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欺暖之月
深夜,海潮声从远处隐隐传来,伴着连绵不歇的海鸟啼鸣,海面弥散着淡淡的薄雾,在明亮的月下泛起淅沥的光,寒冬的夜很漫长,所以月光懒散地笼罩着整个屋檐,即使是在近海的白石城里也然如此。
万籁俱寂,星辰和月亮悬在夜幕下。白石城里有一座教堂,自五十年前白石城在此建成的那一天起它就坐落在城镇中央,与城镇一同经受着时光的洗礼。
教堂门前本应该有守夜人的,但今晚那个总是一脸颓废的男人跑去开小差,在通宵营业的酒馆里沉迷寻人买醉,所以一名黄发的少年就得以趁着这个机会从半开的大门外偷偷溜进教堂,在慵懒的街灯下,消失在了大门里。
他的脚步很轻,在走廊精致的大理石地板上甚至发不出声音。
他走了很久,绕了几个楼道,又在教堂后的住舍里拐了几个弯,最后在一个熟悉的房间外停下脚步。
门缝里亮着光,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掏出来几颗糖球,然后敲了敲门:“喂,是我。”
“……”像是由于惊讶而沉默了一番,房门被拉开,一张清秀的脸出现在门后,黑发凌乱,“进来吧。”
“你听说了吗?”在工作台旁边坐下之后黄发少年连气都没喘,第一件事就是对黑发少年说道,“去王都塞万进修的那个位置被纳拓老爷家的大儿子拿到了。”
黑发少年刚刚坐在椅子上就听到了这句话,那具身体仿佛有一瞬间僵住,但他很快调整好了状态,埋下头说:“已经知道了,神父是传达消息的人,我离他最近,所以知道得也早。”
黄发少年剥开糖纸,把几颗球状的糖塞进嘴里,一边咀嚼一边不可思议地问道:“那你怎么还能这么冷静?”
黑发少年沉默了一会儿,从工作台的抽屉里拿出了一根还有余温的黑色蜡烛。
“你努力了那么久,在教堂干杂物,替全城的人往外写信,抄从大城市那边传来的轮亥教义,拼命地读书背书,最后考了全白石城第一的分数,那个位置本来该是你的!”他舔舔舌头,略带羡慕地说,“而且你文试是满分!所有人都知道你是唯一的满分!”
“话别说那么绝,本来也不一定是我,塞万那边也没有人说选人的标准是那次考试的分数。”他一边清理着蜡烛的丝线,一边从整齐的脊骨架上取下一根骸骨,用火星子将蜡烛点燃之后,他开始将骸骨放在烛火上烤着。工作台的两边被各式各样的书完全填满,一盏由术法驱动的灯器平放在桌面上,充当着整个房间的光源。
在灯光照映下的黄发少年看上去很俊朗,穿着也很整洁,棕色的长裤几乎和地板融为一色,左边胸前的口袋里放着怀表,整个人的气质就像是个家教良好的小少爷一样,小少爷嚼着硬糖球,嘴里发出清脆又刺耳的碎裂声。
“可那个人配吗!白石城第一富商的大公子?他只有这个名头可以拿出来见人!你看看他其他的称呼【肥猪】,【读书白痴】,【枫糖少爷】,【发情机器】……你看,他完全比不上你!”
黑发少年目光古怪地看着他嘴里的糖。
“我这是白石城本地特产!”小少爷振振有词。
“我只听说过【枫糖少爷】这一个绰号,因为他确实每次出现的时候手里都拿着枫糖制品,其他三个都是你编的吧,而且【机器】这种词在我们这里已经很久不流行了,”少年拾起一根被熏烤了一半的骸骨,拿在手里,继续放到烛火上,燃起一缕细烟,“虽然我也很赞同【肥猪】这个绰号,听说他经常对手下的女仆进行骚扰,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所以呢?”黄发少年嚼着硬糖看着他工作,最后呸出一口口水,凑到他身边,问。
“没有所以了,”少年放下手中已经被烛头细火燃过一次的那根脊骨,从桌面上放着的脊骨架上再轻轻折下来一根,淡然地说,“这就是现实。”
黄发少年的表情在一瞬间低沉下来,好像硬糖是他某种情绪的约束点一样,他说:“我要是你,我肯定忍不了,自己应得的东西被其他人不合规矩地抢走,说真的,我要是你,我现在就跑到纳拓老爷的家里,逮住那个肥猪就是一顿乱揍,把他那生孩子的玩意都给打断!”
“哪有什么规矩……”少年叹了口气,掂起身边一个盛着清水的碗,倒水洗了洗满是脏灰的手,“他们根本就没有把完整的规矩放在你的面前,如果你想要规矩,他们立刻就能把自己准备好的规矩拿出来,告诉你说他们就合规矩,到时候你才是跳梁小丑。”
他找来毛巾擦了擦手,回头轻轻地看了黄发少年一眼:“这就是你要的规矩?”
黄发少年一时间被噎得说不出话来,有些火大地对着面前这个冷静到不像自己同龄人的黑发少年说:“那你就这么忍了?就这么忍了??好好想想!你为了这个进入王都塞万的考试准备了多久!三个月?六个月?不,是三年!这是三年一次的进修机会!你知道,那个王八蛋一直都看不起你,他在私底下一直叫你流浪儿,说你这种没爹没娘的杂种根本不配去王都进修!”
他说完后愤怒地站起身像是要走,结果饶了几步之后又走回来,在桌上狠狠拍了一巴掌,咬着牙说:“西泽,要是你不想取回属于自己的公道,要是你看着这样的现状还不会生气默不作声,那我这辈子都会看不起你!”
被称为西泽的少年沉默了。
黄发少年低头看着他的侧影,冷笑道:“你这呛人的本事要是用在别人的身上得有多厉害,别人要是想呛得过你还得靠关系。”
他说的没错,西泽确实很会呛人,因为他知道什么是规矩,他的行事逻辑从来都很严谨,所以他根本不会犯错,也不会留下任何让人诟病的马脚。而只有他这样真正知道规矩的人,才知道自己该如何在规矩允许的范围内违反规矩。
过了一会,烛光渐渐变得发黑,黑色的蜡油滴在工作台的桌面上,透出隐约的光彩。
“韦尔,在你心里,我是那种会在这种时候默不作声,没有一点情绪的人吗?”西泽轻声地问。
韦尔的表情一下子放松起来,他走了几步,扶住西泽的肩膀,说:“当然不是,我上次抢着吃了你一块鸡脯肉都被你隔着半个月狠狠整了一回,我自己都全忘了你还记得,你就是这么个疵瑕必报的小人,西泽。”
“那我恭喜你,”西泽轻轻地笑了起来,他抬起眼,看着站在自己椅子旁边的韦尔,轻笑道,“我就是这么个喜欢记仇的小人。”
他接住韦尔递过来的锡纸糖块,轻声地呢喃:“任何侮辱过我母亲的人,都得付出代价……”
纳拓家的大公子维什躺在家里的大床上喝酒,每喝一口他就狠狠地再嘬一口手边另一杯枫糖的蜜汁,大笑一声,紧接着狠狠地拍一下身边女仆翘嫩的臀部。
少女眼眶含泪,却怎么都不敢哭出声来。
“老神父那里肯定已经把消息告诉那个小杂种了,”维什一边说着一边从天鹅绒被中坐起身,用脖子上的丝巾擦了擦被糖液和酒汁浸到油腻的嘴角,哈哈大笑,“他现在一定恨我恨到想杀了我,但凭他个无能的杂种可什么都做不到!”
他是在对一个男人说话,后者披着一身绒领长袍,站在窗边,手里端着一杯鲜紫色的汁液,听到这话以后他回头看了维什一眼,又将目光转向了夜幕下的白月,慢条斯理地开口:“他不用因为这件事恨你恨到想杀死你,从多少年前你叫他杂种开始,他估计就已经狠你恨到骨子里了。”
男人的语气很平静,很冷淡,像是带着某种能让人清醒下来的特殊魔力一般,维什不禁打了个寒颤,随之摇了摇头,嘴里发出呜噜呜噜的声音,像是安慰自己一样地说:“没,没事他杀不了我,而且还得看着我登上进修的席位,看着我跟使者一起离开白石呢!”
想到自己美好的未来以后维什又笑了起来:“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夺走属于他的东西!想想他为白石城当狗当了十年,可那口鸡腿肉最终还是被人抢走的滋味……”
他的神情逐渐陷入某种让人厌烦的陶醉。。
“别忘了,在真正动身前往王都之前,使者大人完全有权将你的席位取消,换上其他人,”男人轻轻饮了一口杯中汁液,说,“所以这几天你给我安分一点,记得在使者的名坠后面跟上大人。”
“难道整个白石城里还有人比我更适合去王都进修吗?!”被自己的父亲如此看轻的维什终于将满心的羞恼化为了溢出的怒意,忍不住面目狰狞地大声吼道,左手狠狠地扇在女仆的臀上,引出一声猝不及防的哀嚎。
少女连忙捂住嘴巴,可她知道一切都已经晚了,于是脆弱的眼角落下泪来,划过脸颊,滴在裙角上。
男人回头看了维什一眼,发现他正凶狠地丢下酒杯,肥壮的身体带着臭汗从床上爬起,一点点逼近着只能趴在地上无助哭泣的少女。
这是维什定下的规矩,在这场长久的折磨中一旦被迫害者哭出声来,她就得经历这样的惩罚,这也是维什一天换一个女仆的原因。
男人啧了一声,觉得维什未免太过不把自己和自己的话放在眼里
说到底,自己到底是怎么生出来这种极度自负而又狂妄的儿子的?和这头猪比起来,教堂的那个黑发小子貌似要好太多了。
玻璃的破碎声突然自他耳畔携着呼啸的飓风传来!
男人的思绪被打断后先站在原地愣了一下,第一反应是这难道是维什摔碎酒杯的声音吗?
当然不是。
他转过头,看到自己身边,那扇造型精美的主窗在狂风中破碎,无数透明的颗粒卷在风中,如细雨般泼洒在房间的地面上,发出刺耳又骇人的降临声!
他连忙甩手扔掉手中酒杯,玻璃与汁液冲着细雨涌去,最终混杂在飓风与晶体的铮鸣中,就像是交响曲中不足轻重的两个杂音。
但就是这两个杂音,便足以毁掉整场盛大的乐会。
鲜紫色的液体在半空中倾泻,浸染在殷红色的地毯上,伴着断为两截的高脚杯,在一瞬间化为鲜艳的淡雾。
仔细去看的话就会发现,那阵淡雾其实是由无数玻璃晶莹的碎粒组成,鲜紫色的汁液化为细线,将所有碎粒束缚在了一起,最终造就了这样如同暴瀑自窗外倾斜而下一般的奇观。
维什已经被吓呆了,双手僵硬地放在女仆的右臂上,看上去像是一个要拔萝卜的孩童。女仆则是低着头趴在地板上,杂乱的头发盖住整张脸,看不到表情。
男人看着维什的这副表情,再度痛惜地回忆起了神父身边那个黑发少年的面容如果是他的话,绝对不会如此失态。
“维……”这明显是一场袭击,他正准备对自己儿子说些什么,眼角余光里却忽然掠过了什么东西。
“诶?”他转过头,看到自己塑造的那阵淡雾中,有一根黑色的骸骨静静地凝滞在结晶里。
下一秒骸骨化为了一阵灰烬,与此同时刺耳的哀嚎从维什的嘴中叫了出来。
他像是踩到了玻璃渣一样,单脚蹦蹦跳跳着,狼狈地跑到了男人身边,哭着说:“父亲大人,父亲大人,疼,好疼……”
纳拓家的青铜大钟轰然奏鸣!
男人眼神一凛,那是纳拓家有什么大事需要召集全城人才会响起的钟声,而现在绝不应该有任何人去敲响那口钟!
维什蹦跳着,忽然被某种巨大的力道抓紧了衣角,一不留神,他的身子靠在了钢铁的窗框上,令人诧异的事发生了,那窗框之下的石台轰然崩塌,他措手不及,只能大声地尖叫,只有一条四角短裤的身体带着无数碎石坠向地面。
无数坠落的碎石中藏了一根黑色的骨头,后者闪烁了一瞬之后便在空中化为了灰烬,除了始作俑者再也不会有人知道就是这根骨头钉在石台上,使其从根部开始扩散出蜘蛛网般的裂痕,如此摧毁了整个石台。
月下有什么东西掠过空气,重重地透过维什的短裤,将他钉在了阳台的栏杆上。
短裤重重地一沉,紧接着从他的胯间一路坠到了脚脖上,将已经被吓到昏死过去的维什吊在了卧室阳台的围栏上。
耀眼的光从纳拓家的院内骤然亮起,转眼间照亮了整片夜空那是纳拓家院内自备的灯器,有人打开了它。
被钟声吵醒的人们有些已经来到了纳拓家的院内,作为白石城里最有权势的富商,纳拓家的大门向来是彻夜不关。
所以某个消息在短短的几分钟间便传满了整个白石城,得知消息的人都急匆匆地穿好衣服,手忙脚乱地跑向纳拓家,生怕自己慢了一秒就看不到那一幕
纳拓家的大少爷维什,现在正全身**地倒吊在二楼阳台的栏杆上!
男人沉默地扶着下颚,看到在人群边沿,有两个少年静静地站在那里,没有喧闹也没有议论。
黄发的少年用像是看着怪物一样的眼神死死盯着黑发少年的侧脸。
男人忽然笑了起来,全然不顾已经昏死在半空小便失禁的维什。
他还记得那个黑发少年的名字,虽然那个名字很难读,但总归还是能读出来的。
纳拓老爷轻声地念出了那个有点复杂的音节
“西……泽。”
第二章 纳拓之主
清晨,街道上弥散着冻人的寒气,洁白的寒霜在草叶间凝结,石板路的表面满是干冷,天空中隐约有落单的飞鸟掠过,教堂钟楼顶端的轮亥裔旗随风飘荡,像是在等待着谁的归来。
一切都看起来那么安静。
在白石街道的尽头,紧紧封闭的教堂大门之内,如冷山般站立的老人静静地看着面前跪坐在大理石地板上的黑发少年。
少年的眼神很不安稳,视线慌乱地向着四周挪来挪去。
明明老人还什么都没有说他就已经慌成了这幅样子。
韦尔在昨晚看完那出大戏之后就心满意足地拍拍西泽的肩膀回家去了,和十一年前搬来白石城居住的西泽不一样,韦尔是个纯正的本地人,他的父亲是城里有名的钟表商,家里做着不小的生意,财产虽然比不上纳拓老爷,但过个富足日子却仍是绰绰有余,韦尔的父亲甚至偶尔还会帮忙出资维修教堂,如今教堂门前闪闪发亮的那尊轮亥神像也是多亏了他的打理。
这样的少爷人物却选择和西泽勾搭在一块,不少人都对此感到相当不解,可其中原因始终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
正如他人所了解的,邻海而立的白石城中只有一座教堂,那教堂中也只有一位神父。
名为诺尔斯的,白石城唯一一位神父。
诺尔斯还有个人尽皆知的身份,他是西泽的收养者,也就是说……监护人。
这位老人在昨晚虽然并没有到场,但也通过其他途径得知了事件的大概情况。
大意就是,昨晚深夜,正在自己卧室中埋头苦读,准备到王都为白石争光的纳拓家大少爷维什被人用魔法袭击了,犯人袭击的手法还极为阴狠,先是从半空中破窗而入,之后用魔法将书桌旁的维什少爷打晕扒光,捆上绳子一下子扔到了窗外,紧接着敲响了纳拓家的青铜大钟潇洒离去。而在这场闹剧中,西泽扮演了听到钟声之后第一个到场的角色,他打开纳拓家的灯器,照亮了整个院子......包括大少爷的那副丑态。
神父轻轻地捏了捏鼻梁,感觉到了相当程度的棘手,他自然知道那位维什少爷是个什么人物,也不会相信那所谓的争光和书桌,但有一件事毋庸置疑那维什少爷确确实实地被扒光后吊在了窗外。
有谁会这么做呢?
换句话说,有谁既有这么做的动机又有这么做的能力呢?
按理说西泽作为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本应被排除在外,但所有人都知道他从小在教堂长大,谁也不能保证他没有从教堂中学到什么魔法,况且他这么做的动机也最大,而且他到场的时机……无论怎么看都太可疑了。
在心中长叹一声,神父沉默着低下头,看着愈发慌乱的西泽,缓缓地开口:“昨晚,在纳拓家的院子里,发生了一件相当不好的事。”
“啊,我知道!”西泽赶忙回答说,他的右手食指下意识地绕住了耳畔的一缕发丝,“我也被吵醒了,所以我也去看了,哇,真的惨……”
他看着神父越来越冷淡的眼睛,声音也逐渐微弱下去。
“是你做的吗?”神父沉声地问。
“我打开了灯……”西泽伸出手指在胸前胡乱地比划着却又说不出任何能袒护自己的话来,在这个养育自己的老人面前他实在没办法撒谎。此时的他全然没有昨晚实施计划时的冷静,更没有了那股和韦尔全然不同的成熟感,反而像一个偷鸡被父亲逮到的孩童,羞谨又犹豫。
神父长出了一口气,无奈地摇了摇头:“你是怎么去做的?”
传闻里说那个犯人从天而降破窗而入,以魔法打昏了那头猪猡,并将他吊在了外面,最终纳拓老爷被钟声惊醒以后姗姗来迟,才从围栏上救下了自己的孩子。
但神父哪里会信那种鬼话,作为真正魔法师的他无比清楚,如果真的想做到那种程度那至少也要学会三门以上的魔法,而西泽完全没有那样的能力。
……最主要是他认识那位纳拓老爷,也熟悉他,纳拓老爷其实是个世间罕见的夜猫子,白天睡觉晚上活跃,如果真发生了这样的事,那位老爷绝对不会毫无作为。
西泽是在他眼皮子底下长大的,神父完全明白,西泽根本不会任何魔法,他从小接触的书本都经过了神父自己的手,轮亥教义和报纸时事也是如此。
所以他有些好奇,好奇这样的西泽是如何超出了他的预料。
西泽抿着嘴,最终小声地说出来两个字:“铭骨……”
神父回忆了一下,很快便从自己的脑海里找到了这样东西,在仔细回想了与其有关的一切信息之后,他只能无奈地感叹一声:“是那一次性的魔法道具吗……”
这算是相当无人问津的一种技术了,因为它太低阶了,低阶到完全不会魔法的普通人都可以花上一些时间和魔法道具做出来,如果非要打比方的话,让魔法师制作铭骨的过程大概就是搓个火球术点燃柴堆,没有必要,显得多余。
而在如今的这个时代,人人都是魔法师。
如果不是今天西泽提起,也许有关于它的知识还会在神父脑海的角落里继续被掩藏下去。
“原来如此,我给的那根魔法蜡烛吗。”
听到这句话之后西泽就知道自己要挨训了。
“于你而言,魔法是应该被用于报复的?”神父叹完气后,转过来认真地看着他,说,“西泽,当我发现你的天赋时,我是非常惊喜的,但你不该如此使用你的天赋。”
听到这里西泽眨眨眼睛,抬起头,虽然明知不该如此但他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神父,我的魔法天赋很强吗?”
“魔法天赋?”神父摇了摇头,说,“不,你只是愿意去努力而已,你房间里的那盏灯器是我给的图纸,那盏灯器如果是魔法师来做的话,大概只需要一分钟的时间就好,即使是普通天赋的人也只需要一个月罢了。”
听到这句话之后西泽先是愣住,而后目光逐渐暗淡,最终深深地埋下了头,低声地呢喃:“我……三个月……”
神父目露不忍,轻咳一声,说:“但你这种韧性反而是很多人所没有的,你要好好珍惜,也许你很适合成为学者……或者一位神父,和我一样。”
西泽的眸子逐渐黯淡,无力地点了点头。
他不是小孩子,当然听得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你可以选择接我的任,或者成为学者,但你绝不可能成为一名魔法师,这种无力感就像是很多年前的那个雨夜,他在雨中痛哭,却什么都做不到。
“纳拓家那边,如果他们来问的话,我会试着给你沟通一下,”神父叹了口气,“我会说谎,告诉他们你与此事无关。”
黑发的少年一下子抬起头,眼中忽然有了光彩:“神父……”
对于神的信徒而言,再也没有什么比欺骗更加让人心痛难安的事了,这也是这么多年以来,西泽第一次听到神父说自己会去说谎。
“不神父,我……”他下意识地说,“是我的错,应该让我向神……”
神父打断了他的话,只是叹气:“我对你的状况也不是完全一无所知,也理解你报复的原因,但这样是不对的,教职人员应该学着宽容......现在,你出去吧。”
“可我……”
“去吧,门外有人一直在等你,”神父摆摆手说,长袍垂在地面上,“但你必须得到惩戒,罚你每天去图书室抄写轮亥经义,一个月时间。”
沉默良久,西泽最终还是站起身,抿着嘴,对神父的背影行了一礼,缓步消失在了门外。
韦尔紧张地看着西泽从屋内走出,小心翼翼地问:“没事吧?神父有说要惩罚你吗?”
西泽神情失落:“有,说要让我去图书室抄写轮亥经义,要抄整整一个月。”
韦尔愣了一下,忽然哈哈地大笑了起来。
西泽看着挚友这副模样不禁有些不解地问:“你也觉得我应该得到更深的惩罚?”
“怎么可能是这样啊,”韦尔笑着揉揉眼角,搂住他的肩膀,一边走向图书室一边说,“白石城的所有人都该知道,这件事对教堂小子来说反而算是奖励吧。”
说到这里,韦尔更是忍不住拍了拍西泽的肩膀,西泽则是挠挠头,看着挚友,犹豫了好久,最后只能叹气道:“没夸张到全城吧……”
全城当然是有所夸大了,但西泽是个喜欢读书的孩子,这件事白石城里所有知道西泽的人都清楚。
他在五岁那年被一个美丽而多病的妇人带到了白石,不久后那位妇人因病而逝,西泽就被神父诺尔斯领养到了教堂之中。
因为父母都已经不在的关系,西泽一直被同龄人所歧视,所以在缺乏交流的情况下,书便成为了他的友人。
给他一本书,他能安静地跪坐在教堂里读上一整个白昼,从日升到月上,从炎炎夏日到泠泠霜月。
所以抄写经义这件事对于西泽而言完全是可以欣然接受的程度,和其他可怕的惩罚比起来,真的只能算作奖励。西泽看着自己侃侃而谈的友人,心情虽然没有之前那么低沉,但还是有些失落,因为韦尔虽然是在真切地为他感到开心,言语间却已经下意识将西泽进修王都的那种可能排除在外了。
“话说啊,”说到这里,韦尔的语气就有些羡慕起来,“真没想到你居然能做到那种地步。”
“那个魔法道具吗?”
“可不只是那两根骨头啊,”韦尔摇了摇头说,“是整个计划,包括今晚纳拓老爷会来到维什的房间,包括第一根骨头打碎玻璃之后会发生什么,包括你用第二根骨头毁掉石台,再用第三根定住那个家伙,咱们一起敲钟吓到维什……说实话,最后我看到你站在楼下伸手点起那盏灯的时候,我感觉你就是个怪物,西泽。”
他没有看到那个女仆,也不知道西泽选择在那时出手只是为了救那个女孩。
“怪物啊……”被如此评价的少年微微眯上了眼睛,不知是回忆起了什么有趣的事,他摇着头说,“真是久违的盛赞了。”
“你应该能猜到我来是为了什么,”身披黑色绒领斗篷的中年男人对着沉默的诺尔斯神父笑笑,“毕竟这世上最了解我的人应该就是你。”
神父看着对方身后大开的房门,沉思了一下,说:“随手关门,这是好习惯。”
“哦,抱歉,”中年男人脸上苍白的笑意更浓,他转身关上房门,右手泛出一阵光华,光华逐渐融在了整扇门里,这是魔法师之中最基础的隔音技巧,做完这件事后他收回右手,说,“现在我们可以谈谈了。”
看着对方这副神气满满的样子,神父最终只能在沉默中开口:“真不愧是你,纳拓。”
“你是指……我能准确地理解你话中所隐藏的含义吗?”纳拓老爷看着身后被他施以术法的木门,说,“这算什么,我们可是老朋友,你懂我,我懂你,好吧?”
神父看着他,轻声地说:“你是为了西泽来的。”
“没错,”纳拓老爷点点头,完全看不出苍老的脸上笑意愈浓。
“你不是来和他清算昨晚那件事的,”神父冷冷地看着他,说,“你是为了他这个人。”
“是的,”纳拓忍不住鼓掌,“说实话,我很欣赏他。”
“为什么?”神父很直接地问。
“为什么啊……”纳拓用戴着白手套的右手理了理额前的刘海,“你也知道我家的两个孩子吧。”
神父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
“大儿子维什,好吃懒做嚣张自大,还非常好色,二儿子比尔,虽然比维什要好一些,但也只是个把兄长当榜样的废物罢了,说实话很多时候我都好奇自己的儿子为什么会是这样......”纳拓突然狠狠地朝着地板跺了一脚,阴愤地说,“这都是我那个女人惯的,维什和比尔应该感激她活了很久,不然他们两个早就被我掐死了。”
这就是倒插门女婿的悲哀,更不用说是一个通过女方家里关系才得以成长起来的魔法师。
“所以,”神父理了理思绪,轻声地问,“你是,想把西泽要走当义子?”
纳拓调整好了状态,微笑着说:“是的,发生昨天晚上那件事我发现自己更加喜欢他了,我觉得他简直是个……那个词怎么说的来着?”
他掖了掖衣角,在同一时间,和身在别处的韦尔一齐说出了那个词
“怪物。”
神父看着他,静静地思考。
玻璃沙漏在书桌前一点点流逝,窗沿上印着干冷的白霜,海鸟啼鸣着在教堂顶上盘旋,远处的云带来咸海上湿暖的风。
“不行。”瘦削苍老的神父扶了扶眼镜,如此回答道。
“嘁,”纳拓的神情在一瞬间化为轻蔑,“你知道你拒绝了什么吧?”
“一个保证去王都塞万进修的机会?”神父淡然地说,“你以为我们两个会在意?”
后半句话完全将纳拓排斥在外,就像是在说我们两个才是一家人,他的事关你个外人什么事。
“……啧,”纳拓的表情松懈下来,有些苦恼地挠了挠头,说,“真不想让我家那个猪头去丢人啊,但那是娘家人的要求,我也没有办法。”
“教团使者会来做出决断的,并不是你收买了城主就好,那位使者他今天就会到,”神父居然轻轻地笑了,“可千万别以为你已经稳拿了。”
“我还是挺有信心的,”纳拓老爷点点头,忽然大发感慨道,“本来是小孩子们的争夺战,最后却变成白石城仅有的两位魔法师的较量了吗?”
“不,”神父合上眼睛,在胸口画了一个十字,“轮亥会做出最正确的选择,你丫少给自己脸上贴金。”
“……啧。”不知是略有无语的不甘还是对神隐隐的轻视,纳拓老爷发出这样的声音,转过身,解开隔音的术法准备离开。
可就在他刚刚拉开门的时候,门外慌乱的仆人却给他带来一个屋内二人万分没有想到的消息
“老爷!比尔少爷他,他带着人把那个叫西泽的小子捆到法庭上了!!”
第三章 弗纳德
弗纳德现在头疼得要死。
他在早上九点钟的时候才起床,昨晚醉酒的酣畅感还在股间不断回荡,那个教堂的守夜人太给力了,酒量居然和他不相上下,那酒馆里的酒也挺够劲的,老板自称那些是从王都进口的高级货,说实话他可不信老板能搞到王都的酒来,不过劲确实够大。
熄灭房间的炉火之后他从桌子上找了杯水喝,一入口却被冰得牙疼,脑壳直接懵了一下,他差点就对着自己的妻子叫出声来,想质问她为什么不记得给自己烧水。
他眨眨眼睛,这才想起来自己老婆已经在昨天下午有事回娘家了。
“……干!”
弗纳德一边焦躁地穿衣一边为已经回到娘家的妻子感到遗憾:“谁让你非在这时候回娘家,错过了昨天晚上那种究极罕见的绝世大事你可得后悔不少日子……”
弗纳德太太在妇人们的圈子里也是个必不可少的人物,她在家中还经常会因为没有精彩的谈资而向弗纳德抱怨。
仔细想想的话,那个珍贵的进修名额会被内定给那头肥猪一样的少爷这件事本身就很奇怪了,难道是因为纳拓家要负责进修者的生活费用,而那位伯勒想给自己省点钱?
“毕竟给自家人花的钱怎么也不会心疼嘛!”某位哲人曾这么说过。
一边如此胡思乱想着一边将手探出最后的那只袖子之后,弗纳德长出一口气,看着自己圆滚滚的肚子,一股浓浓的忧伤顿时从心底涌上心头。
他走到厨房,正打开柜子准备随便做点东西垫垫肚子的时候,家里的大门忽然被人敲响了。弗纳德一不留神,脚下踩到抹布滑了一跤,后脑勺清脆着地!他疼得龇牙咧嘴,在地上连滚了三圈。
“审判长大人!”门外那人声音听起来很年轻,弗纳德喘着粗气,捂着脑袋走出屋子,气恼地给他开了院门。
“审判长大人,我想请您帮我审判一个罪大恶极的人!”弗纳德认出了面前这个和自己一样的胖子,只不过对方还仅仅是个少年,这个事实不由得让一直想要减肥的弗纳德审判长更加忧伤了。
只看外表的话,没有人会猜到这个过度依赖老婆粗心大意挺着个大肚子看起来很不靠谱的中年男人弗纳德,即是白石城法庭的至高审判长。
而这么早就敲上了他家家门的人则是纳拓家的二公子,比尔。
弗纳德咂咂嘴,在一瞬间就想明白了来龙去脉,他缓缓向后退了一步,说:“比尔小少爷,你这事情吧,很难办……”
“放心,您来就好了,”比尔固执地说,“只要有您在,我们就有把握将那个小杂种送进牢里!”
弗纳德的表情有些变化,比尔却一点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失言,还在满怀期许地等着他回复。
“唉……”看样子即使是想要推脱也不容易了,弗纳德挠了挠头,感觉后脑勺还是痛的不行,于是有些恼怒地说道,“看在纳拓老爷的面子上,你能把西泽少年找来,让他心甘情愿地作为被告,我就开庭。”
“好!”比尔听到这话之后欣喜地说,“我这就去找!”
弗纳德看着比尔跑到马路对面坐上了纳拓家的马车,忽然感觉情况不对他明显是找了件绝不可能做到的事用来推脱,可为什么比尔却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
中年啤酒肚的审判长大人弗纳德不解地拍了拍肚子,转身回到了院内。
他忽然看到一个男人站在了自己的庭院里,就矗立在他的面前,像是一道幽魂,又像是无法驱离的阴影。
“这就是你给我找的心甘情愿啊!!!”弗纳德差点就把这句话喊出来。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被捆的结结实实还被塞了一块毛巾在嘴里的西泽,两分钟前比尔找他说已经把西泽送到法庭了他才不情不愿地坐马车来了法庭,结果他怎么也没想到来了之后会看见这副光景。
审判长气得拍了拍巴掌,连忙跑到被告席上给西泽解开了绳子,西泽呛了口气,居然冷笑着说出了第一句话:“他们其实把我扔到海里不就好了?”
弗纳德先是呆了一下,然后气得想给自己身后的比尔一巴掌,人家西泽有没有做昨晚的那件事还没有确定下来,可你这绑架干的却是板上钉钉啊!
“审判长大人!”有人这么叫着,走进了法庭,“您一定要给这个混蛋定罪!”
弗纳德眯起眼睛,看到这么喊的人居然是昨晚那件大事的主角,也就是维什本人。
白石城一共有两位魔法师,而他们实力相近,在白石城里也有各自一定的地位。
一位是神父,诺尔斯岐节。
一位是行商人,伯勒纳拓。
这两位谁都不敢惹,因为一个是给包括白石城附近三个城镇的人来回巡游行医,作为医者而言大受尊重,一个能从你身边的事情慢慢入手一点点将你折磨至死,前者因为很多人都欠他人情甚至一条命所以没人会去挑衅,而后者则是白石城内真真正正为所欲为的恶魔。
诺尔斯神父是西泽的监护人,伯勒老爷也是自己面前这俩憨货的亲生父亲。
弗纳德谁都不想得罪,同时也谁都不敢得罪。
可是法庭一旦开庭在没有做出结果之前就不能结束,而当审判长弗纳德走进法庭的那一刻起,审判之刻便已经来临,尤其是联想起刚刚那个男人的话......
所以最终弗纳德只能叹了口气,揉揉西泽的头发,说:“他们不是公正的,孩子,我会认真裁决。”
西泽没有说话。
法庭之钟轰然响起!审判之刻自此伊始!
人员从四面八方涌入法庭,神职者们带着石板所制的轮亥之环缓步站在弗纳德身旁,保证他会以神为名公正地完成这场判决。
审判长弗纳德大人带着些许紧张地抬起头,他居然看见一袭蓝衣的城主站上了法庭二楼的看台,远远地观看着这次审判。
看样子纳拓老爷和诺尔斯神父也应该已经在路上了,弗纳德心想,事到如今只能按着……
就在这时,他注意到了一道视线。
他抬起眼,看见二楼看台上的城主对他动了动嘴唇,而后指着被告席上的西泽,做了个手势左手扶着头颅,右手从脖颈间生冷地划过。
弗纳德的脸色阴沉下来,王都进修名额被纳拓老爷从城主那里用钱买下来的事他也心知肚明,可他没想到城主居然会因为这件事而要西泽的命。
只要西泽消失,他就再也无法阻挡维什到王都进修了,而纳拓老爷许下的好处,城主也就能自然得到了。
弗纳德不快地笑了笑他可从来不是那种会怕威胁的人,能一路当上白石城的审判长这件事本身就能说明他也是多少有些秉性的,更何况现在他身后有更大的人物,换句话说现在的弗纳德连鼻孔吐出来的热气都是直的!
木锤重重地敲打一声!
已经挤满了观审席位的群众一下子安静下来。
弗纳德对原告席上的维什发问:“维什纳拓,请讲出你将西泽……”话说到这里,弗纳德才意识到,西泽虽然在这里住了十一年,但好像并没有多少人知道他的姓氏,这位审判长顿了一下,假装无事发生一般继续说道,“告上法庭的理由。”
维什情绪激动地拍了一下桌子,大声地说:“昨晚深夜,我在自己的卧室里认真研读书籍的时候,忽然!”他指着对面不远处,表情冷漠的西泽说,“这个混蛋敲碎窗户闯了进来,把我……把我……”
说着说着,维什居然委屈地哭了起来。
观审席位上的人们小声地议论着,但无论维什怎么说,西泽那副样子看起来始终都太人畜无害了,更不用说现在的他刚刚被解开绳子,呼吸粗重而困难,只穿了一件单薄的衬衣和外套的胸脯剧烈起伏,看起来虚弱到了极点。
“有什么证据吗?”弗纳德问。
“证据就是我亲眼看到的!”维什说。
这可和传闻不一样,传闻中的那个犯人戴着面具才没被立即抓到。弗纳德心想。
“被告有什么想说的么?”他问。
“有。”西泽平复了呼吸之后,反问道,“如果你真的看到是我,那为什么昨晚你没有立刻去派人捉我呢?”
“因为我刚刚才睡醒!”维什大叫,引起了观审席上一阵欢快的笑声。
弗纳德摇了摇头,说:“证据不足,仅靠你一面之词不足以定下判决。”
维什的表情顿时变了变,他也知道自己证据不足无法让西泽背上罪名,但他没想到弗纳德居然连一点纳拓老爷的面子都不给,哪怕是只将西泽收押一天作为拘留,他就能稳稳拿到进修席位。
维什咬了咬牙,说:“我还有证人!是昨天晚上在我卧室里的女仆!”
听到这句话,法庭之下传来一片嘘声,深夜时分将女仆留在卧室,维什之前所谓的研读书籍看样子完全只是狗屎一样的谎言。
西泽的眼神冷冽下来,他没想到维什居然能无耻到这种地步,昨晚他站在钟楼上,将维什卧室里的情况看得一清二楚,所以才在那么恰好的时机扔出了铭骨。
如果那个女仆真的被他收买的话,西泽的处境就有些危险了。
“传唤证人。”弗纳德脸色不变。
“不用传唤了。”这样的声音忽然在人群之后响起。
西泽的眼睛骤然明亮起来。
后方的人群自动分为两边,满头白色短发,看上去如冰川般冷峻干脆的诺尔斯神父从其中缓步走出,浅浅地看了西泽一眼,又深深地看了维什一眼,开口说道:“那个女孩试图在纳拓家自杀,还好我赶上了。”
西泽的眼神猛地一滞,而后松懈下来,又骤然变得阴沉而狠绝,像是坚定了某个决心。
“啥?她怎么这样!”维什对西泽的表现浑然不知,只是一顾羞恼地说,“那谁还来作证啊!”
“我来作证。”
西泽缓缓地站起身,挺直了腰杆,将脊椎从未有过地挺直了他之前一直有点驼背,所以显得他比较矮,又没有什么存在感,而现在他直起了腰,人们这才发现这个十六岁的少年其实已经和一些大人差不多高了。
“我来作证。”他重复道。
人们的眼神开始变得奇怪起来,弗纳德看着这个黑发的少年,有些疑惑,又有些期待,诺尔斯神父依旧是那副冷漠的神情,只是嘴角微微上扬,像是对西泽抱有着十足的自信。
被打昏丢在教堂,此时刚刚苏醒过来得知消息,竭尽全力跑到法庭扶着大门边沿,现在还不断喘着粗气的韦尔听到了这句话,他跑得几乎快要把早饭都吐出来就是因为担心他的挚友,但西泽的这句话却让他一下子安下心来。
“真是……怪物啊……”他喘着气,颓然地坐倒在了地上。
“哈哈哈哈哈傻子,”维什欢快地笑了起来,大气长出,“没想到啊西泽,本来以为你读了那么多书还会很聪明来着!”
西泽没有理会,只是用清亮的声音在空旷的法庭上,低沉而清晰地继续说道:“我来作他入狱的证。”
笑声戛然而止,留下惊愕的眼神。
西泽再度重复,让所有人都听清了他的话
“我来,让维什纳拓入狱。”
第四章 轮亥之音
时间过去了很久以后,西泽也已经想不起来当时年少的自己为什么会变得那么……不冷静,那是他少见的失态,但他还记得那种感觉。
那种你伤害了我想救下的女孩的感觉。
或许这就是原因。
彼时的维什坐在原地呆呆地愣了好一会儿,他一开始只是被突然强势的西泽吓到,因为面前这个男孩可是在之前被他私下骂了这么多年都没有一点反应,为什么现在忽然就做出了这么一番发言?
而后他那一直以来被纳拓家特权所蒙蔽迷惑的大脑在这样的冲击下,终于想清楚了一些事情
此时此刻他,维什纳拓,纳拓家的大少爷,是真的有可能被面前这个被自己一直看不起的西泽所扳倒。
他所做的那些恶事全都被纳拓家压下去才让他如此高枕无忧,而如今他面对的是神父家的孩子,是那个神父家的西泽!
维什下意识地咬咬嘴唇,转过头注视着人群,企图从人群中找到此时能救出自己的男人伯勒纳拓。
但是他没有出现。
一股恨意凭空滋生出来,维什恼怒地在脑海里勾勒出男人那副淡然的面孔,愤愤地低声自语道:“那小杂种的神父都已经来了,你呢!你在哪!”
审判长之席上,弗纳德审判长低下头,深深地看了西泽一眼,其中包含着的东西是赞许亦或是不喜无人可知,但站在他身边的神职者无可奈何地看到了审判长疯狂上扬的嘴角这个男人,他在狂笑!
看来审判长大人只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才把头埋低了。
神职者轻轻碰了碰弗纳德的身子,弗纳德收了收情绪,这才终于直起身来,让审判继续下去。
“第一罪,束缚他人自由,”西泽轻轻地开口,说,“证人的话,大人您自己便是。”
弗纳德点了点头,算是承认。
维什的脸色变得苍白了。
“第二罪,伤害他人,打昏我的挚友韦尔,教堂中有不少人可以作证,”西泽看向遥远的门外,众人也随着他的视线看去,被这么多人盯着,韦尔也不敢再像之前这样毫无形象地倚着门瘫坐在地上了。
他站起身,拍拍衣服还有胸脯,大声地说:“事实如此!”
与此同时他也不禁在心里小声嘀咕,心想西泽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己已经来到门外的?
维什听到韦尔的话之后立即站起身,对着弗纳德大声地说:“审判长大人,我要求传唤律师!”
“不允。”弗纳德简单地以两个字回应了他。
维什的脸色更加苍白了,他第一次如此深刻地意识到了自己的愚蠢由于顾忌神父的寻人魔法,他没有将西泽关押起来或者直接做掉抛尸,而是将他带到法庭,想用弗纳德的力量除掉西泽,可弗纳德竟然完全没有配合他,甚至他的父亲伯勒到现在也没有到场!
他明明买通了那个女仆,对方也一直低着头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为什么现在反而要去自杀?!
事情的发展超出了他的预料。
维什抬起头看着西泽,感觉对方的每一句话都让他无法反驳。
说到底那个一直被他欺负的怂蛋现在哪去了?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他们不肯任他摆布?
“第三罪,侮辱神明。”
那就像是一块巨石落在冰川上,在一声闷响后化作寂静,紧接着,雪屑之海便呼啸而来。
全场先是一阵寂静,而后一片哗然。
五十年前的一场战争几乎将整个西方世界毁灭,文明断层,王国倾塌,皇朝覆灭,无数辉煌的文明与技术遗失在了那个名为混沌时代的噩梦里。而就在人类艰难地重塑世界时,轮亥神明降临,为世界塑造了架构,建立了轮亥教团,以此传授了人类所不曾接触过的魔法,于是人类才得以从混沌中解脱出来,只花了短短的五十年就将文明的强盛程度恢复到了混沌时代之前。
所以神明的信仰才会传播得如此广泛而牢固,侮辱神明在人们眼中更是不可饶恕的重罪。
维什一下子跳起来,大声叫道:“这是污蔑!污蔑啊!”
他差点咬到舌头。
如果这项罪名被盖棺定论的话,那他这辈子都别想好好做人了,无论走到哪里都会有人用看虫子的眼神看他,被丢污秽则再平常不过。
他看向西泽,阴狠狠地说:“这是污蔑,而你其他话也不一定属实,你才是该下监狱的杂种!”
“维什少爷曾在大庭广众之下侮辱我无父无母,但我既为神职者,又从小在神明的庇佑之下成长,因此,我有圣父为伊泽尔,更有圣母为莉薇丝,”他看着完全呆滞的维什,嘴角轻轻上扬,“这便是他不敬神的铁证。”
这叫什么?
知识就是力量!
无知才是原罪!
从小就没怎么认真读过书的维什怎么会知道还有这个规矩?
一直被人所厌恶畏惧的他又怎么会有人提醒?
他怎么会想到自己一直所看不起的西泽其实早就通过了教团的测试成为了神职者之一呢?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都在躺在尖刀上睡觉吗?!西泽等了这么多年就是为了这一刻?
弗纳德看了眼身后的两位神职者,他们点点头,算是肯定了西泽的说法。
维什僵硬地抬起头,右手颤抖地指着西泽的鼻子:“你的父亲我不知道,但你的母亲也能算是圣母莉薇丝?!”
“《新约》中轮亥有言,”西泽冷漠地回答道,“从生至死都不曾触犯法律,不曾言恶意之谎,不曾抛弃子女的妇人,即为人之圣母。”
“那只是她来白石城之后吧!”由于现实巨大的冲击,维什已经失去了理智,他癫狂地对着这个尽不如他所意的世界嘶吼,“如果真是那样,为什么她要带你逃到这里!谁知道你妈来白石城之前”
西泽的眼神剧烈变化,右拳逐渐握紧;席上人群变得喧闹,喝骂声渐起;弗纳德站起身正准备叫人制住已经发疯的维什;韦尔咬着牙齿,四下环顾找到一块石头拿在手里,就要砸向那个疯子;城主手上的酒杯晃动着摇摆不定,就在这时
世界安静了。
群鸦伴着枯叶游散,迷离的树影斑驳陆离,门外石板路上的白霜还未干彻,日轮在云端沉沦,世界仿佛静止的光景,逐渐化为灰色的相片。
厚重的空气吞没消沉的晨雾,将霜华扑灭在梦里,直至一切都停滞在那瞬间。
一袭黑袍出现在了喧闹的中庭之内。
男人沉声地说:“够了!”
于是世界再度运转,群鸦被惊飞,树影被一阵暖风风打散,白霜在一瞬间化为湿气,日轮静静地挂在天边,灰白的画作被染上色彩。
城主的酒杯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人群变得鸦雀无声,韦尔愣了愣,目光放在门前苍白的石块上,没有发现任何印记。
被静默所包围的神父轻轻抬起头看着站在西泽面前的那个男人,眼神变得复杂起来。
“您,您怎么这时候来了……”二楼看台之上,城主用颤抖的嗓子惊惧着说。
而西泽则是呆呆地看着突然出现在自己身前的这个男人,他有些不知所措,而台下神父的脸上也逐渐有了些许表情。
男人轻轻抬脚,踢了踢自己皮靴尖上的灰泥,重复道:“够了。”
他转过头,看向西泽的对面,问道:“这个维什,就是你想派给我的进修学生?”
城主知道这是在和他说话,只能将酒杯收在背后,硬着头皮回答道:“是的。”
“那么,耶泽你的位置,我决定收回了,”男人这么说着,将目光转向完全呆滞的维什
“那边的小子,你的位置,也是一样。”
他说了两次位置,其所代表的含义却完全不一样。
其一是城主之位……另一则是王都的进修名额。
看台上发出玻璃摔碎的声音。
西泽抬起眼,看到城主失神地跪倒在地,双手被碎掉的玻璃划破,流出鲜红的血来。
弗纳德开心地笑了起来,他知道自己已经赢了,城主怎么也不会想到,他能硬气到这种程度是因为他的背后站着这位大人。
在二人的谈话间,法庭上的所有人都明白了这个男人的身份。
当事人西泽直至此时却还是有些不真实感,他站在男人身边,又好像是站在梦里。看着男人和神父一般高大的背影,他咬了咬嘴唇,问:“请问,您难道是……”
男人像是终于注意到他了一样转过头来,目中忽然流露出几分莫名的情绪,他竟然先是笑了笑,紧接着反问道:“你就是那个考试第一?”
西泽点了点头。
“嗯……”男人对他打量了一番,说,“你应该很适合当学者。”
男孩愣了愣,看着面前的男人。
“但你这种诡辩,以后还是尽量少用,”男人叹了口气,“在王都里,通晓神学的人比白石多的多。”
寂静至此的人群终于发出了哗然的声音,有人指着这位黑袍黑发的男人惊声大叫:“是教团的使者大人!”
“教团的使者大人来了!”
“刚刚那是什么魔法?!比我们用的法术不知道高阶了多少倍啊我的轮亥……”
维什呆呆地看着神色淡然的这位教团使者,忽然两腿一软,瘫倒在了地上,他的眼睛逐渐变得呆滞,最终失魂落魄地在席位上大哭起来。
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一直以来所做的事都得不到理解,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直没有真心的朋友,他曾经只靠着自己为纳拓老爷织了一副手套,最终却只得到了母亲的一顿痛骂还有生父一个无声的白眼母亲说他不能做这种事,这是下人才会做的劳动,而现在他连那样的痛骂声都听不到了。
为什么他总是得不到赞扬和关注,为什么他想要的东西总是能被西泽得到,自从这个小鬼在十一年前来到白石城开始,整个世界都仿佛开始为西泽而转动,明明他才是纳拓家的少爷,为什么人们却总是看不到他好的一面。
有一天他心想自己大概本来就不是什么好孩子吧,于是走上了自己再也无法回头的路。
也许他和西泽是一样的,比如他只比西泽大了一岁,比如他也有着一个早逝的母亲,比如他们的监护人都不是普通的凡人,比如他们在初见时只是彼此眨了眨眼睛。
万能万知的轮亥神啊,他大哭着心想,我其实......是不是在嫉妒啊?
没有回答。
遥远的教堂之顶,轮亥裔旗只是静静地飘摇着。
韦尔看着那个站在使者身边显得很矮的西泽,忽然发自内心地笑出声来。
十一年了,这个曾经站在人群之前为他挡下无数石子遍体鳞伤的悲情少年,现在终于要走上一条辉煌之路了吗?
他有些不舍,但还是选择站在数以百计的人群里,对着一步步走来的男人和少年高声呐喊
“轮亥!轮亥!!”
这一幕有许多人直到自己死去的那天都没能忘记。
在冬日的晴空之下,在血泊中跪倒哀嚎的男人,伴着男孩刺耳的哭泣声,从数百人开始,而后数千人,那就像是瘟疫一般,迅速蔓延在了全城中。
所有人都在喊着,喊到嗓子嘶哑了也不见停息:
“轮亥……轮亥!”
在没有人注意到的角落里,弗纳德大人哀叹一声,摸了摸自己日渐稀疏的头顶小声地喃喃自语:“老婆大人,你看看你都错过了什么......”
北海如镜,寒风渐熄。
唯有轮亥不朽。
第五章 同伴
黄昏。
在短暂的呼号还没有完全演变为整座城市的狂欢时,西泽被神父悄悄带回了教堂,那时候已经没有人关心那件事的两个主角,全城人都争相赶往审判法庭,只为能看教团使者一眼,场面一度混乱到能与昨晚的纳拓家比肩甚至更甚。
后来纳拓老爷派人来带走了维什,那个孩子被带走时,眼神完全看不出神采,那个风光无限的纳拓家大少爷似乎从审判结束后就彻底消失在了这个世界上,只留下了一具躯壳,今后这个孩子将作为辱神者和罪人背负着罪孽活下去......如果他还愿意活下去的话。
对此西泽没有什么负罪感,甚至完全没有在意,
教团使者在全城游走了一圈,为白石布下了轮亥的恩泽,人们说他经过的地方,连空气都仿佛是被洗涤过了一般透人心扉……
西泽被带回教堂之后就没有出过门,这些事当然都是韦尔告诉他的。这次韦尔不用再偷偷摸摸地溜进教堂,他作为王都进修者的友人,当然有资格过来进行一番正式的告别。
毕竟西泽明天就要走了。
“洗涤空气这种说法真的好恶心人啊,虽然是那位教团使者,”韦尔忍不住笑出声来,“因为,听起来就像是在闻马车后的灰尘一样啊哈哈哈!”
这是漆泽民间的一句谚语,闻马车后的灰尘可以指甘愿待在人后学习的行为,但人们最常用的果然还是代指放屁。
西泽也懂,所以和韦尔一样笑了起来。
在笑完之后,韦尔看着桌面上摊放着的骨架,无声地点了点头。
西泽感觉自己有些话想要说给韦尔,却又感觉开不了口,于是二人不约而同的沉默起来。
过了一会儿,韦尔开口,打破了寂静:“我,也要走了。”
西泽眨眨眼睛:“走?去哪?”
韦尔有点难为情地挠挠头发,解释说:“跟我那个老爹出去做生意,我今年十六了,也该学着怎么继承家里了。”
说到这里,他伸出手,从胸前的口袋里摸出一块银色的怀表,递到西泽的面前。
西泽握住表链,按动按钮弹开表壳之后他连忙摇了摇头,递还给了韦尔:“这是纯银的吧,太贵重了”
韦尔哈哈地大笑两声打断了他的话,相当豪迈地说:“我们之间还用在意这些吗?”
听到这句话后西泽有些犹豫,忽然他好像明白了什么,联想起昨夜里韦尔愤怒又不甘的模样,他一下子就想清楚了某些东西
韦尔在担心他。
韦尔就要跟着父亲出门做生意了,而在他离开以后,西泽身边就再也没有朋友了。
所以他才会那么愤怒,那么想要教训维什,一直以来他都是这么关心西泽,反倒是西泽一直都受了照顾。
想到这里,西泽重新拿回了怀表,轻轻地握住了它,认真地对着韦尔说:“我会珍惜它的。”
韦尔又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说:“其实你没钱花时卖了也行……”
西泽愣了一下,终于和韦尔一起放声开怀地大笑起来。
这便是很久以前,从海鸟不断啼鸣的灰石坂道上开始的友谊。那时候的西泽站在趴倒的韦尔身前,无视了后者的狠话,只是静静地站在他的身前,用后背挡下了孩子们的石子。
幸运的是,这段友谊,似乎还能持续很久。
韦尔离开时对西泽告诫说:“注意一下纳拓家,我害怕他们对你动手脚,还有……你别太在意维什,他罪有应得。”
西泽眨眨眼,他知道纳拓家不敢对自己做什么,但他没有说,他好奇韦尔对维什的想法:“那你呢?你很在意维什吗?”
韦尔冷笑了一声:“我巴不得亲手杀了他。”
这便是最后一句告别。
韦尔离开以后,西泽拉上门锁叹了口气,这时敲门声却又响了起来。
西泽拉开房门,发现是神父站在门外。
“跟我来,”神父吩咐完这句话后就转身径直走向教堂大厅。
西泽关好门,跟在了神父的后面。
一路上神父都保持了一如既往的沉默,但西泽却莫名感受到了一股不太明显的异常感。
他正想要开口说些什么,神父却又刚好赶在他的前面张开了口。
西泽茫然地看着神父的嘴巴张开又闭上,有什么声音融在了空气里,就像是从未存在过一样。
古怪,异常,不自然。
西泽想问神父他刚刚到底说了什么,可神父却又在这时停下了脚步,转过头看了西泽一眼,语气肃穆地说:“准备好。”
西泽愣了一下,他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图书室的门外。
准备什么?迎接道贺祝福还是纳拓的报复?还是之前罚写的抄录?难道那个惩罚还没有揭过吗?
他不解地想着,跟在神父的后面,走进了教堂的门内。
没有喧闹,甚至说得上寂静,和往常一样。图书室里面的灯器没有打开,只凭着从窗外透来的光显得有些昏沉,但就在这昏沉的光芒里,西泽看到了一袭黑衣的男人。
他就那样静静地站在书架之前,捧着一本陈旧的笔记却没有在阅读,双目微微闭着,像是在歇息。
西泽看着他,呼吸开始变得有些紧促了,因为对方正是那个携着流风来到审判法庭之上一锤定音的男人来自王都教团的使者。
就在这时,使者仿佛注意到了什么,轻轻睁开了眼睛。
神父对他摆了摆手,他也微笑着点了点头。
西泽看着二人这般默契的交流,一下子明白了现状神父和使者其实有着联系,甚至是友人。
“我有些话要和这孩子说,”使者开口说道。
神父点了点头,转身退出了图书室。
屋门传来一声轻响,一缕光芒逐渐从天花板上流离散来,照亮了整整齐齐的书架,照亮了木质矮桌上的纸页,照亮了纸页上工整的字迹。
还有矮桌上一杯还没喝完的凉水。
西泽看着使者手心里绽放出直至屋顶的光华,将浓浓的不甘藏在了心底,走向使者。
木质地板发出吱呀的声音,使者看着来到自己身边的男孩,长叹了一口气道:“真是不容易啊,少年。”
“您是指什么呢?”西泽问道。
“我是指什么,你心里应该比我清楚多了,”使者合上那本笔记,轻轻拍了拍西泽的肩膀,像是提示一样再度重复了他的那句话,“你适合做学者。”
西泽咬了咬牙,尽量平静地问:“您是说……我不够资格吗?”
使者挑了挑眉毛,西泽这才注意到使者其实只是三十多岁男人的模样,完全算不上老。
“说实话,你完全不够资格成为进修者,仅凭你的笔试成绩而言你倒是够格,可惜我们不只看笔试,”使者说,“还有天赋。”
西泽咬了咬嘴唇。
“如果用一百分来形容魔法天赋的话,那头肥猪少爷是5,我是50,而你,西泽……则是0。”
他用笔记敲了敲自己的右肩:“你的身上没有一丁点魔法的反应,是个真真正正的普通人,在如今的魔法时代我们已经习惯于把普通人用以代称那些有5到15魔法天赋的人,而你,完全没有一点点修习魔法的希望。”
听到使者斩钉截铁般果断的结论之后,西泽心底的不甘逐渐化为一团气泡,从深渊里一点点涌上水面。
“尽管如此,我也依然是选择了你。”
气泡在水面上炸开,化作几点水汽。
西泽抬起头,看着使者微笑的脸,问道:“这是……为什么?”
白石城可不止有他和维什少爷两个孩子,使者完全没有必要从他们两个人之间选择,按理说应该还有其他更有魔法天赋的人才对
“进修者的名额完全由教团使者决定,笔试只是给我一个展示你们中少数人的机会罢了,”使者笑了起来,“我是个喜欢极致的人,所以当诺尔斯告诉我你是完全没有天赋的那种少年时,我一下子就觉得这个名额应该与你有关,更不用说你身上那珍贵的品质了。”
他看着西泽,说:“笔试全城第一,抄写教义多年,坚定的轮亥信徒,十六岁的神职者,忍耐力,还有行事的果断……你要明白,王都进修是要造就人才的,我们是要创造出王国的力量,而力量绝然不只是魔法而已。”
西泽有些茫然地看着使者。
“你的名字是西泽吗……总之,恭喜你,”这个男人将笔记放在怀里,拿出一张白色的信封递给西泽说,“这里面装着轮亥的函纸,到了王都之后去都灵圣学院,有人会引导你进行考核,我有事不能陪你,明天早上你自己启程,给你一晚上的时间准备。”
一口气说完这些之后他转过身,似乎是如释重负一般长出了一口气,嘴角多出一抹古怪的笑意。
西泽呆呆地看着他离开,直到屋门发出沉重的声响之后才意识到自己还不知道对方的名字。
他低头看着手上这白色的信封,虽然后者似乎和普通的信封没有区别,但在仔细观察之后西泽发现信封的四角都隐约带着金色的字迹,红色的漆印上则是漆泽之徽的形状一只收翅屏目而息的灰鹰。
“一个人……去王都吗……”他轻声地呢喃着,脑海里忽然回忆起多年前狂风骤雨不歇的午夜,那时的雷霆在夜空汇聚成一阵潮汐,他在母亲的怀里颤抖着哭泣,马车癫狂地飞驰,车夫的鞭子声和雷鸣融在一起,像是一场骇人的乐会。那场大雨过后他得了一场大病,到了白石城才被人治好,病好以后他忘了一些东西,但他从没忘记自己是从哪里逃出来的。
十一年前,他被母亲带着从王都逃了出来,十一年后,他却要自己回去了。
某种意义上这可真是命运。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叹了口气,就在这时,一阵熟悉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
“发生了点意外,”脚步声的主人走到他的身边说了这么一句话,表情似乎变得有些哭笑不得,这种强烈的反差让西泽有些不安。
像是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对劲,神父摆摆手,轻轻咳嗽一声,对着西泽说:“走,跟我去一趟纳拓家,也许你这趟进修得多个伴了。”
黑发的少年站在原地,茫然地眨眨眼睛,最后只能发出了奇怪的声音:“……啊?”
第六章 女孩
枣红马带着方形的车厢奔驰在街道上,西泽透过车厢的窗户望着外面的街道,这是他这几年来第一次坐马车,所以就算街道还是原样他也感觉相当新鲜。
神父面无表情地坐在他的身边,白底黑边的圣袍已经跟着他来回跑了一天,全是灰尘,脏的不得了。
每当这个时候神父就会很庆幸......庆幸自己还有一整个衣柜一模一样的圣袍。
他看了一眼静静望着窗外黄昏的西泽,难得主动地开口问道:“在看什么呢?”
西泽回答说:“我在看人。”
神父闻言,一起看向窗外,人群来来往往,没有人会注意到就在他们身边驶过的马车车厢里会坐着白石城里唯一的神父,还有一名即将去王都进修的少年。
西泽好奇地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我会多一个同伴?”
神父没有回答,只是轻轻靠上了椅背,像是在思考要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但直到马车停在纳拓家门前面的石板路上也没见他回答出个所以然来。
下车之后,西泽首先看到的就是纳拓别墅上二层楼的围栏,联想起那天晚上维什狼狈的样子,虽然明知道不该如此,但他还是忍不住弯起了嘴角。
“啊!是你!”有人看到了西泽,紧接着大吼道。
西泽循声看去,发现是纳拓家的二少爷比尔。
比尔很愤怒,这从他的脸上就能看出来,但在注意到西泽身边的神父之后,比尔还是聪明地选择了沉默。
“闪开,臭小子,你挡道了,”有人一边这么对比尔说着一边把他推开了,而在整个纳拓家,除了那位纳拓老爷就没人敢这么做了。
这个外表看起来年轻到足以充当比尔叔叔的男人见到西泽和神父之后远远地打了个招呼,示意他们赶紧过来。比尔见状,只能咬着牙跑上楼去,见不到踪影。
“没睡好吗?”神父和纳拓老爷并肩走在走廊上,留下一无所知的西泽跟在后面。
“啊,何止是没睡好,”纳拓老爷懊恼地说,“我一整天都没睡,你知道我是蝙蝠的习性。”
“那也不能对着孩子发脾气。”神父说。
“啊......好吧,我的错。”
“情况怎么样?”
“好多了,现在这小子也来了,”纳拓老爷回头看了西泽一眼,继续说道,“她应该不会有问题了。”
“她?”西泽一头雾水,“到底是怎么回事……”
“跟着来就好,马上就到了,”在走过又一个转角之后,纳拓老爷在一个房间门前停下脚步,先是礼貌地敲了敲门,问道:“我们可以进来吗?”
没有回答。
纳拓老爷笑了笑,丝毫没有在意,直接伸手把门推开。
在走进屋内之后西泽才发现,这里很明显是一间卧室,装修精致家具精良,还有张看一眼就让人想要在上面睡上一觉的大床。
他抬起眼来,看到床上坐着一个十四五岁大的女孩,她低着头静静地坐在那里,像是一块没有生命的石头,在阴暗的光线下看起来就像是整个房间融为一体似的。
不知为何,西泽在看到那个女孩的瞬间,他的心脏仿佛被一张阴冷的手掌狠狠掐住了。
神父带着他来到床边,西泽得以近距离地看清了那个女孩的面容。
那是一张普通好看的脸,谈不上大家闺秀的精致与高贵,却也算是普通程度的好看,还带着一些小女孩特有的稚气,如果好好打扮一番的话倒也会有些存在感。但此时那张脸上毫无神采,连瞳孔都没有聚焦。本来顺滑明亮的那头金发,此时也只是毫无生气地垂在肩头。
她整个人灰暗得就像是纸片燃烧过后留下的余烬。
西泽呆呆地看着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莎尔,”纳拓老爷开口叫出了她的名字。
叫作莎尔吗……西泽若有若无地想着。
“我把他带过来了,”纳拓老爷忽然伸手猛地将西泽拽了过来,像用玩具哄小孩一样把西泽放到她的面前说,“看看吧,这次我没有骗你。”
女孩黯淡的眼睛动了动,将视线移到了西泽身上,先是脸,然后是眼睛。
二人就这样对视了很久。
最终莎尔那双晶蓝色眸子中的黯淡像是潮汐退落般褪去,她张开口想要说话,眼泪却不由自主地溢了出来。
她无声地挣扎着爬起,一下子扑到了西泽的怀里。
西泽下意识地抱住了这个瘦弱的女孩,第一感觉是好轻,第二感觉是好冷。
这个女孩轻得就像是被棉花糖填满的气球一样,身体却又凉的像是石板路上干冷的白霜。
他就这样抱着她,想用自己的体温帮她取暖,而莎尔似乎也没有一丝想要分开的迹象。
“英雄……”少女将头埋在西泽的怀里,小声地啜泣,“你终于……终于……”
西泽觉得她很眼熟,却又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于是他转过头来看向一脸无可奈何的纳拓老爷,后者挠了挠头,最终只能长出一口气之后解释了女孩的身份:“她叫莎尔,是从小就在纳拓家长大的女仆,那天晚上你救了她。”
西泽想到了什么,眼神一凝,抱着莎尔的手骤然变得更紧了:“就是她……神父在法庭上说的……”
那个自杀被及时救下的女仆,那个被维什威胁作证后宁愿自杀也不愿意诬陷西泽的女仆。
在想到这样的女孩竟然这么小而且正待在自己的怀中时,西泽不禁低下头看着那头金发,轻声地呢喃:“原来是你啊……”
“说起来也好奇怪,”纳拓老爷脱下右手的手套放在口袋里,说,“她被诺尔斯救下来以后只说了句要见英雄就再没说过话了,我找了好几个她没见过的人来,结果都骗不过她,最后她说什么,英雄身上有白色的光,我和诺尔斯觉得她应该是天生对魔法有一些感知力吧,你看,现在她一下就认出你来了。”
“铭骨的力量如果被人眼的色彩表现出来的话确实是白色,”神父点了点头,说:“她好像受到了一些心理上的伤害,现在就和个孩子一样,可能你陪在她身边的话她会好得快一点。”
莎尔的手轻轻松开了西泽,西泽也尽量温柔地松开了她。
“总之,请你带上她吧,”纳拓老爷苦恼地说,“不然她这个样子我们也没有办法啊?”
“我?!”虽然有了大概的心理准备,但西泽还是相当讶异地说道
“为什么我要带着一个女孩子去王都进修啊?”
“你问我我问谁啊?!”纳拓老爷相当孩子气地冲着西泽吼道。
神父默默偏过了头,假装不认识这个男人。
“可是……”西泽刚想再说些什么,可当他看到莎尔逐渐黯淡的脸之后,他感觉自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别可是了别可是了,”纳拓老爷此时活像个看到了待宰阔佬的生意人,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你看你好不容易得到了这个进修名额,你是要代表我们白石城的对不对?你虽然在他们眼里是个来自乡下的穷小子,但你带上一个女仆之后,你看,这感觉一下子就不一样了是不是?”
他一拍巴掌:“有女孩愿意陪在身边的男孩才像个男人嘛!而且对方还这么漂亮!”
“虽然我完全没那么想就是了……”西泽想要反驳却发现无从下口。
“总之你带着这个孩子走就是了,”纳拓老爷耸肩,“反正这个孩子现在也离不开你,作为纳拓家的女仆,等她恢复之后负责你的一些饮食起居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明明这应该是一件很正常的事,但为什么到了纳拓老爷的嘴里就有点像是商人投资一样呢?
西泽无语地看着纳拓老爷还有假装四处看风景的神父,就在这时,他感觉到手心一暖,那双晶蓝色的眸子终于有了色彩,她静静地看着西泽,抓紧了那只手,像是也在等着他的答复。
“……啊,我知道了,”西泽终于还是无奈地说,“我会带她去王都的。”
“好!”纳拓老爷开心地一拍巴掌说,“我这就去派人准备莎尔小姐的东西。”
神父点了点头,说:“我们也去准备吧,带着这个小姑娘,我们回家。”
握着莎尔的那只手微微用力,西泽也终于说出了这句话
“嗯,我们回家。”
“现在是什么心情?”马车车厢上,神父递给西泽一张精致的灰色卡片之后问道。
他原本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山脸上似乎有些苦恼,但又带了一些哭笑不得的意味在里面,这搞得西泽有点不安。
“心情的话,倒是有点复杂……”西泽说的是实话,因为他现在心中百感交集,实在说不出什么有用的话。
他接过卡片,看到上面用特殊的方法铭刻了无数细微的炼金矩阵。
“这里面有多少金币?”西泽好奇地问,他知道这是金卡,一种方便在特定地点取存金币的储蓄品,因为人总不能随身带着现金。至于为什么作为穷鬼的西泽能知道这个......毕竟他有着一位少爷朋友,倒也见过一些奢侈品。
“一千金币,伯勒给的,”神父解释说,“会用吗?”
“嗯,会的,”西泽摸着卡片柔滑的边沿,说,“真是不可思议,明明昨天我还是个连花一银币吃一个鸡腿都不愿意的。”
“别想着过于奢侈的花销,到了王都之后更要注意这种事,”神父正打算说教一番,忽然像是想起来什么一样,对着西泽问,“使者是不是从图书室里拿走了一本书?”
“嗯?”西泽想起了被使者放到怀里的那本笔记,于是对着神父点了点头说,“是一本很老的笔记,边缘有点发脆,整体泛黄,我从来没有读到过。”
“唉,”神父似乎更加苦恼了,“你都要走了,那个家伙却还想着给我添麻烦。”
“那本笔记麻烦吗?”西泽问。
“不,”神父说,“那个男人超麻烦。”
西泽:“……”
说到这里,神父不由自主地长叹了一口气,看着西泽内衬口袋里的信封还有坐在他身边昏睡的少女,少女换了一身白底金丝缀边的上衣,还有一件淡色及膝短裙,短袜和短靴整齐地贴在座位一边,纳拓老爷派人去收拾东西,最终却什么都没找到,只能换了身还算得上好看的衣服,洗了洗澡。少女在庞大的纳拓家族中只是一粒沙子,本该被遗忘在角落里,不留存在过的痕迹。
看着这样逐渐从黯淡里发出光来的女孩就连他都不由得有些感慨起来:“没想到你真的要走了。”
“不是您帮忙说了什么吗?”西泽疑惑地问。
神父像是猜到西泽会有这样的想法一样,非常自然地摇摇头:“我不会用我的关系去帮你走后门,你只是真的被他选上了而已。”
说到这里,神父忽然深沉地看了西泽一眼,说:“你听说过那么一个故事吗,西泽。
曾经有一户人家,父亲早逝,母亲做长工挣钱供儿子读书,他们家境很穷,穷到只能吃面包店施舍的面包边为生,那户人家的儿子对此一直没有什么表示,他一直都只是默默地吃着面包边读书而已。
后来这户人家有幸,被邀请到一场宴会上,儿子对着烤鸡和烤鸡周围点缀的炸面包边大吃特吃,母亲看着这副光景,以为儿子特别喜欢吃炸面包边,所以在回家之后的第二天,给儿子炸了一整盘。
儿子说他觉得这些面包边难吃极了,出门离开了家,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神父说:“这就是那个母子与面包边的故事。”
西泽安静地听完之后,无声地笑了笑说:“我明白您的意思,神父。”
他抬起头,继续说道:“可我不是故事里的那个儿子,你知道,我不挑食,也绝不会讨厌吃面包边,”他看着面无表情的神父,笑着补充道:“而且您也不是会那样做的妇人。”
看着西泽这样的表情,诺尔斯神父终于罕见地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对着他说:“不用收拾得太急,赶上明天凌晨五点的汽船就好,汽船上有房间,可以睡一觉。”
西泽点了点头。
而莎尔还在倚着他的肩膀昏睡,在睡梦中她小声地呢喃着男孩的名字:“西……泽……”
第七章 离去
西泽打开房间角落里的木箱,一阵灰尘从箱子里激起,他连打了两个喷嚏后揉了揉鼻子,没有在意,继续俯下身在箱子里翻找。
神父轻轻将吃完饭后再次睡着的莎尔放到西泽的床上,顺势坐在了书桌旁的椅子上,默默看着忙碌的西泽,他自知自己不是那种适合负责孩子起居衣食的监护者,所以一直以来都没有过多介入西泽的私人生活。
于是在这种收拾行李的时候,他就只能呆呆地坐在一边,看着西泽一个人忙忙碌碌。
书桌上还放着整整齐齐的一架脊骨,神父对此有些印象,这原本是之前白石城里一位屠户为了感谢神父治好他的病而给他们送来的一整只羊,西泽要走了羊的脊骨,神父本以为他是想用来当作标本研究,欣然准许了。
现在想想,当时的自己可太天真了,诺尔斯扶额,苦笑着反思
这个名叫西泽的小家伙,哪里有想要成为医生的样子啊?
仔细想想,这么多年了,这是他们二人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分别,很久都不能见面,不再是他简简单单地出门几天帮人治病而已了。
“时间,过得真快啊,”神父轻声感叹道,虽然这种事与他而言太过反常他本来就不是这种会多愁善感的人,很久之前他就在某个地方把这种东西全都抛弃了,但西泽的到来改变了一切,所以他略微无奈地感慨着,“已经六年了吗?”
西泽收拾行李的手停顿了一下,随后恢复正常:“我也没想到,时间会过得这么快。”
他抱起几件衣服塞到了身边的袋子里面,悄悄地咬住了下唇。
昏黄的灯光将西泽的影子印在墙上,像是无声默移的怪物。
在长久的沉默中,少年条理有序地整理着行李,高大的老人坐在椅子沉思,少女沉沉地睡着,房间安静得隐约能听见她微妙的呼吸。
不知道过了多久,老人疲惫的叹息打破了安宁。
“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一直都想着回去吗?”神父怅然地叹气道,“你从来没有想过在这里安家吗?住下来,找个工作,也许是成为教堂的神职者,也许是普通的学者,也许偶尔也会像我一样出门给人看病,最后找个喜欢自己或者喜欢自己的女人结婚,偶尔你的朋友韦尔从外面做生意回来,你们还能聚在一起,你对这样的生活有什么不满吗?”
西泽的动作在半空中停了下来,他转过头来,看着诺尔斯,说:“这就是神父你所理想的生活吗?”
神父看着那双黑色的瞳孔,那深沉的黑如镜面一般,仿佛清晰到足以映出所有人的内心。
最终他点了点头:“没错,这是我梦寐以求的生活,”他拍了拍圣袍袖口沾上的灰尘,继续说,“而我直至今日,也还是在为之努力着。”
西泽笑了笑,说:“您还真是矛盾。”
神父瞥了他一眼:“什么意思?”
“我母亲去世的那年我十岁,她下葬后过了三天,您来领走了我,”西泽温和地笑道,“在被带到教堂之后,您先让我抄了几份报纸,一份是十一年前,皇帝病逝的消息,一份是十年前,公主登基的消息,一份公主登基同年,瑞森家分崩离析的消息,还有一份是六年前,也就是刚好那时的消息边城人民王都进修制的确立。”
神父一脸肃穆地听着。
“那一天所抄下来的东西我全都印在了脑子里,完全没有忘记。之后的六年里您让我在教堂里抄了六年的报纸,其实就是想让我了解王都那边的处境,了解如今的现状,至于教义,如今的世上再也没有比熟背教义的轮亥信徒更吃得开的人了在机械已经完全不被女皇看好的如今。”
神父看着西泽,微微眯起了眼睛。
“您一直都在为我回去做准备,而现在我终于可以回去了,可您现在嘴上又说不同意我回去,所以我觉得您真矛盾。”
“现在王都的人们都把你的父母忘记了,所以你觉得你可以回去了?”神父疑惑地问。
“不,”西泽摇了摇头,说,“我回去是为了让那些人能再想起我的母亲。”
“你对你父亲真的有很大的执念啊,“神父看着西泽看了一会儿,最后由衷地感慨道,“我曾经以为你五岁搬来白石城的时候还不记事,或者那场大病会夺走你不少记忆,但没想到你还记得那些,连姓氏都没有忘记。”
“不……我确实忘了很多东西,”西泽垂下眼帘,合上了木箱,“但有些事我到死都不会忘记。”
他掏出怀表,时针和分针整齐地指向12。
“距离出发还有五个小时吗……”
神父没有过问银质怀表的事,他想了想,模样认真地说:“可以小睡一会儿。”
“您会叫我吗?”西泽眨眨眼睛。他确实想要小睡一会儿,因为六年来他一直都一丝不苟地遵从着自己的时间表作息,十二点之前必须睡着。
当然,昨晚和今晚的事情算作例外。
“当然不会,”神父笑了笑,“我要去找那个混蛋,希望他不要乱搞。”
“您在开玩笑啊……”西泽一阵无语,“您要去找那位使者大人吗?”
“毕竟不能放着他不管,”神父拍了拍手,说,“所以你要自己去码头了,我不能送你,但我已经和船上认识的人打过招呼了,你上船之后他会帮忙照顾你。”
他想了想,最后又补充了什么:“我之前,说你做灯花了太久。”
西泽竖起耳朵。
“那是没错的,但你做的要比任何人,都精致,”神父很疑惑,也很无奈,“这说明你的魔法塑造能力要比大部分人好很多,但你的身体里还是没有一丁点魔法元素的存在,这很……”
他琢磨着用词,那个一直以来他都用以定义西泽的用词。
“可惜。”
这个词便是西泽命运的收缩。
“我知道的,”西泽笑了笑,“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神父看出了那张笑脸里隐藏的不甘,于是便不说话了。
“您现在就要走了吗?”西泽问。
“嗯。”神父以这个字为结尾,在音节落下之后他直起身子,于是那个沉默寡言以冷漠和高超的医术而出名的白石城诺尔斯神父再度回到了世间。
西泽低下头问:“还会再见吗?”
“大概会,”神父站起身来,对着灯器挥了挥手,顿时昏黄的光线逐渐变得透亮起来,“抱着期待吧,孩子。”
西泽颔首:“好的。”
当他再度抬起头时,神父年迈的身影已经消失了。
他站起身,缓缓走到书桌前,伸出手,拿起了老人留在桌面上的一串铜质钥匙。
这串钥匙他再了解不过了。
“毕竟是图书室啊,”西泽无奈地笑了,“谢谢你,神父。”
这是这个老人为他留下的最后帮助有什么东西想要知道的就去找吧,毕竟有关六年前的所有事情,你所了解到的都是我给予的,现在你可以去找那些我不希望你知道的东西了。
西泽拿起钥匙,就在这时,躺在床上昏睡的少女发出了几声痛苦的嘤咛,他连忙走过去,发现对方只是在做噩梦罢了。
帮忙掖了掖被子,松了口气之后,他看着手上的钥匙,最后摇了摇头,把它放回了书桌上,转而从书桌上的书堆里拿出了一本书,坐在少女的身边,开始了长达五个小时的默读。
没有什么好了解的,也没有什么想知道的。
西泽默默地翻过一页。
知识,教义,好习惯,机会,还有莎尔……这就是他现在所拥有的一切。
而在此时他的心里,机会还远比其他四个重要得多。
西泽隔着很远就听到了从码头传来的声音,白色海鸟的啼鸣,晨雾中如光暗般起伏的鲸歌,隐约飘忽而逐渐清晰的潮声,以及在每个礼拜日早上都不会缺席的
“唉!要是少爷在这艘船上的话,那会多么叫人惊喜呀!”
那个十年来每个礼拜日都会来码头感慨这句话,如此重复一整天的老人。
西泽拖着巨大的行李箱,莎尔怯怯地躲在他的背后,小手害怕地拽着他的右手袖角。
老人穿着破旧的西服,那套黑西服已经是十年前甚至更久以前的了,白石城里几乎所有人都知道这个老人的故事简而言之,一个孤身陪着年幼的少爷漂洋过海来到白石城的老仆,在少爷度过了短暂的童年之后,家族派人来带走了少爷,却偏偏留下了这个花甲之年的老人。
十年间,也许是因为当初陪伴少爷来到白石城的那天是礼拜日的缘故,老人在每个礼拜日都会穿上当初的那身衣服,来到码头边,孤独地等待自己的少爷,希望他能回来。
神父给他看过病,这个老人实际上已经有些痴呆了,但他还是记得每个礼拜日的早上要换上自己最好的衣服去码头等待自己的少爷。
莎尔应该也知道老人的故事,虽然她也觉得老人有些可怜。
西泽看着她这副小心翼翼的样子,也许对她而言,一个动不动就大呼小叫的老人未免也太可怕了。
汽船从远方驶来,汽笛的响声隔着很远的海面呼啸而来,暂时堵塞了少年的双耳,隔断了老人连绵不断的哀呼。
在那一瞬间,西泽睁大了眼睛。
他看着那个对汽笛声大呼小叫欣喜若狂的老人。
“少爷,少爷!”那个老人狂热的声音被海潮卷在风里,揉碎,最终化作剧烈的喘息。
他张了张口,最终却还是又闭上了。
莎尔贴着西泽的后背。
震耳的汽笛声化为沧海漫天的巨雾淹没了整个世界。
西泽悄悄伸出手,轻轻牵住了她的手掌。
莎尔的身子微微颤抖了一下,随后渐渐用力地抓住了西泽的那只手。
世界静如波涛无起的漆泽北海。
他看向老人,有一瞬间竟然从老人的身上看到了神父的影子。
他连忙摇了摇头,咬着牙,暗自发誓:不管未来发生什么,自己变成什么样,都一定要记得回来,回到白石,哪怕只是为了看一眼神父。
那时天空还未亮透,不同的人陆续出现在了码头上,而莎尔则跟在他的身后,紧紧地牵着他的手。
第八章 偿还
“怎么样,你愿意吗?”西泽看向站在自己右手边的莎尔,问道,“虽然不愿意的话好像也没有办法。”
莎尔望了西泽一眼又很快地低下头说:“没,没事的……”
在得到这样模糊的答复之后,西泽无可奈何地将钥匙插入了锁孔,缓缓地推开了门。
怀表指针倒转,时间来到十分钟前。
“你就是西泽吗?”站在检票口处的男人看见西泽的证件还有那页轮亥的函纸之后开心地摸了摸自己的山羊胡子,“神父已经用亥音,哦,也就是能传很远的声音把你的事迹全都告诉我了,真是辛苦啊,王都进修的名额可是万里挑一的那种珍惜程度,可你看起来似乎也没有那么有钱或者……那么天赋出众的气质?”
西泽拖着半人高的行李箱,无语地看着这个好像有点话痨的男人,在他之后的乘客都陆续过了检票,只有他被拽着留了下来。莎尔揪着他的袖子,显得非常不安。
“当然,这不是什么歧视,我也是穷苦人家出身,虽然现在成为了自由女神号上的这个职员,”中年男人笑了笑,说,“神父让我多关照一下你,拜托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儿。”
自由女神号,这就是这艘汽船的名字,韦尔对他说这个名字在王都塞万中也是赫赫有名的。
在整个西方世界重塑之后,漆泽凭借着从上个时代遗留下来的机械文明,在短短的几十年间就成为了举世闻名的机械大国。
凭借着其他特殊的技艺,漆泽与西方世界的其他国家都有所交易,甚至连北海彼岸的远东世界,那个名为震旦的古老帝国都曾从漆泽购买过其所打造的钢铁汽船。
漆泽就是以此而闻名的,所以与机械有关的工作一直以来都是人们口中的金饭碗,在那个被誉为机械之心的瑞森家族倒下之后更是如此,每个对机械拥有不低造诣的人都会拥有很高的社会地位,机械关系大网中的从业者也不会被人当成简简单单的劳动力。
上流贵族的社交场里从不缺少机械大师。
当代女皇虽然想要遏制机械技术,转而发展魔法,但她竭力而行,也只是将机械的影子抹消在了边缘小城之中罢了。
这就是这些年来西泽通过报纸和自身所了解到的。
时间仅仅过去了三分钟男人就已经做完了手上的工作,他站起身来,带着歉意说道:“抱歉让你们久等了,现在跟我去你们的房间吧,路上我会给你们介绍一些情况。”
三人离开了检票处,一声沉重的闷响过后,紧接着便是一阵铁索纠连交错的声音,那是船锚从海床中拔起,这艘汽船庞大的核心终于开始运转。
因为已经是检完票之后了,走廊上几乎没什么人,显得很安静。
“你们是第一次出门,所以诺尔斯让我对你们说一些他没来得及说的常识,”男人一边摸着自己的山羊胡子一边说着,“我叫金栗,有一半的东方血统,你们叫我金伯就好。”
莎尔好奇地看了看金栗黑中带着灰白的头发,又看了看西泽。
西泽对她摇了摇头,说:“我这个头发是染的黑发,不是天生的,东方人基本都是黑发。”
“说的没错,”金栗边走边说,“西泽小朋友会用金卡吗?”
西泽点了点头:“钱打在卡里,到了塞万之后到轮亥旗下的商行就能取出来。”
“好,看来诺尔斯教了你不少东西,”金栗若有所思地说,“总之到了塞万之后你要先去学院附近找个旅馆住下,码头旁边那些马车最好一个都别理,毕竟你们只是两个孩子,先离开码头,然后再找马车或者直接问路人都灵圣学院在哪里,到了学院附近再找旅馆就会安全许多。”
金栗哈哈笑道:“虽然就算这样也有可能被宰客,但你只要在那里住一个晚上就好,考试时间是后天,我们明天中午就能到塞万,只要你通过考试入学之后就有宿舍住了,都灵圣学院有五个分院,你考试完之后五个学院院长会当场分配你们,前提是你能通过,当然,只要是被选中的孩子在那些使者眼里都是可以通过测试的,所以你也不用太过担心。”
男人喋喋不休地说着,西泽却忽然想起来一件事情,他打断了金栗,问道:“不好意思,那我能带着她一起入院吗?”
金栗看了一眼莎尔,不解地问:“她是什么人?你的未婚妻?”
西泽表情愣了一下,迟疑地解释说:“算是,我的女仆吧。”
莎尔慌张地抓着西泽的袖子,小声说:“你,你好……”
“啊,女仆啊……”金栗摸了摸胡子,说,“好像是可以一起入住校舍的,但要看学院院长的意思。”
这样……”西泽点了点头,“明白了。”
“哦,到了,”金栗停在一扇门前,确认了一下门牌号,回头将钥匙递给了西泽,“里面只有一张床,是给你休息的,房间不是太大,希望旅途愉快。”
“不好意思等一下?只有一张床?”西泽接过钥匙之后听到后半句话,脸色变得复杂起来。
“是啊,”金栗耸了耸肩,“你的票本来就是单人间,虽然诺尔斯付了两个人的价钱,但那是临时补票,我们找不到其他空出的房间。”
说完这句话后,他转过身,摆了摆手:“这就是我能对你做的全部帮助咯,之后有什么疑问就找人问金栗在哪,早中晚餐会有人敲门给你们送来,记住,到了塞万之后一定要处处小心,那个鬼地方可和你们印象里的天堂不一样。”
话音落下,金栗的嘴角微微上扬,身影也刚好消失在了拐角。
西泽张了张嘴,他想说自己不需要这种帮助又想吐槽为什么之前不告诉他房间只有一个,但这些话都没能被说出来,最终西泽只能泄气地站在了原地。
“你愿意吗?”他问莎尔,“虽然不愿意的话好像也没有什么办法。”
莎尔见他这副样子,微微踮起脚尖,贴着他的耳朵说道:“没,没事的……”
她说:“如果是你的话,我没关系……”
西泽感觉自己耳根有些发烫,他咳嗽了两声,没有再说什么。
钥匙打开了门,房间里最为醒目的就是一张铺了白色床单的单人床,房间其实不算小,大概是普通宾馆单人房的水平。
西泽将行李箱滑在角落,重重地倒在了床上他的体力一向不好。
耳边忽然传来同样的声响,他转过头,看到金发的少女也倒在了他的身边,床够大,两个人躺在上面也不会嫌挤。
女孩早熟,虽然莎尔只有十五岁,但她只比十六岁的西泽矮了半头而已。
这也难怪金栗觉得她是西泽的未婚妻,二人在各种意义上都太亲密了,再加上年龄相仿,给人的印象可不像是女仆。
好在西泽也不喜欢被服侍的感觉,所以给人的感觉是不是女仆都无所谓。
门已经被莎尔关上了。
也就是说无论二人现在在这里做什么,都不会有人打扰。
虽说如此,但西泽一夜没有睡,在碰到床之后这种倦意爆发出来,眼皮都要睁不开了自然也不会有什么歹意。
他打了个哈欠,像小孩子胡闹一样干脆了当地拉过一床被子盖在二人身上,看着莎尔微微泛红的脸,认真地说道:“晚安。”
“来了?”一袭黑袍的男人坐在火堆旁,朝着大开的屋门问,“真是吃惊啊,我还以为你会更早一点找到我的。”
“本该如此,”一袭白袍的男人走进屋来,长出了一口气,同样坐在了火堆旁的木头上,“但我总归是有事要做。”
黑袍男人玩味地笑笑:“你很庆幸。”
“你说什么?”
“我说你应该很庆幸,庆幸自己终于送走了那个孩子,”男人在火堆旁,摘下了帽子,露出一张算不上老的脸,“我从王都带着轮亥的函纸而来,那张函纸我本就谁都不会给。”
他拿着火棍,捅了捅柴火,让火焰烧的更旺一些:“那个位置本来就是给那个叫西泽的孩子准备的。”
如果有白石城人看到他的话,肯定能一眼认出这黑袍男人的身份教团使者。
白袍的老人认真地看着他,若有所思:“难怪一切都显得那么巧合,你算好了时机和事件,只为了把名额合情合理地交给西泽?”
“当然,要完成这样的事,伙伴也是不可能少的,”使者打了个哈欠,“伯勒纳拓,纳拓家家主,弗纳德约克,白石法庭审判长,这两个人在这次事件里都扮演了挺重要的角色。”
白袍的老人点了点头:“我也察觉到他们不对劲了,尤其是伯勒,虽然他尽力扮作很自然的样子,但那一切都太自然了,自然到让人怀疑他是不是在演自己。”
“演自己……啊,真是沉重,”使者揉了揉眼睛,对老人说,“换个话题吧。”
“不,告诉我,”老人说,“你还记得你是谁吗?你是在演自己吗?”
使者眼里雀跃着金色的火花,他笑着说:“我当然记得我是谁,没有人比我更清楚我是谁。”
老人点点头,问出第二个问题:“那个少女对西泽而言到底是什么存在?”他站起身,俯视着使者,“你们不会安排一个普通的女孩在他身边。”
使者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佯装四顾一番,语气幽幽地说:“这件事除我以外的任何人都不能知道。”
老人问:“你这算是承认了那个女孩不一般?”
使者叹气耸肩:“不能告诉你详情,但看在老朋友的份上我可以在这一点上给你肯定的答复。”
“不能更详细了?”
“当然不能,”使者说,“毕竟她不一般嘛。”
在短暂的沉默过后,老人沉沉地坐回木桩,思考良久,再次问道:“你们想做什么?”
“别这么问,搞得我们好像反派一样,”使者从怀里摸出来一本泛黄的笔记,“你应该知道这本记录我有多久没见到了啊……真是让人感慨。”
他翻开扉页,笔记的第一页上面有一个名字,一个足以动荡整个漆泽国,乃至整个西方世界的名字
“好久不见了,”使者声音哽咽,两手微不可见地颤抖,眼角几乎快要落下泪来,“我的……皇帝陛下啊。”
伦瑟迈尔斯。
这是最强人类的名字,这是漆泽建国皇帝的名字,这是皇室中至高无上的名字,这是被轮亥诸神赐予皇帝之称的名字,这是……那位女皇父亲的名字,即便他早在十一年前就已经逝去,人们也绝对不会忘记这个名字。
老人睁大了眼睛:“从六年前王都进修制确立开始你们就开始有这个计划了?”
“其实早在那之前,不过进修制确实给了我们一些便利,那种即便可能会是陷阱我们也必须跳进去的便利,”使者擦了擦眼角的泪,说,“因为我们确实需要那个孩子回到王都。”
神父站起身来,认真地说道:“那个孩子可没有任何魔法天赋。”
“他确实没有,”使者笑着说道,“但是【余烬】一定有。”
漆泽在西方的语言中意为烧干的灰,这是建国皇帝伦瑟对全世界做出的承诺那个遗失的时代已经过去,我们便是混沌时代中被烧干的灰烬,但我们终将在灰烬中崛起。
因此漆泽也被称为余烬之国。
使者的这句话值得老人揣摩很久。
“等着吧,朋友,”黑袍使者站起身来,拍了拍老人的肩膀,“那个少年可不是虔诚的轮亥信徒,他的回归是计划中的必然。”
他推开门,迎着晚风说道:“我们,一定会让那王位上高枕无忧的女人偿还。
“偿还我们应得的一切。”
第九章 海上有鱼
西泽是被船身的一阵震动吵醒的,他疲惫地揉了揉眼睛,视野逐渐清晰,就在这时他发现莎尔就靠在他的面前,二人的额头几乎靠在一起,西泽甚至隐约能感受到她温热的鼻息,睫毛细长,清晰地映在他的眼里。
他轻轻掀开被子,揉了揉眼睛想要出门看看,恰好就在他拉开门的时候,金栗正站在外面做出一副要敲门的姿势。
金栗有些意外,但也没有怎么在意,他伸手拍拍西泽的肩膀,转过身说:“小子,跟我来,给你长长见识。”
西泽回头看了一眼熟睡着的莎尔,从书桌上拿起纸笔写了些什么,但他又怕莎尔不认识字,在权衡了一番以后,他最终还是轻轻摇醒了莎尔。
莎尔揉着眼睛打了个哈欠,在注意到金栗正站在门前,还有他那若有所思的眼神之后立刻羞红了脸。
“没事吧,”西泽说,“金伯让我去看些东西,但我又怕你醒来见不到我,干脆把你叫醒了。”
莎尔幅度很小地点了点头,小声回答说:“谢谢……”
她换上靴子,跟在了西泽身后。
门咔嚓一声被锁上了,金栗一边走一边回头对二人说道:“你们知道北海的传说吗?”
西泽从书里了解过这方面的事,回答道:“北海巨兽?”
“说的倒也没错,但北海里的巨兽可不止一条,”金栗说,“传说里北海有两只巨兽,一条是巨大的鱼,半身腐烂,嘴里带着不灭的火,另一条则是长到看不到头尾的巨蛇,有人说那条蛇的身上全是倒刺,像是细长的海胆,而那条鱼最喜欢做的事便是袭击路过的游船。”
西泽正在想对方为什么提起这件事,在听到金栗最后那句话之后他一下子愣住了:“您的意思是……?”
莎尔脸色苍白,一下子抓住了西泽的手,西泽握住,感觉对方的小手冰凉,像是在冰水里洗过的葡萄。
“放心放心,我们还没倒霉到那种程度,”金栗摆摆手,“那条蛇在多年前就被我们的开国皇帝伦瑟杀掉了,鱼也因此受了重伤,到现在也很少看到活动的踪迹。”
西泽的疑惑加深了:“那我们现在是怎么回事?”
看得出来,金栗是那种很喜欢讲故事的人,所以西泽每次恰到好处的追问都让他得到了不小的满足感。
“那条鱼毕竟只是重伤而已。”金栗笑着,带他走上了甲板,西泽发现天空已经完全变暗,阴云密集地聚在一起,只有隐约的光从缝隙里透过来。
“别误会,现在只是下午三点,本应该很美好的下午茶时间,”金栗走到甲板边沿,和其他人打了个招呼,西泽这才注意到甲板上其实有不少人也在,其中乘客居多,他们的表情大多紧张而兴奋,像是等待着一场盛大的演出。
“你们很有幸,见识到了那条鱼进食的场面,这种事一般刻意想见都不一定见得到,”一个男人站在甲板最边沿的围栏前,对着人群大声地如此叫喊着,“那么,让我们来见证吧!各位之中有不少魔法师,应该能从其中钻研出来一点东西!”
话音刚落,一道白色的落雷坠落在远方的海面上,巨大的螺旋在海中凝聚,无数如藤蔓般的灰影在海上蜿蜒,就好像一株杂草在海底生根发芽、壮大。
西泽看到无数血腥和白骨在漩涡周围汇聚。
每束藤蔓的枝桠上都遍布了突出的立刺,立刺上挂满了各类尸体。
其中最大的是一条鲨鱼,它就像是在海底游离时突然被潜伏已久的倒刺一击刺穿了鱼肚,死去已久的躯体毫无起伏地挂在刺尖。
西泽不想再看下去,某种记忆就像要突破脑颅一样从深渊的夹缝里狠狠地钻出来,而后停滞在了半空。
“这就是北海的巨妖!”男人大声地叫嚷,这般混乱的场景加上男人竭力的嘶吼彻底点燃了焦躁的人群,“这就是利维坦!”
金栗笑着对西泽二人点了点头,示意他们过来。
西泽摇了摇头,他扯了扯莎尔的手,想知道对方的想法,但他没想到莎尔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咬了一样,飞快地甩开了他的手。
他疑惑地回头,看到在一片喧闹中,少女睁大了眼睛,呆呆地看着自己,她的声音有些呜咽,却再也没有了之前那样的颤抖与错乱:“鱼……”
她清晰地重复着这个字:“鱼……”
西泽不安地想要抓住她的手,却被她躲开了。
莎尔看着他,吃力地说:“鱼……船……血……”
她呜咽着。
远处有鲜血滴下。
“瑞……“她吃力地说,“瑞森……”
宛如喃喃细语的幽魂。
说完这句话后,莎尔就像是动力燃尽了的人偶一般,全身瘫软地坐倒在了地上。
匆匆赶来的金栗刚好听到了这个词,他瞪大了眼睛,表情又是恐惧又是惊喜,复杂到让人怀疑那张小麦色的脸到底是什么做的。
“金伯,抱歉,”西泽蹲下身接过莎尔的手,将她抱起,对金栗说,“莎尔身体不太好,我们回去了。”
“这个小姑娘刚刚,是不是说了瑞森这个名字?”金栗舔了舔嘴唇,问。
“是的,”西泽回过头来,说道,“那是我的名字。”
“你叫瑞森?”金栗皱眉问道。
“西泽瑞森,”少年第一次对着外人说出了这个堪称复杂的组合,“这就是我的名字。”
那一瞬间,他察觉到有什么东西刺穿了他的心脏,如利刃般将其中所有隐藏的东西全部剖解出来,血液泼洒到地面上,化作干涩玄奥的印记。
莎尔的身体一沉,西泽猛地惊醒,他还站在甲板上,金栗皱着眉毛,刚刚的一切仿佛就发生在一瞬间。
他隔着无数紊乱的元素讯息,朝着那混沌的漩涡看了最后一眼。
一抹血红自其中泛出却又一瞬间消失,又好像从来没有出现。
他打开灯,给坐在床上的莎尔端来了一盘切好的肉片,还有两块抹了黄油的黑面包。
“我到底是带了哪位大小姐上船啊……”西泽如此无奈地说着,将刀叉放在了盘子上那盘肉片就是他亲手切好的。
“对不起,少爷。”莎尔咬着嘴唇,低下头说。
“别叫我少爷了,我受不了这个称呼,”他说,“叫我西泽就好。”
“可是……”
“我没把你当女仆过,”他指了指面包,说,“我们是伙伴,至少我是这么想的。”
据说当初伦瑟皇帝建国时就是用面包作为信物和其他兄弟结下了友谊,这件事传到后来,平民伙伴之间就会用“我们是面包”之类的蠢话自称。
莎尔也许不知道这个蛮有趣的梗,她呆呆地在床上坐了很久,直至一滴眼泪滑落眼角。
西泽沉默了一会儿,选择坐在了她的身边。
“别哭了,”他低声地说,“我们是面包【搭档】啊。”
少女小声啜泣了很久,最终还是忍不住笑了一下:“这话听起来好蠢,面包什么的。”
西泽揉了揉她金色的长发:“但事实如此。”
这是他们认识以来她第一次笑。
她轻轻咬了一口面包边,之后一小口一小口地吃完了整块。
西泽想问她一些东西,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你是从哪里知道我的名字的?”还是说“你到底是谁,为什么知道瑞森,为什么会有那么大的反应?”
他迟疑着。
就在这时有人敲了敲门,在得到西泽的准许后推门而入。
那位有点话痨的混血中年人缓步踏入了房间,自顾自地拉了张凳子坐在上面。
他的身上有一股烟味,腰间的烟斗上好像也有些许余温。
在西泽还未张口之前,他摆了摆手,示意自己先说:“刚刚在甲板上,有魔法师成功模仿了利维坦的魔法,释放出了威力巨大的术式,现在甲板坏掉了,我们正在找人和他协商修理的价钱,但看样子那个家伙怎么也不会在意钱的多少”
金栗说:“因为他的家族付得起。”
西泽没有说话,整个房间里只有莎尔小声进食的声音。
“你应该跟我去见见那只鱼的,资料上说你悟性很高,本来你也许也可以从那条鱼身上获得一点东西,”金栗捂着嘴咳嗽一声,“过了这么多年,神父重新和我联系就是为了你,所以我希望你能好好的活着。
“你应该知道那件事的,在十年前的那次大清洗过后曾经的瑞森家已经不复存在了,但王都里一直有消息说瑞森家的那个大家主,【机械狂徒】文科威尔瑞森曾经把自己的孩子用船送出了王都。
“如果你是那个瑞森家的孩子,我希望你不要回到王都,普通的孩子去了那个地方还算是能够安稳地活着,但曾经的瑞森族长之子绝对不会,说实话,这么多年过去,我都已经忘掉文克威尔的孩子到底是男孩还是女孩了,但其他人不一样,那些在意这件事的人不一样,他们时刻都会记得。”
他直直地看着西泽,说:“你是那个托付在外的孩子吗?”
这种情况下西泽应该会做出一副傻样假装不知道这件事,又或者长叹一声后承认真相。但是出乎金栗意料的,西泽居然直接否定了他的猜想:“金伯,我的瑞森只是简简单单的姓氏,不是王都里的那个家族,也许我和他们沾了些边,但我不是他们。”
资料和身份证明就在他的行李箱里,他打开箱子摸出来那几张薄纸,指着魔法天赋那一栏之后清清楚楚的0说:“我只是个普普通通的人,魔法天赋为0,只会用脑子死记硬背神学,来到王都也只是为了考进神学院好接神父的班。”
莎尔在一旁悄悄看着西泽,没有说话。
金栗沉默了一会儿,最终叹了口气,走过来拍了拍西泽的肩膀:“倒也是,诺尔斯这么多年都没有发现的秘密怎么可能这么简单就被我发现了呢。”
他摆了摆手,走出了房间,顺手关上了门。
在听到房门清晰的上锁声之后,西泽轻轻伸手,从自己肩上拿下来了一张白纸。
“小心王都,甲板上小姑娘说的话不止我听到了,瑞森这个姓氏太过骇人,你最好还是换个化名,文科威尔当初和孩子一起送出王都的那个东西足以让整个漆泽陷入疯狂。”
他无声地读完了这页纸,将其撕成碎片,丢在了垃圾桶里。
在回到自己的房间之后,金栗点起自己腰间的烟斗,对着镜子中那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影子自言自语道:“黑袍大人,虽然您说那个小姑娘只是一个不影响计划的小变量而已……”
他吐出一环烟云:“可我怎么觉得,我们所有计划都要被这个小姑娘毁掉了呢?”
没有回答。
他原本就是在对着空气自说自话。
自由女神号在月下的海面上静静地行驶着,而王都,已经不远了。
第十章 码头之鬼
莎尔在床上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了。
房间空荡荡的,西泽也不在身边。
船锚放下深海巨大的声响从窗外传来,她打了个哈欠,心想不知道西泽去了哪里?难道自己已经被抛下了吗?些许不满和庆幸从心底涌了出来,但就在这时她看到角落里那已经成为她心里西泽固有印象的标志巨大的行李箱,正静静地倚在墙边。
她其实一直想问西泽到底带了什么,为什么需要这么大的箱子,之前她看西泽也只是从里面掏出来几本书和衣服而已。
穿好靴子,提了提短袜,她下床准备出门找找西泽,那个姓金的人一看就不让人喜欢所以就算了……就在她这样想着时门忽然被推开了一张熟悉的脸出现在门外。
西泽带着午餐回到了房间。
“睡醒了啊,”西泽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把餐碟放到了桌子上,“我的作息时间一般都比较严格,起的比较早。”
莎尔悄悄地松了口气,擦擦并不存在的冷汗,点点头,模样乖巧地坐到了桌旁。
在看着她把餐碟上的东西吃得一干二净之后,西泽把一杯牛奶放到了她的手边。
“少爷你不喝吗?”莎尔眨眨眼睛问。
“我不喝牛奶,而且我都说了吧,以后不要叫我少爷,”西泽喝着水被呛了一下,用毛巾擦了擦嘴之后看向窗外越来越近的那座岛屿般的城市,解释说,“我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讨厌喝牛奶了。”
有人敲门,想都不用想一定是金栗,西泽过去开了门,话痨的男人揉着刚洗的头走进了屋里。
“你们注意一下,我们已经到王都了,我教你们的东西没有忘吧?”
“嗯,不要相信码头附近的人,一直走到学院附近才可以放心。”
“总结得可以……”男人嘟囔道,“我也只能帮你帮到这了,之后我们可能就见不了几次面了,在王都里保护好自己。”
他伸手,递给西泽一个小袋,袋子晃动,发出钱币碰撞的声音。
“10个金币,10个银币,应该够你在王都过两天了,”男人仔细地嘱咐,“记住,小心王都,尤其是码头,还有你的姓氏,尽量别用,避免节外生枝。”
看着对方认真的脸色,西泽忽然有些触动,因为这个男人只是因为神父的一句嘱托就这么尽心尽力。
“谢谢金伯。”他说。
“谢还不用,我又没实际帮到什么,”男人摆摆手,一边走一边下意识地摸向腰间,用火术点燃烟斗,走出房间,在门外说道,“马上就靠岸了,你们自己照顾好自己。”
莎尔小口小口地喝着牛奶,安静地看着二人,什么都没说。
西泽拖着巨大的行李箱走到码头的甲板上,莎尔穿着长裙跟在他身后,虽然还是冬天,但王都上空的阳光很好,让人感觉像是春天提前降临了。
他仰起头,但不是为了看看阳光。
映照在他眼中的是无数高大城楼聚成的森林,不难想象若是在这样的城中行走,抬起头的话,看到的天空都只会是被钢铁撕裂的碎块。
“变化更大了……”他呢喃道。
忽然有什么刺眼的晶片从他眼前的空气中迸裂开来,混乱的虚影从那样的空间中汇聚,天空骤然变得黯淡,紧接着夜幕降下,王都在这一刻就像是被黑暗笼罩的永夜城,而那混乱的光在此时也终于停止了变幻。
碎裂的晶片折跃着嘶芒,凝成了一扇石门。
深远的潮鸣从身后不断地激荡而来,天空有白色的羽翼掠过,无数人从他的身边擦肩,时间的流沙从指间流逝,在身下聚成了小小的塔堆。
门前的一块石碑被流水浇灌着,流水从酒杯里倾倒而下,酒杯则被男人握在手里,他依在不规则的石块拼凑而成的门边,水溅在石碑上,沾湿了他白色的袍子,但他没有在意。
那双眼睛是骇人的灰色,他扭过头看了西泽一眼,那双眸子里隐藏了数不尽的尖啸灵魂与幽深的光。
西泽忽然笑了。
远处传来教堂深沉的钟鸣,他走到门前,无视了男人,轻轻地伸手,推开了门。
“你回来了……”男人发出如此低微的声音之后消碎在了光里。
白昼再临,海浪声连续不止,连绵的脚步声在四周响起,像是彻夜未停的乐会。
西泽愣了一下,这才发现自己还站在码头的甲板上,右手还举着,做出一副推门的样子。
身边经过的路人都对他投来疑惑或者鄙夷的目光,嘴里嘟囔着“乡巴佬”之类的话。
莎尔有些茫然地看着他。
西泽感觉自己额头好像冒汗了。
他犹豫了一下,硬是把推门的动作做完了。
“哥哥,你这是在干嘛?”这是莎尔刚刚想到的称呼。
“别问,这是我们白石城来到别的城市必须要做的仪式。”看样子西泽倒也能接受这个莎尔刚刚想好的称呼。
“我们可是代表了白石城哦……”
“小声点,你这样搞得我很愧疚,感觉自己好对不起白石城的大家……”西泽咳嗽两声,拖着行李箱牵着莎尔的手,快步离开了码头。
也许是西泽做出那样一副脑残举动的原因,码头附近的马车虽然很多,但没有一个车夫向他拉客搭讪询问去哪里。
西泽四下环顾了一番,却发现并不是只有他一个在被这样对待,或者说,整个码头的马车都停止了运转,有几个人对车夫询问车价也只是得到了“吵死了快滚开”这样粗暴的回答。
这副景象可太奇怪了。
西泽的步子加快了一些,虽然他的脑子里只是很多年前的路,但主干道是绝对不会被更改的,在此之前的十一年里,有无数个夜晚他都悄悄把自己记忆中的地图在心底画下,直至自己无论如何也不会忘记其中一丝一毫的细节。
换言之,西泽有一张王都的地图,储存在脑海里的地图。
“行行好吧……”
这样的声音忽然传到了他的耳边。
那是一股阴寒的声音,就像是喉咙被冰棱同化后发出的嘶鸣,又像是冬天夜晚的街道上,从墓园里粗糙的碑石上拂过的风。
西泽歪过头,看到一个四肢的下肢全部折断,只有躯干趴倒在街道上的人,这个人看起来相当苍老邋遢,黯淡的白色长发杂乱得像是苍苍野草一样,从声音来判断好像是个老妇,但这副样子的话,性别也早就无所谓了。
“行行好吧……”老妇艰难地开口,坟旁的细风在耳畔萦绕不去,她艰难地用膝盖支起身子,露出了一个坑坑洼洼的铁碗原来她一直把铁碗藏在身下,紧接着用胳膊肘调整了一下肩膀,让枯槁的脑袋一点点转过来,对着西泽。
那是不亚于噩梦一般的光景。
不远处已经有人看到了这一幕,惊恐地尖叫起来。
那是会让人不得不由衷去产生“你为什么还不去死”这样想法的存在。
西泽看向莎尔,有些担心莎尔会不会害怕。
出乎他的意料,莎尔只是呆呆地看着那个老人,没有害怕也没有尖叫,她用满是诧异的眼光看着那个老人。
只此一点就已经很反常了,因为之前在码头遇见白石城那位老仆的时候她的反应和现在完全不一样。
而这个女人明显要比那个老仆可怕得多。
像是想起来了什么一样,莎尔连忙从身侧的口袋里摸索起来,最终她只摸出了一枚银币,作为被纳拓家养大的女仆当然是没有工钱这一说的,也不知道这枚银币是从哪里来的。
老妇迟疑的眸子里生出了一抹希冀的光。
就在她即将把银币投到那只碗里时,一只手伸过来,握住了莎尔的手腕。
老妇看着那只手的主人,整个枯槁的身躯都陷入了长久的呆滞。
西泽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枚银币,缓缓放到了那只铁碗里。
“不能用你的钱,”在做完这件事后西泽看着莎尔说,“这里是王都。”
他的意思是现在不是白石,我们在塞万,在这里我才是本地人,我应该照顾好你。
莎尔不知道有没有听懂,但还是懵然地点了点头。
就在西泽再次牵起莎尔的手时,老妇阴冷的声音再度从角落里响了起来
“小心点哦……小姑娘,”她冷着眼说,“在塞万里两个外乡人可是很难生存的……当心哪一天他觉得你没用了就一脚踢开……”
西泽头也不回地说:“放心,不会的。”
他的手轻轻从莎尔的手腕滑到手掌上:“我是她哥哥。”
莎尔睁大了眼睛,任凭西泽拉着她的手离去。
她回过头,看到老人深陷的眼球隐隐露出浓浓的疑惑和凶狠的光。
一直走到码头很远,繁华的街道上之后西泽才松开手,心里却还是隐约有些恶寒。莎尔好奇地向着四周望来望去,西泽看着她这副样子,最终还是决定不打算对她追问些什么。
刚刚的码头上,如果把钱与力的交换本身算作【交易】的话,那么整个码头上的空间里面,以交易为区分,只有两种存在
一方是小贩与车夫们,以及其他所有想要交易的人。
另一方则只有一个那个老妇乞丐。
那些车夫和小贩都是带着物品来的,比如食物比如马车,这说明他们是来了之后,在码头上发生了什么突发状况才不得不放弃了交易,那声“吵死了快滚开”更能证明他们的不甘。
至于发生了什么,只要观察一下就一目了然了
在一开始,热闹熙攘的码头上,有认识的商贩互相谈笑着,熟悉的马夫互相攀比谁家的马才是极品,人们彼此欢快地交谈,场面融洽温暖,就在所有人都满怀期待地等着自由女神号的到来时,那个老妇出现在了视野里,于是热闹和熙攘变成了冷清和沉默,那些商贩甚至因此不敢离开,码头也变得死气沉沉,没有人敢高声谈笑。
那个老妇绝不可能是简简单单的乞丐,而对她露出那种眼神的莎尔也不会是简简单单的女仆。
他低下头,看了一眼莎尔,心想这个少女到底瞒了自己多少东西。
“怎么了,哥哥,”有人拽了拽他的袖子,他转过头,看见莎尔脸色紧张地盯着他,“是我给你丢脸了吗?你好像很不开心。”
西泽笑了笑,牵住她的手说:“放心吧,完全没有。”
此时的他只能希望那个老妇不会像阴影一样跟着他们,就算莎尔和她是旧识,他也不想让她靠近莎尔,因为他知道能掌控一整个码头的家伙绝对是个危险人物。
王都便是如此的一个地方你完全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下水道里的耗子盯上,直至你被啃咬到渣都不剩时它们才会离开,就算那些老鼠里面有一只曾经被你喂过,啃噬你的血管时它也绝对不会留情。
他仰起头,轻声叹息:“塞万……啊……”
海风卷起潮水向着城中袭来。
就像是某种回答。
第十一章 姓言的人
已经忘记了是从哪一页看到的这句话:“塞万是一座天然的迷宫,即使是站在最齐全的路标前你也会迷失在其中。”
言氏把头从地图册里抬起来,由衷地感慨道:“妙!”
一旁的少女疑惑地看了他一眼,言氏微笑着摸了摸下巴,对她解释说:“塞万是一座天然的迷宫,这句话简直深得我心,汹涌的艺术感从字里行间清晰地流动出来,时时刻刻凶狠地震撼着我的脑壳!”
少女沉默了,虽然她一直以来就是这副沉默寡言的样子,但不得不说她在运用沉默表达情绪方面已然是一位无师自通的大师。
言氏身后的女子从他手里拿过地图,翻看了两眼,沉思了一会儿,语气渐渐凝重:“所以我们是迷路了吗?”
男子一拍巴掌:“不愧是大魔法师!一下子就看懂了我们如今的处境!”
“……”大魔法师深深地握了握拳头,她差点就要忍不住给这男的一巴掌。
“问问路人就好了。”一直沉默的少女开口说。
“所以说为什么要让言去买地图啊,”被称为大魔法师的女子一阵熟门熟路的唉声叹气,看样子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这个家伙怎么看都很靠不住啊!”
她指着有些不好意思的言氏埋怨说:“到底是什么人才会买过期了十年的地图啊!”
言氏虽然自知理亏但还是振振有词:“塞万作为王都它的主干道和街区肯定是已经固定下来不会轻易变化的!而且十年前的地图很便宜啊!”
“无论怎么看你买这种东西的原因都是后者吧!”女子感觉脑壳痛得一塌糊涂,最终还是为了自己身体着想,她摆摆手,强行熄灭了怒火,“可现在问题是它确实变了,而且变化不小。”
“你不是本地人吗?那你应该比我懂啊!”
“呵呵,”女子冷笑道,“你在震旦的帝都住了十年,请问你能背下帝都的整张地图吗?况且你自己也说了,塞万是一座钢铁迷宫,我可没有迷宫钥匙。”
言氏悄悄把眼睛转向了别处,假装没听到她的话。
“二位,”一个模样憨厚的中年男人走到了他们身边,说道,“请问你们是要去哪里……”
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的少女静静地站在男人的身边,对着言氏说:“我找了个车夫来。”
言氏的脸色变了变,动作机械地走上前,像和朋友普通寒暄一样跟着车夫勾肩搭背:“嗨呀今天天气真不错……请问……”
大魔法师扶额看着像个笨蛋一样的男子。
“到皇宫城堡那里,要多少?”言氏搓了搓手指问。
中年男人倒是没有在意勾在他肩上的那只手,而是认真地想了想说:“三位一起的话,优惠一些,一人给一枚金币就好,因为要过西桥,不过看在二位都是东方人的份上,就一人八枚银币吧,毕竟东方人很少见,像您这样说西方通用语话这么流利的东方人就更少见了。”
言氏眯起眼睛:“啊,啊……是这样呢……”
他悄悄往后退了两步,却被女子抓住了肩膀。
“这次钱我来付,”大魔法师实在是受不了言氏这种抠门的性格,哀求道,“求求贵宾你老老实实上车。”
“诶……”言氏感觉有些不好意思,正在他打算说些场面话表面迂回谦让一下时,不远处的街道人群里忽然传来了几声尖叫。
沉默的少女把目光移到人群中,早在第二声尖叫响起之前,言氏不见了。
西泽牵着莎尔的手走在街道上,他向着四周环顾,依稀还记得这附近有一家以马术而闻名的骑士贵族,那个贵族家的大小姐当初和他天天玩在一起,当然他也说不清其中家族安排的成分占了多少,想到这里西泽摇了摇头,心想自己回忆这些干嘛,过去的都过去了,即使自己还记得对方家族的整个地图构造也不会再有机会进去了。
行李箱拖在石板路上,橡胶滑轮发出疲惫的叽呀声,莎尔的视线忽然集中在了不远处的一个老人身上,那个老人手上拿着由不同三色的糖球串成的甜食,看上去足足有三十串。
西泽注意到了她的变化,无奈地笑了笑,带她走到了那个老人面前,准备买下一串。
“请问这个多少……”
骏马震耳如雷的嘶鸣声在不远处的拐角响起,紧接着便是人的惨叫,挥鞭声像是火药在空中不停炸响,马蹄沉重地践踏在地面上,烟尘四起,在弥散的尘气中隐约能看到高大的影子。
“躲开!!”清脆的女声传来,伴着不歇的马蹄声,白色的马匹从四熊散的人群中跃出,马鞍上身着骑士轻甲的少女不断地向着四周大喊着。
“都躲开!”
西泽眨眨眼睛,就在这几乎是一个呼吸不到的时间里那匹马就已经冲到了他的面前,莎尔呆呆地看着巨大的阴影逐渐盖在自己的身上。
他忍不住骂了句脏话,身边的老人满脸惊恐,那种名叫三色球的特产甜食落了一地,乱发散在半空。
西泽从没想过自己会遇上这种事,明明他好不容易才来到王都,明明他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他为了这一天等了十一年!他绝对,绝对不能死在这里!脑海在一刹那间被腥红的颜色充斥,他伸手想要抓起莎尔为自己挡下这致命的一踏。
但就在那只手放在莎尔背后的时候,西泽却忽然无奈地笑了起来
“这有什么意思呢?”他对自己如是问道。
这具身体最后的一点力量被他用来狠狠地将莎尔推向了路旁。
他看到莎尔的身体倾斜着倒在路边,狼狈地打了几个滚,白色的衣服上沾染了不少灰尘。
时间仿佛放慢了无数倍,即将被这匹战马践踏的西泽和老人,茫然无措地抬起头看向西泽的莎尔,逐渐模糊的意识,马鞍上少女那副淡然中夹杂着恐惧与不安的表情已经告诉了西泽足够多的东西。
至少我救了莎尔。
少年如此自我安慰道。
就在那一瞬间。
金色的锁链从空间里带着涟漪钻出,一道屏障罩在了西泽和老人的身前,马蹄凶戾的一踏只是让其表面泛出一些波纹,锁链像是活动的毒蛇一样沿着身子游荡,转眼间就已经精准地缠到了白马的脖子与四肢上,锁链越来越紧,直至白马翻腾的四肢都无力垂下之后才猛地松开。
少女在半空中沉沉地摔倒在地面上,身上的盔甲和石板摩擦,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她没有看向屏障之下的西泽与老人,而是直直地盯住了一个方向。
年轻的男子从那个方向缓缓站了出来,他是一头深棕色的头发,面色和善,看上去就像一个人畜无害的学者。
“是你,莱斯……”她认出了对方。
“别这么看着我,”男子耸了耸肩,“这是你罪有应得罢了。
少女没有说话,狠狠地咬着自己的嘴唇。
“况且这匹马本来就不是你能驾驭的。”他顺势补刀。
少女狼狈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就像是想要从他身上挖下一块肉来一样,但她也明白自己犯下的错到底有多大,一瘸一拐艰难地站起身之后,她看着地面上那匹马的尸体,有些心疼又有些懊悔。
“大小姐!”有十来个黑衣的仆从自不远处人跑了过来,为首的那位老人在见到少女之后欣喜地大喊着跑到了她的身边,“您没事就好!”
“那些伤者呢?”
“所有都已经被我们送去治疗了,”老人躬下身说,“赔偿金也已经送到了家属的手上。”
说到这里老人的脸上也多了些汗珠,他清楚这件事对如今的家族到底造成了多大的伤害,甚至无异于雪上加霜。
少女轻轻地点了点头,这才抽出空来,斜下眼看向西泽和买三色球的老人,对着老仆说:“这两个也要赔偿,”她又指了指地上的马尸,有些艰难地吩咐道,“抬走……埋了。”
西泽低着头,没有说话。
老人则是已经完全被吓呆了,说不出话来。
少女整理了一番盔甲,忽然对西泽说:“你......有点眼熟,我们见过吗?”
“您认错了,”西泽语气惶恐,但他还是没有抬起头,所以看不到表情。
少女重重地咳嗽了一声,这不是警告,只是她的胸腔此时还在作痛,她感到艰难,却还是坚持道:“请你抬起头。”
西泽像是没有听到一样,还是低着头。
这是一种抗拒,很容易被理解成厌恶的抗拒。
她的脸色僵硬起来,面前的西泽却没有丝毫妥协的表现。
就在这时,一脸灰尘的莎尔忽然扑到了西泽的怀里,用头抵着他的胸膛,哭喊着叫道:“哥哥,哥哥……”
“哥哥……”少女的神色有些不忍,她看着莎尔这副模样,躬下身说,“抱歉,我认错人了。”
她转过去,一瘸一拐地走向来时的路。
老仆在旁边劝说了好久,最终都没能让少女同意坐着马车回家。
“真了不得啊,”那个男子缓步走到西泽旁边,赞叹道,“能在那种时候做出这种反应,你是来参加都灵圣学院考试的吗?”
西泽抱着莎尔,点了点头,这时他想起来这个人似乎是叫作莱斯。
“哦哦,了不得,那就要加油啦,学长看好你,”莱斯看了一眼莎尔,有些感慨地说,“以后也要保护好妹妹哦。”
说完这句话,自称学长的莱斯快步走到了人群中,不见踪影。
“看完戏了吗?”女子抓住言氏的肩膀问。
言氏摸了摸下巴,说:“看完了。”
“那我们该走了,”女子道,“那边的大人们都等急了。”
“大家伙居然有这么期待我吗?”言氏不好意思地摸摸头,“真是承蒙厚爱。”
少女在用双眼紧紧看着那些仆人把钱袋塞在老人和少年的手里之后才转过头来:“那个女的是什么人?”
“喂弥修,不能这么无礼,”言氏教育道,“虽然你说东方语这些家伙是听不懂的,但还是要有礼仪。”
弥修颔首,用不太熟练的西方通用语说:“那位小姐是谁?”
芙蕾米娅回答说:“一个门户即将没落的贵族之女罢了,不足为言。”
她看了言氏一眼,说:“刚刚你是不是想出手?”
言氏挠挠头,没有否认:“有人帮我代劳了。”
芙蕾米娅推了下圆框眼镜,没有在意他的回答:“走吧,该去皇宫了。”
高楼的阴影之下,三人结伴走向了那个谈好的马车车夫。
言氏回头,眼神暧昧地看向那对抱在一起的男女,嘴角露出一抹古怪的笑意:“塞万……果然了不得。”
他的眼中没有情感的交织,只有略微泛起恶魔般烟紫色的瞳孔。
映在那双紫色眼眸中的不是西泽与莎尔,而是两团如喷泉般不断溢出的光芒。
两团名为魔法的光芒。
第十二章 瑞森
“塞万是一座天然的迷宫,即使是站在最完整的路标前你也会迷失在其中。”
这句话的意义不只是说塞万路多而已。
塞万分为三层,上城区,中城区以及下城区。
下城区为王都最外围的一环,作为贫困区而存在着,却又在阴影中隐藏了无数不能被人发现的东西。
中城区是普通的地区,一般居民就住在这里,什么东西都很齐全,但那些东西的阴影也依旧挥散不去。
上城区是最繁华的地区,有权有势的贵族大多在此安家,漆泽最有名的几个学院也都建造于此,在诸多闻名于世的建筑物当中,最为人所敬的自然是漆泽皇宫,以及轮亥教会参与创立的都灵圣学院。
而此时的西泽正走在中城区的路上。
他拖着行李箱,莎尔坐在行李箱上面,二人之所以是这副样子的原因是莎尔哭得没有力气走路,而西泽又不想搭乘任何一辆马车他怀疑整个下城区的马车车夫都和那个女人有联系,看在行李箱足够大又有四个很灵巧的滑轮的份上,虽然莎尔很不好意思,但好像也只有这样了。
莎尔明明是个少女的。
但现在西泽没有心情去在意这些,因为有一件更要紧的事需要他去解决他迷路了。
因为过于信赖自己记忆的缘故,西泽发现有很多东西已经和记忆里的场景完全不同了,他很懊恼,甚至想对主导了一切改造的女皇一顿痛骂,一直以来他都有种隐约的自傲感,因为他知道自己的身份,更因为他从小就没怎么吃过大瘪唯一让他过于痛苦的事只有母亲的离世。
神父曾经察觉到了这个事实,对他说如果他一直将这个性格保持下去的话他早晚会出事。
现在这算是出事了吗?他若有若无地想着。
在经过某座建筑的时候西泽忽然停下脚步,站在原地静静地看向上方,最终那双黑色的眸子里,缓缓流露出了某种类似怀旧的情绪,以及稍稍的庆幸。
十一年过去了,世界变化很大,王都变化很大,但总归还是有些东西不会变的。
他仰起头,看着高大的墙壁,白色的漆印与菱形图案雕刻在墙壁表面,琉璃光一般的石窗中透出纯白色的布帘,窗台上隐约还能看见几盆青翠的植株。
这里是瑞森家的一部分领地。
这里就是瑞森家。
他牵着莎尔的手,缓缓走过了瑞森家的门前,有老人站在门前打着哈欠,像是在等着谁来,门是半开的,他透过门缝,看到有几个孩童聚在门后的桌台上摆弄着几个小型的玩具。
虽然只是玩具,但仅仅通过远看也能看出其中齿轮机关的精致以及瑞森家出名的堪称高超的机械工艺。
这种工艺曾经被这个家族同时用于制造最伟大的兵器与最普通的器具。
十一年前的那个雨夜,他就是在这里和母亲坐上了那辆马车,在奔走的雷霆与风暴中一路从上城区逃出了下城区。
与这份携着风雷声的记忆相伴的是群狼的呐喊,当然不是真正的狼,但在记忆中那些人与狼无异。
“留下尸体也可以!”
记忆里他们这样说着。
西泽仰望这栋白楼,虽然高墙如旧,但其中的人都已经与当年完全不同了。
“你好,”西泽走到老人面前,老人模样疲惫地看了他一眼,看起来完全不想搭理他,但西泽还是硬着头皮问道,“请问这里是瑞森家吗?”
老人拍了拍身上的烟灰,打量了西泽几眼之后沉重地叹息:“狼狈的外乡人,这里就是瑞森家。”
他顿了一下,看着西泽的脸,自嘲道:“也是最后的瑞森家。”
十年前,漆泽国第一顺位继承人厄洛丝公主登基成为女皇,同年,瑞森家分崩离析,详细原因不明,也许是因为其中所隐藏的东西太过骇人,那些知情人不敢说出来,或者说根本没有人能接触不到那种信息。
西泽还记得自己与神父初见时后者给他看的那张空白的版面,第一页上面用最大而癫狂的字体,印出了“瑞森家完蛋啦!”这样的消息,整个第一页便只是如此,而当西泽紧张地翻到第二页的时候,他看到了更加让他震惊的消息王都房价整体下跌了20%!
他当场撕了报纸,然后被神父罚抄了三天的教义。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王都三大家族之一的瑞森家会在一天之内被摧毁成了如今这样再普通不过的机械家族。
西泽试着想了想其中的缘由,也许是内乱,也许是另外两大势力的压迫,也许两者都有,但无论如何这都不足以让那样强盛的家族被分离成如今这副只有一家小院楼的规模。
“也许你也是机械爱好者,因为仰慕瑞森家而来到王都?”老人自问自答着说,“不,不对,你看起来更像个学生,你是来都灵圣学院参加考试的?”
西泽点了点头。
老人问:“想成为机械师?”
西泽想了想,说:“我对机械有兴趣,但我是来问路的。”
他将视线移到老人身上,问:“去都灵圣学院怎么走?”
“这样啊......”听到这句话后老人微微眯起了眼睛,像是对西泽失去了兴趣,“我叫维尔逊,以后如果对机械有想法可以来瑞森家找我,至于去学院的路,走到前面第一个拐角向右直走,再往左边第二条街上走一会儿就到了。”
前半句是客套话,后半句倒是真的。在话音落下以后他摆摆手,示意西泽可以走了,看样子他还有其他事做……比如等人。
“谢谢您。”西泽转过身,带着莎尔离开了这里。
在走出很远之后莎尔回头,看见老人坐在台阶前,疲惫地打了个哈欠。她看了看西泽,问:“哥哥是因为自己姓氏的原因才来看瑞森家的吗?”
西泽摇了摇头:“不是。”
“那,哥哥对瑞森家是什么看法?”
“看法啊......”西泽在心里叹气我也想知道你对瑞森家是什么看法啊。
这句回答再也没有了后续,西泽牵着莎尔的手,二人走在热闹喧哗的街道上。这次倒也没有了像那位大小姐一样的突发事件,所以在非常安静地走了将近十分钟以后,西泽在热闹的喷泉广场旁,一家店前停下了脚步。
“就住这里吧,”他说,“学院也离这里不远。”
在他面前是一家名为“多塔莱茵”的旅馆,他右手拖着行李箱,用左手推开了门。
“哟欢迎光临。”
维尔逊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总之他是悄悄地目送着那两个孩子消失在了远处的一个拐角。
不知为何,他的内心深处总是产生一种奇怪的错觉那两个孩子很眼熟。
维尔逊晃了晃脑袋,心想那是两个不知道来自哪里的外乡人,还从家乡那里拿到了进修名额,这说明他们两个绝对是家乡土生土长的居民,再不济也得是在那里住了十年以上,不然按着进修制的规则他们不可能获得当地进修名额的这个资格......
十年。
一想到这个略微有些敏感的数字,维尔逊的头又疼了起来,十一年前先王病逝,王都陷入混乱,而十年前的那个晚上,瑞森家家主文克威尔自杀,其他长老也大多死在了那个血流成河的夜里。
有人说那是皇室的阴谋,因为被作为人质寄养在瑞森家的那个孩子在先王病逝之后就消失了,一年后的瑞森家灭亡之日,文克威尔的那个孩子也以同样的方式消失了。
但维尔逊知道,事情的参与者绝不只是皇室一方那么简单,因为文克威尔的那个决定,整个王都的存在都站在了瑞森家的对立面,而如果那个消息散播出去的话,大概整个西方世界都会成为瑞森家的敌人。维尔逊甚至怀疑这件事背后还有轮亥神的影子。
文克威尔是整个瑞森家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家主,也是最有才华的家主,甚至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机械师,他创造了上千种齿轮机关,数百种炼金矩阵,整个西方世界的人都曾受过他造物的恩惠。但毫无疑问,他也是罪孽最大的家主,庞大的瑞森家毁在了他的手里,即使如今回忆起来,那也仍是无可挽回的灾难。
维尔逊打了个喷嚏,就在这时他看到地面上多了一道清晰的影子。
抬起头,一个高大的男人站在他的面前,挡住了冬日里有些发冷的阳光。
“跟我进来,”维尔逊见到他第一眼之后就立即吩咐说。
在走到一间房里之后,维尔逊警觉地关上门,又在门前泼了些水,在做完这一切之后,他站在房内的门后,伸出手,将五指贴在了门上。
一阵耀眼的光芒自门上迸发而出,一个细微的炼金矩阵在魔力的引导下被驱动了,瑞森家最先便是以这样的炼金矩阵而成名,在文克威尔的那个时代,瑞森家甚至将齿轮机关与炼金术相结合,造出了前无绝有的机械炼金冶炼法。
认为瑞森家只会制造机械的笨蛋可在这件事上吃了不少苦。
玄奥繁杂的紫色中心阵纹像是一棵树根的形状,模样错乱的枝丫有序不断地将自己延伸拓展到四处,直至覆盖了整个房间之后才停下,而后消散在了空气里。
“隔音矩阵已经生效了,”维尔逊说,“说快点,你得到什么消息了?”
“情报有了,从莱茵河那里得来的,”男人喘了口气,说,“十年前文克威尔放走的那个孩子......又回来了。”
维尔逊的神色一下子变得无比精神,那双棕色的眸子里忽然泛出晶莹还有无数的光彩,**畏惧乃至窃喜全部都浓缩在了那双眼中,他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问道:“是真的吗?消息可靠吗?怎么回来的?”
他连着问了两句同样意义的话,男人没有在意,因为在这样的大事面前被逼出这样一副姿态是很正常的事,不如说如果太过平静才是有鬼,他已经因为这个消息惊讶了太久,在刚开始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他的模样可比现在的维尔逊失态得多,简直称得上是失魂落魄。
“真的,可靠,莱茵河从不骗人,”他念出了那句类似标志语一样在塞万口口相传的句子,“文克威尔的孩子回来了,怎么回来的消息太贵,我们买不来,但如果推算没错的话,那个东西也应该在那个孩子身上。”
维尔逊僵直的身子松懈下来,他长出了一口气,最后忍不住放声大笑。
男子看着他,紧绷的思维也终于有些放松了,在长出了一口大气之后,他伸手拿来放在桌上的那杯水,满满地灌进了嘴里。
忽然,他深色的瞳孔一凝,而后失去了所有的神采,身体重重地倒在了桌面上,像是累到极点迫不得已睡着了一般。
维尔逊还在不停地大笑着。
像是没有看到这一幕。
莱茵河从不骗人。
可莱茵河也从来都擅长吞噬掉其他人,就像让真正的尸体沉入河底,不留任何存在过的痕迹。
第十三章 旅店
西泽走进旅馆的那一刻就感觉到了有一股相当炽热的视线直接黏在了他的身上。
他拖着行李箱,带着莎尔来到了那视线的源头。
“住一晚上,”他松开牵着行李箱的手,活动了一下因为一直没有活动而有些僵硬的手腕说,“要双人房。”
“好的,”老板收回视线,欢喜地眯起眼睛在桌面上快速翻找起了房牌,最终挑出一个还算好听的数字。
“212,”老板笑着说,“也就是二楼12号房间,请问您是一次付清还是先付定金呢?”
西泽问:“有什么区别?”
“一次付清的话我们可以提供晚餐,也就是说晚餐时间您可以带着自己的小女友下楼来和大家一起聚餐,”老板解释说,“定金的话就没有这样的安排了。”
“明白了,”西泽也懒得对路人解释莎尔的身份,直接说,“先付定金。”
“好嘞,两个金币,”在从西泽手里接过金灿灿的硬币之后,老板连忙将房间牌和钥匙交给了西泽。
也许是钱到手的缘故,老板对西泽的态度也热络了起来,主动问道:“这位客人很狼狈啊,经历了什么吗?”
“没什么,”西泽说,“突发事件而已。”
“您看起来一副外乡人的样子啊,难道是来参加都灵圣学院考核的吗?”老板好奇道。
西泽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哈,果然是这样,”老板笑了笑,“这两天来我这里住的人大多都和你一个岁数,都是些十七八岁的孩子。”
他伸手,弹了弹手上的金币,说:“你也是十七岁吧,我看人很准的。”
西泽下意识地解释说:“我今年十六岁。”
莎尔感觉有些累了,就随意在旁边找了个凳子坐下来。
“......咦?”老板似乎是脸上挂不住,他连忙摇了摇头,坚持说,“不不不,我看人很准的,这位客人,几乎所有常客都知道我只要看一眼别人就能猜出来对方的岁数,您可不要闹我。”
西泽不以为意,不打算再说什么,回头叫了一声莎尔,准备至少先把行李放在房间里。
“请,请留步啊客人!”老板的脸色有些不好看,他看着西泽拉住行李箱的那只手说,“客人,我会测骨龄,如果你不相信我的话我可以给你测一下骨龄,这样我们就能知道你到底是什么岁数。”
他说:“如果你一直记错岁数的话也会很困扰吧,都灵圣学院可不收连年龄都会记错的学生。”
西泽有些不耐烦,但一想到都灵对自己的重要性之后还是放下了行李,他对着莎尔问:“等我一下好吗?”
莎尔微笑着点了点头:“没关系,这件事对哥哥也好。”
于是西泽就只能坐在了老板柜台前面的椅子上,伸出自己的右臂放在他的面前,老板神情严肃地缓缓伸出手来,捏了捏西泽的手指,然后又对着他的小臂按了按,这副景象吸引了店里的不少人凑过来观看。
有人对着外面喊了句什么,忽然更多的人就从门外涌了进来。
各式各样的人组成一群围着柜台看戏的观众,莎尔一脸担忧地守着行李,西泽环顾一周在发现莎尔安然无恙后便放下心来,转而看着老板,不知道对方还要这样做多久。
“骨龄的停止生长时期是18岁,我们这些学医的都背过整张骨龄图,”满头白发与黑发掺杂的老板忽然开口道,“所以我能循着那些人的骨节和手腕部分的腕骨去计算他们的年纪,这也就是骨龄的计算方法。”
他看着西泽的眼睛说:“测试已经结束了,客人,您今年十七岁,过于精准的数据我无法提供,不好意思关于学院的事我骗了您,但在到了都灵圣学院入学测试的时候那里会有一面镜子,能够测出人们自己真实的年龄,甚至可以精确到哪一天,到那时你就明白我说的是真是假了。”
西泽有些迟疑地点点头,对老板道谢之后柜台周围人群也渐渐散去了,有人感慨说老板的技术那么好肯定是西泽记错了,也有人反驳说老板都测过那么多次了,肯定得有一次看走眼之类的。
西泽听着他们的议论,虽然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但他其实心里已经开始产生了一些怀疑:那些人说来说去,其实还是对老板保持着一种信心,连错误都被说成是难得一见的看走眼。
他不愿意再去想这件事,因为再想下去的话会让他否认很多东西,比如他记忆里那个美丽的妇人还有雷霆之下那场癫狂的暴雨……西泽猛地摇了摇脑袋,转身对坐在凳子上好奇地看过来的莎尔招招手。
“我已经很老了,很喜欢钱,”在他们走过老板面前的时候,老板低着头翻开账本,像是自言自语,“但世上最赚钱的东西其实不就是秘密吗?”
西泽的瞳孔猛地一缩,但他没有说话,而是牵着莎尔的手踏上了楼梯的台阶。
像是为了缓解自己的紧张感一样,西泽对着她问:“紧张吗?”
莎尔眨了眨眼,问:“什么?”
“你不是第一次走这么远吗?”西泽回过头看着台阶上的她,说,“想好了哦,这可是和一个陌生的男人离开家乡,离开家,到一个很远的地方,说不定以后在这里吃饭都成问题。”
莎尔想了想,说:“我感觉没有关系,因为纳拓家的话,其实我也没有把那个地方当成家过。”
她说:“我其实也不知道我的家在哪里,但所谓的家总归也只是一个我住的地方而已。”
“就像这个旅馆一样?”西泽问。
“就像这个旅馆一样。”莎尔说。
“你变了,”西泽看着莎尔这副表情,忽然笑了笑。
“什么?”
“你这副样子可比之前活泼多了,”西泽走到二楼的地板上,开始仔细地在走道两旁寻找12号房间,“这才是你?”
莎尔没有否认,她模样可爱地笑了笑:“也许都是我吧。”
这个女孩终于将罩在自己脸上的面具拿了下来。
西泽找到房间之后拿出门牌上串着的钥匙,机关之内无数齿轮咬合转动发出清脆的钢铁碰撞声,他推开门,两张不大的床静静地倚靠在墙边,床单整齐地铺在其上,纯白的窗帘垂在阳光之下,他看见一盆水仙放在窗台上,那是苍白的世界中所添抹的一点翠绿。
他将行李箱滑在了墙边,松懈地长出了一口气。
莎尔模样轻松地坐在了一张床上,西泽心想好吧,这张床就归你了。
“先休息一下吧,”他说,“等下还要出去,到教会的地方取钱。”
“嗯……”莎尔仰着面躺倒在床上,及膝短裙之下,穿着白色短靴和短袜的小腿垂在床边晃动,那是非常纤细的一双小腿,白皙光滑,弧线漂亮得像是一件完美无缺的瓷器。
西泽看了几眼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失礼了,连忙移开了视线,转而打开行李箱,在行李箱里翻找起了自己的书,准备拿来消磨时间。
“哥哥,”莎尔转过头看了他一眼,好奇地问,“学院考试都要考什么啊?”
西泽回忆了一下,回答说:“笔试,还有魔力测试,笔试的主要内容是轮亥教义,其次就是其他一些科目……你为什么要叫我哥哥?”
他这才想起来这个问题。
“因为也没有其他好叫的啊,直接叫西泽就像路人一样,”她仰着头说,“既然学院考试是从全国找到进修的人,那也就是说全国的人如果想要来学院进修的话,那就只能学轮亥教义咯?”
他点了点头:“说的没错。”
莎尔想了想,感觉好像也没有什么想说的,于是将小腿晃到半空又猛地垂下,她一跃而起,对西泽说:“哥哥,我要睡另一张床上。”
“……”西泽看着她背后床单上陷下的部分,问,“为什么?”
“没什么。”
这很明显是有什么。
西泽捧着一本书坐到那张床上之后发现床也没有什么问题,况且如果只是这种问题的话莎尔也没有什么瞒着他的必要。
他忽然感觉自己抓到了什么灵感瞒着?有什么事是不能明说的?或者说男女之间不能明说的?
他抬起头,看着莎尔这身有些发皱的上衣和短裙,他自己虽然带了可以换的衣服,但莎尔却没有什么行李,她只是孤身一人地跟在他的身后罢了。
这身衣服虽然好看,但已经连穿两天了,而且刚刚还发生了那种事故。
西泽无奈地笑了笑。
“怎么了?”金色的长发在耳后翘了翘。
“没事,”西泽放下手里那本《人偶》,叹了口气,“我们走吧。”
“去哪?”
“取钱,”他把书放在床头,伸手揉了揉莎尔有些乱的长发,“然后去给你买套衣服。”
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都要感觉到莎尔的眼中放出光来了。
她开心地倚在了西泽身上。
像是一道光明从深海的渊宙里刺入了无边的黑暗,西泽的脚步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这不是莎尔的原因。
他睁开眼睛,感觉有冷汗从自己额上不断地流下,划过脸颊,滴到了木质的地板上。
有什么无法看清的影子在他的面前晃动了一瞬,那就像是某种幻觉,但又不同于他下船时看到的大门和男人。
门和人是幻觉,这是他所知道的。
但这次所发生的东西却无比真实,他看到有什么东西落在他的面前,紧接着一路滚到了墙边才停下。
那是一颗红透的苹果。
有女孩从他面前小步跑过,捡起那颗苹果后回头,像是刚刚注意到他一样,歪着头看他,然后问:“要吃吗?”
西泽看着她,被空气长久地压抑,缓不过神。
他明明不记得发生过这种事,但记忆却不这么认为。
这就像是一场真实而生动的梦。
亦或是一段被人硬塞到他脑海里的记忆。
第十四章 故人
混沌只持续了一会儿,大脑开始变得清晰,他看到莎尔一脸担忧地看着他,她叫着:“哥哥?”
西泽的身子一个踉跄,这才发现自己其实还站在原地,刚刚所发生的一切都只是一瞬之间的幻觉,他看向墙边,那里没有苹果,也没有什么歪着头的少女。
从出生以来的第一次,他开始对自己产生了怀疑,他怀疑自己真的已经活了十七年而不是十六年,但如果是这样的话,为什么母亲从来不告诉自己?为什么十一年前到了白石时母亲会告诉他他只有五岁?
这是很简单的推理,和刚刚莎尔异常的表现一样简单。
因为母亲有什么东西瞒着他。
他已经不愿意再去想了。
“哥哥?”一旁的莎尔摇了摇他的胳膊,“没事吧?如果你身体不太好的话我们去找医生吧,哦对了,刚刚那个老板说自己学过医……”
“不,没事,”西泽不想再去和那个老板见第二面,“我只是想起来一些事。”
莎尔却还是很紧张,非拉着他下楼到老板跟前,拜托无事可干的老板给他看了看,西泽无可奈何。
还好老板最终得出了西泽完全没事的结论,不然莎尔不知道还要担心多久。
“二位要出门吗?”老板看着这身上脏兮兮的两人好奇地问,“买衣服?”
“嗯,是啊,”莎尔开心地回答说。
西泽没有说话,但还是点点头默认了。
“那我就建议两位去学生街看看吧,连过西桥都不用,就在中城区,从咱们旅馆出门右拐直走就是,”老板竖起一根指头说,“那里店面很全,经常还可以在那里见到学院的学生,你们可以了解下情况。”
西泽想了想,还是放弃了再测一次骨龄的想法,转而对老板道谢说:“明白了,谢谢您的建议。”
“不,没事,”老板笑笑,“情侣进修者可太难得一见了,我这个老人家不由自主地就想起来当初那个青涩的自己……”
“并没有人想听老板你那很无聊的回忆好吗?”白发的少女像是干完了工作一样,一边整理头发一边走过来对老板吐槽说,西泽注意到她就是一开始站在门前对自己说欢迎光临的那个服务生。
“要记得给老板留台阶下哦小萝尔。”老板完全没有生气的样子,一脸温和地如此回复说。
“人家明天就要去考试了吧,”萝尔有着一头白色短直发,穿了一身黑白相间的侍者制服,手里还拿着一个记单用的木质薄板,“让人家赶快买完东西回来复习好吗?”
“虽然道理是这个道理,”老板的眼睛莎尔和西泽的身上扫了扫,最终还是打了个哈欠,摆了摆手,“算了算了,我只是一个提供住宿的老家伙而已,别在意别在意。”
“他总是会这样,希望他没有打扰到你们,”萝尔对他们道歉。
“没事,”西泽摇了摇头,他不想多说什么,转过身,牵着莎尔的手,走出了店门。
“老板你操心太多了,”萝尔摇了摇头,叹气道,“这样的话我离开之后你可怎么办啊。”
老板撇嘴:“怎么说的和我没有你这个小家伙就不会活了一样?”
萝尔没有说话,只是抬头看了看时间,对老板说:“下午好像没有多少客人了,我先回房间复习。”
她解开围裙,想了想,回头对老板又说了句:“而且老板你确实离了我就不能活啊,你开旅店又不挣钱的。”
“放心放心,就算你考上了我也不会有事的,而且这里只是中城区,和上城区那么近,你抽空回来看看就行,”老板笑着说,“加油啊,虽然没有男朋友,但还是别输给刚刚过去的那对哦。”
萝尔的双颊有些泛红,她嘟起嘴,把围裙扔到了柜台上,转身走进了走廊尽头的房间里。
旅店里的熟客见了这一幕都忍不住发笑。
老板看着哈哈大笑的客人们,大声嚷嚷道:“笑什么笑什么,没见过叛逆期的闺女啊?”
一个棕发的青年看着老板这副模样笑着调侃说:“叛逆期就赶紧嫁出去嘛!老板您看我怎么样?!”
“去你的,”老板甩给他一个酒壶,笑骂道,“我家萝尔的丈夫要她自己选!”
于是旅店内快活的气氛变得更浓了。
只有很少人才知道那件事。
萝尔并不是老板的女儿。
老板连妻子都没有。
这个男人自从出现在中城区开始身边就一直跟着萝尔,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所有人只叫他老板,因为他看起来那么老,因为他开了家旅店。
如果有人刻意回忆起这个老人,那他就一定能意识到自己对老板的了解到底有多么匮乏学过医,帮附近的人治过病,会测骨龄,性格很好,不让人讨厌,在王都繁华的中城区开了家生意不错的旅店却从不怎么宰客,有个正在叛逆期的女儿叫萝尔。
除此之外什么都不剩了,连年龄都是秘密。
就好像一般故事里为了主角而存在的模板角色。
塞万是一座钢铁巨城,北边靠着庞大的北海,占地三千方公里,是整个漆泽国最北部的地区,也是最繁华的地区。
中城区和上城区之间有一道近百米宽的围河作为分隔线,围河被称作湛头,倒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寓意,只是将西方通用语中“大河”这个词音译了一下而已。
这种设计是女王十年前提出的,花了整整七年时间才得以建成,今年是运行的第四年。
河上有四座桥,可以从中城区的四个方向抵达上城区内。
每座桥都各有特色,西桥临近都灵圣学院,也是最有漆泽文化特色的石桥。整座桥被机械托在半空,无数齿轮凝缩在钢铁狭线上,白色的石板整齐地镶嵌在桥边,黑色的炼金宝石被埋在桥中,大大提升了整座桥的承重能力,数十根巨大的钢绳自横在天际的柱子顶端直直地勾住桥底,这些机械与魔法的元素被令人惊叹的技艺巧妙结合在一起,使得整座桥看起来就好像一只无形的匠人之手,凭空在虚无里构筑了一个黑白相间的巨大水上浮板。
此时某个青年坐在桥边的草地上,对着河面上清凉的微风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一般来说第一次见到西桥的人都会不由自主地发出某些感慨,这是人类对于美丽之物的本能。
但这人好像丝毫没有对美的欣赏能力。
他只是打了个哈欠,捂住嘴,这个哈欠看起来舒服极了,因为这人右边的眼角甚至还有疲惫的泪溢了出来。
沉默寡言的少女静静地坐在他的身边,安静得像是一块原本就坐落在这里的石头。
马车停在一旁,棕色的马背上是车夫,这位倒霉的无产阶级劳动者正期待着这位以“想吹吹风”为由下了车的奇怪老爷早点结束犯二或者干脆直接结账付钱对于干这行的人来说,他们的时间就是金钱。
“我现在还不想进去,”青年忽然对着平静的河面开口说,“自己还没对这座城市有所了解就直接进到最核心的地方,这种事是不是不太符合我的身份?毕竟我现在只知道塞万的三色球没我想的那么好吃。”
站在他身后的芙蕾米娅深深地低下头瞥了他一眼在一路的护送中她已经意识到了这个看起来很年轻的男人到底有多麻烦。
她实在不想搭理他,她宁愿在这时候多吹吹风,感受感受西桥特有的气息。
弥修静静地坐在他的身边,她知道言氏不是在和自己说话,于是继续扮演自己的石头。
“还是先进皇宫吧,”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芙蕾米娅还是迫不得已地接话了,“您毕竟是我们唯一的贵客,三色球的话我们会给您准备最正宗的,也是最好吃的。”
言氏原本平静的嘴角忽然扬起了阴险狡猾的弧度。
芙蕾米娅内心一惊,她明白自己上当了,她告诉了言氏他自己的重要性,现在这个王八蛋知道自己是唯一的贵客,他就要仗着这一点蹬鼻子上脸了!
“不好意思大叔,我们换条路!”言氏站起身对着车夫大喊道,“请问”
河面泛起涟漪,远处的大桥上人来人往,有蒸汽机车载着巨大的货物从上城区一路驶出,魔力自河面的西桥底泛出涟漪,就好像无形的屏障笼罩了整个河面一般。
“回到中城区要多少钱啊!”
车夫吐掉嘴里的草根,感觉自己好累。
教会的商行很热闹,人来人往不绝不断,那扇小小的木门在刚被关上之后就立刻会有另外一只手伸出来扶在门上将它推开。
西泽已经不是第一次感觉自己是在带孩子了。
莎尔跟在他的身后东张西望,模样小心又好奇,像是想要觅食却又害怕遇见毒蛇的松鼠。
商行内部很大,大厅里有两列固定在地面上的椅子靠着墙安放,西泽想让莎尔坐在那里等他,但最终还是没能开口,两个少男少女牵着手站在一个窗口的队列里。
这看起来很美好......吗?
西泽并不这么觉得。
有无数视线朝着他们扫来,那其中有嘲讽也有欣然,甚至还有一些攻击性的视线。
他没有在意,默默地跟着队列一点点前进,就在即将轮到他时,那扇好不容易得以歇息少许时间的木门又被人打开了。
一阵金铁相互碰撞的声音在大厅里回荡,惊醒了无数昏昏欲睡的人。
西泽无意地朝那看了一眼,脸色忽地变了。
一位金发的少女穿着只有成年男人才能勉强承受的重装骑士银铠,从门外缓缓地走来。
西泽连忙移开了视线。
还好少女并没有把注意力放到他的身上,而是静静地排到了另一个窗口的队列中。
那个队列前有人忍不住,悄悄迈步离开了,紧接着便是第二个,第三个......
少女面色不变,这种与生俱来般淡然的贵族气质是其他人无论如何也学不会的。
轮到西泽的时候二人居然刚好在同一时间站在了窗口前。
西泽挪开眼睛,竭力不把目光放在少女身上,莎尔疑惑地看着西泽这副模样,在二人短暂的接触中她从没见过如此堪称慌乱的西泽。
“灰卡,”窗口那头的女子冷淡地对他说,“储蓄,取出还是转存?”
“取......”西泽刚说出第一个字,少女那边却传来了这样的声音
“抱歉,大小姐,请你别来了,”柜台窗口那边的男人粗暴直接地对少女说,“都说过几次了,你们德赛尔家的卡里已经没有钱了。”
热闹的大厅里顿时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男人的话就像是砸在玻璃板上的石子般清晰。
有人忍不住发出一声嗤笑,于是大家都开心地观赏起了这场闹剧。
“......这个月皇室那边发下来的钱呢?”少女问,那张冷淡的脸上在此刻居然露出了仿佛是有所希冀的神情。
男人瞥了她一眼,说:“没有,没发下来。”
少女的脸色一瞬间变得黯淡,她抿着嘴唇,从男人手上接过那张黑色的卡片,转过了身。
盔甲发出一阵刺耳的哀鸣。
“那是德赛尔家的大小姐吧?”
“对,”有人冷笑道,“可惜她家在十年前站错了队,不然哪会沦落到现在这个地步。”
“我刚刚听到她只是想取一百金而已,难道德赛尔家已经连一百金都没有了?黑卡的上限可是十万吧?”
“这不明摆着呢......”
“听说她今天还犯事了,赔了一大笔钱,真是个败家女。”
“她好像也到了该进圣学院考核的时候了,所有王都的贵族都有一个名额......”
“问题是谁知道如今德赛尔家名义上的名额还在不在呢......”
西泽沉默着,目送少女步履沉重地推开了门。
有人撞到了那骑士银铠的边角,她却像是没有感觉到一样缓缓地走着。
那就像是一具被夺走了魂魄的尸体,只是没有神智的行尸走肉罢了。
他在心中默念了一遍那张卡的数字,确保无误,准确到让他不由得赞叹自己记忆的顽强。
少女的盔甲在一瞬间折射出万道耀眼的光,光映在西泽的眼里,像是很多年前的那个下午。
就这样,她离开了。
“请问?”女子伸出铅笔,敲了敲桌面,将西泽的注意力从已经走出门外的少女身上拽了回来,“储蓄,取出还是转存?”
西泽想了想,轻声地说
“还是,取出吧。”
第十五章 明与暗
“我还以为哥哥会选转存呢,”商行之外的街道上,莎尔手里拿着西泽买给她的一杯白色饮料,尝了一口之后对西泽说。
西泽将钱袋塞到衣服内侧的口袋里,听到莎尔这句话后不解地问:“为什么你会这么想?”
“因为我觉得哥哥你会帮她,”莎尔好像毫不在意地说,“你们认识吧。”
西泽左腿猛地一软,差点摔倒在原地。
“差点被马踩到的时候也是,如果是维什这样做了,哥哥你估计恨不得用牙去咬死他吧。”
“虽然你这个说法很无礼罢了,不过我确实很记仇......”他强颜欢笑道,“有那么明显吗?”
“别人的话大概看不出来吧,”莎尔思考了一下,说,“他们会把哥哥的那种狼狈看成一种仰慕。”
“仰慕?那还是算了,”西泽伸手捏了捏鼻梁,无奈地说,“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其他人。”
莎尔没有说话,只是默默举起了手里的那杯饮料,将吸管对准西泽的嘴巴。
“……做什么?”他挪开了视线。
吸管往旁边歪了歪,又随着杯子向前移了移。
这下子她的意思就很明显了。
“你和当初那个刚见面时的形象真是越差越远了。”西泽无奈地说着,叼住了那根吸管的上面。
一阵甘甜的味道从吸管上传达到他的舌尖,他不想详细地体会这个味道连忙抬起了头,下一刻饮料灌入喉中,带起一阵腻人的甜意。
“哥哥觉得之前我是什么样的?”在看着西泽老老实实喝下那口饮料之后,少女虽然表情没有什么变化,头发却向后翘了翘,看起来十分快活。
“怎么说呢……”西泽擦了擦嘴角,回忆起那个阴暗的房间里,笼在大床的帷幔里,如同融合在整个氛围中的少女,他想说那时的你简直就像一面镜子,只会沉默地对四周做出回应。
“艺术品吧。”他说。
莎尔眨了眨眼睛,双颊忽然变得有些泛红。
“就像融在整个房间里安静的艺术品,”西泽说,“没有回应,也没有声音,却和那里的气质十分契合。”
“这,这样啊,”莎尔低下头,轻轻地咬住那根吸管,西泽心想你倒是没有一点心理负担。
她又变回了平常那副乖乖的模样。
二人在路上走了一会儿,终于见到了学生街的路牌。
它就放在路旁,黑色的牌面上用白漆精致地写出了弗伦德尔街这个名字,还有好看的花边。
街头这段的一家店的台阶上有少女推开木门搀着少年的胳膊走了出来,门上金色的风铃带起来一阵清脆的响声融在风里传过很远,几盆青翠的花草在风铃下舒展着枝叶,像是忠实的听众。
“弗伦德尔街啊......”西泽看着路牌,心想这名字自己可从没听说过。
几个身着学院制服的少年少女从他们身边谈笑着经过。
虽然完全不记得有这个地方,但看样子这里大概就是学生街了。
西泽牵着莎尔的手,后者还在低头咬着吸管。
这女孩子的脑回路到底是怎么回事,西泽有点疑惑了,因为她看起来完全不在意二人唾液的交换......一般女孩都会觉得那很失礼的吧?
他下意识舔了舔嘴唇,那股甘甜还在舌尖回荡,他忍不住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头,痛楚带来的刺激使他清醒了许多。
再想下去那就太失礼了,虽然莎尔看起来并不在意,但至少自己还要关心一下。
他从街头这端望向其中的彼端。
学生街就像是白石城里的集市一样,灰黄色调交加,最近的一家店完全是由砖石堆砌而成,木质的门牌缠在铁圈上挂到门前的横杆上。
路上人来人往,其中大部分都是尚显稚嫩的学生,现在已经到了临近黄昏的下午时分,所以商贩不多,少了些许叫卖声的弗伦德尔街却完全没有一点冷清的迹象,所有店门都开着,餐厅俊美的侍者穿着黑白相间的制服站在门外,对每一个进门的客人都低头鞠躬;一家水果摊的老板看见熟人经过,大笑一声伸手甩了个苹果过去,那人稳稳地接在手里然后道谢;行人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在一家又一家的店内逛来逛去,女孩们只是单纯地喜欢逛街而已,大部分时候她们什么也不会买。
而时不时一些马车激起的尘埃会和车夫的挥鞭声融在一起在半空中炸响,这倒也让人意外得清醒。
二人走在街上,莎尔满眼都是看得出的欣喜,向着四处不停地望来望去,有时候还会离开西泽的身边到一些商贩的身边。西泽倒也不会讨厌这副热闹的景象,在过去很久以前的时光里,他只有看着这一切人间的默默演变才能意识到自己还活着。
就在这时一辆造型独特的机车喷吐着白色的起雾从二人身旁的路上经过,其所行驶过的石板路上都留下了白雾的湿气。
“那是什么?”莎尔甩手在面前扬了扬,驱散了一阵雾气,那雾气刚开始有些温度,但很快就融在了空气里,落在皮肤上的部分则一下子开始发凉。
“蒸汽机车,”西泽回答说,“没想到现在还能见到。”
这种只由蒸汽驱动的机车曾经在王都风靡一时,瑞森家家主文克威尔便是蒸汽机车的发明者,后来女皇主张的魔法至高论结束了这种机械工具后续的发展,这也是为什么现在王都的交通方式大多还被马车所垄断的原因。
“哥哥,”莎尔有些讶异地说,“你也太万能了。”
“我只是读书比较多......”西泽正想着如何谦虚一下,但他忽然想起来了自己带莎尔来这里的原因,于是改口说,“我们先去给你买衣服怎么样?”
莎尔当然没有理由拒绝,不如说乐意之至。
于是西泽便牵着少女的手,一起迈入了街道深处。
日渐西沉,熔炉般的世界笼罩在人们的头顶,稀薄如血的云雾充盈在天际,远处有海风携着凛冬特有的寒气吹拂至人类的世界之中。
在下城区不可见的黑暗里。
“那个孩子呢?”声音沙哑的男声问。
“不见了,”苍老难听的女声回答说,“不见了,跟丢了,随便你怎么理解。”
“你在敷衍我,”男声已经透出了几分恼怒,“你知道那个孩子对我们瑞森家而言有多重要!”
“我们瑞森家?”女声发出难听的笑,“你在做什么美梦?我现在只相信我的神。”
“你......”这句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就被粗暴地打断了。
“给我滚!”剧烈的风声自黑暗中如惊骇的浪潮般涌起,近乎肉眼可见的波纹撕裂了空间,歪曲的空气携着斑驳的鲜血碎裂在了空中。
长久的沉寂,直到某一刻,踉跄的脚步声自黑暗中响起,而后缓缓消失在了远处。
一阵光芒悄然亮起。
老妇丑陋的脸庞被光芒映照得一清二楚,她的面前是一面半身镜子,瘫痪的身躯之下是脏乱且满是湿气的灰石地板。
光芒是一盏烛灯,此时那烛灯已经临近燃尽的程度。
她看着镜中那个无比丑陋的自己,长久地看着。
水滴自天花板上滴落,有几滴滴在了她杂草般脏乱的发梢上。
混杂了脏泥的污浊汗液从额头上冒出,流过深陷的眼眶,划过满是岁月痕迹的脸颊,最终凝在下巴,一齐落在地上。
水花清脆的碎裂声无比清晰地传入了她的耳中。
有什么类似呜咽的声音自她喉中传出,她低着头,不再盯着镜中那个自己。
她还记得那一夜自己是如何拼命地祈祷才活了下来,她还记得黑暗的神明从天而降赐予她力量与希望时她是多么狂喜与悲痛。
“马上就能圆满了,我的神……”
如此呢喃着,残断的四肢在地面上划动,带着她的身体和头颅,缓缓地向着远方蠕动。
有什么哀嚎自她的身后传出。
一开始只是一声而已。
后来是第二声,第三声......
最终,整个房间都被人类悲痛的哀嚎所充斥。
“我不想死啊!”
“求求你!”
“我一定会杀了你啊!”
“父亲,母亲......”
她一边爬行,一边聆听着这些各有特色的惨叫,嘴角悄然弯起了一抹骇人的弧度。
那张脸本就丑到了极点,此时在身后烛光的映照下更加显得诡异。
铁链锁住了栅栏门,蜡烛渐渐燃尽,在烛芯熄灭的最后一刹那,火光在那一瞬间变得膨胀如琉璃般璀璨。
栅栏门之内的世界也终于在那一瞬间得以被照亮。
那是数以百计的钢铁牢笼,每个牢笼中都困着一个血迹斑斑的孩子,每个孩子的身上都缠着一根绳子,透明的玻璃管自他们的脖颈处插入,像是活物一般不停地汲取着他们的血液。
已经有孩子变成了人干,在牢笼中趴着,半死地喘息。
有的孩子早已死去,尸体发出刺鼻的臭味,虫子在他们的身上生家做冢。
有男孩,也有女孩。
长久不断的哀鸣在房间内回响盘旋。
没有人会想到在光鲜亮丽的王都之下居然会有这副地狱一般的光景。
极致的光明之下也会隐藏黑暗。
世界便是如此互补着被构筑至今。
“下一个目标......”老妇幽冷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她对着手里的画像自言自语。
“就是你吧......”
火苗在潮湿的地面上挣扎着熄灭了。
在烛火熄灭的一瞬间有人看到了火中的希冀。
世界,再度陷入了黯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