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8章 后事(三)
关中的初春要比汉中冷得多。 冯君侯推着丞相出门,关将军撑着伞,从跑马道把四轮车推到城墙上。 这是一个平平常常的日子,细蒙蒙的雨丝正纷纷淋淋地向大地飘洒着。 中间可能还伴着一星半点的雪花,只是这些雪花往往还没等落地,就已经消失得无踪无影了。 冬天残留的积雪和冰溜子正在融化,脚下全都是湿漉漉的,低洼的地方还留着积水。 来到宽阔的城墙上,感觉到风依然是寒冷的。 丞相似乎没有感到丝毫的寒意。 他贪婪地呼吸着长安城上空的气息,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脚下的一切。 兴复汉室,还于旧都。 脚下,就是大汉的旧都。 眯起眼睛,极目向东远眺,蒙蒙的丝雨遮挡住了视线。 “取望远镜来。” 从关将军手上接过望远镜,静静地看了半天,丞相这才叹息一声: “恨不能看见洛阳。” 冯君侯轻声道: “丞相放心,总有一天,大汉的军队会进入洛阳的。” 丞相放下望远镜,笑着点了点头: “我相信会有那么一天。” 说到这里,他的眼睛越发地亮了起来,语气却是有些遗憾:“可惜我是看不到了。” “丞相……” 丞相似乎没有听出冯永这一声里的哽咽,自顾拍了拍轮椅: “汉室兴复有望,又逢如此春日美景,冯明文,你才高八斗,何不赋文一篇?” 冯永清了一下有些发堵的喉咙,强笑道: “文一时想不出来,不过曲词倒是有一首。” “曲也行,高歌一曲,亦不快哉?” 冯永点了点头: “那我就献丑了。” “快唱来听听。” 冯永颔首,说了声“好”,然后开始吟唱: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 “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 “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汉室微,犹未兴;臣子恨,何时灭!” “驾长车踏破,孟津伊阙。” “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逆贼血。” “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 丞相拍打着扶手,忍不住地跟着重复吟唱: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三十功名尘与土……” 算算时间,从先帝三顾茅庐到如今还于旧都,差不多正好是三十年。 从南阳至荆南,再从荆南入蜀,从征南中到伐关中,来回应该也有八千里了吧? 丞相唱毕,高兴得连声道:“有心了,有心了!” 停了一下,又问道:“此曲何名?” “满江红。” 丞相称赞:“满江红?大汉赤旗,映红满江,好名字,好名字!” 冯君侯暗道一声惭愧。 岳武穆,兴复汉室之后,汉家儿女,想来不会再有靖康之耻。 你的这个词,想来也是用不上了,不如就暂且借我一用吧。 歌停,雨也停。 碧空如洗,天宇朗然,天地间仿佛一下子清晰起来。 丞相挺直了身子,定定地看着远方。 好久之后,这才突然问道: “军中诸将,魏文长是最不服你的,以后也未必会听你之令,为何你就偏偏让他领军去平上党?” 冯君侯笑了一下,摇头: “丞相,我说过,他们服不服我并不重要,我关心的是,他们服不服天子?” “再说了,现在军中,魏文长是最合适领军平定上党的人,我为什么不让他去?” 丞相神色有些凝重起来: “你这是在赌,拿上党和魏文长的忠心在赌。赌赢了,魏文长能听从你的一次军令,就能听第二次。” “若是赌输了,魏文长就算打下了上党,他要真咽不下这口气,拒不听令,甚至转而投敌,你怎么办?” 冯君侯耸耸肩: “我相信丞相。” 魏文长虽“善养士卒”,但从丞相入驻汉中的那一刻起,他手中的所有兵力,就都已经被收入了丞相府中。 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有多少士卒愿意不管不顾地跟着他自立乃至投敌,还是个未知数。 要不然,在原历史上也不至于被王平在阵前骂几句之后,手底下的军士就四处逃散。 所以冯君侯才如此淡定地说出一句“我相信丞相”。 只听得冯君侯继续语气平静地说道: “上党之地,我往之不易,而敌往之更难,既然魏文长能打下来,我也能打下来。” 上党与邺城之间的白陉等通道,处于太行山脉的群山中,走是能走,但崎岖难行。 当年曹操亲领大军,由白陉进军,攻打袁绍余部时。 曾写下“北上太行山,艰哉何巍巍!羊肠坂诘屈,车轮为之摧”的诗句,可见道路之险。 所以想要从邺城大规模支援上党,谈何容易? 魏贼能从邺城支援一万,冯君侯就能从河东并州等地调兵两万。 为什么长平之战的后期赵王要急于求战,让赵括替换廉颇,不就是在长平与秦国相持太久,粮草不继? 赵国国力本就不如秦国,两国在长平一带决战,秦国调动兵力与运输粮草的成本,低于赵国。 最后赵国就是被生生耗得不得不想办法早点结束这场战役。 现在的大汉,动员能力与运输能力,远非魏国所能相比。 更别说现在的魏国有没有能力和胆量再来一场大决战都是个疑问。 就算是它有能力和那个勇气,谁能保证,冯君侯不能给魏国复制一场长平之战? 再说了,魏国真要死保上党的话,那洛阳呢?河内呢? 根据糜照和他送出来的那个天女的情报,很容易推断出,司马懿与许都的魏国朝廷极有可能已经是貌合神离。 魏国要死保上党的话,司马懿听不听调还是一回事。谷 就算是听调,魏国朝廷放不放心司马懿领兵去河北邺城,那就更是一回事。 毕竟邺城可是魏国最早的国都,算是魏国成立后,被看作是根基之地。 就算魏国上下齐心协力,大汉可以从并州河东四面出击,魏国敢进入平地与大汉相争么? 听到冯君侯的回答,丞相沉默地看着遥远的东方,良久才缓缓地说道: “既然你有了想法,那放手去做就是。” 现在的大汉,已经不是仅拘于一州之地的大汉,已经不是只能小心翼翼不能出一丝一毫差错的大汉。 如果说,一些不可避免的差错,能让冯永等人更快地成长起来,丞相认为那就是值得的。 倒是冯君侯,听到丞相的话,手上不禁顿了顿: “丞相不怪我?” 丞相的目光渐渐眯了起来,声音有些缥缈: “我老了,你们也已经长大了,吾在汉中时,常闻学堂出来的学生对老一辈言:时代变了。” 丞相伸出干枯的手指,指向远方:“以后,是属于你们的时代。” 他如喃喃自语,又如在叮嘱: “吾只希望,你们能开创一个真正的大汉盛世。” “灭贼平乱,还天下清晏,保百姓安宁,令子孙后代不复战乱之苦,复汉家威信,际天接地,无所不及……” 丞相眼中闪着希冀的光芒,仿佛看到了汉室三兴的那一天。 说着说着,丞相的声音却是越来越低,最后变得低不可闻。 手中的望远镜再也握不住,悄然滑落到地上。 “咣当!” 望远镜的镜片碎了一地,冯君侯的心,也跟着碎了一地。 “丞相!” 冯永半跪在丞相面前,悲呼一声,眼泪再也忍不住汹涌而出。 守在城墙上的将士,不论远近,皆是手持兵器,单膝跪下,垂泪不止。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 关将军高吭而清亮的声音在长安上空响起…… 丞相病卒的消息,很快传遍全军,将士上下莫不痛哭流涕。 按丞相生前所嘱,以征西将军冯永暂统关中诸军。 冯永先是派人以最快的速度赶往汉中报信,再召来诸将,与众人一起收敛丞相遗体入棺椁。 然后披麻戴孝,领头在丞相棺椁前哭丧。 军中一切从简,为丞相守孝三天过后,冯永便按丞相生前安排,不运遗体回蜀地。 就在离长安不远的蓝田县,择址薄葬,以示不愿离开大汉旧都之意。 墓碑坐西向东,瞭望东都洛阳。 处理完丞相的后事之后,冯永第一次在长安独自召开军议。 “丞相生前曾当众问过我,以眼下局势,下一步当如何做,我建议先攻上党,丞相深为赞同。” 坐在帅位上的冯永,身上仍是穿着孝衣,他的目光落到最前面的魏延身上: “当时我建议派魏将军领军前往,魏将军亦曾应下,不知这些日子以来,魏将军准备得如何了?” 站在下边的众将闻言,心里下意识就是一紧。 没想到冯将军第一次升帐,开口就是问魏文长。 魏文长性情极是矜高,与军中绝大多数人基本没有什么往来。 再加上他又是军中最老资历的将军,几乎所有人都会避让他,不想与他起任何冲突。 魏延听到冯永的问话,眼皮一抬,然后看到冯永那冷森的目光,以及身边按剑而侍立的关将军。 还有关将军身边竖立着的节杖。 魏延眼中的怒火一闪而过,最终却只是说道:“已准备完毕,随时可以开拔。” 站在魏延对面的杨仪听到两人对话,脸上不由地隐有失望之色。 只见他站出来说道: “冯将军,丞相刚刚去世,军中人心浮动,某以为,此时不可轻动,以免为贼人所趁。” 冯永的目光从魏延的身上转到杨仪身上。 此时的杨仪,似乎收敛了不少脾气,再没有以前的高傲,脸上反而是有了些许谦恭之色。 “尽快攻下上党,以屏护并州河东,是丞相生前定下的军议。丞相生前,对重兴汉室之事,看得比他的性命还重要。” “若是知道吾等因他一人去世而废天下之事,怕是丞相在黄壤之下亦要责吾等之迂腐。” 听到冯永这番话,魏延竟是又抬起头来,略有意外地看向冯永,似乎是没有想到他竟会说出这种话来。 杨仪被冯永这般反驳,脸上略有尴尬: “是老夫失于计较了。” 然后退了回去。 杨仪的这个反应,让冯永的目光在他身上多停留了一会,这才不动声色地收了回来。 最让人担心的魏延和杨仪今天似乎都出乎意料地好说话,接下来的议程就简单多了。 军中之事,除了后勤粮草,驻地调防,疫病等这类事情,要冯永亲自关心,做出决定。 再往下的事情,如打架斗殴,私下里博戏等,不严重的话直接由各营主将处理。 然后由营中司马记上所犯何事及处理结果,送至帅营中备案。 严重的话,交由冯君侯身边的参谋按军律给出处理意见,再交给冯君侯定夺。 看似风平浪静的军议结束后,众将出了帅帐。 魏延独自走在最前面,无人敢跟他并排走。 而杨仪则是悄悄一个人走在最后,同样是没人与他一起。 眼看着出了帅营的界线范围,大伙各自分开,杨仪趁着别人不注意,悄悄地拐了一个弯。 魏延前脚刚回到自己营帐里,自己的儿子魏昌后脚就跟进来: “大人,杨长史来访。” 听到自家儿子这么一说,饶是魏延,都不禁愣了一下。 好一会才说道: “杨匹夫居然敢来找我?他带了几个人?” “回大人,就他一个。” 魏延有些不可置信:“他一个人居然敢来找我?” 魏昌低声道:“昌见杨长史,似是避着人过来的。” 魏延一声冷笑:“杨匹夫此人,这辈子也就是个鼠辈,偷偷摸摸。” “那大人要不要见他?” 按往日的习性来说,魏延自然不想与杨仪同在一个帐内。 只是也不知他想到了什么,竟是一反常态地说道:“先让他进来。” 魏昌闻言,同样有些意外地看向自家大人,犹豫了一下,这才应了声诺,转身走了出去。 不一会儿,杨仪脸上带着警惕,小心地走了进来,进来的时候,还左右看了一下。 坐在主位上的魏延看到他这副模样,不由地鄙夷一笑。 听到上头“锵”地一声响,杨仪脸色大变,下意识地就想转身往外跑。 “匹夫,来了还想走!”
第1059章 示好
“君侯,军中送过来的消息,杨长史去了魏将军的营帐,现在才刚回城。” 副参谋长张远如幽灵般,轻手轻脚来到冯君侯身边禀报道。 冯君侯一听,顿时有些失笑: “杨仪,他有胆量去魏延的营帐?去找打吗?” 大脑休息,小脑思考,都能得出结论: 杨仪壮着胆拉下脸去找老冤家,十有**是结盟去了。 想到这里,冯永问道: “杨仪出来的时候,有人送吗?” “没有,独自一人出来的。” “无人相送?” “没有。” 冯永摸了一下下巴: “那可能就是和魏文长没有谈拢。” 接管军中的时日尚短,为了尽量减少军中诸将的反感。 冯君侯也不会愚到丞相还在的时候,就张胆明目地往汉中大军安插自己的亲信。 所以仅仅是通过自己的两个舅子哥,还有立场倾向自己的吴班等诸将,间接控制汉中大军。 这样可以最大可能性维持军中的稳定,化解丞相去世带来的动荡。 但凡事有利则有弊。 由于对汉中大军控制力不是很足,像魏延这个最大的刺头所领的营队,就相对独立。 冯永也没有太好的办法渗透进去,更别说能知道魏延与杨仪在营帐里谈了什么。 所以只能是靠暗夜营派出去的人员观察,收集,推断。 说实在的,以魏杨两人势如水火的情况,冯君侯就从来没有想过两人有可能会联手。 “山长,那我们还要加派人手去看着他么?” 冯永全身靠到椅背上,有些不在意地说道: “不必了,本来就是一只被拔了毒牙的长虫,要不然他怎么可能会放下脸面,去找魏文长?” 丞相还在的时候,冯君侯都没想着要把权利还给杨仪。 只让他顶了一个长史的钟头,一天到晚无所事事。 现在冯君侯真正做主了,杨仪就更没可能拿回长史的权利。 可以说,让杨仪主动去找魏延,那就是一种羞辱。 可是现在他连这种羞辱都能忍,可见确实已经到了穷途之时。 “与其注意杨仪,还不如注意魏延。毕竟魏延手上可是握有兵权,而且还要领军过河东。” 杨仪现在无权无势,孤家寡人一个,派人盯着他有些浪费人手了。 就算是他能舌绽莲花,能说动魏延与他联手。 但能真正对自己有威胁的,也不过是魏延一人而已。 至于杨仪,不过派一军士便可缚之,何足道哉? 这就是没有靠山,没有朋党,没有小弟的后果了。 但凡当年他能像费祎那样,混个侍中啥的,也不至于会落到今天的这个地步。 张远会意,点头道:“学生明白了。” “马上通知河东那边的公孙参谋长,让他注意做好魏延过境的准备工作。” “诺。” 冯君侯的参谋长公孙徴所领的凉州参谋团,在凉州冰雪刚融化的时候,就动身赶路。 终于在冯君侯最需要人手的时候赶到长安。 河东与并州有了参谋团的加入,已经不需要冯君侯一心二用地时时刻刻盯着。 冯君侯现在缺的,是帮他处理政务的秘书团。 秘书团有不少女子,或者说,大半都是女子,所以自然不能像参谋团那样冒着雨夹雪赶路。 更何况秘书长还要拖家带口。 偏偏此时又正值开春,并州的胡人、河东的屯田客、关中百姓,都在等着安排。 关中没有太大的战事,身边又没有张大秘书,冯君侯不得不把大部分精力放在处理政务上。 冯君侯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无比怀念张大秘书。 谁料到过了一会儿,张远面色古怪地再一次进来: “山长,杨长史来了,说是要见你。” 冯君侯差点以为自己是听错了:“杨仪要见我?” “正是。” 难道因为没有和魏延谈拢,所以来向自己低头示好了? 冯君侯怀着满心的疑惑,接见了杨仪。 没想到看到杨仪时,冯君侯不禁大吃了一惊。 但见杨仪身上有些衣衫不整,显得颇有些狼狈。 右边脸颊苍白,左边脸颊浮肿,双眼无神,就像枯木死灰一般,已往的神采竟一点也不见。 他的眼睛,就这么直盯盯地看着冯君侯,又好像什么也没有看见,只是像一段木头似的呆呆坐着。 这副模样,一看就知道是受到了极大的打击。 “明明在军中议事的时候,此人虽有些颓废,但还算是有几分精神。” “他去见了魏延一趟后,魏延究竟是对他做了什么,竟像是把他的精气神都一抽而空了一样?” 冯君侯强行按捺住心里的惊骇,稳了稳心神,原本想用的生硬语气,此时也变得柔和起来: “杨长史此番前来,可是有何要事?” 一边说着,一边还亲自给杨仪倒了一杯茶。 过了好一会,杨仪的眼珠子这才动了一下,仿佛从梦游中回过魂来。 只听得他声音嘶哑地说道: “冯将军,我有一事相求。” “杨长史请讲。” 杨仪声音低沉地说道:“丞相生前,信我重我,不惜委我以军中诸事。” 听到这里,冯君侯还道他是在魏延那里受了打击,跑来找自己述苦,装可怜。 没想到杨仪却是话锋一转: “丞相去后,薄葬于蓝田,虽说此乃丞相生前嘱咐,再加上以伐贼为要,军中不得大行操办。” “但吾深受丞相厚恩,心中何忍?只求君侯,能允我前往蓝田为丞相守墓,以报丞相之恩。” 杨仪这番话,真是大出冯君侯的意料之外。 再看到他心如死灰的模样,冯君侯不禁就有些可怜他了。 没事你去找魏延做什么? 就算是我自己,没有关将军的陪同,也是不会想着要单独见他。 只是可怜归可怜,但冯君侯郎心似铁,可没有一点想要让他重掌长史权利的想法。 原历史上的杨仪,最开始也不过是被阿斗流放。 现在杨仪的这个请求,和自我流放也差不了多少。 再说了,以杨仪的性子,让他顶着个长史的名义,一天到晚在城中晃荡,在他看来,恐怕也是一种侮辱吧? 想到这时,冯君侯点了点头: “丞相后事,我虽是按丞相生前嘱咐所办,但确实有些过于简陋了。既然杨长史有心,那就拜托了。” 说着,冯君侯起身,对着杨长史行了一礼。 不为其他,只为对方能主动请求为丞相守墓。 杨仪面无表情,坦然地受了冯君侯这一礼,然后起身,一声不吭地转身走了出去。 倒是冯君侯,跟在后面送了出来: “杨长史去守墓,但有所需,尽管道来,我无不允许。”谷 “帮我建个茅庐,备齐祭祀用品,还有记得按时送来日常所需要即可。” 杨仪头也不回,语气冰冷地回答。 冯君侯也不在意,立刻就应了下来,跟在他的后面,把他送到府衙门口。 看不惯归看不惯,但礼节必须要做足。 看着杨仪略显落寞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街道的另一头,冯君侯若有所思。 就冲为丞相守墓这一出,冯君侯觉得他应该有一个安享晚年的机会。 毕竟跟随丞相这么多年,杨仪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两日后,魏延派人入城求见。 冯永看到来人,不由地高兴道: “魏兄长,为何来此?”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魏延长子魏昌。 魏昌为人老实,规规矩矩地行了礼: “见过君侯。” “没有外人,不必如此。” 冯君侯伸手把臂:“魏兄怎么有空来这里?” 当年冯君侯在汉中第一次见到魏延时,两人起了不小的冲突。 身为儿子的魏昌因为劝阻魏延,被踢了一个滚地葫芦。 这个人情,冯君侯一直是记在心里。 “不敢当不敢当!” 倒是魏昌,听到冯君侯的称呼,吓得退后两步,“况且末将到此,乃是身负公事。” 自己的阿弟是冯君侯门下大弟子,前途无量,乃是魏家以后的门面。 自己如何敢让冯君侯称自己为兄,这不是要误了阿弟么? 看到魏昌如此,冯君侯只得停下手头的动作,有些无奈地问道: “哦?可是镇北将军准备动身领军渡河?” “君侯明见,正是。” “镇北将军打算何时动身?” “越快越好,最好是明日。” 冯永闻言,略一沉吟,最终点头道: “准了。你回去告诉镇北将军,粮草辎重之事,不必担心,我会为他做好准备。” 魏昌重重一抱拳:“诺!” 说完公事,魏昌没有打算久留,准备告退。 不过他在退出房门时,又有些迟疑地停下脚步,犹豫地转过身来: “末将有一事,想请教君侯,但又有些僭越,生怕君侯责怪。” “只是这个事情,若是不说出来,末将又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看到魏昌这个模样,冯君侯已知其意,笑道: “我亦有些话想对魏小将军说,以前难有机会,正好趁了现在说出来。” “君侯请讲。” “魏小将军想说的,莫不是与镇北将军有关?” 魏昌闻言,顿时吃了一惊:“君侯有先见之明,末将佩服万分。” 冯君侯笑了笑,也不说话。 同时心里却是暗道: 以你这种性子,能主动与我说起的事情,除了与魏延有关,我实在是也想不出其他事情了。 “我只是随便猜的,却不知魏小将军究竟要说何事?” 魏昌脸上出现挣扎之色,低声道: “不敢瞒君侯,杨长史前两日,曾私下里拜访过我家大人。” 冯君侯“嗯”了一声:“这个事情,我也知道。” 看到冯君侯波澜不惊的模样,魏昌反而是暗松了一口气。 想来也是,毕竟深谋远虑冯鬼王,这等事情,他自当是有法子知晓。 所以自己未经大人同意就与冯君侯说起此事,看来也不算是犯了错误。 “当时末将就守在帐外,虽然听不清杨长史与大人在帐内谈了什么事情,但看起来大人应当是没有答应。” 魏昌说到这里,脸上有些羞愧: “君侯也知道,大人脾气急了些,所以一怒之下,就将杨长史赶了出来。” 这个“赶”字用得不错,春秋笔法。 冯君侯看到魏昌这个模样,哪里还不知道他的真正目的,其实是为了保全自家大人? 他不由地暗叹道: “这魏延好命啊,至少要比杨仪好命多了。” 他还没有感叹完,只听得魏昌又继续说道: “所谓子不言父过,君侯与大人,还有杨长史之间的事情,昌自是不敢多言。” “但这两日大人听到一个消息,说是杨长史那日回城之后,又来拜访君侯。” “出府时,君侯还亲自将杨长史送出府外……” 魏昌变得有些吞吞吐吐起来: “君侯,你也知道,大人的脾气是急了些,当日与杨长史在帐内相谈,可能有些冲撞。” 想起杨仪那天落魄已极的模样,冯君侯暗想,那可不是“有些冲撞”那么简单吧? “大人与杨长史,就算是在丞相面前,之间也是经常言辞激烈。” “所以,若是有什么让君侯难做的,还请君侯见谅。” 说着,魏昌深深地行了一礼。 冯君侯反应过来: “魏小将军,是怕杨长史在我这里说了什么不好的话?” 魏昌有些尴尬地一笑。 冯君侯看到魏昌的神龟,忽然明白过来,忍不住一笑: “镇北将军派魏小将军过来,是不是也有一部分原因是这个?生怕我改变主意,不让他领军平定上党。” 魏昌的脸色更加尴尬了。 谁说魏延是莽夫来着? 关系到军功的事情,不也是很会拐弯抹角的吗? 不过魏延这个反应,反而是让冯君侯放心了不少。 “还请魏小将军回去,转告镇北将军,我虽与他不和,但既然受了丞相遗命,自会以大局为重。” “镇北将军骁勇善战,若是他当真有心立功,我只会欣喜,肯定不会暗中阻挠。” 魏昌闻言,脸上顿现激动之色: “君侯心胸开阔,末将佩服不已!昌在此先替大人谢过君侯!” “不必如此,吾与镇北将军不过是同为大汉出力而已,希望镇北将军此次,马到功成,为大汉再立一功。” “谢君侯!末将这就立刻回去,告诉大人。” “去吧。” 魏昌起身,长松了一口气,重重抱拳,这才转身出去。 冯君侯看着魏昌的背影,古怪一笑。 这算不算是魏延的一种示好? 只是冯君侯的好心情并没有维系太久。 就在魏延领军出发后,突然有急报传来: “山长,不好了!”
第1060章 余波
留守汉中的阿斗没有想到,李福前脚才刚刚送回相父密奏,关中的急报后脚就追了上来。 待他看到急报上的“丞相病逝,三军齐哀”时,眼前顿时就是一黑! 阿斗下意识地捂住胸口。 胸腔里头,仿佛一只长着尖利指爪的手猛地扎进了他的心。 他张了张嘴,却又什么也说不出。 心中陡地泛出一股凄酸的感觉,鼻子酸酸的。 良久之后,大汉天子这才颤抖着嘴唇说了一句: “相父?” 相父真走了? 那个一直为自己遮风挡雨的相父真走了? 感觉到天塌了一般,阿斗抬起头来,泪水顺着圆脸流进嘴里,一股苦涩咸味渗进心间。 皇帝的失态,让周围的人都慌了神。 “陛下,陛下?” “我没事,没事……” 阿斗撑住椅子的扶手,想要站起来,没想到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 “陛下!” “不用,不用!” 阿斗挣开了内侍的掺扶:“去,去皇……” 说到一半,他却颓然重新坐下,喃喃道:“不,容我缓缓,让我想想……” 只是他想了半天,脑子里全是空荡荡白茫茫的,整个人就如同丢了魂一般,浑浑噩噩的。 直到耳边响起了皇后的声音:“陛下?” 阿斗这才从恍惚中回过神来。 看着挺着一个大肚子的皇后正满脸担忧地看着自己,阿斗有些茫然地问道: “皇后,你怎么过来了?” 看到阿斗这副模样,张星彩脸上的担忧更甚: “陛下,你没事吧?” 阿斗摇了摇头,正待回答,却发现眼前的景象竟是与记忆中的大不一样。 原来在不知不觉间,他竟是来到了皇后的住处。 明明刚才还在前殿,怎么突然间,就到了后宫? “我怎么来这里了?” “陛下方才进来时,心神不定,连路都不看,妾叫了几声都没反应。” 张星彩简单解释了一句,然后再次关心地问道:“陛下没事吧?” 阿斗就是知道皇后怀了身孕,不宜操劳,所以才在前殿呆坐那么久,想着怎么才应付眼前的局面。 没想到最后还是下意识地走到了这里。 想到这里,他这才想起手里的急报。 哪知低头一看,手上空空如也。 不知何时,手上的急报竟是拿在皇后的手上。 知道相父之死是瞒不过皇后了,阿斗先是一阵紧张,待看到皇后神色从容,这才松了一口气。 帝后两人相对坐下,皇后把急报放到案几上,轻声道: “陛下,自开春以来,关中与汉中的消息往来,多有言相父的身体状况,陛下当对此有所准备才是,何以如此失态?” 若是第一次怀孕时的张星彩,就算再怎么心智过人,只怕听到相父去世的消息,也是要心神大乱。 但此时的皇后,早已知道在怀孕时控制自己情绪的重要性。 再加上正如她所说的,开春以来,甚至是更早的时候,就应当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所以此时的她,反而要比阿斗冷静得多。 “我知道,我知道,”阿斗脸上终于慢慢地出现了悲痛之色,“可是,可是我,相父怎么能这样呢?怎么能说走就走了呢?” “陛下节哀,”皇后温声劝慰道,“相父这些年来,一直在奔波,难有休息之时,为的就是兴复汉室,还于旧都。” “相父领军进入长安后,不是也写信给陛下,只言上苍何厚?其狂喜之情,溢于纸间。” “如今旧都已定,陛下所要做的,就是要巩固关中,以防贼人复来,如此,方对得起相父这些年来的万般辛劳。” 阿斗闻言,点了点头,抹去眼泪,问道: “那依皇后之见,吾当如何?” 所谓一孕傻三年。 以往智谋百出的张皇后,此时却也是皱眉,哪能在一时间就想到万全之策。 不过她终究是天子的贤内助,思索片刻之后,她断然道: “相父去世之事,此乃国之大事,陛下须得先想出主意,方可宣告于朝堂之上。” “否则,陛下束手,求问众臣,众臣万一意见不一,拖得时间久了,只会造成人心浮动。” “此可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更别提关中诸军,此时怕是无时不刻翘首以盼朝廷的决议。” “若是朝廷决议拖久不至,前线军心不稳,则关中危矣!” 阿斗听到皇后这么一说,连忙说道: “对对对,皇后说得对!” 看到天子这个模样,皇后知道此时陛下也是没有主意,当即建议道: “相父曾言:蒋琬、费祎、董允、郭攸之等人,此皆良实,志虑忠纯。” “宫中之事,事无大小,悉以咨之,然后施行,必能裨补阙漏,有所广益。” “如今除蒋琬远在锦城,剩余三人,皆在汉中,陛下何不速召彼问之?” 阿斗闻言,这才完全定下神来: “皇后所言极是。” 此等大事,自是一刻也不能耽搁。 得了皇后的建议,阿斗立刻起身,说道: “吾这就让人去把他们叫到前殿。” 说罢,便又急匆匆地走了。 费祎、董允、郭攸之三人,要么是侍中,要么是侍郎,皆有侍从皇帝左右,出入宫廷,与闻朝政的职责。 得到皇帝的召唤,不敢怠慢,连忙赶来。 哪知却是看到了天子失态的模样,这时他们才明白过来,原来丞相已经在长安去世。 三人骤得这个消息,简直就是晴天霹雳。 也不知是谁先哭出声来,殿内君臣皆是哭成一片。 哭了一阵之后,阿斗这才开口说道: “相父才领大军平定关中,就骤然弃吾而去,敢问诸君,吾当如何?” 费袆站了出来,说道: “陛下,丞相领大军平定关中,如今丞相已去,然大军仍然在外,依臣之见,这最紧要之事,当是如何稳定关中大军之心。” “关中初定,外有逆贼窥视,稍有不慎,莫说关中不守,甚至十数万大军亦入险地。”谷 “故臣以为,当立刻派出天使前往关中,授权大将,以统关中大军,也免得诸将不知令出何门。” 阿斗说道: “丞相生前,曾让征西将军冯永,暂领关中诸事,诸君以为,冯明文可胜此任否?” 费袆立刻接口答道: “征西将军军功赫赫,文武皆备,又曾独镇凉州,领军抚民,皆有可观。” “丞相既托此人斩领关中诸事,想来亦是相信冯将军,所谓一动不如一静,眼下再没有比冯将军更合适的人选。” 阿斗却是叹气: “唯恐冯征西资历尚浅,不足以服军中老人。” 冯明文确实是合适的人选,同时也是阿斗一直以来看好的人选。 但相父让李福送过来的密奏里,曾提起冯明文唯一的软肋:资历不足。 费袆董允齐声道:“此所以陛下需要尽快派出天使,授权征西将军以统大军耳!” 有了天子授权,就有了大义名分。 就算资历不足,征西将军能不能让那些军中老将心服口服不说,至少也可以让他们不敢明面反对。 阿斗看到费董二人如此,自然不会反对。 “然则何人可往关中宣诏?” 这可不是普通的圣旨,而是关系到关中大局,同时也关系到新老权力交接的问题。 肯定不能从宫中随便派一个内侍前往。 这个人,不但要宣旨,同时也要让关中诸将意识到,让征西将军统关中大军,也是天子最明确的意思,是不可退让的底线。 这一回,仍然是费袆主动请缨:“臣愿往。” 阿斗点头:“费侍中愿意前往,那吾就放心了。” 他的目光落到剩下两人身上: “外事议定,然则朝中之事,又当如何?” 相父去世的消息肯定是瞒不住的,明日必然要上朝。 到时候朝中众臣得知丞相去世,肯定会有不少人心神失守。 如何尽快稳定朝中人心,也是一件大事。 “臣以为,丞相一去,朝中诸多事务,怕是都要暂归尚书台处理,陛下可立召尚书令到汉中,以行尚书台之职。” 前几年提前分权给尚书台的好处这个时候就显露出来了。 丞相没了,相府自然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一直协助相府处理政务的尚书台,现在就可以平稳地接替过相府处理政务的所有职权。 而在相府与尚书台都有任职的蒋琬等人,也可以很自然地切换身份。 唯一可虑的是,蒋琬原本作为相府的留府长史,一直留守锦城。 现在连他都调到汉中来,尚书台自然也是要跟着过来。 以前天子巡视汉中,还可以说是让尚书台留守锦城处理政务。 要是连尚书台都没了,锦城作为大汉名义上的都城,那可真是连个空壳子都不剩下了。 郭攸之听了董允之语,不禁有些忧虑地说道:“恐有人非议耳。” 他说得较为委婉。 说白了,就是丞相这一去,怕是有不少人会跳出来。 说是非议大汉都城没有天子就算了,连个尚书台都没有。 实则是想让天子重返锦城,甚至借机阻止迁都。 董允反驳道: “那也比陛下返回锦城强。丞相好不容易光复长安,陛下却由汉中返回长安,这让天下人怎么看?” 费袆沉吟: “只言陛下在做还于旧都的准备即可。” 兴复汉室,还于旧都,是季汉最大的政治正确。 天子在汉中做还于旧都的准备,谁敢说半个不字? 听到费袆这么一说,众人皆曰:“善!” 费袆继续说道: “时值国家动荡之间,李骠骑(即李平,乃李严改名而来)有辅政之职,亦须调来汉中,不可留守锦城。” 阿斗皱眉:“让骠骑将军前来辅政?” 费袆幽幽地说道: “陛下,骠骑将军乃是先帝所托辅政之人,岂可轻待之?不若授之以太傅,以示陛下敬重之意。” 董允与郭攸之听了,皆是以目视之。 这位费侍中,也不是什么善良角色。 阿斗仍是有些懵懂,就在他犹豫要不要答应费袆的建议的时候,忽有宫女端热茶上来,换下冷茶。 同时暗中递给他一张小纸条,上书“可”。 阿斗这才有了底气,爽快点头应下:“费侍中所言甚是。” 三人看到天子如此,只道天子已明其意,不由地有些感慨: “陛下这些年来,独自处理政务,亦是成长许多,丞相可以瞑目矣!” 岂料到待他们走后,小胖子连忙起身,走向里间,果见张星彩正挺着一个大肚子,坐在屏风之后。 小胖子又是感动又是内疚: “皇后何时来的?” 感动的是皇后深知自己,内疚的是皇后那么大的肚子,自己还要常常劳累她。 张星彩坐在椅子上,笑答: “陛下与他们说起内朝之事时,妾就来了。陛下可是不解为何要将李正方调来汉中?” “正是。”阿斗点了点头,“相父让李正方留守锦城,不让其前来汉中,是欲虚其权。为何相父一去,就把他调来汉中?” “正是因为相父去了,所以才要把他调来汉中啊。” 皇后叹息道,“不管如何,李正方也是先帝指定辅政陛下的人,其身份之重,可谓现在的朝中第一人了。” “若是任其留在锦城,谁知道会不会有人利用他做出什么事来?” “毕竟不管怎么说,现在锦城仍还是大汉的都城,而且,”说到这里,皇后看了一眼陛下,放低了声音,“皇太后可是一直还在锦城呢。” 阿斗脸色一变:“李平他敢?!” “敢不敢是一回事,但我们不能给别人留一丝一毫的机会。” 张星彩目光一冷,“李平此人,腹有鳞甲,我最是信不过。以前有相父在,他掀不起什么风浪。” “但现在相父不在了,朝中以他身份最尊,谁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来?只有把他调来汉中,牢牢看着,我才放心。” “正如费文伟(费袆)所言,封他一个三公之职,显之以荣耀,不让其录尚书事。” “如此,陛下既不落苛老臣之口实,亦不让他有怀异之机会。” 阿斗听了皇后的话,这才恍然:“原来如此。” 他想了想,又问了一句: “说起录尚书事,皇后以为,丞相之后,谁可录尚书事?冯明文可乎?”
第1061章 大意
“山长,不好啦!” “山长我好得很,哪里不好了?” 才刚刚得到消息,秘书团已经过了陇山,再捱几天的苦日子,冯君侯觉得自己就能解放了。 魏延为了领军,居然变相地向自己示好。 杨仪自知无法翻身,跑去给丞相守墓。 只待汉中旨意一到,关中就再没什么可担忧的了。 美好的心情,美好的一天,就被这么一声鬼叫破坏了,实是让冯鬼王有些气急败坏。 听到山长没好气地声音,急匆匆进来的张远脚步顿时就是一缓。 “快进来,说,出了什么事?” 好歹也是跟老夫这么多年的学生,还是讲武堂的大师兄,怎么还是这么沉不住气。 真是太令人失望了。 张远脚步放缓了,可是脸上的焦虑却是怎么也止不住,走到冯君侯跟前,压低了声音说道: “山长,蓝田那边传来消息,说杨仪不见了。” 听到这个消息,冯鬼王一愣,下意识地就是反问了一句:“啥!” “杨长史不见了。” 还没等张远说完,冯鬼王就猛地站起来:“怎么可能不见了?” 顿了一顿,他的语气已经变得极为严厉:“什么时候的事情?” 说到最后,冯鬼王的双手已握成了拳头,看起来就想要打人一般。 张远极少看到山长这副模样,他悄悄地咽了咽一口口水,解释道: “刚刚送过来的消息,什么时候不见的,还不能确定。最早的话是三天前,最迟的话是昨天晚上。” 张远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这话,顿时就让冯鬼王暴跳如雷: “人什么时候不见的都不知道,下边的人都是干什么吃的?在吃屎吗?” 暴怒之下,冯鬼王竟是在自己学生口出粗鄙之语。 不怪冯鬼王这般失态。 因为杨仪悄无声息地消失,让冯鬼王第一时间就想到了一个可能性: 杨老匹夫说不定是投贼了! 原历史上,他不过是没受到重用而已,就能说出“往者丞相亡没之际,吾若举军以就魏氏,处世宁当落度如此邪?”的话。 而现在,他所受之辱,可是远比历史上的要大得多。 想到这里,冯鬼王心如火焚,看到张远低着头不敢说话,不由地火冒三丈地斥问: “怎么会让他跑掉的?” “山长,那杨仪到了蓝田之后,先是祭拜了丞相,然后又亲手除了丞相墓周围的杂草。” “他选了一处地方,让军士给他盖了一处茅屋,看起来确实是要为丞相守墓。” “后来,他烧水沐浴,让人准备了净水与吃食,只说要茅屋内守静三日。” 他妈的! 听到这里,冯鬼王已经明白过来了,问题就出在这里。 这些世家大族的规矩多得很,手底下的大头兵大多都是苍头黔首,看到杨仪这些动作,只道他是真心为丞相守墓,哪还敢上前打扰? 守静三日,守他阿母哦! 只听得张远继续有些吱唔地说道: “再加上,嗯,山长说过,看着杨仪还不如看着魏延,所以……” 冯鬼王闻言,脸上更是阴沉。 这确实是他说的。 大意了! 被杨老匹夫阴了。 这些日子,魏延领军出征,人手确实要用得多一些,所以就对杨仪那边放松了警惕。 可是当时谁能想到,老匹夫居然早就存了逃跑的心思? 想起杨老匹夫私下里去找魏延时,自己还暗自笑话他,说不定对方现在不知道在哪里笑自己呢。 别说是自己,就是魏延魏昌都被这个老匹夫糊弄了过去。 被人家拉来当了掩护而不自知。 他就是故意去给魏延打的! 然后再以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来找自己博同情,让自己失去警惕。 想到那天杨老匹夫心如死灰的模样,冯鬼王不禁就是恨得牙痒痒的! “好,好演技啊!” 冯鬼王越想越气,怒极而笑,差点就想掀翻了眼前的案桌。 他转过身,冲前几步,扯下墙上的一块大布,巨大的关中地图就暴露在面前。 蓝田县,正坐落在秦岭脚下,只要往东南跑几步,就可以藏身于茫茫群山之中。 最重要的是,通往南阳盆地的武关,就是在那个方向。 意识到这一点,冯鬼王牙关咬得越发紧了,因为这只能越发确定:杨老匹夫就是有预谋的。 守潼关的是凉州军,而守着武关的,却是汉中军。 身为汉中军的长史,杨仪对汉中军可谓是了若指掌——这其中自然也包括汉中大军各处的布防点。 甚至有些布防点可能还是他亲自布置的。 从蓝田到宛城,有峣关、上洛、武关、丹水、淅、郦等地。 这条路上群山延绵,除了官道关卡外,还有各种樵夫走出来的小山道。 只要不是走大队人马,只要能认得路,翻过山顺着小路走,那是一点问题没有。 再想起军中的干粮毛料大衣等物,简直就是为杨老匹夫翻山精心准备的。 此人跟随丞相多年,协助丞相处理军务,对军中的事情最是了解不过。 如果他真的投了魏贼,那么大汉军中的许多事情,就会被魏贼所知。 干粮,马蹄铁,新式兵器,盔甲的升级…… 有些魏贼直接就可以做出来,就算以魏贼现在的基础做不出,对方也可以针对性地做出应对。 大汉要平定天下,不知又要多付出多少人的性命。 想到这里,冯鬼王痛苦地闭上眼。 “派出军犬追寻了没有?” “学生此次前来,正是想要申请山长,派出上等军犬追踪杨仪。” 端木哲的狗场,如今已经成为军中最重要的军犬供应基地。 最上等的好犬,基本都先供给军中,次一些的,则是卖给牧场草场。 这些军犬,不但夜里能帮忙值勤,同时也担任着战场搜救任务。 狗管事的传奇,已经开始在大汉境内流传。 只是冯君侯此次转战万里后所剩的军犬,不过两三只。 凉州参谋团虽然带过来几只,但总共加起来,也不到十只。 “准了,让暗夜营把军犬都派出去。” “诺。” 听着张远的脚步声远去,冯君侯背着手,走到窗前,看着外头。 春雨贵如油,大概是老天看到大汉终于收复了旧都,很给面子地给关中下了几场春雨。 站在窗前的冯永,都能闻到大地散发出来的潮润清凉气息。 “雨后啊……” 冯君侯长叹一声。谷 若是杨仪真要逃走,春雨大约已经把他的逃跑痕迹冲刷干净了。 就算是派出军犬,怕也是闻不到他的气息。 就在冯君侯郁闷地呆立在窗前时,门口又响起了脚步声。 “又有什么事?” 冯君侯今天心情极度不好,不想理事。 没有人回答,反倒是脚步声更近了。 冯君侯有些恼怒地转过身。 谁啊,这般大胆? 谁料到他才堪堪转过身来,眼角的余光就看到一道人影直向他冲来。 “来者何人?” 外头的守卫都死光了? 冯君侯不愧是领军十数年的人物,正待使出关将军和韩教头所教的防身术。 却是终于看清了正冲过来的来人,当下又连忙撤了手势张开怀抱。 张小四一声尖叫,直接跳到他的怀里,紧紧地抱住他,挂在他的身上。 “唔唔唔……” 屋内响起了某种吧唧声。 良久之后,冯君侯这才有些喘气地问道: “四娘你怎么来了?不是说还有十来天才到吗?” 张星忆从冯君侯的身上下来,嘴唇沾着水色而在闪着润泽,嘻嘻地笑道: “怎么,不想我过来?” “想啊,天天想,都快要想死我了!” 冯君侯瞟了一眼紧闭着的门口,随手关上窗,再一次把张小四搂在怀里: “可是你们不是说还有几天才到吗?” 顺手探了探,感觉手感丰润了不少,不错,不错。 把头埋在冯君侯怀里,张星忆的声音有些闷闷的: “本来是还有几天,后来半路上就听到丞相病逝的消息,我一急之下,就把孩子交给阿梅和李慕带着,自己先赶过来了。” 什么叫红颜知己,什么叫夫妻同心? 冯君侯紧了紧怀里的人儿,忍不住低头又亲了一口: “四娘,有心了。” 张星忆抬头,大大的眼睛弯成了月牙: “看来我来对了?” 冯君侯叹了一口气:“若是你再不来,我就要愁得掉头发了。” 看着冯君侯原本满脸的欣喜又变成了忧愁之色,张星忆不禁有些奇怪。 “阿郎怎么说也不是缺少主政一方的经验,就算是战后初建,也不至于这般吧?” 当年凉州不也是这么过来的吗? “不只是因为这个。” “哦?”张星忆眼珠子骨碌一转,“是不是有人给阿郎使绊子了?” 冯君侯又忍不住地长叹了一口气:“没错。” “杨威公还是魏文长?” “杨仪,他跑了。” 张星忆正待取笑他,脸上才待绽开一半,突然就怔住:“跑了?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杨仪跑了,不知跑哪去了,我怀疑他极有可能是投魏贼去了。” 冯君侯拉着她坐下,把杨仪的事情细细说了一遍,同时还不忘记加上自己的猜测。 张星忆听完,小脸已经是沉了下来。 她瞟了一眼墙上的地图,站起来走了过去。 冯君侯跟在她后面,有些侥幸地问道: “四娘,你觉得,杨仪会不会是跑回汉中,去向陛下告状了?” 张星忆闻言,冷笑一声: “若他真是跑回汉中倒好了!但我可不相信他会这般蠢。” 又是主动去挨魏延打,又是跑来自家阿郎面前演戏,就为了回汉中? “他身为长史,说要为丞相守墓,最后却私自跑回关中,就算不是违背军令。” “但凭陛下对丞相的感情,会容得下他这般做?他这样跑回去,就能有好果子吃了?” 如果说,丞相生前视陛下如子,那么丞相死后,就是陛下的逆鳞。 谁敢碰,死不死不知道,但至少要脱一层皮。 要不然,真当那一声“相父”是白叫的? 就算是天子心软,自家阿姊是个什么性子,自己难道还不清楚? 阿姊怎么可能会让陛下平白落人口实? 听到张星忆的话,冯君侯的心一沉,最后一点侥幸也无。 “这么说来,他这是真要去投贼?” “也有可能是隐姓埋名逃走了。但以杨仪的性子,我怕他不会咽下这口气,所以我更相信他是愤而投贼。” 张星忆一边说着,一边摇了摇头:“阿郎岂不闻李正方(李平)属下牙门将王冲旧事?” 李严还没有改名前,在都督江州时,与属下牙门将王冲发生摩擦,王冲自知为李严所疾恨,惧怕因此被诬陷罪名而叛逃降魏。 同时给魏国带去了曲辕犁的图纸。 若不是当时八牛犁尚未普及,世人多不知其构造,说不定魏国还能提前几年得到八牛犁。 曹叡早些年的时候,屡屡吃败仗,但仍能勉力控制朝政,甚至还能发起“清查浮华案”,旁敲侧击世家大族。 就是因为魏国屯田客府所控制的屯田,先是有曲辕犁,后有八牛犁,为魏**中提供了大量的粮草。 听到张星忆提起此事,冯君侯似是想起了什么,脸色一变。 “丞相生前,曾派了细作潜入魏国,那杨仪只怕亦知其人,那岂不是说……” 第一次北伐的时候,丞相暗恨孟达反复无常,又欲让彼牵制宛城魏军。 故派出郭模到孟达的政治对头那里假降,同时故意泄露孟达之事,逼孟达反叛。 没想到孟达在仲达面前,就是个废物。 但郭模却也是借机潜伏了下来。 若是杨仪当真投贼,那潜伏了这么多年的郭模,只怕是要暴露身份了。 “他妈的!” 冯君侯忍不住地暴了一句粗口,为自己的大意懊悔不已。 反倒是张星忆回身安慰他道: “事已至此,多想无益,阿郎不须如此自责。那些潜入贼国的细作,从最初就已有身死的准备。” “阿郎要做的,就是尽快平定乱贼,复天下太平,这样,就不会让那些人再做牺牲。” 冯君侯点了点头,然后定定地着着地图,也不知在想什么。 好久之后,他突然说道: “我想让兰陵笑笑生写一本《潜伏》。” “什么?” “《潜伏》,专门写那些为了国家,舍身潜入敌人内部,却不能公开自己真正身份的潜伏者。” “他们的身份无人知晓,他们的功绩永世长存。”
第1062章 余波(二)
“冯明文还是太年轻了一些。”张星彩有些犹豫地说道,“就算是在军中,恐怕亦不能让老将心服。” “更别说是录尚书事,总摄朝政,到时只怕会有不少老臣反对。” 顿了一顿,看到天子有些不明所以,张星彩心里不由地叹了一口气: 陛下还是心地还是太过仁善了一些。 “陛下你想想,李正方乃是辅政大臣,他都未能录尚书事,而冯明文年纪轻轻,资历不足,却一跃成为重臣之首。” “到时会有多少人非议?此不但会让人觉得陛下任人唯亲,而且对冯明文的名声亦是有害。” “故而时机未至,不可轻易让冯明文录尚书事。” 阿斗听了,觉得皇后的话甚是有理,点了点头,然后又有点惋惜地说道: “冯明文才智过人,治军治民,皆是可观。不曾想如今这年少有为却成了他的桎梏,真是可惜。” 皇后目光一闪,然后摸了摸自己的大肚子,微微一笑: “不着急,冯明文还年轻,以后会有机会的。” 阿斗没有听出皇后的话外之音,很是老实地想了想,想起冯明文不过是与自己一样大。 然后赞同地说道: “皇后所言甚是,他还年轻呢,以后有的是机会。” 此话刚一出口,阿斗的眉头就有些皱了起来: “李正方为人不可信,而冯明文又太过年轻,那依皇后所见,这朝中,由谁来录尚书事呢?” 张星彩似早有所料一般,胸有成竹地反问道: “为什么一定要有人录尚书事呢?” 阿斗听到皇后这么一问,顿时语塞,好一会才讷讷道: “若是无人录尚书事,那尚书台诸事,当如何?” “尚书令自可处理尚书台诸事,若陛下怕尚书令不能服众,可让冯明文以他职兼平尚书事。” “平尚书事?” “没错。冯明文资历不足以录尚书事,但若让他平尚书事,参与机要,却是无可厚非。” 录尚书事与平尚书事不是一回事。 录尚书事是指统领尚书台,尚书台名义上的主官尚书令亦要居其下,同时对尚书台的所有决策有最终解释权。 平尚书事是指参与尚书台的政务处理,可以对尚书台的各项决策提出建议,但不能决定尚书台的最终决策。 可以说,平尚书事虽然地位也很高,但却比录尚书事少了一个最关键的权利。 抛开其他职位不说,单单在处理尚书台政务这方面,平尚书事与尚书令几乎是平级的。 阿斗听到皇后对冯明文的安排,不由地大声赞道: “还是皇后有办法!” 然后又继续愁眉不展:“可是这录尚书事之人,还是没有合适人选啊……” 皇后抚额叹息: “陛下,尚书台诸事,你只管让蒋琬与冯明文协商处理,若是各有所异,陛下自可决之。” “如此,这有无录尚书事者,有何异哉?” 听到皇后的话,阿斗顿时大吃一惊: “这样可以吗?” “有何不可?”皇后目光如烛,看向皇帝,幽幽地说道,“陛下难不成是怕以后要处理太多政事,无空游玩?” 阿斗悚然一惊,连连摆手,讪讪道: “没有的事,没有的事!吾岂会有这等想法?” 皇后语重心长地说道: “陛下啊,相父已经去了,以后再没有人能替我们遮风挡雨了,这天下,可就要靠我们自己了。” 一提起相父,阿斗脸上就有些愧疚: “皇后所言,吾岂会不知?兴复汉室,还于旧都,相父已经为我完成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吾当不令先帝与相父失望。” “先帝与相父黄壤之下有知,亦会替陛下高兴。” 先帝与相父高不高兴阿斗不知道,但此时此刻,小胖子一想起相父已经离世,心里就满是悲伤。 次日,天子升朝,诏告诸臣,丞相已于长安病逝。 同时下诏,自天子以下,朝中百官,皆着素服,发哀三日,向北而哭。 消息传至锦城,蜀地百姓莫不流涕,悲呼丞相。 就在大汉举国上下皆沉浸在悲伤中的时候,有人却是暗暗高兴起来,只道机会已至。 锦城,骠骑将军府。 “将军,有客来访。” 身处闲职已久的李平,身着素服,神情带有哀伤之色。 他从下人的手里接过拜帖,打开一看,来客姓名上写着“广汉李邈”四字。 让他不禁“咦”了一声: “这李汉南这种时候上门,究竟是何意?” “将军要不要见他?” “他人呢?” “还在府门外守着呢。” 李平看了看外头黑沉沉的夜幕,这种敏感时刻,又是趁着这种天色,此人怕是别有来意。 他挥了挥手,随手把拜帖往桌上一丢:“不见!” “诺。” 下人正待转身,谁料到李平不知想到了什么,又把拜帖拿起来,沉吟了一会: “算了,让他进来吧。” 不一会儿,李邈在下人的带领下,进入客厅。 他还没有看清正坐主人位置上的李平,就直接深深弯下腰去: “李邈拜见中都护。” 别看骠骑将军是重号将军,但实际上李平最看重的身份,还是统中外军事的中都护之职。 李邈的这个称呼,很明显就是来之前就已经做过了功课的。 李平没有起身的意思,只是伸手引座: “李君请坐。” 李邈连忙道谢,然后这才坐了上去。 待下人送上茶后,李平便开口问道:“不知深夜来访,可是有何要事?” 李邈这个时候,才抬头看向李平。 带着点点寒意的风从客厅的门隙和窗缝里吹进来,使燃烧的蜡烛火苗狂乱地跳动着。 让烛光一会儿亮,一会儿暗。 让李邈看不清李平的真正神色。 他只看到对方扶着膝在那儿端坐,背还很直,好似座小山儿。 整个人看起来,庄严、硬朗、还有一股高傲。谷 烛光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鬼似的乱扭着。 李邈咽了一口口水,脸上带着些许讨好的笑容: “中都护,邈此次来,正是为了恭喜中都护的。” “恭喜我?”李平脸上带着古怪的神情,“丞相去世,举国悲痛,何喜之有?” “正是因为诸葛亮已死,所以才有喜事啊!” 李邈伸长了脖子,凑向李平: “先帝白帝城托孤,让诸葛亮与中都护共辅天子,然诸葛氏欲独揽大权,故拉朋结党,排除异己。” “有道是众口铄金,三人成虎,更兼天子年幼,未能明辨是非,轻信谗言,中都护空有辅政之名,却无辅政之实。” “吾虽籍籍无名,亦深为中都护之遭遇所愤。幸而上天有眼,诸葛亮病亡,朝中诸臣,论其身份贵重者,无有过中都护。” “如今朝野动荡,人心不安,上下皆仰望德隆望尊者主持大局,若是此时中都护站出来,安抚人心,镇抚内外。” “则天子欣喜,群臣拥护,此方可谓辅政之臣也。” 李邈说了半天,只觉得有些口干,借着举杯喝茶的机会,偷偷地观察李平。 谁料到李平却是仍是一直端坐未动,忽明忽暗的烛光,也照不清他脸上究竟是个什么表情。 只是李邈看着这客厅里的布置,心里却极是有把握。 不说其他,光是这些蜡烛,就是大族人家平日里也不敢这么烧。 也就是李平仗着自己的儿子李丰,在兴汉会里有莫大的关系,所以这才有门路拿到这么多蜡烛来当灯烛。 由此可见,李平这么多年来,其奢豪之风,从未变过。 若是他当真甘心听诸葛亮的话,至少也应该稍稍改变一下自己的作风,变得简朴清廉一些,难道不是吗? 他正在暗自思索着,只听得李平低沉的声音响起: “李君说自己乃籍籍无名之辈,实是太过自谦了。当年先帝入主益州,李君在正旦庆贺时,于众臣面前斥责先帝背信。” “甚至敢言实力若足,便助刘季玉,其胆略如此,可谓震惊诸人,何谓籍籍无名?” 李邈连忙拱手,笑道: “中都护过奖了。” 当面斥责刘备背信,还能活下来,乃是他这辈子最得意的事情之一。 李平此时当面说出来,真是挠到了李邈的痒处。 但听得李平问道: “李君胆略如此,敢问吾当如何,才能说动天子,复我旧职,重得辅政?” 李邈闻言,顿时大喜,暗道果然不出我所料,这中都护早就有心要复出了。 于是他连忙回答道: “邈也不才,来之前也曾略思一二,仅为一得之见,若是能为中都护引而用之,那便是荣幸。” “李君无须谦虚,但请道来。” 李邈清了清嗓子,开口道: “吕禄(吕后之侄,吕后死后掌禁军)、霍禹(霍光之子)未必怀反叛之心,孝宣(汉宣帝)不好为杀臣之君。” “为何后来却要君臣相残?不过是因为臣惧君所逼,君畏臣之望,所以君臣之间才会相互猜忌。” “诸葛亮乃天子‘相父’,一人便统举国之兵,狼顾虎视,岂非令君主常畏惧之?” “有道是‘五大不在边’,凡为忠臣者,不得不深忧天子之危矣!今亮殒殁,吾等窃喜,盖因宗族可全也。” 饶是李平沉得住气,但听闻李邈这番话,亦是不由自主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李邈此人,可谓是憸险恶毒小人是也! 所谓当年那个正旦斥责先帝之事,若非诸葛亮事后求情,他早就被有司下狱处死了。 不管诸葛亮是不是如他所言的那般,他都不应该在对方尸骨未寒的情况下,第一个跳出来说出这种话。 此人性情,委实凉薄无情之极。 他这些话真要说动了天子,那么大的罪名压下来,那诸葛一家,怕不是得满门抄斩? 这李邈,与诸葛孔明究竟是有着什么样的深仇大恨? 客厅里静悄悄了很久很久。 李平才声音飘忽地问道: “我记得,李君是蜀中广汉人士吧?” 对于李平不接他上面的话,反而问出这个问题,李邈有些不明所以: “回中都护,正是。” “广汉啊,正是李家宗房所在吧?当年李氏三龙,可谓名响全蜀,李氏一族,当年确实是人才众多。” 怪不得李邈如此卖力地抹黑诸葛孔明了。 李家宗房这些年来,那真是变成了实打实地耕读传家了。 甚至除了耕地,连读都快要维持不下去了。 根基都快没了,能不恨吗? 李平的目光定定地看向李邈: “我记得,当年李氏三龙,有一龙乃是汝弟,为何不是李君?” 听到这个话,李邈的脸登时就胀得紫红紫红的。 广汉李氏前些年最辉煌的时候,有李氏三龙之称。 但这其中没有李邈,却有李邈之弟,原因就是他性格疏狂,口无遮拦,不修品德。 李平提起此事,无异于是直戳李邈心底最深处的伤疤。 “中都护,此话何意?!” 李邈是可忍孰不可忍,猛地站起来,怒问道。 “吾的意思是,让你滚!” 李平也跟着猛地站起来,厉声道: “你个憸人板板!都是些什么玩意!吾与孔明之间的事情,也是汝等猪狗所能置评的?” 争也好,恨也罢,孔明与自己,都是先帝所托的辅政大臣。 谁输谁赢,那都是两虎之争。 就算他再失势,那也是落败的山虎,怎么可能与李邈这等猪狗为伍? 居然把他李平看得如此不堪,简直是欺人太甚! 李邈抱头鼠窜地逃出李府,李平呆坐在椅子上,原本挺直如山的背,一下子垮了下来。 “走了,孔明啊,你真的走了啊!” 李平喃喃自语,脸上的神色,有悲伤,也是激愤。 “你怎么能就这么走啊?” 他的声音渐渐凄厉起来,“你走了,天下谁还能知我?谁还能用我!” “孔明匹夫,你不能这么不讲道理啊,明明比我还小,怎么就能先我而去呢?” 说着说着,李平握拳狠狠地砸到案桌上,把茶杯都砸得“咣当”跳起来,溅出的茶水打湿了桌面。 李平流着泪,咬着牙,面容扭曲起来: “天下没了孔明,李正方此生,无望矣!恨啊!”
第1063章 余波(三)
其实李邈看得没有错。 李平确实一直是存了复出的心思。 但这个复出,与李邈的心里所想的复出,又不太一样。 甚至可以说,根本就是完全相反的。 李邈以为的复出,是诸葛亮死了,朝中再没有人能够在身份上压制李平,所以复出就是轻而易举的事。 但李平所想的复出,却是建立在诸葛亮活着的基础上。 季汉以前根基不稳,容不得一丝差错,为了减少不必要的内耗,诸葛亮宁愿背上独揽大权的骂名,也要把自己冷藏。 但关中这一战,战果实是太过辉煌。 大汉不但复取了关中,同时还拿下了并州及天下少有的重郡河东。 如此一来,大汉得增加多少位置?加派多少人手? 纵观现在大汉的朝中及地方,有资格有能力牧一州之地的,能有几人? 身为先帝指派的辅政大臣,李平这些年来,安安静静地留守锦城,不就是等这一天? 没曾想,这一天等到了,诸葛亮却没了! 李平深知自己以前所做过的事情,有多么让皇家忌讳。 以自己的身份,再加上以前所做的那些事,除了诸葛亮,还有谁敢用自己? 身份越是贵重,朝中越是无人能与自己相比,天子就越不可能用自己。 李邈在自己面前大谈特谈“君畏臣之望”。 只言诸葛亮常令天子心怀畏惧之心。 难道他就不知道,天子亦对自己有防范之意? 李平相信他肯定知道,只不过是装作不知道罢了。 “广汉李氏?” 李平的笑声如同公鸭的嗓门,同时笑声里充满了阴沉: “看来李氏还是不甘心啊,如此迫不及待,不就是想要把我推出来,借此重新在大汉站稳脚跟,打得好主意!” 犯了天子禁忌,是自己承受。 真要博对了,他们白跟着吃肉。 想到这里,李平目光变得越发阴沉起来。 十余日后,汉中。 “陛下,锦城送来急奏,说是骠骑将军有要事密奏!” “骠骑将军?李正方?” 虽说自丞相进驻进汉以来,阿斗就开始尝试独自处理政务。 特别是去年丞相领大军北上,阿斗已经算是正式接管所有政务。 最多也就是把一些大事送往前线,知会丞相。 但那个时候的阿斗,觉得自己远比现在轻松得多。 因为他知道,只要相父还在,就永远会替自己兜底。 就算是自己做错了什么决策,也会有相父帮忙纠正。 现在不一样了。 相父去了,自己做出的决定,无论后果是好是坏,最后只能由自己来承担了。 想到这里,阿斗不由地叹了一口气。 再看一眼尚书台送过来的奏折,仍是高高地摞了一堆。 这让他下意识地揉了揉眉间。 不知道蒋琬已经到哪里了? 等尚书令到了汉中,应该能轻松一些吧? 没曾想他还没等到尚书令蒋琬,就先接到了同样是留守锦城的李平的密奏。 听到“骠骑将军”这个称呼,阿斗顿时就想起前些日子皇后给自己所说过的话。 他略一迟疑,终于伸出手,说道: “呈上来。” 本是打定主意,不管李平在密奏里说了什么,他都不会听从。 哪知才看到一半,阿斗的胖脸顿时就涨红了。 忍着怒气看完,阿斗气得浑身哆嗦,狠狠地把密奏砸到地上,大声骂道: “狗奴!” 大概是骂了一声不解气,阿斗又猛地站起来,一脚把密奏踢得远远的。 “狗奴!狗奴!” 阿斗来回走了几步,眼睛已经红了,只见他恶狠狠地说道: “我定要杀了此獠!” 天子一向仁善,再加上丞相严加管教,所以一直以来脾气都控制得很不错。 宫里人从来没有见天子这般暴怒过,当下侍立周围的宫人脸色都有些发白。 有机灵的,连忙悄悄地跑去报告皇后。 皇后这第三胎(第一胎流产),注定是不得安静养胎。 在听到天子在大发雷霆,骂人为獠,甚至还公然叫骂说要杀人。 皇后心里不禁大急。 丞相才刚去世,陛下就这般沉不住气,只怕会让群臣不安啊。 “快,快抬竹轿来,抬我去见陛下!” 皇后的肚子已经太大了,平日里只能让人扶着,平缓行走,走不得快路。 此时她着急要去见天子,只能是让人抬着前往。 满腔怒火的阿斗看到皇后前来,连忙上前扶住: “皇后怎么过来了?” 张星彩目光如炬,一眼就看到那个被蹂躏得不成模样的密奏。 顺着皇后的目光看去,阿斗明白过来,他勉强一笑,弯腰拾起密奏,解释道: “这是,不小心掉下来的。” 张星彩也不说破,只是扶着腰坐下来,温声道: “陛下的叫骂声,外头三里都能听到,相父刚去,我怕陛下忍不住自己的脾气,所以这才过来看看。” 阿斗闻言,顿时有些不好意思。 他也知道,自己刚才的反应,实在有些太过吓人。 这种情况换成曹叡,今天在天子身边服侍的人怕是一个都不能活命。 曹叡在病重立太子的时候,他的皇后曾欲探病而不可得,最后又转向周围的人打听曹叡的病情。 曹叡怀疑有人暗中告知了皇后,直接就把当时自己身边服侍的人都杀了。 反观阿斗,却是浑然没有觉得皇后这么做有什么不对。 毕竟这么多年来,皇后都是帮自己出主意的那个人。 只是这一回,他有些担心密奏上的事情被皇后所知,引得快要临盆的皇后情绪波动,对身体不利。 但见他故意轻描淡写地说道: “这几日整日处理政务,有些心烦意乱,所以一时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倒是让皇后担心了。” “是吗?”张星彩的目光再一次落在阿斗手上的奏折上,“陛下,这奏折脏了,让妾擦一擦?” 阿斗见皇后一直盯着密奏,知道是瞒不过去了。 他有些犹豫,最终还是把密奏递了过去: “这是留守锦城的李平派人送过来的急奏,上头说的不是什么好话,皇后记得千万不要动气,免得动了胎气。” 皇后一边接过密奏,一边失笑道: “左右不过是一些糊涂话,还能有什么让我动气的?” 阿斗苦笑: “就是因为是糊涂话,所以才会让人生气。” 张星彩不以为意,低头浏览起来。 哪知她才看到一半,脸色已经不太对了。 还没等看完,皇后就已经气得“啪”地一声,把奏折拍到案桌上,柳眉倒竖: “混帐东西!” 陛下才素服举哀三日,就有人迫不及待地跳出来说这种话。 这不但是在糟蹋丞相,而且还是在踩踏天子的脸面! 皇后满脸的杀气,看向阿斗: “陛下,请立刻派人前往锦城调查,若是李正方所言属实,则李汉南此獠断不可留!” “昔日先帝驾崩,大汉危如累卵,廖公渊(即廖立,字公渊)诽谤先帝,疵毁众臣,被丞相流放边郡。” “而李汉南此人所言,比廖公渊有过之而无不如,他这不但是在诽谤先帝,污蔑丞相,而且是在骂陛下啊!” 关羽恨失荆州,先帝兵败夷陵,这些都是事实。 廖立虽说是事后指点江山,但好歹也是根据事实说话。 李邈算什么东西? 他所说的那些话,哪一句是真的? 丞相领军收复关中,还于旧都,是在完成先帝所托。 怎么就成了“狼视虎顾”了? 陛下曾公开亲口说过“政由葛氏,祭则寡人”,你李邈上来就说陛下无一日不对丞相心怀畏惧,深感宗族不保。 若不是不能说粗话,张皇后都差点忍不住要骂一句“入李汉南的阿母”之类的话。 你这是把牢记先帝遗诏,信赖丞相的陛下,生生扭曲成是违背先帝临终所言,嘴时喊相父,心里却无比忌恨丞相的小人。 否认了丞相这些年所为,就是否认先帝遗诏。 否认了先帝遗诏,那就是否认陛下皇位的正当性。 什么仇? 什么恨? 是可忍孰不可忍! 皇后一念至此,咬着牙对天子再一次强调道: “陛下,若是此事属实,此獠其心可诛,必杀不可!不杀不足以慑宵小!” 阿斗完全没有想到皇后的反应比他还要强烈。 “皇后不必如此动怒。”他连忙安慰道,“李邈,小人耳,不值得皇后如此大动怒气,还是注意身体。” 张星彩得了阿斗提醒,这才闭眼缓缓地深吸了一口气,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阿斗最开始说要杀了李邈,本就是关起门来说的气话。 没曾想皇后一来,居然是大力支持自己诛杀此人。 反倒是让阿斗有些犹豫起来: “丞相对廖立,亦不过是流放全家,先帝在时,更是以仁义著称,现在丞相刚去,吾就马上诛杀大臣,会不会有些不妥?” 张星彩睁开眼,眼眸中跳跃的怒火仍是掩饰不住。 此时的她,已经断定李平所言,十有**就是真的。 若不然,以李平的孤傲,以及他的身份,断不会故意去针对一个无足轻重的李邈。 “陛下,李邈此人,乃是广汉李氏出身,广汉李氏又代表着蜀地的世家大族。” “丞相逝去,陛下又久不回锦城,蜀地有些人怕是按捺不住了,所以陛下这一回,必须狠下心来。” “杀了李邈,一来表明陛下对丞相的态度,二来,可以震慑那些心怀不轨者。” “正好借李邈的人头,以示陛下之手段,同时还可以稳定眼下的人心。” 听到皇后如此强调,阿斗就是再犹豫,也只得点了点头。 “既然皇后这般说,那吾照办就是。” 然后他又有些为难地说道: “那李正方写了这封密奏,我们又当如何待他?” 皇后此时终于恢复了平静,只见她淡然一笑: “此又有何难?只按前头的安排,封他一个太傅就是。” “那这密奏……” “若是一封密奏就能让他重受皇家信重,那皇家的信重,也太廉价了一些。” 张星彩缓缓地说道,“关中一战后,前方将士多有立功。李平之子李丰,亦在军中。” “妾记得,李丰与冯明文亲近,故而倒是可以对李丰多加赏赐,正好一举两得。” 阿斗一听,脸上终于露出笑容,胸口的闷气稍稍散去: “皇后实真是吾之贤内相!” 大汉丞相病逝的影响,远远不止影响大汉境内。 当远在建业的孙权接到出使汉国的秦博派人加急送回来的消息,当场就懵住了。 “诸葛孔明死了?” 才刚刚领军拿下了关中,就立刻病逝军中? 在自己还想着今年能不能再与汉国联手,趁着魏国最虚弱的时候,给贼人致使一击的时候,孔明居然死了? 所以……今年与汉国联合出兵是不可能的了? 这是孙权的第一反应。 第二反应就是:这死得也太巧了! 拿下关中就立刻死,还有比这更巧的事情吗? 若是再晚死一年,汉吴再次联手,则大吴未必不能攻下合肥。 若是早死半年,自己所谋划的两虎相争之计,则可成矣! 偏偏在这个时候死了,汉国占尽了便宜,而大吴,却是什么也没捞着。 假的吧? 是假的吧? 故意的吧! 无数的念头在孙权闪过,最后纷纷扰扰的,混成了一团乱麻。 也不知过了多久,所有的念头都汇成了几个关键问题: 诸葛孔明死后,汉国有没有能力守住关中? 如果有,那么谁会顶替诸葛孔明? 如果没有,那么……两虎相争之计,是不是可以继续下去了? 虽然没有直接面对汉国的大军,但得知汉国一口气吞下关中并州河东等地。 身在建业的孙权,都已经感受到了一股无形的压力。 那种感觉,他在十八年前就曾亲身感受过。 没想到十八年,遥远的西边,隔了一个魏国,居然也能让他再次回忆起这种感觉。 这姓关的怎么老是这样? 老是喜欢逼人迁都。 真是阴魂不散,死性不改。 真是太糟糕了! 孙权自己一个人沉闷地想了很久,却不能给自己一个确切的答案。 他下意识地就想写信给陆逊。 只是这个念头刚一闪过,他又有些犹豫了。
第1064章 余波(四)
虽说是自己登基后,亲口让陆逊镇守武昌,让他统豫章郡以西诸事。 但那是太子仍在武昌的时候。 现在太子都已经回到建业这么多年了,而陆逊仍是以上大将军的身份,留守武昌不变。 最重要的是,这几年来,孙权发现自己和陆逊越来越说不到一块了。 早年同心协力,共创大业的默契不知从什么开始,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或许是迁都建业以后? 这些年来,自己屡次北代,而一向知兵势的陆逊,却是越发地保守起来。 甚至几年前让他领兵攻打六安县,满宠居然能把他逼得夜遁而走。 和以前的用兵如神相比,简直就是判若鸿沟。 我分出一半江山给你掌管,是为让你能最大可能地发挥自己知兵势的本事,给大吴开疆拓土。 你倒好,非但没有对得起我的期望,还时不时上书进谏,给远在建业的我指指点点。 你在教我做事啊? 是不是觉得自己掌握了重权,就可以教我做事? 当了快十年的皇帝,孙权就算是再大度,心里也是有些不大得劲,隐隐地似有一根刺一般。 他犹豫了半晌,终于放弃了第一时间询问上大将军,而是转头喊道: “来人,把丞相请入宫来。” 想了一下,他又吩咐道: “把吕中书也叫过来。” 当顾雍在宫里与吕壹相遇时,眉头微不可见地皱了一下。 几年前因为吕壹的陷害,顾雍差点被罢官归乡,两人之间的恩怨,可谓难以开解。 只是顾雍涵养颇为了得,眉头舒展间,已经是面容平和地对吕壹微一颔首,以示打招呼。 倒是吕壹,面对顾雍,脸色反而是有些不太自然。 幸好两人到达后,孙权没有让他们等在久,便宣他们一齐入内。 见礼过后,孙权给两人赐了座,然后开门见山地把汉国丞相病逝的消息说了出来。 “吾派使者前往汉国,就是欲与汉国商量一齐出兵,共伐魏贼之事,没曾想却是遇到了汉丞相诸葛孔明病逝。” 孙权有些叹息,“当年刘玄德死后,正是诸葛孔明极力促成吴汉两国联盟,方有两国约定联手伐贼之事。” “如今汉国丞相已死,汉国日后的情况如何,却是未知。故吾今日召你等二人来,就是想先问问你们的看法。” 孙权的话刚落,顾雍就有些皱眉地问道: “陛下派出使者与汉国商量出兵伐贼之事,可曾问过上大将军?” 记得刚过正旦的时候,陛下确实曾派出中书郎前往自己的府上询问此事。 但自己好像没有答应吧? 所以陛下是去问上大将军,而且上大将军同意了? 面对顾雍的疑问,孙权面色一僵。 满心思都是诸葛亮死后,大吴要面对什么样的情况。 竟是把自己派使者前往汉国商量联合出兵的事给说漏嘴了。 孙权咳了一下,含糊地说道: “只是汉国取得大胜,所以我派人去庆贺,顺便问一问两国下一次共同出兵的时间。” 顾雍看到皇帝这个神色,岂有不怀疑之理? “陛下,两国出兵之事,兹事体大,大吴这些年来,年年出兵北上,已是到了国乏民疲之际,不可不慎。” 自迁都这么多年来,陛下年年有出兵北上之意,偏偏每一次都是徒劳无功。 正所为兵马一动,钱粮无数。 这么多的钱粮,最后大部分还不是摊派到江东的各家头上? 大伙出了这么多的钱粮,又没捞到什么好处,有些怨言也是可以理解的。 再说了,现在天下三分,大吴独占其一,也不算太差了。 缓上几年,让百姓休养生息,恢复过来以后再谈北伐之事不好吗? 顾雍这个话,虽说是有私心,但更多的,也是秉公直言,老成谋国。 他自当了这个丞相以来,常常深入民间,了解百姓疾苦。 所以他深知,吴国这几年来,铸了这么多大钱,民间早就有怨言传出。 只是他的这番话听在孙权耳里,却是让皇帝别有一番滋味。 因为陆逊劝说孙权暂缓北伐的说法,也正是以百姓不堪重负为借口,与顾雍所言不谋而合。 吴郡四姓,顾、陆、朱、张四大家族,顾家与陆逊,一内一外,一文一武,皆是大吴最顶尖的重臣。 偏偏两人相隔千里,却说出同样的话来反对北伐,实是让孙权很难不往其它方向去想: 你们这些江东大姓,莫不成私下里早就达了某种不可告人的协议了? 一念至此,孙权的脸色就是有些难看。 只是他长了一脸的大胡子,遮住了大半个脸。 再加上坐的又是主位,顾雍坐在下边,远远的也看得不太清楚,所以没有注意到。 想起汉国的丞相,人家不但没有阻止北伐,而且还亲自领军北伐,甚至病逝在北伐途中。 孙大帝就觉得更不是滋味了。 心里这么想着,孙权却是做出受教的模样: “丞相所言甚是,出兵之事,吾自会好好再思虑一番。关于汉国丞相病逝之事,丞相觉得,吴汉两国之间,可会有什么变数?” 顾雍捋了捋胡须,沉吟着说道: “若论起协助陛下治理国政,老臣自知无不言,但若论起吴汉两国邦交,无人能过上大将军者。” “陛下与其听老臣愚见,不若派人前往武昌,垂询上大将军,看看上大将军意见如何?” 孙权闻言,脸色再次一僵。 “丞相自己都说了,乃是协助朕治理国政,这两国邦交之事,亦算得上是国政,丞相难道就真没有一点想法吗?” 顾雍听到孙大帝连“朕”都说出来了,知道陛下今日是一定要自己给个说法。 当下无奈,只得说道: “陛下但有所问,老臣岂敢不言?” “丞相请说。” “老臣曾闻,刘玄德殁后,蜀地上下,皆是惶恐不安,汉国丞相曾前往锦城外庄子,见一少年。” “那少年向汉国丞相提出北拒魏贼,东和大吴,南定蛮夷之策,彼时有不少人皆是不解。” “甚至有人直言那少年不过是巧言令色之辈,幸好汉国丞相不听流言,坚持派使者向东。” “这才有了后来汉吴互尊帝号,共誓伐贼之盟。” 听到这里,孙权猛地醒悟过来: “丞相所言,莫不是就是那个冯明文?” “正是。” 孙权叹息:“冯明文确实是年少有为,文武皆备,乃世间少有的俊杰。” 想起此人的文采过人,还有那更出名的赫赫武功,孙权亦不得不承认: 关家虎女不嫁太子,却甘愿嫁当时不过略有名声的冯明文,确实是独具眼光。 顾雍不知道孙权心里正在想什么,他自顾地继续说道: “听闻那冯明文,与汉家天子私交甚笃,放眼汉国,日后最有可能接替汉国丞相者,莫过于冯明文。” “陛下若是欲知汉国丞相去后,汉国君臣如何看待吴汉两国关系。臣建议,一是立刻派出使者前往汉国哀悼。” “可以借机试探汉家天子的太度,二是派人与那冯明文交好,借彼之手,劝说汉国天子继续与大吴交好。” “唔唔……”孙权下意识地捋须起来,“听闻冯明文正领军驻在关中,如何派人前往?” 冯明文与刘禅私交甚好这个事情,乃是蜀地皆知的事情。 听说那兴汉会,最初还是冯明文借助了皇家的关系,这才得以快速发展壮大。 想起此人能文能武又会赚钱,还一心忠于刘氏,就连赚钱都从来不忘刘氏。 再看看江东各大家族的吃相,孙大帝心里就是一阵膈应。 为何好臣子总是别人家的? “陛下,如今汉国之中,善战者莫过于冯明文,而善于骑战者,更是非冯明文莫属。” “大吴与汉国有约定,吴教汉操船之术,汉教吴骑战之法,今汉国已派人来学操船一年矣。” “而大吴,却仍未派人前往汉国学骑战之法,现三国休兵,大吴向汉国重提此事,正当其时。” 听到顾雍这么一说,孙权此时一拍大腿: “对啊!大吴屡在魏贼手上吃亏,不就是没有可堪与魏贼相比的精骑?” 冯明文屡次领骑军大破魏贼,可见深得骑战之法。 派人前往汉国,正好向他学习如何破魏贼的骑军。 “只是这学习骑战之法的将军,又当派何人前往?” “冯明文文武皆备,光是派武夫前往必不可行,陛下可从诸将中挑出文武兼备者前往,也免得汉人轻视我大吴。” 孙权点头,赞同道:“此言甚善。” 想起军中诸将,多是轻率,特别是江边诸将,经常上书陈述,欲有所掩袭北境。 即便得手,亦不足以曜威损敌,此实不过是欲邀功名而为其身,非为国也。 孙权叹息:“若是吕子明(吕蒙)尚在,吾不致为难。” 此言一出,顾雍欲言又止。 陛下,就算吕子明尚在,你让他去汉国向冯明文学骑战之法,怕不是存心让他去送死的? 难道你不知道,冯明文是娶了谁为妻? “如今军中,除上大将军以外,谁又能文武兼备?” 孙权有些无可奈何地说道。 顾雍想说这事要问上大将军,但想了想,终于还是忍下去了,没有说话。 陛下是在问自己国事,若是开口闭口都是提起上大将军,那就显得自己这个丞相实是太过无能了。 虽然这个问题确实问上大将军比较稳妥一些。 孙权等了半晌,也没有从顾雍那里得到答案。 因为顾雍没准备给孙权答案,这种事情,非他所长。 而且就算是答了,也未必是陛下心中的好答案。 只是孙权今天似乎是和顾雍卯上了,他看向顾雍: “丞相有什么人选么?” 看到陛下逼视的目光,顾雍无奈,不得不认真思索了一番,然后这才试探着回答道: “陛下曾有言,左将军文武兼备,可继吕子明,不若就让左将军前往如何?” 所谓左将军,正是孙权的女婿朱据。 朱据出身吴郡四姓之一的朱氏,仪表堂堂,体格健壮,善于论辩诘难。 孙权称帝后,就把小女儿孙鲁育嫁给他,同时借此拉拢朱氏。 只是八年前,曹叡派了细作隐蕃来到建业,朱据与廷尉郝普与之最为交好,甚至公然称之有王佐之才。 建兴九年的时候,隐蕃为了阻止吴国与汉国联合出兵,在五溪蛮作乱的时候,自己也在建业公然叛乱。 虽然这一场叛乱失败了,隐蕃被诛杀,但却是造成了吴国朝堂的震动,不少人被牵连其中。 廷尉郝普在狱中自杀。 一直被孙权看好,贵为皇家女婿的左将军朱据,亦被免官禁足在家。 直到前年,这才官复原职。 只是官复原职了,军中却是一时没有合适的位置。 挂着左将军的名号,闲置了两年。 好歹吴郡四姓现在是连枝同气,而且朱子范(朱据)好歹是陛下的女婿,深得陛下信重。 再加上其人才能不错,算得上是极为合适的人选。 果然,孙权听到顾雍提起朱据,脸上终于难得露出了笑容: “丞相不说,我倒还忘了子范。” 他一边说着,一边点头: “不错,子范算得上是吕子明之后,难得的文武兼备,那就派往汉国的人中,就以他为首,再挑一些天资出众者前往吧。” “陛下英明。” 孙权下了决定之后,这才转向吕壹: “校事府数次派人前往汉国,对汉国最是熟悉不过,这两件事,你们要上心。” “特别是冯明文那里,校事府也可以趁机与他多加联系,看看能不能多换些东西回来。” 钱嘛,永远都是不嫌多的。 “当然,若是能多拿些战马,那就最好不过。” 吕壹连忙应下:“谨遵陛下旨意。” 看到陛下就连此等国家大事,居然也要交待给校事府,让校事府掺和进来,顾雍不禁有些担忧。 只是想起无论是太子,还是上大将军,朝中重臣,皆是屡次上书陛下,直言校事府之弊,陛下都未曾听得进去。 自己更是被校事府构陷,差点丢官。 顾雍满腹的担忧,最终化作了一声隐不可见的叹息。
第1065章 发展过程出现的问题
初入四月的关中,杂花生树,飞鸟穿林。
春色怡人淡复浓,南山花放北山红,杨枝吹做千条线,唤侣黄鹂弄晓风。
百花深处,杜鹃成群,飞去飞来,争鸣不已,把春光点缀得十分熟透。
“真是一年好景啊,旖旎风光!”
冯君侯站在长安城外一个土堆上,看着远处的忙碌的人群,不禁感叹了一声。
他的脚下,本是司马懿下令修筑的坞堡,现在已经被推成了土堆,随时要被民夫铲平。
大大小小壁垒坞堡,在冬日的时候,有不少已经被收拢起来的流民拆了拿去烧火取暖。
到了开春,面对数十万嗷嗷待哺的嘴巴,冯君侯丝毫不惊慌。
有了张大秘书的帮忙,再加上凉州以赈代工的丰富经验。
长安城城外这些原本用来阻挡大汉大军的东西,正一一被拆除。
该推平的就推平,该填平的就填平。
那一条条壕沟,若是按地势连接起来,有不少正好合适用来当水渠,引水灌溉,倒是省了兴修水利的麻烦。
当然,引发民夫巨大热情的,不仅仅是能吃上一口饱饭的问题。
而是每清理出一片提前划好的工地,就能在渭水以北的平原上,获得一片耕地。
司马懿这些年来,在关中开垦了数量庞大的屯田。
具体的数量,仍在紧张地测量当中。
而这些屯田,又有相当一部分是邓艾亲自带领人开垦出来的,此人确实是个屯田的高手。
想到这里,冯君侯不禁有些惋惜:可惜了此人的才能。
“基层人员严重不足,恢复生产的速度远远低于定下的目标。”
张大秘书拿着文件夹,跟在冯君侯身边,口气严肃地说道:
“必须尽快想办法增加更多的基层人员,否则的话,除了长安附近这一带,关中其他地方,恐怕过不了多久,又要落入地方豪强之手。”
生完孩子的张大秘书,身上多了一些妇人的丰韵之味。
若是再配上一副眼镜,那就是妥妥的大老板心头好。
关中是大汉以后的都城所在,豪右横行这种事情,是绝对不允许发生的。
冯君侯叹了一口气:
“道理我都明白,只是一时半会,我到哪去找那么多人?总不能抽调河东那边将士过来吧?”
河东那边,也是极为紧要所在。
还有潼关。
潼关没有修复之前,自己那个小胖子连襟——冯君侯偷偷地瞄了一眼张大秘书——是不可能动身来长安的。
所以尽快修复潼关,也是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情。
瞄完张大秘书,冯君侯又立刻把目光放到南边,喃喃道:
“没道理啊,说是今天到的,怎么这都过午时了,还没看到人影。”
张秘书也跟着踮起脚看了看南边,嘴里没好气地说道:
“我不管啊,反正你可答应我了的,今天要是再不给我派人手,我可饶不了你。”
冯君侯闻言,悄悄地看了一眼周围。
亲卫散成一圈,把闲杂人等都挡在外头。
再加上周围的吵杂声。
嗯,应当没有人能听到自己的悄悄话。
但见冯某人表面道貌岸然,语气却是猥琐无比:
“哦,不知细君想怎么饶不了我?”
张大秘书听到这话,脸上登时就是微微一红,她瞪了冯君侯一眼,突然觉得双腿有些发软。
不应该啊,在准备离开凉州的那段时间,明明是他在求饶。
怎么过了一年多,情况怎么反过来了?
这老东西是怎么枯木生花,老树逢春的?
“呸!不要脸!我在说正事呢,老不修!”
张大秘书正气凛然地斥责冯君侯。
“哦,正事啊,喏,那是不是来了?”
冯君侯也不在意,突然指了指前方,说了一句。
张大秘书定睛细看,果见南边的官道上,出现了一条若有若无的细蛇。
再看仔细些,队伍的最前头,还高举旗帜。
待更近了,甚至还隐隐有高喝声传来。
张星忆侧耳倾听,待听清之后,脸上露出笑容:“来了!”
边行军边唱歌是南乡系的老传统。
军伍、民夫、学生等等,无一例外。
这支正急行而来的队伍,正是一开春,就从皇家学院抽调过来的高年级学生。
关中初定,百废待兴,需要的人手极多。
正准备参加考课的皇家学院学生,就被冯君侯一古脑地全部抽调到关中来。
就连每年前往南中实习的传统,今年都被迫中断了。
十六七岁的少年郎,每个人腿上都绑着绑腿,腰间扎着牛皮皮带。
水壶,毛巾,背囊等,一样不缺,显得很是精干。
虽然他们脸上全是疲惫,但却遮不住神采飞扬,眼中带着对未来的向往。
前往凉州参加考课的前辈们流传下来的各种传说,让他们充满了渴望与激情。
一路上护送他们前来的护卫队长,早早就看到了站在高处的冯君侯。
当即一拍马屁股,掀起一阵尘土,冲到土堆前,翻身下马:“拜见君侯!”
“起来吧,辛苦了。这一路上,可还顺利?”
冯君侯走下土堆,开口问道。
“回君侯,尚好。除了有五人扭了脚,七人病倒,剩下的,都能跟得上。”
队长目带崇敬之色,看向冯君侯:
“学院出来的儿郎,颇识军令,怕是普通的军伍都比不上。”
看着眼前这个队长的站姿,冯君侯笑问:
“以前是哪个营的?”
护送学院学生前来,一般人可没资格承接这个任务。
全部都是东风快递内部直接委派。
而且护送人员也有一定的要求,政审必须过关。
不仅需要知道如何组织行军,还要有对抗乱兵乱匪的武力。
南乡系退伍下去的士卒,就是最优先的选择。
“禀君侯,我是建兴七年从军,被选入了陌刀营,后来跟随君侯前往安定平贼,最后在萧关负伤,不得已退伍。”
“伤到了哪里?”
队长咧嘴一笑,举起左手,五根手指头,只剩下无名指与小拇指。
剩下的手掌,光秃秃的让人感觉有些触目惊心。
与队长那灿烂的笑容成为鲜明的对比,仿佛这就是他跟随君侯时所获取的勋章。
冯君侯跟着笑了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回乡后,日子过得怎么样?”
队长嘿嘿一笑:
“还成,家里的三郎还算有些出息,保送进了皇家学院。”
然后指了指后头的队伍:
“三郎就在那里头呢,所以我就申请了这一次护送。多亏了君侯,以后的日子有盼头着呢!”
怪不得笑得跟吃了喜鹊屎一样。
冯君侯也跟着松了一口气:
“有盼头就好,就怕大伙流血流汗之后,又要流泪。”
别人冯君侯管不了那么多,但兴汉会体系之内,肯定是要照顾自己人。
“不会不会!”队长连连摆手,“大伙都念君侯的好呢。”
“有什么困难没有?”
“没有……呃……”队长犹豫了一下,又看了一眼君侯。
冯君侯心里一沉。
“有困难就直接说出来。”
兴汉会虽说还处于快速上升阶段,但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根据张秘书的床头风,冯君侯知道这一回自己领兵出来,凉州发生了一些事情。
虽说已经处理了,但首尾并没有处理干净。
一个最重要的原因就是,没有办法深挖下去——这其中似乎涉及到了兴汉会的内部人员腐化问题。
这种问题,只能是等着冯君侯亲自来处理。
腐化是不可避免的。
但如果这种腐化,已经开始影响到了基层,那就必须引起冯君侯的严重关注了。
“呃,君侯,是这样的,前些年的时候,君侯不是说了,在陇右凉州一地生孩子的话,就算是胡女,也可以分到田地吗?”
“对。确实有这么一回事。”
“小人那时离家也挺久了,一时忍不住,也跟风纳了个胡女。”
队长的脸色有些发红,吭哧吭哧地说道,“那胡女也是个好生养的,没几次就生了一儿一女。”
“只是这回乡之后,家里那位……嗯……嗯……”
完了!
就没有完全说明白,冯君侯也知道这家伙完了。
南乡妇人,持家有道,那可是全大汉都有名气的。
“家里大妇不同意?”
“倒也不是,毕竟小人的小妾和子女名下,在凉州也有些田亩,每年能从会里分到不少红利呢。”
队长有些扭捏地说道,“就是小妾生的女儿,颇是聪慧。小妾也常在夜里劝说小人,说想让女儿以后去读纺织学堂。”
“只是她们的户籍是记在凉州那边,对南乡来说,算是外乡人,所以想要上南乡的纺织学堂,怕是困难。”
“按习俗,这都嫁到咱家来了,怎么还能算外乡人呢?所以,所以小人就想问问君侯,这个事……”
冯君侯听了,心里暗笑这家伙原来还是个宠小妾的。
没想到旁边的张大秘书却是神色严肃地问道:
“这种事情,在退伍回乡的士卒中,多不多?”
队长面对冯君侯不紧张,但一看到冯君侯身边天仙一般的人儿开口,顿时就紧张地结巴起来:
“这个,这个,我……小人,身边就有好几个。”
“当年为了尽快融合胡人,倒是下过力气推行军中将士娶胡女的风气。”
冯君侯开口解围道,“就算现在不多,但以后肯定会越来越多。”
毕竟陇右凉州那一带,现在水草丰茂,土地肥沃,可不是隋唐以后的水土流失模样。
只要愿意娶胡女,两人都可以在凉州分得田地。
农耕民族对土地的热爱,那绝对是炽热的。
有女人还能分田地,天下可是再没有比这个更好的事情了。
张大秘书若有所思地点头,不知在想什么。
教育资源的严重不平衡,会导致各类问题各种现象的发生。
从凉州的学堂出来,与从南乡的学堂出来,两者的起点绝对是不一样的。
看着队长渴望眼神里藏着的小聪明,冯君侯哪里还不明白他的心思。
当下他笑了笑:
“你说的这个事情,看起来简单,但实则事关重大。不过你倒是提醒了我,这样吧,我再给大伙一个方便。”
“像你这样的情况,以后我会让南乡学堂专门开一条路子,只要你们多掏一份束脩,就可以让非南乡户籍的孩子在南乡借读。”
借读费这种事情,南乡早就在富贵人家那里推行了。
就像是许慈那个道貌岸然的老家伙,每年都要去魏容那里纠缠。
不拿到一些学院学堂乃至纺织学堂的名额,那肯定是不会罢休的。
这些名额,要么是不小的人情,要么是大量的钱财,普通人还真没门路拿到。
不过这一回,倒是可以把享受这个政策的对象再扩大一些范围。
毕竟让将士娶胡女的事情,是自己决定的,自己肯定也要为这个事情擦屁股。
但为了避免过份挤占最支持自己的南乡子弟资源,门槛肯定是要有的。
没有得到自己最想要的结果,队长略有些失望,不过听到君侯能为大伙特意网开一面,他又高兴起来:
“多谢君侯,多谢君侯。”
冯君侯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去。
同时随口吩咐张秘书记下这事,回去再好好研究一番,如何制定政策。
“学生拜见山长。”
领着学生已经到达的魏容,整了整自己的衣服,走上前来,深深地鞠躬行礼。
跟在他身后的学生们,也跟着齐齐行礼:
“拜见山长!”
声音参差不齐,冯君侯甚至还听到了掺杂着变声期的公鸭声。
冯君侯哈哈一笑,大声道:
“无须多礼,吾在这里,已经等候尔等多时矣!如何,关中景色,可是与汉中大有不同?”
不少学生听到冯君侯的话,禁不住地向前挤,眼带兴奋之色,想要仔细看清楚这位亲手创立了学院的传说人物。
只听得有大胆的学生大声叫道:
“山长,吾等这一路来,根本无心观景,只想早日到达长安,跟随山长建功立业!”
冯君侯重新站到土堆上,看着底下皆是青衣,心头亦是有些激荡,即兴开展了一场演讲:
“再大的功业,也要需要脚踏实地从实务做起,没有实务,这所谓的建功立业,那就是海旁蜃气成楼,虚幻而已。”
“山长我当年初至南乡,可是住着茅草屋,与诸人胼手胝足,把南乡一点一滴建起来的。”
“尔等想要建功立业,也须得沉得下这份心,万不可厌卑近而骛高远,不然只会卒无成焉,知道了么?”
众人又是齐齐应道:“诺!”
第1066章 有些微妙的变化
听完冯山长一番鼓舞人心的讲话,原本就奔着建功立业来的学生们,更是群情激昂。
开始向着长安城进发的学生中,甚至有人开始大声高歌起来:
严风吹霜百草凋,
筋干精坚虏马骄。
汉家战士三十万,
将军兼领霍嫖姚。
……
有人领了头,所有人都跟着唱起来:“流星白羽腰间插,剑花秋莲光出匣……”
人数不过两百,但那昂扬的士气,却如同是在春日里绽放的勃勃生机,连远处的民夫都忍不住地看过来。
冯君侯目送着他们,脸上露出笑意。
“以实务为要,以浮华为忌”,这个话说得很轻松,但真要做起来,却是很难。
要不然,看看曹魏就知道了。
从曹人妻开始,就提过“忌浮华”,曹叡甚至不惜得罪世家豪右,搞出一个浮华大案。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随着曹叡的死去,曹爽就立刻重用那些被浮华一案牵连的世家权贵子弟。
历经三代啊,三代都没有搞定所谓的浮华之风,最后反而落了个人亡政息的局面。
这也是冯永为什么选择走最难的那条路,宁愿从苍头黔首的子弟里面选拔人才亲自培养。
也不愿意一开始就选择那些看上去对自己更有帮助的世家子弟。
伟人曾言:政治路线确定之后,干部就是决定因素。
冯永希望这些穿着青衣学生,在参加考课的三年里,能牢记今日他们所应下的诺言。
不要因为基层实务的繁琐而逃避,忘记了自己的初心,丧失了应有的朝气。
看着学生开始入城,冯君侯也从土堆上走下来,准备跟在队伍后面返城。
“难得你这一回亲自送学生过来,可是有什么事要跟我说?”
回头看了一眼亦步亦趋跟在自己身后的魏容,冯君侯背着手,问了一句。
魏容有些局促地看了一眼跟在冯君侯身边的张秘书,呐呐道:
“就是太久不见山长,所以……”
冯君侯冷笑一声,直接打断了他的话:
“说人话,再不说以后就不要说了。”
魏容一惊,连忙收声,好一会才小心地回答:
“是家母担心大人,所以让学生借着这个机会,过来看看大人的身体如何。”
“镇东将军啊?他好得很,我已经让他领兵去平定上党了,前些日子才传来消息,说是已经过了河东。”
冯君侯淡然道:
“所以你这一回过来,怕是没机会见到他了。”
“大人只要身体无恙就好。”魏容不敢再多说,只能另提一事,“弟子出发前,还收到阿兄从关中派人送来的信。”
“信上求弟子给家里的侄儿寻个方便,看有没有机会进入学院求学。”
听到这个话,冯君侯这才回头看了他一眼。
魏容是学院的代理山长,每年手头有不少机动名额,给自己的侄儿(即魏昌的儿子)分配一个学院名额,不是什么大事。
但他却单独拿这个事情出来说,并不是为了表明自己的公平无私,而是在暗示其他的东西。
冯永沉默了一下,然后问道:“这个事情,你家大人知道吗?”
魏容连忙点头:“知道,此事正是大人写信告诉阿母,阿母又亲口告诉我的。”
冯永没有立刻说话。
所以魏延出发前,派了魏昌过来向自己变相示好,其实并不仅仅是因为上党的战功?
继续往前走了好一会,他才开口道:
“回去跟你的阿母说,魏老将军也算是被先帝一手提拔起来的人,又久有战功。”
“只要他不犯错,没有人会闲着没事去找他的麻烦,让她不要太过担心。”
所谓一日夫妻百日恩。
魏容的阿母入魏府也有十余年了,这些年来,魏延对她也算是不错。
要说同枕共眠这么久,两人之间没有半点感情,那就是自欺欺人。
冯君侯当年把魏容留在自己身边,除了看中他的天分。
未必没有存了防止他的阿母对魏延日久生情,彻底脱离自己掌控的意思。
这么多年的枕头风吹下来,就算是鹅卵石,都能吹到床底下了。
更别说魏容有可能给魏家带来的好处,以及加上军功的巨大诱惑。
就算是魏延这等孤傲人物,最终也没能逃出冯鬼王的算计。
“多谢先生!”
魏容不是蠢人,自家先生这一席话,不啻于一个承诺。
他连忙深深地鞠躬行礼。
冯君侯没有回头,径自背着手向前走,语气平静:
“谢我做什么?你我之间,何须如此生分?”
“所谓天地君亲师,我既然当了你的先生,难道还能眼睁睁地看着你陷于困境而不顾吗?”
魏容起身后,连忙小跑跟了上去:
“是弟子失礼了。”
冯君侯这才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
“你只管帮我好好地看着学院,那就是对我最大的谢意。若是你这一回擅自离开学院,导致那边出了什么问题,看我怎么罚你。”
听到先生提起这个事,魏容像是想起了什么,脸色微微变了一下,再次看了看张秘书,欲言又止。
他这个神情,恰好落入了正待转过头去的冯君侯眼中。
还真有事?
“用不了多久,你就得叫张师母了,只管说出来就是。”
听到冯君侯这么一说,张大秘书斜眼瞟了一下魏容。
好小子,原来刚才是在顾忌我呢?
不知道老娘连你的师弟都生下来了?
真是岂有此理!
魏容被张师母这么一瞟,心里就是紧张起来。
“这个,先生,弟子此番前来,确实有与学院相关的事想要与先生说。”
“说。”
“学生在经过南郑时,陛下还召学生入了宫,专门问起学院之事,同时还让学生给先生带个话。”
“说是这几年来,各地选送过来的学生越发多了,所以宫里想问问先生,要不要把学院再扩建一下,同时多设几个学监,也好给学生帮忙。”
听完魏容的话,这一回轮到冯君侯斜视张小四。
这种事情,不是由你来传话的么?怎么宫里直接让我的弟子传话呢?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他?
张小四白了一眼冯君侯:
那也得联系得上我才行!亏得前些日子我怕你应付不过来,拼死拼活地从凉州往关中赶呢!
死没良心的!
话虽然是这么说的,但张小四心里其实也有些埋怨,自家阿姊这个吃相,未免有些过于着急了。
就算是丞相去世了,皇家准备收权。
但学院好歹是顶了个皇家的名头呢,而且学院的山长还是你的妹夫,就这样难道还怕有人抢了去?
她正在皱眉间,冯君侯却是缓缓地开了口:
“学院确实是应当扩建了。我记得,昔日许公(许慈)恳请天子复太学时曾有言:后汉太学内有三万余太学生。”
“我也不说学院能有三万学生,就算是只有三成,一万来人,现在我也就不用天天发愁没有人手帮忙。”
听到冯君侯这番话,张小四的眉头这才舒展开来,感激地看了一眼自己的阿郎。
“而且现在光复了关中,以后皇家学院,怕是也要迁到长安来,不可能一直窝在南乡。”
冯君侯指了指眼前的长安城,说道:
“正好,这次你来了,趁着这个机会,在城里划个好地方,给以后的学院占个好位置。”
听到自家先生说出这个话,魏容禁不住地“啊”了一声。
“啊什么?我可不是跟你说笑,这两日你赶紧的!长安城现在太过残破,以后肯定是要重新规划的。”
“这等好事,肯定是要先紧着自己人。”
过了城门口,冯君侯让人把魏容带下去休息之前,再一次吩咐他莫要忘了此事。
然后这才与张大秘书回转府衙。
回到府上后,张秘书就变得很是乖巧,不顾劳累,主动给冯君侯按捏肩膀。
冯君侯闭上眼,靠在椅背上,拍了拍身边的位置:
“不劳细君如此,且先坐下就是。”
张星忆小心地探过头,看到冯君侯脸色并无不愉之色,这才小心地坐到他的身边。
“阿郎,这个事情,妾也是第一次听说,事前真的不知道。”
听到张小四的语气不太对,冯君侯睁开眼,看她双腿并拢,端端正正地坐着,难得的听话模样。
让他不禁失笑:
“你这是在做什么?”
“学院的事,阿郎不生气吗?”
“我能生什么气?不过要说心里有些不快,倒是真的。”
冯君侯叹了一口气:“只是话又说回来,今日与往昔,大不相同,时代已经变了啊!”
“以前大汉仅有一州之地,这学堂也不过是给兴汉会输送各类管事。”
“但大汉收复凉州之后,除非是依靠各地的世家豪族,否则各地的官吏,朝廷根本就没有足够的人手委派出去。”
“所以考课选才,就成了理所当然之事。而学堂出来的学生,也算是有了正式的前程。”
“而这一次收得并州河东关中,就是把学院的学生都派出来,那也是不够用的。”
“更兼以后要还于旧都,这学院若想代替以前的太学,为国家输送人才,扩建之事,势在必行。”
“这种情况下,若我仍一直把控着学院,里面出来的学生尽视我为师,那以后这天下官吏,岂非全是我的门生?”
“此乃取死之道,绝不可为之。”
最是无情帝王家。
帝王狠起心来,连父子兄弟都能相残,更别说一个连襟——虽然阿斗可能不会丧心病狂到这种程度。
但冯君侯的志向本也不是那个后宫佳丽三千人的位置。
“只要能让考课选才成为国策,让天下士子都有一个公平公正的晋身之道,我就算不当这个学院的山长,亦无憾矣!”
正所谓,不忘初心,方得始终。
开学堂本就是为了挖封建社会世家大族的墙角。
现在有了彻底打破世家大族的智力垄断的机会,冯君侯怎么可能半途而废?
皇家现在就是自己天然的同盟军。
但若自己死攥着学院不放手,皇家对自己会有什么意见先不说。
换作冯君侯自己,至少也会退而求其次,扶持另外一方来与学院学生竞争,甚至打压学院学生。
那么,谁最想学院消亡,就是最有可能成为学院的敌人。
相反,若是皇家把学院看成是自己的地盘,等学院出来的学生成为考课选才的主力。
那皇家就算得罪再多的世家,也会死磕着把这个制度推行下去。
冯君侯这点心思,是藏在心底最深处。
除了关将军能隐约猜得到一些,这世间怕是再无人知晓。
张小四听得此人这番言论,只道他是大公无私,一心为国,当下不禁芳心荡漾。
忍不住地坐到他的身上,双臂搂过他的脖子,柔声如腻,舌吐馨香,:
“阿郎,你真好!”
冯君侯自得了关将军从天女里得来锻体之术,那是日日都须得练习,再配合药方内服外泡。
此时又是春天来了,到了万物繁……复苏的季节。
更是让冯君侯身上的阳气怎么压也压不住。
偏偏关将军这些时日前往潼关巡视,被张小四钻了这么大个空子。
感受着大腿上的丰腻,冯君侯咽了一口口水,双手已经是有些不听使唤。
张星忆看到此人如同色中恶鬼,当下娇嗔地拍了一下他的手:
“妾话还没说完呢!”
“你说着,我听着!”
“妾方才这一路其实也在想着这个事,宫里扩建学院,恐怕还存了别的心思。”
“什么别的心思?”
冯君侯漫不经心地问道。
他现在已经没有心思去管宫里的心思。
反正已经有了心理准备,皇家再多的心思,也就不用太在意了。
他这个时候的心思,大部分转移到了双手的感受上。
人妻之妙,妙不可言啊!
曹人妻是个会玩的。
张星忆的脸上泛起了一丝红晕,语气也略有急促:
“阿郎在外头也说了,就算是把学院的学生全拉过来,此时也是不够用的。”
“所以这次的扩建,宫里怕也是想要多招些学生。”
冯君侯还是不明白:“扩建的话,肯定是要扩招嘛,有什么不对?”
“你究竟懂不懂啊!”张星忆用力地扒拉开冯鬼王的鬼爪,怒道,“扩招的学生从哪来?难不成还是从各地学堂选拔?”
听到这个话,冯鬼王终于停住双手。
“细君这话是什么意思?”
“笨死了!你以为魏延让自己的孙子入学院,就真全部是他自己的意思?”
冯君侯这一回,连身子都僵住了。
“阿姊这是在试探你呢,你若愿意让魏延的孙子保送进入学院,那大汉的其他勋贵,难不成就要坐视不管了?”
“还有那些世家,难道就真的让他们的子弟永远不得进入朝堂?”
冯君侯的眉头顿时皱起。
“阿郎,你也说了,时代不一样了。大汉现在占尽天下形胜之利,汉室三兴,计日程功,天下没人是傻子。”
“既然大汉考课选才乃大势所在,将来必定是人人蜂拥欲进学院。皇家要平衡各方势力,也必然要让各方势力的子弟进来。”
冯君侯听到这里,身上已经是有些发冷。
他妈的!
玩政治的人,心真黑!
想到这里,他狠狠地捏了一把手掌里的柔腻。
让张大秘书的忍不住地发出一声呻吟:“你弄疼我了!”
恰在这时,屋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了,一个梳着总角的小脑袋探进来:
“大人,你又把张姨打疼了吗?”
然后一只小手伸过来,拧住他的耳朵,双双的声音同时在外头响了起来:
“你闭嘴,说了不要去打扰大人和张姨!”
阿虫的脑袋被拎走了,外头传来他不服气的声音:“你再不放手!我就打你了!”
然后就是“砰砰砰”的摔打声。
“阿姊我错了,阿姊饶命,大人救我……”
冯君侯和张秘书听着外头的热闹声,四目相对无言。
冯君侯的双手下意识地捏了捏。
张秘书顿时恼羞成怒:“登徒子!”
一边说着,一边慌里慌张地从冯君侯身上下来,同时还不忘记打了一下冯鬼王,这才开始整理自己有些凌乱的衣衫。
冯君侯愣了半晌,手指头下意识地搓了搓,刚才的柔腻呢?
ps:明天去别市看望岳父大人,可能无法更新。(作者箘窃喜中,终于可以偷懒一天了。)
第1067章 维新之宏志
能成为大汉的勋贵,要么是流血拿命换来的。
要么是前期就把身家皆托于刘备,算是原始股。
最不济,也是投了个好胎,跟高祖皇帝和光武皇帝是同一个姓,同时还要有个好眼光。
刘琰就是个最好的例子。
身为汉室宗亲,在豫州时就对刘备马首是瞻,给刘备当宾客,帮刘备吹捧名声。
在刘备被曹人妻撵得到处跑的时候,依旧不离不弃。
这才有了现在的车骑将军高位。
可以说,以眼下天下汉魏吴而言,季汉立国最为艰难曲折。
最后能跟着刘备入蜀安定下来的勋贵们,不管有无才能,不管他们最初的目的是什么。
只论忠心的话,基本都算得上是最铁杆的汉室忠臣。
为了回报他们的付出,给他们一场富贵,荫庇家中子弟,那都是理所当然。。
冯君侯的大腿上没坐张小四,智商又开始占领高地了。
他坐在那里,看向坐到自己身侧的张星忆,语气变得有些严肃起来:
“保送勋贵子弟入皇家学院我没有意见,但丑话说在前头,学院里面,只论学问,不问身份。”
“若是谁敢在里头犯了规矩,别怪我不客气,若是有人敢说情,罪加一等。”
“还有,宫里增派的学监,若是有人敢胆包庇,直接乱棍打出去……”
想要阻挡皇家扩建学院进一步收拢人心是不可能的。
就算冯永利用兴汉会,花了十多年的时间,强行打造出一个新兴“良家子”阶层。
他们和他们的子弟仍不足以支撑起大汉的全部。
十余年时间,南乡领先世界的教学优势,或许可以勉强抹平地方普通豪族子弟与普通百姓子弟之间的学问差距。
但面对拥有至少也是百年沉淀的世家,两者的平均水平,依然有不小的差距。
而且现在大汉的主要矛盾,是如何灭贼平定天下。
愿意支持兴复汉室的,都算是有统战价值。
冯永现在要做的,就是保证所有人在考课的时候,尽量公平一些,这一点绝不能动摇。
“知道知道!”
张星忆有些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宫里对学院的看重,远超过你的想像。要不然,阿姊……”
话说到一半,张星忆顿住了,又换了一个话:
“这么多年来,你见过宫里派过去的人有谁敢在学院里不守规矩?”
冯君侯一听,暗道这倒也是。
大汉对宫里的管理一向很严格——这份功劳,有相当一部分要归功于丞相。
还有一部分,则是丞相《出师表》里提过的董允等人。
这些年来,内府为了应付不断扩大的业务,宫里每年都要派宫人去学院进修。
现在宫里的黄门和宫女学问水平,比起以前那是提高了不止一个档次。
也正因为如此,就连董允都曾公开称赞宫中以修习学问为风尚,也算是插柳成荫吧。
有了宫里这些年来的活广告,若是还有人以为在学院里可以拿捏身份。
那就是应该反思一下学院的管理水平:
为什么会把这种智商在平均线以下的人放进来?
“现在谁不知道,冯君侯亲手办起来的皇家学院,一向是难进严出,学院里只论学问,不论出身。”
张星忆看着眼前这个跟自己据理力争的家伙,心里真是有一种说不出的古怪。
这个家伙,你要说他恋权吧,整个刺史府的政务都敢放心交给自己处理。
你要说他贪财吧,明明可以传给子孙的发家之法,他说公开就公开。
偏偏每次触及学院,就一反常态,如同护蛋的老母鸡一样。
难不成他就真是被师门派出来,传播师门学问的?
可是自己跟着他,又不是一天两天了,平日里怎么看,也看不出他身上哪里有这等圣人之资。
想到这里,张大秘书不由地坐直了身子,柔声说道:
“阿郎,妾总是有一种感觉,你对学院看得比什么都重,所图甚大。”
“你看,事到如今,我连孩子都给你生下了,你能不能给妾露个底,究竟是想要做什么?”
冯君侯闻言,心里“咯噔”一下。
他连眼珠子都没有多余地动一下,就怕张小四看出什么不对。
同时脸上露出不屑之色:
“我能有什么企图?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一开始我就是为了能给自己培养点人手。”
“后来吧,兴汉会越做越大,我身为会首,又被学堂的学生视为师长。”
“所以给会送些管事啥的,如此双方不正好皆大欢喜?”
张小四闻言,突然一声冷笑,直接截口道:
“再后来,冯君侯越发位高权重,这学堂出来的学生越用越顺手。”
“于是干脆来个考课选才,还必须是南乡学堂教过的学问才能考得上,对不对?”
说着说着,张小四就是有些咬牙:
“到现在,察举变成了考课,太学换成了学院,冯明文你敢不敢摸着自己的良心说,这不是你故意早就设计好的?”
冯君侯当然不能承认,他梗着脖子说道:
“我这叫顺其自然好不好?再说了,这事丞相也是同意了的?难道还会害了大汉不成?还是学院出来的学生不好用?”
能从考课脱颖而出的士子,最基本也在基层锻炼了三年。
能写会读还知道民间疾苦,又有一定的组织能力。
若是与所谓的名士对坐袖手清谈,可能不太行。
但若要辅助主官治理一方,那可算是最好的帮手。
张大秘书掌管凉州刺史府政务,对此自然是非常清楚。
只是听到冯君侯这般说,她却是又气又急,猛地站下来,就要对此人拳打脚踢:
“也就是说,你确实有别的意图了?杀千刀的,我跟了你这么多年,到现在还要对我巧言令色?”
“哎哎哎!咱们说归说,别动手动脚的。”
冯君侯连忙阻止她动手的意图:
“好好好,我说,我说!”
张小四快要被这个家伙气死了。
她是在乎他究竟有没有别的意图吗?
就算他要造反,自己拼了命,也会求着阿姊要给他留一条狗命。
她要的就是他的态度!
他怎么就不明白?
“还不快说!”
冯君侯悻悻地说道:
“说句不谦虚的话,大汉三兴有望,我怎么说也有些许微末之功吧?”
“桓灵二帝时童谣有云:举茂才,不知书;察孝廉,父别居。寒素清白浊如泥,高第良将怯如鸡。”
“我可不希望前方将士们流血才从逆贼手里重新夺回的汉室江山,后方又让一群不知书父别居的茂才孝廉逼反了。”
“当年为何有黄巾之乱,难道说,只是因为张角能蛊惑人心?”
听到冯君侯说出这个有些大逆不道的话来,张星忆这才顿住了。
她就这么站在冯君侯面前,定定地看着他,面色颇有些复杂:
“所以你才不愿意继续用察举之法,而力劝丞相推行考课之法?”
冯君侯看到张星忆这般模样,心里顿时就有了底:
“四娘,事到如今,我也与你说句实话。那魏贼的九品官人法,在我看来,不过就是察举法的进一步改进而已。”
“看看现在的魏贼,有权有势有财之家族,其族中子弟得高位易如反掌,无钱无势而有才者,欲晋身难如登天。”
“长此以往,庸者乃至愚者窃居高位,有志有能者嗟叹怀怨,非国之福也。”
张星忆看着他,默然良久,最终只是叮嘱了一句:
“以后宫里若是问起此事,你须得记住今日之语。”
她说着,又转身坐回了椅子上,整个身子窝到椅子里,仰头看着屋顶,自顾说道:
“虽然这番话语可能会得罪世家,但你这些年来,得罪世家的地方,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我亦知你素来有维新之宏志,不过这样也好,让宫里知道你所图,以后也能安心。”
冯君侯看到张星忆这副模样,心里一沉:
“宫里?”
张星忆懒懒地摆了摆手:
“不过是未雨绸缪而已。毕竟丞相不在了,有很多事情,不可再用以前的眼光去看待了。”
“只要是明眼人,谁都可以看得出你对学院的重视,身为冯鬼王,又是多年的布局,要是没有说得过去的理由,谁会信?”
冯鬼王以前和自己说过,在很多事情上,他可以相信诸葛孔明,但却不能相信大汉丞相。
正所谓风起于青蘋之末。
极具政治敏锐性的张星忆,此时此刻,也是同样的心情:
她可以相信自己的阿姊,却不能完全相信大汉皇后。
只听得旁边的冯鬼王脱口而出地说道:“我要说我是风评被害,你信吗?”
张大秘书冷笑:“我不信!”
你还真当我是十几年前的小女孩吗?
跟你睡了那么多年,你哪一点是误传?
冯鬼王“啧”了一声。
现在就连夫妻之间,也没有半点信任了吗?
两人对视了好一会,冯鬼王终是叹息着起身,向门口走去。
他再不去,估计阿虫就要被自己的阿姊打哭了。
“吱呀”一声,把屋门打开,果见双双正把阿虫按在地上猛揍。
这一对儿女越长大,性子就越是和小时候相反。
双双小时候调皮活泼,现在却是变得安静起来。
就算是在对自己弟弟下黑手的时候,也是紧紧地抿着嘴唇不吭气。
反而是小时候乖巧听话的阿虫,活脱脱双双小时候的翻版,到处乱跑,一刻也停不下来。
明明只是比双双晚出生一个时辰不到,又是同一个阿母教的武艺。
可是也不知道为什么,从小到大都是打不过双双。
偏偏嘴又贱,非要时不时地去撩拨自己的阿姊。
然后就是像现在,经常性地被自己的阿姊摁在地上猛捶。
两个七岁的孩童,正是连狗都嫌弃的年纪。
滚到庭院里,身上沾满了泥土。
乳母站在走廊那边干着急,又不敢上前劝。
劝了一边另一边就要闹,说是偏心。
也幸好冯君侯多年的征战下来,虎背熊腰的,走过去双手拉开两人,一手拎起一个:
“干什么?看你们现在的模样,像什么样子?成何体统!快去洗干净了!”
阿虫明明被打得眼泪都流下来了,脸上也沾了泥巴,嘴上还硬撑:
“大人,她先动的手!”
双双怒目圆睁:“是你先说要打我的,我是先下手为强!”
“我又没真的动手!”
“我是你阿姊,你居然敢威胁我,不打你打谁!”
……
被拎着还要互不相让,冯君侯只听得头昏脑胀,大喝道:
“不许再吵了,再吵等过两天你们阿母回来,我就告诉她,看她怎么收拾你们!”
关大将军乃镇宅神兽,就算是两个小魔头,一听到自家大人提起阿母,亦是只能立刻闭嘴。
本以为张大秘书带着秘书团来了以为,自己能轻松一些。
没想到家里的五个孩子,其难缠程度足以抵得上整个关中的政务。
冯君侯现在总算是明白为什么庶出的孩子多是缺爱了。
孩子多了,嫡出的都看不过来,哪有心情看庶出的。
也就是冯君侯这种后世穿越过来的,才会想着无论嫡庶都是自己的孩子,不能太过厚此薄彼。
不过阿梅和李慕又不是穿越者,看到冯君侯对自己孩子的态度,感动之余,自然是尽自己最大的热情去服侍好冯君侯。
“还是这个时代的男人好啊!”
冯君侯叹息着,忍着腰酸,从两女的四肢纠缠里轻手轻脚地爬出来,换上轻便的练功服,开始去庭院练功。
不练不行啊!
先是来一套完整的锻体术,然后再喝喝有声地练拳脚。
练到一半,就看到一个小脑袋从回廊的柱子后面探出来,悄悄地观察。
“要来吗?”
冯君侯对着自己的女儿招呼道。
双双立刻惊喜地探出身子,指了指自己:
“我也可以和大人一起练吗?”
“来吧,我教你。”
“好!”
“来,摆成这个姿势,喝!”
“喝!”
小女孩清脆的声音在庭院响了起来。
……
“这么早就起来了?怎么不多睡一会。”
虽说天气已经转暖了,但小孩子多是贪睡,没有了关大将军的督促,像双双这样偷偷早起的,算是难得。
“睡不着。”
“怎么睡不着?”
“大人,张姨跟我说,你要娶她,是不是真的?”
冯君侯身子一僵。
“算是吧。怎么?你平时不是也很喜欢张姨吗?”
“那阿母怎么办?阿母这么多天了,还没有回来,是不是生大人的气了?”
“咳咳咳……”冯君侯被口水呛着了,“别胡说!过两天你阿母就回来了,等她回来,你就知道厉害了!”
“真的吗?”
“我骗你干嘛?你阿母就算是生气了,该跑的也应该是我。”
“为什么?”
“因为我打不过你阿母。”
“那张姨呢?”
“我和你张姨加起来,也打不过你阿母。”
“哦!”
双双这下放心了,狠狠地挥拳出去,清脆地叫道:“喝!”
第1068章 初定
四月的关中,并没有太大的事情。
在秘书团和参谋团的协调下,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恢复民生与巩固关中防线。
前方的魏延才刚刚经过河东,进入上党地界,还没有太多的消息传过来。
真要说唯一值得注意的事情,那就是天子派侍中费祎为天使,前来关中宣旨。
冯永由征西将军,迁镇东将军,平尚书事,赐假黄钺(假节的最高礼仪),鼓吹麾幢等物。
命其暂领关中并州河东等地军民诸事。
原虎威将军关索,迁征东将军。
原镇东将军魏延,迁镇东大将军,升爵武功县侯。
姜维以中监军身份,迁征北将军。
(注:姜维在原历史上刚投汉,就任奉义将军,然后没多久,诸葛亮认为他才能过人,直接让他领虎步军五六千人,迁征西将军。)
(好多人认为在本书里他迁升得很快,其实远比原历史上的要慢得多。)
吴班迁镇远大将军。
关兴张苞孟琰刘浑李球霍弋等诸将,皆有升迁,赏赐不一。
天使的及时到来,让原本因为丞相的去世,还略有些许不安的军中将士,立刻稳定了下来。
费祎宣旨毕,私底下悄悄地找到冯君侯,问道:
“如今大汉半边国土,皆系于君侯一身,此乃天子之所重也。不知君侯可有良言,需要某代为向天子转达?”
冯君侯知费祎既为天使,此行过来,肯定是要把关中并州的局势了解清楚,好回去向天子汇报的。
当下他略一沉吟:
“丞相去世,军民不安,永年少无知,威信不足,诚如天使所言,大汉半边国土,皆系永身,永深恐有负天子的信任。”
“故还请天使回去禀报天子,请速派能吏干将,前往新定之地,治理地方,领军固边,免得重为贼人所趁。”
费祎连忙说道:
“丞相临终前,亦曾有言:以君侯之能,足以守关中之地。故关中一地,只要有君侯在,大伙都不必担心。”
“不过并州河东等地,丞相并没有安排,且这些地方,乃是君侯率领将士光复的,若说熟悉,莫过于君侯。”
“不知君侯对此,有何见解?”
冯君侯听到费祎这话,不禁微微一怔,自己那位小胖子连襟,难道是打算让自己推荐人选?
看着费祎带着期待的目光,冯君侯反而是有些犹豫起来。
举荐他人上位这种事情,做好了,可以落下大人情。
但若是日后出了问题,那自己也是要受到牵连的。
大概是看出了冯永的犹豫,再想起临走前帝后二人的叮嘱,费祎鼓励道:
“以前就听闻君侯有识人之能,今君侯又有平尚书事之权,君侯只管畅言就是,用与不用,天子自有决断。”
听到这个话,冯君侯只能开口道:
“河东之地,我倒是有个人选。”
“君侯请讲。”
“征西将军姜伯约,敏于军事,一直深受丞相所重,让他领兵驻守河东,当是无碍。”
费祎听了,点了点头:
“姜伯约之名,吾亦有所耳闻。听说这一次关中之战,他不但领兵断后,迷惑住了贼人。”
“后面还能破桥山领军直冲长安城下,前些日子又歼贼两万,确实不凡。”
这算是赞同冯君侯的举荐。
“那并州之地,不知君侯又有何人选?”
冯君侯摇了摇头:
“并州之地,看似易守,实则却是事关关中稳定,最是紧要,故吾一时间,也没有太过合适的人选。”
“哦?”费祎对军事远不如冯君侯,听到这个话,便谦虚地问道,“不知君侯此言何解?”
“曹贼在建安二十年(即公元215年),弃并州云中、定襄、五原、朔方四郡,使各置一县领其民,合以为新兴郡。”
也就是曹操放弃了九原故地四郡,把这四郡的百姓迁入雁门塞,从太原郡划出一部分地方,成立新兴郡,安置这些百姓。
云中、定襄、五原、朔方这四郡,看似孤悬北境,实质上却是关中头顶上的冠帽,屏护关中。
如何用九原故地作为关中的屏障,从秦到前后二汉,历代皆是费尽了心思。
秦始皇让蒙恬修直道,筑长城,驱匈奴,最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要保证关中的安定。
秦直道直通九原,就是为了能快速运兵运粮,支援北地。
到了前汉,同样是继承了秦的这一做法。
但这个做法有一个弊端。
那就是由关中乃京师之地,随着社会的稳定,人口的增多,到了前汉中后期,关中的粮食就会越发地紧张。
再加上还要供应北方的军队,更是给关中造成了沉重的负担。
到了后汉定都洛阳,九原故地被划给了并州,其实就是让并州的西河郡与九原故地连成一片。
这样的话,可以更好地整合河套地区的防务。
同时从洛阳又可以得到关东的物资支持,再从洛阳输送到并州。
再加上九原又是由南匈奴负担了一半的防务,所以负担就大大地减轻了。(见文后书评里的图)
而曹操为了图省事,放弃了九原故地,撤走了全部的百姓和军队官吏,就相当于撤去了关中数百年以来的北方屏障。
只要能进入九原故地,就可以从像数百年的匈奴那样,顺着秦直道南下,翻过桥山,就能直达关中。
或者像冯君侯那样,趁着敌人的意想不到,铁骑连破并州各个山口关卡,南下直冲大河岸边。
“若非如此,吾何以能从并州入河东?”
可以说,曹操当年的这一个操作,给自己的孙子埋下了祸根。
冯君侯自然不可能再犯这种错误。
听到冯君侯的解释,费祎这才恍然大悟,连连说道:
“如此说来,并州云中、定襄、五原、朔方四郡,绝不可有失!依祎之见,当设都督府以统之才是。”
冯君侯一听,当场就笑道:
“费侍中之言,正是吾之所思也!”
费祎听到冯君侯竟是与自己想到一块,不禁亦是心头高兴:
“如此说来,冯君侯心里已是有了人选?”
“并州刺史吾尚不能下决定,但九原故地的都督,吾心里早已想好了。”
“谁?”
“霍绍先(霍弋)。”
“哦?君侯以为,他是合适的人选?”
“霍绍先乃忠烈之后,跟随我以来,久有战功,这些年来,又任凉州酒泉郡郡守,对胡人亦是多有了解。”
“九原故地,正是胡人聚集之地,故我以为,此人正是最合适的人选。”
霍弋从小就在宫里长大,算是阿斗夹袋里的人。
虽然这些年常受关大将军打压(误),干的都是脏活累活,但只要交给他的事情,从来没有出现过纰漏。
就算是这些年积累下来的战功,现在也应该是让他出头了。
再说了,给费祎解释了九原故地的重要性,阿斗(张星彩大姨子?)肯定要把这个地方掌握在自己最信任的人手里。
不然以后还于旧都后,晚上睡觉只怕都不能安稳。
所以九原故地的都督,霍弋就是最合适的人选。
费祎对天子与霍弋的关系亦是心知肚明,当下便顺水推舟地说道:
“君侯既如此说,那吾便记下了,回去后自会向天子奏明,只是这并州……”
冯君侯叹了一口气:
“我思来想去,这并州刺史之位,有一人可能勉强合适。”
“谁?”
“前将军邓伯苗(即邓芝)。”
这一回,费祎却是皱起眉头:
“邓伯苗坚贞简亮,临官忘家,确实算得上是一个人选,但并州乃新定之地,又与贼境相临。”
“然邓伯苗领兵这些年来,只能说是中规中矩,要说有出彩之处,却是少见,他当真合适么?”
冯君侯先是点头赞同:“前将军领兵确实无甚出彩。”
然后话锋一转:“但费侍中亦无须担心。并州之地,虽与贼境相接,但却有太行山相隔,山陉险阻,前将军只需依山守境即可。”
“再说了,陇关守将王子均,果壮朴鲁,有大将之略,凉州军中有一将军,姓刘名浑,精于骑战,原是并州匈奴胡儿,熟悉并州。”
“若是有此二人辅之,并州何愁不安?”
费祎一听,这才笑道:
“听君侯这么一说,果然妥帖。”
两人话说到这里,已经算是交浅言深。
费祎的身子稍微凑向冯君侯,刻意压低了声音:
“君侯坐守长安,镇抚大河东西,可谓位高权重,然军中比君侯资历高者,亦不在少数。”
“正如那潜逃不见的杨仪,听闻就是不愿屈于君侯之下,这才愤而失踪。”
“在吾想来,不服君侯者,怕是不止杨仪一人,故在祎临行前,天子曾有言,君侯但有为难处,尽可言之。”
你是想说魏延?
若不是有了张小四前些日子的提醒,冯君侯说不定就真要提起魏延了。
但此时,他只是略抬了一下眼睑,似有若无地看了一眼费祎。
然后又垂下眼眸,举杯喝了一口茶,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如今天子已明诏让我暂领关中并州河东等地诸事,谁还敢不从命?”
“请天使回去禀报天子,永虽不才,但定会尽己之力,不会让贼人有可趁之机。”
费祎闻言,认真地看着冯君侯。
确实他不是在客套,最后才点了点头:
“好,既然君侯如此说,那吾就不便多问了。不知君侯可还有其他事情要交代某?”
冯君侯想了想,摇头:“暂时没有了。”
费祎生怕自己忘记了前面交谈的事情,当下便起身道:
“既如此,那祎便告辞。”
“我送侍中。”
“不敢有劳君侯。”
“请。”
“君侯请。”
把费祎送出府门口,冯永下意识地往东边看了一眼,心里暗道:
“魏延啊魏延,这一回,你可千万别让我失望……”
费祎不知冯君侯所思,他在护卫的保护下,漫步在长安大街上,感受着长安初定气氛,向着府衙不远处的临时住处走去。
关中的战乱,已经平息了半年。
作为大汉旧都,关中的核心,长安渐渐恢复了一些人气。
这些人气,是由从汉中而来的商队带动起来的。
这些商队,要么与兴汉会有极深的关系,要么是为了赚钱不要命。
他们到达长安后,直接把货物摆到了当年司马懿专门开辟出来指定交易的地方。
虽然与关东的联系仍然没有恢复,但商队本也就是怀着探路的心思。
没成想这货物则一摆开,就有人闻风而来。
“这个,能不能换?”
匈奴左部帅,刘浑的叔叔刘豹,拿着几张票子,递到货摊面前。
天气已经转暖了,商队的人看着眼前这个胡人还穿着厚厚的毛衣。
那毛衣又灰又黑,有些地方在日头的照耀下,还闪着油光。
当下心里就是有些鄙夷。
只是看到此人手头上的票子,额度却还不小,脸上却是堆着职业性的笑容:
“当然可以,不知你想要什么?”
“这个。”
刘豹指了指堆在地上的毛毯子。
这是过秦岭时,商队的人用来裹着过夜睡觉的。
刘豹又抖了抖手头上的票子:
“这些,能把它们全部买下来么?”
这是……冤大头上门送钱了?
商队的几个伙计就各自使了眼色,有人伸手:
“这位客人,能不能让我看看这票子?”
这些年来,想要制假票的人数不清,但能制出一模一样票子的人,一个也没有。
南乡造纸术冠绝天下,别人想造出同样质量的纸张都做不到。
更别说票子所用的制造原料和墨料,根本就是绝密。
但为了以防万一,商队还是存了份小心。
刘豹大方地全递了过去。
反正他还有一大叠呢。
看,摸,闻,没有问题。
把商队里专门鉴别真假的管事请过来,同样看不出问题。
“客人是想拿这些票子买下我们的毛毯?”
管事手里紧紧地攥着票子,笑容满面。
“对。”
“客人真是有眼光啊,不瞒客人说,这些毛毯啊,是凉州那边的高级女工,以最精细的羊毛为料,用最好的织机织出来的。”
管事翘起大拇指,称赞道:
“这毛毯不但厚实,而且非常耐用,白日里可以披着保暖,夜里可以裹着睡觉。”
“我看客人衣着不凡,想来若是在家中或者帐中铺这样的毛毯,那可是极有面子的事情……”
管事滔滔不绝。
刘豹虽然见过毛料,但那都是关东世家不知加了几个零卖给他们的。
而且还是最次等的那种。
就是最次等的,那也是只有部族大头目才能买得起。
跟着大军进入关中以后,他也见过军中的毛料,比他以前所见更是精美。
但那些都是军用物资,每一件都是登记在案的,他就是想买都买不到。
待到商队进入长安,想起关将军当初豪爽地甩出那叠票子,刘豹本着试一试的心情,没想到居然当真能换到这些上等毛料。
他惊喜之下,指着那堆毛毯:
“全卖了?”
管事豪爽地一挥手:“就当是交个朋友,全卖!”
刘豹当然知道自己手头的票子值钱,毕竟一开始的时候,义从军中还有人愿意用多余的兵器与自己换票子。
但他实在没有想到,这票子居然如此神奇,连素未谋面的人也愿意拿上好的东西换票子。
“这个糖呢?”
“值一张票子。”
“有酒吗?”
“客人要什么酒?我们这里,有烈酒有蜜酒有蒲桃酒,任君选择。”
“全要。”
刘豹看着管事打开一个坛子,闻着醇厚的酒香,喉咙禁不住上下涌动。
摸了摸怀里的票子,心里大是惊喜万分:
关将军与冯君侯,真乃实诚君子是也!
说拿着票子来长安,想换什么就能换什么,一点也没有骗我们!
第1069章 初定(二)
在双方互道傻逼的眼神中,刘豹让随从把自己买下的东西全部搬走。
商队:这胡夷怕是不知道,大汉既然收复了关中,以后大伙就可以随时把东西从凉州和汉中那边运过来。
到时候想要多少就有多少,他居然还愿意花高价买,不是傻子是什么?
刘豹:这些商贾们怕是不知道,现在并州还没有完全平定下来。
再加上并州河东大河以西这些地方,今年所需要的各类物资,恐怕都是得要从长安经过。
到时候能不能是现在这个价格,还不好说呢!
相比于商队和刘豹的互道傻逼,若洛阿六却是连说傻逼的资格都没有。
他只能站在角落里,远远地看着同为胡人的刘豹欢天喜地地抱着酒坛子离开。
如果当时自己的阿兄轲比能,没有耍那些小聪明,想来今日在这里大买特买的,恐怕就是自己了吧?
想想在桥山死掉了两万族内精骑,五原县差点又全族覆没,若洛阿六不禁低声骂了一句:“蠢货!”
“他们可不是蠢货。”
站在若洛阿六身边的许勋,难得地同意了刘豹的做法:
“别看现在雍并二州大部已经平定,但恢复耕种,安抚百姓,兴修水利,乃至开草场等等诸事。”
“更别说东面还有贼人大军,这关中并州定是要布防大军,大军所需物资,头两年大多也是要从陇右汉中输送。”
“所以依我看来,没有两年时间,这关中的物价怕是降不下来。”
开了春之后,九原与关中之间,终于恢复了通畅。
被用来安抚九原故地鲜卑胡的工具人若洛阿六,与留守九原故地的许勋一起来到长安。
倒不是说若洛阿六已经完成了使命,让他来长安享受一下生活啥的。
而是说,若洛阿六既然是部族大人,而且领着族人投靠了汉人。
那么给族人找条出路,那不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眼下阴山一带的鲜卑人,被冯鬼王屠戮了近半数,剩下的又多是老弱。
再加上若洛阿六又算不上有多出色,想要靠他带领部族独自走出困境,难如登天。
所以只能来找汉人,看看怎么让族人度过这个马瘦毛长的春天。
若洛阿六也是有自知之明。
他想要坐稳这个部族大人的位置,除了依靠汉人,别无他法。
毕竟轲比能一族里,现在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他要说不是自己出卖了轲比能,恐怕连草原上的狗都不相信。
他真敢要带着族人离开阴山——先不说能不能逃离。
就算是能逃离,半路上估计也会有人从背后捅刀子。
不仅仅是为轲比能。
死去了那么多人,谁知道有多少人深切了感受到了丧亲之痛?
说不定每个毡帐都有呢?
草原上的人就是把生死看得再淡,也断没有看着有机会报仇却主动放过仇人的道理。
冯鬼王的一番操作,让他百口莫辩。
若洛阿六知道,没了汉人的庇护,自己在草原上性命堪忧。
只是看着那个匈奴儿,拿着一张张纸,居然就能从商队手里换到那么多的好东西。
若洛阿六不但羡慕,而且嫉妒,同时心里也有着恨意。
入他阿母的!
到了长安,他才知道,去年整整有近四十万大军在关中厮杀。
轲比能不过派出两万人马,就想要洗劫长安城。
简直就是螳臂当车,太自不量力了!
还不如一开始就真心与冯君侯合作呢!
说不定现在拿着票子挥霍的就是自己了。
正是这般心理,让若洛阿六不由自主地骂了一声“蠢货”。
没想到许勋却是会错了意,还好心给他解释了一番。
若洛阿六本想说他不是这个意思。
只是想了想,说明白了又有什么用?
自己终究不过是一个提线木头人罢了,要什么想法?
一念至此,他的心情便是低落无比,勉强一笑:“许郎君高见。”
看着那群匈奴人欢天喜地地抱着东西经过身边,若洛阿六眼中闪着莫名的光芒:
“那些匈奴人,也不知道是从何而来。”
许勋了解得自然要多一些,随口回答道:
“当是并州匈奴吧?十有**是大军进入并州的时候收服的。”
“不过看那个首领,手里有票子,估计就是投靠大汉的时候兄长赏下去的。”
别的不说,兄长用票子砸人,手法已经是极为熟练了。
若洛阿六闻言,就更羡慕了:
“在草原的时候,就常听义从胡骑说,冯君侯从不亏待自己人。”
“那匈奴儿不过是半路投靠君侯而已,就能得到这般大的好处?”
许勋听到他说这句话,目光不禁就有些古怪。
只是想起轲比能在的时候,若洛阿六也做不了主,于是便安慰道:
“若洛阿六首领只要能好好给君侯办事,以后何愁没有好处?”
若洛阿六叹息一声:
“终究还是不一样啊。”
主动投靠,族人无恙,那自然是不用发愁。
但眼下自己是莫名其妙上位,族里不知有多少人不服。
想要把族里管理好,让君侯满意,谈何容易?
许勋看到若洛阿六这副模样,心里不禁暗道:
“此人资质平庸,怪不得身为轲比能的阿弟,却是连轲比能的女婿都比不过。”
正在想着,只听得耳边突然有人问道:
“许郎君,欲前往何处?”
顺着声音来源看去。
但见一个身着丝绸衣衫,挺着肚子的胡人,正笑吟吟地看着他。
许勋看到这个胡人,竟是少见地拱手行礼:
“原来是端木管事,想不到居然能在长安相遇,实是让人意外。”
眼前这位被许勋称为端木管事的胡人,正是早已归化入籍的端木哲,人称狗管事。
这个“狗管事”,是真的狗管事。
兴汉会内部的各地狗场,基本都是由他亲手创建起来的。
就连凉州军所用的军犬,也是全部由他供应。
更别说草场牧场的牧羊犬,工坊矿场的看门犬,但凡是要用到狗的地方,绝大部分都是出自他创建的狗场。
原因无他,因为大汉最好的狗,基本都出自那里。
培养好狗,端木哲是专业的。
所以他不能有资格穿华丽的丝绸,而且十个手指头就有六个戴了各个款式不同的扳指。
有玉,有金,有翡翠,有玛瑙。
差点亮瞎了站在若洛阿六的眼。
“君侯上个月君侯就派人给我送信,说是要急用狗,所以我不敢怠慢,精心选了百条狗,亲自送过来。”
端木哲笑着解释道,“几个月前还听说许郎君在北边立了功劳呢,没想到竟是回了长安。”
许勋听到这个话,脸上也是露出笑容:
“不过是些微末之功,冬日的时候奉兄长之命,与刘郎君留守阴山。”
“眼下不是开春了嘛,阴山那边什么都缺,所以回长安见兄长,顺便带些物资回去。”
“所以现在准备去西市的仓库问问,看看能不能加运一批货前往阴山。”
所谓的仓库,自然就是兴汉会的临时仓库。
司马懿开设出来的易市,正是在长安城的西市遗址上。
看到端木哲,许勋又想起一事:
“端木管事,说起狗,阴山那边,也缺一批好狗,你看?”
端木哲爽朗一笑:
“晓得晓得,许郎君亲自开了口,别人就算没有,那阴山也必须要有的。”
“不过还是按规矩,还烦请许郎君去跟君侯说一声,只要君侯同意,我一定优先送去阴山。”
“好,那就一言为定。”
端木哲满口应下,然后又说道:
“听说长安城来了一批匈奴人,也不知他们所用的狗,是不是与我们一样。”
“我得了君侯的允许,前去他们那里看看,能不能挑出些种狗来,许郎君,请恕哲就此别过。”
“好说好说,端木管事请。”
许勋走了几步,这才发现若洛阿六没有跟上来,他转过头去。
看到若洛阿六正呆立在那里,看着端木哲领着护卫,跟着匈奴人离开的方向而去。
“若洛阿六首领?”
许勋连叫了几声,若洛阿六这才回过神来。
他连忙快走两步,一边走一边回头,伸出手指着远处的端木哲一行人,满脸的震惊之色:
“许郎君,那……那……那个不是胡人吗?怎么会……”
他本想说怎么会有汉人护卫。
但话到嘴边,最后还是变成了:
“怎么会那般威风?”
许勋倒是见怪不怪的模样:
“此人原先确实是胡人,本是一个小部族的头目,后来走投无路,举族投靠了君侯。”
“君侯见他识相,便给了他一条门路,如今在大汉也算是有名气,富比王侯亦不为过。”
“因为他深得君侯看重,所以就是我等,见了他也要客气三分,不知多少胡人首领欲求见他一面而不可得呢。”
野外多狼狐,无论你是想成规模养鸡养鸭养猪,还是养牛养马养羊,狗是必不可少的。
特别是草场牧场那边,狗更是最好的帮手。
没有狗,你开个草场都未必能开好。
你说那些胡人首领能不巴结吗?
更别说多少胡人首领想成为第二个端木哲。
若洛阿六听到许勋这番话,心里的震撼更是无以复加。
入他阿母的!
举族投靠还有这等好事?
看看那家伙身边的捧壶胡姬衣着,居然比自己穿得还要好。
还有没有天理了?
若洛阿六“咕咚”地咽了一口口水。
若是前番看到匈奴的暴发户模样,若洛阿六可能还是羡慕中有嫉妒。
对于端木哲,他就只剩下羡慕了。
他略有些急促地问道:“许郎君,这个,不知要如何,才能,才能……”
许勋会意,含笑道:“像他那般富比王侯?”
“对对对!”
若洛阿六连连点头。
要是能像端木哲那样,他也不愿意当什么部族大人啊!
在大汉尽情吃喝玩乐不爽吗?
许勋脸上尽是和善:
“这个嘛,若是若洛阿六首领想要长久的,那自然就是好好听君侯的话,到时候君侯一高兴,赏个门路下来,还怕没钱财?”
“听听听!我一定听君侯的话。”
现在若洛阿六满脑子都是刚才的匈奴人和端木哲。
既然自己眼下只能受汉人庇护,那还谈什么仇不仇恨不恨的?
虽然轲比能是自己的阿兄,但若洛阿六表示我能力有限啊,没有办法报仇啊。
我还不想死啊,我只想好好活下去啊。
“当然,若是若洛阿六首领手头比较紧,着急要钱,我这里也有个门路。”
说到这里,许勋顿了一下,看了看若洛阿六。
若洛阿六差点就拜了下去:
“还请许郎君教我!”
许勋连忙扶住若洛阿六,“喛,若洛阿六首领这是做什么?我们是朋友,何须如此?”
他凑近了若洛阿六的耳边,轻声道:
“我知贵部落中,有不少人嘴上不说,但私下里其实是常拿若洛阿六首领与轲比能做比较。”
“认为若洛阿六首领远不如轲比能,故心里多有不服。”
若洛阿门听到这个话,脸色一僵。
许勋语气轻柔地说道:
“不瞒首领,其实君侯打算在并州开矿场,现在还在发愁劳力不足呢。”
“一个精壮劳力,”许勋伸出一个巴掌,“一百二十缗,只多不少。”
“首领你想想啊,一个就一百二十缗,十个就是一千两百缗,这要是一百个……”
听着耳边如同魔鬼般的声音,若洛阿六脸色先是煞白,然后血气又从胸膛汹涌而起。
非但脸由白转红,而且连呼吸都开始急促起来。
一百个?
只要一百个,自己就能赚到……赚到多少来着?
已经算不过来了。
“这个……这个……”
若洛阿六吃吃地说道,“不太好吧?他们好歹,好歹也是我的族人呢。
许勋“啧”了一声:
“若洛阿六首领就是心太软,明明知道那些人不服你,居然还想着让他们留在族里。此可谓与虎共眠是也。”
说着,他看了一眼若洛阿六,“只是人无伤虎心,不知虎有无意害人?”
你装什么装呢?
我还没说卖谁呢,你开口就是自己的族人?
敢说不是你心里的真实想法?
若洛阿六咽了一口口水,脸上现出非常为难的神色。
许勋悠悠地说道:
“天下适合养马的地方,一个是并州与陇右,一个是幽州,最后一个,就是阴山那一带。”
“按君侯的意思,阴山那里,以后应当也是大汉的养马场。只是汉人善耕,胡人善牧。”
“到时候也不知道君侯会选谁帮大汉养马……”
许勋再也忍不住了,他当机立断地说道:
“干了!”
反正这辈子出卖轲比能的骂名是洗不掉了。
既然洗不掉,那为什么不拿这个换点好处?
“还请许郎君做个中间人。”
“没问题。”许勋搓了搓手指头,“不过我每个人头要抽二十缗的利。”
一百二十缗,减去二十缗,还有一百缗。
“没问题!”
若洛阿六一口应下,目露狠绝之色:“此事回去之后,还要请大汉军中帮忙弹压。”
“应该的,应该的。”
许勋搂住若洛阿六的肩膀,哈哈一笑,“放心,保证办得妥妥帖帖。”
只要若洛阿六能下得了决心,那阴山一带就算是稳大半了。
胡人之间的仇杀,关大汉什么事?
大汉最多只是接收一点人员,顺便帮忙改造而已,不是吗?
以前南匈奴人在那里当看门狗,现在鲜卑人也得在那里当看门狗!
第1070章 司马
尖锐的哨声响起,接着有人在大喊:“休息!”
原本一片繁忙的潼关,立刻引起一阵小小的叹息声。
“不许乱跑,就地休息,不要去喝生水,那边有晾好的开水,不许随地便溺……”
民夫已经坐下休息了,但从南乡赶过来的学生仍需要在自己负责的范围内绕上一圈,不厌其烦地叮嘱着。
直到确定每个人都听进去了,这才能找个稍微干净点的地方坐下。
那里早就坐了几个人,看到对方坐下,有人就凑了过来:
“李兄,你这速度,比我们的快上不少啊,看来这一次要得不少分。”
被称为李兄的摆了摆手,“喛”了一声:
“就是个辛苦的活,那些民夫听说前年还给那魏贼拉过铜人呢,有经验,听他们讲讲怎么干,比我们自个儿摸索可快多了。”
说起魏贼,有人不禁砸嘴:
“可惜啊,我等没被选上讲武堂,听说比我们高一届的讲武堂学长们,现在最低也是个实领两百人的部营侯选军侯了。”
“咱们现在就算领民夫,也不过一百来人,实在是不能跟人家比。”
要是真正当上部营军侯,这辈子就算是真正跃过阶层了。
大汉军中待遇极高。
一个部营军侯所领的俸禄,足以养活一家五口。
相当于后世从学校毕业工作,过了实习期后,就能养活全家。
当然,危险性极高。
但这不是终点,而仅仅是开始。
最重要的是,战乱之世,想要高人一等,从军立功就是最快的办法。
“人家那是拿命去博的,能一样么?”
也有人不这么想,“若是换了我,我倒是未必一定要想进讲武堂。”
“你也得让人选上了才行。再说了,讲武堂真要选中你了,你还敢不去?”
持反对意见的人撇撇嘴,不说话了。
从军这种事情,真落到了自己头上是没有办法拒绝的。
不然一夜之间,不但要从学院除名,而且还要被强征从军,从一个大头兵做起。
在学院藏拙也不是不行,但在学院实行的严进严出。
对各项技能都有一定的要求。
君子六艺,虽然不要求全部精通,但至少也要掌握最基本的东西。
像山长就是以“数”起家,你不精通“数”,怎么走出学院大门?
不使出全力就想通过各类考核,除非是天才。
但这世间,又哪来那么多天才?
“刘兄,你的意见呢?若是有得选,你是愿意进入讲武堂,还是愿意像现在这样?”
刘兄看着远方,幽幽说道:
“若是有机会,谁不愿意进入讲武堂,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岂能负了一身所学?”
“再说了,从学院出来,要再进入讲武堂学三年,而我们,则是到地方苦干三年。”
说着,他捡起身边的一个土块,随手扔了出去,仿佛是扔掉了自己的遗憾:
“而且升迁之道,讲武堂也比我们的要广一些,毕竟军中可以转到地方当官吏。”
“而我们想要进入军中,可谓难上加难。就算是有机会弃文从武,又如何能比得过那些从讲武堂出来的学长们?”
有人有些不服气:“那可不一定,投笔从戎班定远又怎么说?”
刘兄也不生气,仅仅是淡然一笑:
“大汉四百年来,有几个班定远?”
他仰了仰下巴,指了一个方向:
“看到没有,那边有一个河东后进领袖,那可是和当年的山长一样的名头。”
“而且还是河东裴家的人,知道现在他在做什么?干着和我们差不多的活。”
“我们是领着民夫修潼关,他是在我们到来之前,整个冬日就在潼关上头到处跑,就为了查看潼关的地形。”
“说是要跟着军中的学长们学制图,要画出合格的潼关地形图呢。”
“若是你们不认识,我敢打赌,你们当面肯定认不出来,那可是世家子出身的人物。”
“所以我就说啊,班定远哪有那么好当的?山长有言,治百夫而不得其要,安能治天下乎?”
“这就是让大伙考课三年的原因所在,还是老老实实地先把实务做好,通过考课再说吧。”
原本心里有些许的傲气,不太情愿领着民夫干活的个别人,听到这番话,终于也不再开口说话。
刘兄的目光看向潼关的北面,隆隆作响的大河,通过那里,流经洛阳。
与关中的热火朝天不同。
洛阳在整个冬日,都是一片混乱。
皇帝的东征,关中大军败退洛阳,接着就是曹叡在许昌驾崩……
洛阳这个魏国名义上的都城,还没有来得及适应关中十余万大军的到来。
接着新帝在许昌登基的消息,更是让洛阳陷入了惊惶和茫然之中。
幸好司马懿算得上是三朝老臣,再加上两朝辅政大臣的身份,又借助与河南仅有一河之隔的河内的支援。
在开春之后,在确定蜀虏没有越过崤函古道与轵关的打算后,洛阳的人心这才算是稍稍安定下来。
天子在许昌登基后,一直没有确切的消息说什么时候回洛阳。
甚至还有小道消息传出,魏天子因为洛阳过于靠近蜀虏,所以打处迁都许昌。
或者说,重回魏昌之地,以期再兴。
司马懿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以辅政大臣兼太傅之位,持节暂领洛阳。
皇宫自然是不能住的,毕竟司马太傅是魏国的老忠臣。
但以他身份之尊,开府治事,有权自己任命府中官吏,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
蜀虏伪相病逝的消息,终于通过了汉魏两国的严密防线,到达了司马懿的手中。
“大人,消息千真万确,听说现在是冯贼暂领关中诸事。”
司马师从外面急步进来,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迫不及待地跟司马懿说了这个消息。
自从浮华一案被迫沉默这么多年来,随着新帝的登基,再加上如今魏国的局势变化。
司马师总算是可以光明正大地参与到太傅府中的事务中来。
司马懿听到诸葛孔明病逝的消息,一直维持着呆坐的姿势,目光呆滞,面无表情。
良久之后,他这才叹息一声:
“当日诸葛孔明遣使到军中,吾曾问起他的饮食,知其事繁而食少,那时就料到彼命不久矣。”
“却是没有想到,他竟是这么快就死了。”
司马师听到自家大人这么一说,也是跟着惋惜道:
“那葛贼想必也是自知命不久,故而这才屡次急于求战,实是诡计多端。”
“若非那曹……先帝过于急躁,逼着大人去与葛贼相争,只按大人原定的计划,与蜀虏相持。”
“如今的关中局势如何,犹未可知啊!”
司马懿目光一闪,最后却是摇头:
“吾能料其生,未能料其死。再说了,诸葛孔明着急,先帝也同样着急,又何尝不是知道自己之病不能再拖下去了?”
只能说,这是天意。
退一步说,若非先帝过于逼迫,自己身为大魏三朝,不,再在已经是大魏四朝老臣了。
身为大魏四朝老臣,自己又何尝会走出这么一步呢?
一切都是天意啊。
司马师虽说把关中这一战的责任,推脱到曹叡身上。
但他也知道,这一战终究是自家大人亲自领军,说太多了反而不好。
于是转换了一个话题:
“大人,河北那边还有消息传来,说冯明文派了魏文长渡河,想要攻取上党,我们怎么办?”
对于此事,司马懿却是云淡风轻:
“什么怎么办?贼人想攻下上党,那就让朝廷派军去支援就是。”
他的语气有些幽幽起来:
“难道说,朝廷会放心让我领军前去?”
不管是不放心洛阳,还是不放心太傅去邺城,反正都是不放心。
太傅心里很明白,朝廷也同样明白。
太傅心里明白朝廷明白,朝廷也明白太傅心里明白。
所以太傅不但懒得管,甚至懒得说。
上党没了,不是还有一个太行山隔着嘛!
反正邺城是大魏的封国之地,又不是司马太傅的起家之地。
“可是河北现在……”
司马师欲言又止。
司马懿无所谓地说道:
“河北没有兵,可以从淮南调嘛,以前合肥旧城建于巢湖之上,吴人凭水师之利,犹不能破。”
“现在满伯宁(即满宠)把新城迁到了险要之处,我不信吴人还能破之?”
“合肥不破,吴人兵力再多,他还敢分兵北上犯寿春?不怕后路被精骑截断,兵无所归?”
再说了,现在蜀人气势大盛,吴国究竟还愿不愿意出动大军北上,还是个问题。
关中一战中,荆州能调动一部分兵力经武关入关中守长安,就很能说明问题。
孙权这个人,打仗不太行,但眼光还是非常不错的。
司马懿不相信孙权看不到关中一战之后的天下局势变化。
在这一战中,蜀国给人的感觉真是太强了。
既有精兵,又有猛将。
特别是转战万里的冯贼,若不是他真打到了大河边上,世上根本没人敢相信他能打这么远,堪称冠军侯再世。
同时直面葛贼和冯贼的司马太傅,感受最是深刻不过,压力太大了。
“那些都是朝廷需要老虎的问题,不是我们需要考虑的问题。”
司马懿不想在上党一事的问题上纠结。
他问向司马师:
“子上从许昌回传消息了没有?”
再次辅政新帝,同时又得了一堆封赏,连家中的子弟都无一例外地封侯封官。
司马太傅虽说要镇守洛阳,防备蜀虏东犯,不能轻离。
但派个儿子代替自己前去谢恩,还是可以做到的。
同时这也是双方都可以接受的方式。
当然,司马昭前去许昌,也并不是单纯为了谢恩。
刘放和孙资二人,已经好久没有送信过来了。
洛阳这边送信过去,也是如同石牛入海,毫无音讯。
所以司马懿这才想着让司马昭前去许昌,拜访一番。
“大人,还没有任何消息。”
相比于蜀人攻取上党一事,司马懿显然更关心许昌那边的消息。
他皱起了眉头,喃喃道:
“情况不太对啊……”
“大人,有什么不对?”
司马师有些不太明白。
司马懿缓缓地说道:
“说魏国兴盛不过三代的人,做了第三代的魏国皇太后,你不觉得奇怪?”
司马师愣住了:“什么?大人,这个话……”
“就是现在的魏国皇太后虞氏,曾说过,魏国兴盛不过三代。”
司马氏与虞氏,同为河内大族。
在此之前,两家可算得上是政治同盟。
再加上司马懿的身份,所以他知道一些后宫的事情。
当年先帝立后,虞氏身为正室而被贬之,一怒之下,曾亲口说过:
曹氏好立贱人,所谓上行下效,以贱代贵,由臣替君,魏国兴盛恐怕不过三代。
故而先帝一向对虞氏不太喜欢,甚至可以说得上是厌恶。
不然的话,前些年也不至于把她贬到邺城。
若非迫于这些年来的压力,先帝为了重新拉拢世家大族,恐怕虞氏的命运,就是老死邺城。
哪像现在,轮得到她当上皇太后?
司马师大惊失色:“还有这事?”
“陛下这是,死了也要给我留一个麻烦啊!”
司马懿叹息一声。
可以想像,天子年幼,虞氏身为皇太后,在朝堂的话语权是何等重要。
不要说文皇帝曾敕令后族不得干政之类的话。
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谁还会管文皇帝说过什么?
同为世家,司马懿自己可以单独领兵镇守洛阳,虞氏凭什么就不能利用皇太后扩大自己的影响力?
司马师有些明白了,但又没有完全明白。
司马懿看向他,意味深长地说道:
“所以说,妻族是非常重要的,好则能助人成事,坏则能败人之事。”
司马师的脸色听到自家大人这个话,脸色微变。
“我听说,你那个妻室,近日曾言,我司马一族,子弟多雄才。吾之所为,非魏之忠臣,可有此事?”
司马师面色顿时如同白纸。
司马师的妻室,正是夏侯徽,与夏侯玄乃是亲兄妹。
当年夏侯三族被先帝所忌,大人就曾暗示过要自己休妻。
只是看在夏侯氏又怀了一个孩子的份上,暂时把这个事情按了下去。
没想到在这种关键时刻,大人又是旧事重提。
司马师深知自己的妻室极有见识和器度。
她不但能帮自己筹划很多事情,同时平日里也深知自己心中的想法。
司马懿目现冷光:
“大丈夫欲成大事,岂能拘于儿女情长?别看我们司马一族如日中天,但实则危机四伏。”
“西有蜀虏相逼,东有魏氏猜忌,许昌孙刘二人久不能音讯,只求他们不翻脸已是好事。”
“更别说河内乃我们司马氏一族的根基,偏偏又出了一个虞氏,恐怕现在已经与魏氏站到一块去了。”
“若是我们自家再出问题,这如日中天,只怕一夜之间,就会如坠深渊。”
司马师冷汗直流,呐呐不能言。
建兴十五年四月,司马师从司马太傅处归府,毒死妻室夏侯徽。
同年,司马昭嫡长子司马炎出世。
第1071章 魏国大将军
相比于司马懿的老谋深算,苟道为王。
曹爽就显得稚嫩很多。
他从小到大,本就是权贵子弟,又是宗亲,深得曹叡喜爱。
所以一生从未有过任何波澜。
如今骤得高位,朝廷大权尽握于手。
食邑一万二千户,赐剑履上殿,入朝不趋,赞拜不名,如此尊荣,让他不免有些惶恐不安。
为此,他一方面仍是极为尊重扶他上位的刘放孙资二人。
非但没有削去二人中书省的权柄,反而是更加倚重二人。
在初掌朝政的几个月里,他几乎是事事求问二人的意见。
而另一方面,他又做出礼贤下士的姿态,求问门下,如何应对眼前的局势。
其门下有一人,姓丁名谧,字彦靖。
曹爽任武卫将军时,就已经与之交好。
两人交情之深,甚至达到了让曹爽多次在明帝面前称赞丁谧,建议魏明帝重用的地步。
曹爽一任大将军,就立刻提拔丁谧提拔丁谧为散骑侍郎,视为自己的心腹。
丁谧亦知曹爽之心,于是进言道:
“大将军虽有先帝遗诏,辅佐天子,但如今天下动荡,人心不稳,但有志于国者,不免裹足观望。”
“古有千金买马骨,大将军何不起用不得志之贤士,以示进取之心?”
曹爽叹息:
“吾欲求贤,然却不知贤者在何处。”
丁谧笑曰:
“大将军若欲向天下展示求贤之心,最快的办法,莫过于起用那些本有名望,但志不得伸的名士。”
“我大魏天下正中之国,名士何其多也?大将军何愁求贤而不得?”
曹爽听到丁谧这个话,心头一动:
“莫不成彦靖已有人选?”
但见丁谧轻摇羽扇,摇头晃脑,胸有成竹地说道:
“何平叔(即何晏)久有才名,曾注《论语》,又是武皇帝养子,这么多年来却不过任一冗官,可谓不得志耶?”
“邓玄茂(即邓飏)少有令名,曾任尚书郎,又任洛阳县县令,后被免官到今,可谓不得志耶?”
“诸葛公休(即诸葛诞)曾官至御史中丞,朝中同僚莫不谨慎相待,然如今不过一庶民,可谓不得志耶?”
丁谧连说三人,皆是在浮华一案前,大有名声的人物。
只是后来不管是官大官小,皆被曹叡一撸到底,不再作用。
曹爽闻言,不禁有些犹豫:
“这些人等,皆先帝罢黜之人,若是我任用之,只怕会遭非议。”
事实上,浮华一案前,洛阳的权贵与世家子弟,人人皆是以参与名士交流清谈的活动为荣。
曹爽自然也不例外。
而且当时的他,与这些人交情匪浅。
所以听到丁谧提起这些人,心头也是一动。
但交情是交情,自己才任大将军不足半年,就做出违背先帝生前压制浮华之举,心里自然是有所担心。
丁谧与曹爽相交多年,如今又是曹爽的心腹。
对曹爽的心思自然也是猜到了几分,当下便笑道:
“大将军何须顾虑?吾当年亦是牵连其中,大将军为何又不担心受人非议?”
“正是因为先帝对这些人打压过甚,所以若是大将军破格而用之,他们就会对大将军心怀感义之心,此可谓士为知己者死是也。”
曹爽闻言,仍是面有犹豫,沉默不语。
丁谧继续说道:
“再说了,当年受浮华一案牵连的人,又不止他们几人。近的有中书省两位中书之子,远的有洛阳那位的子弟……”
“如今已是皆尽封侯,可有人说他们的不是?”
“反观上将军,独掌朝政,却畏首畏尾,有求贤之心却不敢有任贤之举,若是被他人知之,只怕会大失人望。”
曹爽这才猛然惊醒过来:
对啊,孙刘两位中书的儿子,以前可是“四聪八达三豫”里面的“三豫”。
更别说司马懿的儿子司马师,当年乃是被陛下亲自关在宫中几天几夜,以示警醒。
现在他们都已经得封侯爵,吾却连任用亲信都要束手束脚,岂非为人所笑?
想通了这一点,曹爽脸上露出笑容:“彦靖之言,令吾茅塞顿开!”
于是他又问道:
“却不知此三者,可胜任何职?”
丁谧建议道:
“何平叔,邓玄茂皆以才称,可任尚书,大将军早晚可咨询以国事要事。”
说到这里,丁谧意味深长地说道:
“此二人得大将军举荐,进入尚书台,自然会念及大将军恩情。”
“到时候尚书奏事,自然是要先经过大将军。如此,大将军何愁权柄不固?”
曹爽大喜之下,忍不住地叫了一声:“妙啊!”
原来心腹爪牙之用,便是如此啊!
于是他又喜孜孜地问道:
“那诸葛公休当如何?”
“诸葛公休处事公正,早年同僚皆谨慎以待,可让其任司隶校尉,掌京师内外。如此,大将军内外皆安矣!”
曹爽大笑。
然后看向丁谧,说道:
“彦靖百虑之下,却是还有一疏。”
丁谧听到曹爽这么一说,不禁又回想了一下,却是没有发现有任何不妥,当下便问道:
“敢问大将军,却不知谧疏于何处?”
曹爽看着丁谧的模样,心里更是高兴:
“这一疏,便是彦靖疏了自己啊!”
“谧只求能在大将军身边,能尽些微薄之力,便已足矣!”
丁谧连忙谦虚地说道。
“何平叔、邓玄茂二人被彦靖所荐,犹可入尚书台,彦靖如此大才,吾岂能轻之?”
曹爽大气地一挥手,说道:
“吾亦让彦靖入尚书台,且典选举之职,如何?”
所谓的典选举,其实就是负责选拔官员。
此可谓重权是也。
丁谧得到曹爽的承诺,即便是以他的狂傲,亦是激动得身子微微有些颤抖,深深地对着曹爽行礼:
“谧,定不负大将军所托,为大将军选出忠于国事的才干之士!”
曹爽去了一块心病,同时又自认得到了肱骨之士,不禁就有些飘飘然起来。
原来,掌控大权,竟是这等滋味。
一言可令人入尚书,同样的,一言亦可让人成庶人,喜恶皆由自己,此等感觉,可谓舒爽哉!
不过他仍是保持了一丝清醒,纠正道:
“此非为我,乃是为天子,彦靖,汝失言矣!”
丁谧连忙道:“对对对,是谧失言。”
正如丁谧所言,当曹大将军发出去的征辟令,送到何晏邓飏诸葛诞等人手中后,诸人皆是闻风而至。
看着这些往昔里颇有名气的才俊们,皆是无一不应自己之召,曹爽更是觉得尽头大畅。
一时间,大将军府上名士云集,车来人往,好不热闹。
曹爽日日听着名士们的吹捧声,只觉得以后大魏朝中尽是才俊之士,而自己,就是大魏中兴之臣。
就在曹爽大肆收买心腹,准备大施拳脚的时候,终于有人站出来反对:
“大将军,先帝昔日在时,曾言‘选举莫取有名,名如画地作饼,不可啖也’。”
“而今大将军所用,不但多是昔日先帝所疾之人,而且只看名声取士,却不考核实才,此非可取之道!”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大将军长史孙礼。
原来曹叡深知曹爽生性软弱,素无主见,当有良佐,方可放心。
故而在封曹爽为大将军之后,又让孙礼出任大将军长史,帮助曹爽处理事务。
孙礼是当年曹操在攻取幽州之后,被征僻为司空军谋掾,这么算起来,也可称得上是四朝老人了。
只是因为他的出身不算太好,偏偏脾气又臭,还曾私自放走过罪犯。
故而虽颇有才干,历任各地太守,政绩皆是可观。
但最后也不过是回朝中任了尚书之位。
好不容易得到了尚书之位,偏偏还屡劝曹叡不要大兴土木。
有一次在曹叡答应放百姓回去务农之后,监工曾请求让百姓多留一日进行收尾。
孙礼得知此事,直接去了工地,口称天子已下诏免去劳役,提前让百姓回家。
虽说曹叡最后没有怪罪,但要说没有半点心结,那根本就是不可能的。
也正是因为孙礼这个脾气,让他历经曹操曹丕曹叡三个皇帝,都没有得到太大的重用。
最后还是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中,曹叡出宫狩猎,路遇猛虎。
孙礼为了保护曹叡,欲独身搏虎,这才得到了曹叡重视。
曹叡最后在临死之前,终于想起了他,于是让他出任大将军长史,辅佐曹爽。
孙礼生性耿直刚武,他自然不可能看得惯曹爽现在的所作所为,所以根本没有给大将军一点面子:
先帝才驾崩多久,大将军你身为先帝指定辅政之人,怎么能这样推翻先帝生前的举措?
若是换了以前,曹爽未必听不进孙礼的进言。
只是这些日子以来,他被名士拍马屁拍得太爽了,心态不免有些膨胀。
此时再听到孙礼的话,只觉得大是刺耳。
于是不禁沉下脸斥道:
“汝不过一长史,是辅佐吾做事,不是教吾做事!”
孙礼这个暴脾气,哪能忍得了这个?
当下就直接顶了回去:
“按大将军的意思,那岂不是说,连先帝都做错了?还是大将军想要教先帝做事?”
孙礼早年平山贼,历任各地太守,又跟随曹休攻打吴国,胆气颇壮,哪是性子暗弱的曹爽所能顶得住的?
他听到孙礼说出这个话,本已是有些心虚。
再看到孙礼声色俱厉,当下就是禁不住地退后一步。
退完之后,曹爽这才发现,自己竟是在辅官面前示弱。
当下不禁就是又差又怒,喝道:
“大胆!有你这么跟上官说话的吗?”
孙礼丝毫不让:
“先帝任礼为大将军长史,就是想要礼辅佐大将军行事。”
“大将军如今做法不妥,若是礼仍是闭口不语,那礼与那些奉承之辈有何区别?”
“如此,礼有负先帝所托,必不可为也!”
曹爽气得全身发抖,双指成骈,指着孙礼:“你你你……,真是大胆!”
他“你”了半天,最后发现说不过孙礼,当下便恨恨地一甩袖子,转身离开。
惹不起,我还躲不起?
只是回后府内,曹爽却是越想越气,当即召来丁谧,把前事说了一遍。
然后问道:
“吾欲有所作为,然孙礼此人,却是大为无礼!若是任由他在身边掣肘,只怕事多有不便。”
“然彼乃先帝亲自指定的大将军长史,吾不可轻废,如之奈何?”
收拢名士之心,以涨声望,此乃丁谧亲自提出的建议。
丁谧素来目中无人,他早年居住邺城的时候,曾向他人借住空屋。
而曹氏宗亲里也有人看中了这个屋子,却不知丁谧先得,于是径自入门。
丁谧看到宗亲进入,翘腿卧榻不起,直接对下人吩咐道:
“此何等人?还不速赶出去?”
其高傲如此。
此时听到孙礼全盘反对自己的想法,丁谧哪里还忍得住?
他自是与曹爽同仇敌忾,对孙礼亦是心有怨恨起来。
不过他却是比曹爽有想法多了。
细想一番之后,就对曹爽说道:
“先帝既然看重孙德达(即孙礼),那他自当是有才之人。此时国家动荡,特别是河北邺城,乃大魏开国之地。”
“此时蜀虏兵逼上党,欲窥邺城,此不可不防是也。大将军何不令孙德达前往邺城,以防蜀虏?”
你不是能吗?
那就去河北,若是能打败蜀虏,那就是大将军知人善用,稳定了大魏局势。
“若是孙德达拒虏不力,则不过是口出狂言之辈。对大将军不敬,又拒虏不力,到时大将军对他数罪并罚,区区一个长史又能如何?”
曹爽听到这个建议,大是赞同,继而面露狠色,咬牙道:“正该如此!”
当下竟是没有丝毫的迟疑,直接就任命孙礼为冀州刺史。
为了避人口实,曹爽还下了血本,封孙礼为伏波将军,赐爵关内侯。
孙礼虽知曹爽是为了把自己调离许昌,但他却是没有办法拒绝。
毕竟此时的魏国,确实已到了危难关头。
他受命之后,带了十份空白任命文书,领三千人马,开始向北而去。
而此时,魏延已经领着大军,一路顺汾水而上,经过平阳郡,西河郡,太原郡,然后再在原匈奴右部的祁县略加休整。
休整完毕后,再转而顺着涅水而下,一路连破数个小县城,十数个坞寨,直扑襄垣。
只要攻下襄垣,下一步,就是上党郡的郡治,壶关。
第1072章 相争
得知曹爽把自己的长史孙礼送到河北当冀州刺史,司马懿不禁大笑:
“曹子丹可谓佳人,然生子却如犊耳!丁(丁谧)、何(何晏)、邓(邓飏)虽并有宿望,皆专竞于世,虚华不治。”
“此数人在吾看来,不过是豚犬而已,正好与曹昭伯(即曹爽)相配。”
“曹昭伯任用豚犬,却遣孙德达于外,可谓弃明珠而取朽木是也!由此可见,其败势已定!”
司马懿本是已存了独守洛阳之心,没想到曹爽才不到半年,就露出了真面目。
这让他顿时生起别样的心思:
曹氏确实无人矣!或者说,曹氏就算是有人,此时也不愿意甚至不敢站出来了。
要不然,何以会让曹爽这等人物窃取朝堂大权?
想起大魏从建立之初,两任先帝对曹氏宗亲严加防范态度,司马懿越发地确定了这一点,于是心思就越发地活络起来。
事不宜迟,司马懿立刻派人前往许昌,告知司马昭不必着急赶回来。
同时还派出第二批人马,携带一些贵重之物去许昌。
安排完这一切,司马懿又让人紧盯着从许昌过来的人马。
想要从许昌去冀州,最近的道路,莫过于经中牟过官渡,然后往北在酸枣附近的延津渡河。
巧了,这些地方,基本都在河南的边界附近。
“大人,孩儿听闻,那孙德达生性刚直,善于得罪他人,不说文皇帝,就连武皇帝那等人物,都没想着要重用此人。”
“他才任大将军长史不过数月,就被曹爽明升暗贬,派至河北出任冀州刺史。由此看来,他可未必会领我们的情。”
半个月前刚刚毒杀了自己妻室夏侯徽的司马师,在短短的时间内,整个人已经发生巨大了蜕变。
此时的他,眼神似远忽近,让人捉摸不透,脸上的表情更是有些许淡淡的冷漠。
整个人看起来,比以前非但多了沉稳之气,更是露出一股看透了生死的味道。
司马师的这种变化,让司马懿亦是有些无奈。
他的本意,是既然夏侯徽说出司马家非魏氏忠臣这种话,那就肯定不是与司马家同一条心。
与自己的妻室张氏(即张春华)相比,夏侯徽根本就没有把自己当成司马家里的人。
当年自己拒绝武皇帝的征召,卧榻装病不起,后被家中一婢女看破。
张氏为了避免事情泄露出去招致灾祸,亲手杀了那个婢女,后又若无其事地亲自下厨做饭。
有了张氏作为标准,司马懿自然看不惯夏侯徽的做法,于是他屡次暗示司马师休妻。
没想到自己的这个儿子,做事比自己想像中的还要狠绝。
居然直接毒死了给他生了五个女儿的妻室。
不过……这样也好!
司马一族,现在已经是有进无退。
退后一步,就是万丈深渊。
所以做事狠绝一些,未尝不是好事。
这般想着,司马懿开口道:
“子元啊,前汉开始施行的察举法,到了后汉末期时,其评议及选举,皆为大族名士及地方豪右把持。”
“文皇帝欲改其弊,故改选官法为九品中正法,然其法仍不过脱胎于察举法。”
“九品法,看家世,察行状(即个人品行才能的总评),最后再定品。初时只说先看行状,再看家世。”
“如今不过数十年,各郡中正,已为各豪右世家把持,如今定品,首重家世,行状却已放在末尾。”
“难道以文皇帝之才,不知九品法之弊?就算是文皇帝不知,难道制定九品官人法的陈长文(陈群)也不知?”
司马师不知道为何自己明明是在说孙礼,自家大人却偏偏要提起九品官人法。
再说了,这九品官人法变成这样,难道不正是对天下的世家大族有利么?
似乎是看出了司马师的想法,司马懿淡然一笑:
“子元啊,这世间之事,有些是说得做不得,有些是做得说不得。”
“九品官人法,看似是去察举法之弊,实则不过是承其弊罢了。”
“文皇帝要这么做,一是为了把名士清议掌握到朝廷手中,二是为了给天下人做个样子。”
司马师听到这里,似乎有些明白过来:“做个样子?”
“对,就是做个样子。既拉拢了世家大族,又能收寒庶之心,何乐而不为?”
世家大族从九品官人法里得到了好处,而寒庶则以为自己能通过九品官人法得到升迁。
“所以啊,我们现在做的事情,也是给天下人……”
说到这里,司马懿咳了一下,“给许昌那边的一些人做个样子。”
说着,他叹了一口气:
“洛阳虽是大魏名义上的都城,但一个没有天子,连太后都不在的都城,又如何算得上是真正的都城?”
“现在我只希望,孙德达这种事情,曹爽做得越多越好。他只有做得越多,朝中的老臣,才会越发顾忌。”
“而我们现在做的这一切,就会越让人觉得可贵。”
司马师这才明白过来,自家大人说了那么多,原来是在教自己。
他不禁恭敬地说道:“大人,我明白了。”
“不,你不明白。”司马懿摇了摇头,“做样子给一些人看,只是其中的一方面。”
“而另一方面,我告诉你九品官人法之弊,是想告诉你,我们可以利用它的弊端做一些对我们有利的事情。”
司马师这一回,是真的不明白。
司马懿幽幽地说道:
“世家豪右现在已经反应过来,他们完全可以利用九品官人法,完全控制住大魏晋身之道。所以寒庶想要晋身,是越来越难了。”
司马懿似是想到了什么,古怪一笑,“你可知晓,武皇帝为什么要下求贤令?”
“因为武皇帝深知,无论世家子还是寒庶子,只要能对自己的大业有用,那便用之,何须拘泥于世寒之分?”
“更兼后汉末期,多少孝廉不知书?武皇帝给那些不得志寒庶之子一条晋身之道,故而这才能收拢天下志士。”
司马懿看向司马师,意味深长地说道:
“你看,如今的大魏,是不是与那个时候很像?”
“若是我们也能给那些寒庶之子一条晋身之道,他们会怎么样呢?”
饶是司马师经过杀妻证道一事,已经完成了对以前的蜕变。
但此时听到司马懿的话,他仍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身子发生肉眼可见的颤抖。
武皇帝?!
大人……竟是类比武皇帝?
只是想起自己的家族,司马师不禁又有些了然。
虽然可能有不少人看到自家大人贵为太傅,假节镇守洛阳,同时再一次当上了辅政大臣。
只道大人深受魏氏天子信重。
但只要是明眼人,都可以看出,大人已经没有退路了,回不去了。
现在,司马懿的话,让司马师彻底明白过来:
除了武皇帝那一条路,他们已经再没有其他路可走了。
司马师终于低下头,轻声说道:“大人,孩儿明白了。”
这个时候,终于有探马回报,只言孙礼已领着大军离此处不足三里。
得知太傅亲自给大军——虽然只有三千人——送上了酒食,孙礼极是惊讶与意外。
太傅这般做,孙礼自然没有理由躲避的道理,于是他让人前去通报,说想前来拜见太傅。
司马懿很快派人回报,约定了相见的地方。
大军进行期间,不得入城,司马懿安排相见的地方就在官渡边上一个高旷处。
看到司马懿只带了司马师,再没有多余的人,这让孙礼有些警惕的心情放松了一些。
让侍卫到下边去等自己,孙礼一个人走上前,躬身行礼:
“礼拜见太傅。”
“孙长史无须多礼。”
司马懿脸上尽是温和之意,亲自扶住孙礼的双臂,“国家动荡,孙长史不惧贼人猖獗,领军前往危地。”
“此可谓国之栋梁啊!”司马懿说着,脸上露出自嘲之意,“反观吾,却是被贼人生生逼退,惭愧啊惭愧,当不起孙长史的大礼。”
对于太傅守不住关中,最后被逼得退守洛阳一事,其实朝中有不少人是存了一些鄙夷。
孙礼亦是其中之一。
但此时看到太傅自己主动说出来,而且又是这般态度,反倒是让孙礼不好意思再说什么了。
还没等他想到说什么,司马懿便微微地转过身,一直站在不远处的司马师会意,连忙端着酒水上前。
司马懿拿过一个耳杯,递给孙礼:
“当年武皇帝在此,以少胜多,大破袁绍,一举奠定了平定河北的基础。”
“如今河北兵少,而贼人兵多,吾在此给孙长史送行,只希望孙长史能借武皇帝余泽,再次以少胜多,一举稳定河北局势。”
孙礼乃刚直之人,恩怨分明,敢说敢做。
他原本是对司马懿有些意见,但此时看到对方以太傅之尊,对自己如此礼遇,心里就是五味杂然。
再一想起许昌那边曹爽的所作所为,孙礼就更觉得不是滋味。
他接过司马懿递过来的耳杯:“礼谢过太傅。”
“当是我谢你,国之壮士。”司马懿又拿起另一个耳杯,“壮士,请。”
孙礼一饮而尽。
看到孙礼饮毕,司马懿又亲自给他倒了一杯酒,说道:
“河北之地,吾亦算是有些熟悉。前两年,听说清河、平原二郡,为地界争执不休。”
“靠近地界的百姓,甚至还发生过好几次械斗,官府屡不能禁,偏偏前一任冀州刺史,又做不出公正的判决。”
“故而孙长史前去冀州,若是能把此事处理好,说不得就能得到当地士吏的支持。”
司马懿微笑着看向孙礼,“不知孙长史对此可有什么看法?”
虽然孙礼此去,最重要的事情,是为了稳定河北局势。
但此事对于司马懿来说,过于敏感。
特别是看到孙礼仍未完全放下警惕的情况下。
司马懿知道,若是此时轻率地提起河北军事,不免让人觉得自己是想要把手伸过去。
所以他换了一种方式,只提起民间争执之事。
孙礼果然没有怀疑其他,只见他果断地说道:
“地界之争,按惯例要么看坟墓为验,要么听先老为正,但老者可能会讲假话,又不可加以刑罚相逼。”
“荒墓亦有可能迁往高处,也有的避开仇敌而迁走。故而所见所闻,虽皋陶犹将为难。”
“若欲使必也无讼,当以先帝初封平原时的舆图决之,何必推古问故?只要查看官府所藏的舆图,就可了然。”
(注:曹叡曾封平原王)
司马懿闻言,顿时点头叹服:
“然也!孙长史所言极是。到时只要孙长史按图决之,何人敢不服?”
喝完第二杯,司马懿最后再倒一杯:
“行军多有规矩,吾就不再耽搁孙长史,祝孙长史此去,能一展拳脚,建功立业!”
“谢太傅!”
四月的天气,虽然已经变得有些燥热起来。
但站在高处,仍是时时有风吹过。
司马师吹了这么久的风,当了这么久的捧酒童子,可是孙礼居然连话都没有跟他说一句。
这不禁让他有些不服气:
“大人,按舆图划分地界,此乃常识,孙礼随口这么一说,大人居然大加称赞,大人这般,会不会是太过掉身价了?”
司马懿目送着已经看不清的身影的孙礼,目光有些幽深起来:
“能任一州刺史的人物,有哪个是简单的?更别说吕子展(即吕昭,上一任冀州刺史)乃是以镇北将军领冀州。”
“难道他当真是不能判决两郡之地界?实是这其中牵扯到不少利害。”
“清河崔氏,看中了与平原郡相邻的一块上田,吕子展为了不得罪清河大族,故而久拖不决耳。”
司马懿说到这里,脸上露出古怪笑容:
“巧的是,许昌的那位大将军,亦是倾向于清河,而实际上,那块地界在几年前,却是属于平原郡。”
司马懿转头看向司马师:
“孙德达先是在这里与我们相见,然后又按官府藏舆图,把那块地划分给平原郡,你猜猜曹爽会怎么想?”
司马师猛地瞪大了眼睛。
政治手腕根本无法与司马懿相比的曹爽,完全落入了司马懿的算计之中。
在听到孙礼与司马懿相见后,他已经在咬牙切齿了。
待听到孙礼刚过大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清河与平原争执的地界划给了平原。
一直就是倾向于清河的曹爽当场就是勃然大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