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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山不周全文阅读

作者:之子知鱼     有山不周txt下载     有山不周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三十二 异形GM在线忽悠

    事实证明,龚子枢不是一个人。

    与会众人被灌了一脑袋“怎样预防遗忘症不是现在要讨论的问题”“如果全人类都罹患了遗忘症,那么遗忘就不是一种异常”“病症驱动了人类的进化”等强烈冲击过往认知的理论,以致于讲座散场后很长一段时间还处在浑浑噩噩的状态中。

    等大家纷纷到点下线,脱离了游戏里那种台下人挤人,头顶植物种子在黑夜里发着荧光,台上主讲人白色的防护服在风中簌簌作响的诡异场景,邪教现场洗脑buff消失,理智渐渐回笼,再一咂摸便觉得不对劲了。

    玩家毕竟不是傻子,没有那么容易被忽悠住——不管中间经过了怎样九曲十八弯的逻辑推理,“我们将要迎来全民老年痴呆时代”这个结论还是过于耸人听闻,让人直觉不太对。

    有问题就要讨论,论坛上自然出现了讨论帖:818今天讲遗忘症的旗杆哥是不是大忽悠?

    趁着记忆还新鲜,玩家先是在帖子里回忆整理了一下讲座内容。虽然每个人都因为遗忘症buff记忆不全,但胜在人多势众,互相查缺补漏,总算把讲稿还原了个七七八八。

    众玩家瞪着讲稿反复品读。

    “我是一个人吗?我觉得那个讲座专家在偷换概念。他说因为我们不能抛弃vr技术,所以不能避免遗忘症的发生,其中暗含了一个逻辑关系:vr技术必然导致遗忘症。但事实不是这样的啊!”

    “楼上你不是一个人!”

    很快真正的分析帝出现了:“根据《不周山异闻录》所载顾荻的理论(猜测),引发遗忘症的vr场景应当有两个特征:一,过度模拟,即像‘山海经’和‘不周山’这样,过度还原现实世界的细节,给大脑造成负担;二,梦境沉浸式机制。须知最早的vr场景是在人完全清醒的时候建立的,梦境模式是vr仓休眠技术成熟之后的产物,最大特征是可以获得与现实不同的体感时间流速,比如一小时现实时间:六小时游戏时间。”

    “不同的时间流速让人有一天可以不止二十四小时的感觉,所以梦境沉浸理念刚提出来的时候引发了一场全民狂欢,甚至认为‘缸中之脑’时代到来了,人类可以获得永生。”

    “但是狂欢过后,医学界很快发现长时间沉迷游戏世界会造成对现实的认知障碍,进而造成精神问题,所以各国很快出台法案规定每天游戏时间不能超过现实时间,最后形成了所有vr游戏每天固定在晚8点到12点开服四个小时的业界规则。”

    “到此为至,对沉浸式vr游戏的限制还是出于心理健康上的考量。而‘遗忘症’的出现,才真正逼迫人们去解析大脑在vr世界的状态。这也是一个警示:人类不能玩黑箱游戏,把自己不了解的东西贸然投入到应用中去。”

    “诚然研究的过程必然漫长,但起码可以从限制vr游戏的模拟分辨率开始,避免‘过度真实’;根据大脑的承受能力考虑进一步缩减游戏时长,等等,这些都可能是有效的手段。怎么能一句‘这是我们这代人必须面对的公共事件’然后就不作为了呢?”

    后面刷了几百楼“666”,都是为技术帝打call。不过其中有人凉凉地插了一句:“因为这些措施会造成游戏公司的损失咯。资本家在乎玩家的死活?”

    接着又有人回复:“没有人觉得,‘这是我们这代人必须面对的公共事件’,这句话特别耳熟吗?”

    大家听完一想,这台词我好像当真听过的。在哪听过呢?

    有人想起来了:“我去!新冠病毒啊!”

    虽然电子游戏一向呈低龄化态势,但林子大了,总还会混进一些高龄玩家,其中就有经历过2019-ncov病毒大流行事件的中老年。即使没有经历过的人中,也有不少听父辈说起那次让全世界心有余悸的重大公共卫生事件。

    “父辈”玩家开始科普:“总之就是疫情在欧洲大流行,但是西方国家顾虑经济代价,不肯采取太强硬的隔离措施。我忘记当时是英国首相还是哪国元首说,考虑采用‘集体免疫’方法,当大部分人感染病毒获得抗体之后,疫情就会消失了。当然,会死很多人。所以说这是我们这代人必须经历的公共卫生事件,很多人将要失去亲人,我们可以提前把公园改成墓地......”

    生活在二十一世纪中叶的玩家无法想象远古还有这种骚操作,登时目瞪口呆。

    “然后呢?”

    “然后当然是被喷成筛子咯!再后扛不住也开始采取隔离措施了......”

    “这么一听,尼玛不是跟那个主讲专家异曲同工?”

    “谁记得那个主讲专家长什么样?”

    “你不说我还没细想,现在回忆一下这人长得很奇怪啊。”

    “[图片]大概是这个样子。”

    “对对对,画的非常还原了!”

    “当时不在现场的吃瓜群众路过......不是,人类真的能长成这样子吗?这个真的不是《异形》片场吗?”

    很快有人放出p过的图片,上面量了主讲人的身体比例,再根据防护服的皱褶状态大概还原了“脱衣版”,最后画出一个火柴人,打了个大大的问号:是画手大大画的不对,还是我算的不对?

    玩家们陷入沉默。半晌,终于有盲生发现了华点:“我去!那个绝对不是玩家!那是gm吧?”

    大家出离愤怒了:原来是金叶派gm在游戏里给遗忘症洗白!

    而且还这么不走心!竟然连gm都不是真人的,随便捏一个火柴人就丢进来忽悠玩家老爷!

    是可忍孰不可忍!叔可忍婶不可忍!

    很快#金叶gm洗脑玩家#华丽地上了热搜。

    而此时此刻,空无一人的坟墓一样的村庄里,姜若坐在原来养鸡场看鸡人的小屋里面,膝盖上摊着笔记本电脑,手指在键盘上噼里啪啦。一切都在按照他的剧本发展。姜若很满意。

    笔记本屏幕上,姜若又在捏脸。不过这次他没有那么不走心地捏成一个火柴人。身体模型是从网上下载的,穿一身白大褂,好像一个医生。而姜若正在对自己的脸进行微调,抹掉过于锋利的眉尾,把脸部轮廓修得柔和,于是看起来渐渐像一个女人。

    在村上的《1q84》里面,作者借主角之口吐槽说,如果一部小说里出现了一把枪,那么就必然会有子弹出膛的情节。也许是作家的通病,但却并非完全没有道理——人但凡掌握了什么武器或者手段,往往就忍不住要去使用它。

    最开始姜若研究怎样造“伪账号”入侵vr场景,只是为了应对金叶封号;但如今他发现这手段还可以用来做别的事情。

    第二次总是格外轻车熟路的。

    这次他入侵的不是山海经,甚至不是一个游戏。

三十三 女装大佬姜沉香

    眼前的场景是一条长长的走廊,墙壁刷成绿白相间的颜色,两侧的房间按号码排列。走廊的尽头是占据一整面墙的巨大的镜子,从镜子里看去给人一种这条走廊无限延伸的错觉。

    仅凭肉眼其实并不能看出这里的场景建模与“山海经”中无限逼近现实的环境有什么差别,但可能是心理作用,姜若还是觉得墙面有些过于粗糙,镜子里的人像也不那么完美真实。

    “姜若”走到镜子跟前细细地端详:一身实验室白大褂放在这样的场景里很容易让人以为是医生,宽大衣服下看不太出身材,胸前的口袋里插着一支水性笔。

    然后他的视线投向镜子里自己的脸。

    姜若一直都知道自己长得与母亲有些肖似,但他没有女装的癖好,所以从来没想到只是修了眉角,微调了脸型,就可以这么地像。

    其实在笔记本电脑前面,对比着母亲的照片微调建模时,姜若是不那么满意的。总觉得自己额头太高,下巴太尖,咬肌太健硕,反正就是这也不像那也不像,不如母亲的五官比例那么和谐,显见是没有遗传好的结果。但是当他真的穿上白大褂站到镜子前边,却发现那些细微的差别根本不重要。

    最像的不是外表,而是眼神。

    不够完美的镜子里面站着个一眼看去雌雄莫辨的人,正漫不经心地端详着自己,厌倦而慵懒,仿佛一个不太能够入戏的演员。

    宛如顾荻复生。

    “doctor?”一个小护士的声音把姜若唤回了神。

    “dr. van nassa'm g his shift.(van nassau医生今天不会来了。我代他的班)”姜若一早做过功课,查了医院的值班表。那位姓“van nassau”的医生此刻应当正在崩溃地不断掉线重登,不会来拆穿他。

    小护士不疑有他——毕竟入侵疗养院vr复健系统这么奇葩的操作还从来没有出现过。她迅速偷瞄了一眼姜若衣服上的铭牌,记录下“dr. gu”,省下了姜若编谎话自我介绍的功夫,然后把病人的预约表给了姜若。

    姜若果然在上面找到了“mr. pan wang”。

    这间走廊里的每一间病房,如果现在去推门,看到的都只有空房间。只有启用病房之后才会开始根据病人的病例记录进行场景建模,比较常见的是建成病人小时候家的样子,在这样场景下病人会比较容易放松下来,再通过变幻场景帮助病人进行回忆和认知练习——延缓阿尔兹海默病程的疗法之一。

    想到今后或许会有很多遗忘症患者来到这样的vr病房,姜若觉得生活真像一条咬住自己尾巴的蛇:让你患病的技术又用来为你治病,因果循环,成也萧何败萧何。

    他遣走那个小护士,径自推开了门。

    出乎姜若的意料,王磐并没有立刻认出他,或者准确说是“她”。

    但遗忘终究不会那么地彻底,当姜若在王磐面前蹲下来,耐心地与他对视,那个呆滞的老人脸上终于开始有了表情,却不似上一次碰面时的恐惧,也没有表达的急切。

    真奇怪,姜若想,见到受害者本人反而不及听到受害人名字的反应。是因为他不记得受害人的相貌了,还是这个环境让他过于放松的缘故?

    于是在姜若的操作下,环境开始缓慢地变化。房门洞开,墙壁渐渐消失,仿佛大幕拉开,病房变成了一条夜间的小巷。巷子穿过一个快要拆迁的小区。小区已经快搬空了,只有几家人的窗户还亮着灯,大约是最后的钉子户。天暗沉沉的,没有星星,没有月亮,只有厚厚的乌云,山雨欲来。

    场景建模精细而富有艺术感,显然不是出自姜若的手笔。

    姜若问周周是否介意用vr建模还原一下当时的场景时,周周就知道他想做什么了。

    “你要是不愿意回想,就算了。”姜若说,“我可以自己来。”

    “我不是小孩子了,”周周笑,“没问题。再说,你那手灵魂画技......你确定你可以?”

    沉默半晌,姜若问:“我是不是很可怕?”

    “有点,”电话那头周周坦诚道,“但可以理解。”

    姜若其实很冷静。甚至到这里来逼问凶手也并非出于恨意。他只是想找到尸体。而知道尸体在哪里的只有凶手。

    上穷碧落下黄泉,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这是他童年时对自己的承诺。

    站在漆黑的小巷里,姜若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上帝听到了他的许愿,允他穿越二十年的时光,去往那个他还太过弱小而无法保护母亲的时空,去阻止那个不幸的结局。

    然而浑浊的啜泣声打散了这种幻觉。

    轮椅上的老人忽然哭了起来,眼泪经过脸上纵横的沟壑七拐八弯地流到领口。然后他操作着轮椅急急往前赶去。

    姜若慢慢地跟在后面,跟着他穿过小巷,走上车水马龙的大街,拐过一个一个路口,直到建模已经跟不上他,只余下了寡白的墙壁和道路迷宫一样按照滨城的街道排列。最后他们来到一片空地,老人停了下来,在那里大哭。

    姜若无暇去分辨他的泪水究竟是悔恨还是悲伤,他拼命地想这是哪里。

    在秋城姜若尚且不时迷路,何况没有长居过的滨城。照说他不可能仅凭路径就知道这是哪里,只能趁着记忆还新鲜下线去查地图。但今天的路线让他觉得莫名熟悉,就像曾经来过。

    姜若站在一片没有建模的空白中拼命回想:这是哪里?

    **

    滨城。

    2043年的清明节没有下雨。

    其实大部分的清明节都不会下雨,但不知为什么,在周周心里清明节总是该下雨的。晴朗的天气就像一个不肯在葬礼上哭泣的孩子,你不能说他错,但总归格格不入。

    这是傅南城死后,第一个清明节。

    周周觉得傅南城也许并不想见到她,所以没有去往他的墓前,只在墓园里随意地兜着圈,自欺欺人地想,近视的人即使变成鬼大概也依旧眼神不好,只要我不凑近他就看不到我。

    兜着兜着,遇见了一个她从未想过会在这里遇见的人。

三十四 空白墓碑

    男人总以为自己的现女友不认识前女友。

    这是不可能的。

    严格来说,周周的确从未见过王鸢。但虽则对姜若的这位青梅姑娘她向来绝口不提仿佛浑不在意,该有的调研却也一点没少。

    哪里人士、年岁几何;如何被拐卖又是何时被父母找回家;高考多少分上了什么大学;工作近况,何时何地与何人结婚等等都在调研的范围之内,照片当然更是没少看,因此第一眼她就把王鸢认了出来。

    周周怀疑自己出门没看黄历,亦或者趁现男友不在身边去看前男友(并不是)的墓这种行为是要遭报应的,于是惩罚她在墓地碰上现男友的前女友(并不是)?

    周周再一次感叹上帝作为一个编剧的狗血程度。

    不得不说人的气质是一种很玄妙的东西。像周周这号的,即使坐在轮椅上面,也浑身散发着打不死拍不扁的蟑螂气息,很难让人生出多余的同情来;而王姑娘往那里一站,什么都不用做,就自然而然地弱柳扶风,让周周简直有站起来让座的冲动——如果她站得起来的话。

    好一朵纯天然无污染的白莲花。

    这样评价一个素昧平生的女孩子未免过于刻薄了,周周立即自我检讨:要有一双发现美的眼睛,要眼里鲜花常开看什么都是鲜花,不要眼里一坨那啥看什么都是那啥。

    弱柳扶风的女孩子在一块墓碑前面放下一支百合花。周周偏头瞥了一眼,发现墓碑上面竟然没有字,只有一些乱七八糟的划痕。

    真是活久见了,周周想,这埋的哪个神经病啊,以为自己是武则天吗?

    也许是周周探寻的目光太过不加掩饰,王鸢注意到了这个眼神过分活泼的残疾人,顺着她的视线也看了眼墓碑,愣了愣,问:“你也是来看她的?”

    “不是,”周周说,“这碑是还没刻字吗?”但看起来分明有些年头了啊。

    “这座墓有很多年了,一直都没有刻字。”王鸢语带失望,“我还以为你知道她是谁。”

    周周听出点端倪:“你不知道葬的谁?”

    王鸢摇摇头,“只知道是爸爸的朋友。”

    周周:“那你去问你爸啊!”

    话脱口之后她才想起王鸢的父亲是谁——想来是问不出来了。

    果然,王鸢默了一会儿,才重又开口:“爸爸......不记得了。什么都不记得了。”

    “老年人的那个?”周周含蓄道:“那你爸托你每年来送花的时候,也没告诉你这花是送给谁的吗?”

    王鸢摇头:“不是爸爸嘱托我的。我只是觉得......爸爸不再来了,她会有点寂寞吧。”

    周周从她略去的内容里脑补了一出狗血大戏:第一幕是幼小的女孩子哭着问爸爸,那里埋的是什么人,比我和妈妈更重要吗?第二幕是无人的墓园里,女孩子拿着美术刀在墓碑上恨恨地乱划;第三幕女孩子已经长大,懂得了什么叫我已成婚但我心里还悄悄住着一个人,于是看着那些划痕终于觉着内疚......

    啊呸,什么乱七八糟的!周周甩甩头,强硬地结束了自己的意淫,虽然这揣测逻辑合理而且还挺带感......

    只是在这些八卦揣测的背后,悄悄浮起的却是一种诡异的直觉,让周周再看这块墓碑时甚至有一点畏惧。

    “你说,”周周问姜若,“凶手行凶以后,把尸体埋在哪里最不容易被发现呢?”

    “比如哪里?”姜若答的有点心不在焉。他正对着一张滨城3d地图还原王磐在vr复健中心带他走过的路线。

    “比如墓地?”周周说。

    姜若的手停住了。光标还在电脑屏幕上移动着,但他想起了那路线为什么熟悉。

    与傅南城的恩怨已经是“山海经”图腾时代的事情了,虽然其实也没过几个月,但现在想来莫名有一种远古的感觉。决战的第三场,傅南城失约未来,他和周周在秋天的滨城连夜找人。当时跟在周周后面到处疯跑,去了哪里已经不大有印象了,反倒是再后去墓园祭奠的记忆更为清晰。

    姜若终于记起这条路通往何处。

    周周说起碰上王鸢去祭奠所谓“父亲的朋友”,没有提自己为什么会在墓地,想来姜若现在也没空关心这些细节:“我刚刚查过,二十年前,这块墓园还在规划中,只有少数几个人提前占了坑。”这说法有点怪异,不过周周暂时不想纠结这个,“那时候基本还是一块荒地。”

    这样一块墓地是不是月黑风高埋死人的上上之选?

    毕竟尸体这种东西,就算暂时塞进冰箱,早晚总归要处理的,切碎了也得有地方扔,埋在院子里指不定碰上拆迁、洪水,再或者小区搞绿化种树时锄头下的地方不巧,总之风险重重。但是墓地就不一样了,且不说正常情况下没有人会亵渎死者去挖坟,就算有,在墓地里挖出死人有什么奇怪的呢?虽然如今是火葬的时代了,但总有那么些人依然信奉入土为安。据说还有人因为交不起管理费,把尸体偷偷埋在别人的坟下边。

    不过为了防止尸体被挖出来,凶手还是买下了埋尸的那一块墓地。之后当然从未有人正式下葬,于是年复一年,那里只有一块空白的墓碑。

    在用vr场景还原的凶杀现场,已经意识不清的王磐带姜若去的那个地方,是墓地。是埋尸之地,也是他年年前去祭奠的地方。

    为什么要去祭奠自己杀害的人呢?

    如果是愧悔,那还不如自首来的真诚。

    姜若怔怔地想着去年和周周在傅南城墓碑前交谈的场景。那时候他们在说什么?应该在说傅南城,好像还提到了她。那时候她是不是就长眠在不到一百米远的地下?二十年来,两人最接近的时刻,居然是那一刻。

    滨城是一座多么寒冷的城市啊。第一次去滨城就是为了找她,彼时少年的姜若在寒夜里寻寻觅觅,想象着与她擦肩而过。那年他有没有路过那片墓地?

    “喂,你不是打算马上扛着锄头杀回滨城吧?”周周问。

三十五 微电影和滤镜摄像头

    过了很长时间,周周几乎以为姜若掉线了的时候,才听到对面说:“我再想想。”

    虽然有句老话叫“三思而后行”,但我们其实都知道对于没有幕僚能给你建议的普通人,三思并不能增加后行的成功率。思维敏捷如姜若就更不需要三思。这种时候“再想想”不过是全民都研习过的经典套路“拖”字诀,说白了是一种鸵鸟行径。

    周周从来没有见过姜若鸵鸟的时候。她想说,不去找尸体就能假装她还活着吗?没有尸体就没有谋杀。你难道不想起诉凶手吗?

    但这种话说不出口。

    最后她只好说,“那你再想想。”

    姜若再想想的时候,沈攸、木轩、坟头草三人也正陷入思考。

    被沈攸和木轩找上门来并且叫破真身,坟头草的第一反应居然是欣慰:虽然哥已经退出了江湖,但看来江湖仍然流传着哥的传说;第二反应才是警觉:既然这两个学生模样的毛头小子能找来这里,那岂不是说金叶也可以?到底是哪里出了纰漏?

    沈攸探头探脑往网吧里面张望,眼睛亮亮:“真的是网吧啊,二师兄不愧是二师兄。”在坟头草脑补出猪八戒形象之前,解释道:“我们是共工的师弟。现在是他替你顶了缸——金叶以为给‘不周山’搭运行平台的是他,已经律师函伺候了。”

    坟头草:“你们怎么找到我这的?”

    木轩:“测延迟。”技术男就是这么地简洁。

    “常规操作了,”沈攸谦虚道,“有个计算机系教授在芝加哥被抢了车,车上有个只能显示距离的定位仪,也是用这种方法找到劫匪来着。”

    木轩再如此这般解释一番,坟头草这才明白他们为什么拖着棺材到处跑,顿时一头黑线——这就是传说中的人肉最速下降法?简直不要更硬核。

    “我们在秋城也有一个计算机簇,可以分担一部分计算量,更重要的是分散成两个地方会干扰‘延迟定位’。不过即使这样,这个平台也是运行不久的。”木轩说,“在被发现之前,得想别的办法。”

    “我们已经想好了,”沈攸接口,“短视频!或者说微电影。”

    木轩:“自己下载源代码再搭载你的平台运行‘不周山’这种方式还是太硬核了,受众怎么也不会多的。”

    沈攸:“懂技术的玩家没几个。虽然有教程帖,但现在的玩家吧,下游戏要一键安装,再多一个步骤就要打客服电话;vr仓设置不会,非得全自动调整不可。现代人超过五百个字就眼晕,你让人去看十几页的教程?可算了吧。”

    木轩:“但是短视频就不同了。”

    沈攸:“短视频本来就是大脑葛优式瘫倒·现代人的最爱。”

    木轩:“传播量完全不是游戏能比的。”

    沈攸:“蹭着遗忘症的热度,播放上亿不是梦。”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把什么都安排好了,坟头草整个有点懵:“麻烦先停停,你们要干什么来着?”

    沈攸:“拍视频啊!”

    坟头草终于有机会问出灵魂三连:“拍什么?为什么拍?怎么拍?”

    木轩方才醒悟师兄弟两人的思维好像过于跳跃了,未把前因后果说清楚。

    当下的主要矛盾,是大量玩家继续沉溺“山海经”导致遗忘症扩散的风险,和全球vr游戏公司为了利益掩盖遗忘症存在,借着玩家对vr游戏的依赖和侥幸心理粉饰太平的矛盾。

    打破当下平衡的方法,是找到遗忘症的切实病例,破除玩家的侥幸心理。

    病例其实已经找到了——二十年前失踪的顾荻。然而时间久远,证据又过于隐晦地埋藏在“不周山”中,玩家只有耳听为虚,没有眼见为实。

    解决办法:把顾荻的故事拍成系列短视频组成的微电影。

    最后一个问题:怎么拍。

    “不周山”和“山海经”存在一个共同的问题:力图逼近真实的模拟精度,导致每一帧信息量过于庞大而无法保存。

    木轩:“我们要写一个‘内置摄像头’,降低‘分辨率’把图像模糊化处理以后,再导出来。”

    事实上当金叶发现无法收集姜若在游戏里散步谣言损害公司商誉的证据时,就已经意识到了对游戏里发生的事情两眼一抹黑毫无监控是个严重的问题。但写一个带模糊化滤镜效果的摄像头远比投影代码要复杂,而金叶技术部对进化算法的很多理解还处在“黑箱”阶段——我知道这个函数怎么调用,但我不知道这个函数怎么改。

    在公司的淫威之下,无数技术部程序猿下饺子般前赴后继地投入到了读姜若代码的痛苦工作中去。这过程中他们发现了姜若深深的恶意——什么人才会不写注释啊?就算是你自己的代码,没有注释过几年你自己还看得懂吗?

    所谓注释,即ent,即程序猿在自己代码里面写的备注。比如for(i=0;i
    姜若的代码不但没有注释,连变量的命名也十分诡异。比方说这是一本书,正常人会将其命名为book,而书有“页数”这一性质,于是就能调出这本书的页数,一目了然。但姜若不是这么操作的。比如有一个类叫sto,众程序猿想破了头也没想出来斯特哥尔摩代表什么。定义里的函数更诡异,比如一个函数叫lover,众猿读书少,只知道“斯特哥尔摩情人”貌似是一首歌,尝试调用sto.lover结果直接报错了!

    众猿泪奔:这是故意的吧?是吧?

    唯有进化算法的开发者才能为所欲为,把“写一个内置摄像头”说得这么云淡风轻。

    但其实沈攸的内心并没有这么云淡风轻。

    木轩面临毕业答辩,要改论文做ppt,而姜若还在跑路中,虽然可以远程提供技术指导但总归不甚方便,于是写摄像头的重担就落在了小师弟肩上。

    自入门来一直都是打辅助的小师弟头一次挑大梁,不知道自己羸弱的肩膀担不担得起这样的重量。

三十六 导演在民间

    小师弟肩挑重负的沉甸甸的心情并没有得到他人的谅解。在确认了技术问题有人解决以后,大家迅速把热情投入到了明显要更有意思的导演大业中去。

    坟头草和木轩连同远程接线进来的大川师兄先是展开了一场关于要不要让姜若男扮女装演顾荻的讨论。

    坟头草把姜若的照片ps了一下,跟顾荻的脸放在一起作对比,啧啧称奇:“就问你像不像!只要稍稍微调就能达到以假乱真的效果!”

    如果姜若远在秋城有知,大概会告诉他岂止是以假乱真,简直是顾荻复生——这种不止是血缘带来的神似你是不会懂的。

    “这不是像不像的问题,”木轩说,“这是要不要让顾荻出境的问题。”

    姜沉香寻母的故事之所以千回百转一波三折,让万千网友前赴后继历经半年兴致不减,还不是因为他找不到。

    破不了的案子,才是经典。

    如果真相石沉大海,那么过去发生的事情就只存在于人们的想象和猜测之中;而一旦让姜若扮演顾荻出境,把旧事演得明明白白,“不周山”那种神秘黑暗恐怖的氛围就被破坏殆尽了。

    “说不定今后江湖就要流传‘女装大佬共工’的传说了。”木轩冷冷道。

    不是说不能玩梗,但这是暗黑纪录片不是搞笑视频啊兄弟!

    大川师兄远程对三师弟表示支持,加上沈攸也投了反对,三票对一票,坟头草只好颇不甘心地放弃了这个提议。

    女装计划流产,下一个问题就是以什么视角来拍。

    “当然是二师兄视角。”沈攸在写代码的百忙之中抬起头来,“这还用说吗?”

    “太普通了。”坟头草说。

    这次木轩表示了支持:“戏剧效果不够。”

    除了投赞成反对票很少发言的大川师兄忽然开口:“不如用小男孩?就是说幼年小姜。我们心里都住着一个没有长大的小孩撒。”

    众人一愣,齐齐在脑海里勾勒出一个小男孩的形象。小小的身影走在“不周山”空荡荡的校园里,没有人看到他。再联系稻田旁边那显然是属于一个小孩子的房间,在座的诸位顿时打了一个哆嗦:是不是每一个老实人的大脑里,其实都在放恐怖片?

    大川师兄的提议全票通过。

    就像这样,四个臭皮匠如此这般地头脑风暴了一宿,草率中不乏细致地把剧本大纲赶了出来。当姜若拿到剧本大纲的时候,看到了一个因为拐卖而人格分裂的故事。大姜若在人前过着光鲜的天之骄子的生活,而另一个人格——小男孩则在黑暗中踽踽独行找妈妈。

    姜若:“......如果我的记忆没有出错,我好像并没有多重人格障碍。”

    小师弟投以担忧的眼神:“师兄你看过医生吗?”

    姜若:......醒醒啊你又不是演员,入戏这么深干嘛?

    主演很快敲定:小姜若不用真人,全靠ai操作。小姜若的建模第一眼看玉雪可爱,但多看几眼就会发现严格对称的五官因为过于精确而不自然,虽然足够像人却又因为僵硬而有些诡异。再搭配一个每一步都严格一样长、每一个动作都遵从模板的过时ai,完美诠释恐怖谷效应。

    自编自导自演是很容易上瘾的,不多久大家就各自认领了角色:大川师兄亲情出演头号玩家,木轩友情客串扒人**夏洛克,坟头草重磅饰演预告犯罪·npc杀手莫瑞亚提——以上人物都不需要出场只需要配音。

    编导组决定,力求还原“不周山”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的气氛,所有玩家都只以遗迹的形式存在于游戏的记忆里,而观众只能跟随小姜若到处探寻玩家留下的痕迹,从不同笔迹的刻痕里面拼凑出不同的人生故事。

    开始的时候玩家只是把这个世界当作一个可以逃避现实的次元,当他们发现npc可以被“调教”成任意样子时,就开始造出形形色色的想象中的人:现实中永无法再见的逝者,不存在的朋友和恋人。

    后来有些阴暗的玩家发现npc是可以随意杀死而不用负任何责任的,游戏就进入了大屠杀时代:有一百个花式扑街的npc,就有一百种匪夷所思的作案。

    再后夏洛克和莫瑞亚提的较量开启了pvp大乱斗,玩家利用环境互相使绊子......而在这一切的演化中只有顾荻和她的实验日志岿然不动,像湍流之中唯一的礁石。

    最后,是遗忘症的横空出世。

    当观众从小姜若的视角进入游戏的时候,这一切都已经发生。游戏的历史存在于点点滴滴的痕迹中,只能一点一点去收集。

    这是一部从始至终只有一个ai出境的微电影。

    由于编导组奇迹般的高效,沈攸忽然发现自己已经成为了剧组的决速步骤——取景点全都选好了,ai小姜若已经在蹒跚学步,剧本眼看也要奔着完成去了......

    小师弟顿时很方,昼夜赶工写代码,一不留神,就出了个bug。

    内置摄像头滤镜开得过了头,把能简化的都简化了,只有重要构件(比如氨基酸中的碳原子)还保留着,结果整个场景活生生被拍出了透视的效果。

    小师弟正尴尬地想趁没人发现赶紧把bug改掉,只听“哇”的一声,坟头草眼睛奇尖,已经凑过来:“这是什么?穿透一切的灵魂视角吗?”

    不等沈攸解释,木轩眼睛一亮,看出了门道:“很多玩家在游戏场景里留下的痕迹层层叠叠盖在一起,很难分辨出来,但这样一解构,就变得清晰多了。”

    譬如墙面上深深浅浅的划痕,代表的是不同的人和不同的时间。原本全都叠在2d平面上不分彼此,而开启“透视”之后,就变成了不同透明度的弹幕,虽然说不上一目了然但至少也勉强能够区分。

    真·灵魂的透视。

    在灵魂视角下,整部短片的恐怖氛围进一步加深,小姜若仿佛同顾荻的亡灵有了某种交流。

    木轩赞许地拍拍小师弟:“干得漂亮!”

    沈攸:......说出来你们可能不信,但我真不是故意的。

三十七 贫民窟和外挂

    姜若对周周说“再想想”,这一想,就想了两个星期。

    微电影已经进入了如火如荼的拍摄阶段,编导组热情过高,姜若全然插不上手,决定自己去“山海经”看看。

    毕竟,看一天少一天了。

    这是他创造的世界,但现在他不得不亲手破坏她。

    自从“异形gm”在线忽悠之声名远播,姜若要是再披着火柴人马甲上“山海经”,就得变成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了。不过既然是马甲,当然是随手脱随手换,姜若懒癌发作,不想重新捏脸,干脆把在“不周山”扮顾荻的代码拷贝过来直接用了。

    女装和出轨一样,只有零次和无数次。只要第一次克服了心理障碍,从此便一发不可收拾,在真香的路上渐行渐远。

    虽然换了个人形建模,但姜若依然不能进地下城。毕竟这建模不是“山海经”出品,表面看着像个人,内里却没有一应俱全的骨骼脏器血管神经,金玉其外空白其中,和官方人体相比可以说是橡皮泥玩偶与真人的区别。差之不止毫厘,谬也就不止千里。这要进了安检在紫外灯下一照,不就是自己撞到照妖镜下面的妖怪么?

    所以女装大佬·姜若只能在野外到处闲逛,美其名曰体察民情,从玩家之间的交谈中判断游戏里现今的形势。

    对于当前玩家的心态,较为准确的描述是,介于恐慌和侥幸之间。

    恐慌自然是因为遗忘症的传言甚嚣尘上。

    虽然金叶拉了许多脑科学专家背书,声称没有任何证据证明vr游戏对大脑存在不可逆损伤,甚至也没有任何证据证实所谓“遗忘症”的存在——顾荻和“不周山”不过是找刺激的暗网玩家口口相传的恐怖故事而已——但玩家显然不买账:所有卖保健品的都说他们的产品绝对没有任何副作用,喝一口长命百岁喝两口白日飞升。

    谁信谁是狗子。

    尽管金叶也一再辟谣说从来没有派gm洗脑玩家,但须知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异形gm”那段“人类应当学会与遗忘症共存”的致命发言被玩家记得牢牢的,视为金叶发现无法让玩家忽视遗忘症的存在后的最终洗地手段。

    但也不乏侥幸三连:也许遗忘症可以预防呢?就算不可以预防但也许可以治疗呢?就算也不可以治疗但也许轮不到我呢?

    在这样矛盾心态下,大部分玩家虽然照常登录,但“会给大脑造成负担”的想法挥之不去,于是在“山海经”的活跃度大大降低:一夜之间通宵达旦的肝帝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在游戏里坚持每天睡觉的养生玩家。

    如果一个从来不睡觉的物种忽然要睡觉了,对生产力的打击是巨大的。

    一方面为了留给睡眠,玩家的活跃时间缩水三分之一;一方面像外出狩猎这类比较“刺激大脑”的活动锐减。于是始料未及的情况出现了:“山海经”发生了经济危机。

    “山海经”的所有经济活动都是二十四小时不眠不休运行的,突然瘫痪三分之一的劳动时间,食物能源迅速开始短缺,地下城不得不提高了入城费,但玩家赚钱的时间减少,此消彼长,越来越多的人交不了入城费而被拒之门外。

    虽然姜若反正也不能进城,没有这种忧虑,但逛到地下城入口附近的时候还是惊了一下:这里居然自发形成了庞大的玩家聚落,出不起进城费的玩家在这里聚居,入眼是一望无际的帐篷,就像孟买和罗马周边的贫民窟一样。

    天已黑了,发着荧光的植物种子漫天飞舞,伺机寻找防护服破损的新鲜人体,让贫民窟看起来比因为能源紧缺而减少照明时间的地下城更像不夜城。

    此刻这里正一派热闹景象,遍地都是摆摊的玩家,而叫卖声中最响亮的几句让姜若虎躯一震。

    “卖挂!卖挂咯!”

    姜若一度以为自己听错了。他不是没有见过在游戏里卖挂。但是通常的操作是这样的:卖主先在买主面前表演一下外挂的强大,比如说绕买主跑三圈晃出残影以显示这个加速功能如何给力,然后两人私聊砍价......

    像这样直接在公共频道大喊“卖挂”真的没问题吗?欺负“山海经”没有监控?

    姜若在一个卖挂摊边停下来。

    “这位......”摆摊的兄弟打量着姜若,有点拿不准这是小哥哥还是小姐姐,干脆略过了称谓:“买挂吗?”

    姜若斟酌一下:“您给介绍介绍?”

    “好咧,”卖挂小哥搓搓手,“我们这个挂呢,叫‘信息过滤器’,过滤掉‘山海经’里的冗余信息,保护您的大脑......”

    姜若打断后面那些天花乱坠的吹嘘:“这挂怎么开?”不可能搭载在金叶的服务器上,那么姜若明白了:“搭载在vr仓上。”又接着问:“什么原理?”既然是所谓进化算法,这种进化是不可逆的,不可能把模拟精度降回去,改变不了环境就只能欺骗人的视觉,那么原理也很明显,姜若猜道:“在传感器上加过滤。”虽然是猜测但语气十分笃定。

    卖挂小哥一句话没插上,目瞪口呆地听着姜若自问自答。

    这个挂的灵感大约是来自金叶最近研究的内置摄像头。

    vr游戏画面需要通过vr仓传感器反馈给玩家,外挂的原理是在vr仓上加个模糊化滤镜,强行降低分辨率,相当于给原本视力正常的玩家戴了个老花镜,于是看什么都模模糊糊。

    那么有用吗?

    当然没有。

    大脑的记忆不是你以为的纯粹画面记忆。“山海经”对玩家的刺激,包括视觉、听觉、触觉,与环境和其他玩家交互的情绪反应,甚至事实上包括你的身体器官运行情况,比如此时此刻姜若被这波全新的收割智商税操作气到胃痛也是记忆的一部分。

    现在你告诉我戴老花镜治老年痴呆?这是什么操作?只要我看不清楚,这个世界就是模糊的?鸵鸟把头扎进沙堆的新姿势吗?

    看起来,这个挂还卖得不错。

    姜若强忍着才没有露出关爱智障的眼神。

三十八 一个视频炸出的古早账号

    姜若转了一圈,真·老花镜·信息过滤器还不是唯一的智商税产品。

    显然有人贴心地想到了仅仅在视觉上降低分辨率是不够的。所谓五感者,形、声、闻、味、触,要做就做全套呀!

    于是什么“降噪耳塞”“防尘手套”纷纷上线,花式表演了鸵鸟把头扎进沙堆的一百零八种姿势,看得姜若哭笑不得,果断地下了线——看不下去,辣眼睛。

    被这届玩家的智商伤害到的姜若把热情全部投入到了微电影的剪辑中去,编导组于是又多一拼命三郎,效率得到质的提升,一周后,微电影上线。

    上线方式十分地低调,可以说毫无宣传,只默默地在“山海经”论坛发了一则帖子:

    微电影:《有山不周》

    时长:9分钟37秒

    编导组:共工;坟头草两米八;大山大川;轩不是宣;悠然见南山

    备注:秒删,速下

    要素过多,以致于玩家点进来一下子抓不到重点。

    “共工大神!”这可能是个姜粉。

    “不周山?是那个暗网游戏吗?”这是第一眼先看标题的。

    “四个师兄弟全员参与编导啊!果然一家人就是要齐齐整整。”在共工巨大的阴影下还能注意到剩余其他名字,不可谓不细致。

    “坟头草!那个坟头草?他不是退出江湖了吗?回马枪?”这是盲生发现了华点。

    “这个帖子是用坟头草的id发的!”原来这才是华点!

    坟头草的id其实早就已经注销了,但id注销后是有一次申请找回的机会的,这是为了防止玩家激情删号,跟美股的熔断机制一个道理,名曰我们先冷静一下。坟头草就是借着这个机制找回了自己的账号,光速发了帖,然后再一次注销。

    “为什么要用坟哥的账号发?”这大约是个傻白甜玩家。

    “楼上你傻呀,”有明白人说,“共工大神肯定被封号了呗!他的其他师兄弟肯定也上了黑名单,发帖秒删buff就问你怕不怕?”

    自己被封号的事情姜若从未公开说过,虽然玩家不是没有猜到,但猜到和证实的心情还是不一样的,顿时群情激奋,一时间“狗*金叶封我男神”之类言论刷了几百层,屏蔽词满天飞,入眼一片星号,场面蔚为壮观。

    “你们这帮傻子,有空在这叫骂,视频下了没有啊?没下的乖乖过来叫爸爸,爸爸给你拷一份。”

    此言一出,空气为之一静。

    众玩家回过神来,这才留意到那条备注,“秒删,速下”。这个秒删当然不是说发帖人自己删,是说金叶肯定秒删,趁热乎赶紧下载啊!虽然没有“遗忘症”这个关键词让视频躲过了金叶第一波ai删帖,但更加毁天灭地的人工删帖已经在路上了呀!

    原来这才是华点!楼上才是真正的明白人!

    醒悟过来的玩家们猛点下载链接,发现已经404。

    遂一脸懵逼,风中凌乱。

    “曾经有一份新鲜的视频放在我的面前,我没有珍惜......”

    “刚才那位爸爸呢?爸爸别走拷我一份啊!”这位兄弟实力演绎了什么叫做能屈能伸。

    “爸爸”慷慨地甩下一个链接:“上传秋**bs了,自己去领吧!”

    都已经3402年了,照说bbs这种已经入土好几十年的古早网络社区应该门庭冷落,但秋**bs却因为“山海经”迎来了第二春。每逢金叶删帖,惨遭404的帖子几乎全都跑来这里避难,久而久之这里就成了金叶黑粉聚集地,热闹非凡。

    大家纷纷涌入“爸爸”转载视频的帖子,结果看到一行字:“我去!积分不够不能上传视频?”

    “不能上传视频的爸爸就不是爸爸了,我官宣你现在是儿子了。”

    “谁有多的积分借给咱儿子点?把视频上传了先。”

    “你们这些外来狗,爸爸来给你们科普一下,秋**bs的积分是不能交易的,唯一获得途径是回答别人的提问,有很多积分的基本都是学霸。显然咱儿子不是学霸。”

    结果折腾半天这帮子玩家还没有成功看到视频,姜若都给逗乐了,登上八百年不用了的bbs账号,随手上传了视频。于是玩家们很快发现有一个叫“我愿为你翻山越岭”的id上传了微电影《有山不周》。

    “大家快来看!这个人有9599个积分,上传视频要多少个积分来着?”

    “回楼上,要400个。所以说这位大神原本有9999个积分[微笑.gif]”

    “原来学霸考100分是受到了试卷的封印是真的?”

    有人忙着看视频去了,但也有人对仗义出手的学神产生了兴趣,扒拉起这位“翻山越岭君”回答过的问题:“各向异性besov空间加权积分”“逆m-矩阵和非负矩阵”“马尔科夫链”“固液两相流动边界层和流场”诸如此类让人看一眼就晕的话题,账号从八年前开始活跃,但从去年起再未回答过问题。再看资料:秋城大学计算数学系,计数四二班。

    有秋大学生科普:“秋大的班级是年号+班号,比如2043年入学是三字班,‘计数四二’就是四字班中的二班。现在还没到2044年,那肯定是2034年。”科普君选择性忽略了2024年及以前的可能性——学神怎么能是个三十八岁往上的大叔呢!

    有玩家猛醒:“共工大神是哪个班的?”不怪人多想,毕竟男神芳龄正好二十八。

    有人光速查了姜若被无数玩家编辑过因而词条巨长的百度百科:“......计数四二。”

    破案了!玩家们热泪盈眶,点进姜若的个人空间就准备留言。

    个人空间的背景是一片黑色的天空,暗沉的天幕下模模糊糊有一座山的轮廓,那山有一个缺口。空中飘浮着萤火虫般的光点,稍稍照亮了眼前的道路,路上一个女人牵着一个背书包的小男孩。

    背景图下面是姜若的签名:我愿为你翻山越岭,却无心看风景。

    那是很多很多年前《宝莲灯》动画片尾曲里的一句话。

    姜沉香寻母被玩家津津乐道半年了,甚至被写进了同人文,但说实话,在玩家心里这也不过就是一个解谜游戏,一笔谈资,或者是一段道听途说的故事。直到今天,在这个暗沉沉的个人空间里,对姜若背负二十年的痛苦,他们才忽然有一点点感同身受。

三十九 同归

    虽然并非姜若的本意,但不得不说阴错阳差之下他成功给新鲜出炉的微电影来了一波饥饿营销+感情渲染。

    当玩家们终于能点开视频的时候,一面是“可算能看了”的激动,一面是“共工大神太难了”的嘤嘤嘤,可能还有些许搞到官方拼命删除的禁忌影片的小激动,于是就很容易代入到“不周山”的世界里去。

    虽然只是一部民间制作微电影,但时代毕竟进步了,当然不是二十年前某音某站上面的那些1080p就算超清的平面影像,而是可以用vr仓观看的虚拟现实影像,和游戏的区别只不过是观众不能操纵主角的言行,只能旁观故事发展。

    在微电影《有山不周》里,观众就像附在小姜若后面的一只背后灵。影片的第一个场景就是不周山脚下,稻田旁的小屋,小姜若在铺着蓝色床单的单人床上醒来。

    影片的开头好像一部平平无奇的温馨剧情片。小姜若终于赖床赖够了起来,发现妈妈已经上班去了,只留下还冒着热气的早餐。早餐吃到一半,小姜若发现妈妈的实验日志忘在了家里。

    “这是我的家。你看到那座山了吗?那是不周山。山脚有一所大学,我妈妈就在那里教书。她把实验日志忘在家了,我要给她送去。”

    小姜若拿起日志打开了房门,阳光倾泻进来,入眼是金色的稻田。分明是一派和煦景象,但观众却感觉到了寒意。

    小姜若走路的姿势很奇怪。不止走路,所有动作都很奇怪。仔细端详并不能看出哪里不对,但就是给人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明明有妈妈在外面叫他起床的声音,但是稻田边的小屋只有一个房间,开门即是荒野,没有客厅,没有厨房,无法理解妈妈在哪里,早餐又从何而来。

    而如果观众仔细一点端详房间里的摆设,会发现墙上挂着一些照片,虽然照片上的人面孔模糊,但依稀看得出是大学毕业合照和答辩现场,书架上有个非常复杂的粒子加速对撞机模型,还有一些非常专业的数学物理学书籍——这一切都昭示着房间的主人应该是个成年人,而不是小男孩。

    不过对这一切,小姜若恍如不觉。小小的身影走在空荡荡的校园里面,随机地推开一些教室和实验室的门。黑板上、墙上常常出现凌乱的字迹,有严肃的学术讨论,有一些玩笑话,也有不堪入目的咒骂,仿佛有一些不速之客闯进过这所学校,留下了这些痕迹。

    从小姜若走进学校,画外音开始响起:

    “姜若同学,众所周知,机器学习的概念早在本世纪初叶就已经广为人知了,你的进化算法到底突破在何处?”

    “在我们把所有代码开源之前,任何vr体验店都提供不了能够让人完全无法分辨的虚拟现实。究其原因,在于有限的算力永远无法模拟现实的无限细节......”

    “这不是什么新鲜概念,难的是实现。神说,要有算法。于是有了进化算法,也就有了‘山海经’。”

    “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把所有代码开源?”

    观众起初愣怔了一会儿,但结合在小姜若房间看到的毕业合照,很快意识到画外音是答辩现场。答辩学生最骄傲的成果是进化算法——这不是共工大神么?

    在小姜若于校园中寻寻觅觅的时候,画外音不时穿插:姜若顺利答辩,“山海经”开服,和师兄弟一起进游戏;三位师兄弟在游戏里各种躺尸向他哭诉......

    直到姜若去看医生,检查发现多重人格障碍的时候,观众才忽然醒悟:所谓的“画外音”是现实世界,而眼前的小姜若是因为始终不能接受母亲的失踪而分化出来的,一直没有长大、一直在只有一座山和一所学校的假想世界寻找母亲的第二人格!

    画外音中,姜若开始接受精神治疗,试图杀死第二人格。药物让小姜若的身体出现了异常,他开始产生幻觉,出现这种幻觉的时候仿佛开启了“灵魂视角”,整个世界在他眼中以一种x光透视般的方式被解构,以前看去层层叠叠的不同的“闯入者”留下的凌乱划痕因着深浅不一而变得可以辨别,于是那些原本似乎是无规则的涂鸦忽然变得有逻辑和有意义了。

    “母亲”的故事于是慢慢揭示:开发“不周山”的目的,玩家们的日常;正确但无法解释的实验成果,直到最后,遗忘症的出现。

    从刻痕里面可以看出那些遗忘症患者的恐慌。

    除了“第二人格”小男孩,整个故事几乎全都是对现实的重现,那些刻痕也确乎来自二十年前的“不周山”玩家,只不过相对游戏,影片对线索进行了整理,譬如所有“莫瑞亚提”的言论都做了高亮处理,简而言之就是划过重点。

    拿到这份学霸们划了重点的资料,观众更容易理清事件的脉络,推导出前因后果。

    “我怎么觉得这个莫瑞亚提浑身写着‘我是凶手’呢?我是一个人吗?”

    “楼上你不是一个人!”

    “5分钟时间,我要这个莫瑞亚提的全部资料。”

    当玩家刚刚开始讨论是否应该人肉“莫瑞亚提”时,有位网友忽然甩出一条新闻:滨城西泉墓园拆迁惊现女尸。

    大家一起懵了一下。

    一部分网友:什么拆迁?墓地也拆迁?搞事情喔这不是真·刨人祖坟么?

    另一部分网友:什么女尸?墓地挖出女尸?不是墓地挖出尸体有什么奇怪的......等等不对现在是火葬的时代了吧?不该是骨灰盒吗为啥有尸体?

    不不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我们这是《有山不周》讨论帖,为什么贴这种新闻?

    贴出新闻的网友恨铁不成钢:“在座的有一个是一个,什么阅读理解能力啊?影片的结尾你们看懂没有?”

    这个还真没有。

    影片最后,画外音里姜若一遍一遍追问,她在哪里?你告诉我她在哪里?

    而画面里小姜若走出了学校,走在一个只有白色墙壁和道路的迷宫里面,就这样一直走,迷宫最终通向一个墓园。

    “这是暗示妈妈已经死了吧?”有人说,不过语气有点儿心虚。

    “这只是最表层的意思。”贴新闻的网友骄傲道,“现实里共工追问‘她在哪里’,这是在逼问凶手,显示他已经找到了凶手;而到此第二人格小姜若终于意识到妈妈不在了,他在假想中去往凶手埋尸的地方,去那里寻找妈妈。在墓园,共工和小共工汇合了,你们仔细看月光下面小共工脚底踩着的影子,那是个成年人的影子。”

    一语惊醒梦中人。

    大白天,观众们纷纷出了一身冷汗。

四十章 默尔索是否悲伤

    虽然能够连上从“大川烧烤”定向发送的wi-fi信号,但毕竟身处已经废弃的几g基站都没有的荒僻之地,少了定向推送不管你愿不愿意看反正总得跳出来的新闻,姜若的消息就有些不灵通。总之他没有看到“墓园拆迁出土女尸”的新闻。

    虽然网友已经炸锅,但出于一种温柔和默契,没有人姜若,甚至一起挪到了一个同人社区讨论,免得姜若看到——万一是个乌龙呢?

    至于为什么去同人社区......没有几个正主会手贱点开自己的同人文看自己被yy成什么样子吧?

    在一篇写共工·姜沉香救母,与祝融女娲不可不说的故事的红红火火恍恍惚惚的同人评论区,网友们热火朝天讨论开了:

    “会不会其实是挖到古墓了?”

    “没有那么古,法医来看了,死亡时间大概是二十年前。”

    “妈耶!那不是刚好......我们是不是赶紧告诉共工大神?好像六十天无人认领就要火化来着?”

    “我是滨城人,我家里老人就葬在西泉,因为拆了嘛,刚刚迁完坟。那个位置我有印象,有块特别奇葩的无字碑,我当时还琢磨着是哪个武则天脑残粉?”

    “所以凶手埋尸墓园,然后买下那块地立了一块碑?我去,太阴了,那要不是拆迁,尸体永远不会被找到了啊!”

    “细思恐极啊,凶手是给自己买的墓地吧?那等死了以后岂不是要和受害人合葬?妈耶我要是受害人我棺材板都盖不住了。”

    “楼上,受害人莫得棺材板。”

    “不要偏离重点好吧,如果我们推理得不错,墓地所有者就是凶手呗?查丫的啊!”

    姜若睡到半夜,被周周一个电话炸起来,紧急订了赶回滨城的机票,直到登机的时候,整个人还有点恍惚。

    他还没有准备好,偏偏生活喜欢猝不及防。

    滨城公安机关完全理解不了发现一具远古尸体为什么会引来这么多媒体和热心群众。

    “死者身份目前不明......暂时不能透露更多细节......”

    记者和伪装成记者的玩家把门堵得水泄不通,还在高一声低一声地提问:“有人推理这是一起墓主杀人埋尸案,您怎么看?”

    “现在要先等家属确认死者身份......”

    “麻烦让一让,”一个清醇的男音从人群身后响起,大家闻声回头,看到一个大男孩样子的人拨开众人走上前来,头发凌乱,眼里略有血丝,让他看起来有一点憔悴,“我是家属。”

    一具腐烂了二十年的尸体无疑是可怖的。即使她曾经是什么人这样的认知可以克服恐惧,但也难以从尸体本身看出可怖以外的其他什么东西。姜若盯着陌生的尸身许久,试图从那里找出什么熟悉的地方,可是没有。他不是法医也不懂人体解剖学,对着一具高度腐烂近乎白骨的尸体甚至无法分辨男女,更勿论身份和死因。他只有发呆。

    虽然说让家属认领,但其实也没有人指望家属能从这样一具尸体里看出一朵花来。警方记录了姜若的信息,问询了其母特征如年龄身高,以及失踪的时间,最后为姜若安排了亲子鉴定。

    鉴定结果出来得很快,从姜若的血液和死者骨骼提取的dna样本显示,d8s1179等18个str基因座均为人类遗传学标记,被检子等位基因均可从被检母基因型中找到来源,遵循孟德尔遗传定律,鉴定为亲生。

    拿到一纸鉴定证书,姜若竟不无幽默地想到,母亲一贯喜欢这样精简准确的论述方式,如果知道自己的死亡证明是这般模样,大约会感到欣慰吧?

    法医鉴定死亡原因为钝器击打颅骨,脑组织受损致死——显而易见的谋杀。虽然已经过了追诉期,但谋杀案依然可以起诉,只是要先送交最高检。墓主王磐显然是第一嫌疑人,虽然其人罹患老年痴呆多年,为无行为能力人,但犯案时仍有行为能力,需承担刑事责任。

    接下来就是迟到了二十年的调查:周周、二十年前名叫“饮者人家”的私厨店主、当年拆迁小区即案发现场的环卫工人,还有作为原告的姜若和作为被告家属的王鸢,这些曾经发生交集而后擦肩而过的人再次被聚到一起,为了让这出人间悲剧有始有终。

    由于时间久远,取证上的困难重重加上被告的特殊情况,开庭似乎遥遥无期,姜若被告知遗体可以先行火化——他猜想是停尸间急于腾出位置的缘故。

    停尸间应当是个森冷的地方,但我们生活在一个如此拥挤的国度,连停尸间也不能免俗——入眼是逼死密集恐惧症的满满当当的尸体,让人不禁替那些躺着的人感到难受,恨不得立即拖出去火化。

    虽然装在袋子里,但姜若一眼就找到了顾荻。其他袋子都是鼓鼓的,只有她的袋子干瘪瘦弱,在一众新鲜的死者中格格不入。

    姜若暗嘲,自己到底是怎样的儿子?母亲躺在那里,而他竟然可以用母亲的遗体打趣。也许他和《局外人》里在母亲的葬礼上不流泪的默尔索是一类人,应该被判处死刑。

    姜若从不期待这样的重逢。这不是故事应有的结局。这错误的结局让他感到愤怒。他宁愿假作不知,让母亲一直一直躺在那片墓园,而他就像永远不打开盒子的薛定谔。只要盒子不打开,她就永远处在生死之间,像一个永生的量子幽灵。

    为什么要寻找真相?多么无趣的真相。

    姜若盯着停尸间的吊顶灯,潜意识里他始终认为母亲存在于一片虚空之中,而不是在那个袋子里面。

    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有在天之灵,您可曾后悔过?

    如果您不曾离开,那么我就还有一个母亲可以照顾,可以像王鸢一样云淡风轻地对人说,我妈妈如何如何,可以为了支付疗养院的费用带着沉甸甸的责任感去工作。等我赚到了足够的钱,甚至可以长住在遗忘镇陪着您——反正我也很喜欢那里。您尽可以把所有的人和事都忘记,即使连我一并忘记也没关系。

    想到这里姜若觉得自己很可笑——原来你想要的只是你有妈妈这样一个事实而已。

    姜若不知道自己是否悲伤。正如他也不知道默尔索是否悲伤。

四十一 从此不必翻山越岭

    当姜若自我拷问的时候,网友们的脑回路却没有这样曲折复杂。也或许是因为姜若为了寻找母亲已经做了太多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情,以致于人们认为他已经不需要用眼泪来表演自己的悲伤。

    大家默认现在共工大神需要静静,所有试图采访姜若的媒体都被抨击“吃人血馒头”,于是只好转移矛头,瞄准了金叶。原本金叶是要起诉姜若造谣和侵犯商誉的,但是在这个风口浪尖起诉正在被大众深刻同情的受害人家属,不用想也知道会被玩家喷成筛子,于是只好按下不表,眼看着姜若继续逍遥。不仅如此,金叶又迎来了新一波网络黑子。

    照说凶手是个路人甲,杀人动机要追溯到二十年前顾荻私下制作的非法上架游戏“不周山”,怎么看都跟金叶没有关系,但网友认定龚荣洗清了杀妻嫌疑现在定然正在弹冠相庆,于是痛恨其冷漠凉薄;又有人说金叶家大业大,肯定早就查到真相,偏偏捂了很久,故意在这个时候放出料来挽救其摇摇欲坠的口碑,浑然不想想口碑只是一时的,而遗忘症对整个vr游戏行业才是真正打击。

    金叶:反正我做什么都是错。

    与此同时,怀念顾荻的文章和视频忽然铺天盖地。

    这个世界上有无数顾荻这样没有太大建树的科学工作者。除了寥寥的同行,没有人关心他们的研究,他们的生和死都是默默无闻的。科学殿堂里固然不乏皇冠上的明珠,但对于绝大部分人,终他们一生,研究的也许只是大殿上的一片琉璃瓦。即使在普通人眼中天才如顾荻姜若,他们在学术殿堂里其实也不过是平庸的大多数。

    只是这一天,顾荻好像忽然变成了一个重要的人,网络上到处都是缅怀她的言论,入眼一片r.i.p.,就连她的死也被赋予了“为学术献身”的悲壮。而顾荻生前的朋友们也忽然冒出来回忆她——姜若从来不知道母亲原来还有这么多朋友。

    对此姜若既没有嘲讽也没有欣慰。他关心的是人们对遗忘症的态度。

    除了作为杀人凶手,王磐还有着另外一重身份——第一例遗忘症患者。这位患者还未回国,不过众多医学专家已经磨刀霍霍,只待与家属达成协议,便可以开始争夺他大脑的第一手资料了。

    说到家属,即使事已至此的今天,出于一种奇特的默契,姜若和王鸢依然不约而同地选择了不相见。他们之间所有必须的文件往来都是通过律师完成的。或许开庭的那一天难免要碰面,那大概就是他们余生最后一次见面。

    现在想想,姜若意识到王鸢其实很早就认出了自己——姜沉香大小也是个名人。姜若不会问她为何选择了假作不识——电视剧里的主角至少在大结局前一定要把所有误会掰扯清楚,但现实中的人们却大多选择不追究。

    我不会问你在那场婚礼上为何对我视而不见,不会问你是否对我一脉相承的偏执疯狂感到恐惧。就这样吧。那些愤恨悲伤总归也已经随风散了。不如就当作从未相识。

    姜若带顾荻的遗骸去火化的时候,没有通知任何人。他觉得这是自己一个人的事情,不需要谁的陪伴。

    几乎每个人早晚都要经历这么一天。当第一个亲人离世,送他进火化炉,看着熟悉的人变成白骨,曾经的小孩子一夜长大。凡是经历过这一幕的人都仿佛被死神打下了烙印,从此对死亡有了一种清晰的敬畏。

    到了姜若身上这情形稍微不同——他找到母亲的时候,她已经是白骨了。就这样带她回家也无不可,但姜若还是执意再火化一遍,像是必须要走完某种仪式,他才能说服自己母亲真的死了。

    火化的那一天阳光正好。姜若其实宁可凄风苦雨一点,让他能够想象出周周描述中母亲遇害的那个晚上,然后放任自己呼天抢地,放任自己崩溃大哭,仿佛这样就能获得某种病态的满足。但是当姜若真的站在火葬场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异常平静,几乎没有悲伤。艳阳好像蒸发掉了他的悲伤,亦或者蒸发掉他悲伤的其实是太过漫长的时光。

    忘了在什么书里读到,说人在火化的时候炉子里会响起“砰”的一声,亲人初时以为有什么神迹发生,然后才知道原来所有人都是这样——但姜若没有等到这样的一声。他想也许是那些人都是鲜活的尸体,而母亲已经是一具白骨的缘故——这样看来母亲终究是不同的。

    姜若抱着骨灰盒走在街上,一个小孩子蹦跶着撞在他身上。姜若一手扶着小孩子,一手盖在骨灰盒边上,免得尖锐的棱角嗑到他。然后孩子的母亲来了,伸手牵过孩子,冲姜若歉意地笑笑。就是这个时候,世界好像一幅忽然褪去颜色的油画,变得寒冷起来。姜若抱紧了怀里的盒子,仿佛那个冰冷的物件能够给予他什么安慰或者什么力量——他蓦地想起学生时代人来人往的校门口,少年习惯用冰冷瘆人的眼神盯着每一个被家长接走的孩子——他一贯厌恶这种母慈子孝的场面。只是这种厌恶来得太快去得也太快,甚至不及思考它从何而来。

    姜若忽然醒悟,所谓亲人离世的悲恸,其实不是在你守在床头看心跳归零的那一刻或者在火化的瞬间集中爆发的。它其实是一种非常迟钝的东西,拖着长长的延迟姗姗而来,而一旦来了便绵延不绝,像一首在你的余生里永不停息的背景音乐。绝大部分时候你根本意识不到它的存在,但有的时候,毫无预兆的时候,当你偶然从庸碌的生活中抬起头来,当什么人什么事似曾相识,你会听到它。你会想起妈妈死了。这个事实将在你的余生里,如影随形。

    小姜若已经长大,早已经过了动辄哭泣的年纪。已经不是小孩子的他,甚至不能对让他感到寒冷的陌生母子怒目而视。他最终只是礼貌地笑笑,怀里的物件硌得胸膛钝痛,而他恍如不觉,大步走开。

    他听到某种声音,那首从二十年前就已经播放着的背景音乐,贯穿他的成长,近乎于他生命的主题曲。

    在我的余生里,让我们继续相依为命吧。

四十二 灾难现场的毕业答辩

    木轩博士答辩当天,参加答辩的五位教授有三位迟到。

    并不让人意外。虽然毕业答辩对于博士来说堪称比高考还要恐怖的人生重大断头台,但对于迎来送往每年看着不知多少青葱少年变成秃头中年的教授们来说,却实在只是天天见的小场面。教授们日理万机,答辩迟到的几率和早上赶公交失败一样大。

    木轩在硕大的投影屏幕旁边转来转去,不时扯一扯自己的领带,直到沈攸看不下去:“三师兄,你再扯领带我怕你会把自己勒死。”

    不说还好,小师弟这一道破,木轩真的有了点儿窒息的感觉。

    师兄弟四人是在木轩答辩的前夜才临时凑齐的。

    彼时木轩正处在“明天要上断头台”的巨大焦虑中,一个人呆着实在害怕,扯住沈攸把ppt不知讲了多少遍,偏偏小师弟资历最浅,又没有经历过答辩修罗场,实在给不出太多建设性意见,木轩的恐慌无处发泄,好不容易在机场接到姜若和大川师兄的时候几乎是热泪盈眶地扑了过去,仿佛一只扑向鸟窝的雏鸟。

    然后一个不防备,一头嗑在姜若怀里的骨灰盒上面。

    显然姜若并不是一个信玄学的人,在他的世界观里不存在“抱着骨灰盒去参加师弟答辩是不吉利的”这种说法。

    木轩只得安慰自己:这是毒奶。

    博士答辩通常有三种境界。

    第一种是像姜若那样的简单模式,适用于对自己研究领域钻研之深,已经可以与导师平等探讨的博士生。这种情况下通常会被导师引为得意弟子,答辩场上自然有意无意多加维护,其他教授看碟下菜也就不会太过为难,于是答辩场如茶话会,一派其乐融融。当然,这种学生是凤毛麟角。

    第二种是绝大部分学生遇到的困难模式,适用于研究生阶段多少出了点儿成果,对自己的领域也不至于一问三不知的,资质有限勤奋来凑的生活中的你我他。这类学生在导师心目中的形象是“人傻听话”,需要敲打敲打以免出去以后有辱师门,于是会暗示其他教授稍微提几个有深度的问题,当然这种问题学生们是大概率答不出来的,于是全程两股战战,最终是否通过一方面取决于答辩前猛看论文是否正好涉猎到相关内容,俗称“考前押题”;另一方面就要看运气了。

    第三种就是传说中的修罗场,遇上的无不留下终身心理阴影。修罗场多出现于三种情形:其一是该生实在菜得抠脚,绝大部分修罗场都是这种情况;其二是该生与导师存在重大分歧,相爱相杀当然要善始善终;其三是该生极其倒霉,遇上组成答辩委员会的教授们对其课题的看法存在重大分歧,当场掐起架来,于是场面完全失控。

    万万没想到,木轩遇上了千载难逢的第三种情况。

    五位教授中三位迟到的原因,是这天新一期sce放出重磅论文:阿尔兹海默与遗忘症。

    在经过家属授权后,王磐大脑的数据被分享到了全球最大的疾病资源库,医学界立即开始了加班加点的研究。众所周知,阿尔兹海默症患者的大脑存在淀粉样蛋白沉积,而在遗忘症患者的大脑内,却不存在这种现象!更有甚者,海马萎缩、海马区代谢降低等症状也不存在!

    可以说,遗忘症患者的大脑,就ct和pet成像结果看来,与正常人并没有分别,这一点把遗忘症和阿尔兹海默泾渭分明地区分开来。而患者出现的记忆障碍与认知障碍却与阿尔兹海默患者如出一辙,这显然是一种未知的新疾病,且很可能成为又一个医学难题。

    中外十几所医学院在sce联合发文称,遗忘症患者的大脑至少在0.1纳米分辨率下未见结构改变,病变也许发生在更细微的尺度,甚至可能是人类尚未探知的尺度。

    粒子物理学已经多年没有重大进展了,越来越多的应用研究因此碰壁,与多年前的科幻小说《三体》中描述的,通过锁死基础物理学来锁死人类科学的情形何其相似。

    如今学术界再一次撞上了这座坚硬的山壁,绝不是什么欢欣鼓舞的事情。当姗姗来迟的教授们终于在圆桌边坐下时,整间会议室的气压都降低了。

    木轩清了清嗓子:“感谢各位老师到场参加我的博士论文答辩......”

    他才说了半句话就被打断。年龄最大的一位教授犀利地发问:“在开始之前,谈谈你对进化算法造成遗忘症这件事情怎么看。”

    木轩对此不是没有心理准备,但是上来就王炸真的好吗?

    他当然可以有很多说辞:“进化算法导致遗忘症”不是准确的表述,导致遗忘症的是进化算法的错误应用;遗忘症的发病率也并不像看起来这么高,二十年前“不周山”有多少玩家不得而知,但被确诊的其实只有王磐,顾荻顶多算是“疑似”......

    但同时他知道那些都是借口:“山海经”作为一个“错误的应用”,其实是他们师兄弟一手促成,无需辩解;而发病率再怎么低,以“山海经”玩家基数之庞大,最终都可能成为一个可怕的数字;更可怕的是以遗忘症病程发展之缓慢,无从得知有多少人会在未来二十年内慢慢地发病。

    木轩:“这是一次重大的科学事故。”

    教授:“我来得这么晚,就是因为看到论文以后去了解过事情的始末。当你们决定用人作为实验对象,作为‘观察者’来构建你们想象中的世界时,想过这样的后果吗?”

    木轩:“想过。虽然我们不知道是怎样的后果,但我们早已决定,无论怎样的后果,都会一起承担。”

    教授:“你们如何承担?”

    木轩:“用余生来解决这个问题。继续研究进化算法,研究遗忘症,找出它们之间的因果,配合医学界找出预防和疗法。”

    教授:“就凭你们?”

    木轩:“我知道您问的是我们是否忏悔。我们在做这一切之前就已经对后果有所觉悟。但我们还是做了,其实与故意杀人无异。故意杀人的凶手可以忏悔吗?未免无用且虚伪。我们需要做的只有承担。”

    “现在想来,我们试图完全抛开现实去造一个‘真实’,或者其实是一个误区吧。”

    “从今以后二十年,或者更久,我们随时随地接受审判,并接受良心的拷问。”

四十三 可有可无的葬礼

    这场修罗模式的毕业答辩进行了三个半小时还多。通常情况下博士生借会议室答辩,签三个小时就是多的了,但木轩大约对这种状况有所预感,史无前例地签了五个小时,才让大家免于被扫地出门的窘境。

    虽然处境艰难,好在木轩功底之扎实,不下于姜若,应付五个教授的轮番轰炸之余,竟然还能稍微走神,想起他们决定把进化算法开源前夜的情形。

    那天夜黑风高,天不甚晴朗,看不见月亮,也没有星星。师兄弟四人在秋大物理楼门口的台阶上坐成一排,一人手里一罐啤酒,旁边还放着一箱。大川师兄埋头猛喝,姜若举着罐子半天才抿一口,做沉思状;木轩喝到微醺有点话多,挂在姜若肩膀上嚷嚷什么“大明湖畔最后一个bug”,沈攸一边喝一边引吭高歌。陆陆续续从楼里走出来的人对他们视而不见,至多觉得他们挡路而稍微皱一下眉——物理系多的是研究做不下去发疯的家伙,就算有人在大楼前面裸奔也没什么难以理解的。

    “看起来好像只是开源了一段代码,但事实上是把一颗可能爆可能不会爆的炸弹随机地投放了出去,”姜若说,“我们的行为,等同于在对方毫不知情的时候,用他们做人体实验。”

    是的,他们从一开始就想得很清楚。但那时青年们满脑子都是“创造一个模拟世界”“改写人类科学史”这些宏大的野望,因为年少所以热切,因为热切所以疯狂。所以他们强硬地否决了姜若一个人来做这件事的提议,坚持参与其中。

    现在回想起来,也许年少的只是木轩和沈攸。姜若至始至终都很清醒。不止姜若,也许大川师兄其实也是清醒的,所以在预期的后果不出所料地到来时他们依然不动如山,因为他们本就是提前拿到剧本的演员。这种清醒其实比疯狂更加可怕。

    木轩单论资质与姜若不相上下,他之所以没有做出姜若能做出的事,区别乃在于此。姜若说,不像我是好事情。我是一个永不忏悔的罪犯,而你还能改过自新,成为真正的科学家。

    如果说答辩过程受到为难是意料之内,最终仍然能够通过就是意料之外了。

    老教授说:“科学无所谓伦理,但是科学家要讲伦理。希望你以后记住这一点。”

    木轩肃然应下。

    答辩就在这种肃穆的氛围中结束,很多年后师弟师妹们看到木轩的答辩现场照片,纷纷惊呼:“哇,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葬礼呢。”

    而与此同时,姜若和顾炎正在参加一场只有两个人出席的可有可无的葬礼。

    在走出会议室的时候,姜若忽然叫住顾炎:“我选好墓地了。”语气平淡得仿佛在说我中午吃了一条鱼。

    顾炎说:“在哪?”随意得好像他问的其实是晚上吃什么?

    “就背后那座山头,有个新坟场。我打算一会就去埋。”姜若说,“一起?”

    好像时代越进步,人对于身后事就越淡薄。古时候一个人死了白事是万万马虎不得的,而到了2043年,收尸火化选墓地下葬一条龙服务,极限速度只要一天半。

    姜若掏手机看殡仪公司发来的墓地使用说明,盖子怎么开骨灰盒怎么放,一套操作行云流水,直到用激光笔刻字的时候才犹豫了一下:“你写还是我写?”这个问题大致等同于“你字好看还是我字好看?”

    顾炎说:“你写。”

    旁边也是一座新坟,家属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看到姜若和顾炎的做派,抑制不住吐槽的冲动,一时连哭都忘记了:“埋条狗也不是这么随便的!这都什么奇葩啊?”本以为是死者的婆家人,一问是爹和儿子,简直目瞪口呆,三观受到了巨大的冲击。

    这一刻姜若诡异地感受到名为血缘的可怕力量。从顾荻到姜若似乎都从顾炎身上继承了一种零度理性的气质,对于已经发生无可挽回的事情他们接受得很平静,在他人的眼中仿佛无悲无喜,太上忘情。

    多么奇葩的一家子啊,姜若想,龚荣摆脱了这样的变态家庭,是他的幸运。

    背后说人永远都是一种神奇的召唤术。当姜若临走前在秋城商场买礼物却碰到龚荣和他的妻子叶璇时,心里如是想。

    礼物是买给即将要去拜访的周周一家的,于是这场景委实透着几分尴尬:儿子在商场选购诸如计步器血压计等等给老人家的礼物时迎面碰上父亲和继母,但这些礼物却不是给他们而是为未来岳父岳母准备的。

    姜若莫名有一点因为购物车里的东西产生的庆幸,仔细想想大概因为这些东西让他浑身散发着“我和他们才是一家人”的光芒,于是显得自己不是一个没有家的小可怜。如果解释得还不够清楚,不如类比一下迎面碰上前任和前任的ta时你正在选购女士用品,于是大呼侥幸:虽然眼下独自一人弱了气势,起码还有购物车显得你不是单身......

    不等膈应对方,姜若自己先被如此幼稚的想法恶心到了。

    一边鄙夷自己,一边冲迎面而来的一家人礼貌地点点头,姜若就准备这样擦肩而过。但叶璇似乎不想让他擦肩而过,忽然问道:“你要结婚了?”她的目光投向购物车上夹着的一张婚纱照相馆传单。

    姜若也不记得自己为什么顺手接了这张传单,大概想回去跟周周吐槽这家店的审美不行——要结婚的男人可能确实会散发某种骚气。

    儿子要结婚,亲爹不知道。这种事情不该看破不说破吗?姜若在心里叹了口气,面上微笑如常,点了点头。

    叶璇诡异的慈母心却忽然泛滥起来:“什么时候?会给我们发请帖的吧?”

    姜若明白叶璇也许只是看出龚荣一直为长子的疏离耿耿于怀,因此颇为大度和体贴地想要主动破冰。她当然没有错,可是这种与母亲截然不同的温柔小意莫名其妙地触怒了他。于是他恶意地揣测叶璇和龚荣或许未必如表面看起来这样琴瑟和鸣。联想起周周那貌合神离卖力表演的一家人,他在心里暗自冷笑,太阳底下哪有什么真正的举案齐眉。

    姜若看世界的眼光一向异常刻薄,大概就是周周说的“心里有牛粪看什么都糊着一坨东西”,但这一点他恐怕很难改过自新。

    默了一会儿,姜若决定一劳永逸地说清楚:“抱歉,有一件事请你们明白。我和二位永远不会是一家人。过去我的行为对您和您的家人造成了伤害。我为此道歉。从今以后我对你们不再有恶意。但我永远无法与你们扮演相亲相爱,因为在我看来那是对我母亲的背叛。”

    顿了顿,姜若笑笑,“对不住。我知道这不公平。我知道整个故事里真要论起来错的其实是她。你们就把我的任性理解为,帮亲不帮理吧。”

    姜若推着购物车离去,心里毫无波澜。也许是因为从未拥有所以无所谓失去,也许是顾家人的冷酷重又在他的身体里复活。

四十四 最后的狂欢(上)

    一般来说,当任何公共事件发生时,网友的反应都是最快的;但涉及学术概念时,这种反应却要慢半拍。网络的传播特性一贯如此:传播最迅速的是最简洁最吸引眼球的信息,最好能在一句话里交代清楚起因经过结果,比如“震惊!某某出轨竟是因为......”,即所谓的“标题党”。而像学术论文这样动辄上万字的东西,即使那长篇大论里面其实有极重要的信息,也需要经过一段时间的解读与提炼,最终翻译为大众能够接受的语言,方能传播开来。

    因此,sce刊出论“阿尔兹海默与遗忘症”的文章已经有一阵子了,而玩家还没有从中嗅到不同寻常的味道,以致于当全世界多个国家突然都开始关停vr游戏,对整个行业进行整顿时,玩家一时都还没有反应过来。

    “山海经”论坛首页置顶官方公告:“为响应行业整顿,本周六起,‘山海经’无限期停服。”

    不是没有人预言过遗忘症一出“山海经”迟早要关停,但大部分玩家只把这当作“2012是世界末日”一类的盛世危言。在他们的想象中遗忘症不过是个**ug,经过一段时间的研究就会出现“信息过滤器”“遗忘症疫苗”之类的东西,一如过去的**血液和黑色星体事件,总归能够解决。

    如果他们认真读懂那篇sce论文,便不会如此天真。“遗忘症患者的大脑不存在淀粉样蛋白沉积,不存在海马萎缩、海马区代谢降低”“就ct和pet成像结果看来,与正常人并无分别”“患者大脑至少在0.1纳米分辨率下未见结构改变,病变也许发生在更细微的尺度,甚至可能是人类尚未探知的尺度”这一系列结论如果翻译成更直截了当的“标题党”语言,其实是说:遗忘症无法预防,无法诊断,无法治疗。

    它的预防、诊断和治疗,需要等待人类在粒子物理上做出突破,而这种突破已经一个世纪没有发生了。

    论坛上玩家一片惶惶:“谁有内部消息说什么时候开服吗?”

    “楼上,你是不是不明白‘无限期’是什么意思?”

    “山海经看来是铁定玩完了,有一起去上古战神的吗?”

    “楼上,我认为这次行业整顿绝不限于山海经。你家战神估计很快也要凉凉。”

    短暂的不知所措后,玩家中总归还是有明白人,认真查资料,读论文,捋清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我先假设诸位都看过视频《有山不周》,不管懂没懂也都读过sce论文‘阿尔兹海默与遗忘症’。”

    “我们现在手上只有唯一病例:二十年前的古早游戏‘不周山’导致玩家王磐罹患遗忘症;对于遗忘症的解读只有唯一假说,即顾荻的‘过度模拟+梦境沉浸式vr环境=遗忘症’假说。看似只要堵住两个条件之一,不要过度模拟或者不使用梦境沉浸式vr环境,就可以预防遗忘症,但请大家注意,这只是一个假说,所谓假说,需要在完善机理、临床验证以后,才会成为共识。”

    “先说完善机理:王磐的大脑扫描结果不存在任何理化角度的异常,他的唯一异常是他的症状。这就是说,以人类现有的基础物理学知识,无法得到遗忘症的机理。”

    “再说临床验证:这个样本倒是很多,理论上我们每一个玩家都是实验体。但是王磐的病情花了二十年时间发展成如今的样子,也就是说临床检验这一步可能需要十几年。”

    “现在大家想象一下,假如你是决策层,你会怎么选择。第一种选择是假装无事发生,毕竟所谓遗忘症只有王磐一个病例,可能纯属巧合呢?也许在sce发文的那些科学家纯粹瞎bb呢?毕竟vr游戏行业对gdp贡献巨大。但这样做有一个巨大风险,如果我们真的在二十年后造出数以千万计的遗忘症患者,作为一个高度老龄化的社会,我们的整个医疗和养老系统都将崩溃。你说二十年后遗忘症就能治了?呵呵,一百年前的物理教科书和一百年后长得差不多,二十年不就一零头?”

    “还有另一个选择,就是一刀切,以绝后患。少了vr游戏国家又不是不能转对不对?不能理解?假想一下,你的乳腺长了个瘤子。可能是良性,可能是恶性。你可以说我要美丽我不切,那你就要准备冒万一是恶性就要命的风险。或者你说,还是命重要,切了。这样能理解了吧?我真心觉得选后者的人可能还要多一些。”

    “以现有科技水平,在遗忘症的面前,人类还是虫子。这是一次遗忘症对人类的降维打击。”

    姜若状若随意地刷着论坛,看玩家从拒不相信到争执不休,从争执不休到暴跳如雷,从暴跳如雷到心如死灰,最后终于从心如死灰到死灰复燃。

    有人猜测暗网上总还有一些隐秘的服务器,只要有代码就可以运行vr游戏,就和二十年前登录“不周山”的方法一样。甚至有人开始分享暗网网址——这些“死了都要玩”的勇士很快就被删帖禁言连招伺候。

    有人说散了散了,我们回去玩键盘游戏吧,没有vr难道就不能活?咱爸妈不就玩键盘游戏过来的么,咱爷还连游戏都没玩过呢,不也过了一辈子?

    有一些爸妈辈的高龄玩家顺势开始追忆他们的似水年华,那个魔兽与剑灵争锋,单机与网游百花齐放的黄金时代。虽然说当年那些经典游戏早就不在了,但是自古降维容易升维难,让vr游戏公司重新回去开发键盘游戏,不是分分钟的事情么?配个超高清3d大屏幕,四舍五入也差不太多。

    一片老人家的当年勇里,有一则帖子的热度开始悄然攀升:

    [热帖]共工,恭喜你以一己之力干掉了一个行业。

    姜若嗤笑一声:该来的还是来了。

    其实造出遗忘症的既不是姜若也不是顾荻。他充其量只是那个喊“皇帝没穿衣服”的孩子。可是你为什么要喊这一嗓子呢?不拆穿还是太平盛世繁花似锦,一捅破便只见魑魅魍魉百鬼夜行。

四十五 最后的狂欢(中)

    当然,并不是所有玩家都在讨伐姜若。也有理智型玩家为姜若辩解,有人死于原子弹难道要怪参加过曼哈顿计划的科学家吗?还有坚定不移的姜粉,把“反正偶像一定不会错”贯彻到底,和指责姜若毁掉vr行业的玩家当场杠起来。

    姜若随便划拉了几下屏幕,很快对这件事失去了兴趣。

    网络暴力这种事,一回生,二回熟。只要你掐掉网线,暴力就不存在。至于万一发展到真人pk的可能性,经历了早先的**血液丧尸玩家打砸事件,还有最近的跑路门,姜若觉得自己已经深谙大隐于市的道理,加上认识不少蛇头,随时可以原地失踪,一点也不慌。

    再说,玩家有限的注意力也不可能总盯着姜若不放。他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譬如当晚,“山海经”例行开张营业的时候,玩家忽然觉悟:如今的“山海经”玩一天少一天了,再把时间浪费在论坛上吵架殊为不智。

    如果得知一座在你心目中近乎第二故乡的非常喜欢的城市,这个周末就要被炸毁,你会做什么?

    有人试图阻止想要炸掉它的人:于是雪片般的请愿书飞向有关部门,苦口婆心反复重申vr游戏行业是多么重要,粗暴的取缔将会引发一系列社会问题;有人已经认命,只想在最后看一眼它的样子,于是“山海经”一夜之间冒出无数观光客,仿佛时光倒回了刚刚开服的时候。

    那时候多好啊。所有人都以为“山海经”是vr游戏的里程碑,殊不知其实是丧钟。

    在光是活着就已经用尽力气的末日废土时代已经快要销声匿迹的“山海经”旅游业一夜之间起死回生,房车回归了它最原始的用途,险象环生的野外到处都是自驾游的玩家在写生,形成一种奇异的末世旅游氛围。

    所有画手再次接单到手软,但只能用这种原始的方法保存“山海经”风光未免心有不甘——在看过微电影《有山不周》后,玩家惊觉原来这种超高精度vr游戏其实也是可以拍摄视频的——于是要求金叶开放视频录制功能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金叶确实研究了一段时间内置摄像头,但现在的成果还是个bug频出半成品。现在业内整顿,金叶该裁员的裁员,该跑路的跑路,乌烟瘴气鸡飞狗跳,这种时候哪还有人带队研发搞攻坚,玩家的呼声自然也就无人理会。

    故事的最后,玩家悲怆地发现“山海经”最终只能存在于画纸上和他们的记忆里。

    这种感觉很像古早科幻小说《三体》里,当人类文明面临命定的毁灭,我们唯一能做的只有尽可能把文明的遗迹保存得久一点的时候,忽然发现虽然我们有那么多高端的存储设备,却只能保存几百年;而唯有刻在石头上的字能穿越数十万年的光阴。最后,不可一世的人类只能像我们的原始人祖先那样,把字刻在石头上。

    或许所谓文明不过是一种异化,我们自以为通天彻地无所不能,在宇宙看来也不过是一只蹦跶得稍微高一点的羰基猴子罢了。

    可惜,在“山海经”的弥留时代,一派和谐的旅游氛围没能持续多久。

    虚拟世界的魅力当然不仅仅在于名山大川,还包括那些在现实中永远无法获得的体验,譬如荒野捕猎的快感和互相搏杀发泄出原始本能的刺激;更重要的是无论你在这里做了什么,都不必负责。你的所作所为将随着这个世界的沉没一并毁尸灭迹,再也无法追溯和追究。

    这个世界已经快要完蛋了,它的秩序还重要么?

    人们写了无数的末日小说,想象人类在面临末日时的种种表现。有告别亲人的温情,有不可终日的惊惶,有竭嘶底里的恐惧。但现实之黑暗,往往远超人们的想象。

    事实是,在末日到来之前,末日就已经到来。

    最早受害的是找了画师摆好pose野外写生的玩家。摆着pose不动是很无聊的,vr游戏虽然不存在挂机一说,但允许玩家以任何姿势切入睡眠状态,这些拍照党常常一个浅眠醒来,发现自己已经莫名其妙曝尸荒野。

    久远以前的键盘网游时代,风景党玩家也常常在挂机中被杀,但vr时代这种情况本已经比较少见了——毕竟当面杀掉一个人的心理压力远大于对着屏幕敲几下按键。

    起初这种事情还只是个案,但临走找刺激的畸形心态似乎和瘟疫一样具备传染性,流窜作案者越来越多,渐渐地不仅落单和挂机玩家不能幸免,就连结伴出行者也依然遭到截杀;不仅在旷野里防不胜防,就连回到地下城也未必足够安全。

    虽然还未发展到人人自危的地步,但这显然不是玩家心目中的完美告别,于是自然有人振臂一呼讨伐这种罔顾秩序的行为,响应者迅速拉起一支治安巡逻队,专治各种宵小。

    本意是震慑不法分子,没料到这才真正捅了马蜂窝。

    杀人者不但没有知难而退,反而为了反围剿而聚集起来,甚至喊出了他们的口号:自由世界自由争斗。言下之意,就是说治安队干涉了他们杀人的自由。姜若就纳了闷了:什么时候掌控他人生死的变态快感也成了一种自由和权力了?简直和某灯塔国誓死捍卫枪击的权力一样,堪称人类迷惑行为。

    谁也没有想到的是,最后被打散的竟然是治安队,而且溃败得异常迅速。

    也许人类这种生物天生就有混乱的基因,在“山海经”的弥留时代,孤注一掷的气氛冲淡了这个世界与人类社会之间的联系,于是连带着从现实中映射而来的规则和秩序也开始坍塌,整个世界向着混乱坍缩,回归宇宙熵增定律。

    井然有序的地下城由无数玩家花费数周心血建成,而被“自由斗士”占领只花了一天。

    姜若开着他的伪账号上线,准备看看现在的情况。刚刚建立连接,眼前一花,一颗人头从五步远的地方飞起,划过一道抛物线滚到他的面前。

    姜若怔了一下,缓缓抬头,地下城门口的贫民区广场上,人头在半空中此起彼落,自由斗士们兴高采烈地抛着他们的战利品,像小孩子把昆虫尸体粘在透明胶带上向同伴炫耀。

    一片血色和狂欢节般的热烈气氛混合在一起,姜若不知怎么想起了高考结束的那天。考试结束的学子把积累三年的试卷全都撕成碎片,从教学楼上往下抛洒,校园很快被纷纷扬扬的纸屑覆盖了。不知为什么,姜若一直认为那一幕非常瘆人。

四十六 最后的狂欢(下)

    虽然人类是一个容易陷入集体疯狂的物种,但这种疯狂也不至于不分抗性地感染每一个人,就像最狂热的战争中也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坦然地举起屠刀。广场上“头颅狂欢”的一幕产生了极强的劝退效果,神经稍微脆弱的玩家纷纷下线,同“山海经”的告别以一种未曾料想的方式戛然而止。

    这种感觉就像你原本含情脉脉去为远行的恋人送别,而恋人忽然狞笑着抽出了刀,说我想了想,觉得我走前还是先送走你罢——于是爱情片忽然变成恐怖片。

    还有一些神经比较坚韧的玩家,不但没有被劝退反而激起了逆反心理,选择了抗争。只是一个秩序已经崩塌的社会无异于丛林,抗争的方式也无非是以暴制暴。

    最后几天的“山海经”陷入了无组织的大乱斗。地下城到处都在发生巷战,到了野外,批量生产的房坦们“房车”的一面变得模糊,“坦克”的一面凸显出来。

    巷战的时候玩家们尚且面对面,可以“看碟下菜”,先观察一下对方的表情,判断一下有没有恶意再决定是否动手;而在所有人不是裹着防护服就是呆在各自的堡垒里面的神色莫辨的野外,你永远无法甄别对方是善意还是恶意;即使你相信对方,对方也可能认为你有恶意;即使对方不认为你有恶意,也可能怀疑你认为自己有恶意——隔着漂浮在空气中的寄生植物种子,猜疑链无限延伸,此时唯一最优的选择是率先向对方开火。

    彗星陨落后的废土变成了被黑暗森林法则支配的冷酷世界,正在上演一场绝地求生大逃杀。

    在天上抛绣球一样抛着头颅的广场上姜若没能找到自己的车——想来是被人撬锁开走了。他也不在意,漠然地从疯狂的人们中间穿过。

    有刀砍过来,他只是下意识偏了偏头,刀锋擦着脸颊划过,削掉半边肩膀,断口平整,除了粘着一些泡沫渣子——姜若给这个伪账号建模时设定的材质是泡沫板。持刀者愣在原地的时候姜若继续往前走,走出很远,身后才忽然响起了密集的枪声。子弹穿透这具简陋模型的时候并无感觉,只有纷纷扬扬飞起的泡沫挡住了视线。姜若不无幽默地想:这一幕像不像一个受难的神祇?

    可是神祇也无法制止人类的疯狂。

    什么才能制止呢?

    这一刻姜若想起了一百年前的那两场战争,遗忘镇那个永远活在战争胜利那一天的老人。他想参与了曼哈顿计划的那些科学家大约无需太过负疚,毕竟他们终止了一场那样疯狂的战争。他甚至因此有一点儿原谅自己:也许进化算法和“山海经”存在的最大意义就是最后这一刻,它演习了末日,并告诉人类,当真正的末日到来,唯一最优的选择是隐瞒所有人,让每个人在毫不知情的状态下安然离去,这才是最大的慈悲。

    玩家被逼下线后,投诉立刻雪片般飞向金叶,但显然无人理会。这已经是一艘注定要沉没的船了。所有人都在争抢救生艇的时候,还有几个人在意秩序这种在和平年代都稍显奢侈的东西?

    愤怒的玩家一层层向上检举,终于一位社会学家公开发文称,沦为纯粹血腥暴力的vr游戏对人的心态扭曲会引发犯罪率飙升——虽然没有直接点名,但大家都心知肚明他说的是哪一款游戏。于是文件下达,原本要运营到周末的“山海经”猝不及防提前关服,而且是以不预先通知便把所有人踢下线的方式。

    没有一个游戏会这样关服。敢这样做的游戏公司肯定被玩家喷到终身不能东山再起——但事到如今已经无人在乎。谁在乎金叶什么时候申请破产?一整个vr行业都要消失了。

    而玩家竟然也没有疯狂谩骂。

    被踢下线的玩家仿佛从一场噩梦里醒来,陷入了集体的失语。

    vr游戏和每天都尸横遍野,即使当生活玩家也会在路边莫名其妙被砍死的古早键盘网游毕竟不同。很多玩家整个游戏生涯都只活动在安全区,即使偶尔外出也很少遇到恶意pk,这种大屠杀场面更是闻所未闻。而可怕的还不是在游戏中死亡本身——像双星碰撞末日降临这种死法对一些人来说不但不可怖还有一点浪漫;即使丧尸玩家攻城时候的紧张空气里也或多或少有些游戏的氛围——可怕的是一群人类抓紧时间在游戏的末班车上体味屠杀快感的那种原始的残忍,以及最终所有人都不得不拿起屠刀的那种失智的疯狂。

    早早落荒而逃或者最后被踢下线的玩家中,有人甚至对vr游戏产生了ptsd,并因此觉得,vr游戏这种东西,该取缔就取缔吧,没什么值得感伤。

    从此以后,玩家对“山海经”的回忆里,除了几次大事件的波澜壮阔和大部分时候的琐碎,还多了最后的至暗一天。对这种黑暗的记忆甚至盖过了所有留恋。

    我们总以为失去和别离是人生最苦的两件事,有时确乎如此,但更多的时候,一件东西之所以会失去是因为对你已经不再重要,一个人之所以告别也是因为你们已经相看两厌。所以那些预演的悲伤很大概率不会发生。

    金叶只保留了“山海经”最后一帧的信息。很多年后这帧画面才重现天日,被用于社会学研究。

    人们固然也惊叹于那山河画卷,但画面的主题永远是人。画面上每个人那些生动的惊惧、仿徨、疯狂、麻木种种表情,如同蜡像馆里的塑像般凝固在关服的一瞬间,每次姜若在社会学或者计算数学论文里面看到的时候,都会想起朱木林里的盖山人偶。

    “山海经”以一篇关于进化算法的计算数学论文出现在人们的视野,在八个月的烈火烹油中吸纳了无数话题、流量和随之而来的资本,最后这一切都风流云散去,最终定格成一幅常年出现在论社会失序和集体疯狂的社会学论文里的插图。

    开场声势浩大,落幕余音绕梁,如此大约也算善始善终。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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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山不周介绍:
“西北海之外,大荒之隅,有山而不合,名曰不周。”不正经文案:一个学霸在用自己的算法构造的游戏里面各种搞事情,最终玩死游戏公司的故事。正经文案:带你游览《山海经》,科普神兽,网游版进化论+网游版生化危机+网游版王子复仇记。排雷:有唯一“真”女主,但感情戏很少,只是觉得男主太孤单了。阅前提示:开头有点乱,后面渐入佳境。写开头时作者君还太青葱...后面真的好多了!有山不周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有山不周,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有山不周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