘子叠在一起,对莎尔说:“看来男孩之间有自己的话题了,我们去刷盘吧,刷完盘子我来教你一些炼金术的基本常识。”

    他满怀期待地说:“毕竟你是魔法天赋满分,我相信你能做好很多东西。”

    莎尔虽然很在意西泽和灰叶,但还是很乖巧地点了点头。

    西泽和灰叶走在湖边,冬天的夜晚总是来得很早,他摸出韦尔给他的怀表,发现才六点而已,天就已经全暗了,星辰陆续在夜幕中点亮,就像海面上浮起一个个白色的气泡。

    “我没想到他们是为你们而来,”灰叶走在西泽的右边,忽然感慨道,“但我更没想到的是今年的新生居然是两个怪物,你还和骑士学院那些人起了正面冲突,这可没法让我安然自得地继续当师兄了。”

    “那,”西泽回忆了一下少女认真而冷淡的脸说,“怎么办?”

    “就剩下七天了,祭典,去掉今天的话就是六天,”灰叶拔起身边一根草杆的枝叶拿在手里,“能怎么办?”

    西泽沉默着跟在灰叶的身后,围着湖岸散步。

    “真的没有办法吗?”西泽问,“六天炼金术大概能修习到什么程度?”

    灰叶的动作呆了一下,他张了张口,最终泄气地说:“炼金术也是需要以魔力为根基的,你的体内没有魔力,没有办法调动炼金过程的进行,所以我才给你用炼金道具作弊的建议,而不是让你直接去学炼金术。”

    西泽停下脚步,站在湖边,看着映照夜幕星辰的湖面,灰叶站在他的身边。

    过了很久,西泽叹了口气,自嘲地说:“师兄你看我是不是很废物?”

    灰叶没有回答,而是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一个卷尺,围着西泽的腰身量了起来,就像是要给他做身衣服一样精细。

    “师兄?”西泽不解。

    “世上没有废物,”灰叶低声地笑笑,俊雅的脸上露出一分意外的坚毅,“虽然这种话由我来说特别滑稽可笑,但我还是这样坚信着。”

    他收起卷尺,记好西泽的数据之后放下笔,说道:“世上没有废物,就像炼金术里每个材料都有自己的存在价值。”

    世界宛如一个巨大的机械,每个人都扮演着其中的齿轮,缺一不可,哪怕只缺少了其中最微小不过的一个,机械就不再完整,所以每个人都要明白,自己是必不可少且独一无二的。

    西泽回忆起这句话。

    那是文科威尔曾经对他说的。

    【机械狂徒】,【机械之心】瑞森家家主,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机械师,文科威尔瑞森,曾经对他这样说过。

    那时他还只是个孩子,却把很多东西记到了如今。

    “你也是一个齿轮,小西泽,”那个男人对西泽说,“你是属于我们瑞森家,是属于我们整个漆泽的齿轮,缺你不可。”

    他握了握拳,感觉有些细微的力量再度在指间流荡开来。

    “好的,老师。”

    就像那时对文科威尔一样,他对灰叶回答说

    “好的,师兄。”

    深夜。

    有灰色的气息如蛇般从地面爬进学院,它穿过小路,小心翼翼地越过沉默矩阵的边缘,在树林里和蔷薇丛中寻觅许久,最终缩在了那扇门前。

    它直起身子,正准备从门缝中钻过去时。

    “滚!!”

    一声如雷霆般震耳惊悚的声音恍然在它的脑海里迸裂开来!

    那就像一柄巨斧砍开了它的大脑,将它砍成了两半平均的尸体。它慌张地看了看自己,生怕自己真的已经是半具尸体。

    树林还是那样安静,它一下子意识到那个声音居然是直接传到了它的脑海里,也就是说如果对方愿意,他随时都可以把意识探进自己的脑袋?

    它打了个抖,连忙卷起身子,对着那扇门跑远了。

    白楼之顶,希欧牧德默默关上了窗户。

    月光透过窗户,他苦笑着看了看镜中苍老的自己,叹息一声,心想今年的历史学院可真是进了两个不得了的学生。

    “文科威尔,我好像,招了个和你一样的学生进来了……”

    他如此呢喃着,陷入了长久的沉睡之中。

第三十三章 他们的第一堂课

    都灵学院一共有五个学院,神学院,商学院,骑士学院,机械学院,以及几乎只剩下一个名字的历史学院。

    学院之间互相有所联系,其中维系各院学生们交流的一大途径便是选修一些课程,到别的学院上课。

    比如骑士学院的学生可以选修西方经济学、统计学之类商学院开设的课程到商学院上课。

    西泽和灰叶所在的历史学院开设了三门课程分别是炼金学、历史学还有古历史学。

    从名称就能看出来全是冷到不行的课程,况且这三门课程完全没有一门能被学院和皇室那边所重视。

    所以历史学院学生大部分的学习时间都是靠自修,还有三门选修。

    经过自家师兄的一番介绍之后,西泽选修了和师兄一样的骑士礼仪课,机械运轴原理工程课还有轮亥神学。

    莎尔没有什么要求,也和西泽选择了一样的课程,在填写课表申请书时西泽惊讶地发现莎尔居然认字,而且写出来的字体非常工整漂亮,看起来就像练过很久的眷花体一样。

    “你在纳拓家的时候上过学?”西泽疑惑地问。

    “没有哦,”莎尔落下最后一笔,对西泽回答说,“只是在到纳拓家以前学过很久……”

    在说到这里时莎尔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连忙咬住下唇强行没让自己再说下去。

    西泽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伸手揉揉她的脑袋,叹了口气说:“希望有一天你会愿意把你的秘密分享给我听,我很期待。”

    他拿起桌上的两张申请书,走出门交给希欧牧德。

    莎尔看着他的背影,低下头,小声地嘟囔:“你啊,总是自顾自这么说……可明明你也瞒着我很多东西啊……”

    “晴空万里,艳阳高照!”灰叶站在门前的空地上伸了个懒腰,对身后的二人说,“虽然我很想这么说,但冬天的塞万真的好冷。”

    西泽看了眼他身上的校服,明白了对方昨天晚上量尺寸原来是为了这个。

    “哦?别羡慕这身校服了,”灰叶扯了扯白色的领子使其松开一些,说,“估计今天下午就能发给你们新生了,学院那条学生在学院里必须身着校服的规定在几年前被废除了,所以你们也不用太在意。”

    西泽想起来自己填上的申请书,对灰叶问道:“我们那三节课都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礼仪课是今天上午,时间两个小时,机械原理工程是明天下午,轮亥神学是每周五上午的课,”灰叶打了个哈欠说,“又要去我第二讨厌的地方上课了。”

    “……如果真的那么讨厌的话直接不选不就好了?”西泽无语道。

    “没那么简单啊,”灰叶叹气,“礼仪学和神学都是以后肯定会用到的,如果你想在漆泽做出一番成就或者向上爬的话必须修习这两门课,其他人也知道,所以选修这两门课的人特别多,我都不确定咱们能不能找到座位。”

    话是这么说的。

    但当三人来到骑士学院的礼仪教室时座位还有一半。

    “看样子我师弟师妹的运气不错,”灰叶果断挑了个中间的位置坐到上面,无视了周围人充满了挑衅的眼神对西泽莎尔挥了挥手,让他们赶紧过来。

    西泽倒也没有在意,直接带着莎尔坐在了灰叶的右手边,将带来的书平放在了桌面上,那本书的内容是遗失时代相关,属于历史学院的古历史学。教室的座位是阶梯型,白色的桌子不知道是什么材质,光滑又吸热,原本有些泛凉的表面被西泽按了一会儿居然变得温热起来。

    “这是白理石,”灰叶解释说,“是最有魔力制导性的材料之一。”

    西泽点点头,环顾四周,发现在不少充满挑衅的眼神里也夹杂着不少疑惑和善意的脸,看样子那些人就是新生了。

    除了历史学院的学生是直接拜在院长门下还住在一起,其他学院的学生都是分班分级制,由不同的老师带领,自然和学院前辈就没有了什么接触的机会。

    其实严格而言历史学院也该采用这样的制度,可他没有足够的人,直到昨天晚上西泽才知道那栋白楼其实既是历史学院的教室也是宿舍……

    莎尔趴在桌子上,抬头看着天花板上彩绘的玻璃板图,心想自己这样的人真的可以安然地享受这一切吗?

    时隔多年,她依旧能回忆起苍老的男人脸上那副不甘的表情,还有船板破裂,巨大的深渊对她敞开口器时那副地狱般的场景。

    那时恶魔对她划出了锋利的镰刀将新鲜的生命收在手里,神秘的力量自她体内迸发出来,之后世界便陷入了黑暗。

    她至今都在为船上那些死去的人而内疚。

    他们本不该死在海上的。

    以那样的方式。

    就在莎尔这样发呆时,西泽注意到安蕾进入了教室,金色的长发垂在耳后,她今天没有穿太过麻烦的盔甲,而是穿了简单的一身骑士轻甲,身材纤细,身边跟了几个像牛皮糖一样的男人。

    那些人一直对安蕾说着什么,奈何安蕾就像机械一样一步步地前进,完全将他们当作空气。

    安蕾抬头,视线恰好和西泽对在了一起,众人在看到这一幕之后都屏住了呼吸,灰叶表情凝重地看着二人。昨天那件约战的事在短短的时间内就被传得沸沸扬扬,人们在得知是安蕾主动时对这件事的关注度又提升了一个档次。

    西泽轻轻动了动手指,翻过书上的一页。

    安蕾缓缓收回视线,坐在和西泽很远的一个位置上,萝尔就在那里,安蕾将佩剑放在座位边上,就像闸门一样拦住了那几个男人,万般无奈之下,那几个人只好坐在了她和萝尔的后面。

    西泽向安蕾那个方向看了一眼,后者已经低下头开始预习,而那几个男人注意到他以后则一齐对他投来鄙夷和轻蔑的视线。

    他低下头,没有在意,开始认真地研读起书上的内容来。

    萝尔无奈地看着一起钻到书里的二人,众人一会儿看看安蕾,一会儿看看西泽,居然完全分辨不出在这第一次交锋里到底谁占了上风。

    过了很久,西泽才抬起头来,从那黑沉沉又阴暗的世界中逃离。

    那是一个衰颓与繁华共存的矛盾世界,灰暗无灯的街道里隐藏了无数血案的归宿,年久失修的危楼里住着几百户人家,生锈黯淡的广告牌下站着机械微笑的少女,雨后肮脏积水的地面,首都的核心区内灯火通明,毫无昼夜可言,高官扭动着肥胖的身体,钻进一个又一个店内寻欢。与此同时,身着机动装甲的兵士们在血海中与敌军厮杀,最强的机械帝国一次又一次挑战存于世界之尖的巨兽,就连雪原上都能见到充斥了鲜血和骸骨的战场遗迹。

    那是神明还没有对人类赐下魔法的时代,机动装甲和炼金道具是那个世界的主角。

    天与地之间征伐不止,骇人的怪物被喷吐着烈火的机械汽剑斩下头颅,最后站在世界舞台中央的是路德卡教皇国,以及一位名叫伊莱恩的机动骑士,他手中挥动的巨剑被视为恶鬼的獠牙,曾经斩断过无数巨兽的喉骨,也曾染过无数人类的血。

    最终他却把剑指向了教皇。

    故事到此戛然而止。

    这不像一本历史书,反而像是某位伊莱恩的粉丝为其所著的一本传记,前面历史的作用只是烘托这位骑士的出场罢了。

    西泽抬起头,发现教室不知何时几乎坐满了人,只有他的右边还剩下唯一一个位置。教室门被推开,一个留着棕色八字胡的男子踏步走了进来,他穿着一身军装,和莎尔的轻甲不同,那是一身细腻的黑红布料,看起来修整精美且价值连城,因为那上面还点缀了几个徽章。

    其中一个黄金的徽章上面以精细的手法刻下了【baron】,另一个则刻下了【st.xthey】。

    前者意味着此人年纪轻轻就已经是一位高贵的男爵,仅凭这个爵位其他人就该为他下跪敬礼,后者则是军衔。

    漆泽国的军队体系是在轮亥神教的影响或者说很大程度上的渗入中所建立,因此军衔的名称都带着些许神圣的味道【轮亥之手handlohy】,【神圣殿堂骑士knights templar】,【神圣漆泽骑士knightsxthey】,【圣贝奥罗骑士st baro】以及【海格力斯骑士 khercules】。

    这说明这个男人不仅在地位上足够学生们仰望,甚至在军队里的分量也足以让学生们追赶许久甚至一生。

    西泽的眼睛微微亮了亮,不止他如此,甚至有人已经呆呆地看着这位年轻的神圣漆泽骑士咽了咽口水。

    西泽扭过头,发现咽口水的声音居然是自家师兄发出来的。

    “这得多值钱啊……”灰叶痴迷地说。

    西泽默默捂住了脸。

    “大家好,”男人面容严肃地说,“我是你们的……”

    就在这时已经被关上的门又被推开了,男人的话被这突如其来的事而打断,所有人都聚精会神地看过去,期望再来一位更加让人震撼的角色。

    “诶……抱歉,我迟到了……”一个满头银发的少女在门后对着男人怯怯地说,“我,我的导师那边临时有事让我处理……”

    听上去对方还是个二年级生。

    男人的表情有些不快,直接开口说:“已经没有位置了,请回吧。”

    少女闻言,表情就像是要哭出来一样,又懊悔又不甘,如果第一节课就被老师这样对待,以后的话自不必说。

    她站在那里,委屈得像个被抛弃的女孩。

    众人议论纷纷。

    西泽看了眼自己右边的空位,干脆地站起身来,声音很轻,但足以让男人和整个教室听到:“老师,我这里还有一个位置。”

    嘈杂的教室瞬间安静了下来。

    安蕾在萝尔的注视下收起佩剑,同样站起身说:“老师,这里也一样。”

    没有人想到,在新生的第一节课上面居然能看见这样的一幕。

    两个新生,两个原本有着私怨的新生,居然站在了同一条战线上。

    面对的还是一位拥有神圣漆泽骑士军衔的男爵。

第三十四章 莎尔·瑞森

    男爵冷峻地看着这两个站起来的新生,右手放在左手的怀里,轻轻用食指弹了弹某个奖章,吹了口气,沉声地开口说:“安蕾德赛尔,西泽瑞安,这是你们的名字。”

    他用的是一副肯定的语气,完全不给二人回答的机会。

    “我听说过你们,一个落魄贵族中年轻的十七岁家主,一个来自白石城年轻的十七岁神职者,不得不说你们今天的表现完全在我意料之内,”男人拍了一个巴掌,露出一抹笑意,“不愧是被寄予厚望的新生。”

    西泽听到这句话后心中生出一阵疑惑,因为谁会对他寄予厚望?希欧牧德?还是谁?难道是诺尔斯神父?还是说……

    他屏住呼吸,想到了某个一身黑袍的男人。

    教团使者?

    男爵就像是猜到了他的想法一样,对他稍稍摆了摆手,眼中露出一抹怪异的光彩,安蕾微微侧目,看到西泽紧张的模样,有些疑惑,因为她第一次看见西泽的这副姿态。

    就像是见到了某个尊敬的长辈一样。

    男人转过头,对银发的少女说:“今天你有这两个学生袒护,下次就不要迟到了,否则就算全部人都为你求情我也不会让你进来。”

    银发少女的眼睛亮了亮,连忙对他鞠躬说道:“谢谢老师!”

    男人摇摇头,说:“自己去找位置吧。”

    少女紧张地对他又鞠了一个躬,环顾了教室一圈,最后一路小跑着,来到了西泽旁边。

    “谢,谢谢你……”她抿着嘴唇,对西泽低头试探地说,“请问我……我可以坐在这里吗?”

    西泽疑惑地说:“为什么你觉得你不可以呢?”

    少女眨眨眼睛,满脸庆幸地坐下,小声说:“因为,我害怕会不会让你为难……”

    西泽心想我站起来和那位老师对立可比让你坐在我旁边为难多了,和前者比起来后者明明不值一提。

    他没有注意到安蕾在看到少女坐在自己身边之后就沉默着坐下了。

    萝尔趴在桌子上,斜脸看着安蕾,小声地叹气,心想你这样下去的话可就只能眼睁睁看着西泽被其他的女人抢走啦……

    男人轻咳两声,吸引了全场的注意力之后沉声地说:“我是你们的骑士礼仪老师,理查德弗朗西斯,希望以后我们能好好相处,这样我也不需要用到军队里的管理手段。”

    他笑笑,说:“那么请大家,向着这边的彩绘琉璃看。”

    窗户忽然被关上,窗帘也被牢牢地拉住,没有一丝光能透进来,天花板顶的灯器也被关上,忽然有一道虚影自男人身后的琉璃上浮现出来,虚影渐渐凝实,直至能看清楚轮廓和大略面容之后才停下变化。

    “这位是先驱骑士,绰号【雷云】的瓦尔斯骑士留下的虚影,这位大人已经去世了二十年之久,但还好他通过某些炼金手段留下了这样的残影意识,所以我们还能见到这位传奇骑士,”男人清了清嗓子,对学生们继续解说道,“接下来会由这位大人为大家……”

    少女低下头,小声地对西泽说:“谢谢你,我本来还以为那个传言里的西泽会是什么恶霸呢……”

    在听到恶霸这两个字之后西泽没有忍住轻笑了两声,对她说:“没事,你能对我有所改观就太好了。”

    少女思考了一会儿,有些紧张地说:“我,我的名字是薇娅……神学院二年级,你叫我薇娅就好……”

    “薇娅,”西泽看着少女长至肩头的银发还有那双羞怯的眼睛,伸出一只手说,“那你叫我西泽就好。”

    “诶……”少女颤颤巍巍地伸出手,犹豫了一会儿才缓缓握了上去,黑暗里西泽看不清她的表情,但他看到那双眼睛其中有些隐隐的光。

    “是热的……”少女呢喃。

    “……不是热的才不正常吧,”西泽无奈地说。

    “不是那个意思……”少女伸出另一只手,盖在西泽的手上,她轻轻低下头,将额头抵在自己的手背上,“你的魔法,是炙热的白色……”

    这句话一下子将西泽带回了不久以前,白石城中他和莎尔初见的那个下午。

    他觉得对方就像人偶一般漂亮,莎尔觉得他周身弥漫着白色的魔力。

    那是铭骨的力量。

    少女的身子抖了一下,在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之后她匆忙地直起了身子,连连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总是自顾自地沉迷在某些事情里,抱歉抱歉,我真的……”

    西泽摇摇头,对她说没有关系。

    他在想铭骨的事,也许到了祭典那天他真的需要拿出来铭骨了,神父也说过铭骨已经几乎不为人所知了,难道这真的能成为自己隐藏的底牌?

    西泽扶着下巴,陷入了沉思。

    薇娅在一旁歪着头,端详西泽这副已经完全顾不上外界的表情,安心地长出了一口气。

    她垂下头,安然地心想原来对方也是这样的人。

    自己和他也许还能成为朋友呢?

    她坐直了身子看向传奇骑士高大的虚影,微笑了起来。

    在看到二人分开以后灰叶这才松开了一直拉着莎尔肩膀的手,在回忆起自己看到这小女孩那吓人眼神的那一瞬间,灰叶现在还有一阵后怕。

    “我说师妹啊……”灰叶低下头,尽量以西泽听不见的声音地对莎尔说,“你和师弟到底什么关系?管得住吗?”

    莎尔阴沉地回头看了西泽一眼,小声地说:“主仆关系。”

    “嗯?”灰叶眨眨眼睛,“这是什么新奇的玩法?”

    “不是玩法,”莎尔第一次露出这副无奈的表情,“我们真的是主仆关系,我是他的女仆。”

    灰叶下意识地摸摸下巴,说:“这么神奇?”

    莎尔伏在桌面上,双眼看向彩窗之前的那道身影。

    这个人她早就看腻了。

    很早很早以前,老人就经常给她放这位传奇骑士的影像逗她开心。

    那时她还不知道这样的一段影像到底有多么珍贵,有一次甚至还把玻璃当做彩糖想咬一口。

    回忆起那段日子她不由得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

    那是毫不刻意的笑容,就像是雨后天空中点缀的一抹虹色。

    “你和你导师是怎么回事?”下课时西泽伸了个懒腰对薇娅问,“你好像很被他为难?”

    少女翘起遮住自己右半边眼的刘海,嘴唇抖了抖,就像是听到了某样最不想听到的事一样。

    “没法说吗?”

    “不……”人流在身旁涌过,薇娅坐在座位上,面向西泽,似乎是不知道从何说起,“我……入学时,选修了一门课程,后来被那门课的教师选作他的弟子了,听说被选作弟子的话会有奖学金和参与某些成就的机会,我就去了。”

    薇娅一边回忆一边说:“后来,我才发现其实他只是缺一个帮他跑腿做事的人罢了,一开始他的要求还很正常,只是在我空闲的时候要我帮他的忙,后来慢慢慢慢地,他就变成就算离开课还有十分钟也不愿意放我离开,还让我帮忙做记录和跑腿的这种导师了。”

    “能参与某些成就的话确实以后路会更好走一些,”灰叶赞同地点点头,“不过你这导师好像也没有什么成就可言啊。”

    “这也是我的无奈所在,”她苦笑着说:“奖学金虽然是有的,但能把名字写入某些成就的机会我还是没有等到,我也没有办法,大概只能一直等下去吧。”

    “不愿意辞去弟子这个位置吗?”灰叶好奇地问,“成天跑腿迟早要被累坏的。”

    莎尔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盯着薇娅的表情,看她有什么变化。

    “累就累嘛,也没有办法,”薇娅挠挠头,有些无奈地笑道,“毕竟家里比较需要钱嘛。”

    “外城进修者?”西泽问。

    “嗯。”薇娅点点头,随着她的回答,那头银发的光泽似乎都变得有些黯淡了,“家里需要钱,每年城主卡上的钱都要给家里很多。”

    “难怪……”西泽呢喃。

    “什么?”薇娅疑惑地问。

    “没什么,”西泽摇摇头,说,“学姐辛苦了。”

    “谢谢,”薇娅受宠若惊地回答道。

    远处,萝尔看着西泽和薇娅二人的交流,在心里默默感叹自己万万没想到原来西泽是个这样花心的人。

    她回头看了安蕾一眼,后者还是那副冰山脸,看不出一点破绽。

    “你再这样下去的话西泽就要被抢走了哦?”萝尔说。

    “我对他没有那种想法,”安蕾放下书页说,“我只是觉得他和我认识的一个人很像,但那个人很久以前就消失了。”

    “很久以前就认识的,还和他差不多岁数,”萝尔的好奇心一下子被她勾了出来,“青梅竹马?”

    安蕾点点头,但想了想还是补充道:“当时我们只有五岁,所以别想太多。”

    “这样啊,真可惜,”萝尔托着两边的脸,叹气,“我还以为自己有生之年能看到你动心的样子呢。”

    “你也一样。”

    安蕾罕见地露出了一丝笑意,虽然那副笑容很僵硬,但还是让人感觉如同冰川上的雪莲一般美丽。

    两人完全没有在意身后的那几个男人,自然也注意不到他们脸上陶醉的表情。

    而西泽对这一切一无所知。

    他不知道,整个塞万中已经有无数阴影随着他踏上码头的那一刻起就开始了活动。

    那些阴影的目标只有一个名字

    【莎尔瑞森】。

第三十五章 莱斯

    “薇娅学姐,你知道一个叫莱斯的人吗?”

    人来人往,声音嘈杂的走廊里,路过的学生们对西泽和他身边的薇娅投来疑惑的视线,有人捂着嘴偷偷笑着说些什么,一副看好戏的样子,有人咬牙切齿,为薇娅而不齿。

    就在这时西泽对身边的薇娅如此问道。

    薇娅的眼睛明显躲闪了一下,她迟疑着,还是把自己所知道的告诉了西泽:“如果你说的莱斯和我印象里的那个是同一个人的话……“薇娅一边走一边说,“他是神学院三年级的学长,才二十岁就已经达到魔法师等阶了,现在也是神学院重点培养的几个学生之一。”

    她犹豫地揉了揉眉心,补充道:“但是听说他在几年前刚入学时还是一个连凝聚魔力都十分费力的普通平民,也不知道这三年间发生了什么……”

    她抬起头,看到西泽正一脸认真地看着自己,连忙慌乱地捂住双颊说:“我,我可完全没有怀疑莱斯学长的意思!你不要这么看着我……”

    西泽叹了口气,感觉身上的视线多到有点让人不太舒服的程度。

    就在刚才,灰叶说是要带莎尔去骑士学院的餐厅抢饭吃就挤在人堆里走了,西泽没有这样的兴致,准备过些时候再去餐厅,薇娅不一样,她完全没有争抢什么的心思。

    西泽说他有些好奇神学院里到底是什么样的,于是跟在薇娅便让他跟在自己的后面,准备带他到神学院的图书馆里看一看。

    薇娅在带他走到路上时才开始后悔,因为视线太多了,多到让她有些难以承受,她把手里的书挡在脸前,紧张地向前迈步。

    就在这时西泽想起来安蕾看到莱斯出现在自己面前的那副模样,诧异而不解。

    “那个莱斯学长,和安蕾有什么关系吗?”西泽问。

    “诶?你不知道吗?”薇娅惊讶地说,“莱斯学长可是安蕾的堂兄哦,原本不出意外的话他们本该堂兄妹结婚的,可德赛尔家出了那样的事,他们的婚姻也就作罢了。”

    西泽必须承认自己很吃惊,他没想到二人竟然是堂兄妹的关系,甚至差点联姻。

    “啊……”这世上的惊喜太多,西泽揉揉眉心,感觉命运实在过于喜欢给他安排玩笑,“真是让人,惊讶啊。”

    “你对那位安蕾有兴趣吗?”薇娅好奇地问,“学院里有传言说你们互相喜欢但也有人说是你单恋安蕾,反过来的也有……”

    “没有兴趣,那是一场意外,”西泽解释说,“你知道她在开学前一天犯的大错吗?”

    薇娅的眼睛亮了亮:“你是……受害者吗?”

    “莎尔也是,”西泽说,“但莱斯学长救了我们。”

    “这样啊,”薇娅侧过头,右手撩下一缕细发缠在指间捏了捏,“我还以为你们会有其他的什么关系呢?”

    “学姐也喜欢八卦?”西泽问。

    “喜欢啊……”薇娅把脸藏在书里,低声地说,“但又没有多少人可以分享……”

    “我还以为学姐的人缘会很好的,”西泽说,眼神扫向周围的学生,“毕竟学姐……”

    他原本想说薇娅毕竟长得很可爱,但又怕被误会什么,临时改口说:

    “毕竟学姐,很勤奋。”

    可爱并不是谎言,薇娅的身形有些小巧,皮肤虽然因为经常熬夜有些不好但长相确实有些漂亮,只不过远远达不到安蕾那样的冷艳和莎尔的灵巧。

    这样的脸在学院里只能算得上一般。

    西泽在心中叹气,他到现在还很在意莎尔到底瞒了他什么。

    “勤奋啊……”薇娅低声重复了这句话,然后有些无奈地笑笑,“希望以后会有用呢。”

    西泽点点头。

    骑士学院的广场上,伦瑟静静地矗立,石刻的瞳孔空洞无神。

    图书馆很大,比在白石城时的教堂图书室大了许多倍,或者说简直和整个教堂一样大。

    西泽跟在薇娅的身后走进门里,柜台之后躺在椅子上的老人眯起眼睛,打量了一下这个跟进来的男孩,眼里露出一抹希冀的光后却又渐渐黯淡,最终只留下一声不为人所闻的叹息。

    在看到西泽跟着薇娅走上了二楼以后他才闭上眼睛继续休息,呼吸渐渐变得均匀,就像睡着了一样。

    因为是午饭时间的关系,图书馆的人实在算不上多,甚至说得上冷清,一楼还能看见一些学生互相小声探讨着什么,二楼则是完全安静连阳光落在桌面上都能听见声音的地步。

    “你是来查阅炼金术之类的书籍吗?”薇娅扶着楼梯边走边问。

    “差不多,”西泽说,除了炼金术以外他更想知道铭骨这种炼金道具的制作方法,说夸张点他甚至已经做好和安蕾同归于尽的心理准备了。

    “那就按着这边走吧,”薇娅指了指墙上的标签,一路指向角落里空荡寥寥靠墙而立的书架,“就在那里。”

    西泽走到书架之前,随便拿下一本《炼金学从入门到入土》,他对着书名发了一会儿呆后翻开封皮,第一页的内侧里用精致的花体写着“历史学院,新历26年收录”。

    他愣了一下,然后放下那本书,又从书架上拿来了另外一本《混沌时代人民的生与死》,封皮后的内侧同样以漂亮的字体手写着一行字“历史学院,新历34年收录”。

    薇娅看着西泽机械地从书架上拿下一本书翻开封皮又放回去,如此重复地将书架上所有的书全部看了一遍。

    在将最后一本“历史学院,新历45年收录”的《遗失之民》塞回书架以后,西泽倚在铜木质的书架上,莫名有些伤心。

    这些书原本都是历史学院所收录的,每本书上都用同样的字体和笔记写着历史学院和收录时间,每本书都像新的一样,即使是收录时间最远的那本《炼金术师们的悬崖》,这本书已经被保存了将近三十年之久,书页却只是有些泛黄罢了。

    看得出来负责保管这些书籍的人有多用心。

    西泽回忆起希欧牧德带着资料回到学院里对灰叶那副愧疚而无奈的样子,似乎理解了对方的无奈之处。

    “抱歉,学姐,”西泽对站在自己身侧满脸紧张的薇娅说,“我要在这里看会儿书,就先不麻烦你了。”

    “唔?嗯……”薇娅点点头,抱着书的两手紧了紧,小步跑开了。

    当西泽注意到的时候她已经跑到了楼下,他原本想试着追上去,可薇娅已经消失在了拐角处。

    “……怪我吗?”他缓缓地靠着书柜坐下,拿起一本选好的炼金书籍掀开了书页。

    在不知不觉中时间似乎过了很久。

    当西泽从书中惊醒时,窗外的天空已经有些泛黄。

    这是他在白石城这些年来留下的毛病,但他倒也习惯了用读书来逃避时间。

    他伸了个懒腰,听见骨节发出清脆的响声,但就在这些响声中却混杂了些许离奇的声音。

    “……西。”

    他听到有声音在小声地说。

    “……西。”

    西泽向四周环顾一番,却并没有看到任何人在馆内。

    “西”

    他仔细地辨别,却发现声音的来源居然是在自己身后的书架,他将耳朵贴在书架上,仔细地听着。

    “西泽……”

    那个沉闷的女声低沉地说。

    “西泽……”

    忽然又换了个声音,这次是一个尖锐刺耳的男声。

    “你,你想成为……”

    忽然眼前的世界开始变幻,书架渐渐扭曲,地板渐渐龟裂,变成碎裂的木屑。

    他晃眼,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某条巨轮的甲板上,巨浪癫狂涌来,暴风骤雨不止,天空就像是要被雷霆撕裂一般灼人,中年男人大声地命令水手们准备释放魔法,他的手中捏着一张羊皮纸,上面似乎写着什么,他想要将羊皮纸撕碎,却怎么也撕不开。

    “你,你想成为……”

    有人哀嚎着被虚无的力量拽下甲板,坠入深海,紧接着一束血色自海中涌了上来。

    其他人看到这一幕脸色都吓得苍白到难以言喻。

    “你想成为……受害者……”一个沧桑年迈的声音在西泽耳畔呢喃。

    人们四散而逃,却没有人能逃离命运,他们一个接一个落入海中,没有一具尸体能浮上来,一条巨大的触手拍下,船长化为了一滩肉泥,羊皮纸盖在肉泥上,就像生日蛋糕上的蜡烛。

    “还是……”

    雷霆骤鸣,闪电打在海面上,掀起无数狂浪的同时照映出水底一个巨大的阴影。

    “加害者?”一个孩童的声音回荡在世界的中央。

    “西……泽?”

    天地化为一片虚无,所有的一切都被某个涌出水面的巨大身形充斥,西泽站在甲板上,看着巨大的触手从海渊里探出,搭在船板上,将一块块船板撕得四分五裂。

    西泽坠入海里,就在他喘不过气时,他看到了那个巨大的影子。

    一条怪鱼。

    大到足以单口吞下整艘巨轮的怪鱼。

    无尽的红色充斥了他的视野。

    “喂?”

    一只手从血腥中探出,抓住了他的衣领。

    他睁大眼睛,剧烈地咳嗽,疯狂地呼吸。

    “喂,这位同学?”男子眨眨眼睛,拍拍西泽的肩膀,笑了笑说,“我咋觉得你这么眼熟呢?”

    西泽呆呆地看着这张熟悉的脸。

    对方放下西泽的领子,开心地摆了个帅气的姿势,眨了眨左眼:

    “看样子你现在欠我两条命了。”

    男子哈哈大笑道。

    西泽长出了一口气,休息了好久,终于念出了对方的名字:“好久不见……莱斯……学长……”

第三十六章 幻境与养鸽人

    “所以你是被谁下了幻术?你刚刚那副样子可真吓人,”图书馆二楼的休息室里,莱斯给坐在对面椅子上的西泽递来一份毛巾,让他擦擦头上的汗,“你的名字是什么?我好像还不知道这个。”

    西泽接过毛巾道谢一声,身体发出一阵细微的轻颤,他呢喃着,有些难以置信地回答说:“应该是……利维坦。”

    记忆里闪过那一幕阴霾的天空下,血红色的海涡,脆弱神秘的少女,以及海渊深处转瞬即逝的那道红光。

    “利维坦?”莱斯睁大眼睛,脸色凝重地问,“你曾经见过那条海里的鱼?”

    “不算是见过……”西泽下意识地回答,脑海里却自动回想起了刚刚幻境里,那条充斥了天与地之间所有虚妄与狂躁的大鱼。

    “只是在来时,见过它进食的场景罢了。”

    “居然还是延迟型幻术,在此之前可完全没有类似的消息传出来,”莱斯摸着下巴对西泽说,“你知道你所带来的这条消息这意味着什么吗?”

    西泽愣了一下,有些难以置信地说出了那个推断:“利维坦……在变强?”

    “不是变强,”莱斯摆摆手说,“那可是曾经霸占了整个北海的两条巨兽之一,它只是被伦瑟先王砍了个重伤,严格来说它现在是在恢复。”

    换言之,利维坦已经恢复到能释放潜伏如此之久的幻术,这种对普通人而言稍微有些恐怖的程度了。

    西泽低头,看着杯子里水面上自己的倒影,开口说:“那,该怎么办?”

    “我会汇报导师和教务长他们,希望他们能把这条消息传达给皇室那边引起重视,”莱斯沉思了一会儿说,此时的他举手投足间都显露出一股与普通学生完全不同的气质,“如果还有后文的话我会通知你,当然,如果女皇愿意像五年前那样再发动一次舰征远古海龙行动,那可就有好戏看了。”

    说完这句话之后他低声自嘲地笑笑,脸上又露出了那副亲切而搞怪的笑容:“这条信息应该值你一条命了,恭喜你学弟,现在你只欠我一条命了。”

    西泽听完之后放下毛巾握在手里,无奈地笑道:“真是喜欢说怪话的学长。”

    “这不是大好事吗?”莱斯直起身来两手叉腰哼气一声,“还是这样子好一点?”

    就在这时西泽忽然想起来了什么东西,他问:“学长,我记得你是魔法师阶位吧?”

    “嗯,没错,”莱斯放下手点点头,顺势补充道,“而且是高级魔法师,只要经过最后的考核就是正式的大魔法师了。”

    “大魔法师……”西泽轻声地重复了一次这个名称,“真是了不起。”

    “你呢?学弟,”莱斯坐下来以后疑惑地问,“虽然已经见过两次面了,但我还不知道你名字呢?”

    “我的话……”西泽犹豫着,还是对莱斯说出了自己的名字,“西泽瑞安。”

    他发现莱斯在听到这名字的一瞬间那双眼睛似乎有些隐约地发亮。

    “哇,是那个西泽瑞安吗?”莱斯哈哈地笑了一声,挠挠头说道,“没想到没想到,哇你居然是那个西泽啊?”

    “我在学院里很有名气?”西泽试探着问。

    “相当大的名气啊,”莱斯一边说一边掰着手指算,“文试满分,魔法测试零分,选择了神学院之后却又因为一个女孩放弃入学,又和女孩一起转投历史学院让莫斯大人难堪,入学第一天就给自己师兄出头,和骑士学院的天才新生祭典约战……你看,你现在可是个小名人啊!”

    西泽心说幸亏早上那节课的事还没有传开,不然这些事迹里可又要多一件顶撞男爵了。

    他思考了一番感觉自己实在没有什么好反驳的,于是摆摆手,说:“抱歉学长,我想问的是,失忆有什么办法能治好吗?”

    话音刚落,世界仿佛安静了一瞬,窗外的鸟鸣戛然而止,就连远处喷泉水流动的声音都小了几分。

    “有的。”

    莱斯思索了一下,说:“有一个办法,以你失忆前的记忆为基础制造一个幻境,然后把你自身意识置身其中,就像将人生再经历一次一样,一般里面的时间流动会比外界快很多。”

    西泽直起身子紧张地问:“这样的幻境制造,高级魔法师就能做到吗?”

    莱斯耸了耸肩:“我可不行,这得大魔法师才可以,所以你就去找希欧牧德院长问问看吧,毕竟他是你的老师,应该也不会索要什么。”

    说到这里他就捂着头有些不爽地说:“我家导师就不一样了,天天沉迷研究,基本上懒得管我。”

    有那么一瞬间,西泽仿佛从莱斯的身上看到某种熟悉的气息,但那样的气息转瞬即逝,像是消失,又像是被什么东西掩盖住了。

    “那,学长,”他被那股气息搞得有些不安,于是匆忙收拾了一下东西,把书放回书架上说,“我就先回去了。”

    “哦哦,一路顺风,”莱斯笑道,“说真的小心点,神学院里面可有不少人想把你家女仆挖过来。”

    “倒也,不算女仆,”西泽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说,“没什么。”

    莱斯看着他缓缓走下楼层,木质的台阶随着他的脚步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

    老人从沉睡中微微睁开双眼,盯着西泽的双手看了一会儿,又缓缓地合上了。

    直到西泽消失在门外,莱斯出现在他面前,他也再没有睁开过眼睛。

    “师兄,我感觉我一直都在被鸽子盯着,”莎尔和灰叶走在回学院的路上,在又看到一只鸽子立在枝头之后她打了个颤,说,“这不是错觉吧?”

    灰叶惊奇地看了她一眼,想了想说:“怎么说呢,你有这种感觉也不奇怪,而且说到底这也不算错觉……”

    他忽然问莎尔:“你听说过塞万下城区都藏着什么东西吗?”

    莎尔不解地摇摇头。

    “下城区藏着某些不能见人的东西,这得从头说起,十年前女皇登基时发生了很多事,”灰叶回忆了一下,说,“女皇登基时,先是把炼金术列为了末流,号召全民修习轮亥魔法,这在当时可是轩然大波,要知道在伦瑟先王时期,他是从不建议子民们学习魔法的。

    “所以就有了炼金术师们抗议的事件,在那众多事件里有人直接行刺女皇,但女皇强大到离谱的程度,所有前来挑战她的人最终全都被她埋到了墓园里,”灰叶目中露出几丝畏惧,“在那次事件后女皇的风评跌到了谷底,直到五年前舰征远古海龙后才缓缓恢复过来,但她在炼金术师们的心里一直都是死敌,当然,我们历史学院除外,”

    灰叶耸了耸肩说:“我们圣学院所有人吃的可都是皇室那边的拨款。”

    “然后呢?”莎尔好奇地问,这些事都是白石城的她所不曾了解的。

    “然后啊,炼金术成为末流学派,蒸汽机械也渐渐没落,那些拥有强大力量的炼金术师们从以前高高在上的法师,一步步变成了只能躲在下城区里不见天日的过街老鼠,在这些人里面有三个就像是传说一样的人,”灰叶伸出三个手指,说,“他们被人称作炼金三鬼,接下来就是我要说的了。

    “第一人是战斗兵器,听说全身已经没有多少人类的部分,见识过他战斗过程,的人都说那种战斗力简直就是人型的黑月装甲,十年前他和其他炼金术师一起讨伐过女皇,最后却在战斗中消失了,有传闻说他死了,但人们都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第二人是空气……”

    “空气?”莎尔不解地问,“这是怎么……”

    “空气只是他的绰号,因为没有一个人找到过他,但他就是存在着,有无数证据表明他确实存在,可就是没有人看到过他,”灰叶解释说,“他就像空气一样,即使此时此刻他正存在于我们周围,我们也看不到他,他还有个绰号叫幽灵,在炼金三鬼里他是最能哄小孩子的,因为小孩子一听到这个绰号连大气都不敢出。”

    莎尔环顾一番,看着头顶干枯的树枝相互错杂地纠缠,忽然感到一阵恶寒。

    “第三个就是我要对你说的了,”灰叶在冬日里吐出一口白色的热气,“养鸽人。”

    远处的鸽子似乎听到了这个声音,连忙拍打着翅膀离去。

    “在炼金三鬼里养鸽人是最确凿存在的,因为我们都见过他,”灰叶回忆着说,“养鸽人是个男性,中年人,眼里全是血丝,眼球外凸,满头都是白发,一身衣服多年不洗,身上全是鸟的味道。”

    他说:“但即使这样他也是养鸽人,就连莱茵河都曾邀请过他,想让他成为他们的一员。”

    “莱茵河是什么?”莎尔问。

    “是一个你用钱就能买到秘密的地方,”灰叶叹气道,“总之不是什么好地方,但却很万能,只要你有钱你甚至可以买到伦瑟先王情妇的名单,虽然先王并没有情妇。”

    说到这里他才意识到话题歪了,于是打了个手势继续说:“在养鸽人还算活着的那些年里,整个塞万都因为他而紧张不堪。”

    莎尔虽然有些在意莱茵河,但还是配合着问:“为什么?”

    “因为他养了很多鸽子,”灰叶说,“很多,能将自己看到的,听到的东西,全部传达给养鸽人自己的鸽子。”

第三十七章 我们终将回归

    薇娅在路上埋头小跑着,似乎有眼泪从眼角控制不住地溢了出来,她顾不上路人怪异的眼神,也不知道终点是哪里,她只是本能地挪动自己的双腿,觉得只要离开那里就好。

    薇娅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伤心,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跑出来,为什么要离开西泽的视线,或者说为什么要让西泽离开自己的视野。

    因为西泽忽然的冷漠?因为西泽对那些书的珍视?

    不清楚,不明白,但在西泽颓然放下眼神的那一瞬间她确实伤心到不能自已。

    就像是孩子失去了自己最后的朋友。

    最终她坐在了附近树林里的某条长椅之上,仰着头,让阳光洒在自己的身上,洁白而清晰的锁骨有些夺人目光,还好林荫小道里没有多少学生经过。

    “薇娅,对吧,”就在她闭着眼睛调整情绪时,一个声音从面前传来,阴影遮住阳光,她睁开眼,看见一个温和俊逸的棕发男子对她摆了摆手,“你好?”

    “你是……”一个熟悉的名字从心底浮上来,她下意识地说,“莱斯学长?”

    “没错没错,”莱斯笑着说,“你是二年级的薇娅对吧,我刚刚在别的地方听说了西泽和你在第一节课上的事就想找你问问西泽,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了。”

    “西泽他,怎么了?”薇娅有些难受地说出了这个名字。

    “没什么,他身上中了幻术,听他说应该是北海里那个怪物下的诅咒,”莱斯摇摇头说,“虽然已经被我破除了,但我害怕会有些后遗症,比如失忆什么的。”

    在听到西泽身上中了幻术甚至还会有后遗症时薇娅的手轻轻握了握,莱斯注意到了这些细节,于是对她伸手合十,拜托道:“能不能请你帮我多注意一下他的情况?只需要在你们同课时观察观察就好了。”

    “诶,可我……”薇娅想说自己很忙,又想说自己和西泽只是普通同学关系,可这两种说法在面对莱斯时却不知为何都开不了口。

    “这也是互相有利的事,”莱斯看着薇娅这副纠结的模样笑了笑说,“你看嘛,你也有合适的理由接近那个新生了。”

    后者就像被抓住了尾巴的猫一样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抱歉我不知道学长在说什么,再见。”

    莱斯看着她一步步走远,却并没有加以阻拦。

    在看到薇娅消失在教学楼的楼道里以后,他舒服地长叹一声,瘫倒在长椅上。

    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啊……开玩笑,你肯定会老老实实遵守的吧。

    他仰着头,望向天空中不断变化的流云,感慨道

    “究竟需要多久,你才会喜欢上那个新生呢?”

    只需要喜欢上就好,只需要喜欢上哪怕一丁点就好,因为只需如此,人类便会愿意为之付出一切。

    “加油啊薇娅,拜托,让我看看你的野心。”

    莱斯轻笑着,合上了眼睛。

    “为什么会疯掉呢?”莎尔问。

    “这其中的原因,还蛮复杂的,”灰叶走在枯叶织成的地毯上,花点时间捋了捋思路才继续开口说,“你要知道亥音是什么,亥音就是轮亥中的一种传音魔法,能从很远的地方将信息传达给自己想要传达的那个人,而如此精准的施法是很难做到不被捕捉或者破译的,所以大家渐渐学会了给亥音加密,用自己特殊且独特的方式或者魔力给亥音上了锁,甚至有些人还会用专门的道具保证只有对话的两个人能理解亥音,这样就能保证亥音的安全性。”

    灰叶从地上捡起一根灰色的羽毛,说:“但养鸽人不一样,养鸽人能无差别地接收所有信息,无论是鸽子所看到的所听到的还是从鸽子们眼前掠过的魔法音讯亥音,他都能捕捉到,然后在大脑里自动破译出来,就连皇室那边的讯息也不例外,所以莱茵河才会请他入会。”

    莎尔睁大了眼睛:“那他这样岂不是要成为整个塞万的敌人……”

    恐怕光是皇室那边的机密就已经够养鸽人死一万次了。

    “他是整个塞万的眼中钉,”灰叶摇摇头说,“但最后的结局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他被太多涌入自己脑海里的信息给逼疯了,在下城区制造一场大乱后被圣学院的总学院长亲手抓住,送到了学院深处的牢笼里关押。”

    莎尔回忆起那天自己落在自己身边的雀鸟,一阵恶寒从内心深处涌了上来,就像极地雪原冰泉里的一串泡沫。

    “他……真的疯掉了吗?”莎尔不安地说。

    “谁知道呢,也许是某种自首的方式也不一定,但他这辈子再也出不了学院了,”灰叶说,“他作为唯一一个确认存活的炼金三鬼,学院和皇室留他一条命也只是看他以后也许还会有用。”

    莎尔轻轻点点头想装作毫不在意,可那天雀鸟对她所说的话却越来越清晰刺耳,她打了个寒颤,远处的枝头,黑色的乌鸦拍打着翅膀离去,撒下一阵枯叶。

    “那这些鸽子是?”

    “都是当初养鸽人被抓后自己跟来学院的,但见不到主人就只好在学院附近做窝了,”灰叶耸肩,“谁知道那人到底养了多少鸽子,也难怪会被逼疯。”

    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清脆的脚步声,莎尔颤抖着看去,却没看到任何一个人影,枯枝被踩断,木叶被风掀起一阵漩涡,深远的潮鸣声携着云海在天际席卷而来,直至脚步声停在了莎尔的身后。

    她惊恐地转过身,却发现是西泽。

    “抱歉师兄,回来晚了,”西泽对灰叶打了个招呼,“我去神学院的图书馆查了点东西,稍微有了一些炼金道具的思路。”

    “喔,刚好,我也给你准备了些惊喜,”灰叶笑着说,这时西泽才注意到了师兄眼角微不可见的黑眼圈,“走吧,先回学院。”

    说完话后灰叶走在前面,就在西泽迈开脚步时他却发现莎尔正呆呆地站在原地发抖。

    “怎么了?”他走过去,不解地问。

    莎尔没有回答,而是缓缓张开双手,扣在了西泽的胸膛上。

    “莎尔?”西泽有些诧异地看着女孩。

    女孩轻轻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这时西泽才得以听到女孩轻声的啜泣。

    她没有说什么,只是单纯地在小声地啜泣和颤抖。

    那天雀鸟所传达的信息在脑海里不断地扩大,黑色的瞳孔越来越显得恐怖,直至每一根羽毛每一个音节都清晰可见,占据了她脑海的全部。

    她感觉自己睁开眼睛看到的便全是那只雀鸟的瞳孔,还有那无尽无终连绵不息,如撕开的枯叶般沙哑的声音

    “你回来了……”

    你回来了。

    我知道了。

    你要死了。

    “哥哥……”她抬起头,看着西泽的眼睛说,“我是不是不该回来。”

    她看起来是在问自己,却也是在问西泽。

    我们是不是不该回来?

    我们一起老老实实在白石城安度一生不也挺好的么?

    你当医生,我当女仆,最终我们会在某时相遇,而到了那时我们就不会是现在这样的兄妹,而是平等的男女。

    西泽轻轻揉了揉女孩的脑袋,说:“我们应该回来。”

    他说:“我们应该回来,让那些应该偿还的人偿还,让那些该死的人死。”

    西泽仰起头,说:“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我们总归是该回来的,我是被王都放逐的人,所以我必须回来,哪怕只是为了告诉那些人我还活着,哪怕只是为了拿回我该拥有的东西我也要回来。”

    我是被放逐的人,我是被王都抛弃的孩子,我是要拿回自己所失去之物的孩子,我是要对整个塞万复仇的孩子,所以我必须回来,为了摧毁这个将我放逐的诡地。

    他问:“你也是被放逐的人吗?”

    莎尔看着那双黑色的眼睛,再度回忆起了那个慈祥的老人,还有那天晚上,如血海围山般的夜幕,那时天与地被寂静的海面连成一片,异样的鬼火在老人身后的几具尸体上静静地燃烧。

    “我们是一样的人。”

    她终于开口说道

    “我们都是一样的人。”

    西泽没有多意外,他问:“那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吗?”

    莎尔却摇摇头:“现在还不可以。”

    西泽想了想,说:“谢谢。”

    她心想总有一天我会让你知道的,到你对我解释清楚你的那天,我也会告诉你关于我的一切。

    他明白她的意思,他知道自己总归是能知道真相的,就像晚上总是能吃到晚饭一样,虽然不知道会是几时几分,但夜宵也勉强可以算作晚饭。

    前边的灰叶直到这时才反应过来自己师弟师妹根本没跟上来,急匆匆回头之后看见这一幕眼皮一跳,沉默了一会儿,逐渐欣慰地笑了起来。

    他没有出声打破二人的这份安宁,只是静静地等在白蔷薇墙之前。

    桐林深远,遍地枯叶。

第三十八章 和盘托出

    吃完晚饭之后,灰叶坐在桌边,一手满足地拍着肚子,一手拿着一本书在研读,莎尔和西泽在厨房刷碗洗盘,时间已经不早了,夕阳西斜,黄昏的雾气散上水面,长尾鸟模样倦然地挂在枝头,黑白照应的尾羽垂下屋檐,湖面泛起微微的涟漪,有鱼影浮出水又很快地沉下。

    不知道为什么,希欧牧德还没有回来,还好剩下的那份有灰叶帮忙解决,不然莎尔真的就有些苦恼了。

    水池边莎尔抬起头望了西泽一眼,西泽注意到了这股视线,不解地问:“怎么了?”

    “没怎么,”莎尔转过头,好像毫不在意。

    西泽揉了揉手里的海绵,裹上一些气泡,继续在盘子上刷洗起来:“我让学姐带我去了一趟图书馆,在那里看到了很多本来应该属于历史学院的书。”

    莎尔默默地往盘子上抹肥皂液。

    “我有些难过,说想要一个人待着,于是学姐就跑开了,”西泽注意到莎尔的眼神隐约地亮了亮,又很快地低下头想要掩饰,“在那之后我忽然看见自己站在甲板上,电闪雷鸣大雨倾盆,船在海上,海上有无数触手纠缠着船板,将整条船撕开了。”

    莎尔的身子忽然抖了抖,西泽将洗好的一个盘子在水里冲洗了一下,白瓷盘在水里互相碰撞,发出清脆的声音。

    “那是一场幻术,莱斯学长救了我,把我从幻术里唤醒,我想了想,发现这样的幻术只有可能是我们在海上时,利维坦对我施下的,”他将洗好的盘子叠在一起,对莎尔说,“你有什么思绪吗?”

    “那条鱼……什么都做得到的,”莎尔咬着牙,右手紧紧地抓着一个白色的圆盘,“在海里,它就是恶魔……”

    西泽看着莎尔这副异常的样子,叹了口气。

    他只能静静地站在她的身边,告诉她自己还没有离开,自己一直都在这里。

    看样子莎尔真的是某次袭击中的幸存者。

    西泽回忆起那雷霆之下巨大可怖的触手,还有海面之下不断涌起的腥红。

    他忽然有了一个猜想幻境里自己所经历的一切,难道就是莎尔在曾经某个时刻所遭受的灾难?

    不,他摇摇头,心想幻境里的自己已经死在海底,如果不是莱斯将他唤醒的话也许他的意识真会觉得自己死了,从此一睡不醒。

    但是如果,如果那真的是莎尔所遭受的经历。

    那她又是怎么活下来的呢?

    或者说,某个更加恐怖的猜测。

    那个幻术本该是施加在莎尔身上的,只是凑巧由自己承受了?

    他停下手,心想自己应该搞清楚莎尔的一切,这样的女孩留在自己身边简直就是一个不稳定的炼金炸弹,不知何时就会忽然爆发,把他炸得粉身碎骨。

    但他终究还是没能问出口。

    “明天,如果还是晴天就好了。”莎尔忽然这么说道。

    “什么意思?”西泽问。

    “我不喜欢雨,因为很多不好的事和回忆都是在雨里发生的,”莎尔低下头,看着沉在水里的瓷盘,还有逐渐下沉的银色汤匙,“不论是大家都陆续死去的那天,离开王都的那天,还是海上的那天,雨都很大,大到能把满地到血冲成一片红色的海。”

    西泽无声地放下了手里的盘子,看了眼身后紧闭的房门。

    “哥哥,在知道你的姓氏叫瑞森之后我真的很开心,因为那样的话,”她抬起头,笑着说,“我们就像是真正的兄妹一样了。”

    她从来不敢把自己的身份告诉任何人,因为没有人能在她的面前保持平静。

    “我是文科威尔的孩子,也是他十年前送出王都的孩子,”莎尔说,“意外吗?”

    “说实在的,有些意外,但也理所应当。”

    终于,所有证据和碎片都拼凑在了一起,已经破碎的镜子缓缓糅合,照映出一张好看的脸。

    怪不得她在船上看到利维坦时会说出瑞森这两个字,怪不得她在经过瑞森家时完全不敢出现在那个老人面前,怪不得她身为纳拓家的一介女仆却能写出那样漂亮的字,怪不得她长了这样一张大家闺秀般好看的脸……

    “要不是之前在瑞森家时完全没见过哥哥,我说不定真会把你当成哥哥呢,”莎尔笑了笑,此时她已经做好了离开西泽的准备。

    西泽没有说话,他在回忆记忆中文科威尔女儿的模样。

    “盘子洗完了,哥哥,”莎尔放下手里最后的一个盘子放在西泽手边,“我该走了。”

    “你要去哪?”西泽扶住她的肩膀。

    “所有人和我在一起都会遭遇噩运的,这就像诅咒一样,”莎尔嘴角微微上扬,就像是在讽刺着什么一样,“父亲死了,瑞森家倒了,船碎了,大家都死在海里了,维什变成了痴呆和罪人,现在哥哥你也中了幻术……你不知道那个传闻吗?”

    她轻轻拿开西泽的手,说

    “文科威尔的女儿,是带着世上唯一一块贤者之石离开了王都的。”

    那是能让所有人红眼的力量,贤者之石中蕴含的不仅是魔力,更有某种类似于魔力本源的存在。

    传说即使是西泽这样的魔法废物,只要能掌控贤者之石,也会立即飞升至魔法师中最高的阶位贤者。

    “哥哥你会逼问我吗?”莎尔问,“我隐瞒了十年,从没告诉过任何人这件事。

    “我只告诉了哥哥你一个人,因为只有哥哥你和我一样,”她有些自嘲地说,“虽然很幼稚,但我还是相信哥哥你不会伤害我。”

    在说完这一切之后女孩松了口气,在身上积压了十年的包袱终于卸了下来,在心里悬了十年的石头也终于落了下来。

    现在她终于轻松了。

    但接下来要面对是自己最信任的人。

    她看着沉默的西泽,说:“你应该不会不放我走吧?”

    “我也不是什么蠢人,”西泽摇了摇头,“贤者之石的力量这种吟游诗人编造来引人注意的传说我是不会相信的。”

    如果贤者之石真的能让人成为贤者甚至贤者之上的存在,那瑞森家为什么还会被灭?光是一名贤者的战力就足以在眨眼间毁灭一座城市,贤者之上则是甚至让人不敢去想的名字轮亥神明。

    哪有人能成为神明的。

    他不相信贤者之石的传说。

    他甚至不明白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相信这样的传说。

    “那我可以走了吗?”莎尔歪头说。

    “你想去哪?”西泽认真地问。

    莎尔想了想,回答说:“可能回白石,可能在王都,也可以去其他地方。”

    她说:“总之全是当女仆而已,又不是没饭吃。”

    西泽听到这里,伸出双手,扶住她的肩膀说:“还是先别想着跑了。”

    莎尔眨了眨眼睛,疑惑地问:“嗯?”

    “你是我的伙伴吧,是我把你从纳拓家带出来的,哪里还有眼睁睁看着你去给别人当女仆的道理,”西泽拉着她转过身,开始把盘子一个个整齐地装到橱柜里,“这种事你总该明白的吧?是我救了你,噩运什么的暂且先别在意,因为从我这里开始你不是已经时来运转了吗?我已经被救了,所以没关系。”

    他扭过头,认真地说:“留下来。”

    莎尔眨眨眼睛,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回复。

    “既然已经回来了,就别轻易放弃自己的目标,”西泽合上橱柜的门,说,“我对你所谓的贤者之石没有兴趣,但我害怕你离开。”

    莎尔的脸微微一红,低声地说:“我的身份如果暴露给其他人的话,我们可能会有麻烦哦。”

    “那不是秘密吗?”西泽说,“现在只是从一个人的秘密变成了两个人的秘密而已。”

    莎尔呆呆地站在他的面前,脑海里的思绪忽然被清至一空。

    压在心底十年的秘密就这样和盘托出换来的居然不是讶异和**,而是如此平淡的回应和一句“现在这是我们两个人的秘密了”。

    她站在原地,看着西泽清理水池。

    愣了一会儿之后,她缓步走上前,拿起水里的海绵和抹布,挨个拧干。

    “莎尔瑞森?”西泽低声地问。

    “嗯。”

    “我叫西泽瑞森,是你的同级生,以后不要在洗碗刷盘的时候说这种让人在意的话了,”他叹气道,“我感觉刚刚的盘子根本没刷干净。”

    莎尔终于噗嗤地笑了一声。

    原来他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平静。

    最起码他没刷好盘子不是吗?

    厨房之外,灰叶打了个哈欠,心想这碗洗得是不是太久了。

    想到自己准备好的惊喜,灰叶不禁再度满足地笑了起来。

    希欧牧德还没有回来。

第三十九章 与黑暗共舞的龙骨

    维尔逊脸色难看地握住手里的一张白纸,那上面写着的内容让他狠狠地砸了两下身边的桌子。

    坐在桌子对面的女人饶有兴致地看着维尔逊这副气恼的模样,顺手拿着纸笔在黄皮本子上轻巧地比划了几下。

    “这是真的吗?”维尔逊红着眼睛对女人问。

    “莱茵大人的意思是你觉得是真的就是真的,”她露出一个诡秘的笑容,将本子摊开放在桌面,用精致的五指将其推到维尔逊的面前

    【确认莎尔瑞森回归完成

    找寻莎尔瑞森完成

    验证尸体完成

    掩埋证据完成

    通知客户完成】

    “她……真的死了?”维尔逊感觉一阵剧烈的眩晕携着沉入深海般的窒息从体内涌上脑颅,他站起身打了几个旋转,重重地撞到了墙上,紧接着倒在地上,手腕弯了弯,就像条死狗一样。

    “这是莱茵大人对瑞森家家主您,维尔逊瑞森的特殊关照,莱茵大人主动通知其他人交易相关的消息这可是头一回呢,”女子蹲下身,右手细长的食指搭在维尔逊不断跳动的左眼上,嘲笑道,“没想到瑞森家家主居然这么脆弱啊。”

    一阵女性特有的香气在鼻尖弥散,维尔逊打了个颤,缓缓坐起身子,有些僵硬地问:“是……是谁干的……”

    女人淡雅的柳眉翘了翘,她就像是理所当然一样地回答说:“是谁干的您自己还不清楚吗?”

    “什么意思?”维尔逊神色透出些许隐约的癫狂。

    “除了您以外还有谁在找那个小女孩?能做出杀死一个小女孩这种事的人还请您自己稍作推测吧,”女人捂住嘴,像是在窃笑,又像是在为那早夭的女孩所不忍,“毕竟莱茵大人根本没告诉我这件事。”

    她虽然这么说着,却已经对维尔逊透露出了许多信息,第三条则更是直接缩小了所有的范围,让维尔逊一下子想到了某个下水道里的人。

    “还在找她……能杀了她……我自己知道的人……”维尔逊的眼睛瞬间变得明亮起来,“是她!”

    “看来您有答案了,”女人微微躬身说道,“那么,我先行告退。”

    在门被关上以后,维尔逊沉默许久,最终猛地伸手拔出腰间模样狰狞的短匕,狠狠地插在桌面中央。

    短匕的柄端是一只张大巨口的狮子。

    “是你啊,混蛋,”维尔逊咬着牙,小声地念出了那个名字。

    那个被整个王都所遗忘的名字。

    “等着吧,我这就去把贤者之石带回来……”维尔逊拔出短匕,合在鞘里,“为了……文科威尔大人!”

    “师兄,到底是什么惊喜啊?”莎尔眨眨眼睛,模样可爱地对灰叶问道。

    西泽站在一旁看着活力满满的莎尔,感觉自从刚刚解开心结之后这个女孩和以前相比越来越活泼了,那双碧蓝色的眸子里充满了灵动和喜悦,而不是不安与紧张。

    就这一点而言西泽倒是感觉自己做了再正确无比的事。

    从初见时的怯怯小心,到船上之后的沉默寡言,再到旅店里的略微开朗,直至如今的活泼。

    很难想象这些变化只发生在一周之间。

    灰叶虽然察觉出了莎尔的某些变化,但他只将这种变化在心里解释成刚到学院的不适应和如今的适应罢了。

    “等下你们就知道了,”灰叶带着他们走到和客厅一墙之隔的房间里,以魔力点起灯器,灰黄色的光在整齐的房间里静静地燃烧,他在灯器之下摸了摸,紧接着按下某个按钮。

    灰白的天花板顶上忽然发出一阵沉闷的响声,一道木质的梯子从天花板上落了下来,灰叶关上门,带西泽和莎尔走近梯子,摸着两端爬了上去。

    在爬到上层之后西泽发现上层黑到伸手不见五指的程度,就在这时他听到了某些古怪的声音,那就像是水滴在钢铁上的声音,又像是生锈的铃铛被摔在石尖上,发出刺耳又难听的响声。

    “等一下,我开灯,”灰叶的声音响起,紧接着,盛大的光明席卷了西泽的视野,在一瞬间将世界映照得一清二楚。

    钢铁的巨大骨骼,用于机械维修与安装的高架,工具齐全细致的工作台,熄灭的火炉,碎开一地的黑色铁片,装在杯子里的燃油,以及立在房间中央,一个被黑布覆盖的架子。

    “欢迎来到我的工作室,师弟师妹,”灰叶对二人目瞪口呆的反应非常满意,掰了掰手指道,“这里全是我自己装修整理的,工具也是我自己花钱置办的,用于……满足我自己的爱好或者说特长?”

    他挠挠头,说:“好像也只能这么说了?”

    “师兄,你真像机械学院派来历史学院的卧底,”西泽反应过来之后由衷地说。

    “虽然蒂娜也这么说过罢了……”灰叶笑嘻嘻地说,“但机械学院也不太符合我胃口,听说他们那边的期末考试是要交上自己原创的一件机械道具我可不擅长这个……”

    他从整齐的工具台上抽出一张图纸让西泽看了两眼:“我只擅长按着图纸去做。”

    西泽在图纸的标题上留意了一下,忽然发现了一个让他相当讶异的事实,他指着标题上的两个字母问:“师兄,这是遗失时代的图纸?”

    “不止如此,”灰叶拍拍胸脯说,“这是炼金装甲的图纸。”

    炼金装甲便是黑月装甲所属的分类。

    西泽愣了愣,连说话的语气都变得有些古怪了:“师兄你造出了炼金装甲?那黑月装甲是不是也……”

    “怎么可能?”灰叶嘟着嘴瞥了西泽一眼,“黑月装甲那种东西就算你把图纸放在我的眼前,把每一颗螺丝每一根轴承的细节都给我讲的一清二楚我也做不出来。”

    “为什么?”莎尔不解地问。

    他摇摇头解释道:“黑月装甲是遗失时代中炼金术师们的至高智慧,那些先驱们所掌控和使用的技术我们对其完全一无所知,那个时代的炼金大师既是炼金术中的圣者,也是机械领域里备受尊崇的宗师,如今世上的炼金术都只是对他们拙劣的模仿,我这么跟你说吧,”灰叶拿起一根螺丝和一个螺帽,对西泽和莎尔说,“就算是把这两个东西简单拼在一起的方式,那些炼金术师都和我们不一样。”

    他忽然想起了某位贤者的名言,下意识脱口而出:“毕竟你大爷还是你大爷。”

    西泽和莎尔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已经明白了。前者悄悄拍了拍胸口,像是把某种如烈火般燃烧的想法抚平了下去。

    “嗯……总之来看看这个,”灰叶咳嗽一声,右手搭上了幕布的一角,“这是你师兄我昨天花了一个晚上的时间去维修和整理出来的第一个作品,也是咱们老师给我的第一张图纸……”

    他掀开幕布,一套与骨骼极其相似的附着装甲暴露在了白炽色的灯光与西泽的视线之下。

    那就像是一套骨架,先是单薄而紧凑的脊背细骨,黑色的元件拼在表面使得骨架能牢牢抓住穿戴者都身体,紧靠在颈椎的位置有两列整整齐齐的神经元接入装置,轻甲一样的机械铁片自肩部开始逐步覆盖在整个右臂上,一丝微不可见的脉络由脊背中心一直蔓延到双手之上,其中隐约闪烁着黯淡的辉光,双腿后部覆盖的机械形似袋鼠的兽腿,令人不由得联想其是否也有增强弹跳力的功能,骨架的背后是一件黑色的披风,看样子大到足以将穿戴者的整个身体都裹在其中。

    “这是……”西泽呆呆地问。

    “这是你师兄很久以前做出来的东西,也就一年前吧其实,”灰叶挠挠头道,“那时候老师刚让我入学,就给了张图纸让我自己研究,结果没想到我真做出来了……”

    “这个很珍贵吧?”莎尔摸着装甲冰冷的骨骼问,“这可是遗失时代的图纸啊。”

    “珍贵倒算不上,意义蛮大的,对我而言,”灰叶笑笑说,“所以师弟你要好好使用啊,这可比机械学院那些家伙做出来的东西好上不知道几倍。”

    “给我?”西泽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

    “因为这也是炼金道具的一种啊,已经算是炼金道具中顶尖的那种了,”灰叶伸手,捏了捏装甲胳膊关节处的某个零件,“本来就只是在这个房间里放着落灰,这次算是为你……把它拿出来了。”

    “师兄你见过机械学院那些学生的作品吗?”西泽走近以后摸了摸骨骼背后软呢质的披风,问灰叶说。

    “你师兄我虽然在骑士学院和神学院没什么人缘,但在机械学院里边好歹是有几个朋友的,”莱斯坐到旁边的工作台边,伸手拿起面前的一片铜质鳞甲轻轻地摩挲着说,目中露出一丝追忆,“他们制作的装甲没有一个比我细致,即便是我的这件新手作也足以让他们钻研很久了。”

    他坐在灯下,手指静静地在那片铜甲上粗糙黯淡的表面划过,身影落寞,像是秋天里老树下孤独地啃食手上那颗坚果的松鼠。

    “这些东西其实还挺花钱的,所以我昨天请不了你们吃太花钱的东西,我一直害怕你们会因为这件事在心里埋怨我,”他低着头,“我其实也挺不好意思的,炼金术这么花钱又花心思还花时间,有时候一抬头就白天了……我以前真的很害怕自己被别人当成废物,但慢慢地我居然习惯了,这样的自己忽然要当师兄了,我都不知道要怎么办……”

    西泽走到他的身边,捏了捏灰叶的肩膀:“辛苦了师兄。”

    他实在不会说什么安慰人的话。

    “我们从来没有埋怨过师兄,”莎尔说,“我相信师兄一直都在为我们着想,之前我们被骑士学院的学生堵在一起时也是师兄挡在最前面。”

    灰叶摆摆手,挠挠头说:“没事,我偶尔也会这样发发牢骚,但其实我没什么问题的。”

    他站起身拍拍身上的灰尘,对西泽说:“来,试试吧。”

    他伸手解开了骨骼的某个束缚。

    于是这样的一副装置就张开了巨口,等着自己的新一任燃烧着新鲜血液的宿主。

    远处西桥彼端的一家旅店之外,模样狰狞的老人悄悄在黑夜里站在了门前。

第四十章 炼金之鬼

    深夜,西桥彼端,某个人影挪动了自己脆软的双腿,一步步地向着某个地方靠近。

    上城区灯火通明,他却像是一个幽灵一样穿过了人群,只在灯下现出迷离的影子,长毛杂乱的野猫察觉到了什么,浑身竖起寒毛,却只在地面上看到黑色发臭的脏水。

    名为多塔的旅店早已关门打烊,人影却从黑暗里缓步走了过来。

    那人拖着孱弱无力的双腿,像是软绵绵的某种动物一样走到了门前。

    他靠在门上,抬头盯着写了多塔二字的店牌,像是在思考什么。

    可就在下一刻他毫无征兆地挥出右拳,与双腿截然不同,那双手如铁石般有力而坚硬,在挥动时甚至带出一阵剧烈的拳风,风卷在他的手边就像是某种咒术的增幅,这只拳头携着这样的伟力,狠狠地打在了木质的门上!

    一声闷响传出,门后的铃铛发出一声轻响,它就像是在说:欢迎光临。

    但门并没有打开,甚至在表面上连一丝裂纹都没有显现出来,在铃铛声渐渐停息之后,木门表面忽然浮现出隐隐的黑色光华,光华在门的表面沿着某种笔刻的纹路组合在一起,最终拼凑出一个算不上高级的炼金矩阵。

    男人看着这一幕异常的变化却没有做出任何反应,他机械般再度挥拳,又是那样的一拳砸在门上,又是一声闷响,这次连风都在空气里裂出声音,可那扇门却还是没有丝毫破损。

    第三拳,第四拳,旅店附近没有光,也没有街灯,屋顶的野猫只能听着连续骇人的打击声,还有隐藏在其中隐隐约约的,血溅在地面,最终只剩下骨骼与木头碰撞,那般单薄的声音。

    那就像是一滴雨在半空陷入了深潭。

    皎洁的月光从阴云里探出细微的一角,宛如洁白的流水淌在男人的身上,照出了一头干枯的灰发,手上森森的白骨以及斑驳到浓郁的血迹。

    他的面容罩在黑暗里,看不出模样。

    鼻子微微抽动,那双脆弱的腿再也支撑不住这具躯壳弯折了下去,他一下子瘫倒在血池里,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无知野兽般沙哑的低鸣。

    就在这时木门被一只手拉开了。

    那只手老得泛黄,指节有些僵硬看起来却又相当有力,铃铛轻颤,再度发出了悦耳的声响,这次却不像是迎客时应有的欢喜,反而像是因为恐惧到了极致而不由自主的颤抖。

    主人生气了。

    老板盯着跪倒在自己面前的这个怪异的男人看了几眼,他伸出手,按在男人的额头上。

    “你的朋友?”一道全身罩在黑袍子里的人影出现在了视野里。

    老板发出一声混杂着怒意与自嘲的笑

    “也许还真是我的朋友,只不过是曾经在某个地方认识的某只臭虫。”

    黑袍迈步,走到男人身边,苍白的五指从袖筒里伸出,想要抓起男人的脑颅。

    男人猛地抬起头,双腿用尽最后的一点力气爬起,他癫狂地挥动自己的双拳,冲着老板的脸狠狠砸了上去!

    老板没有躲开,他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那只剩下白骨和血肉互相丝连在一起的拳头在空中掀起一阵扭曲了视野的飓风袭来。

    寂静的夜里响起了崩碎的声音。

    黑袍看着男子右边胳膊尾端那已经断成无数节,部分骨节散在地上的右手,有些厌恶地说:“好恶心,你的朋友都是这样?”

    老板歪歪头,听着颈骨发出几声清脆的声响,听到黑袍这句话之后说:“说的没错,但你要比他恶心得多。”

    黑袍投来讶异的目光:“我又不是你的朋友。”

    老板用手帕擦了擦脸上刚刚被一拳打到的地方,那上面有些难闻的血液和其他古怪发臭的东西:“所以你比他还恶心得多。”

    黑袍偏过头把心思放在男人身上,同时决定把老板刚刚这句话忘掉。

    月光洒在男人的脸上,照清了他的整张面孔。

    那就像是某具在水里被泡烂的尸体又被打捞上来注入了浓稠的废血或者其他令蛆虫和下水道里的生物所喜爱的东西后给予了生机而再度恢复了行动能力的湿尸。

    老板厌恶地看了这个怪物最后一眼,挥出手来,某种力量自他的掌心汇聚,他向着怪物甩出那阵虚无,而后转过身,准备找些水来。

    怪物看着那扭曲了空间的形状,灰白的眼睛有一瞬间恢复了清醒,这最后的意识支撑着他开口,在老板背后,用人类的声音难听而认真地说出了一个名字

    “克…格……纳斯?”

    那就像是跨越了山与海的声音,久久回荡连绵不绝,黑暗的山风与深远的潮鸣自心底涌来,将老人的脑海洗成一片空白。

    老板瞳孔猛地一缩,紧接着连忙转过身,却只来得及看到地面上一阵不断散发着臭气的白雾,有些凝干的血块在地面上缓缓融化着,就像是热锅上的黄油。

    可人肉不是黄油。

    上城区冬日的深夜里冰冷的路道也不是烧热的铁锅。

    黑袍怀着若有若无的同情感把视线挪到了老板的身上。

    老板的眼神变得无比黯淡,他紧紧地握了握手指,却又无能为力。

    “他真是你朋友?”黑袍挥手打散了那阵臭气,对老板说。

    老板没有说话,这个苍老的男人沉默着坐了下来,高瘦的身子压到了门槛上,他摸了摸腰间想摸出一只烟斗,却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抽过烟了

    为了萝尔,萝尔不喜欢闻到烟味,也不想看到他做这种损害自己身体的事。

    一只手拿着被白纸卷起来的烟叶递到他的面前。

    “不好受就试试,”黑袍露出一个怪异到让人不敢去直视的笑容,“刚卷的。”

    “我已经很久没抽过烟了,”老板犹豫了一下,想伸出手去接,却还是放弃了。

    “可惜,”黑袍挥手把烟卷丢到了白雾和血肉里,看着烟卷一点点在血块里消失,直至发出某种清新的尼古香气。

    他总是很擅长处理这种事。

    在做完这件事后黑袍靠在门边,不说话,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这就是炼金术所制造的怪物,”老板沉默了很久才在月色皎洁如雪般覆盖在面前时开口,“也许炼金术真的不该存在,没有炼金术我们怎么会是这副模样,这副现状。”

    他仰头,看着月与清晰的云:“我的朋友本来就不多,当初活下来的也没几个,现在又变少了。”

    “看来你真的只把真名告诉自己最亲近的朋友,”黑袍摸摸头说。

    老板斜着看了他一眼:“你是例外,我们只是合作关系,必须通晓彼此的真名罢了。”

    男人对此倒是没有反驳,他靠在墙上,想了一会儿指着地上升腾的白雾说:“你觉得这是哪个等阶的炼金傀儡?”

    “连傀儡都算不上,只是最低阶的炼金怪物,”老板这么说着,忽然他看到了什么东西,眼前忽地一亮,连忙从门槛上站起身,从已经变得很淡的白雾里取出了什么东西。

    在看清自己手上的那样东西之后他听到黑袍说:“你看走眼了。”

    老板喃喃地点了点头:“我看走眼了。”

    那是一个黑色的铁环,和腕骨差不多大小。

    “【项圈】,”老板说,眼中生起清白的怒火,“是谁竟敢……”

    “这是个搜索用的炼金傀儡,”黑袍耸了耸肩,“虽然确实是最低阶的罢了。”

    “我真是太讨厌你这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了,”老板说,“难道这一切也在你的意料之中?”

    黑袍说:“不然你以为我半夜不睡觉跑到你家店门口当守门老人?”

    老板沉默了一会儿,问道:“这件事和你……或者和那两个孩子有什么关系?”

    “我还以为已经够明显了,这么低阶的搜索傀儡连狗都不如,因为只要你给他一件东西他就只会闻着味道沿路去找,”黑袍说,“狗起码还会知道什么时候该逃。”

    老板因为对方的用词和比方皱了皱眉,却还是压下了这份不满,因为他还需要答案。

    “我们的两位小朋友被某个人盯上了,”他说着,眼里闪烁着清晰的快意,“就要来了,他们就要被那个家伙找到了,他们就要被抓住了……”

    黑袍丢下手里的一枚硬币,这枚铁片在地面上滚了许久,最终在撞到了下水道的一边后倒在了铁栏上。

    正面的人头像反射出云月端头清晰的白光。

    “下水道里的某些家伙,终于……开始行动了。”他的声音像是做祷告般虔诚,月光罩在他的身上,衬得他仿佛真像是某位无比热忱的轮亥信徒。

    老板看着他这副圣洁的模样,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就在这时他才想起来了面前这个男子的另一个身份,于是荒谬感越来越浓郁,直至他发出了一声嘲弄的笑:

    “这样的家伙居然……”

    有谁能想到这样一个黑暗的家伙居然是一位鼎鼎有名的神职者呢?

    老板收起铁环,走进了门内。

    “也许轮亥神明与炼金术……全都不该存在。”他如此说着,轻轻合上了门。

第四十一章 炼金装甲

    西泽对着镜子打了个哈欠。

    昨晚熬夜熬太久了,在经过一开始的低沉之后灰叶开始向西泽介绍自己的杰作,紧接着心情越来越火热,以至于三人一起除了试穿大小以外还做了不少测试,期间希欧牧德回来之后好奇地上来看了两眼,身为历史学院院长的他看到西泽身上的炼金装甲之后保持了和一年前相同的评价这件炼金装甲比机械学院某些导师做得都要精致。

    他给西泽和莎尔带来了校服,尺寸是在入学考试那天就测好的,所以相当合身。

    虽然希欧牧德对自己的学生嘱咐说不要熬到太晚,但兴致越来越高昂的师兄弟两个哪里会记得遵从这件事。

    他们一直研究到凌晨四点,那时月光已经很淡了,窗外枝丫上还能看到暗淡的影子。

    灰叶对西泽解释说炼金装甲一共有四个分类,这四个分类统称为炼金装甲,四类分别是炼金骨甲,便是他所做的这件,一般只是贴身的骨架,类似外生长的骨骼一般,有一张图纸上的炼金骨甲其骨刺从各个关节处猛烈地突出,就像是某种狰狞的怪物,灰叶解释说那套骨甲名为“缠鬼”,能力是增长骨刺用于作战,西泽觉得这名字和设想还是很符合的。

    一般而言骨甲只是在身体的机能上给予些许增幅,比如西泽在双臂套上这件骨甲之后一拳能打出之前三倍甚至四倍的力量,而那双形似袋鼠双腿的腿骨也不是观赏用品,而是真的能赋予西泽惊人的弹跳力。

    巨大的软呢披风用于在半空中滑翔,披风的内部也有些许机械构造,而骨甲表面隐隐流动的荧光刻线则是灰叶大胆的尝试他将炼金矩阵分为八个部分,分别刻在了骨甲表面,最终得出的结果相当让人满意,这道名为【风铭】的炼金矩阵可以和骨甲配合着同步运转。

    风铭的效果是在自身三米的范围内制造一股雾气,用得好的话可以充当某种杀手锏。

    西泽听着风铭的介绍脸色古怪,他想起来到这里来的第一天莎尔触碰到的那种植物,灰叶猜到了他的想法,解释道那种植物确实也被他刻下了风铭这道矩阵。

    能在数十片枝叶上刻下那样细微的符文,这连某些匠人大师不全神贯注的话都做不到,西泽看着灰叶,第一次感觉师兄这么陌生。

    灰叶感受着西泽的视线,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自己也只有在细节的掌控上比其他人好一些。

    第二种炼金装甲是炼金铠甲,与普通铠甲不同的是,炼金铠甲更类似于浓缩的钢铁,换言之,炼金铠甲的密度高得离谱,同样也更重,对装佩者而言这倒是不小的负担,但高负担换来的是惊人的攻击性和防御性,一副最低阶的炼金铠甲都能帮助一个平民在高阶魔法的爆炸中活下来,炼金赋予铠甲的能力不止于此,如果制造者能力足够,铠甲甚至会在受到打击时做出自己的反击。

    第三种则是炼金轻甲,轻甲也是全覆盖式,轻便如风,和其余三种相比倒也找不出什么特性,大多数时候作用都没有骨甲大,但防御力和炼金铠甲不相上下,灰叶吐槽说连他都想不明白那个时代的人为什么要单独给轻甲分出一类。

    这些装甲只要制造者愿意,全都可以在上面铭刻一些符文或者矩阵赐予一些炼金的力量,只有最后一种例外。

    最后一种是黑月装甲的所属。

    在灰叶缓缓吐出黑月装甲这个名字之后西泽很明显地感觉到他的神色出现了一些狂热。

    “黑月装甲是所有炼金装甲中的至高杰作,更是那一类别中无一能超越的存在。”

    凌晨时分的灰叶一边说着,一边递给西泽一张图纸,上面的图画看起来狰狞而华丽,背后隐藏着两把黑暗的机械刀鞘,宛如龙鳞上撕开的豁口,齿轮和螺丝整齐地钉在装甲表面,机械管道在装甲之下运行,黑暗的丝线从肩部连接了胸膛,延伸至身体各处,巨大的能源背包装在背后,用螺丝锁死,看样子还有某种科技的力量结合在其中,这也是一副全覆盖式的装甲,与其他装甲不同的是他看起来足足有三米高,内部完全能容下一个高大的成年人。

    灰叶递给西泽的不是设计图纸,而是一副画,画家用铅笔忠诚地记录下了提着龙口双刀的骇人恶鬼向着黑雾中的怪物邀战的这一幕,激动使得笔线狂乱十分,看起来更加阴森骇人,就像是甲胄体内迸发而出的咒气。

    “黑月装甲……”西泽喃喃。

    “你怎么知道?”灰叶好奇地问。

    西泽从画中惊醒,匆忙解释说自己只是猜的而已。

    灰叶皱了皱眉,没有在意,毕竟看上去似乎只有这一个可能,他指着画上的装甲,无比向往地说:“这就是遗失时代炼金术师们的至高杰作,黑月装甲,但我们如今也只能找到与之相关的画作了,那唯一剩下的一具装甲和图纸早就随着主人的消失淹没在世界的某个地方了。”

    他失望地叹气,说:“这便是第四种炼金装甲机动炼金甲胄,每具甲胄都拥有自己单独的特性,毫不夸大地说,一具机动炼金甲胄便足以充当一整系装甲,也因此不能铭刻咒文与矩阵不然会冲突,具体的详情不明,因为根本没有人见过也没有相关设计记载,但即便没有炼金之力的加持,那个时代的人们也依旧以其为力量,屠杀巨龙。”

    西泽意识到灰叶刻意用了屠杀这个词。

    看来那本书里的事确实可以相信。

    “我们如今所做的炼金装甲只是对那些先驱们粗劣的模仿,毕竟他们的作品绝对不只是让你跳得更高这么简单,”灰叶说着,让西泽从骨甲上脱身。

    一连串植入血肉的神经元介入佩带从脊椎上剥离,西泽站到地板上往后看自己的背部,意外地没有感觉到多少痛楚。

    “以后它就归你了,师弟,”灰叶给西泽递来校服的白衬衫,“师兄也是穷鬼,没什么好送的礼物,就把这个给你吧,希望别嫌弃就好。”

    西泽深深地清楚这份礼物的贵重,他明白这具骨甲绝不是一千个金币所能买清的,他想说些什么,可看着灰叶的眼神,他还是闭上了口,默默伸出手,和师兄击了个掌。

    “这是我收到过最好的礼物。”他说。

    “你喜欢就是最好了。”灰叶笑着拍拍他的肩膀。

    楼下卧室里的莎尔在睡梦中打了个哈气,呢喃着说了什么。

    这便是西泽为什么到现在还一副没睡醒的模样。

    他坐在客厅里,一杯又一杯地喝水,灰叶已经睡醒了,却抓着被子说他不要起床。

    明明都已经是中午时间了。

    因为今天上午没有课的原因灰叶的赖床无伤大雅,西泽起来是因为自然醒之后再也睡不着了……只能说生物钟有时候还是挺让人心烦的。

    “哥哥你醒了?”莎尔的声音伴着一阵饭香传来。

    西泽回头,看到穿了校服的莎尔把锅端到了桌子上之后跳了几步,充满青春活力地蹦到自己面前,无论是白色的内衬还是红色的领结亦或者是下身整齐的方格百褶裙,这一切都看起来和莎尔太合身了。

    “真漂亮,”西泽由衷地说,他看着莎尔柔顺的金发,感慨道,“没想到真的从纳拓家捡了个大小姐出来。”

    “嘿嘿,”莎尔傻笑了一声,看了眼四周说,“师兄还没起床吗?”

    “起了起了!”西泽刚想回答就听到身后的楼梯上传来一阵鞋跟和地板碰撞摩擦的声音,听起来这人是在一边跑着一边滑着下楼梯。

    话音刚落,一个手上还拿着领带在衣领上乱系的男人狼狈地出现在了楼梯口,他扶着墙喘气说:“起了起了,我来吃师妹做的饭了只有这个不能错过啊……”

    莎尔看着灰叶这副狼狈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笑得眼角都有些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出来。

    灰叶呆呆地站在原地,有些慌张却又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只有西泽明白原因。

    之前在纳拓家时她应该从没有被人如此重视过吧。

    所以他悄悄拉住她的手,说:“你会变得幸福的,比以前,很久很久以前都要幸福。”

    这是一个男孩幼稚的祝福,没有什么男女之间的爱慕恋情,也没有什么隐喻或者暗示。

    这只是他真挚又可爱的祝福,希望她能比在纳拓家和瑞森家时都要幸福。

    莎尔明白,所以也轻轻捏了捏他的手,伏在他耳边说:“谢谢,哥哥。”

    看到这一幕,灰叶长出了一口气,安安心心地做到餐桌旁拿起了餐具。

    这时希欧牧德也披着绒领的长袍从另一个楼梯口处走下,脸上是慈祥的笑。

    这对师徒以为这两个新生和灰叶蒂娜一样是一对情侣。

    全世界都这样以为。

    无论是如今的塞万,还是很久以前的王都。

第四十二章 委托

    让这届新生没想到的是,仅仅是在开学的第二天他们就经历了都灵圣学院乃至整个王都内都难得一遇的导师翘课事件。

    机械学院内,机械运轴原理工程课教室里坐满了熙熙攘攘的人,这门课程的教师名叫微纳德,灰叶去年也选修了这门课程,机械学院与骑士学院不同,不会每年更换一次教师,所以今年还是他来教灰叶这样的二年级生。

    偏过窗户的座位,灰叶伸手拉上窗帘遮住正午最强烈的阳光之后懒洋洋地趴在桌面,侧着脸对西泽和莎尔说:“微纳德这人在学院里的评价不怎么样,私下里也有不少学生说他坏话,据说还有漂亮的女学生被他骚扰过。”

    说到最后灰叶愤愤地拍了一下桌子道:“等我成了老师我肯定也要这么潇洒!”

    “不师兄这可不是潇洒啊……”西泽无奈地说。

    就在这时,紧闭的教室大门被缓缓推开,教室内安静了一瞬,但是当一名银发的少女抱着书走进来之后,这种安静就立即转为了一片嘘声。

    西泽没有发出那种声音,他惊讶地看着少女,心想你居然连这节课也会来晚吗?

    趴在桌上的灰叶打了个激灵,将注意力完全放在银发少女身上的西泽当然不会发现一旁的莎尔正盯着他,那目光有些隐约的幽怨,但仔细看去灰叶又觉得那像是自己的错觉。

    想想这也正常,毕竟站在那里的是薇娅。

    “大家,大家听我说……”薇娅轻轻举起胳膊,挥了挥手里的书,在吸引了全场的注意之后怯怯地说,“微纳德老师临时有事不能赶来,这节课算空课,请大家……离开吧。”

    “啊?第一节机械运轴原理工程课就旷课?”有人讶异地问道。

    在得到薇娅点点头肯定的回答之后,教室里又传出一片嘘声。

    “我丢,真就白给一天假期啊?”有学生惊喜地说道。

    “全学院今天没课放假一家亲,机械学院除外!”

    “滚啊!别戳我们痛处!”一个男生挥着手臂冲那个男生大叫。

    灰叶对西泽莎尔解释了一下他们在说什么:“这也算是学院内学生们互相的调侃,因为机械学院的规定是所有学生除了休假期以外不能离开学院,自然也不能回家,算是住在学院里,所以大家就特别喜欢拿这件事出来调侃。”

    在灰叶还在说话时其余学生们就都开始收拾东西,带着各自厚厚的一本教材有说有笑地陆续离开座位和教室,有人叹气表示遗憾,也有人振振有词说自己花钱来这里可不是看老师领头旷课的,要找院长要个说法……

    西泽本来想下去找薇娅解释一下昨天的事,可就在他刚准备站起身的时候,另一个于他而言也算得上熟悉的白发女孩脚步轻轻地走到了他的面前。

    他愕然地看着这个名叫萝尔的女孩,还有跟在她身后的几个男学生,萝尔似乎也有些懊恼,挥手把他们赶开,他们也不生气,而是一起嬉嬉笑笑地结伴离开了教室。

    但在离开前他们其中的一个人远远地对西泽比了个手势大声地说:“喂那边那个新生,你可别想着对我们机械学院的一枝花下手!不然我们这里可有你好果子吃!”

    西泽看了眼萝尔,发现后者的脸色也很难堪。

    “喂,你,”萝尔从口袋里掏出来什么东西,递到西泽面前,说,“帮我把这个交给我的父亲。”

    西泽发现萝尔递给他的东西是一个红色的礼盒,白色的绸带紧紧地绑在上面,看起来非常不想让其他人打开。

    “为什么是我?”他不解地问。

    萝尔别扭地转过头:“其他学院的学生我只认识你一个。”

    “……”西泽默默伸手接过只有巴掌大的礼盒,里面应该放着海绵,东西在其中没有碰撞也发不出声音,他问,“你的父亲我记得是老板?”

    “是的,”萝尔点点头。

    “那安蕾呢?”西泽问,“安蕾也不是机械学院的新生。”

    萝尔倒是没有因为西泽的这句话和百般推辞而生气,她思考了一下,说:“这本来也是我打算给你的报酬。”

    “嗯?”西泽眨眨眼睛。

    “安蕾今天回家了,”萝尔说,“德赛尔家的信鸽传来急讯让她回去。”

    “这算什么报酬?”灰叶忍不住插嘴说。

    萝尔撇过头看了灰叶一眼,说:“按理说在安蕾入学之后德赛尔家应该能安宁很久的,因为他们所欠下的外债有了可追的源头。”

    “所以?”西泽问。

    “所以他们现在这个时候传唤年轻漂亮还在贵族圈子里有些话题地位的家主回去只可能是一个原因,”萝尔伸出一个指头说,“家主的婚姻大事。”

    灰叶歪头。

    “整个王都都知道丁莱家的大少爷在追求安蕾,”萝尔说,“德赛尔家可能也是想借此机会做出些什么。”

    灰叶确实模糊地知道这件事,只不过消息总是不太靠谱又有点迟钝的他直到今天才明白原来那个安蕾和传闻里的安蕾是同一个人。

    “那位丁莱家的大少爷?古拉克?”灰叶听到这个名字之后差点噗嗤笑出声,“那家伙的追求也能信?他甩掉的姑娘估计都能在西桥上摆出一整个仪仗队了!”

    “德赛尔家也知道,但学长你也要明白从第一个女孩开头之后的仪仗队成员是怎么来的,”萝尔摊手说,“她们总不会是主动送上口的鹅肝肉。”

    西泽花了点时间想明白了萝尔在暗示什么,他抬起头,问:“德赛尔家准备牺牲安蕾去换取些东西?”

    “至少是牺牲她的某些东西,或者说一段时间,因为大家都知道古拉克是不会长情的男人,他对女人只是单纯的保持了新鲜感,”萝尔露出一副厌恶的表情,“那天跟在我们身后的几个人就是那位古拉克少爷的跟班,他们跟在安蕾身后只是为了不让别的男人靠近,真是恶心。”

    “确实恶心,”灰叶无比赞同地连续点头,“那样的女孩不让别人看见可是大罪。”

    萝尔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个回答,只好默默把这句话忽视到了一旁,转而对西泽说:“怎么样?这个报酬可以吗?”

    西泽看着萝尔认真的神情,忽然有些好奇:“你为什么觉得这会是一个合理的报酬?”

    萝尔摇了摇头:“不,我不觉得这合理。”

    “那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这对你们双方都有利有弊,”萝尔伸出两个指头,“无论是安蕾,还是你西泽。”

    西泽看着她的眼睛,那双眸子里的世界清澈而干净。

    “那就成交吧,”他收下礼盒放在校服身侧的口袋里,“反正只是出去学院看看罢了,刚好我也要去商行取些钱来。”

    莎尔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只是默默把西泽的书收了起来,和自己的书叠在一起。

    “我相信你不会打开的,”萝尔离开前对西泽说,“正是因为相信你才会选择你。”

    西泽摆摆手说:“放心。”

    萝尔真的放心地走了。

    薇娅不知何时已经消失在了教室里。

    教室已经空了。

    灰叶缓缓站起身,幽幽地对西泽说:“师弟,你不会真打算要去德赛尔家吧……”

    西泽摇摇头,笑着说:“师兄我可是外来的进修者,怎么会知道德赛尔家在哪呢?”

    “你又不傻,问个路啥的谁还不会啊,”灰叶叹气,“算了,我就先带着师妹回去了,老师应该还是晚上回来,我替老师教师妹一些炼金术入门,话说师妹你要和他出去吗?”

    “不了,”莎尔摇摇头说,“让哥哥一个人去吧,一个人也会方便很多。”

    “那师弟你加油,早点回来,”灰叶耸了耸肩,“我们就先回去了。”

    三人一起走到楼外才分开,西泽揣着礼盒一个人朝着西桥走去。

    就在他踏出学院大门,走向校外的一瞬间,黑暗深处有人睁开了眼睛。

    灰色的鸽子们陆续降在远处的楼顶,西桥外的人群渐渐稀疏,取而代之的是一些穿着厚实衣物的怪影,黑色深沉的气息在地面上缓缓地蔓延开来。

    就像是等候已久的恶鬼对少年敞开了布满利齿的大口。

第四十三章 逃

    灰尘在脚底翻腾,人流在周身穿行,几根灰羽自空中落下,抬起头,街道上方有几根绑着彩色小旗的丝线弯折着在各个店铺的屋檐下连接起来,一盏装饰用的雾灯挂在羊角状的店牌上,远处教堂屋顶的轮亥鹰徽旗帜慵懒地随风飘动,热闹异常,人声鼎沸,有年轻的男女搂着对方的肩膀**,把货物摆在马车上的商贩大声地叫卖,少量的蒸汽机车和马匹齐头并进,车上载着端庄的小姐,街边马路角落有细小精细的凹道源源不断地输送着水流,一直从上城区流转到下城区的转水口。

    西泽看着这样熟悉的一幕,记忆就像是打开了些许豁口一般,无数熟悉的场景就这样涌了进来,唤起了他些许感伤……以前的白石城只要恰逢佳节也是这般热闹,至于塞万的话,这个城市十年前可不是这般景象,那时大街小巷上全是干冷的石阶,路上行人神色匆匆,大多背负着武器,腰间佩戴长剑火铳,即便烈日当头也不会脱下铠甲。

    那不是个很好的时代,但那是西泽亲身经历过的童年。

    他走在街上,在连续拒绝了好几个善意的商贩之后,其他人明白了这个年轻的男子似乎并没有多少钱可以压榨,于是对他主动叫卖的人少了许多。

    这是好事。

    这里是西桥之外的上城区,是充斥了热情与活力的世界。

    他伸手摸了摸口袋,确保萝尔让自己带的东西还在。

    就在这时有人从旁边走来,在西泽反应过来之前,冲过来用肩膀重重地把他撞到了一边的白墙上。

    白墙泛起一阵白色的尘气,西泽连满头的黑发都变得斑白,他阴沉着脸,看向那人,却发现对方已经在尘气之外消失了。

    路上的其他人就像是没看到这一幕一样,自顾自地叫卖吆喝。

    西泽拍拍肩膀,感觉到有一阵酥麻的痛楚从骨节里缓缓渗透出来。

    他迈开脚步,可就在下一刻,一个男人从他背后钻出,悄悄挥出右掌,而后狠狠地朝着西泽的脊椎劈去!

    一阵钢铁与石板碰撞摩擦的剧烈响声自上城区的某个地方炸开。

    西泽喘着粗气,身体紧绷地趴在不远处的地面上,看着在巨大的尘气里,男人僵硬地站起,挥掌振风掀开尘土。

    在他面前是一个被蛮力砸出来的坑洞,石板上泛起如蜘蛛网般的裂纹。

    如果被这一掌打到的话恐怕断骨折胸都算是轻伤,想到这样的代价西泽瞳孔猛地一缩,连忙从地面上爬起,后退了几步。

    脸上罩着面具的男人歪了歪头,骨头发出沉闷如鞭炮在体内炸裂般的声响。

    “这是怎么回事……”西泽大口地喘气,躲开刚刚那一掌对不会体术的他而言实在太过勉强,但让他在意的并不只是这个古怪的男人,他环顾四周,发现行人们都停下了脚步,连商贩都再没有了叫卖声,店牌在风里摇动,屋顶的旗帜无声地飘荡。

    世界好像安静了下来。

    就像灰白的画作里只有他是不断消逝的色彩。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后退着,看到商贩里有人的脸开始发生变化。

    原本普通的脸开始变得浮肿充水,紧接着**的血肉一点点从脸上脱落下来,就像是墙上脱落的白皮。

    “妈的……”西泽必须承认的是他真的已经惊呆了,嘴里喃喃地说,“这可不妙啊……”

    他二话不说转头就跑!

    男人也没有急着追赶,一个个尸体从阴影里站了出来,走到男人的背后,用各自无神的双眸紧紧地盯住了少年的背影。

    几片灰色的鸦羽自天上散落,套在灰色长袍兜帽里的男人手持拐杖,静静地站在远处钟楼的顶上,俯瞰着男孩狼狈地逃亡。

    “哟,这不是老熟人吗?”有人对他打了个招呼,他也刚刚才从底下一点点爬了上来。

    这可是五十米高的建筑。

    男人没有说话,只是伸出苍白的手,对着那人挥出。

    “咦?”那人看着身上散落的几根鸦羽发出疑惑的声音,下一刻带着灼热之火的吐息自鸦羽之上爆发,化为白日里耀眼的烟火。

    男人继续观察钟楼底下街道里的那个男孩,可突然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上。

    “怎么?”这人有着一头斑白的头发,仅从这点来看的话这人真是老得不成样子,可他咬着牙用一只手拽着破碎的衣服,另一只手搭在男人肩上的样子却又那么年轻。

    迎着男人投来的惊疑目光,他逐渐露出笑容,说:“就这么不欢迎我吗?”

    少年还在下面的版图里不断逃亡。

    上面的世界里却已经有主谋者开始交谈。

    罩在黑袍里的影子走在下水道里,每走一步他就要打一个响指。

    “能别这么吵闹不?”走在前面的领路人不耐烦地回头对他说,“这下边本来就空,你喊一声它巴不得反回来三声,你打这么多响指不就恶心人了吗?”

    黑袍不好意思地摸摸头:“抱歉,习惯了。”

    “唉,”领路人叹气道,“想见莱茵大人的人那么多,咋就个你通过了呢?”

    “嘿嘿,”黑袍挥挥袖子说,“可能那位大人觉得我的名字比较好听?”

    “黑袍这名字哪好听了……”领路人又叹了口气,“你可太幸运了,我在莱茵河当了这么多年的领路人都没见过莱茵大人一眼,这次那么多人申请拜见莱茵大人,偏偏大人选上了你这个最晚申请的……”

    “原来已经是老人物了啊?”黑袍笑道。

    “那可不,我在莱茵河刚成立的时候就……”领路人刚要侃侃而谈的时候却硬生生被打断了。

    “当了这么多年还不明白少说点话的道理?”黑袍出声问。

    领路人回头看了黑袍一眼,发现后者在微妙地笑着。

    不知为何那张笑脸让他有些发颤,领路人摇摇头打了个哆嗦,闭上了嘴。

    于是清脆的响指声又在下水道里回荡了起来,直至某扇铁闸门被打开,黑袍的男人被送入某个隧道里,响指声才渐渐消失了。

    领路人在看着黑袍走进闸门里之后暗暗骂了几声,终于长出了一口气。

    以往来拜见莱茵大人的人见了他可都卑微得不成样子,束手束脚满脸荣幸,这次的这位却……跟进了家门一样自然?

    领路人不解地回想了一会儿,最终还是低声骂了几句,开始返程,他昨天在中城区从某个女人身上抢来了不少钱,那女人长得实在不怎么合他口味于是他便大手一挥让她走掉了,当然上上个受害者就没有这么幸运,但如果想要再去回忆的话就太恶心了,毕竟血肉横飞的场景总归不是太好看的,即便夹杂着极致的享受也不过如此。

    他开心地哼着歌,准备带着钱到黑鸦酒馆里找劳瑞克再叫几个好看的女人来度过这美好的下午。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高兴地摸了摸脑袋。

    “咔嚓。”

    不知何处发出了这样的声音。

    领路人疑惑地看着变得越来越近的地面,而后视野天翻地覆地在空中转了一圈,在陷入完全的黑暗之前他看到了一具没有头的身体,血液在空荡荡的脖子上涌出,就像他在抛掉女人尸体时洗手用的喷泉。

    他瞪大眼睛,却再也不能闭上了。

    下水道里空荡荡的,直至水流声停歇以后,终于再也没有了任何声音。

    西泽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到这里的,他感觉喉咙里就像是在冒火一样,每吸入一次空气就要灼烧一次肺腔,他跑了很远,累到意识模糊,抬头看到什么东西都像是光和星星,王都里就像是被那样的尸体占满了,无论他跑到哪里都能看见,人们就像是消失了一样,他从上城区跑了很远却见不到一个人影,连敲门都没有回应。

    他跑到这里之后暂时不见尸体的影子,墙角里还有一棵参天的古树,他坐到树下倚着树干剧烈地喘气,仰起头,勉强还能看见天空的背景里站了一株粗壮的树干。

    西泽想起来了,他记得这里,可他这辈子都不想来这里。

    就在这时远处再度传来沉重而密集的脚步声,西泽咬着牙,俯下身爬向墙角,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了记忆里那扇假门上。

    十年前的假门还在。

    在发觉到这个事实之后他微不可查地松了口气,苦笑着心想这里居然是自己的救星,在勉强爬过假门来到墙内之后,他还是听到了自己在这时最不想听到的声音

    “和古拉克联姻我们能得到什么?”女孩问。

    “钱,地位,还有复兴的助力,”妇人迫切地说,“求求你了,安蕾,为了我们德赛尔家,我希望你能……”

    记忆里的场景再度蔓延,那时的女孩还很可爱,不是如今这般冷漠的模样,他低下头轻轻爬动,希望能不惊动任何人悄悄地离开。

    但就在这时有人对他大声叫道:“你是谁!”

    西泽抬起头,只来得及看到一张黑色的大网罩在了自己的脸上。

第四十四章 巧遇

    “请听我解释,我是安蕾在都灵学院的同学,刚刚不是有意偷闯进来,外面有一大堆奇怪的东西在追我,我这才……”

    “哦哦,原来是这样啊,”男人一边赞同地点着头一边牢牢反手锁住西泽的双手压着他往前走,这样的姿势不仅会使得犯人用不上力气只能朝前,还会让抬头这个简单的动作变得十分困难,所以西泽只能通过地板的变化判断自己走到了哪里。

    “你这不是完全没听进去吗?”听着男人如此明显的敷衍西泽简直就要气出火来了。

    “倒也不算完全没听进去,”男人抽出另一只手挠挠耳朵,表示自己的耳朵和听力没什么问题,“总之我会找家主问问的,但具体你什么时候能出来就得看家主什么时候有空来见你了。”

    “嗯?”西泽敏锐地注意到了男人的最后一句话里面的某个词,比起要见到安蕾本人这件事,他对于后者的惊疑更大

    “出来?”

    “不然呢?我架着你干嘛?”男人一副理所应当的语气。

    就在此时,一扇铁门被拉开,男人押着西泽进入门后,连续走下几十道旋转的阶梯,最终踏到了一处遍是湿冷的地面上。

    这里几乎连一点光都没有,全是黑暗,西泽微微抬起头,只能凭着拐角处墙壁反射的阳光微微看清面前整齐排列的黑色牢门。

    “你现在只能在这里呆着了,”男人从腰间掏出钥匙,打开门之后右手猛地用力,把西泽推了进去。

    西泽在地上连打了两个滚,最终躺在了一处稻草堆上。

    “我会对家主汇报这件事的,所以你的名字是什么?”男人一边锁上门一边问,钥匙在锁孔里发出刺耳的机械运转声,“你最好说实话,我要去和家主汇报。”

    西泽在地上沉默地躺了一会儿,最终还是低声地说:“西泽……西泽瑞安。”

    “好的好的……西哲瑞恩对吧,”男人挥手甩甩钥匙,吹着口哨离开了,看样子完全没把西泽的名字记清楚。

    过了一会儿,上方传来一阵关门的声音,与此同时光芒削弱了大半,能见度变得更低了。

    西泽在地上躺了好久,剧烈运动过后的代价终于在这时开始缓缓展露出来,身体各处都痛的像是要裂开一样,尤其是双腿,从膝盖开始之下几乎失去了知觉,肩膀不断抽搐,喉咙就像是火烧一样灼热骇人,胃里的东西一次次翻腾,恶心到想要呕吐,他躺在稻草堆上,仅仅是干咳了两声就感觉拉扯了全身的肌肉,剧痛如海潮般袭来,西泽闭上眼睛,仿佛能看到死神挥舞着镰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

    “诶,兄弟,你咋了?”

    听到这声音之后西泽愣了愣,他睁开眼睛,僵硬迟缓地扶起自己的上半身,而后慢慢地靠在墙壁上,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地牢很大,用铁栅栏在中间简单隔开之后便成了两个牢房,而这个声音正是从隔壁另一个铁牢里传来的。

    西泽借着淡淡的光,模糊地看到有个人窝在墙角里,那人蜷着腿缩成一团,侧身躺在角落的干草堆上,在注意到西泽的视线之后他语气幽幽地说:“没事就行,看你刚刚这样子跟累瘫了一样。”

    西泽想问他为什么能在黑暗里看清,最后想了想还是算了,毕竟以他现在的状态连吐出一个字的力气都要攒上好久。

    “兄弟咋不说话呢?”那人见西泽没有声音就在地上滚了两圈,直到撞上栏栅才停下来,他坐直身子,看着西泽摸着下巴问道,“你也是冤枉的不?不是就当我没问。”

    西泽喘着气,感觉这人是不是有点话痨,而且对方虽然说的是西方通用语,但和西方人说通用语时的习惯有些略微不同,还带了点奇怪的口音。

    “唉,你咋不说话呢,”那人叹了口气从地上坐起来靠到铁栏上,语气忧伤,“我估计你也是被冤枉进来的,不然就你这副弱鸡的样估计也做不出啥事来。”

    他自顾自地再度叹气:“我也是冤枉的,你知道我咋进来的不?”

    西泽没有回答,那人说话的心情却丝毫没受到影响,他伸手抓住身边的一根铁栏摇了摇,幽怨地说:“我今天早上啥都没干,吃完饱饭剔完牙,乐乐呵呵地跑出来准备逛个街看看塞万还有啥东西,结果你猜咋滴?”

    他一拍巴掌,大声地哀嚎:“我就给人碰瓷了!”

    铁门仿佛都被这声突然的哀嚎吓得摇了两下。

    “我就走在路上,忽然拐角冒出来个人就撞我身上了,还把几张纸往我身上一洒就跟撒钱似的,我就想着捡起来呗,谁知道这边刚开始捡,那边人就冒出来了,那些人看见我怀里的几张纸之后眼都红了,二话不说就把我架起来架到这了,”这人越来越气,说到最后就跟巴不得跑掉的那人被他抓住毒打一顿似的,“你看这事干的,要不是看德赛尔还是个贵族姓氏我跟他们打一架算是一件离谱的大事,我他妈哪还能老老实实地给这窝着啃巧克力?”

    他好像越说越悲愤,说到动情处忍不住把右手伸到口袋里掏出了一块被锡纸裹着的东西,剥开之后一口咬下去,发出清脆的声响,那锡纸包着的巧克力听起来真是脆甜可口格外诱人。

    都这时候了这人居然还有心情吃东西,看样子他的心态真的不错。

    “唉,”男人啃完一口巧克力,一边咀嚼一边语气格外忧伤地说,“我真的就是被碰瓷啊,那个人我明明不认识但他们就不听,就是要把我抓进来,你看就凭这些德赛尔人的办事手段,德赛尔家要怎么才能不每况愈下嘛!”

    西泽轻轻动了动手指,感觉力气似乎恢复了一些,最起码他能够让喉咙发出声音了。

    “话说回来兄弟你到底是咋进来的,”他凑到铁栏边,把脸贴在冰冷的铁栏上问,“来呗,说句话,给你一块。”

    这就和犯人之间互相问候一样,由这两个人来表演居然没有多少违和感?男人对着西泽丢来一块巧克力,西泽缓缓地循着声音在地面上摸到了这种锡纸包裹的苦涩糖果,拿在了手里。

    仅仅是这个小小的动作就耗费了他全部的力气,西泽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吼,又躺倒在了草堆上。

    “哎呦,太惨了吧兄弟,”那人都不忍心看西泽这副惨样,干脆扭过头又啃了口巧克力,“你这是挨打了?那些德赛尔人打你啊?”

    西泽艰难地吐出了他到这里来以后的第一句话:“不……不是……”

    “嗯?”那人问,“那是咋来的?”

    西泽倒吸一口凉气,慢慢地坐了起来:“算是,出了点事……我逃到德赛尔家主院里了……”

    那人呆呆地向后望着他:“主院是,家主待住的院子?”

    西泽点点头,心想对方既然看得到自己也就没怎么说话。

    “你也太强了吧,这人家想不把你当成间谍小偷啥的都难,”那人咂咂嘴说,“也怪我,我先被逮住让他们提高警惕了,不对,不怪我,应该怪偷东西还栽赃给我的那个家伙……”

    西泽握着巧克力,试图剥开外面的锡纸,想了想却还是放弃了他没必要为了这种事浪费好不容易恢复的体力。

    “那没办法了,咱就先一块在这待着呗,”那人对西泽说道,“这也是缘分啊,一起遭遇意外,一起被冤枉,一起被关进地牢里,你看多巧,我都感觉自己要笑出来了。”

    他开心地拍拍手,顺便往角落里丢掉揉作一团的锡纸。

    “我也已经给我那边传亥音了,他们应该马上就能派人来接我回去……”不知为何,说到最后那人反而有点底气不足了,“只要那女的别公报私仇就行?”

    西泽无声地笑笑,心想世上原来还有这么有趣的人。

    “算了先别管那么多,反正现在也就能等着了,咋样兄弟,恢复点力气没?”那人把手伸过铁栏,笑嘻嘻地对西泽说,“来,握个手大家就是朋友了。”

    西泽借着微光,花不少力气挪了挪身子,伸出左手,搭在了那只手上。

    “我叫言氏,东方震旦帝国人,来漆泽玩的,你呢?”他笑着说,“西哲瑞恩?还是西泽?我刚刚在墙角没听清楚。”

    “西泽瑞安,”西泽没想到对方居然是东方人,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说出自己真正的名字,“漆泽白石城人,外来进修者。”

    “进修者?你是都灵圣学院的进修者?”言氏哈哈地拍掌说,“没想到居然能在牢里认识这样的朋友。”

    西泽静静地把嘴角往上扬了扬,赞同地说:“真是……幸运。”

    这便是他们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邂逅,也是在许多年后被无数吟游诗人们所颂说的命运之巧手。

    有些人终将相遇,有些人终将成为某些人心中挥散不去的记忆。

    这就是宿命。

第四十五章 这不是很好的一件事吗

    “我在来塞万之前,有人告诫我说塞万这座城市就像是一座巨大而天然的迷宫,”言氏躺在铁栏一边的稻草上,一边揉着手里的锡纸团一边说,“而在到了这里之后我发现这句话说的其实不是很对,或者说不是很全面。”

    西泽蜷在铁栏边沿,距离被抓进地牢里已经过了很久,所以身体的阵痛已经消散大半,胃里不再翻腾,原本灼热的血液也逐渐安稳了下来,他轻轻捏了捏右手的食指,仿佛久违地感觉到了其中力量的流动。

    在听到言氏这番话以后,西泽说:“那本来就只是一句谚语而已,全面自然是说不上的。”

    “不不不,不是这个意思,”言氏摆摆手,就像西泽看得到一样,“在来到塞万之后我才明白塞万并不是一座迷宫。”

    他比出三根手指,说:“而是三座。

    “塞万并不单单是一座巨大而天然的迷宫,只是这座迷宫也被囊括其中罢了,”他说,“塞万有三座迷宫,我也不是本地人,搞不清塞万这个名字在三座迷宫里的地位,只能说迷宫藏在塞万里,就像云躲在天上。”

    西泽被这个东方人勾起了久违的兴致,他问道:“一共有哪三座?”

    “你猜猜看?”言氏露出一副欠揍的语气。

    西泽没有生气,他摸着下巴想了想,迟疑道:“塞万,下城区和桥内。”

    桥内便是四座大桥彼端的世界,那里住着塞万金字塔顶端的贵族,最有权势的上层坐在餐桌两旁决定塞万的明天与未来,最有名的建筑都在这里坐落,比如漆泽皇宫城堡,圣轮亥大教堂以及都灵圣学院,被视为塞万之源的孩子们在都灵圣学院里成长,而后在从青涩转为成熟之后接过由老一代上层递来的权柄,那时的他们便成为了决定塞万的长者之一。

    “你倒是能理解我,”言氏开心地说,“你也和我一样,把塞万当作一个囊括了全部的塞万却又独立于整个塞万的地方。”

    听到言氏地这番话后西泽缓缓地摇了摇头:“塞万,并不是囊括了所有的塞万,塞万只是一部分地方而已,下城区和桥内这两个地方早已经不属于塞万的范畴了。”

    他悄无声息地颤抖了一下,因为他忽然想起来很久以前,某个在未来登上了女皇之位的女孩曾经对他说过她要把【伊甸】化为现实。

    也许桥内的世界便是她的伊甸。

    言氏听了西泽的话后沉默了很久,像是在思考些什么,又像是单纯地发呆。

    桥内世界与下城区发迹于塞万,前者独立于整个金字塔之上,后者也早已超出了塞万的掌控。

    今天西泽被那么多怪物追了那么久,上城区和中城区一路见不到哪怕一个人影。

    这已经足以看出下城区对整个塞万的影响力了。

    桥内与下城区像是天平的两端,总是保持着微妙的平衡,而也许下城区唯一不敢去招惹的也只有桥内,桥内也对下城区束手无策,因为下城区就像是水上浮萍,你伸手抓出一片叶子,却发现叶子下面连接了无数的根茎,看起来密集而骇人。

    “你说的也有道理,我觉得我们也太有缘分了,”在思考良久以后言氏终于开口,他叹气道,“我没想到就连外来进修者都会对塞万有这样深刻的理解,看来我也不能对自己的结论引以为傲了。

    “塞万有三座迷宫,我的理解是,塞万,下水道,还有影子,”言氏说,“下水道是最复杂的地方,我感觉那下面隐藏了不知道多少东西,就算哪一天这王都下水道里钻出一条魔龙我都不会奇怪。”

    “你下去过?”西泽问。

    “我下去过,”言氏说,“而且还看到了不少东西。”

    他摸摸眼眶,只有他自己才会知道自己的眼睛到底看到了什么。

    “那影子是什么意思?”西泽问。

    “这座城市是有影子的,”言氏说,“我现在还不知道怎么和你解释,你如果想要理解的话可以想象成塞万在海底下还有另一副样子。”

    西泽不解。

    “塞万有两个,一个是我们现在坐的地方,一个在海下,在海的下面也会有两个复刻的我们,坐在现在的位置,”言氏露出一抹古怪的笑容,西泽却看不到,“好了,这个话题到这里就结束,感谢你对我的帮助。”

    西泽轻轻地摇头:“你说的才是最重要的,我完全搞不明白。”

    “没关系,反正以后慢慢就会明白了,”言氏摆摆手,“你是学院学生对吧,哪个学院的,等出去之后我找你玩啊?”

    这话题转变得实在太快,西泽沉默了一下表示无奈才开口说道:“我是历史学院新生。”

    就在这时上面传来开门的声音,言氏对西泽摆摆手说:“行,我记住了,等出去了我就找你。”

    “西泽瑞安,”有人念着这个名字,举着一盏灯火走下台阶,一直来到了铁牢门前。

    听到这个声音,倚着墙壁的西泽猛地抬起头,在看到来人之后他的瞳孔缩小,身体仿佛在一瞬间变得僵硬。

    门外的安蕾举着铜质的烛灯,一脸冷漠地看着他:“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窝在旁边稻草堆上的言氏看着西泽这般复杂的变化还有那个女孩说话的语气,顿时在心中长叹了一口气:看来西泽进来这事也没这么简单。

    家主房间内。

    洗完澡换上一套新校服的西泽站在安蕾的面前,安蕾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右手扶着脸颊,金色的长发盖在肩头,她难得没有穿着一套轻甲,而是穿了一身白色的裙衣,芙蓉般的裙角一直垂到脚尖,此时的她就像是普普通通的少女,而不像什么骑士学院的天才新生,也不像德赛尔家年轻的家主。

    看样子时间从来没走,安蕾还是十一年前的那个安蕾。

    西泽略微紧张地揉了揉头上黑色的发丝。

    这是家主的卧室,也是安蕾的卧室,墙纸是泛着略微粉色的斑黄,但除此之外也就没有了少女房间的模样。

    干冷的白石地板,整洁干净的白色床铺,被各式书籍塞满的书架,还有天花板上像瓷器一样的灯,书桌上放着一只已经能看出旧态的钢笔还有几瓶墨水,白纸上用精致的字体认真地写了什么,那盏烛灯放在书桌桌头,已经被熄灭了。

    他抽抽鼻子,觉得某种少女的香气一直萦绕在鼻尖。

    “你这套校服是我当初和学院多要的一套,雷蒙院长欣然同意了我的请求,”在经过了长久的沉默之后安蕾才终于开口说道,“只穿了一次而已,算我送你,毕竟你那套校服已经破成那样了。”

    西泽回忆起那道猛烈的拳风,右手不经意间抖了一下。

    “谢谢,”他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礼节一点,“也谢谢你把我带出来。”

    安蕾静静地看着他,问:“所以呢?”

    她很快地又问了一遍:“所以你为什么会出现在我家院子里?”

    西泽张了张口,想要说的东西在一瞬间从脑海里涌出来,他想要说很多,比如他遇见的怪物,他遇见的男人,那些商贩不断变化的脸,塞万中消失的人们,风中飘荡的旗帜与牛角店牌,他到底花了多大力气和决心才从上城区跑到下城区的这里……

    但他不能说,因为事情会变得很麻烦,而那种未来并不是他想看到的。

    自己的身份对任何人来说都是更大的负担,所以在面对莎尔时他才能保持那样的冷静,因为他承受的和她一样,甚至要比她更多。

    所以他直到最后只是轻轻地说了一句:“不小心就进来了。”

    安蕾眨眨眼睛,看样子完全不相信这个说法,她思索了一下,问:“是古拉克吗?”

    “……嗯?”西泽开始对情况有些不理解了。

    “你是被一路追杀过来最后才被迫偷偷躲进来的吧,”安蕾说,“这种事情也只有古拉克干得出来。”

    西泽犹豫着,心想要不要把这口黑锅扣到那位素未谋面的古拉克头上。

    “算了,反正是不是也无所谓了,”安蕾耸了耸肩,“我难道还能对未婚夫做些什么不成?”

    她做出一张释然而平静的表情。

    可西泽的眼神忽然变了,那双总是淡漠无感的黑瞳中在一瞬间爆发出摄人心魄的凶戾。

    安蕾直视着他的眼睛,脸色却依旧保持了平静,换作其他人也许会被这样的凝视吓到低头不敢和他正面,可她却看起来轻松非常。

    终于,在这样的对视里西泽败下风来,他微微低下眼睛,收敛起了那种眼神,小声地问:“你们已经订婚了吗?”

    “还没有,订婚宴大概要过几天,起码要等到祭典结束之后才能举办,”安蕾撩了一缕丝发收在指间揉捏,“也算是双方都想借走一点漆泽的喜悦吧。”

    西泽低着头,洗好的黑发还有些潮湿,垂在耳畔和额头上,像是染湿了毛发的野猫。

    安蕾静静地坐在他的面前,忽然伸出手来,摸了摸他的脸颊。

    他仿佛雕塑在一瞬间活了过来,讶异地看着安蕾,还有她手上的鲜血。

    “你受伤了,”安蕾摸出一块手帕,轻轻擦拭他的脸颊,白色的布巾很快被血染红了一处,她拿来镜子,西泽看到镜子里,自己右边的脸颊划出了一道长长的血线,大概是一开始被砾石划破的,之后他也一直没有注意,被送到地牢里之后伤口已经干了,最后他洗了个澡才让血痂又化开了。

    “真是不留情啊。”她轻声地说。

    不知道是指古拉克还是在说西泽。

    “你不知道他的所作所为吗?”西泽问。

    安蕾居然笑了笑,那笑容就像是冬日里绽放的梓香花一样干爽美丽:“你们总是喜欢把骑士当没有脑子的蠢蛋。”

    “那是为什么?”

    “你是,觉得我把自己当成取悦他的工具了吗?”安蕾的笑容变得深邃了起来。

    “西泽,没有人能把我当做工具,也没有人值得我去取悦,取悦男孩这种事很久以前我就做腻了,最后什么都没得到。

    “他才是工具,是德赛尔家为我提供的跳板,”安蕾把手帕按在西泽的脸上,看着它一点点变红,“我将用他做到一个下层贵族本该一生都做不到的事。”

    她歪头,越过自己苍白纤细的胳膊看向西泽的双眼:“这不是很好的一件事吗?”

    西泽沉默地看着她。

    他错了。

    他一直以为塞万是十一年前的塞万,安蕾是十一年前的安蕾。

    他错了。

    其实时间一直都在走着。

    塞万的街道变得让他感觉陌生无比。

    瑞森也变成了那副破落的模样。

    安蕾也从当初冷冰冰的寒石变成了学会偶尔狡猾的女孩。

    塞万,瑞森,安蕾……

    大家都在改变。

    只有他还站在原地发呆。

第四十六章 即使是如雷霆般存在的记忆有朝一日也会熄灭

    西泽在德赛尔家仆从们的护送下回到了学院,在回去之前他找到上城区的多塔旅店,旅店开着门,他进去之后找到老板,把萝尔吩咐的东西递给了对方。

    那时天已经很晚了。

    老板看着礼盒温和地傻笑了一会儿,然后到柜台边上找了找,找到一块饼干给西泽递了过去,西泽奇怪地看着老板,但在老板温和的目光下还是选择咬下去一口,突如其来地,有什么奇怪的力量开始在他体内流窜如光影般闪动,血管内淌着的血液仿佛变得在一瞬间灼热,脑海里激荡起一阵雷鸣与雷霆震怒之声,他强忍住想要挥拳发泄的这股**,但最终这具身体的反应还是归于沉寂。

    这块饼干是某种魔力储备,相当于一浆清水,西泽的身体就是一个筛子,清水从他身上流过,最终一丝不剩。

    “啧,”老板叹气一声,目露悲伤,“抱歉啊小西泽,我好像帮不了你。”

    在沉默了一会儿以后,西泽微微扬起嘴角:“哪里,您愿意给我留意我就已经很荣幸了,谢谢您。”

    老板看着西泽远去的背影,察觉到了一丝不如他意的失落。

    “那个孩子是不是刚刚在德赛尔家经历了什么?”他问。

    柜台之后的躺椅上瘫着一个把脸罩在黑袍里的男人,刚刚西泽一直站在柜台之前,却始终没有注意到这个男人的存在。

    “不知道,这个谁会知道,少男少女的事情最麻烦了,”黑袍拽了拽身后的枕头,让自己的姿势更舒服一些,“我只知道丁莱家要和德赛尔家联姻了,当然主次应该反过来,订婚宴大概要到祭典那几天,正式的婚期大概……最多一年?”

    黑袍看着垂在自己眼帘之前的发丝:“虽然丁莱家那个公子已经成年了,但那位安蕾可才十七岁。”

    在听到黑袍的这番话之后,老板眼中的悲伤更加浓郁了。

    “真的要让他付出这么多吗?”

    “别擅自以为是我在背后安排了这一切,我又不是什么反派,”黑袍挥挥手说,“我只是去一趟莱茵河知道了这些事而已。”

    “可你总是在安排他的一切,”老板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问道,“你都知道了什么?”

    “安排他的一切是为他好,今天如果不是我俩他恐怕就已经是一具尸体或者……一个傀儡了,鸽子和炼金术师们的手里他总得死一个,他又没有三条命,”黑袍眯了眯眼,发出舒适的声音:“至于我知道了什么……皇室,德赛尔,邪神,还有炼金术师们吧,如果要换个说法的话……”

    他直起身,竖起三个手指:“未来,患者,陷阱。”

    老板看着他的这副样子,认真地感慨道:“我真是太讨厌你这张故弄玄虚的脸了,不想说就是不想说。”

    “今天你是怎么拖住那个养鸽子的?”黑袍想挑开话题。

    老板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最终也顺着他的话题说了下去:“也没什么,只是叙了会儿旧。”

    黑袍笑道:“叙旧叙到衣服都被炸烂了。”

    老板沉默了一下,用苍老的手揉了揉眼角:“他变得更强了,但还是强不过我。”

    “人们传说养鸽子的已经疯了,可我一直觉得疯掉的是这么传说的人们,”黑袍伸手从柜台抽屉里拿出一块和刚刚一模一样的饼干咬下一口,“有什么头绪吗?”

    老板思索了一会儿,回忆起了曾经的一些事情:“他确实是个奇怪的家伙,总是一个人神神叨叨,但我们凑近也听不懂他在说什么,那就像是普通的胡言乱语,他的人缘不怎么好,也没有自己的组织,莱茵河的邀请他也拒绝了,唯一的朋友就是他养的那些鸽子,这也是他大闹下城区时我们直接选择远离他免受牵连的原因。”

    老人忽然皱了皱眉,语气也变得不太稳重:“他当时应该是清醒的,我远远地看过他一眼,他看到圣学院来人时在笑。”

    “他是在自首?”黑袍说出了自己的猜测。

    “不知道,”老板说,“但他肯定是清醒的,今天我们打起来时他虽然没说话,但那种条理清晰的战斗方式肯定不是疯子能做出来的。”

    “……让自己被关进一所随时可以逃出来的监狱……吗?”黑袍盯着手里饼干上的饼屑思考了很久,他喃喃地问,“养鸽子的到底在想干什么呢?隐世?罢工?那今天又为什么会对那个孩子出手?”

    老板想说你那两个词相差也太远了,但他也不明白,所以没有回答。

    他还想说你居然也有不知道的事,但想了想也没开口。

    旅店的门紧紧闭着,窗帘透来的光芒些许黯淡。

    门外天已近暗。

    西泽有些失魂落魄地回到了历史学院,在穿过深林白墙,踏过湖边草地,推开小楼木门之后,他看到屋内灰叶和莎尔坐在餐桌前一起发呆。

    桌上的饭菜都没有热气了。

    门被推开的声音惊动了灰叶,灰叶回过神来,看到正在关门的西泽,忍不住率先大叫一声:“师弟!”

    西泽被吓了一跳,莎尔也被灰叶吓得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

    “你可终于回来了!”灰叶从凳子上扑过来,抓着西泽的肩膀看来看去,一边看一边不停地说着什么,“没事吧,怎么回来这么晚,是不是出什么事了,诶为啥你身上这么香?钱呢,钱还在吗?诶不是到底为啥你会回来这么晚……”

    西泽露出一副疲惫的样子:“我没事,只是有点累。”

    “你去哪了?”莎尔问。

    “……”西泽轻轻拽了拽袖子,说,“去了很多地方……”

    灰叶眨眨眼睛,看着二人,最终默默坐到餐桌旁边,拿起碗筷开始小口小口地咀嚼。

    “你还是去了德赛尔家吗?”莎尔问。

    “去了,”西泽想对她解释些什么,但一考虑到灰叶还在旁边他就开不了口,他走到莎尔身边,拉住她的手,小声地说,“抱歉,跟我到旁边一下……”

    “不了,”莎尔摇摇头,自来到王都以来第一次挣开了他的手,“我还有其他事要做,哥哥你先吃饭吧,吃完饭我还要去学炼金术。”

    西泽看着莎尔,呆呆地站了很久,他心想你上次挣开我的手可是在海上。

    “抱歉,”西泽弯起腿,用皮靴的靴尖擦了擦裤脚,有些恍神地说,“我先去睡了。”

    他转过身,走向楼梯道口。

    就在这时莎尔才看到他脸上那一道长长的血痂。

    那就像是被刀子轻轻划过了脸颊一样。

    他的步伐有些紊乱,因为刚刚恢复过来的身体总是会有很强的后病,西泽几乎能想到明天早上自己的身体会有多酸痛。

    “我被追杀了一路,最终运气好才逃到德赛尔家的一个密道里,因为我知道那个密道。”

    明明是非常简单的一句话他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他脱下衣物,将安蕾给他的校服挂在衣架上,看着等身镜里的自己,长久地沉思。

    有些关节已经开始泛红,动一下就会隐约作痛,他不敢对灰叶和希欧牧德说这些伤口是哪来的,也不敢找他们要些药液,害怕他们询问自己到底为什么被抓,他没有在希欧牧德面前撒谎还不被识破的自信。

    他手上拿着言氏给自己的锡纸巧克力,在缓缓剥开外面的那层锡纸之后,他咬下一口,一股甜香中泛着苦味的酥脆感自舌尖与齿上传达到了颅内,随之而来的还有某种宛如在脑海中泛起涟漪的熟悉感。

    这种感觉就像是走在街道上,从你身边走过的某个女孩的发丝发出一阵清香,这清香很熟悉,你却怎么都想不起来有关它的记忆,它只是单纯地存在于记忆的某处,只是和此时有所回应。

    他咬下第二口,而后将其全部塞到了嘴里。

    眼角有泪水滑落,他伸手摸着划过脸颊的泪珠,茫然又惊讶,他怎么会因此而流下泪来?

    在嘴中的甜香完全散去之后,那股雾霾一样的朦胧感也随之而去,西泽擦擦眼泪,伸手关上灯器,在黑暗中倒在了洁白的床上,闭上眼睛,疲惫地睡了过去。

    “对不起,”德赛尔家大门之前,安蕾对自己面前的男子鞠躬道,“我们没想到会是这样,对不起,这是德赛尔家的失误,也是我们的过错,请您处罚。”

    “不,这事倒也不怪你们,这点我还是得公私分明,”言氏叹了口气,道,“下次多注意点啊,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和我一样叫来王都里鼎鼎大名的芙蕾米娅大人的。”

    “是,使者大人!”安蕾肯定道。

    坐在二人一旁马车上的芙蕾米娅感觉自己似乎被言氏阴阳怪气了但又没有什么确切的证据,只能嘟着嘴等他上车。

    “那么就让这美妙的误会结束吧,”言氏笑着说,“我还在地牢里认识了不错的朋友。”

    安蕾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言氏却没有对她多加理会,转身踏上了车厢,在离开之前他想了一会儿,扭头对安蕾问:“方便告诉我那家伙偷走了什么吗?”

    这位德赛尔家年轻的家主经过一番抉择之后说道:“他偷走了德赛尔家一直保存的秘密,那是在很久以前某位大人交给我们的任务,现在我们任务失败了。”

    本不该如此的,时间过去了这么久,按理说已经没有多少人知道那个秘密保存在德赛尔家了,可今天发生的事还是出乎了安蕾的预料。

    言氏缓缓踏进车厢,呼出了一口气:“原来,是这样啊。”

    在道别过之后,有老人轻轻附在安蕾耳旁,说:“家主大人,那文件已经整理完毕了,我们失去了一半,大概就是文件的前十张。”

    他将文件的后半部分递给安蕾。

    安蕾拿着文件,站在下城区的风里,长久地思考。

    文件最后一页的末尾在风里静静地席卷,露出了一个手写的标题和人名:

    《塞万尼伯龙根勘测计划之卷【完】

    记录者:伦瑟迈尔斯》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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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烬之国介绍:
“我觉得自己是不是应该再义正言辞一点,这样的话小姑娘就不会再缠着我了?”
带着一名自称女仆的女孩在王都圣学院刻苦进修魔法的三阶神职者天才新生,西泽·瑞安在午夜望着平静的北海,一边喝酒一边自我感慨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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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纪39年。
被世人誉为神明之下最强者的漆泽皇帝伦瑟在哀叹中病逝。
次年,年幼的皇子消失在一场动乱中,人们将荆棘之冠献于公主,自此女皇即位,万民于王都齐呼,寂静的颂唱携着无尽的回音响彻此世。
十一年后,一个名叫西泽的孩子从边域海城来到王都,身边还跟了一个自称女仆的小姑娘。
西泽本以为自己来到王都是刻苦修习的,但事情的进展却总是出乎意料的顺利。
隐藏在幸运之下的,到底是成神之路,还是某人手中一张偌大的棋盘?
想知道一切的话,就用自己的手一点点探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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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俗版:带着女仆在王都学院进修是什么体验?西泽:谢邀,真的很烦。
余烬之国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余烬之国,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余烬之国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