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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之子知鱼     有山不周txt下载     有山不周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十六章 出土野人

    早晨的阳光穿过郁郁葱葱的树林,斑驳的影子里,小队正在修缮帐篷。

    “漏雨呢。”沈攸逢人便说。

    在潮湿多雨的南山,这是再平常没有的理由了。

    既然横竖要兴土木,再扩建一下,也是顺理成章的嘛。

    只是这一扩建似乎扩得有点厉害,从林子上空俯瞰,半山腰树被砍秃了一块,众多小巧帐篷中冒出一个不和谐的高大凸起,像兔子群里趴了一只哈士奇。

    “小队不就仨人吗?”南山诸人议论,“这阵势,莫不是要讨媳妇?”

    “什么媳妇,”有人答,“暴露年龄了吧,这叫游戏情缘,情缘懂吗?”

    扩建后的帐篷越发地空荡荡,漏风是一如既往的,呼呼的风声在空旷中纵横回还,竟然奏出了叠音的效果。

    南山夜间湿冷,小小的火堆温暖不了空气流通良好的巨大空间,沈攸和木轩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好像耗尽积蓄买了毛坯房却发现没钱装修的穷汉,完全感受不到豪宅的快乐。

    “有回复了吗?”眼看着沈攸头差不多要垂到胸口的尸体“腾”地坐直,便知小师弟下线查看论坛回来了。木轩于是问道,语气有点儿生无可恋。

    “回了,”沈攸一开口就打了个寒颤,抖了三抖,这才撸顺舌头,“说是后半夜就来。”

    “喔。”木轩应了一声,还想再说点什么,忽然从耳畔的呼呼风声中捕捉到了一种带有旋律的音调,顿时脸色一变:“你听到什么没有?”

    沈攸闻言一惊,凝神细听,也是面色不好:“该不是鹿”话音未落,只听到外面“铛铛”地敲起了锣:“都起来啦!怪物攻城啦!”

    二人对视一眼,齐齐叹息。

    菜鸡团伙小队驻扎的这座山脉叫“基山”,也是南山山系中有姓名的一座了。其实木轩很不喜欢这个名字,奈何这座山怪物温顺相对安全,于是形成了个小型玩家聚落当然不是什么游戏主城,“怪物攻城”只是大家咋呼呼的说法。

    攻城的怪物叫做(bo)(shi),关于这玩意儿的形貌,《山海经》是这么描述的:其状如羊,九尾四耳,其目在背。

    别看说得花里胡哨的,其实就是一种羊呗。此羊眼睛长在背上,这座山脉又叫基山,遂得一昵称“背背羊”。

    通常情况下是没什么危险性的,即使冲脸贴过去,但凡没有攻击性的动作,也只会眨巴着背上的大眼睛盯着你看。用游戏术语来说,是个黄名怪。

    这么没有警惕性的动物自然非常容易捕杀,加之九条尾巴肥厚多汁,成了南山一带著名美食。

    但既然有通常情况,也就有异常情况。

    隔壁阳山有一种神兽叫鹿蜀,“状如马而白首,其文如虎而赤尾,其音如谣”,是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高级怪。在玩家至今没有找到规律的某些月黑风高夜,鹿蜀会悠悠地唱起歌,所有的四蹄动物都会受到召唤,义无反顾地奔向阳山的方向,所过之处,佛挡杀佛。

    木轩和沈攸冲出帐篷的时候,大部分玩家已经进入变身状态,有的伸出翅膀有的爆出爪子。这是系统为数不多的善意设定之一:只有战斗中玩家才会显示出完整的进化形态,日常只会显示眼瞳颜色改变,长角或者姜若那样身体覆盖鳞片之类的形貌特征,以免长期携带各种奇怪部件妨碍习惯做人类的玩家们的游戏体验。

    从地面的震动判断,群已经很近了。再怎么菜鸡,此刻也得表现一下保卫家园的雄心,木轩和沈攸纷纷切入战斗从后面扯出了一条猴子尾巴。

    等冲过来的时候,用这条尾巴可以迅速勾住树,把自己挂在空中,完美避开攻击,屡试不爽,堪称救命神器。

    “准备准备,”小师弟紧张道,“挂!”

    木轩幽怨:“不要说这种不吉利的话。”但尾巴却是迅速地一伸一卷,天旋地转,视角突变。基因提升过夜视能力,俯瞰的姿态下,背上的眼睛异常清晰,一排一排大眼睛在林间飞速移动,汇聚成眼睛的河流。即使这场景已经见过多次,挂在空中的二人还是尾椎骨颤抖。

    玩家中有勇武的,迎面抗住了的冲撞,像河流中岿然不动的礁石;有敏捷的,踩着的背反复横跳,险象环生,像水流拍岸激起浪花;不那么勇武也不那么敏捷的,则惊叫奔逃,大概率成为踩踏事件的受害者。

    在小球随机打击实验中,障碍物被命中的概率与障碍物的占地面积成正比。

    木轩的脑海中冒出这样一句话。

    啊呸,他想,乌鸦嘴。

    只是想想,没说出来的话,不能算乌鸦吧?

    然而,就像一个精准的语言,一头准确地撞上了他们刚刚扩建的大帐篷,掀飞了一大块草席,大川师兄的遗体亦随之滑出一道标准的抛物线。

    被打过桩的土地有一点儿松软,的前蹄陷了进去,一个踉跄,又挣扎着爬起来,刨出一大块土,留下一个小坑。

    接下来就像多米诺骨牌,一头接一头的在同一个地方跌倒,然后坚强地爬起来,很快刨出一个土堆,坑也越来越深。

    木轩没有时间为的智商叹息,他已经看到土壤被掀走的地下,露出越来越清晰的石头的轮廓。随着浮土被掀去,晶莹剔透的表面依稀可见。

    琥珀!

    在漫长的时间中变得坚硬的松脂,挟裹着深埋地下不知岁月何几的古老生物,猝不及防地重见天日。

    “哇!”即使早有心理准备,随着琥珀慢慢在蹄下显露原貌,依然让人感受到冲击,“哇!”沈攸震惊地搓搓手,“这是只前爪吧?袋鼠?恐龙?”

    木轩瞪大眼睛,半晌,“不,不是......那是?”

    那化石一样的存在,尽管还蒙着尘土,尽管在暴力挖掘下已经残破,却分明呈现出,人形的轮廓。

    木轩和沈攸从游戏仓里爬起来的时候,俱是一脸大梦方醒的表情。

    沈攸使劲揉了揉脸,吐出一口气,“嗨,游戏嘛,什么不可能?我干嘛那么激动,又不是真的挖出了完整的原始人化石?”

    木轩亦有种演员入戏太深,一时无法解脱出来的惊悸,“二师兄提醒过我们这种情况,进化算法下,随着与玩家互动的加深,游戏世界会越来越真实,甚至过于真实而至于恐怖。”

    二人一齐看向姜若的游戏仓:盖子开着,人却不在。

    人呢?

    “刚出去了,”胡婶打着哈欠,看两人面色,似乎真遇到事了,才忍住没有当场骂娘,“说是去喝两杯。我说你们这些年轻人......”

    “叫什么来着,师兄惯常喝酒的地方?”沈攸打着手电筒在黑巷子里左顾右盼。

    木轩想了想,“别有洞天?”

    走到古朴的大门前面看到对联的时候,二人已经从“山海经”过于真实的细节所带来的惊惧中慢慢缓和过来。

    “也许和恐怖谷理论异曲同工。”木轩说。

    “是啊是啊,”沈攸猛点头,“等到以后越发真实,可能反而不那么吓人了。”

    “不管怎么说,这事还是要告诉二师兄。”木轩说。

    沈攸继续点头,是啊是这个理,这么重要的发现不能不报,才不是玩个游戏被吓坏了要找二师兄倾诉呢!

    大门一开,二人差点被闪瞎狗眼。

    数不清颜色的灯光在舞池上方扫射,拥挤的人群随着音乐疯狂摇摆,大汗淋漓。

    灯红酒绿纸醉金迷,说的便是如此这般了吧。

    看起来可不仅仅是个“喝酒的地方”。

    沈攸大惊:“师兄居然”

    木轩一巴掌呼在他头上:“胡说什么呢!师兄就是喝个酒!”

    两人一脸不自在地往里挤,其间被香风糊了一脸,沈攸整个人“腾”地变红,羞而生愤:“师兄该不是也”

    木轩又一巴掌呼在他头上:“你怎么看谁都要抢你师兄?”听起来哪里怪怪的,木轩晃晃脑袋,甩掉乱七八糟的念头,专心搜索。

    他们还没有找到姜若,但姜若早就看到了他们。两个师弟像误入青楼的黄花大闺女,小心躲避着浓妆艳抹的女郎们,让他禁不住笑出声。

    坐在对面的阿澄也看到了,放下酒杯,“我先走了。”

    姜若点点头。

    阿澄挤进人群,就像一滴水汇进大海,很快没了踪迹。

    姜若没有去接应不知所措的师弟们,倒不是故意看笑话:从舞池里准确地拖出两个人实非易事,不如等他们自己找过来。

    等待过程中无事可做,姜若掏出手机,打开论坛。

    热帖第三名:扒一扒t细胞这个不要脸的工作室。

    姜若一笑而过。

    热帖第二名:天啊噜!这是什么黑店!不周山地穴诈尸啦!

    姜若挑了挑眉:终于有住客了?也不知道三千问怎么样了......黑店?真是污蔑。诈尸有什么大惊小怪,玩家诈尸不是很正常嘛?

    热帖第一名:南山出土野人!有图有真相!附:手绘图。

    姜若手指顿住,停在那幅图上。

十七章 地下穴诈尸事件

    六月天对最近的生活很满意。

    在他短暂的游戏生涯里,经历过冻死饿死累死等花式挂法,偷蛋被扁头鸵追杀,失足落水被食人鱼啃噬等等惨痛,不可谓不坎坷;最后得以有一块立锥之地容身,不能不感恩。

    心怀感恩,于是觉得连洞穴渗水的滴答声都十分悦耳,甚至猴子精们看起来也顺眼多了。

    猴子精们自称“盖山族”。这些天经过他们二人有意无意的引导,除了那个领头的依然憋不出第二个屁,其他傻npc已经能多说几句话了,六月天这才想起金叶游戏在“山海经”发布会上说过,“山海经”世界将借助与玩家的互动不断地自我完善npc台词库的增加大约便是这种自我进化的表现之一。

    竟然不是虚假宣传,令人惊叹。

    当然这一切都比不过小鸵鸟的出生。

    那是在入住地穴的第一个清晨虽然地下是分不清白天黑夜的,但气温的剧烈变化依然赋予了所有生灵强大的时间观六月天正赖床不起,耳边“啪”地一声,蛋壳裂开了第一条缝。

    当他双手捧起毛茸茸肉嘟嘟暖烘烘的小鸵鸟时,深刻地感受到了初为人父的喜悦。

    地下穴的食物按劳分配,猴子精们承担了繁重的耕作,只把编织和养毛毛虫的任务交给了客居的两个玩家。这群猴子精的编织手法出奇的现代,竟然已经懂得收集毛毛虫吐出来的丝搓成线,还会用两根竹签织衣物这不就是打毛线吗!

    当六月天在每一个温暖的早晨拿起织针时,小鸵鸟就在旁边蹦蹦跳跳,一口一个玫瑰甘薯,肉眼可见地长大。

    生活是那么的安静祥和,与世无争。

    等等有哪里不对吧?

    “我们玩的难道是个种地游戏吗?”吾皇痛心疾首:“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啊!”

    六月天并不介意死于安乐,但吾皇是从开裆裤时代就带着他征战大杂院的发小,既然吾皇强烈要求外出探索,做兄弟的也不能让一个女孩子孤身上路。于是六月天只好收拾了行装地下穴特供甘薯,拿起武器已经掉屑的大石块,把小鸵鸟裹进婴儿兜背在后面,这才一步一回头地往外走。

    二人走到记忆中的入口,却发现原本通往地面的缓坡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分叉路口,面前的三条幽深隧道黑洞洞看不见尽头。

    初时他们也没有太过惊慌,毕竟盖山猴子精们一直在扩建地穴,每天都要挖新的隧道。找一只猴子精问路未果以后,吾皇随便选了一条隧道便带头钻了进去多逛几圈,总会找到出口的嘛。

    越走越深,一路是熟悉的壁画火把和潮湿空气,最后他们来到一个特别大的洞穴。

    异常密集的火把照得洞穴通明,一根一根的白骨森森直立,长而粗的如柱子般支撑着洞穴顶部,短而细的半截插在地里,像墓碑,又像武侠小说描写的剑冢里的剑。

    周围延伸出十数条隧道,都是一样地一眼望不见头。整个地下穴仿佛一张蛛网,洞穴像一只巨大的蜘蛛盘踞在网的中心,四通八达的隧道是她漫不经心伸出的脚。

    尽管还有很多隧道没有走过,但六月天和吾皇同时产生了一种预感:地下穴所有的隧道,最终都会通向这个洞穴,像祭坛连通着所有的祭品。

    出口呢?

    根本没有出口吗?

    “哎,你记不记得我们小时候看过一部电影?”六月天试着唠唠嗑缓解紧张,“叫《可爱的骨头》,苏茜在地下室被杀时,差不多也是这种感觉吧?”

    他这么一唠,气氛更凝重了。

    吾皇:“谁要杀我们?npc?”

    “会不会是个解谜副本?”六月天琢磨,“开始的时候那些猴子精只说一句话,后来渐渐会跟我们聊几句天,是不是暗示我们要那什么,积极跟土著互动,收集信息,揭露这个地穴的秘密?副本通关就会成为店主,像那个共工一样?”六月天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你说如果我们找个猴子精问问”

    “会不会触发隐藏剧情”还没说出口,脚下的地面突然一震,六月天不由得抖了一抖,也不知道是不是给震的:“什么情况?”

    地面继续震动着,像一个垂死的人在抽搐。

    吾皇伸手去拔一根较细的骨头,插得很深,没拔动,六月天上前帮手,用尽一米九大汉吃奶的力气才给拔了出来。骨头根部浸没在地下的部分沾着泥土,散发出奇特的腥味,有暗沉粘稠的液体滴落。

    “是血吧?是吧?”

    六月天汗毛倒竖,下意识就想把骨头插回去假装没看见,正犹豫间,只见拔出了骨头的血洞里,破土伸出了一只血手。

    “啊啊啊救命啊”

    一米九大汉用尽吃奶力气的吼声响彻每一条隧道。

    “山海经”论坛:

    六月天:情况就是这样的。

    六月天:那之后,一群猴子精把我们带回了客房,然后我们就被软禁了。猴子精又都变成只有一句台词的npc了。是不是副本通关失败,npc就格式化了?现在怎么办?

    笙歌慢:刷新位置?

    六月天:我不!我和我的小伙伴好不容易才聚到一起的!我们绝不能再失散!

    藐视全服:楼主怕不是个段子手吧。

    邪魅并不狂狷:附议,我赌五毛是段子。

    笙歌慢:不周山草舍的店主id是“共工”吧?手动共工。

    吾皇:我们至少给店主发了三百条私信,没有回复。

    匿名:根据楼主提供的信息,我仔细想了想,那个洞穴里应该是埋了一个玩家。众所周知,玩家被杀死后也会变成尸体,但四个小时复活cd后就会“诈尸”,如果把尸体埋了,又用骨头刺穿四肢,把尸体钉在地下,那么复活的时候是不是就会出现楼主描述的情况?我的妈耶,好可怕,匿了匿了,店主大人不会杀我灭口吧。

    匿名:楼上福尔摩斯(同匿,狗头保命)!

    匿名:惊!“山海经”第一密室埋尸杀人魔共工浮出水面(狗头保命)!

    匿名:有没有人想组团去看看?集合坐标寒荒(狗头保命)。

    坟头草两米八:等等,你们说的这个店主共工......我跟他组队有一段时间了!我是不是已经成为下一个目标了?怎么办?我是不是应该删号?

    匿名:我看你的id实至名归。

    六月天的帖子热度一路上蹿,如果不是基山出土野人压了一头,差一点要登上榜首。开服二十多天一直没什么生意的不周山地下旅店,终于连带着店主“密室埋尸”共工,声名鹊起。

    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

    我知我终有一日名扬四海,但未曾料想是以这样的方式。

十八章 人格拷贝

    沈攸和木轩劈波斩浪终于挤出舞池,又在酒吧区搜了一大圈,这才找到了坐在角落里的姜若。

    “师兄!”沈攸嗷嗷地扑过去,“你也太难找了!”

    捡着阴暗小角落坐,偏偏还穿一身黑,整个人简直要融进墙角的影子里面,近乎隐形。

    一路蹭上的各种香水味混合在一起,跟着小师弟一起扑过来,呛得姜若连打了几个喷嚏。

    尽管隔着厚厚的镜片,木轩仍眼尖地发现姜若面前有两个杯子:“二师兄跟谁喝酒呢?”

    沈攸心中警铃大作,投来审视的目光。

    “吧台小哥,”姜若随口道,把话题拉回了正轨,“我看到论坛说南山挖出了超大块的琥珀,里面有类人种族的残骸?”

    “对对对,”沈攸点头如啄米,“我们亲眼看着出土的!当时我跟三师兄挂在树上......”

    “奔逃,”木轩接过话茬,解释了他们为什么挂在树上,“那具残骸很完整,只缺了一只胳膊。”

    “缺了哪边的胳膊?”姜若问。

    虽然不明白为什么关心左右这种事情,木轩还是仔细回忆了一番,“左边?”他看向沈攸确认。

    “是左边,”沈攸说,“奇怪的是胳膊缺了,手还在,我第一眼还当成了袋鼠爪子。”

    “不是缺了胳膊,”姜若说,“是他们的左臂太短了,以致于左手像长在胸口一样。”他顿了顿,“是盖山人。”

    “盖山人!”沈攸大惊,“你之前说过的,在不周山遇到的土著人?”

    “大荒的土著怎么会出现在南山?”木轩百思不得其解。

    “地壳运动?”沈攸不确定道,“那也不至于移动到另一块大陆吧?”

    “保存这么完整也很不寻常,”木轩扶了扶眼镜,“得多少松脂才能把一整个人裹进去?”

    “那是人为的。”姜若说,“寒荒打败盖山以后,用松脂把盖山人做成了人偶。”停顿一会,又补充,“我亲眼所见。”

    沈攸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忍不住抖了抖,“太残忍了吧?”

    木轩:“出现这样的化石,是说土著制作人偶的行为古已有之?那是多久以前呢?说起来,我们在南山还从来没见过土著,除了怪物就是玩家。难道说久远以前,盖山族曾经遍布各大陆,但在南山已经灭绝,只在大荒存续下来?”

    “还有另外一件事,”姜若说,“麻烦事。”他打开六月天的求救帖子给两人看,点开标题的时候自己有点儿想笑,“这口锅我怕是揭不掉了。”

    “密室埋尸杀人魔?”沈攸一时没绷住,声音有点尖利,引得旁边桌子的小哥投来好奇的目光,赶紧压低声音,“二师兄,你?”

    “我当然没有。”姜若强忍住翻白眼的冲动。

    “喔,”小师弟松一口气,这才捡回了好奇心:“那是怎么回事?”

    “被骨头插在地底下的这个人,是我之前的队友。草舍起火的时候,他对盖山族见死不救。”停顿了一下,“我猜的。不过**不离十。”

    “所以遭到了报复?”木轩越想越觉得恐极,“这些土著甚至理解玩家的复活规律,刺穿要害把尸体钉在地下,让他一旦复活,立刻又被杀死?”

    突然觉得论残忍,寒荒人输了。

    “这些npc成精了吧?”沈攸呆住,“进化算法......进化的终点,是真正的智能吗?”

    “我不认为我们的算法能造出具有自我意识的智能,”姜若沉吟,“npc的进化模式,是在和玩家交互的过程中,模仿和复制玩家的行为。这是进化算法的改良。金叶有高手啊。”

    “我有点明白了,”木轩道,“就像一段拷贝了玩家人格特质的程序。”

    沈攸接话:“这段程序并无自我意识,但会按照玩家的人格特征来行事,从而产生极具智能的行为?”

    木轩:“这是npc只与一个玩家交互的情况,事实上他可能受到多个玩家的影响,从而让模型更加复杂。”

    他们讨论得过于投入,没有注意到姜若捏着酒杯的手因为用力,骨节微微发白。

    三千问。

    是谁把他从白纸一张的野皮猴,变成了如今的样子?

    是你啊,姜若。

    据说我们往往会讨厌和自己太过相像的人,因为面对他们等同于被迫审视真实的自己。

    你又是怎样从白纸一张的小姜若,变成如今样子的呢?

    如果告诉七岁的姜若,他二十年后的人格拷贝,是一个密室埋尸杀人魔,他一定会哈哈大笑,趴到地上。

    七岁的姜若会为扶老奶奶过马路真诚地自豪,会为养在水池里的小蟹死了难过好几天。七岁时姜若的梦想是当一个外科医生,他还有一个更具体和更伟大的目标:他的手术刀下,不要死任何一个人。

    七岁的姜若是怎么变成二十七岁的姜若的呢?

    这个故事很长,跨越了漫长的时光,从孩童到少年再到成年不断变换着视角,夹杂着太多记忆不清的细节,像一个经不起推敲的狗血故事。

    狗血的故事,自然有一个狗血的开头。

    在一个平平无奇的下午,天气似乎是晴转多云,就是那种不怎么晴朗但也不是阴云密布的无趣日子,爸爸突然带回来一个女人,要小姜若叫妈妈。

    小姜若觉得很荒谬,因为那女人不是他的妈妈。

    小姜若当然没有叫妈妈,他担心地说,“爸爸,妈妈说有些时候年轻人也会得老年痴呆,何况你也不怎么年轻......你要不要检查一下?”

    他这么说的时候是真诚地为爸爸感到担忧,连妈妈都搞错了,不是脑子出了问题还能是什么?

    所以他不理解那女人为什么勃然变色,也不理解爸爸呼过来的巴掌。

    小姜若哇哇大哭地跑出家,哇哇大哭地跑出院子,在哇哇大哭地试图跑出西山区别墅群的时候被门卫大叔拦住了,于是他站在原地哇哇大哭。

    肠子都悔青了的爸爸劝不住他,不是妈妈的女人哄不了他,门卫大叔当然更不知道怎么办,只好看着小姜若涕泪横流,仿佛誓要哭到水漫西山。

    最后着急开会的爸爸终于失去耐心,把不肯回家的小姜若交给保姆,自己离开了。

    姜若不知道在他的余生中,是否为此悔恨。

    小姜若累了,他从来没有哭过那么久,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妈妈怎么还不来安慰他。他还不能理解离婚和争夺抚养权这些太过复杂的事情。

    妈妈,小姜若突然福至心灵,被泪水洗过的眼睛亮亮,妈妈说她在胡婶那里留了东西,如果不想回家,就去找她。

    胡婶是小区保洁阿姨,听完果然掏出一个文件袋,表情疑惑,但语气宽容宠溺:“你们母子俩这又玩的什么游戏呢?”

    小姜若接过来,道了谢,拒绝了胡婶的棒棒糖,遛到墙角拆开文件袋,从里面抖出一堆杂七杂八的纸片,里面还夹着零钱。他识字不多,但准备这些东西的人显然对此有所考量,纸片上的文字非常浅显易懂,配有大量手绘图,仿佛连环画。于是小姜若看懂了:那是详尽的路线图,就像妈妈陪他玩过的游戏里的新手攻略。

    小姜若热泪盈眶:妈妈来接我了!

    他准确地执行攻略,像每一次和妈妈玩躲猫猫和寻找宝藏的游戏时那样。

    他找到家里司机,强硬地要求去找爸爸。司机打了个电话,得到允许后,果然带着他和保姆出了门。

    到了爸爸公司,在司机去停车的空档,小姜若尽管憋红了脸,但仍然坚决执行了计划里最困难的一步:尿裤子。

    保姆果然大惊,担心被姜若爸爸看到尿湿了的裤子,因为照顾不周丢掉工作,赶紧拉了他去买新裤子。

    在爸爸公司附近唯一的童装店,从墙根数第三个试衣间。

    小姜若等在试衣间里面。

    按照狗血剧情的惯常发展,小姜若应该在这过程中搞砸一个步骤,被爸爸发现带回家,然后和曾经的韩小胖一样演一出失而复得抱头痛哭的家庭悲喜剧。

    然而命运是如此恶意,在不该狗血的时候狗血,在应该狗血的时候,却展示了它的无常。

    一个半边胡子没刮干净的男人推开试衣间的门,看到小姜若,明显地愣了一下。

    很久以后,小姜若才明白这一愣里面的意味。

    男人很快调整了表情,试探道,“你是不是在找妈妈?”表情最后被调整成一个有点夸张的笑容,“你妈妈让我来接你。”

    小姜若拼命点头。

    现在想来,命运就是从那一刻开始,走上了歧途。

十九章 寻山

    这天的最后一单外卖,地址写的是西山区别墅群。姜若接到单的时候哑然失笑:小女孩终究是小女孩,真会给人出难题。那样的地方外卖小哥要怎么进去呢?

    姜若骑着小电驴赶到西山脚下,仰头便是正在沉没的夕阳。虽然明知是同一颗太阳,姜若还是固执地觉得,西山的夕阳远比不周山的要温柔他指的是孤儿院背后的那座山仿佛夕阳也知道哪些孩子更值得温柔以待。

    小姜若曾问妈妈:“为什么说西山是睡美人?我看着不像。”

    妈妈说,“文人骚客嘛,连使用比喻也偏爱荷尔蒙味道的。”

    小姜若:“什么是荷尔蒙?”

    妈妈:“就是看什么都像女人。西山明明有三个峰,一个是头,一个是胸,还有一个是什么?美人也长油肚吗?”

    小姜若听懂了最后一句,咯咯地笑。

    姜若突然从电瓶上跨下来,重重地锁上车,把身边举着特价标签还没摘的单反,一看便知也不是住里面的中年大叔吓了一大跳。

    姜若拿了外卖盒子往前走,单反大叔好心在后面提醒,“年轻人不要仇富......哎,送外卖的不给进的哎!”

    姜若走到门口,不出意外被拦了下来。

    “外卖不可以进的。”保安保持着礼貌,可见训练有素。

    “不是外卖......呃,也算是外卖,但我不是送外卖的?”姜若说。

    保安露出看傻子的表情。

    “是这样,她喜欢吃我自己做的菜,”姜若吞吞吐吐欲言又止,表现出恰到好处的羞涩:“我去棠梨斋。”

    保安恍然大悟,表情不自禁地变得有点暧昧,又立刻绷住,严肃点点头,“我明白了,登记一下身份。”

    姜若留下沈攸的身份证号,风一样地进去了。

    棠梨斋的怪阿姨还是一点没变啊,姜若暗自感慨。

    二十年前这位阿姨年轻守寡,放话余生只愿找个替她洗手做羹汤的男人,家里于是常常往来各种小鲜肉。别人家的妈妈都不让跟这个阿姨玩,只有小姜若的妈妈不在乎。

    “想去就去,”妈妈说,“她的小男朋友们经常带好吃的来,去蹭点呗。”

    小姜若于是尝到了无数精美食盒里的据说是自制的蛋黄炒蟹,糯米角棕,菊花鲈鱼羹和蟹粉灌汤包,一度以为所有长得好看的小哥哥都是大厨。

    相比之下,姜若看一眼手里的盒子,这外卖实在是太简陋了。

    如今二十年过去,往来宾客依旧。

    看来那个洗手做羹汤的男人,还是没有找到罢。

    西山区别墅群跟以前有点儿不一样了,妈妈常去画画的缠绕紫藤萝的长廊已经拆掉,那里新建了一个大喷泉,走过时再不会闻到落花的余香,唯有凉薄的流水汩汩不息。

    但大部分房子依然是老样子,姜若在其中穿行甚至不需要思考。

    龚子衿耳朵竖得兔子一般高,铃刚响两声便打开了门。开门时她的眉眼还保持着弯弯的样子,笑意却凝固。

    印着“大川烧烤”的外卖已经放在门口,隔着食盒都能感觉到里面腾腾的热气。

    但门口已经没有人了。

    “山海经”游戏世界。

    从基山一路向西,树木覆盖的山脉渐渐减少,而光秃的出产矿物的丘陵慢慢增多,大地的皮肤缓缓地由绿变黄。

    一个穿斗篷的女孩子在黄绿相间的渐变的土地上跋涉着,远远看去,她小小的身影像一只移动的蚂蚁。

    一只大尾巴羊从旁边“嗖”地蹿了过去,周周吓了一跳,眯着眼睛追了几步:“那是(qian)羊吗?哇!回去一定要画下来。”一时激动,左脚绊右脚,当场表演了一个平地摔。

    周周面无表情地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真是不习惯走路啊。”

    半日前周周敲开了基山的一顶帐篷:“请问你知道隔壁小队去哪里了吗?”

    “他们啊,”应门的黑脸大姐睡眼惺忪,“出远门了,帐篷都卖掉了。”待看清来人,登时警觉:“蒙头盖脸鬼鬼祟祟的......什么事?”

    “别误会啊,”周周连忙摆手,“我拜托过他们点事,结尾款来着。”

    “喔?”黑脸大姐将信将疑。

    “你知道他们去哪里了吗?”

    债主不见了不偷着乐,还要上赶着付账?黑脸大姐更加怀疑了。

    “我还想找他们代工点东西来着。”周周解释。

    “没说要去哪。”黑脸大姐回忆了一下,“好像往西边去了吧。”

    “哇,”从基山向西的一条打不出名字的河流里,沈攸和木轩划着一只竹筏,一只鸟,不是,两只鸟,从他们头顶飞过,投下一大片阴影。

    “有鸟焉,其状如凫,而一翼一目,相得乃飞。”沈攸深情背诵,继而又深情解说,“这种鸟叫蛮蛮,只有半边的翅膀,所以要两只鸟合起来才能飞翔。”他张开双臂,“这才是伟大的爱情!”

    “你背漏了后半句。”木轩下意识去扶游戏里并不存在的眼镜。

    沈攸:“后半句是什么?”

    木轩:“见则天下大水。”

    沈攸还在试图翻译这句话,他们的小竹筏已经摇摇晃晃地开始升高,水位很快涨过了河岸,推着竹筏一起,飞流直下,一泻千里。

    “啊”沈攸尖叫,“法海你不懂爱”

    让我们把镜头倒回“别有洞天”。

    “大荒。”姜若说,“在《山海经》里,大荒,是个时间概念。是遥远的时空,历史的远方。”

    在说这句话前他已经沉默了很久,于是开口就显得很突兀。

    沈攸和木轩停下关于npc和多个玩家互动情况下优先复制谁的讨论,试图理解姜若这句话的意思。

    怎么听都像是没什么意义的感慨。

    “到目前为止,东南西北中五大山系都已经被证实是连通的,唯有大荒,与世隔绝。”姜若沉吟,“我们一直认为大荒是另外一块大陆,可这块大陆到底在哪里呢?”

    “时间流速也耐人寻味。五大山系的时间流速相差无几,大荒却快了数十倍。这有什么理由?”

    “生活在大荒的盖山族,和基山出土的盖山族遗骸,两者之间有什么联系?”

    沈攸和木轩屏住呼吸,等着姜若说出只有一个的真相。

    “我有一个想法。”

    “我们去找一座山。”姜若说。

    “一座有缺口的山。”

二十章 时空迷途

    将开服以来的零碎线索收集到一起,可以发现它们指向了这样一种可能:大荒是一块存在于过去的大陆。

    “过去”只有相对于“现在”才有意义,那什么又是“现在”?

    “五大山系。”木轩有拨云见日,茅塞顿开之感,“如果大荒是五大山系的过去,那么生活在大荒的盖山族,被寒荒做成人偶,经过地质沉降被掩埋了漫长的时间,树脂聚合固化形成琥珀化石,最后在基山被发现,就非常合理了!”

    沈攸:“照此推论,玩家在大荒的活动,最终会在五大山系产生结果?”说到激动处,一手握拳捶在掌间,“这岂不是说,大荒玩家是历史的缔造者?”

    “没这么容易,”姜若转着已经空了的酒杯,“如果大荒所处的时间线足够久远,那么漫长的岁月足以抹掉玩家活动造成的变化。就比如盖山族,我教他们耕种,却也没能让这个种族延续下来。他们还是消失了,只留下化石里的遗骸。”说起这个,姜若不是不唏嘘的:“这也许就是所谓,历史的修正。”

    木轩思忖:“即使移山填海,也不能保证在漫长的地质变迁后保留下来。那要什么样的改变,才能打败历史的修正?”

    “再大的时间差,最后也会因为数十倍的时间流速差而渐渐追平!”沈攸眼睛又是一亮,“大荒的时间线会快速接近五大山系,到时候不就可以留下来不及修正的改变了吗?”

    “到时候,大荒的物种该灭绝的灭绝,存留下来的也进化得跟五大山系差不多了。”木轩毫不留情泼冷水,“那么大荒玩家还有什么优势?”

    “也是喔。”小师弟重又恹恹,“游戏公司早就算计好的吧,狗策划!”恹恹了没多久,突然又坐直:“至少还有一件事可以做!”

    “喔?”木轩侧目。

    “造琥珀啊!”沈攸说,“二师兄可以把史前巨兽标本裹进松脂埋起来,我们再在这边挖出来!”

    一千年前我种下一颗头,一千年后你挖出好多好多的......啊呸,怎么可能挖出好多。

    木轩:“有点道理。可是这么长的时间,地貌变化会很大吧,该去哪挖?”

    “所以我们需要一个参照系。”姜若缓缓道。

    最好的选择是寒荒朱木林。如果以上推断正确,那么基山出土盖山人化石证明,朱木林在经过了漫长的地壳运动后,应该变成了后来的基山。

    “可是朱木林现在被寒荒占领,而寒荒和盖山是敌对的。短时间内,我不能随意出入。”姜若皱眉。

    还有一个地方。

    不周山。

    在对《山海经》的种种解读中,关于不周山在哪里众说纷纭,但最常见的说法是帕米尔高原。纵然世界屋脊也未必逃得过沧海桑田,也终究是比那些大同小异的山川湖泊更理想的参照系。

    木轩和沈攸就此带着挖出史前巨兽脑袋的期许,踏上了寻找的旅途。

    找寻的不是大荒的远古不周山,而是藏在五大山系间不知何处的,现今的不周山。

    ......

    这一天临近开服,目送两个师弟躺进了游戏仓,姜若却没有着急启动。他从早就塞满了的论坛私信里,随机回复了一条。

    六月天:店长饶命!您不能这样开黑店啊!

    共工[回复六月天]:让我跟盖山族头领谈一谈。

    零点五秒后。

    六月天:店长您回来了(热泪盈眶)!我跟您说您不在那些猴子精简直翻了天了!我就知道密室埋尸这种事情肯定不是您干的,是npc卡bug了吧?我打客服打了一天他们不相信我......(以下省略若干字)

    共工[回复六月天]:我就在这里说,你来传话。

    六月天:啊?

    三千问坐在一把藤条编的椅子上椅子的图纸也是姜若留下的较长的右臂肘部搭在扶手上,手指蜷起来托着下巴,短小的左手玩着一颗果子。如果姜若在这里,会发现这个动作很像他。

    三千问已经长得非常高大了,即使坐着也会产生很强的压迫感。

    虽然内心对这个台词最少的npc颇有怨念,但六月天也不敢造次:“就是这样,他说他要和你谈一谈。”

    吾皇抱手站在在一旁,撇撇嘴,“跟npc谈一谈,怕不是有病。”

    “当然可以谈一谈。”三千问突然露出一个人性化的微笑,说出了他这些天以来首次出现的第三句台词。

    这一句话便让二人惊吓巨大。

    “别太紧张啊,你们的语言我还是不太懂,不过听了那么久,一些简单的词汇还是能猜到的。”三千问解释,当然他知道这不是两人惊吓的原因,故而俏皮地一笑,“还有,我不止会说两句话喔。”

    二人已经呆滞了。

    “怎么谈?”三千问拉回正题,“在你们的那个世界,你们的灵魂是可以跨越无限的距离对话的么?”

    当然不是,首先灵魂是什么鬼,还有无限距离也是不可能的......

    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只有两句台词的傻npc?

    二人忽然对自己的智商产生了深刻的怀疑。

    这一天,六月天第一次认识到,梦境沉浸类vr游戏中不允许与外界联网,是个多么恶意的设定。

    三千问眼睁睁看着六月天头一歪,变成了尸体,被吾皇赶紧扶住;半晌,尸体一个抽搐,脑袋“啪”地归位,又成了活生生的人。

    如果三千问玩过神灵世界的古早游戏生化危机,也许会对这一幕感到熟悉。

    姜若在论坛发私信,再由六月天进游戏转达给三千问,这就导致六月天不得不频繁上下线,来完成他传话筒的使命。

    共工[回复六月天]:神灵之间没有秘密。你们的位置寒荒一定已经知道了。

    三千问:“是他们泄露出去的?”

    听到这句话六月天吓得抖了一抖,在三千问“你敢不照传地下埋的那个就是榜样”的眼神下还是颤巍巍地下线发私信去了。

    共工:没错。你把大肖活埋在地下,吓得他们去外面求救了。

    三千问:“是我的失误。我只是想尝试一下有没有办法对付神灵。”

    共工:你不需要对我解释。我说过他不是我的朋友。

    三千问:“寒荒与盖山仇深似海。他们会找来的,我们必须转移了。”

    共工:我不这么认为。寒荒现在被神灵控制,而神灵认为刚刚占据的朱木林很有价值。他们不会离开那块宝地,跋涉到不周山来斩草除根。

    三千问明白了:“因为对他们来说,这样做无利可图?”

    共工:不错。但以防万一,你需要六月天他们。他们要对外宣称,他们成为了盖山族的神灵,这样才能让寒荒投鼠忌器。

    三千问斜眼:“就凭他们?”

    共工:你知道他们菜,寒荒人不知道啊。神灵忌惮的只有神灵。

    当了半天传话筒,六月天终于出离愤怒了:你说谁菜?

    秋城大学宿舍里,一个高大胖男生撑开游戏仓,“哇”地吐了一地。

    室友捏着鼻子递湿纸巾,叹为观止:“虽然早就听说有人晕游戏,但还是第一次见。”

    高大胖再一次出离愤怒了:“你上线下线折腾三十次试试看!”

二十一 大体老师王大川

    基山。

    小队的离去并没有在这里激起什么波澜。事实上每天来来往往的玩家太多了,根本无人留意。

    空气依旧湿嗒嗒的,盘根错节的根须潜伏在比头发茂密许多的地表植物里面,时不时就把满山追逐背背羊的玩家绊个跟头。

    今天也是和平的一天呢。

    出土野人时的狼藉已被清理干净,小队的帐篷在走前完成了最后一次修缮,现在进驻了一队新人。

    “还真是能站八个大汉的帐篷,”一个五短身材配书生脸,怎么看也称不上大汉的男生感慨,“没骗我们啊。”

    “这么一顶帐篷就换一个消息,好人呐。”

    “神经叔看谁都是好人。”大家嘻嘻哈哈。

    神经叔的id叫“神经中枢”。

    虽然相貌较书生脸老成一点,但怎么看也只是个青葱少年,竟有个如此沧桑的外号。

    学校里总会有这么一些同学,因为独特的领袖特质被大家敬称为“哥”;众多“哥”中尤其靠谱者,则可能再升一级,被尊称为“叔”。

    既然是大家的叔,自然而然就开始发号施令:“医死人清理杂草,盲肠太长检查漏雨情况,扁思邈消毒。”

    扁思邈:“还要消毒?”

    “既然是练习,那就练全套。”

    这么多奇葩id聚集在一起,指向只有一个的真相:这是一群医学生。

    秋城大学医学院作为秋大录取分数第二高的院系(仅次于计算数学),沉迷vr网游的学生原本是很少的。且不谈上学时背不完的书,实习时写不完的病例,游戏再好玩,有大体老师好玩吗?

    直到金叶携“山海经”横空出世。

    故事最初,是一个玩“山海经”的医学生,在游戏里解剖了自己。

    原本只是为了宣泄分不到大体老师以致于无处练习刀法的苦闷,没想到切了几刀后,发现肌腱血管甚至神经的分布连接竟都能与解剖课对上!

    少年热泪盈眶,一刀接一刀。

    这是第一个在“山海经”把自己凌迟处死的玩家,但绝不是最后一个。

    众所周知,死后愿意捐赠自己遗体的人并不多,而相对之下,医学生就实在太多了。僧多粥少,一茬一茬长出来的医学生,望穿秋水地等待着一具可以解剖的尸体,往往从大一等到大五,也只能在解剖老师的恩赐下分到一个小部位。

    如今这一切血泪都成为了历史。

    想想看,新鲜的,没有被福尔马林浸泡过的,经过游戏绿化处理不腐烂不发臭的大体老师。这不是天堂,哪里才是天堂?

    消息传出,医学生们举院欢腾,相约“山海经”。在每晚开服期间,全国的医学生都躺进棺材,医学院空山不见人,静如鬼域。

    虽然大家都想切别人而不是被人切,尸体还是供不应求,但和过去一群人抢一个大体老师的盛况也已经是云泥之别。

    造访基山的这群医学生刚刚升入毕业班,即将迎来实习,正是急需新鲜尸体的时候。基山没有红名怪,大多数时候安全无虞,因而被选中作为建立解剖室的根据地。

    给大家分配了任务,神经叔也没闲着,绕着帐篷巡视了一圈,把土地踩平整。转到背面的时候,看到了一个小土包,不由愣了愣。

    小土包跟前立着......一座墓碑。

    五大山系没有土著,而玩家是不朽的,那么出现墓碑就非常诡异了。

    纵然不似大荒天上一日地上一年,这里的植物生长也是很快的。坟头的草已经老高,墓碑也被青苔覆盖,无处话凄凉。

    书生脸,也就是扁思邈用手抹了抹,这才看清墓碑上的字:

    师兄大山大川之墓。

    轩不是宣、悠然见南山立。

    众人一阵沉默。

    医死人不偿命:“这俩id有点眼熟?”

    盲肠太长:“你是不是早发性阿尔兹海默症啊?赶紧做个脑部ct吧。这不是卖帐篷给我们的那两个人嘛。”

    扁思邈说:“大山大川是谁?”

    大家一齐茫然。

    神经叔:“墓碑上不是写了嘛,是他们师兄,后来死了,就埋了。”

    大家一齐看他。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神经叔指点着眼前的孤冢青坟,“他们有事外出,师兄短时间上不了线,又不好带走,就先埋起来。怕回来找不到,就竖个碑。”自信道:“真相就是如此。”

    大家眼睛亮亮。

    “不行,这样不行。”神经叔说,“怎么能做这种事呢?”

    如果没有二十年前的那场出走,那么此时此刻姜若也应该是这群医学生中的一员,除了自己糟糕的刀法外别无旁的忧虑,也许正一脸兴奋地切割着大体老师,眼看着离外科医生的梦想又近一步。

    小姜若是在坐上船的时候感觉到不对的。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大江。他望着漠然地东流着的江水,恐惧而至于眩晕,好像乘坐的这一叶小舟随时都会翻倒。

    他们已经走得太远了,一路使用过的交通工具包括超载的运货卡车,熄火好几次的把手生锈的摩托,肮脏的三轮板车,再到现在的大江上晃晃悠悠的渔船。这些座驾无不与他心目中妈妈一尘不染的形象相去甚远。

    在小姜若第三百次问妈妈什么时候来的时候,胡茬男终于卸掉了强行拉扯出来的笑脸,露出习惯的凶恶表情,像狼外婆撕掉了伪装:“谁是你妈?我不认识你妈。你再也没有妈了,懂?”

    小姜若呆住了,他不明白是哪里出了问题。

    不明白就不知道如何反应,于是他唯一的反应就是嚎啕大哭。

    狼外婆一个巴掌呼在了他的头上。

    和爸爸高高举起轻轻落下的那一巴掌截然不同,这一巴掌呼得他眼冒金星,脑袋嗡嗡乱响,嘴里生出一股血腥味。

    他吓得停止了嚎哭,但抑制不住的生理泪水依然哗哗地往下淌。

    直到成年后姜若也不曾想明白出问题的环节是哪一个,因为妈妈留下的文件袋被胡茬男一把抢过,扔进了江中。

    最大的可能是他看漏了约定的时间,毕竟妈妈不可能让人二十四小时守在那家童装店。他满心欢喜以为到达了正确的地点,却不知道是在错误的时间。原本也没有什么,无非是失望而归;但他遇到了一个人贩子,误会成了来接他的人,于是这个错误就变得近乎致命。

    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这就是真相吗?

    姜若不能确定。

    对那张路线图的记忆早已模糊,于是真相再也无从考证。或许真相也并不重要,因为无论如何也已经改写不了被命运玩弄的结局。

    那条江叫雅砻江,久远以前,她被称作若水。

    他的童年与之后的人生从此断开,一水之隔,天渊之别。

    从此他抛弃了原本的名字。从此,他叫姜若。

二十二 金钱与理想

    “我真傻,真的。”沈攸说,“我只以为我玩的是‘山海经’,没想到其实是饥荒;现在我终于明白了,原来是鲁滨逊漂流记。”

    木轩生了一堆火烤着湿透的衣物,不是很想接话。

    上次碰到蛮蛮,一场大水把他们从黄河上游一路冲到了下游,这许多天的路全都白赶了。

    在《山海经西次三经》里记载了一座山,也叫不周山,居于岳崇山之上,向东可以望见黄河源头。虽然不知道此不周是否彼不周,但既然是官方线索,当然值得来看一看。

    “没有星星总觉得少了点什么。”沈攸枕着脑袋在火边躺下来,透过火光看着远山绰绰的暗影。

    河水奔流的声音远远传来。

    山海经时代的黄河还不是黄河,没有那么多泥沙,被称作河水,而不是后来的浊水。

    沈攸知道三师兄心情不好的时候,对于插科打诨是不会回应的,于是开始聊正事,“二师兄好像说过,在大荒,从不周山也能远远看到寒暑之水的源头。如果五大山系的不周山真的在黄河源头的话,那是不是说,寒暑之水,其实就是黄河?”

    “很有可能。”木轩表示赞同,“华夏发源于黄河流域,而大荒的土著部落,从盖山到寒荒无不傍寒暑之水而居,想来不是巧合。”

    “好厉害啊,”沈攸感慨,“这个游戏的主策划真的有才华。”

    木轩:“据说是金叶创始人龚荣亲自担任主策划。”

    “哈?”沈攸:“那我们还管他叫狗大户,是不是有点不够尊重?”

    木轩难得噗地笑出声。

    姜若是在博士二年级第一次提出“进化算法”概念的。他原本的博士课题是应用于复杂靶点药物作用机理研究的大数据算法,进行得很顺利,忽然要换课题,连一向支持他的顾炎教授也有点踟躇。

    但姜若坚持。

    这些是从大川师兄那里听来的,在木轩、沈攸进组以后,所认识的已经是那个为了进化算法连天连夜地思考推演,努力得近乎疯魔的姜若。

    课题组所有人或多或少都被顾老师要求配合姜若完成部分工作,因而也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折磨。

    那些黑暗的日子里,二师兄简直就是撒旦在世,伏地魔重生。

    三年半的头悬梁锥刺股之后,他们最终成功了。所有测试一一通过的时候,整个课题组为之欢腾:无论金叶集团,还是“山海经”的玩家们,他们都不过是后娘,并不懂得进化算法的真正意义。

    这不是物种的进化。

    是世界的进化。

    引用姜若在博士答辩时举的例子,我们来模拟一条鱼。最初这条鱼只有一个模糊的外形轮廓,当一个人抓住这条鱼的时候,他事实上扮演了数据输入的角色,系统开始计算推演这条鱼的建模来匹配他的记忆细节。

    根据这个人的脑部神经活跃程度,可以推测出他最细微的情绪变化,从而得知匹配的结果:零情绪波动说明他没有看到任何值得惊讶的东西,也就意味着建模足够逼真。

    在你一眨眼的功夫,系统已经进行了不知多少次试错运算,非要算到你满意不可。

    当这个人开始解剖这条鱼的时候,如果他具备足够的解剖知识,譬如那个自己切自己的医学生那么系统就能借助他模拟出这条鱼的解剖细节。

    用这种方法当然会错漏百出,如果那个医学生背错课本以为一个人有三颗肾脏,那么当他切开自己的时候就会看到三个肾反正系统是不会让你意外的。

    到此为止似乎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可是我们来想一想,如果参与数据输入的人足够多呢?

    当它积累了足够多人的记忆和经验,这个模拟出来的世界,将会无限逼近真实,或者说,我们所知的真实。

    那又有什么意义呢?

    就用可控核聚变研究作例子,你知道一套托卡马克(east)装置要多少钱吗?

    而在这个模拟出来的世界里,可以轻松造上千百台。

    进化算法本身并不能突破人类认知的边界,但却可以给那些试图突破边界的科学研究,以指数级别的效率加成。

    “别高兴得太早了,”姜若却很清醒,“我计算过,达到这种程度的模拟,需要以亿为单位的观察者。我还没有开始考虑计算资源。”

    少年们火热的心被这样一盆冷水毫不留情地浇下,滋滋冒了几缕烟,凉了。

    即使是顾炎教授,在进化算法的应用前景被最终证实之前,也不可能以亿为单位申请科研经费。

    怎么办?

    “我们需要一个狗大户。”姜若说。

    什么狗大户能以亿为单位抓劳工?

    “金叶集团。”姜若露出一个富有深意的笑容,“有一种劳工,叫做玩家。”

    “说到底,还是没钱啊。”沈攸感慨,“如果我们能把金叶买下来,一旦最终成功证实进化算法的科研运用,拿诺奖不是跟玩一样?”

    不像现在,金叶怎样利用进化算法无法预测。为了尽可能把“山海经”引向希望的方向,即向着一个无限逼近真实,以致于能造一套east的世界进化,大川师兄和姜若放弃作为秋大博士原本唾手可得的高薪工作,注册“大川科技”并且亲自进游戏监控“山海经”。前路尚且漫漫,他们已经迫于生计卖起了烧烤,甚至拖累大川师兄眼看要和心爱的青梅失之交臂。

    所以那天才会那么地愤怒。

    他们明明是为人类命运奋斗的英雄,为什么非但不曾得到应有的尊重,还要承受许多的冷眼呢?

    “二师兄竟然把代码全部开源了。”小师弟继续唏嘘。

    那意味着可以预见的,进化算法所带来的巨大利益,将永远与它的创造者无关。能够念想一下的只有诺奖的奖金了。

    沈攸:“这可不是一两百万的事情,甚至可能不是一两百亿的事情。就这样挥挥手丢出去了,千金散尽还复来?李太白就是一个弟弟。”

    木轩:“别无选择。如果不开源,我们自己无力实现。把专利卖给金叶?那可能意味着金叶从此控制住人类的科研命脉。我们难道要让一个资本家扼住全人类的咽喉吗?”

    沈攸:“道理是这个道理,但二师兄真的这么做了,还是觉得好佩服。金钱和理想之间,他竟然选理想。”

    木轩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金钱和理想,当然选理想。”

    沈攸:“金钱就像童子身,失去了就是失去了;而理想这种东西,只要被丈母娘骂一顿,就又回来了。”

    木轩:“你这是什么歪理?”

    沈攸:“不是我的歪理,是王小波说的。”

    木轩:“王小波原话不是这样的。”

    师兄弟争论得过于投入,全然忘记了这不是和平的基山而是未知的河水畔。在他们没有察觉的时候,危险已经悄然靠近。

    沈攸正要就金钱与理想发表更多高论,偏头看到长长的信子已经快要呼到木轩脸上,借着火光,模模糊糊是一条大蛇的轮廓。

    “啊”小师弟尖叫,“白素贞啊”

二十三 副本通关攻略

    “山海经”论坛。

    热帖:不周山地穴副本通关攻略。

    共工:听闻有朋友在这个副本里遇到了困难,特分享一下通关经验。

    笙歌慢:密室埋尸开帖了?

    匿名:惊!密室埋尸出没!大家快匿。

    匿名:前排围观(狗头保命)。

    匿名:呵,水军都不请,亲自来洗地,真不讲究。

    神经中枢:密室埋尸是什么梗?

    匿名:兄弟孤陋寡闻了啊,传送门天啊噜!这是什么黑店!不周山地穴诈尸啦!

    共工:不周山地穴是一个隐藏副本,可组队可单刷。任务npc是盖山族,剧情背景是盖山被寒荒赶出原本的聚居地朱木林,通关要求是帮助盖山重建家园,取得信任,成为盖山族的“神灵”。

    匿名:呵,“山海经”还有副本?

    共工:采用“副本”的说法是为了便于理解,用以指代一旦触发,如不通关,就只有通过刷新位置才能结束的事件。一旦进入不周山地穴即触发副本,成功通关才能离开。密室埋尸事件应该就是通关失败的结果。

    匿名:呵,闻所未闻。

    共工:引用上面那位匿名仁兄的话,阁下孤陋寡闻了。这样的例子其实很多,女娲肠也是这样一个场景副本。

    磨刀不误砍柴工:科普来了!女娲肠是一个进得去出不来的迷宫,共工小哥哥是我们那儿有名的捞尸人,业务之一就是进女娲肠捞人。

    坟头草两米八:同捞尸人。楼主,我队友。[骄傲.jpg]

    匿名:哟,兄弟,上次谁说发现队友是密室埋尸杀人魔,吓得要删号来着?

    匿名:呵,都是托。

    青青子衿:我相信楼主。

    神经中枢:楼主说的有点道理。

    六月天:我作证!楼主私信了我攻略,今天我们也通关了!盖山族把我们也画成了壁画,我觉着这就像远古时候部落里的图腾崇拜一样,他们把玩家称做神灵,玩家画像应该也是类似图腾的东西。吾皇。

    吾皇:......是这样的。

    扁思邈:我怎么听着有点勉强的样子。

    藐视全服:呵。

    扁思邈:楼上别呵了,你忘记匿了。[拍桌狂笑.jpg]

    吾皇:哟,这不是那谁谁么,不是看不上全服么,原来也懂狗头保命的?[拍桌狂笑.jpg]

    邪魅并不狂狷:既然兄台已经率先掉马,我也爆狼了。共工小哥哥这么温柔善良,不会把我们怎么样吧?[狗头.jpg]

    让我们把镜头倒回那场姜若与三千问之间,以让六月天晕游戏为代价的,跨越时间,距离,和次元的世纪对话。

    共工[私信六月天]:我们曾经讨论过,要想打败寒荒,必须借助神灵的力量。以这件事情为契机,我想到一个办法,让更多神灵帮助我们。我们要把“不周山地穴”包装成一个剧情副本。

    三千问:“副本?”

    共工:你应当已经察觉,在神灵的眼中,你们是某种人造的玩偶,说固定的话,做固定的事情。

    三千问:“那是事实吗?我们是人造的玩偶。”

    共工:......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你。我也没有答案。

    三千问:“没关系。还是说副本吧。”

    共工:副本就是反复发生的事件。

    当一个神灵进入不周山地穴的时候,你问他需要住店吗?在他住下后,你安排他做一些事情,从无关痛痒的小事开始,比如劈柴喂鸟挖燧石。

    慢慢地你开始提出一些困难的请求,比如要求他参加狩猎,清除沙蚕,捕猎蜥狼,扁头鸵,或者其他怪物。

    等到经历过一次对战足够激烈的狩猎,在神灵心目中这是所谓的“boss战”,你提出要他成为盖山族的神灵。当他同意以后,把他的形象绘成壁画,就像画我一样。

    其间如果他拒绝任何一个请求,或者试图逃跑,你就把他跟大肖一样,钉在地下。

    小心一点,有些玩家可不好对付。

    三千问:“哈,放心。族人已经渐渐聚集过来了,你知道我们现在有多少人吗?”

    共工:神灵非常危险,你们可不能无限复活。不过,随着成为“盖山神灵”的玩家越来越多,你们的处境也会相对安全。

    三千问:“因为我们成为了需要保护的财产?哈。这就是所谓反复发生的事件?”

    共工:不错。

    三千问终于忍不住道:“神灵是不是傻?”

    姜若笑出声。

    六月天从未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参与这种伙同npc欺骗玩家的行径。

    共工甚至写了一篇科普帖,详细介绍了不周山地穴副本的剧情流程,怪物攻略,可能获得的战利品清单,甚至各个npc的主要台词六月天当然已经醒悟,这些台词都是他教的。

    这是**裸的学术造假!

    真刺激。

    “不周山地穴副本”由此成为大荒版块热议话题,一时间大荒玩家呼朋引伴前往刷副本,连带着姜若的女娲肠护送生意也火爆起来。

    不周山终于不再是一块不毛之地。

    “要不我们也刷新位置,看能不能刷到大荒去?”医死人不偿命对着面前的尸体比划着,“想想看,那地穴里埋了多少通关失败的大体老师啊?”

    “我总觉得这事有点问题。”神经叔说。

    “哎,你不是白天还跟帖说有道理吗?”盲肠不长斜眼。

    “我妹妹说相信楼主,我总不好拆台吧?”神经叔无奈道。

    “听说怕老婆的,没想到还有怕妹妹的。”扁思邈嘘了他一声,又问,“有什么问题?”

    “我翻了翻共工的历史帖子,最早他只说自己是店长,那时候还是草舍而不是地穴,也没有提到任何土著npc的事情。”神经叔道,“后来出了诈尸帖,他才顺势抛出副本论。”

    “那说明?”扁思邈显然是个合格的捧哏。

    “我觉得他想把玩家引到不周山去。出于什么目的,说的话是真是假,我也不明白。”神经叔撑着头想了一会,摇摇头,“也许是直觉吧,这个人让我感觉不舒服。”

    在他们聊天的时候,躺在解剖台上的大体老师,缓缓睁开了眼睛。

    许多医学生都做过这样一个噩梦,夜半时分的解剖楼里,大体老师福尔马林中惊坐起,评论道,“你切的什么玩意儿?”

    这个噩梦在“山海经”常常成为事实,但时日尚短,大家还没有来得及习惯。

    大川师兄今天回来的时候,三个师弟都在仓里了,没来得及打招呼就自顾自登上了游戏。没想到一睁眼看到一群陌生人,对着他磨刀霍霍。

    “搞撒子咧?”大川师兄拍开眼前的刀,祭出他的大嗓门。

    这一拍过于威猛,医死人不偿命手一滑,刀就戳进了盲肠不长的腹腔,或许真的割到了盲肠。

    众所周知,新手常常忘记关痛觉。

    于是惨叫声响彻基山。

二十四 基山急救中心

    “不是,你们谁?”大川师兄无视捂着肚子手忙脚乱关痛觉的盲肠太长,“我师弟们呢?”瞪起一双环眼,像回到鸡窝不见了小鸡仔的老母鸡,顺手揪起医死人不偿命,“你们把我师弟弄哪去了?”

    “误会,都是误会,兄弟冷静,”医死人不偿命被捏得吱吱乱叫,神经叔赶紧拉架,“你师弟只是出远门去了,我们是......”生怕被误会鸠占鹊巢,神经叔福至心灵,“是他们叫来看家的!”

    只要开了个头,接下去就顺溜了,“你看这偌大的帐篷。”他双手一比划,带着湿气的风配合地掀起了门帘,满屋子乱七八糟的刀具罐子和罐子里的不明药水亦配合地晃了晃。

    神经枢语气郑重,仿佛在说这偌大的家产,“要是没有人住,岂不就荒废了?”

    “看家?”大川师兄显然不信,木轩和沈攸那两个抠门外出竟然没把家当全背身上?再说没有自己温暖的羽翼,谁给他们的狗胆,竟然敢出门?除非

    “我有几个师弟?”大川师兄问。

    神经叔愣了愣,直觉地觉得这个问题里有陷阱,答不对后果很严重。可是陷阱在哪里?他有点犹疑。

    他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和“你有几个情人”一样,犹疑本身就已经是严重的问题。

    大师兄不多话,就是一拳头。

    既然姜若没有刷新位置,那出远门什么的定是假话无疑,先打了再说。

    “这叫的,啧啧,真惨。”路人评价,“趁人家不上线切人家尸体,真缺德。这下被打了吧?”语气幸灾乐祸,“该!”

    直到这天下线,见到活的师弟们,大川师兄才发现神经叔竟然没有说谎。数天不见,姜若在大荒副本造假聚集玩家,老三和小师弟前往黄河源头寻找不周山,更有时间回环的惊天秘密浮出水面。

    大川师兄有点怔忪,继而又有点沧桑,感觉自己像是走出烂柯山的砍柴人,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大师兄!”小师弟嗷嗷叫着,“你回来了!”哭诉,“我们刚刚被一条大蛇吞了!”

    姜若刚刚撑开游戏仓,听到最后一句,很职业地道,“从蛇腹里捞人吗?这可不太好办了......”好在很快醒悟过来,尚来得及把后半句吞回去,改口道,“没事的,不用捞,还会拉出来的不是?”

    听了他的安慰,小师弟更悲伤了。

    大家默契地没有问大川师兄这些天去了哪里,仿佛他不是失联好几天而只是到楼下小卖部抽了根烟。

    这大概就是男人的温柔。

    王大川感受到了大家的温柔,吸了吸鼻子,也不多言,直接说事:“你们喊了一群学医的娃娃看家说?”

    “看家?”木轩挠挠头,“我们打听了点消息,就把帐篷送人了,反正也漏雨。”补充道,“我们埋得不深,师兄你自己出来没有问题吧?”

    “埋得不深?”大川师兄一头雾水,“我上线一看那帮娃娃在切我撒。”

    “什么?”沈攸懵了一下,但很快想起那帮医学生的种种传闻,迅速还原了事实,跳将起来,“他们怎么这样!”

    “我寻思着,”大川师兄说,“给他们切切也挺好的?”一拍大腿,“哎今天不该打人的撒。”

    听到大师兄的抖m致命发言,师弟们经历了短暂的震惊,但不愧是心有灵犀一家人,未久纷纷醒悟:

    和作为大多数的,玩个游戏走马观花盲人摸象,指鹿为马鹿马不分的普通眼瞎玩家截然不同,医学生们挥舞着小刀,瞪着求知的大眼睛,对这个世界进行着深入的观察。

    他们洞见针尖之微,明察秋毫之末,于是这个世界在他们的目光下越发细致真实。他们是模范劳工,是“山海经”进化所需要的观察者,是实现一家四口伟大理想的希望之光。

    当你切尸体的时候,尸体也在凝视着你。

    你看着我的眼睛,你看到了什么?

    “山海经”论坛:

    热帖:基山盗墓事件?好久没有玩游戏,昨天上线,一睁眼,竟然......

    大川师兄看着屏幕,有点儿不忍直视:“我觉着......咱还是换个标题说?”

    在三位师弟的深沉注视下,大师兄败下阵来,硬着头皮继续发帖。

    大山大川:事情嘛就是这样子说。都是误会。小兄弟们也不容易,都是为了学习,起码精神可嘉的嘛。

    神经叔一干人等初看标题吓了一跳,还以为自己要被挂上头条,往下读才发现这位埋尸大哥竟如此宽容明理,顿时受到了感召:

    扁思邈:大哥!你就是我亲大哥啊!

    神经中枢:这事儿我们真的知错了。真的谢谢谅解了。

    大山大川:那什么,不好意思了啊,我不该打人说。

    盲肠太长:没有,没有。我们该打。大哥打得好。

    大山大川:回来我寻思着,这小破游戏没有红蓝药,要是小兄弟们把医术练起来了,指不定也能救人?被羊顶出肺的给缝个针啊什么的?那我也不算白挨刀了。

    神经中枢:其实我们哪有什么医术,都没开始实习呢。不过大哥你说的,在游戏里救人,是个好想法啊!我们先互相试试手,要是能成,以后但凡大哥你有需要,一定不推辞!

    医死人不偿命:附议。

    大山大川:没事,没事。以后你们需要练刀法,还可以找我。反正可以关痛觉的撒。

    “哎可以的吗?”四个医学生在宿舍里头顶头,先是一喜,但想到在大山大川一双环眼的注视下动刀,又是一惊。

    神经中枢:大哥你太客气了。关痛觉就不用了,你不上线的时候让我们练就可以了。

    看气氛已经炒得差不多了,姜若使了个眼色,老三和小师弟会意,撸袖子上阵:

    悠然见南山:想不到我们走后还出了这种风波?

    轩不是宣:既然有愿切的,有愿挨的,不如就在基山成立一个解剖实验室?

    悠然见南山:什么解剖实验室啊,吓人。我看不如成立“基山急救中心”,以后说不定能建成“山海经”第一家医院。

    轩不是宣:有理。师兄,把帖子标题改下?大山大川

    热帖:今天您让背背羊顶出肺了吗?不要悲伤,不要迷茫,基山急救中心为您分忧。

    我们竟然要拥有自己的急救中心了吗?虽然是在游戏里,可那也是急救中心啊!

    幸福来得太突然,医学院宿舍里的四人抱头哭泣。

    路人甲:基山是什么山?

    路人乙:不就是那座养老山?满山只有背背羊。

    青青子衿:重点不是急救中心吗?哎,那个,我是不是破坏了队形?

二十五 黑夜的海上

    徐志摩写过一首诗,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姜若当然不喜欢徐志摩。喜欢徐志摩的是王鸢,所以姜若也曾勉为其难地装作感兴趣。听得多了,便不得已地记住一些,记住了便会在有的时候莫名其妙地跳出来。

    黑夜的海面暗沉沉的,海岸线却是一条长长的光带,那是彻夜狂欢的玩家的篝火。

    天黑以后常常有一次大的落潮,想来这颗星球应该也有一颗月亮那样的卫星。姜若把目光投向深邃的天空,只看到一片空洞的黑色,但他相信这颗卫星就漂浮在黑暗的某处。

    姜若猜想,“山海经”的天空不是没有星辰,只是还未完成建模罢了。在进化算法中,先有薛定谔然后有猫,所以也要先有观星者,而后有斗转星移。当玩家在这个世界造出望远镜,把目光投向天空,挖掘出那些星辰的足以支撑建模的细节之时,就是星光重回这片大地的时刻。

    姜若喜欢在落潮的时候下海,什么也不做,只是任凭海潮把他带离岸边,越来越远。

    当潮水渐渐平息,浮力不足以支持他的身躯时,他也不动作,就这么慢慢下沉,看着海水在眼前合上。

    姜若在水中适应着进化后的身躯。和“怪鱼100”带来的变异不同,这一次身体的改变不是一蹴而就的,而且只有在入水后才会出现,就像玩家切换战斗状态。

    最初是脚趾之间开始长出蹼,然后骨头渐渐变软,后来脚跟和膝盖之间开始产生黏连,向着鱼尾的方向渐渐转变。

    他真的要变成一条美男鱼了,盖山族地穴里那幅原本用来唬人的壁画,很快就会成为对他这幅形容的正确描绘。这里面冥冥中似乎有种预言的味道,让姜若不由考虑下次要不要画个三头六臂试试。

    鱼尾虽尚未成形却也已经充满力量感,周遭的海水如臂指使,只要他想,随时可以掀起巨浪。

    他依然要浮上水面换气,但已经可以潜入深海很久。

    大部分人都有或多或少的深海恐惧,那或许部分地是人类频道有限的听觉使然。在人类听来大海是寂静的。对于一种群居动物而言,无声即恐怖。

    但提取鲲的基因进化后,姜若兼具了人类和鲲的听觉。对他而言大海是嘈杂的。他听见刺豚发出类似打鼾的声音,比目鱼的碎碎念像风琴一样,章鱼在尖叫,还有鲸鱼的悠长的呼唤。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据说古人已经见过鲸鱼,他们把鲸鱼叫做鲲。

    这里还有其他的鲸鱼,但幼鲲却没有同伴。鲲真的就是鲸鱼吗?也许不是。也许它和鹿蜀、帝江、穷奇、饕餮一样,是“山海经”里唯一以此命名的生物。

    姜若难以相信幼鲲真的死了,他会时不时去如今已经藤蔓丛生的淑土人的岛屿查看,盯着幼鲲留下的骨架,一看就是很久,仿佛那里会重新长出血肉。

    小时候姜若看过一部动画电影叫《大鱼海棠》,他一度很不理解,鲲为什么要长得那么大?

    现在他有点明白了:一只小鸟会被人关进笼子,一条小鱼会被人养进鱼缸;只有“不知其几千里也”的鲲鹏,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什么囚笼能够困住它,唯有大海与天空才是它的归宿。

    幼鲲再没有机会长大,于是姜若再也不会知道它长大后是不是真的“不知其几千里也”。

    这太荒唐了。

    就像一本烂尾小说,作者刚写个开头便发现编不下去,急于完结,于是男主在尚且年幼的时候路遇歹徒,卒。

    而这原本应当就是姜若的命运。

    在雅砻江上行船近两天后,狼外婆带着小姜若登上了一个简陋到一次只能停一艘小渡船的码头。入眼是一幅异常破败的光景:参差错落的房屋大量地荒废,不像一个山村倒像一个墓地,唯有空气中漂浮着的诡异烟味宣示着这里并不是没有人烟。

    狼外婆的同伙赶来与他交接。同伙被狼外婆称作老孟,是个虎背熊腰的光头,长相很符合影视剧对这类人的一贯刻画。在狼外婆侧身露出后面的小姜若时,他的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但很快控制住了表情。

    小姜若半边脸肿胀,抽抽搭搭,但因为曾经的熟悉,老孟还是认出了他。

    这一天夜里小姜若被唤醒,老孟向他作了个“嘘”的手势:“小狄,你还认识我吗?”

    小姜若有点茫然,但因为被正确地唤出了名字,眼神重新恢复了亮光,“是妈妈让你来的吗?”

    “我是孟叔,”老孟耐心解释,“不记得我了吗?那,总还记得你胡婶吧?你胡婶带我见过你的,我还给你扎过一只小蚂蚱。你看,就像这样。”他熟练地捻一棵草扎成了蚂蚱,试图唤醒小姜若的记忆。

    但小姜若当然记得胡婶,但他已经思绪过于纷乱而无法准确地回忆起这些小事,只是揪着老孟重复,“妈妈让你来接我,是不是?”

    老孟只好说,“是的,你妈妈让我来接你。”

    大颗大颗的泪珠滚下来,小姜若仿佛忽然就变成了个水人,但他尚且记得不能哭出声音,因为强行地压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老孟扶着他的背,犹豫了一下,“那些人只是想要钱。如果你告诉他们你爸爸是谁,他们会去找你爸爸要钱的。然后你就可以回家了。”

    小姜若缩成小小的一团,“可是爸爸不要我了。”

    老孟愕然:“怎么可能?”

    小姜若嗡嗡地:“他要我叫不认识的女人作妈妈。他还打我。”

    老孟沉默了一会儿。

    成年人当然不会像孩子一样粗暴地下结论,但从孩子的只言片语中老孟已经得出了很多信息。

    小狄不信任他爸爸。小狄有了个后妈。

    据说有了后妈也就有了后爹,何况老孟了解狼外婆,那家伙一定会开个天价的。如果小狄的爸爸不肯付赎金怎么办?现在小狄还是他唯一的儿子,但以后可就不一定了。

    真要说起来,狼外婆的那一巴掌远比爸爸的一巴掌要可怕得多。但狼外婆的巴掌却不曾像爸爸的巴掌一样,让姜若至今心怀深刻的恨意。

    因为一个巴掌而崩溃掉的信任,让小姜若错失了最后一次回家的机会。

    孟叔背起小姜若冒险逃离的那个夜晚没有月亮,甚至星光也黯淡。也许天上的月亮也偶尔仁慈,用黑暗掩护了他们的离开。

    在后来漫长的时光中,即使早已不再弱小如当初,姜若仍然对黑夜有一种异常的沉迷。他始终感觉,冥冥中有一种强烈的恶意在操纵他的人生,而黑暗可以稍微阻挡那种恶意的窥视。他感到安全。

    在那个黑夜的江边,命运的齿轮轰然转动,姜若与他过往的人生就此殊途,再也无法回归。

二十六 吉普赛流浪商人

    “山海经”游戏世界。大荒。

    黄昏的沼泽地里,大片大片的芦苇相互依偎你侬我侬,水鸟目不斜视低空飞过,波澜不惊一派祥和。

    太阳正在地平线上缓缓落下,天色渐渐变暗,可以预见夜色将很快到来,倦鸟归巢蛙声一片并不是这样。

    当太阳沉没的时候,有旁的光亮代替了太阳,已经暗下去的天色重又亮起来。

    代替了太阳的是火光。地平线上的芦苇在大片大片地燃烧,好像真的有一个巨大的火球落到了天边,点燃了芦苇。火势迅速蔓延,滚滚浓烟让刚刚亮起的天色再度变得昏暗,明暗交替间,大量的小黑点出现在燃烧带的前方,那是逃窜的玩家。

    玩家逃窜得很快,但并不惊慌,甚至逃窜得很有队形,大大减少了踩踏事件,可见经验丰富。

    进化程度高的玩家都切出了变身状态,有伸出不像狼反类犬的狗爪四肢着地疯狂奔逃的,有展开翅膀扑腾着往前蹿的,也有不幸只能两条腿跑的。

    两条腿当然跑不过四条腿的和带翅膀的,于是渐渐落后,落到最后的被火焰追赶得很近了。

    “火烧屁股啦!”一个四肢呈红色狗爪状的玩家在火焰前边喊道。作为四条腿的,他断然不该落在后面,必是故意吊在队尾有所图谋,果然下一句便是:“坐车吗?全场最便宜喔。”

    他的前肢肩头处挂着粗绳子,后面拉着一辆简陋的看起来随时可能散架的两轮小车。不知道他认为自己是雪橇犬还是黄包车夫。

    寒暑之水中游的沼泽地每天清晨蹭蹭地长出芦苇,黄昏时候这些疯长的植物已经覆盖几乎所有的浅滩。而变故就发生在日落时分,这时候会有一束强光缓缓扫过芦苇丛,点燃这些正在变得干枯的植物,仿佛神的祭典。

    这束强光从何而来?玩家比较认同的解释是天空中有一种类似水母的半透明凝胶状怪物,像一个凸透镜聚集了光。但这种怪物至今没有被观测到,故而“天犬沼泽黄昏大火”依然位列“山海经”十大未解之谜。

    十大未解之谜中,为我们所熟悉的,还有已经解答的“盖山地穴埋尸之谜”和除姜若外无人能够解答的“淑土族神秘消失之谜”。

    大火过后,一片焦土的沼泽终于恢复了夜间应有的样子。因为每天一次的清场,生存在这片沼泽的动物大多擅长打洞,以啮齿类和蛇类为多。当然也有例外,那就是不畏火的天犬。

    这些红色皮毛的生物吊三角眼,獠牙外露,狰狞如地狱众生像里跑出来的恶犬。《山海经》载,“有赤犬,名曰天犬,其所下者有兵。”这是说天犬的出现预示着战争,是一种不祥之兽。

    不过玩家无所敬畏,把它们戏称为红狗。

    对于活动在这一带的玩家,可选择的基因不多,相较进化成美女蛇扮女娲,或者进化成土拨鼠卖萌,还是红狗要威猛一些。

    两只雪橇犬黄包车夫卸掉客人,脱下身上挂着的小破车,切出战斗状态,从狗样变成人模,一个鬼头鬼脑,一个傻大黑粗,凑到一起互相炫耀今天的拉客收入。

    说起来,这两人还都跟姜若有点儿交集。

    鬼头鬼脑是曾经给姜若代工切鱼骨头的磨刀不误砍柴工,傻大黑粗是价值五个骨币的姜若从女娲肠捞出来的磨刀霍霍向猪羊。

    磨刀霍霍从怀里摸出一小捆艾草,小心点燃,伸鼻子狠狠吸了一口。

    大火过后,天犬就要出来活动了,这时候玩家就会纷纷点起艾草,这些到处弥漫的白烟在天犬闻来是非常刺鼻的,妨碍其嗅觉追踪且让其不愿靠近,从而大大降低野外活动的危险。

    艾草在这一带自然卖得很火,还被添加其他植物组合成了不同的香型,即使在天犬不出没的时候,也有好这一口的玩家没事点来闻,时常有因为乱七八糟的添加植物中毒的。

    磨刀霍霍从那捆艾草里抽出一根,放进嘴里。

    “我说你闻一下就差不多了,怎么还嚼上了?”磨刀不误撇嘴,“你属牛的啊?还吃起草来了?”

    “这不是烟瘾犯了嘛,不嚼着点东西,就使劲流口水。”磨刀霍霍哧溜哧溜吸着口水,把磨刀不误恶心了一下,赶紧蹭远了点。

    雪橇犬黄包车夫只是副业,在磨刀不误和磨刀霍霍的认知中,他们是流浪商人,以吉普赛人为偶像,终其一生的宿命,就是流浪远方,客死他乡。

    在现实世界里固然也可以流浪远方,却不太容易客死他乡异地刷医保卡还是不太方便的。

    好在“山海经”实现了他们全部的愿望。

    在姜若开通女娲肠护送业务后,吉普赛磨刀兄弟终于从下游流浪到了中游。在向着上游进发时,他们遇到了一点麻烦。

    去上游需要穿过寒荒的领地。

    本来这也没什么,虽然那是一片有主的地盘,但再霸道的公会也不至于不让人借道。

    问题出在他们携带的货物上。

    他们携带了一顶头盖骨。

    寒荒人的头盖骨。

    这可捅了马蜂窝。

    磨刀兄弟很委屈:你对着一顶头盖骨,怎么知道是寒荒人的嘛!

    至于为什么出门带着头盖骨,吉普赛流浪商人收奇货,奇货知道吗?

    带着人家族人的头骨去借道,的确是不太地道,但按说也就是被当场叉出去的事而已。

    然而npc指控,盖山族有一种巫术,用人的头盖骨来实施恶毒的诅咒。

    这两人是盖山族的奸细!

    其实从寒荒借道北上的玩家,十有**都是去不周山刷副本的,即使现在不是盖山的奸细,迟早也会是。玩家对此心知肚明,只是法不责众而已。

    奈何npc不知道啊!

    npc的情绪还是要安抚一下的,磨刀兄弟于是当场就被点了天灯。还是下线去论坛找了寒荒玩家帮忙,偷偷把尸体运了出来,这才免于在魔窟里死去活来。

    现在怎么办?

    魔窟彼岸还有偌大的世界,难道就不去看了吗?

    “传说中的盖山族地穴副本还没有刷过呢。”磨刀不误耿耿于怀,“要不,还是从寒荒玩家入手?上次帮忙偷尸体那家伙只是个小喽喽,如果能走通寒荒女祭的路子,放我们过去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嘛。”

    “你去,我最怕跟这种厉害女人打交道。”磨刀霍霍不知想起了什么,整个人缩了缩。

    “不不不,我听说,”磨刀不误挤眉弄眼,“大名鼎鼎的寒荒女祭,其实是个男的。”

    “噗,”磨刀霍霍呸出一棵草,“他以为自己是东方不败呐?”

二十七 高山仰止

    然而东方不败的路子并不好走。

    “听说前几天有两个奸细的尸体不见了,npc闹将起来,东方不败正查着呢。”一个声音从后面响起,“消失的尸体就是你们吧?怎么着,要自投罗网?”

    磨刀霍霍吓了一大跳,把所有草都吐了出来,“什么奸细什么尸体,你谁”一回头,“哎哟,捞尸大哥!”

    姜若不着急搭腔,先把话给说完了:“现在‘山海经’越来越火,玩家数量暴增,神灵多了也不值钱呐。东方不败要是不能安抚住这帮npc,这寒荒女祭怕是也当不长久。”

    磨刀不误:“兄弟怎么也跑这来了?生意不好做?”

    姜若笑眯眯,露出一口白牙:“最近过女娲肠的太多,驱虫叶子用完了,出来弄点,顺便回不周山看看。”

    时日久了,女娲肠的离人其实是种耳道寄生虫的事实已经渐渐被其他玩家发现,护送生意也就不再是姜若一家的。只是大家驱虫的方法不尽相同。往耳朵里塞驱虫药草是标准做法,但也不乏邪道通关的,比如就有狠人往耳朵里塞一只蜘蛛......

    “兄弟有什么办法?”磨刀不误追问,“你上一次是从寒荒营地过的吗?还是有什么小路?”

    共工可以说是全论坛最有名的盖山奸细了,他的特征鱼鳞也早不是秘密,想来怕也通不过寒荒的检查。

    “上次我走的是水路,但现在他们知道我会游泳,水路也走不通了。”

    “不过办法还是有的。”姜若神秘地一笑。

    这可能是登顶以前最后一个平坦的落脚点了。

    木轩拉了沈攸一把,帮助他勉强挪上来,然后两人就像两条死狗,躺在地上伸出舌头直喘粗气。

    眼前是一片莽莽的冰川,冰川后面的山怎么仰头也看不到峰顶,只有像这样躺下来才能一窥它的全貌。夕阳的余晖恰好打在那座山上,把它染成了金色,像一座巨大的金字塔。

    “你登过珠峰吗?”沈攸气喘呼呼地问,“这里真像昆布冰川脚下的那个大本营。除了,那里有很多很多登山者,帐篷五颜六色地扎堆,像一个村庄。”

    “你登过?”木轩讶然,“这一路看着......怎么也不像有经验的样子。”

    沈攸有点脸红,“我就走到了那个大本营。”

    登山不就是从大本营开始么?只走到大本营,那不是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木轩的脸色于是就有点儿怪异。

    “我是跟一群同学去的,路上碰到一个大爷,说是第三次去了,前两次都没能登顶,这一次不登顶不回家。”沈攸回忆,“我们因为等人,耽搁了两天,大爷先上去了。两天后,准备出发时,看到他的遗体被带了下来。”

    “据说是登顶人数过多,发生了拥堵,下撤时间延迟,结果氧气不够用了。”

    “我忽然就觉得,这个世界上并没有我必须要攀登的山峰。我没有准备好要把命扔在那里。”

    “就这么回来了,是不是很怂啊?”沈攸沮丧。

    “怂点儿也没什么不好的,”木轩难得安慰小师弟,“看你这路都走不稳的样子,当年要是一上头,多半真就回不来了。”

    “我怎么路都走不稳了?”沈攸争辩,“神仙也扛不住脚下一滑好吗?”

    河水的源头果然在一片峰峦叠起的高原。使用大川科技古董电脑拟合的地形显示,这里貌似有缺口的山足有十几座。没有数据输入的情况下,有限的算力给不出更多细节了,所以最后木轩和沈攸还是走上了人工测绘的道路,由此体验了古人双脚丈量土地的艰辛。

    越过高山,越过河流,跨过奔腾的大河大江。毫无登山经验且缺乏锻炼的两个理工男,解锁了不知多少种花式死法,靠着玩家的起死回生技能和顽强的试错精神,跌跌撞撞摸爬滚打,一路躺尸体躺到了这里。

    也是毅力惊人了。

    眼前的金字塔,会是不周山吗?

    从这个角度是看不见缺口的,即使有缺口也不一定就是不周山。还需要更多的数据进行比对。

    那么还是,翻山吧。

    躺在地上休整的功夫,天气已经发生了变化,云雾聚拢而来,遮住了金字塔的顶峰,气温开始急剧下降这是暴风雪的前兆。

    风和日丽的日子他们尚且常常脚下一滑,极端天气下更是拿急速下降的体力条毫无办法。

    “得,”沈攸一脸放弃治疗地把自己摆成个大字,“看来今天不用往上爬了,就在这挂一挂吧。”语气倒是有点解脱。

    金字塔遮挡了一半的天空,像俯视着孙行者的五行山。沈攸忽然想,那个仅仅一面之缘的登珠峰大爷,他在最后的时刻,看到的是不是这样只剩了一半的天空呢?

    当木轩和沈攸在登山路上死去活来的时候,另一个人也来到了冰川脚下。

    “这么看起来,我好像真的有点矮。”周周仰望着云雾缭绕中琵琶半遮面的山巅,慨叹,“这大概就是所谓的高山仰止吧。”

    木轩和沈攸毫不意外地被弹出意识后,照例先在棺材里装死,躺尸小半个钟头,才爬出来相约吃宵夜。

    在登峰过程中食物紧缺,常常饿死,以致于出了游戏还是有种自己很饿的幻觉。

    这些日子下来,两人都胖了。

    大川师兄看着两个越来越圆润的师弟,惊道:“不是,你们最近真的是天天爬山撒?”

    正大快朵颐,胡婶甩过一张外卖单:“那两个闲着的,把这个拿去,用你们那个什么大数据给研究下。”

    这活儿原本是姜若的,分析结果用于规划进货,调整菜单,优化外卖路线等等。不过胡婶心疼姜若辛苦,总是趁姜若不在抓木轩和沈攸当壮丁。

    沈攸一脸乖巧:“好的胡婶!”

    这活儿很是无聊,木轩拿起外卖单,念着不愿透露姓名的顾客留下的奇葩昵称,聊作取乐之用,“铁骨杠金星是什么鬼?更著风和雨,切,他不就天天宅在家么,风里来雨里去的明明是师兄......”忽然“咦”了一声:“这个青青子衿,外卖订的也太多了点吧?”

    “谁?”沈攸立即警觉,发出拷问灵魂的三连:“女的?点名要师兄送?醉翁之意不在酒?”

    又来了!木轩翻了个白眼,把外卖单递过去,“怕人抢你师兄,下次你去送啊!”

    本来只是随口调侃,没想到沈攸把这听做了建议,当真有点意动:“这几天顾老师不在,可以溜班。”一时上头当即拍板,“我去会会这个谁!”

二十八 朱木林中少一人

    “我们先来看看地形。”姜若摊开一张地图。

    从寒荒玩家那里买张地图并不困难,但此举显得专业且准备充分,于是让磨刀不误凭空生出些许信心。

    “寒荒的营地建在寒暑之水两岸,营地聚集着大量玩家和土著npc,硬闯肯定是不行的,只有从外围的朱木林突破。”姜若指点着地图上的条状地带,上面绘有树叉标记,代表林地。

    “在打败盖山前,寒荒生活在更下游的沼泽地,就是我们现在这片地方。寒荒擅长驯化天犬,根据我买到的内部消息,朱木林的巡防并不严密,毕竟林子太大,人手不足,主要还是依靠天犬的嗅觉来发现潜入者。”姜若继续说。

    “那我们点上艾草,不就可以潜行过去?”磨刀霍霍又叼了一棵草在嘴里。

    “寒荒长年生活在沼泽地,肯定知道这个漏洞,”磨刀不误说,“应该会格外留意艾草的味道吧?”

    “人的嗅觉总不如狗。”姜若说,“就算运气不好被发现,如果是土著,应当不难对付,我们快速敲晕;如果是玩家,那应该有的谈,估计敲一笔骨币就放我们过去了。”

    听起来很有道理,但磨刀不误还是有点犹疑。

    “就这么定了!”磨刀霍霍率先拍了板。

    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

    “山海经”没有月亮,于是天天都是杀人夜。

    这一夜,三个蒙面大盗借着夜色鬼鬼祟祟摸到了沼泽边缘,摸过沼泽边上寸草不生的盐碱地,摸进南岸朱木林。

    南岸的朱木林明显比北岸要茂密些,更易于隐匿;而蒙面则是为了争取时间。

    毕竟三人都是有案底的,相比一个照面就被叫破身份,蒙上脸则要经过“阁下何人”、“报上名来”、“吾乃常山赵子龙”、“队长这里有个神经病”等一系列对话,也许能够为你的同伴赢得打黑棍或者递上骨币的时间。

    姜若记住了地图,在前面开道。

    当然不能点火把,好在都是进化过的玩家,多少有些夜视能力,尚不至于撞树。

    但也就能保证不撞树而已了。磨刀霍霍小心地绕过一根障碍物,黑暗中像一块人形石头:“这是嘛玩意?”

    “人偶。”姜若说,“你见过琥珀吧?这个是差不多的东西,把人像虫子那样裹进松脂里,就成了人偶。”

    “麻麻我要回家,”磨刀兄弟双双捂住胸口,“寒荒这么可怕的吗!”

    话音刚落,不远处就传来了犬吠与人声。犬吠是熟悉的红狗,人声是可怕的寒荒人的交谈声。狗不止一两条,人不止一两个,打黑棍似乎有些困难。

    “我刚想起一件事,”姜若盯着人偶看了一会,忽然开口说,“寒荒人豢养一种蜥蜴,长得像变色龙,但不是根据环境,而是根据艾草烟雾的浓度来改变颜色。靠这种蜥蜴应该很快就能找到我们了。”感慨:“跟交警叔叔查酒驾的重铬酸钾一样。神器啊。”

    磨刀兄弟生无可恋地看着他。

    “别这样嘛,”姜若说,“还有一个办法。”

    磨刀兄弟一脸我信了你的邪。

    “真的,这办法绝对简单有效。”姜若露出人畜无害的笑容,可惜隔着蒙面巾并不能安抚他人,“我们放火吧。”

    这不是征求意见,一截烧到一半的艾草已经掉在他的脚下的干草里,青烟袅袅。

    火苗蹿起来,包裹了一棵朱木。没想到朱木竟非常易燃,甚至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火势比预想中更快地蔓延四周。

    姜若很是欣慰:“烧得真好啊。”继而又遗憾:“烧得这么好,他们怕是跑不出去了吧。”

    寒荒人先是看到了磨刀兄弟亡命奔逃的身影:“有人!”

    不等他们追去,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沼泽地的黄昏大火曾经是寒荒挥之不去的梦魇。他们把那叫做天火。天火可以预测却不可防御,只能割掉大片的芦苇制造出隔离带,祈祷风不会刮向自己这边。

    但很多时候没有那么幸运。很多时候他们被火焰驱赶着跳进寒暑之水。黄昏的寒暑之水还没有结冰但也已经足够寒冷,很多族人都不能活着重新爬上岸。

    这样冰火两重天的地狱一样的日子随着打败盖山,迁徙到这片林地而结束。因着那片光秃秃草都不长的盐碱地的隔离,天火从没有烧到过这里。他们从来不知道原来朱木跟芦苇燃烧的声音是这么相像的。

    快灭火!

    怎么灭?

    寒暑之水已经结冰了,即使敲开冰层取水,等一桶水提到林子边,也会重新冻住。

    几个念头转过,大火已经来到了跟前。半刻犹疑,他们就失去了逃生的机会。

    姜若在火场里快速地穿梭。他全身的细胞都在急剧地脱水,挤出的水分变成一层水膜,覆盖在他的身体表面,阻隔着火焰。但他毕竟不是幼鲲,没有那么巨大的身躯,也就不能贮存那样巨量的水分。体表的水分在蒸腾,身体快速萎缩,在彻底变成一具人干之前,他必须离开这片火场。

    大火中包裹着盖山人偶的松脂开始融化,那些死不瞑目的人应当感到欣慰,相比作为耻辱的战利品,火葬显然是好得多的结局。

    身上的衣物在燃烧,而皮肤却毫毛无损,依旧泛着蓝莹莹的光。姜若像夜色里的一团鬼火,蹿出了树林。

    黎明时候,磨刀兄弟睁开眼睛,看到一圈寒荒人,和他们扭曲的表情。

    南岸一半的朱木林已经烧成一片焦土,空气中的烟味还很呛人。

    磨刀兄弟急急哭诉:“火不是我们放的!”

    当然没人相信。

    寒荒人散开一个缺口,磨刀兄弟看到一口大锅,里面煮着黄澄澄半透明的胶状物。

    “行刑!”寒荒人喊道。

    “行刑!行刑!”既愤怒又兴奋的呼声连成一片。

    “山海经”论坛。

    热帖:震惊!玩家火烧寒荒朱木林,被暴走npc做成琥珀人偶!

    热帖:震惊!大批基山出土野人化石,在众目睽睽之下凭空消失!

二十九 地理学家原画师

    姜若是被师弟们从棺材里硬敲出来的。

    “二师兄二师兄!”沈攸一个人顶五百只鸭子,“快出来快出来!”

    “出土野人消失了!论坛都炸了!”木轩没有那么聒噪,但语气也难掩激动。

    大川师兄不多话,只专心敲棺材,敲得姜若感觉自己要脑震荡了。

    仓门刚开,三只手伸进去一齐把姜若揪了出来。“等等,”姜若勉强在三个方向的拖曳中维持着身体的受力平衡,“我先喝点水。”

    跟在游戏里多次饿死结果吃胖了的两个师弟一样,此刻的姜若感受到了一种强烈的,心理性而非生理性的干渴。浸泡在休眠液里的身躯并不缺水,但游戏里被烤成人干的画面在大脑海马体中留下的印记如此深刻,让他产生口极度口渴的错觉。

    姜若喝掉一整瓶450ml苏打水,极力克制着再开一瓶的冲动,拧上了盖子。

    “是你做的吗?怎么做到的?”小师弟狗腿地拿走瓶子一溜小跑扔进垃圾桶,再蹬蹬跑回来急切追问。

    “论坛怎么说?”姜若倒是气定神闲。

    木轩:“从基山出土的野人化石,除了急救中心拿走解剖了一个,其他都插在半山腰的摆摊区当雕像用,充作旅游景点。但就在昨天夜里,近半数的野人化石都离奇消失了!”

    姜若:“确定是消失不是被盗?”

    大师兄终于开口:“是凭空莫得了,我看得真真呢。摆摊区哎,到处都是火把,光线好得很撒,不可能看错的撒。”

    沈攸:“二师兄你到底做了什么?”

    “我在朱木林放了一把火。”

    三人:“放火?”

    “朱木林起火后,松脂被融化了,里面的人偶即使没有烧焦,也会因为接触空气而腐烂,纵然留下骨头,也已经不能形成完整的化石。朱木林盖山人偶被破坏,千年后的野人化石也不复存在。”

    “因果成环。”姜若露出微笑:“我们是对的。”

    沈攸和木轩在“山海经”醒来的时候,看到一片湛蓝的天空。

    不太对。

    不是,山呢?

    一骨碌翻起来,回头一看,还好,山还在。

    山怎么到背后去了?

    两束小白花随着二人起身的动作滚到了地上。再回想醒来时的姿势:双手交握胸前,手里一束小百花。

    多么地安详。

    昨天挂的时候不是这样的。这神经病姿势谁摆的?

    “哎呀,醒了啊。”一个声音欣慰道,“这么高的地方,找束花很不容易呢,不要乱扔嘛。”

    沈攸和木轩循声瞪去。

    是周周。

    “你跟踪我们?”沈攸怒目而视。

    “什么话?明明是随行保护。”周周撇撇嘴,“你们都给雪埋了,还是我刨出来的呢。”

    “你跟着我们做什么?”木轩警惕。

    “你们在找什么?”周周挑挑眉。

    木轩推演了一下对话发展的方向,觉得无非是“你先说”、“不你先说”、“你不说我也不说”,最后不欢而散。他决定跳过那些智障对话直接不欢而散,拽了沈攸便走。

    “我说你们别爬了,”周周却不按剧本演,追在后面,“爬不上去的。”

    “你怎么知道爬不上去?”沈攸试图回头争论,木轩把他的头扭了回去。

    “不周山原画正是区区在下啊,”周周说,“我当然知道不周山是爬不上去的。当然了,这座山也可能不是不周山。”她顿了顿,“不是你们还爬个什么劲?”

    二人停下脚步,“为什么爬不上去?”

    “我接这个活的时候啊,”周周抱起胳膊,陷入回忆,“甲方是这么说的。这可是不周山,共工怒触不周山的不周山。你画的什么玩意?有半点神性吗?有那种,我命由我不由天的气质吗?你不会画有的是人来画。”

    “我就想啊,我命由我不由天是毛线气质?”

    “后来我想明白了,就是又刚又直的气质,简单说就是欠削呗。”

    “交稿以后呢果然过了。但是甲方又说,建模你得全程在场不然从画上看不出细节。我看了建模,这又刚又直山啊,是由一块巨大的,完整的石头构成的。不周山的形状是大刀阔斧削出来的,你就想象一把大砍刀吧,山脊是大砍刀削出来的断面。你们想沿着这个滑不留手的断面往上爬?”周周从鼻子里喷了口气以示不屑:“爬得上去我当场认两个爸爸。”

    木轩和沈攸沉默了片刻。

    如果她所言不虚,那的确是爬不上去的。

    不对,这不是爬不爬得上去的问题。是她怎么知道我们要爬山,且爬的是不周山,且不是不周山就不爬的问题。

    “你都知道什么?”木轩讨厌这句话。说这句话的一般都是龙套。

    “很多啊。比如,大荒和五大山系根本就是一块大陆。”周周主动解释,“除了不周山,我还画过女娲肠和青丘。建模是一层一层来的,每座山都有独特的地质结构。我可以担保,青丘,就是经过一千年左右地壳运动的女娲肠。难怪金叶要折腾什么不同的时间流速,你们算一算,一千年,那意味着三年的现实时间后,大荒的时间线就会追上五大山系。那不就是合区?”

    “不用夸我,一般一般啦。你们没有内部消息,还能知道在五大山系找不周山,才是真厉害。”周周表现出适当的瑟,再向对方表达适当的恭维,最后终于说出了她的目的,“你们是共工的亲友吧?不止一次在论坛上跟在共工后面夫唱妇随。”

    沈攸:“夫唱妇随不是这么用的。”

    “这不是重点,”周周摆摆手,“重点是,我知道共工是谁。”

    木轩:“谁?”

    “进化算法的缔造者。如果不是他把所有代码开源,就不会有山海经。”

    近一个月游戏生涯中,木轩和沈攸第一次如临大敌。

    “别这么紧张嘛,我和金叶合作这么多有点儿内部消息也不奇怪嘛。”周周看着两个汉子杀人灭口的眼神有点犯怵,“我没有说你们开挂啊。再说倒推底层代码这么硬核的开挂还没写进法律呢,我举报你们也没用啊,谁让金叶要用开源算法的?”她露出一个尽可能真诚的笑容,“我的意思是,我们可以合作一下。”

    木轩:“我们好像不需要原画师。”

    “可是你们需要计算资源。别说不用啊,如果你们有足够的算力,这里有没有座缺了口的山一算就知道了,还在这里双脚丈量土地?”周周露出势在必得的笑容,“正式自我介绍一下,我是t细胞的创始人。”

三十章 T细胞

    飞机降落在跑道上,长长的减速滑行中,姜若百无聊赖地透过圆形小窗,看着人生中第二次见到的滨城的夜色。其实所有陌生城市的夜色都是一样的,不过是或者星星点点或者连成一片的与你无关的灯火。

    衣角还有点皱,那是临行前小师弟给揪的。

    “师兄你不能去!你这是孤身涉险入虎穴探狼窝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然而这更坚定了姜若的去意:“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滨城机场顶部绘着纵横交错的纹路,像一张巨大的蛛网。到达口挤满了人,手里举着写名字的牌子,用力地挥动。姜若几乎没有行李,斜背着干瘪的黑书包,双手插在风衣口袋里,目光扫过接机人群时没有聚焦,于是显得漫不经心。

    七岁以后的人生中,这还是第一次,在他到达的时候有人来接。虽然严格来说他并不认识接机的人。

    “穿什么颜色的衣服?不重要,反正你肯定能一眼看到我。”周周如是说。大概这是对自己容貌充满信心的女孩子们共有的幻觉。

    然而当姜若扫过一个挨着一个,像一长串烤蚂蚱的人群时,真的一眼看到了她。

    并不是因为她的容貌有多么惊人。在所有站着的人中,只有她是坐着的。不是她随身带着马扎,而是她随身带着轮椅。

    轮椅上的女孩子朝姜若小幅度地挥了挥爪子。

    真的是她。

    二十年光阴把那个面不改色撒谎的小女孩打磨得至少表面看起来温和无害,但那种自以为什么都明白的笃定表情一如当初。

    “好久不见。”姜若俯下身,同她握手。

    周周:“见过吗?”

    姜若笑:“似曾相识。”

    周周睁大眼睛:“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这个妹妹我见过的?”

    姜若大笑。

    t细胞总部设在滨城残疾人护理中心。作为一个由残疾人组成的公益性质工作室,倒也理所当然。

    t细胞的创始人是残疾人,本也不该让人意外,但姜若有点意外。

    全自动轮椅不需要人推,不过姜若还是很有风度地帮周周推着轮椅。只是他的问题就不那么有风度了:“你的腿是什么时候的事?”

    “十二三岁的时候吧。”周周说,对他的直接好像并不怎么惊讶,但回答有点奇怪:十二就是十二,十三就是十三,这么大的事情,难道有人还会记不清楚时间?

    芯片集群储存区建在地下,像一座数码迷宫,很好地还原了科幻电影里的场景。t细胞的算力虽然比不上金叶,但也足够让人惊叹了。

    “一部分来自捐赠,另一部分是租用护理中心原有的资源。”周周解释。

    姜若点点头,出于利用vr感官刺激协助复健的需要,护理中心的计算资源通常也是很丰富的。

    “实话实说,残疾人在vr游戏里的表现,跟健康人始终是有一定差距的。靠慈善噱头能拉来第一笔投资,但不能长久。”周周稍稍皱眉,“所以我们必须要从技术方便突破。我代表t细胞欢迎你的加盟。”

    工作室里整齐排列着上百台游戏仓,像一座殡仪馆。走进休息区,姜若感觉自己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残疾人,聋盲哑的从外表还看不出来,但各式各样见所未见的肢体残疾全部展现在眼前时,带来的是比盖山人更强烈的冲击。

    残疾人们捉对互相帮助,聋子领着瞎子,独臂扶着瘸子,热切讨论着“山海经”。这么多残疾人聚集在一起,建立游戏工作室,积极乐观地工作,充满感恩地生活,本该是令人感动的画面,但姜若却总觉得虚幻。他本能地觉得过于完美的事情往往是不真实的。他甚至阴暗地忖度:这些没有被世界温柔对待的人,真的可以毫无怨恨充满感恩地活着吗?

    “只能委屈你一下,暂时以残疾人生活助理的名义留下来了。你的职位我要慢慢争取。”周周摊手,“你懂的,投资人才是爸爸。他们可能不想看到一个非残疾的合伙人。不过我猜你也不在乎。”

    姜若当然不在乎。他是曾经把可能价值一两百亿的代码随随便便开源,然后送外卖为生的人。

    明面上,姜若的工作是每晚八点把生活不能自理的员工们装进vr仓,等到关服再把他们起出来。为此他不得不推迟上线提早下线,让游戏角色每天躺一躺尸。

    单身二十七年的姜若,第一个公主抱的人,是一个罹患渐冻症,肌肉萎缩只有四十公斤的老哥,整个人像一片皱巴巴的薄纸,时刻准备着随风而去。

    开始的时候姜若还会为处子抱给了男人而悲伤,等到他抱遍护理中心的大叔大婶以后,连悲伤都已经麻木了。人类这一生物在他心目中已经褪去了性别年龄美丑种种无关紧要的标签,只剩下了一个:体重。但凡比较轻的,都是他的亲人,比如那个渐冻人老哥就是他前世的兄弟。

    而暗地里,姜若则借助t细胞所有能够调用的算力,全力复原“山海经”地图,标注资源与怪物,和最重要的,破解进化规律。t细胞的计算资源让破解进程一日千里,唯一的忧虑是会不会从此头发日渐稀少,而肱二头肌日渐健壮。

    基山急救中心。

    扁思邈一脸自信地在一个汉子厚实的臂膀上飞针走线,而汉子瞪着怀疑的环眼盯着他的粗针头留下的一个一个大洞。

    “俺是没去过医院缝针啊,”汉子说,“但俺还是觉得缝针不能这么豪放的。”

    “凑合一下吧,”扁思邈说,“这已经是我们能打出来最细的针了。你看看那边,”那边坐着一位大兄弟,脑袋里面扎了根刺,正在开颅,一锤子没敲开,又是一锤子,看得扁思邈都哆嗦了一下:“那才叫豪放。”

    基山急救中心现在已经集中了秋城大学医学院一小半的学生,半座山上都是医学生的帐篷,到处都在无照行医。

    关了痛觉,所有玩家都是关云长,别说刮骨疗毒,一面切腹一面谈笑风生不在话下。不过因为不需麻醉,病人往往得以全程目击赤脚医生们的各种骚操作,指头粗的针缝皮,大锤开颅,如此种种罄竹难书。

    治死人当然是常有的,而医闹不常有。反正也是死马当活马医,连死者本人都不甚在乎生命,更鲜有旁人跳出来打抱不平。

    赤脚医生们热泪盈眶:天堂若是这般模样,我愿长眠不复醒。

    大川师兄打着一身的绷带,脑门上都是缝线,一瘸一瘸地在营地走过,所经之处皆是医学生们由衷感佩的目光。作为唯一没有受伤也肯接受治疗的玩家,“大体老师王大川”也是基山的一号人物,收获了小医生们一致的尊敬。

    大川师兄绊了一下,当然没有来得及跌倒就被扶住了,“有没有事啊?”小医生既担忧又兴奋,“伤口有没有裂开?我给你看看?”

    大川师兄看看脚下:“不对撒,这地不是昨天才填平整的说?”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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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山不周介绍:
“西北海之外,大荒之隅,有山而不合,名曰不周。”不正经文案:一个学霸在用自己的算法构造的游戏里面各种搞事情,最终玩死游戏公司的故事。正经文案:带你游览《山海经》,科普神兽,网游版进化论+网游版生化危机+网游版王子复仇记。排雷:有唯一“真”女主,但感情戏很少,只是觉得男主太孤单了。阅前提示:开头有点乱,后面渐入佳境。写开头时作者君还太青葱...后面真的好多了!有山不周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有山不周,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有山不周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