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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之子知鱼     有山不周txt下载     有山不周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十七章 控评AOE和转战BBS

    “所谓ywz,是一种玩vryx过多导致的诱发性记忆障碍,因为多发于年轻人,症状又表现为短期记忆受损,常被误诊为早发性lncd。”

    以上摘自“山海经”论坛玩家自发科普。

    科普到一半,暴躁玩家在线开骂:“妈哒,**官方,控评,控您姥姥的评,老纸讲点科普怎么跟发加密电报似的?”

    金叶官方发现玩家在论坛上关于“遗忘症”沸沸扬扬的讨论,立即启动了紧急公关,辟谣、删帖,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一面把声称“vr游戏不会损伤大脑”的古早论文在论坛置顶,二十四小时滚动通告,劝诫大家切勿信谣传谣;一面大批量封贴,但凡检索到“遗忘症”“vr游戏”“老年痴呆”“阿尔兹海默”这类关键词一律先删为敬。

    aoe大招放下去,所过之处寸草不生。

    玩家的加密方式从汉语拼音到英语再到打乱顺序、火星文和摩尔斯电码,不断被官方破译,屏蔽词随之越来越多,双方激战白热化的时候误伤一大片无辜围观群众,连“阿兹卡班”都因为长得跟“阿尔兹海默”有几分相似而惨遭屏蔽,堪称自游戏论坛创生以来的一大奇观。

    悠悠众口,堵不如疏。道理是这个道理,但情急的时候谁也顾不上。

    玩家的逆反心理在官方的打压下产生了极大的反弹,金叶越是不允许玩家讨论“遗忘症”,他们就越要讨论,不但要讨论,还要讨论得深刻,绝不能道听途说一知半解,势要将其产生的机理、造成的危害分析个一清二楚,挖掘到能写篇论文的地步。

    当然,由于金叶的暴力封贴,“山海经”论坛已经容不下一张安静的书桌了,众硬核玩家默默地转向了他们心目中的净土:秋城大学bbs。

    秋大学生再次一脸懵逼地看着一大波“山海经”玩家涌入bbs,占领各大版块热门高地,疯狂版主,召唤脑神经科学的同志们出来答疑解惑。

    来到秋**bs,玩家们似乎也被这里浓厚的学术氛围感染,开始自发整理事件前因后果,积极为大佬做分析提供第一手资料。

    其中的重中之重,就是在游戏里卖到脱销的《不周山异闻录》,那本由“不愿透露姓名的不周山玩家”编著的顾荻手记。

    虽然不愿透露姓名,但其实大家心知肚明,这位时隔二十年的“不周山”头号玩家,十有**就是共工......

    只是兹事体大,看破不说破。偶有人提及,很快会被大家科普提供这本手记的人实是冒着被全世界无数vr公司一起告上法庭的风险。

    不该问的我们不问,不该说的我们不说。

    那么问题来了,不能找共工,谁来讲一讲这本手记的内容?

    谁来讲都难免带上主观色彩,最好是完整地把原文默写出来。

    众玩家于是再次一脸懵逼,重新回想起被语文课本上“背诵全文”这四个字支配的恐惧。

    在游戏里买了《不周山异闻录》的玩家很多,但很多看了里面的内容以后都心有戚戚不肯再上线。有道是晓之以理诱之以利,渴求真相的玩家们再次发动天赋技能——众筹,发放奖金给愿意以勇敢者的脚底踏出一条荆棘路的骑士。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当奖金池积累到一个足够诱人的数字时,果然成功招募到一百多只小白鼠,平均每人负责默写一页手记。

    默写已经很痛苦了,在被叠加了山海经出品“记忆随机丢失buff”之后的默写,则是双倍的痛苦。

    “我真傻,真的。我只以为我的记性很差,没想到有这么差。”

    “楼上节哀,你不是一个人。”

    “你们造不造,就‘vr游戏模拟度越高,大脑会因为产生危机感而越多地唤醒显意识来做出判断和决策’这么一句话,我上线下线三次才写下来!真的是刚看的秒忘啊!”

    “我们造的,楼上你还好吗?你晕不晕?”

    “啊!翻开《gre要你命三千》发现自己只会背abandon的那些日子啊......”

    一百多只小白鼠直播默写的这一过程,无形中也让玩家直观地看到了“山海经”记忆丢失的程度之严重。

    “我觉得不对劲。如果我们一玩vr游戏就变成鱼的记忆,怎么可能这么多年都没人意识到?”

    “不是所有vr游戏,你看楼上的楼上用生命默写出来的那句话,是模拟度太高的vr游戏,说白了就是指的山海经呗。啊,还有不周山,但是那游戏没多少人玩过吧。”

    “就算我们只说山海经。开服已经半年多了!半年我们都没意识到自己其实是傻子吗?”

    “傻子要是知道自己是傻子,那还是傻子吗?”

    “楼上别抬杠,我觉得楼上的楼上说的有道理。我是这么想的:早期的山海经和一般vr游戏并无多大分别,是‘进化’过后,模拟到纳米精度的山海经,才伤害了大脑,这就是量变发生质变。”

    “对啊,仔细想想,刚开服的时候,我们不是还有灵魂画手在线手绘怪物吗?这是人均老年痴呆能做到的?”

    “所以我们其实是在山海经不断变得更精细后,忘事才越来越厉害的。只是因为这种变化是逐渐发生的,温水煮青蛙,在质变(煮熟)以前我们都没留意。”

    “应该是游戏和现实之间的相似度,存在一个临界点,就像恐怖谷那样。在临界点以前,玩家在游戏里是‘清醒梦’状态,虽然在睡眠中但也能记得梦境内容;在越过临界点后,因为要处理的信息过多,玩家不得不唤醒显意识,可能就像梦魇一样,大脑就产生了混乱。”

    “本来玩vr游戏是睡眠状态,但玩山海经时显意识却是清醒的,而时间流速却是现实的六倍,可想而知大脑的负担有多大。”

    “难怪最近渐渐觉得,游戏里不睡觉玩到十二点关服的话,感觉跟通宵刷夜一样酸爽。”

    “对喔,现在游戏里睡觉的人越来越多了,肝帝都肝不动了。”

    虽然充满了民科的气息,但是在玩家你一嘴我一嘴的讨论中,真相仍然渐渐清晰。

十八章 灯光和照不到的旷野

    姜若和周周在遗忘小镇当群演的日子非常地快乐。

    作为唯一的残疾志愿者,周周是小镇上一道重要的风景线。风景当然不应该关在屋子里,于是姜若和周周绝大部分时候都在扮演无所事事的路人甲和乙,绕着小镇溜圈,日行五万步不是梦。

    当然实际上周周是坐着在移动,日行五万步的只是姜若而已。

    虽然周周的轮椅是全自动的,不但不需要人推而且开起来飞快,但是志愿者们一致认为,一个残疾小姐姐自己开着轮椅到处跑,这画风是沙雕中透着励志,励志中透着淡淡的悲伤;而一个好看的小哥哥推着轮椅上好看的小姐姐慢慢地,慢慢地散步,却有爱和温情从画中扑面而来——因为不完美所以才更完美,见者无不热泪盈眶。

    西方教育下成长的少年大多天真,他们相信爱有治愈一切的力量,包括老年痴呆。

    是以,姜若被迫和周周统一行动,在志愿者和痴呆大爷老太太的共同监督下,用一贯的敬业精神一丝不苟地维持着他散播爱的光辉的暖男人设。最惨的是房东本也是志愿者,只是被这座小镇的氛围感染才选择长住于此最后成为了居民,所以姜若的表演在回家之后都不能结束。

    顶着房东慈爱的目光,姜若实在不好意思一回到家就卸掉面具变身渣男,于是细心照料起周周的生活起居,把她从轮椅上殷勤地抱上抱下,温柔得堪称二十四孝男友。本来他对自己的演技和肱二头肌都颇为自豪,直到有一次一如既往“深情地”抱着周周上楼,摸到周周胳膊上的鸡皮疙瘩......

    好气啊,能不能把这个人丢下去?

    演戏其实是一件挺可怕的事情。演的时间久了,所有的围观者甚至演员自己都忘记了这是人设。

    姜若日复一日地推着周周走在安宁的小镇上,对所有人投来的祝福乃至艳羡的目光回以微笑。这样的生活里他渐渐产生了一种幻觉,以为自己确乎是幸福的。他甚至几乎忘记了留在这里的初衷,忘记了观察那些痴呆大爷中谁长着亚洲面孔,会不会是那个遗忘症疑似病例——他忽然什么都不想去思考。

    这种变化润物细无声。

    有一天晚上,姜若照例等周周洗漱完把她抱上楼。之前他们就着周周画的“痴呆大爷写生全集”讨论了很久,一幅一幅指点江山,跟看相似的,从精气神猜测这个人的生平故事。什么“这个额头宽的是有福之人”“鬼才信呢真要有福还老年痴呆”“反正这把年纪了,我看他痴呆得挺乐呵”“子非鱼安知鱼之乐”,聊到快半夜,兴奋劲过去才发觉困得不行,把周周放上床的时候她已经快在姜若怀里睡着了。

    也许是之前聊天的气氛太好,也许是月光恰好照进了屋子,也许是人在半睡半醒的时候特别地柔软,也许和这些都无关只是姜若忽然被上帝敲了天灵盖。总之他在一瞬间真的变成了他一直扮演的人,俯身吻了周周的眼睛。

    周周还没有真的睡着,所以肯定是察觉了。而她又实在迷糊,所以一下子还没反应过来。

    姜若蓦然清醒,差点就要弹起来夺路而逃,但这样的话空气中的尴尬怕是要余音绕梁三日不绝......于是他灵机一动,假装这也是表演的一部分——虽然似乎并无观众——总之为了不让事情更加失控,姜若维持着暖男式微笑,恍如不觉地为周周掖好被角,梦里不知身是客地飘出门去。

    然后假装无事发生。

    姜若觉得自己的状态之所以这么诡异,大约是太闲了的缘故,所谓保暖思那啥,应当深刻检讨,所以决定跟进一下正事。

    虽然奉行的是“我可以上线,我的朋友们都不能上”的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准则,但是从遗传学的角度来讲,作为顾荻的儿子,姜若觉得自己应该就是传说中的遗忘症易感人群,出于风险考虑他也已经很少登录“山海经”。

    《不周山异闻录》的炸弹已经丢出去有一阵子了,从论坛上看似乎效果斐然,但不排除玩家嘴上说着不要,依然诚实地上线的可能,所以姜若还是决定冒天下之大不韪去看看“山海经”是不是已经如他希望的那样人去楼空。

    事实证明,虽然玩家的思想确乎是进步的,但是网瘾少年的身躯果然很诚实。

    姜若正在秋城地下入口处排队过“安检”。

    从“排队”二字已经足以看出姜若的心情是多么地唏嘘。

    站在这里看过去,地下城露出地面的部分被巨大的保护罩包裹。罩子里面是属于城市的一贯的灯火通明;而罩子表面是一层趋光的植物种子。在这个缺乏光照的世界,宛如天降的人造光源引发植物的狂欢,隔着防护服的头套都能听到外面窸窸窣窣的种子发芽的声音。

    整幅图景让姜若想起周周很喜欢的一张手绘桌面壁纸:黑色的夜幕里,一个巨大的灯泡罩住城市,人们挤在自己制造的光里面取暖,而灯泡的外面是广袤的未知的旷野。

    姜若在周周的图稿上又加了一个影子,城市的灯光在荒野上投影出众生张牙舞爪的影子。这神来的一笔让原本还勉强可以解读得温馨的画变得肉眼可见的悚然。周周看后没有评价姜若糟糕的画技,只是戳他:“你这个人真是!内心要光明一点嘛。”

    姜若笑出声:鸡汤固然十分地政治正确,但周周实在不是适合灌鸡汤的人。

    可他竟然觉得她说的对。

    虽然无论天然的探索欲还是贡献点的压力都趋使着玩家外出,但地下城的庇护确确实实消磨了人们对于外界的兴趣,尤其当外面有无数真正的怪物在黑暗中时刻准备着伸出利爪。

    看着这座灯泡里面的地下城,姜若忽然觉得真实的人世间也无非如此:我们用人造的光明把自己包裹起来,挤在城市里假装外面的旷野不存在,于是就可以不孤独不恐惧;我们选择不去看那些黑暗中的影子,唯有如此才能稍微感觉温暖。

    爱是人类因为孤独而强行制造的幻觉。

    信则有,不信则无。

    信的人更愚蠢些么?

    可是不信的人,永远也不会幸福。

十九章 民间偏方大乱炖

    感慨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当姜若终于排到安检,过了消毒间,走进地下城,那种从外面看遗世独立的孤独气质立刻在鼎沸的人声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过几个星期功夫,城里居然耸立起许多陌生的建筑。投影**搞基建果然效率惊人不同凡响。而这些新出现的房子,大多都挂着“某某酒店”“xx客栈”等醒目招牌,显示它们是困觉的场所。

    这实在是十分诡异的现象。

    睡眠服务在vr游戏里一向是鸡肋的存在。肝帝们自不必说,恨不能把每一分钟游戏时间都掰成两分钟用,绝不会浪费在睡觉这种完全可以等关服下线再做的事情上面;咸鱼生活玩家倒是可能在游戏里补觉,但既然是咸鱼,往往都十分穷困,空地上搭个帐篷或者找棵树挂个睡袋凑合凑合得了,有闲钱也不会花在住店上。至于土豪玩家?难道他们没有房子吗?

    事出反常必有妖。开店即倒闭的产业忽然变成了投资热门,其中必有古怪。

    姜若何许人也,仅仅懵逼了一会儿便想明白了其中关节:看来玩家已经信了再继续玩“山海经”会患上老年痴呆,但又舍不得放弃这项早已习惯成自然融入日常生活的娱乐。正矛盾时,不知道什么民间偏方横空出世,声称在游戏里睡觉能够降低对大脑的损伤风险,于是没有房子的无产者纷纷涌入客栈,催生了酒店行业的蓬勃发展。

    到此姜若开始有点明白为何论坛明明一片质疑之声,而“山海经”玩家却不见明显的减少:说到底还是侥幸心理作祟,科学依据没有,民间偏方来凑。

    这个道理和烟民戒不了烟,便改吸电子烟异曲同工。姜若猜想玩家的脑回路是这样的:既然睡觉防老年痴呆,在游戏里睡觉也可以防遗忘症咯?

    一直以来,姜若的假想敌不是全球vr游戏公司就是恰烂钱的科学家,万万没想到,真正的对手竟然在民间。

    当姜若在城里逛了一圈以后,悲愤地发现对手异常强大。

    睡觉显然不是这些日子出品的唯一的民间偏方。所谓偏方,就是百花齐放百家争鸣,你有我也有;效果什么的再说,试一下总没错。

    就这么一会儿工夫,姜若已经看见了满地氧吧——就是放上几个插着管子的大水缸,安装了制氧装置供人吸氧气的那种地方,想来玩家认为提高血液中的氧气含量也可以预防遗忘症,虽然猜不透是什么道理,但起码看着还勉强正常。而当脑部按摩店出现的时候姜若简直不知道该如何吐槽——脑子怎么按摩?先来个开颅手术吗?天知道当他看见还有电疗馆的时候是怎样的心情——你们的脑子确实应该电一下。

    有这些奇葩“珠玉在前”,针灸倒算是最靠谱的了,虽然看着店里的玩家扎了满头针跟刺猬一样就情不自禁觉得脑壳疼,但刺激刺激神经指不定还真有点用——果然对比产生美。

    姜若一脸不忍直视地走出街道,靠在墙边长吁短叹——这届玩家带不动啊。

    当姜若心态爆炸地爬出游戏仓想要到宁静祥和的小镇上去转一圈静静时,却发现本该自己履行志愿者职责扮演路人乙的周周,坐在桌边神态凝重地看着平板上一幅似乎刚刚起草出来的速写图。

    “你没有出门吗?”姜若问——明明他躺进游戏仓的时候,轮椅都充好电了。

    “出门了,遇到一个人,所以又回来了。”周周给姜若看手里的平板。

    画面上的脸孔看起来无甚特别,一张方方正正的国字脸既不凶恶也不慈祥,脸上有些皱纹但还不至于苍老,应当正值中年。看起来确实是姜若和周周要找的亚洲面孔,年龄也大致吻合——但姜若看周周的表现,直觉事情不仅于此。

    “......怎么?”

    “我认识这个人。”很简单的一句话,但周周吐字吐得很艰难,仿佛勾起了什么不愿启齿的回忆。但她显然并不真想遮掩,很快用肯定的语气又重复了一遍,“我认识这个人。”

    “那多半是滨城人咯?也许就是我们要找的人。在哪里遇上的?你在家等着,我去看看......”姜若跳过了追问“你们如何认识”的环节,直接就准备出门——你认不认识这个人不重要,不想说就不用提。

    但周周拉住他的胳膊:“等等,我得说,你得听完。这可能很重要。”

    姜若重又坐下来。

    “他是......”周周说,“我妈妈的外遇对象。当然那是很久以前了。”

    姜若怔了怔,但很快发现自己只是震惊于这种巧合,却并不震惊于事情本身。他甚至觉得“果然如此”。

    在周周家度过的那个春节当然印象深刻,周周的家怎么看都是那种温馨幸福家庭的代表,她的父母怎么看也都是那种即使年华老去仍然相敬如宾的一双人。

    但也许因为姜若的人生是一个巨大的真人角色扮演的悬疑游戏,他观察世界的目光一贯敏锐而且刻薄。他直觉这个家庭之所以可以看似幸福地存在全都是因为周周,或者更准确地说,因为周周的残疾。

    周周的父母因为承担着照顾双腿瘫痪女儿的共同的重任而团结在一起,就像一个国家因为被侵略而众志成城,而一旦外敌没有了,也随时可以分崩离析。

    事情要追溯到二十年前。

    2022年真的是一个神奇的时间点,好像这个故事里所有人的命运都是在那个时候发生转折,并从此纠缠在一起。

    那一年,小周周曾经和被姜若深深嫉妒过的韩小胖一样,有过一次短暂的儿戏般的离家出走,起因是爸爸妈妈想到孤儿院去收养一个男孩子。

    上帝实是一个很懒的编剧,在他UU小说的人间悲喜总是有着相似的开头和结局。一样的毫无计划的负气出走,一样以被焦灼的父母找回去然后全家一起抱头痛哭作结。

    对于父母这或许亦是深刻的记忆,但终究会像人生中所有的插曲那样成为过去;而对于孩子,这却是一次不经意扇动的蝴蝶的翅膀,带来一生的因果随行。

二十章 丧钟为谁而鸣

    小周周的出走要比韩小胖心机得多。

    虽然刚上小学一年级,但她和大多数其他小孩子一样是听父母讲坏人拐卖小孩的故事长大的。在这些故事里,外面的世界仿佛一个巨大的狼窝,没有父母牵着遛狗绳的小孩都是送进灰太狼嘴里的喜羊羊。虽然并不完全相信父母的这套说辞,但周周起码直觉地明白一个人在外流浪是危险的。

    她不想被拐卖。她只是想吓唬一下爸妈。

    怎么样才能既离家出走,又保证能被父母找到呢?小周周想到了一个地方。

    小孩子的行动力是惊人的。第二天放学后,小周周没有按照惯例站在校门口等家长来接,而是从学校侧门悄悄地溜走了。

    这一天,天气异常阴沉,低而厚的乌云预示着即将到来的不是一个晴朗的夜晚。但小周周不在乎——离家出走还要挑天气么?她甚至觉得这样才更应景。

    作为一个绘画天赋惊人的孩子,小周周拥有与生俱来的强大空间感和场景记忆力,让她完成了对一个孩子来说原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自己一个人找到了父母非常喜欢的一家私厨,名叫“饮者人家”。

    要知道这家私厨在接近城郊的地方,离学校六公里多,以往都是周爸爸开车带全家去。小周周在学校背后的街上随机地上了一趟公交,一旦发觉方向不对就下来再换一趟,如此兜兜转转,结合她对路上标志性建筑物的记忆,花了接近两个小时,最终找到店门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

    小周周对店主说,“爸爸妈妈吵架,还要打我,我想在这里躲一躲。”

    声泪俱下我见犹怜。

    店主是个接近三十岁,长得颇妩媚的姑娘。这个年纪的女人其实并不一定对小孩子充满爱心,但小周周一家是熟客,所以店主纵然不想掺和别人的家务事也无法把她拒之门外,还给她煮了一碗粥。

    到此小周周的计划堪称天衣无缝:店主姐姐既然认识她们一家,自然会照看她;而店主多半没有她父母的电话,她要是赖着不走的话,最后大约只能报警送她回家。这样一来一去肯定会耽误很长时间,足够父母焦头烂额一阵子了。

    万万没想到,第一个假设是正确的,第二个假设却是错误的。

    粥喝到一半,小周周听到店主在给她爸爸打电话。

    以小周周贫瘠的词汇量实在无法准确地表达自己的心情,但被出卖的愤怒让她从此认为这个长得好看的店主姐姐一定不是好人。

    电话打完,店主回头一看,孩子不见了。

    周周无从得知店主当时是怎样的心情,但想来她就是从那以后认定这孩子一定是个祸害。

    小周周其实无处可去。她还没有来得及养成凡事准备plan b的习惯,所以一旦计划出了纰漏,便只有茫然。

    茫然中她下意识地跟在吃饭时坐她邻桌的一对男女后面。当时那男人正对着她,长着一张怎么看也看不出帅气的国字脸;而女人背对着她,虽然没有看见脸,但光坐姿就比那男人要顺眼多了。于是小周周撇撇嘴:鲜花插在牛粪上。

    以她当时过于简陋的思维逻辑,未能意识到坐在一起吃饭的男女不一定是情侣。

    那对男女虽然是一起离开,但走着走着,却拉开了一段距离。女人在前,男人落后十几步。

    从“饮者人家”到公交车站,有一条近路,不过要穿过一个正在拆迁的小区。

    小区里的居民已经基本搬空了,只有稀疏的几栋楼还亮着零星的灯。小周周跟到一半就有点后悔:实在是太阴森了。她甚至一并开始后悔起这次太过仓促的逃家——那是2022年冬天的滨城,在户外行走实在是太冷了。

    正进退两难的时候,她看到了永生难忘的一幕。

    落在后面的男人从皮夹里面掏出了一把刀。

    小周周从未想象过自己有一天会成为凶杀现场的目击者。

    在她呆立当场的时候,也许是忽然的第六感让男人发觉身后有人,也许是作案之前下意识的张望,总之他蓦地扭头,好似要往身后看。

    一道此时此刻忽然降落的闪电救了小周周的命。

    冬天原本是很少有雷雨的,但那道救命的闪电却偏偏在那个恰好的时刻降临,把他们背后的天空照得一片惨白,一并照亮了翻倒在路边的一个巨大垃圾桶。

    走在前面的女人被闪电吸引了注意,回过头来。图穷匕见,拿着刀的男人再也顾不上回头张望,猛地扑了过去。

    雷声紧接着响起的时候,小周周觉得自己的灵魂仿佛被击出了天灵盖。她不确定自己有没有真的听见和看见行凶的过程,记忆一片混乱,她在雷声的掩护中连滚带爬钻进那个翻倒的大垃圾桶,缩在一片恶臭里面瑟瑟发抖。

    那是周周有生以来度过的最可怕的一个夜晚。冰雹噼里啪啦砸在垃圾桶上,风从开着的口子里呼呼地灌进来。小周周缩成一团,冻得几乎失去知觉,对外界仅剩的感知是空气中弥散的血腥味,但那很可能根本只是她的幻觉。

    冰雹其实并没有下很久,但在小周周的感知里仿佛下了一辈子那么长。

    世界终于重新安静下来的时候,城里响起了午夜的钟声。

    钟楼就在离这里不远的地方,抬头便能看到黑暗中那个最高的剪影。小周周经常听到这样的钟声,但这钟声从来没有一次像今天这样让她恐惧。

    后面的事她都不记得了。据说是父母报警以后派出所查了监控,发现她进了这个小区后再没有出去。因为拆迁的缘故,小区里面没有监控,最后几乎搜遍整个小区才从垃圾桶里找到了她。

    再后来小周周出现了严重的ptsd。

    她说她看到杀人,但却无法描述凶手和受害人的外貌。因为她记不起任何细节,这件事被当作她的呓语不了了之。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也以为自己真的忘记了,没想到时隔六年之后,这段噩梦重又出现在她的面前。

    十二岁那年,父母刚刚开始闹离婚的时候,周周其实还有点庆幸。她想你们终于打算放过彼此了啊。她甚至计划好了在学校寄宿,从此可以对这个名存实亡的家眼不见心不烦。

    直到母亲把新欢带到她面前。

    原来这张脸孔她从未忘记。

    六年前所有的恐惧全部卷土重来,当母亲说“叫叔叔”的时候,周周耳边响起的,是那一夜的钟声。

二十一 永不认罪的嫌疑人

    故事不长,周周很快就讲完了:“后来我查了这个人。王磐,1989年生,毕业于滨城工业大学,曾经是沃兰旗下一家叫‘风烨’的vr游戏公司首席程序员,据说技术过硬,还是黑客协会成员。2022年他身上发生了很多事。先是被风烨解雇,然后他的女儿遭到拐卖,妻子认定是他没有看护好的缘故,跟他离婚后移民海外。我一直以为他杀的女人就是他的妻子,移民海外只是掩饰失踪的借口。但是......”

    她没有说下去,但姜若已经明白那个“但是”的含义。

    他为什么忽然被公司解雇?他的女儿又为什么会走丢?更重要的是,他在二十年前就被诊断为早发性阿尔兹海默症,但患病后过了六年,还能谈婚论嫁,说明基本的生活能力还没有丧失。病症的发展似乎比真正的阿尔兹海默要来得缓慢。这就是遗忘症吗?

    “我问了志愿者,把他送到遗忘小镇休养的,是他的前妻。移民海外是真的。他杀的人,不是他的妻子。”

    那么是谁呢?

    姜若不知道自己是抱着怎样的心情去见王磐的。

    午后的阳光正好,这个两鬓微白的中年人牵着一只狗,在小镇的广场上遛弯,照顾他的护士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姜若和周周在二层咖啡店远远地观察了很久,他的遛弯路线不断单调地重复,只有狗都兜圈兜得不耐烦了,开始拖着他走的时候,他才会改变路线;在下台阶时深一脚浅一脚地踉跄,显示他的空间感出了问题。

    纵然他的病症发展比真正的阿尔兹海默患者要慢,二十年的时光也已经让他逐渐丧失了像一个正常人那样生活的能力。

    姜若在他面前站定的时候,他依旧毫无知觉,差点就直接撞上来,跟在后面的护士急急跑过来把他拉住,朝姜若投来惊疑不定的目光。

    姜若仿若未见,只定定看着眼前憔悴的中年人。他不是那种看上去纯善无害的老人,但也并不像一个凶手。

    “你认识顾荻吗?”姜若直白地问。

    中年人似乎没有听懂姜若的问题,但仿佛依然受到了惊吓,拽紧了手中的链子,脚边的狗感觉到主人的紧张,开始冲着姜若汪汪直叫。护士不懂中文,但即使不知道姜若说了什么,也可以猜出言辞中的不善,立即上前挡在姜若和王磐之间:“你怎么回事?你是志愿者吗?不要惊吓患者!”

    姜若恍如不闻,越过护士的肩膀,继续问:“你杀了她吗?”

    中年人的情绪更加激动起来,开始连说带比划,但是他的语言能力已经严重地退化,只发出了几个咿咿呀呀的无意义的音节。护士已经出离愤怒了,对姜若怒目而视,然后拿对讲机叫了保安。

    直到被小镇安保人员带走,姜若没有再出声,只是一直注视着这个已经遗忘一切的嫌疑人。

    因为恐吓患者,姜若被保安关了一个小时小黑屋。保安不是没有见过喝多了或者嗑了药跑到小镇上寻衅滋事的刺头,但从来没有姜若这样的:不道歉,不辩解,从始至终一言不发。他试图从周周这里找到突破口,但周周的态度和姜若如出一辙,不道歉不规劝,只沉默地摇摇头。

    耗了一个小时,保安最终崩溃,好在姜若起码没有殴打患者,算不得大事,最后让姜若在事件说明上签字了事。

    姜若游魂一样回到房东家,打开电脑化身为一尊雕像,坐在屏幕前面一动不动。日头西斜,华灯初上,最后小区的灯开始一盏一盏熄灭了,姜若还坐在那里。晚饭热了好几次,散发出的香味已经开始变得怪异,姜若终于皱了皱眉。

    “起码吃一点吧?”周周说,但看一眼已经变成糊糊的东西又改变了主意,“算了我重新煮——”

    话音未落,姜若已经端过糊状的香肠土豆泥,大口吃了起来。

    有咸味的东西滴落,于是口里的食物味道变得更加奇怪。

    周周假装没有看见,转动轮椅去了厨房,摆弄着锅碗瓢盆,故意弄出一点儿声音,不让这屋子静得那么令人窒息。不知道过了多久,姜若走进厨房,把用过的碗筷放进洗碗机里。周周正要转身,姜若一手按着她的肩膀,一手按着轮椅,不让她转过来,在她身后低低地开口:“我查了他。”

    “嗯,”周周说,“查到什么?”

    “和你查到的一样。姓名,职业,丢失女儿的寻人启事。不过,他的女儿后来找到了。”姜若的语气有些怪异:在他还不那么糊涂的时候,一家人得以团聚,也算个好结局,是不是?

    “嗯,”周周在心里叹息,“还有呢?”

    “他在黑客协会的id,叫莫利亚提。”

    周周在论坛上读过被姜若带进“山海经”的,原本属于“不周山”的那本观察日志,对那个预告犯罪玩家有些印象:“那个莫利亚提?”

    “对,”姜若说。每个人的语言习惯都是有各自的特点的,他把王磐在黑客协会交流帖里的发言和不周山观察日志里的言论做了比较,得出了结论:“就是那个莫利亚提。”

    逻辑链到此已经很清晰:无论是出于对技术的兴趣还是猎奇心理,总之作为高级黑客的王磐一直有逛暗网的习惯。机缘巧合之下,他发现了顾荻为了最终实现模拟现实而制作的游戏“不周山”。很不幸,跟顾荻一样,他患上了遗忘症。被公司解雇和女儿走失很可能都与此有关。极度的愤恨之下,他向毁了他人生的“不周山”制作者复仇。

    “你说,妈妈为什么要见他?”姜若很少有这样茫然的时候,“她不明白危险吗?”

    周周没有回答。

    顾荻当然知道危险。她还知道危险并不仅仅来自王磐一个人,还来自现在和将来,所有因为“不周山”的存在而患上遗忘症的人。所有的患者都是受害者,也是潜在的复仇者。

    她为什么放弃自己的生命?

    也许她对生命已经绝望,也许她认为这是一种赎罪。

    顾荻失踪二十年之后,姜若终于找到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嫌疑人。

    可这个嫌疑人已经忘记了一切。

    所以永不认罪,永不忏悔。

二十二 没有余生

    在洗碗机运行的嗡嗡的背景音里,两个人陷入沉默,一站一坐,透过厨房的窗子看着小镇渐渐变得稀疏的灯火。

    从这个角度看去,遗忘小镇更像一座童话小镇。阿尔兹海默对于一个家庭而言是何等惨痛,而真正的患者却已经遗忘了一切,反而未必那么痛苦;一如这所伪装成小镇的疗养院是健康人绝不想进的地方,而它真正的居民永远生活在名为童年的过去里,或许其实要比大部分人都幸福。

    姜若一度那么肯定顾荻会在这里。也许这的确是她原本要来的地方。她一定不屑于在渐渐丧失自理能力后成为家人的拖累,那么远走海外,到她最喜欢的阿姆斯特丹,在没有人认识的地方度过余生,确乎是最优的选择。

    但她改变了主意,放弃了这个或许并不那么痛苦的余生,也一并放弃了姜若曾经期待的重逢。

    王磐的激情犯罪并不一定多么地完美,偏偏顾荻遇害的时候已经失联超过三个星期了。她甚至故意抹去了自己的踪迹,找好了叶外公这个完美的背锅侠。

    这是一起由加害者和受害人配合完成的犯罪。如果不是那个下冰雹的夜晚,现场出现了一名不速之客,一个目击者,真相就会随着凶手的失忆永远石沉大海,而这也许才是顾荻原本设计的情节。

    这究竟是一起谋杀,还是伪装成谋杀的自杀?

    遗忘小镇没有钟声,这种时候也没有人记得看表,于是几乎失去了时间的概念。当附近的几幢小楼全都熄了灯,周周终于受不了这种窒息的沉默:“你打算怎么办?”

    姜若怎么看也不像会因为凶手什么都不记得了便放弃复仇的人,这种认知让她担忧,“要把事情公之于众吗?我替你作证。但是当年我年纪太小了......我的证词可能没有说服力。”何况她没有看到受害人的脸,何况二十年太长,连谋杀案都已经过了追诉期。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过了很久,姜若才低低地出了声,“我在想十年前的那场纵火案。”

    “我后悔了。即使管训的那几年我也没有真的后悔过。”即使那场婚礼上他也没有后悔,“但是现在我后悔了。”

    周周一时没有想明白二十年前的谋杀案和十年前的纵火案有什么联系,默不作声等着姜若说下去。

    “你知道他那个走失的女儿是谁吗?”

    电光火石之下,周周想起来了。她想问是那个曾让你冲冠一怒为红颜的青梅么?但是现在不是适合说这样话的时候,所以她只好沉默。

    姜若轻轻地笑了:“世界真小。”

    秋城和滨城相隔这么地遥远,几乎是横跨整个版图的距离。姜若和王鸢,既相关又不相关的两个人,为什么兜兜转转,最后会流落到了同一个地方呢?

    为什么少年时的一腔孤勇,最后成全的却是别人的团聚?

    可以愤恨么?又在愤恨什么呢?

    为什么龚荣有了新的家,王磐找回女儿安度了无牵挂的余生,唯独沉香不配拥有一个团圆的结局?

    姜若笑,“你觉得妈妈和我,我们有罪吗?”

    也许是有的。

    为了实现自己的目的不择手段,最后伤害了无辜的人。

    可是罪至于此么?

    那么参与过曼哈顿计划的所有科学家,是不是也要背负上广岛和长崎所有的人命呢?

    姜若没有放任自己继续想一出是一出。他一直都是冷静而充满条理的,无论发生什么事他的第一反应都是拟出一二三四的应对策略,常人听到坏消息时的不敢置信反复质疑暴跳如雷心如死灰等等情绪从来没有出现在他的身上过。这一天他放任自己悲伤追问愤恨,但也到此为止了。虽然没有钟声但显然也已经过了午夜,魔法消失,脆弱的时刻过去,他又变回我们熟悉的那个姜若。

    “我没有证据,但我也不需要真正的证据。我只需要证明几件事情。”

    “第一,王磐是‘不周山’玩家。”

    “第二,王磐因为出现失忆症状在工作中状况频出,被风烨解雇;此后他见过顾荻,再后顾荻失踪。”

    “第三,王磐现在已经丧失正常人的认知能力,在遗忘镇疗养。”

    这些都叫做事实,而衔接事实与事实的,叫做猜测。姜若只需要提供事实,而猜测自有网友和玩家来补全。

    只不过事实还是需要证据的。

    “你还能联系上那个店主吗?”姜若问,“虽然二十年了......但也许她对那一天还有印象?”毕竟那天有一个小女孩哭唧唧离家出走赖在她的店里。

    “啊,”周周忽然笑了,“可以的啊。”

    姜若:“你笑什么?”

    周周:“我突然想起,当年,店主姐姐是我爸爸的外遇对象来着。”

    这下姜若也笑了,笑完又道歉:“对不起。”取笑别人家里的事情好像是不太厚道。

    “你尽管笑吧,”周周说,“我也觉得我父母简直是混合双打界的神人。”

    但是姜若却忽然敛了笑:“后来呢?”

    “什么后来?”

    “你认出了王磐。那后来呢?”

    周周默了一会儿,也许是很久,然后才轻轻地说,“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从来不曾宣之于口的事情。

    十二岁对很多小孩子大约都是个重要的年份。这是小升初的年份。在孩子的心目中,成为中学生,某种意义上就是成为“大人”。当然那都是幻觉。

    周周倒没有多少成长的雀跃,她关心的是升了初中就可以住校了,然后她就可以不用每天陪着父母重复那些家庭和睦父慈子孝的虚假的表演。她住校了,父母就可以离婚了,也就不用再把“我们都是为了你”挂在嘴边。真好,周周想,你们终于自由了。

    彼时她没有想到,和那些别说上了初中就是上了大学还是一样幼稚的小孩子不同,她真的将要在这一年告别所有的天真,成为“大人”。她将要面对作为大人才会承担的责任,和其中的悲欢。

二十三 不复少年

    周周其实不是一个优秀的演员。至少在十二岁的时候还不是。

    所以在母亲把六年前的杀人凶手带到她面前,作为未来继父介绍给她,让她喊“王叔叔”的时候,她并不懂得克制和掩饰自己的震惊排斥恐惧等种种情绪。如果王磐稍微敏感一点,完全可以察觉她的反应不对——但王磐并不是一个深谙心理学的作案高手,之所以能够达成完美犯罪成就,主要是受害人配合的缘故——何况他正为隐瞒了自己的病情暗自心虚,所以多少心不在焉。

    小女孩嘛,他想,只把小周周的过激表现当作听说父母要离婚的本能反应——毕竟电视就是这么演的。发生这类事情时屏幕上的孩子总是特别地竭嘶底里。

    作为小孩子有小孩子的优势。小孩子的情绪向来不会被成年人留意和解读。在成人眼中小孩子哭了大概是饿了或者耍赖不想写作业,发脾气大概是想引起父母的注意,其余复杂情绪皆不应当存在——好像和小狗也没什么分别。

    母亲做好了小周周大发脾气的心理准备,而她没有,倒是让母亲甚为欣慰,以为女儿懂事了,于是完全没有意识到小周周不发脾气是因为过于恐惧——虽则恐惧有时候可以用愤怒来掩饰,但说到底还是两种不同的情绪。

    从那顿母慈子孝宾主尽欢的晚饭里出来的时候,小周周浑身发冷,甚至有一点儿肉眼可见的颤抖。整顿饭的时间里,六年前的冰雹夜里发生的事情一遍一遍在她眼前过着电影,里面受害者的脸孔被替换成了母亲的模样,于是更加让她惊惧。

    母亲和那人一起把她送回了学校寝室,但等到他们走后,她又自己晃出了校门。天色未晚,路灯刚刚稀疏地亮起,小周周低头辨认着自己的影子。

    自从跟父母去过一所南方的孤儿院,她常常觉得北方城市的街道有一点儿冷漠。路太宽,行人太少,不像南方小城那样熙熙攘攘摩肩接踵,可以把自己挟裹在人群里面从陌生人那里汲取一点儿温暖或者温暖的幻觉。

    当她停下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走到了派出所门口。执勤的武警本该目不斜视,但她站得太久了,于是看了她一眼——就是这一眼给了她莫名的安全感,于是她坚定地走了进去。

    彼时小周周根本搞不清楚报案的程序。她说自己目击了一起谋杀,记得凶手的相貌,然后提笔就画。彼时她学画已经六年,虽然握笔的手颤抖,但扎实的基本功还是让她成功勾勒出王磐的面容。越是勾画细节,她越是肯定自己绝没有认错——很多时候幼年的记忆其实远比我们以为的要深刻。

    值班的警官一面安抚她,一面对她的画技啧啧称奇,但在询问过案发时间后忍不住变了脸色——隔了六年才来忽然想起来报案?再说看这小丫头片子的样子,六年前怕不是还在穿开裆裤?

    小周周看出了对方的怀疑,开始拼命补充六年前她所目击的一切细节,试图让一切听起来更真实——殊不知适得其反,她没有意识到自己强大的记忆力其实是很反常的,大部分人连昨天的事情也无法描述得这样详尽。

    她解释说当年父母带她报过案,只是当时因为ptsd的缘故不记得凶手相貌了,直到最近遇到和凶手长得很像的人,才想了起来——这是第二个错误。警官见过严重的创伤后应激障碍患者,有的多年以后依然无法走出来,看到个稍微有点儿相似特征的人就觉得是当年的加害者,并在不断的自我暗示中加强这种怀疑,一点儿也不奇怪。

    尽管已经几乎把她的话判定为完全不可信,警官依然温和地安抚着她。这样遭遇总是让人同情的,尤其是发生在一个好看的女孩子身上。这时候周周犯了第三个也是最致命的一个错误:她坚称凶手杀害的人是他的妻子。

    其实小周周并不认识受害者。也许是幻想中母亲也被王磐杀害的画面太过骇人,让她情不自禁给王磐打上了一个“杀妻者”的标签。

    其实警官是个很负责的人。虽然不信小周周的话,他还是秉承“宁可信其有”的宗旨拿小周周的画像进行了面部识别,不意外地找到了王磐。然后他理所当然调查了王磐的妻子,发现已经移民海外,但因为老父亲还在国内的缘故常常回国,最近的入境记录是两个月前,显然这个“死人”还活蹦乱跳。再后他甚至还调查了王磐的社会关系,发现一个大八卦:王磐正与报案人的母亲谈婚论嫁。

    得,真相大白。

    这年头的小孩子厉害啊,警官想,居然懂得诬告继父杀人来阻止母亲改嫁?简直是天才呐。

    如果小周周关注过顾荻失踪案,那么事情很可能朝着另外一个方向演化。可惜美术生和理科生的世界从不交集,小周周不会关心一个年轻物理学者的消失。甚至如果她没有画蛇添足给王磐扣上杀妻的帽子,警官也许会去查一查案发期间的失踪档案,那么事情也可能会有个不一样的结局。

    可惜没有如果。

    当周周三番五次去派出所而每次得到的都是不同人的应付,最后一次甚至通知了爸爸把她领回家后,她终于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可能借助法律摁死这个凶手了。

    已经太迟了。

    她从没有如此愤恨自己六年前的懦弱。她想这一定是受害者在天之灵对她的惩罚。

    你明明看到了真相,为什么却沉默了六年?

    她不敢告诉母亲真相——首先母亲不可能相信她,即使相信,无论母亲无故悔婚还是去同那人对质,都可能刺激那人行凶。只能让那人主动离开母亲。

    小周周尝试按照电视剧里的桥段表演,扮演一个娇生惯养作天作地的熊孩子,希望让这个“继父”知难而退;但她没有想到母亲追求幸福的意志是如此坚决,甚至愿意放弃她的抚养权。

    当爸爸对小周周说,你以后跟爸爸过的时候,周周心里生出一种悲凉。

    你已经决定放弃我,但我还是想要保护你。

    我要怎样才能保护你?

二十四 三天光明

    大部分小孩子遇上这种事情都会束手无策。不止小孩子,成年人也未必好到哪里去。面对无力改变的事情人们往往心存侥幸掩耳盗铃,纵然最后真的往最坏的方向演化,愤怒悲哀绝望之后终究也会慢慢释怀,并把一切归结为命运。

    但周周不是大部分小孩子。她真的想出了一个办法。一个极度孩子气,但逻辑上完全可行的办法。十几年后的周周会有很多更好的方案,但对于那时的她,这已是穷尽所有智慧能够想到的唯一出路。

    很多时候有办法的人要比没有的痛苦得多。因为办法总是不能完美。办法总是意味着选择,承担,和代价。

    从这个角度来说,聪明其实是件挺可怕的事情。

    想到办法后周周很快安静了下来。她的安静让父母老怀大慰,周爸爸于是放心地将店主姐姐也介绍给了她。看着对面那张熟悉的脸孔,周周再一次记起六年前的出走、“饮者人家”和那碗很好喝的粥,并再一次感叹自己的迟钝和命运的幽默。她冲着店主姐姐抱歉地一笑,虽然彼时对方并不能理解她的歉意。

    假如你知道自己只有最后三天光明,你会做什么?

    大部分人的回答约莫都是用这三天看尽大好河山、世间美景,和爱的人一一告别。但显然周周不是大部分人。如果是周周,她会在这最后三天蒙住眼睛提前适应,这样等真正的黑暗到来时便不会手足无措。

    她还不知道那一天到来的具体时间——她要找一个不容易引起怀疑的时机,需得从长计议。但那一天总归不会太遥远。在此之前,她要做好准备。

    周周开始有意识地远离体育运动,甚至连步行也尽量减少。好在原本周周就不怎么爱运动,自觉这也算不得多大的痛苦,看在他人眼中也无非是她变得更加文静了,并不值得大惊小怪。

    周周明白将来的痛苦绝不在于不能跑不能跳,而在于生活中每一个微小的细节。

    她开始悄悄练习怎样在腿部不用力的情况下自理生活。怎么自己上厕所,自己洗澡,自己从假想的轮椅爬到床上。这种感觉仿佛一夜之间变回婴儿,整个世界忽然之间陌生无比,每一件细小的事情里面都暗藏着想象不到的屈辱。

    她开始花越来越多的时间画画。过去这只是一个爱好,但今后将成为谋生的手段。这个世界上对残疾宽容的职业并不多,而艺术恰好是其中的一个。

    如今回头来看,这过程其实是很漫长的,所以准备也进行得分外充足。其中不乏有周周希望把那一天尽可能推迟一点儿的小小心愿,但也不得不感谢母亲的耐心。

    周周其实没有太过刻意地去寻找机会。生活中的机会常常都是猝不及防地出现的。

    中学也是一个小小的生态系统,有其独有的运行规则。比如初中生常常对高中部所象征的“成熟”心存向往,而高中生则认为初中部全是一帮子小屁孩。其结果就是,初中生总是特别关注高中部的事情,初中的小小少男少女们的暗恋对象往往是高中部的风云人物。

    这促成了彼时初一年级的周周,和高一年级的傅南城的第一次相遇。

    过程没什么值得追忆的。无非是同班女生们心血来潮,在一次课间例行八卦中把画画超厉害的周周和打游戏超厉害的傅南城来了一个拉郎配,越配越觉得有cp感,嗑糖之心兴起,当时便兴致勃勃拽着周周跑到高中部教学楼去堵傅南城,要见证两大传奇人物的初见。

    当时的场面十分尴尬:两个主角被一群围观群众推到中心,有一种自己在参加非诚勿扰的错觉。

    周周一脸便秘地靠在栏杆上,心想上课铃怎么还不响——然后她听到背后的栏杆发出了不正常的吱吱声响。

    虽然做了种种准备,但直到那一刻,周周其实都没有真正地下定决心。那栏杆老化发出的不堪重负的声音,在她的耳中像命运的催魂曲。

    从那以后周周几乎每天去找傅南城,表现得就像一个真正的情窦初开的小女生。她甚至画过很多傅南城的肖像——打球的傅南城,上课的傅南城,当然更多的是游戏里扛着大剑的形象。

    虽然高中部一向以从初中部找女朋友为耻,但周周是个好看的女孩子,而且她的画比她的人更好看,而且不烦人,每次只是安安静静托人把画给他——所以傅南城有点犹豫。他的犹豫看在旁人眼里就是默认,于是很快全校都知道这一对小儿女了。

    无人知晓,在他们的想象中每天怀着甜蜜心情来给心上人送礼物的周周,其实心里充斥的是一种近乎赴死的决绝和孤勇。决定放弃健全的身体或许比决定赴死更需要勇气。当她真的决定这样做的时候她才意识到她其实是害怕的,拥有健康的日子是值得留恋的。但她仍然决定这样做。连周周自己都不能明白当年她的勇气从何而来。

    也许她骨子里有种疯狂的基因。也许那是独属于少年时代的竭嘶底里和奋不顾身。

    很多个人都走完了的放学后,周周都在傅南城班级门口研究那根老化的栏杆。虽然已经有了松动和断裂的迹象,但要想一次成功还是需要一点技巧的。而机会只有一次。在研究的过程中周周一点儿也不担心被人发现——反正她已经为自己为何出现在这里找好了借口。亦或者那也并不全然是借口——周周清醒地知道,她将再也没有倾慕一个少年的机会和权力。无论这儿戏般的告白是否出自本心,都将成为她唯一的青春故事。

    周周还没有研究透那个栏杆,机会就比她预料的更早地到来了。

    在一个普普通通的放学后,周周像打卡下班一样跑过来送画,遇上了十分狗血和偶像剧的一幕。一个小姐姐正跟傅南城对峙,质问他是不是喜欢那个初中部的小屁孩。

    小屁孩站在他们身后,露出礼貌而不失尴尬的笑容。

    然而周周不是一个人来的。跟她一起的小姐妹们不能容忍这样的羞辱,于是两拨人从大吵上头到大打出手,在推搡间周周努力往边上缩,甚至不必多么刻意,就听到了身后栏杆断裂的声音——再一次,她只能把这归结为命运。

    在一片尖叫声中,周周向那个不知道名字的小姐姐露出歉意的笑容——而再一次,没有人会理解,受害者为何要对加害者感到抱歉。

二十五 递进的情绪请省略

    后面的事情已经无需赘言。

    很多人可以容忍自己的结婚对象带一个拖油瓶,可如果还是一个残疾的拖油瓶,那么就算圣人都要重新考虑一下了。

    除了亲生父母以外,没有多少人会愿意承担无限期照顾一个残疾孩子的责任。生活中大部分的时候,在现实面前所谓真爱只是一个笑话而已。这并不是说世上没有可以同甘苦共患难的感情和真正勇敢的人,只不过试图与周周父母重组家庭的两个人,都不是其中之一。

    周周不但成功拆散了母亲和她的外遇对象,也一并拆散了父亲的,可以说是遗憾的误伤。

    就这样阴错阳差,周周成功把她已经风雨飘摇的家重新黏合在了一起。为了唯一的女儿,早已经感情破裂的父母不得不再次同舟共济——而周周没有任何胜利的喜悦——这个家庭里的三个人都失去了追求幸福的权力。

    瘫痪以后周周愈加沉默,而父母则变得格外地小心翼翼,唯恐让她受到一点点刺激。这种谨慎让周周异常歉疚,于是她收敛起过去所有的小脾气,表演重新振作,表演世界上最乖巧的女儿。父母既欣慰又心酸,也开始表演夫妻恩爱,在所有人的唱和之下,一个完美的家庭重新诞生。

    但这个家庭的空气常常让周周感到窒息。

    她常常想起很小的时候玩过的一款游戏《生化危机7》。邪恶公司制造了一个人形生化武器:小女孩伊芙琳。伊芙琳可以用真菌感染周围人的大脑,控制他们,把他们变成丧尸一般的疯子。伊芙琳没有受到过作为人类的伦理道德种种教育,只记得她想要一个家。于是她感染了好心救她的一家人,并把所有造访这所房子的人也一并变成她的变态家庭的成员。

    周周不止一次做这样的梦:母亲带着招牌的慈爱的微笑,给她端来热牛奶,温柔地叫她,伊芙琳。

    无数个从梦中惊醒的午夜,周周问自己:你真的是想要保护母亲吗?

    她想起那个跟父母去孤儿院,状若天真地说出“大人喜欢男孩子,所以只有女孩子才会被丢掉”这样残酷的话的小女孩。也许那个小女孩一直住在她的心里,从未离开。也许在她的心里,她依然恐惧着被抛弃。也许这才是她真正的目的。她要她的家人再也无法抛下她。

    一片黑暗中,周周对自己感到恐惧。我的心里住着一个魔鬼,她想。

    这个故事很长,周周讲完的时候已经声音喑哑。姜若递给她一杯水,杯子里反射着熹微的晨光。原来天竟已经亮了。

    姜若忽然问:“那后来呢?”

    周周睁大眼睛:“还有什么后来?”在轮椅上瘫坐至今的后来?这还用问吗?

    姜若:“我说傅南城。”

    周周差点被一口水噎住:“现在是问这个的时候吗?”

    姜若说:“盲生发现了华点。”

    不得不说姜若很犀利,那确乎是一个华点——而且又是一个长长的故事。但就算再木讷的人也该明白此时绝不该开启另一段长篇大论,所以周周试图言简意赅:“他十分愧疚,所以对我多有照顾,因而学生时代我们一度很熟稔。但是vr游戏大行其道之后,他因为心脏问题电竞理想幻灭,变得喜怒无常,我们的关系就不怎么好了。”

    再然后,就是他的早逝。

    周周忽然感慨,“要是我们这一波真的把vr游戏干掉了,从此回归键盘鼠标,那傅南城的时代岂不是就要到来了?他死得也太早了。泉下有知怕是要气得棺材板都压不住。可见人生的真谛就是苟住,只要苟得久,峰回路转柳暗花明不是梦......”

    周周又开始贩卖她的歪理邪说,但姜若已经听出了她略去的那些东西。他比周周要理解傅南城:也许在那次意外发生之前周周对他而言只是一个略有好感的小学妹,但在她坐上轮椅之后就成为了一种责任的象征。每一个热血的少年都幻想着要承担的那种责任。在少年的想象中,只要背起了她,就是顶天立地。

    十年前,王鸢之于姜若,何尝不是如此?

    只是周周不需要他的背负。不止因为在周周看来傅南城只是被不小心牵扯进她阴暗计划里的无辜路人甲,更因为她并不认为自己需要作为谁的拖累而存在。她的内心其实有一种非常强大的东西,但也因为过于锋利而显得偏执甚至疯狂。

    没有人会认为偏执和疯狂是优点。但这些特质让姜若感觉熟悉。

    姜若说,“我们结婚吧。”

    周周再一次被他的诡异转折惊掉下巴:这是什么神展开?

    “你是不是ptsd了?”周周说,“忽然听闻令堂......然后就神经错乱了?”

    “你妈”听起来总有种在骂人的感觉,所以周周总是说“令堂”。

    “你一直想放你的父母自由吧?”姜若像往常一样拄在周周的椅背上,仿佛那是一根大号拐杖,“你画画再怎么成功,生活再怎么独立,经济再怎么自由,都没有用的。他们还是放不下名为‘我那残疾的女儿’的负担。但是如果你结婚了就不一样了。以后你就是我的负担了。”

    周周:“可是这对你有什么好处?”

    “有啊,”姜若说,“t细胞并入金叶的时候,你不是也拿了股份嘛?等我们揭露遗忘症,金叶的股价一落千丈,股东都准备跑路的时候,再接点儿盘凑一凑,凑过51%不是梦。”姜若畅想着,“然后‘山海经’就是我们说了算咯。”

    然后这个由千万玩家打造出来的花花世界就可以承担她真正的使命了——做什么游戏啊?搞科研啊!

    “原本的计划就是这样的。”姜若一脸恍然大悟,“差点被我妈给气忘了。不过现在我又想起来了。”

    说得好有道理,周周竟然不能反驳。

    “这可是一场硬仗,”姜若说,“但凡大战当前,就得该结婚的结婚,该生的......啊呸。我是说该做的事得做完。千万不要‘等我回来再如何如何’。这叫flag。”

    周周:......

    自从知道了这一家子都是演员,再回滨城,看周周规规矩矩坐在自己家门口按铃的样子,姜若就想笑场。

    周周白他一眼:“我是这个世界上最乖巧的女儿。请不要打扰我的表演。”

    门开了。

    周周妈看到眼前的一双人,露出一个试图表达恰到好处的惊喜,但因为技巧问题稍微有一点浮夸的笑容:“小姜!”

    姜若露出世界上最乖巧的笑容,顺手把周周从轮椅上抱起来。

    周周妈含笑给他们拿水果去了。

    周周:“你什么毛病?”

    姜若:“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完美的女婿。请配合我的表演。”

二十六 论跑路的可行性

    在姜若原本的计划中,他和周周应该光速扯证,然后借蜜月的理由找个鸟不生蛋的地方躲起来暗搓搓搞事情,至于婚礼这种不重要的细节就什么时候有空什么时候再说了。

    然而事实教育了他,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

    姜若刚在周周家住了一天,尚且没来得及全方位无死角地讨好丈母娘老丈人,就接到了久违的大川师兄的电话。

    接起电话时姜若还以为是约好参加木轩毕业答辩的事:“老三defense时间定了?师兄也一起回秋城吗?”一副例行寒暄的口吻。

    “你摊上事了撒。”大川师兄说,“金叶把你的账号封了,法院的传票估摸着也快到了。你打算怎么办?”

    大川师兄已经跳槽离开金叶,消息是前同事递给他的。姜若难得有些吃惊:“这么快?”

    虽然一本《不周山异闻录》把“遗忘症”传得沸沸扬扬,但玩家毕竟没有亲身进“不周山”体验过,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反应并不过于激烈,照说金叶不该立刻狗急跳墙才对。

    “你把‘不周山’上线的时候不就该预料到了撒?”大川师兄也有点惊:“难道不是你?”

    “不周山”上线了?

    姜若:“什么时候?怎么上的线?”

    “昨天凌晨,有人黑了一个金叶gm的账号,在论坛发了源代码包,还提供了一个运行平台。猜测是把很多台电脑并行凑起来的算力,ip加密手段很高明,金叶至今还没有查到。但所有人都觉着肯定是你。”大川师兄不可置信道:“不是你用我们烧烤摊的电脑干的?那是谁?”

    姜若:......

    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

    与“山海经”的欣欣向荣不同,“不周山”好像一个坟墓。那些曾经玩家在无数平行时空留下的痕迹和笔记,营造出的是一个已经人去楼空的鬼域。一个道听途说了顾荻故事的玩家可能不会把遗忘症当一回事,但一个亲身体验过“不周山”,看到和读到过那些过往玩家真实的恐惧的人,绝不会再那么云淡风轻。

    说起来姜若的计划就是用“大川烧烤”的古董电脑们造一个运行平台,用“不周山”来击穿玩家的心理防线,再曝光顾荻遇害始末,不怕激不起惊涛骇浪。

    但这一次共工大神居然被人抢先了?

    姜若的心情就有点一言难尽。

    一旦玩vr游戏会患上遗忘症的认知深入人心,受到影响的将远远不止金叶。姜若完全可以想象,在今天一天的时间里,vr游戏公司达成了怎样的共识。

    他们的逻辑不难猜想:当不能解决问题的时候,还可以选择解决产生问题的人。

    固然《不周山异闻录》是姜若在游戏中手写的,没有留下任何证据,但需要证据的是判决而非起诉。只要通过一个涉案金额巨大的罪名把姜若先关押起来,然后想办法一再延后开庭时间,那么让姜若在无限的刑拘中把牢底坐穿不是什么难事。

    姜若甚至懒得去想龚荣在事件里扮演了怎样的角色——资本面前他也只是一颗棋子而已。

    “看来我要跑路了。”姜若对周周无奈地笑笑,脑海里不知怎么响起了小时候镇子上大喇叭的声音:老板跑路,老板娘无心经营,清仓大甩卖,最后三天......

    周周从未想象过自己有朝一日还能遇上新郎官跑路这种梦幻情节,顿时觉得这一幕十分幽默,豪气干云想拍拍姜若的肩膀,但坐在轮椅上够不到,只能拍拍他的肚子,还好姜若并没有油肚:“我会等你回来的!”

    姜若十分不爱听这种话:好大一个flag!

    姜若跑路的方式十分简单直接。

    线人都是现成的。

    如今已经出狱做上了正当营生的二十年前的偷渡客人贩子们再一次看到姜若时,以为当年的事情还没完,差点给他跪下了:“大哥,我们真的金盆洗手改过自新重新做人了!”

    姜若:“不,你们没有。”

    人贩子们:......

    “我是来照顾你们生意的。”姜若说:“我需要偷渡一下。”

    略去甲方真诚洽谈乙方怀疑甲方钓鱼执法,乙方欲迎还拒甲方威逼利诱种种复杂过程,当姜若一路藏过货车车厢、蹲过小电驴、七拐八弯最终坐上熟悉的小渔船时,一面感叹生活的千回百转,一面唾弃狗就是改不了那啥。

    金盆洗手?不存在的。

    说偷渡其实并不贴切,因为姜若没有打算越过国境。他私以为正确的说法应该是“摆渡”。想起当年坟头草两米八的中二致命发言,姜若拍着蛇头的肩膀:“你们真是灵魂的摆渡人呐。”

    蛇头被拍得抖索了一下。

    当总部在秋城的金叶雄赳赳气昂昂把诉状递到滨城准备抓人时,姜若“摆渡”的目的地却是位于秋城郊外的一个边陲小县城。

    虽说秋城已经称得上边陲了,但边陲和边陲也是不同的。从这个小县城步行就可以走出国境,抬眼到处都是缉毒犬来来去去。

    姜若不得不重申他并不打算走出国境。古人云灯下黑,古人又云大隐于市,总结一下就是说跑路一定要在对方眼皮底下找一个自己熟悉的地方。

    在这个国度轰轰烈烈的城镇化过程中,每当人口呼啦啦地迁往城市,为那里的繁荣注入新鲜的劳动力,相应地就会在迁徙的路上留下一个又一个空荡荡的村落。姜若眼前的这个村子就是其中之一。

    很多年前这个村子曾经全民养乌鸡,但随着养殖产业日益规模化,这里已经没有人了。村民的鸡舍都建在一处,鸡舍旁边有一小间屋子,每晚留人在这里值班,免得有人来偷鸡。空荡荡的屋子经过不知何几的岁月看上去摇摇欲坠,全然不知自己将在垂垂暮年迎来一个年轻的住客。

    姜若站在屋子前面眺望,远方隐约能看到一个鸟巢的轮廓,那是秋城。

    打开电脑,搜索到名为“大川烧烤”的朝这里定向发送的无线连接信号,姜若打开了加密后的对话框。

    沈攸正蹲在“大川烧烤”二楼的古董电脑中间,紧张得连灯都不敢开。“跑路的二师兄的后援”这个身份对小师弟来说过于刺激了,打字的手指都在发抖:“呼唤共工,这是南山,收到回复。”

    “噗。”姜若的心态比小师弟轻松太多,干脆笑出了声:这是什么谍战模板?

二十七 震惊:大川烧烤原是殡仪馆

    虽然口吻听起来非常小师弟,但谨慎起见,姜若还是决定先对一下暗号。

    虽然事发突然,他们其实并没有约定过暗号。

    共工:力和势的关联是什么?

    南山:力是势的求导。

    共工:统计热力学的精髓是什么?

    南山:一切皆是概率!

    嗯,不像是金叶的卧底能回答出来的样子。

    姜若:“找到是谁了吗?”

    姜若指的是给“不周山”搭了运行平台的那位神人。虽则在这种时候悄咪咪上线“不周山”,拆金叶台之心昭然若揭,看来应当是队友;但是隐藏在黑暗中的队友有时候比黑暗中的对手更加可怕,尤其是在队友干的事情你要背锅的情况下。这次猝不及防的“跑路门”就是血泪教训。

    姜若不想再有任何惊喜了——这惊喜委实承受不来。

    “不容易,对方是个高手,ip简直不知道拐了几百个弯。”虽则追查不易,但作为已经过三年博士生涯千锤百炼的人,沈攸绝不轻言放弃。完全进入了谍战剧情的小师弟鸡血十足:“我想到一个办法,不用破解ip也能把他们揪出来。”

    “喔?”姜若配合地问道。其实他已经猜到沈攸的计划,但作为一个合格的师兄,此时一定要给师弟表现的机会。

    “通过延迟时间!”沈攸自豪道:“就拿我们‘大川科技’的计算机集群来说,如果我们在‘大川烧烤’跑代码,延迟几乎测不出来;如果我们在秋大实验室远程登录跑,会有一点点毫秒级的不明显的延迟;但我们在滨城跑的时候,敲一行指令要过上零点几秒才有反应,延迟已经很明显了!”

    沈攸的计划是这样的:开上大川师兄的面包车,带上他的棺材,啊呸,游戏仓,然后在不同的地方登陆“不周山”,测算延迟。如果延迟越来越高,那就是方向走反了;而延迟越来越低的话,就说明他正在接近神秘队友的根据地。

    什么叫人肉搜索?这才是人肉搜索!小师弟得意洋洋。

    姜若隔着屏幕都嗅到了沈攸的兴奋劲,微微一笑:“对方需要大量的cpu,但既不能光明正大去买‘泰山之光’的算力,空手搭计算机集群又不可能这么快。我来盲猜一下:他是开网吧的。”

    沈攸眼睛亮亮:“那就重点搜索网吧!”

    说干就干。

    沈攸二十五年的生命都在寒窗苦读中度过,从来没有从事过这种化身受害玩家的隐形守护者,高举旗帜打倒资本家的热血事业——他选择性忽略了潘多拉的盒子其实是他们打开的这一事实——科学研究嘛,难免是会有事故的。出了事故不可怕,掩耳盗铃不肯面对事故才可怕!

    虽然进化算法是开源的,无论金叶出了什么事都不可能追究到他们头上——他们在放弃了他们本可以获取的利益的同时,也规避了他们本需要承担的责任。但顾炎课题组怎么会有敢做不敢当的人呢!“遗忘症”既然由他们造出,也当由他们终结。

    怀着拳拳的责任心,小师弟甚至等不及明日启程,当晚便打包了压缩饼干矿泉水,只要把vr仓搬上“大川烧烤”送货专用面包车,就可以一踩油门,鸡血满满地出发了!

    计划是美好的,但实操的时候,小师弟发现自己显然高估了他孱弱的肱二头肌,低估了vr仓的重量。

    这重量他承受不来。

    沈攸对着好不容易拖到楼梯口的vr仓怀疑人生:当年这货是怎么搬上来的?

    喔,好像是大师兄和二师兄搬的。

    小师弟热泪盈眶:有师兄的日子就这样一去不返了吗?

    神灵仿佛听到了他的心声,楼下烧烤摊的嘈杂里,渐渐分离出了一阵熟悉的脚步声。有人上二楼来了。

    黑灯瞎火的,木轩走到楼梯口差点一头撞在棺材上,扶着眼镜惊魂未定:“什么玩意儿这是?”待看清了是棺材,又惊又怒:“你们瞒着我在搞什么名堂?”

    因为木轩马上就要迎来人生最大挑战——博士答辩,三个师兄弟默契地选择瞒着他。但显然,保密工作没有做好。

    “这就是个很长的故事了。”沈攸趴在棺材上,叹了一口气,“我简单说吧,二师兄跑路,我在搬棺材。”

    木轩目瞪口呆:“你再说一遍?”

    一盏茶的时间过后。

    “我去我去,慢点慢点,别磕着!我不是说你,磕着你不要紧,别磕着棺材!”木轩两手抬着棺材的一端缓缓向楼梯下面移动,眼镜已经快要滑到鼻头,形容甚是狼狈。

    但两个人搬总比一个人好多了,沈攸第一次感觉弱柳扶风的三师兄的臂膀,原来也是这样有力的。

    两人千辛万苦抵达一楼的时候,原本热热闹闹的烧烤摊子像被突然按下了暂停键,天地为之一静。

    在这里撸串的大多是熟客了。“大川烧烤”的牌子一直是挂在二楼的,但从来没有人关心过二楼是做什么的。如今,众目睽睽之下,两个学生模样的小伙从二楼搬下来一具棺材。看他们那呲牙咧嘴的劲儿,想必棺材不是空的。

    这就十分惊悚了。

    两人全然不理睬已经石化的众食客,当着大家的面就开始把棺材往面包车上搬,仿佛在座的都是倭瓜。面包车原本是装不下vr仓的,只好把后面的玻璃拆掉,让黑漆漆的棺材一角伸出去,这才勉强关上了门。至于这一幕带给路人的视觉冲击则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之内。

    在加油站停下来的时候,旁边的老哥凑过来唠嗑:“这是要运到哪里去?开殡仪馆有的赚吗?”

    小师弟愤怒了:“你才开殡仪馆!你全家都开殡仪馆!”

    当木轩和沈攸开着装了一具棺材的面包车披星戴月行驶在国道上面的时候,姜若正在他风雨飘摇的小屋里怀疑人生。

    白天还阳光灿烂,夜里却下起了雨。秋城的春雨就是这么地飘忽难测。

    仅仅下雨并不至于让姜若怀疑人生。让他质疑生命意义的是他在二十八岁生日临近之际,竟然得以切实体会什么叫屋漏偏逢连夜雨,雨脚如麻未断绝。

    是的,这小破屋漏雨。

    作为几乎从七岁就开始独立生活的真汉子,姜若一度以为他已经把生活技能全部点满了。但是生活告诉他:不,你没有。至少修屋顶这个技能姜若是真的没点过。

二十八 回到原点

    姜若观察了一会儿屋顶的砖缝,试图评估一下破损程度,结果发现根本不是哪里在漏雨的问题,是哪哪都在漏的问题,于是果断选择了放弃治疗。

    叹一口气,姜若把唯一的椅子搬到地板看起来比较干的地方,认命坐下,拿出了一个头盔。

    vr仓全面普及有小十年了,已经十分平价,实在嫌贵的还可以只买配件用棺材浴缸之类diy,师兄弟四人就是这么操作的。这年头居然还有人穷到配件都买不起,只好用游戏头盔这种古董装备,简直闻着伤心见者落泪。

    这个古董头盔是姜若在摆渡的路上从蛇头那里顺来的。质量是糙了点儿,但对姜若来说也足够了。关键是便携,且三无产品难以追踪。

    作为vr游戏古早装备,头盔也是可以接入虚拟现实的,只是缺了全身传感器,相当于玩家在操作“幻肢”,总归少了点儿真实细腻。但姜若不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玩家,不会在意这些小小细节。

    早在姜若把进化算法开源之前,就已经想到有朝一日会被金叶封号,所以他悄悄在代码里给自己留了一个暗门:只要知道游戏服务器ip,就可以自己创建一个伪账号。之所以说伪账号,是因为缺少与vr仓的绑定,像这样创建的游戏角色没有备案,于是没有属性,同样也没有正常的玩家交互功能,就好像一个空白npc。

    这个暗门至今还没有被任何人发现。

    自从共享文化从二十年前兴起,网络上有了越来越多的开源资料,几乎能满足一切需求。但看别人的代码向来是痛苦的事,用惯开源算法的游戏开发者渐渐就养成了“黑箱操作”的坏习惯:我不需要知道这个算法是怎么实现的,我只要知道怎么调用就好了。

    就是这种坏习惯给了姜若可乘之机。

    只有一个头盔显然无法进行身体扫描,姜若需要手动建模,给自己捏一具幻肢。这本是个精细活,但周周不在身边,姜若作为一个没耐心没审美怕麻烦的钢铁直男,根本不会花心思在这上边,于是用几个长短粗细不一的圆柱体给自己搭了个火柴人身躯,再用头盔扫描了自己的头给火柴人装上去,三下两下简单粗暴大功告成。

    当然直接这样走出去是要吓哭小朋友的,考虑到“山海经”玩家的低龄化,姜若非常贴心地给自己披了件神似巫师袍的白大褂,走动起来呼啦啦的,像一根旗杆上面飘舞着代表投降的白色旗帜。姜若很满意。

    另一边,木轩和沈攸还漂泊在路上。

    两人严格使用最速下降法寻找登录“不周山”延迟时间的最小值,路线完全由计算决定,行踪飘忽不定,无法保证每天都能找到旅馆休息,因而常常露宿公路边。出门仓促,没来得及好好准备行装,再说沈攸没有预料到会携带一只三师兄,只想着自己睡vr仓就行,也没有打包睡袋,于是条件变得十分艰苦,只能一个放平靠背睡驾驶座上,一个睡棺材里头。

    “我这是变成古墓派传人了?”不知第几次惊醒后,木轩躺在棺材改·vr仓里,犹豫着该合上盖子还是开着。

    “师兄你再过两个星期就要答辩了,真的不要紧吗?”沈攸也醒了,在驾驶座上打着哈欠,“顾老师可是铁面无私,答辩砸了延期毕业怎么办?”

    “延毕就延毕!”木轩豪气干云,“大不了明年跟你一起答辩!”木轩想的很清楚,答辩年年都可以,师兄弟有难怎么能袖手旁观呢!

    小师弟眼睛一亮:顾老师这几年身体不好,一直没有收新学生,木轩一走就剩自己一个了,要能一起毕业也不错......啊呸,怎么可以这样咒师兄!遂斩钉截铁道:“师兄你肯定会过的!”

    “借你吉言啊,”木轩皱着眉头,“不过据说除了二师兄,顾老师的学生,还没有答辩能一次过的。”

    顾老师是个很负责的老师,就是对学生要求极其严格,甚至到了严苛的程度。大川师兄读博读了六年半,差点变成课题组的活化石。以前的师兄师姐们情况也差不许多。相比之下姜若四年半毕业答辩一次通过,堪称奇观——不过既然是姜若,也没什么值得惊讶的。

    自从姜若开始研究进化算法,试图模拟真正的现实,整个课题组就沉浸在一种刀尖上起舞的氛围中——成则翻天覆地改变科学研究的方式,重塑学术界;败则产生不可预料的后果,遗忘症只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

    是大川师兄的不动如山,姜若的运筹帷幄,木轩的理想主义和沈攸的乐天性格一起支撑着他们;加之借助一款游戏实现目的这种近乎儿戏的方式让这一切有种不真实感,他们才能一直坚持到现在。

    如今谈论起答辩的风险和延毕的悲苦,两人仿佛这才想起自己其实是平凡的博士生,有着平凡人的忧虑,而这忧虑竟然让他们有些欣喜。这并不是说他们都是抖m。如果你时刻担心自己犯下大错,成为一个罪人,应该像布鲁诺那样被烧死在广场上,那么当你为兜里没钱了发工资还有一个星期忧虑,因而暂时忘记了火刑架时,这忧虑甚至是幸福的——有着人间烟火气息的平凡的幸福。

    两人还在掰着手指例数化石级别的师兄师姐们都花了多少年毕业,忽然导航仪咋呼呼地叫起来:“分分合合,终究擦肩而过;兜兜转转,终究回到原点。你知道这是哪里吗?这是我的出生地!是我们的故事开始的地方!啊......”

    两人给吓了一跳,然后又被导航仪声情并茂的调调瘆出一身鸡皮疙瘩。

    沈攸:“这导航突然抽什么风?”

    木轩:“厂家就喜欢给导航装些奇奇怪怪的语音包,还有不同‘人设’供选择,聒噪的温柔的博学的......说起来这个导航,二师兄用了好多年吧?”

    沈攸闻言,把导航从底座上拆下来看标签,“2027年产?古董啊。”

    木轩有点愣神:“那不是说,二师兄小时候就有的?”

    说话间,天蒙蒙亮了。昨夜在这里停下来的时候已经伸手不见五指,此刻借着晨光,从挡风玻璃往外看,他们这才发现蜿蜒公路的尽头是一座山。换了其他任何一座山,地理早已还给高中老师的师兄弟俩都是不认识的,但这座山是唯一的特例:在它的西北角,有一个明显的缺口。

二十九 大隐于山野和诈尸

    柏油铺得不怎么平整的介于公路和土路之间的车道边,歪歪斜斜竖着一牌子,上书:甘镇[箭头]4公里。

    师兄弟两人不知道甘镇是什么镇,但既然标志性的不周山已经出现了,再加上导航是在这里买的,那十有**这里就是二师兄的老巢了。“老巢”这个词似乎有点匪气,但被拐卖的地方显然不能叫它作故乡——不是老家那就只好是老巢。

    姜若很少谈论自己的过去。同门多年,师兄弟对他人生故事的了解并不比网友多。在共工这个id作为“山海经”著名高玩火遍游戏圈的时候,倒有不少粉丝想去考古传说中姜若被拐的地方,奈何共工大神对这事儿守口如瓶,网友只知道是若水上游一贫困乡镇,奈何那一带贫困县不要太多,公说是这里婆说是那里,一直到姜若为儿童福利院众筹天文台的时候真相才大白天下。

    但那会儿热度多少已经消退了,姜若也只是游戏圈名人而非什么流量小鲜肉,不至于让甘镇成为打卡景点,所以眼前的甘镇一如既往地寂寞和荒僻,似乎对从这里走出过什么人漠不关心。

    沈攸抹了把脸,醒醒神,踩下油门沿着路牌所指的方向行去。生长在富饶江南的小师弟没有见识过贫困镇,只好问木轩:“你们大西北和这大西南有什么区别?”

    并不威武雄壮·西北汉子·木轩说,“所谓田园牧歌,他们是田园,我们是牧歌。”

    “喔——”小师弟说:“再具体点?”

    木轩:“所谓田园牧歌,田园是鸡屎味,牧歌是羊膻味。”

    这次小师弟有点懂了:“喔——”

    仿佛为了应和于他,远方传来鸡叫声:“喔喔喔——”

    听着公鸡打鸣的声音,沈攸似乎幻觉闻到了空气中漂浮的鸡屎味道。

    一路驶进镇子,两人先后路过一家叫“ktv”的量版ktv,一家叫“酒吧”的酒吧,一家叫“宾馆”的宾馆。木轩见惯不怪:“这说明它们是镇子上唯一的ktv、酒吧和宾馆咯。”于是连名字也不需要讲究了。

    三家的招牌似乎也是同一家作坊的手比,一模一样的目测3:2的不符合黄金分割逼死强迫症奇葩长宽比,看材质是沈攸只在九十年代电影里面见过的那种霓虹招牌,想来到了夜里这条街也是灯红酒绿的——字面意思,一眼看去到处大红大绿,光想象一下都觉得受到了视觉冲击。

    木轩和沈攸看见一个早摊铺,把车停在路边,刚下去就被一个留一把大胡子的汉子堵住。汉子操着一口方言,神情激愤,吐沫星子飞溅外加手舞足蹈,但木轩和沈攸实在一句没听懂,想来大约是说这里不能停车,但也不至于这般激动吧......交流失败,两人被喷得连连后退,干脆爬回车上一脚油门跑掉了,早餐也没吃上。

    这个国度是如此地广袤,以致于无论你在这片土地上生活了多少年,也永远看不完她的全貌。拥有鸟巢一样纵横交错的高架公路、无数富有设计感写字楼的秋城也不过是个二线城市,在网络上看见的只有繁花似锦盛世太平,好像所有人都有钱有闲,日常吃着流量明星的瓜,抱怨的无非是拥挤的地铁和996加班制。

    但其实还有一片偌大的阴影隐藏在黑暗里。它们甚至并不遥远——只要开一辆车,下了国道再下省道,从大血管沿着无数的分支向那些无人在意的末梢去,你会有一种穿越时空的错觉。当你活在未来的时候,还有很多人活在你以为只会在电影里见到的过去。

    空间的错位也许可以通过迁徙来弥补,而时间的错位带来的是对世界截然不同的认知,还有大相径庭的希冀和梦想。这种错位才是最为坚固和可怕的。

    两人被喷了一顿后就有点悻悻然,此后一直不敢再下车,仿佛误入了什么危险的领域。好在饿着肚子绕镇子兜了一圈后,他们轻松地找到了一家名叫“网吧”的网吧。显然这也是镇子上唯一的网吧。

    停在网吧门口,木轩迅速躺进vr仓登录“不周山”,果然延迟已经几乎不存在了。不等他们下车会会这位大隐于山野的高人,网吧老板自己跑了出来。

    网吧老板留着一头飘逸的长发。照说留长发的男人叫作文艺青年,但目测老板的年纪,委实不能违心地称一声青年,于是其人便有些不好形容。一定要勾画一番的话,不妨参考某讲鱼羊野史的腕儿在想象中瘦上二十斤之后的版本。

    老板操着和之前汉子同款的口音叽里咕噜半天,木轩和沈攸依旧是一句没懂,但盲猜大约是说车停在这里堵了他的客人挡了他的wi-fi。

    木轩选择开门见山:“老板,‘不周山’的运行平台是您搭的吗?”

    为免误会,沈攸赶紧补充:“我们跟金叶没有关系。就是野生玩家。”

    长发老板短暂地石化了一下——其实他刚刚并不是在说停车的事情。

    看见有人开车拉着棺材停在门口,他的第一反应是“我没打过殡仪馆电话吧”;第二反应是“莫不是哪个客人猝死了?送棺材上门这服务也太到家了吧”;但很快他意识到那大约不是棺材而是vr仓,顿时警惕:“带着vr仓上门,这是带货上门推销?还是隔壁镇网吧来踢馆?到底什么路数?”

    沉默了一会儿,长发老板来来回回观察着木轩和沈攸,忽然醒悟这两个小哥我见过的!于是换了一口川味普通话:“轩不是宣,悠然见南山?”

    木轩和沈攸惊了一下,也开始仔细打量老板,在脑海中幻化出一个绿巨人化版本(提取沙蚕基因产生的形貌变异)后,大惊。

    木轩:“坟头草两米八?”

    沈攸:“海上钢琴师?”

    木轩:“1900?”

    沈攸:“你不是退出‘山海经’了吗?”

    坟头草退出江湖也算是“山海经”的热点事件之一,至少当时论坛一度满屏r.i.p.(restpeace的缩写)。

    玩家都以为他坟头的草真有两米八了。

    这诈尸来得猝不及防。

三十章 邪教讲座

    从沙蚕体·坟头草两米八带队去刺杀寒荒阵营的东方不败,再到后来他驻守大荒成为来往两界的灵魂摆渡人,事实上都不过是发生在近几个月的事情,但不知为什么心理上总觉得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

    错位感不止是时间上的。在木轩和沈攸的潜意识里“山海经”是师兄弟四人一起创造的世界,除了他们,那里的其他生灵都是npc一般的存在。

    也许这就是游戏过于真实的问题——当你在游戏中熟识的人于现实中碰面,总有一种穿越次元壁的荒诞感。理性上你知道所有玩家都真实存在,跟你生活在同一个世界有着不为你所知的际遇;但感情上你总觉得他们都是异世界的幽灵,永远不应该在现实中产生交集。

    木轩、沈攸、坟头草三个人面面相觑,他乡遇故知老乡见老乡,有点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

    木轩一贯相信,想不出开场白的时候,不如跳过那些无用的寒暄直奔主题。他直接问:“你知道遗忘症吧?”

    **

    其实姜若师兄弟并不是学术圈唯一关心遗忘症的课题组。

    一转眼发生在去年年末的**血液事件过去小半年了,2043年的春天已经接近尾声。扁思邈、医死人不偿命和盲肠太长等人走完了大部分毕业流程,距离告别校园只差一个典礼。如今他们已经开始在医院各科室轮转实习,有了真实新鲜的大体老师,还有活生生的病人,总算不再沉迷“山海经”。

    龚子枢知道这只是一个借口。实习生能有多少对病人上下其手的机会?练刀的时间从来不嫌多。无非是顾忌遗忘症罢了。

    相比起那些一脸“寡人无疾”式自我催眠,对所有警告充耳不闻继续游戏的骨灰玩家们,学术圈尤其医学界对于遗忘症的态度是最谨慎的。因为他们明白这很可能不是一个谣言。只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三个舍友越来越少在宿舍讨论游戏,上线了也不常在一起玩。他们仍然叫自己“神经叔”,但这称呼现在听来亲切中却带着疏离——仿佛自己真的是他们的长辈。

    家里做游戏本来不是什么大不了的背景,但“山海经”不是随便什么游戏。当人们在里面倾注了太多的悲喜,那里就变成了他们的另外一个故乡,于是对这个世界掌有生杀大权的金叶就像头顶上的神灵。对我们这个民族来说举头三尺有神明其实是件让人厌恶的事情。

    所以站在神灵对面的共工是英雄。龚子枢想。

    有姜若这样一个哥哥应该挺悲哀。姜若在秋大几乎是一个传说。大部分人小时候都多少经历过被“别人家的孩子”支配的恐惧,而他们永远不会知道当这个“别人家的孩子”突然变成了自己家的是怎样一种心情。

    何况还有那些上一代的恩怨。

    龚子枢无法评论上一代的事情,只好缄默。但每当他想起姜若其人,脑海里首先呈现的都是脚踩腾蛇、红发飘扬的神话里共工的形象,无论如何也无法具象为一个面目清晰的人,更没有办法把他当作哥哥来看待。

    好在姜若一点也没有表演其乐融融一家人的意愿——至始至终他表现出来的只有纯粹的恶意。

    很奇怪,这反而让人感到轻松。

    从这周开始,龚子枢轮转到神经内科实习。近来做脑部核磁共振的人格外地多。虽然大部分人的检查结果显示完全健康,但他们还是一遍一遍追问医生,海马体真的没有萎缩的迹象吗?

    龚子枢知道他们都是“山海经”玩家。每当这个时候他就觉得格外难堪,好像他们一家都是刽子手。但他没有幼稚到去质问父亲为什么事到如今还不停服。

    一旦“山海经”停服,就是承认了遗忘症的存在,那么对于全世界的vr游戏都将是致命的打击。和漂浮在海面上的金叶相比,全世界被投入到vr游戏中的资本才是海面下面庞大的冰山,光是想一想就让人恐惧。

    而姜若竟然试图去撼动这座冰山。委实让人钦佩。

    父亲早就不允许他再上游戏,但龚子枢偷了一张gm的账号卡,时常躲在网吧偷偷登录。这一天他照例在地下城入口处排队安检的时候,听到一块儿排队的人在讨论脑部核磁共振。

    “你的磁共振结果怎么样?”

    “这我咋看得懂呐。”

    “医生怎么说?”

    “医生当然说没事。但鬼知道是不是真没事啊?”

    “那你传到网站上没?”

    龚子枢忽然插话:“什么网站?”

    “你搜‘玩家命运共同体’就知道了。”刚才问话的人答道,“是全国几十所大学的医学院学生一起建的,可以公开自己的脑部核磁共振、血液中淀粉样β蛋白沉积情况一类数据,还有自己的游戏时长等等,供学术界研究遗忘症之用。”

    这种事情不可能少了秋大,龚子枢立刻意识到他的同学定然也参与其中,只是不出意料,自己再一次被排除在外了。

    “说起来,晚上有专家开遗忘症的讲座。”那人瞅着龚子枢脸上的神色变化,以为也是忧心遗忘症的玩家,于是好心提议:“小哥要不要一起去?”

    等到了“讲座”现场,龚子枢觉着有点不对劲。

    深更半夜开讲座就算了,还不是在地下城。龚子枢抬头望着形同虚设的塑料布顶棚,随时准备寄生新鲜**的变异植物种子隔着面罩在眼前飘来飘去。

    “为什么在户外?”末日废土下的户外跟地狱没什么区别,这操作简直不能更迷惑。

    “嗨,”有热心群众道:“在地下城开讲座,金叶gm不是一抓一个准?”

    金叶gm号·龚子枢:“......可是裹成这样能听到个啥?”

    “兄弟这就不懂了,”另一热心群众答疑解惑:“穿着防护服认不出谁是谁啊!这样就算混进了奸细,也开不出与会者名单来。”

    龚子枢:......不是,你们这是开讲座?真的不是搞邪教活动吗?

    等到据说是脑神经科学领域大牛,尤其擅长阿尔兹海默症的专家上台时,龚子枢完全确认了这就是邪教活动。

    龚子枢从未见过身材如此畸形的人:其人正常的只有脑袋。脑袋向下的部分好像一根真正的竹竿,完全撑不起防护服,于是整个人像一面呼啦啦的旗帜,仿佛随时都要迎风飘走。

    人们冲着旗帜爆发出欢呼,隔着防护服和面罩依然震得太阳穴突突地跳。

    龚子枢觉得这个世界很是魔幻。

三十一 寡人无疾

    龚子枢没有想到,这个邪教集会虽然有一个邪教的表相,其内涵却是一个不掺假不注水,货真价实的科普讲座。

    长得像教主的旗杆哥严肃认真地从蛋白质错误折叠和聚集如何引发阿尔兹海默症讲起,介绍了数十年来针对阿尔兹海默症的药物研究并评论说没有一种药真正有效,其本质都是安慰剂;但这不能说医学界对阿尔兹海默症的研究是完全徒劳的,人类目前为止最大的成果是早期诊断:提前数十年发现阿尔兹海默的预兆,从而提早采取措施,延缓病情的发展。

    旗杆哥称,人的一生注定要与很多种疾病共存,其中大部分是不能“彻底治愈”的,但只要病程长于你的寿命,那么这种疾病就没能杀死你。

    旗杆哥又称,我们在对待遗忘症的时候也是一样。他捋了捋目前为止我们所知的关于遗忘症的资料:遗忘症是一种疑似由“过度模拟”的vr游戏,在“梦境沉浸式”机制下对大脑造成记忆负担,从而引发习惯性记忆删除的类阿尔兹海默的失忆症。病症的化学和分子机制目前不明。

    “即使日后医学界破解了致病分子机制也没有用。”旗杆哥斩钉截铁地宣布,“人类很早就知道阿尔兹海默症主要由蛋白沉积造成,但迄今为止依然未能研发出真正有效的药物。由此可以推论,未来二十年,甚至在我们的有生之年,遗忘症都是所谓的‘不治之症’。”

    说到这里人群发生了明显的骚动,旗杆哥做了一个下压的手势,安抚道:“但是不要恐慌。”

    有人扯着嗓子喊道:“都说是不治之症了,怎么还能不恐慌?”

    “因为病程发展得足够缓慢。”旗杆哥说,“遗忘症不是从‘山海经’发源的。对遗忘症的认识来自二十年前的古早游戏‘不周山’。那为什么时至今日这种病症才走进人们的视线呢?”

    这话问得台下齐齐一愣。

    “真相只有一个,”旗杆哥试图伸出一根手指,但是裹在肥厚的防护服里甚至看不出手掌的形状:“当时的患者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罹患了某种失忆症。等病症发展到不容忽视已经是多年以后的事情了,以致于他们根本没把自己的‘老年痴呆’和数年前玩过的游戏联系在一起。”

    当然,也许“老年痴呆”的他们早就忘了自己年轻时还玩过一个叫“不周山”的游戏......

    “众所周知,这种退行性疾病的病程往往都是很长的。就拿阿尔兹海默来说,现在的诊断技术可以提前二十年暴露发病的预兆,于是患者能够早早开始进行认知训练,维持大脑活跃,拖慢病程。比如大家可以现场学习一套健脑操。很简单的,一,双手五个手指依次敲击;二,十指、中指、无名指、小拇指依次敲击大拇指......”

    听众们纷纷伸出手来,隔着厚厚的防护服笨拙地试图进行上述动作。

    “诸位,”旗杆哥看着台下做健脑操的诸人,忽然严肃地说,“看起来今天讨论的是vr游戏是否危险的问题,但其实不是。”

    “虚拟现实技术仅仅应用在vr游戏中吗?当然不是。事实上vr技术还被广泛地应用于刺激植物人的神经、残疾人的复健、军队的战术训练、和覆盖各个领域的科学研究。遗忘症仅仅是vr时代的副产品罢了。就像肥胖是解决饥荒的副产品。让人类为了这一副产品而放弃vr技术完全是因噎废食的事情。”

    “你可以不玩‘山海经’。但将来还会有vr课堂——其实不用将来,很多vr课程已经上线了,只是还没有成为主流而已。植物人和其他残疾人可以借助vr技术体验健康的人生。更重要的是,由于虚拟与现实不同的时间流速,使用vr技术的人事实上可以获得更长的生命。这是没有人能够拒绝的事情。”

    “如果为了杜绝遗忘症的发生,就要让vr技术的应用陷入停滞,徒劳等待漫长的研究——而参考阿尔兹海默症,对遗忘症的研究耗时会有多久几乎不可预估——这是社会不可能承受的代价。”

    “所以,诸位,”旗杆哥的声音高亢起来,“要不要玩vr游戏,不是我们今天要讨论的问题。”

    “怎样预防遗忘症,也不是我们今天要讨论的问题。”

    “遗忘症是我们这一代人必须面对的公共事件。我们要做的不是恐惧它,而是学习如何与它和平共处。”

    “事实上我们每一天都在不断地遗忘过去。为什么我们并不感到恐惧呢?因为这种遗忘是‘自然’的吗?什么是‘自然的遗忘’?昨天背的单词今天就不记得是‘自然的’吗?”说到这里旗杆哥好像有点笑场,暴露了青年人的音色——但也许只是配合自己的幽默:“大脑随着年龄逐渐萎缩本来就是衰老的一部分。我们对遗忘症的恐惧,说到底因为它是异常的。”

    “而如果全人类都罹患了遗忘症,它就不再是异常的了。”

    “首有一天人类会习惯,当我们渐渐老去,迟早忘记过去发生的一切。这未必是不幸,或许反而是一种新生。”

    “在人类的历史上曾有很多疾病肆虐过,一些逆转录病毒的遗传物质甚至嵌入了人类的基因组,从此改变了人类的演化方向。这些病毒的洗礼并没有毁掉人类,反而优化了人类的基因。”

    “它们不是人类的敌人。恰恰相反,它们驱动了人类的进化。”

    整场讲座,旗杆哥惊世骇俗的理论一套一套,龚子枢带着点儿茫然地听,末了带着点儿茫然地鼓掌,在和身边其他人的对视中,他仿佛穿透面罩看到了和自己一样的表情。

    洗脑理论往往就是这样的:你很难第一时间找到它的漏洞,听完有种“原来如此”的顿悟,却又因为与你的过往认知相差太大而难以真正接受,于是就有种“听起来很有道理,但细细咂摸总觉得哪里不对”的恍惚。

    恍惚过后如果你觉着对方说得对,那么恭喜你被洗脑成功了;而如果你还是觉得难以苟同,那就必须找出它的漏洞来,否则脑袋里面一团乱麻的状况就会让你崩溃地一直延续下去。

    作为一个医学生,龚子枢就属于难以苟同的那一类。他脚底打飘地走在回地下城的路上,皱着眉头捋着对方的逻辑:

    论点一:vr技术对于现代社会非常重要,不可放弃。

    论点二:遗忘症的病程发展缓慢,非但并不可怕而且可以自然融入衰老过程而习以为常。

    结论:当全人类都罹患了遗忘症,便不会以为健忘是一种异常。某种意义上,人类就达成了“集体免疫”,从而取得“寡人无疾”的效果。

    “尼玛!”龚子枢忽然骂出声来:“我说这调调怎么这么耳熟?”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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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海之外,大荒之隅,有山而不合,名曰不周。”不正经文案:一个学霸在用自己的算法构造的游戏里面各种搞事情,最终玩死游戏公司的故事。正经文案:带你游览《山海经》,科普神兽,网游版进化论+网游版生化危机+网游版王子复仇记。排雷:有唯一“真”女主,但感情戏很少,只是觉得男主太孤单了。阅前提示:开头有点乱,后面渐入佳境。写开头时作者君还太青葱...后面真的好多了!有山不周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有山不周,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有山不周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