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一十九章 梅花阵
次日一早的野王城,马良发烧症状消退,身体虚弱之余也还能勉强步行。
他胸膛缠着一层绷带,外罩一领细麻宽松斗篷与田豫漫步在城墙,如今已经能看到南边的北府兵战旗。
不同以往,这支步步为营向野王靠近,每十里地就一座简陋营垒的军队并未树立汉军赤红战棋,也非北府番号。
整个军容着装以靛青色为主,除了使骑背挂两条鲜红负羽外,余下骑士都在背上挂着青黑质地的狭长背旗。
所有的背旗顶部以红色的‘田’字为图腾旗首,田字以下,是统一印染精确到百人屯的番号。
田豫眺望许久,望着城南渐渐靠近的骑士队列,望着骑士越发清晰的田字背旗,心中情绪多少有些复杂。
马良也看着,颓然长叹:“国让将军,邓艾统军至此,自始至今有五六日,不曾与你我交流战况。观其军威势,非是无力破围,实乃不愿。”
“唉。”
田豫双手搭在女墙上,眯眼唏嘘不已:“是呀,此非关中府兵、郡兵,乃是陈国之军,系田氏私兵。不遵你我军令,系情有可原。若……”
若是强夺这支非汉军序列的骑军指挥权,那就是抢夺田信个人的私人财产。
看着视线内的密密麻麻的骑士集群,这些集群四散护住外围,中间是移动的马群。
显然,撤退的时候邓艾这里会提供代步的脚力。
再仔细看,可以看清楚各处的骑士集群看着人马青黑一片,可人马比例是一比二,所有骑士骑着骑乘用马,身边战马只是轻装移动。
而中间被驱赶的马群后方,还有一支立阵不动的重装骑士阵列……除非司马懿麾下的幽云六镇主力赶到,否则这支重装骑士营可以凿穿任何的阵列!
一人三马,最少一万二三千匹战马就控制在邓艾手里,使邓艾这样无名下将统率如此规模的骑军集群……田豫见惯了诸胡骑兵,也仍然感到惊心。
这还是北府、西府、郡兵编制之外的汉僮义从部队,仅仅是汉僮编制内,又能动员几批这种规模的骑军集群?
最少,还能动员一个与这支骑军集群同等规模、器械编制的骑军。
邓艾所节制的,是长安以东的汉僮,从各部征发精锐组成,再加上北府潼关武库里的军械,才让这批自己带着马匹的汉僮奴隶,顷刻间就成了装备重甲、利器的精锐。
长安以西,也能这样动员、征发一批。
如果极限动员……唯一限制骑军规模的不是人力,不是马匹数量,是武库里积存的铠甲。
北府重视器械,除非战术任务特殊,否则没有驱使轻装部队厮杀的传统。
所以邓艾这支骑军的缺点也是很明显的,兵员体质良好、士气一如既往的高,有较高的凝聚力,铠甲是北府制式铠甲,在北府补给范围内……可兵员终究不是北府历战老兵,纪律性无法比较。
因此,渐渐靠近野王的骑军,并没有采用细密、严整的行军队列,而是化整为零,以一个个二三百人规模的骑军散阵为战术单位。
仿佛,狩猎的狼群。
田豫观察细微,经验丰富,立马就判断、总结出这种星罗棋布、散落的小阵就是北府内部所谓的‘梅花阵’。
外界不知梅花阵为何,传言中神乎其神,如今看来就是关中冬季大狩猎时锻炼、总结的一阵野战阵列。
这是一种受限于兵员素质,不得已的折中办法……可在北府高士气、高作战积极性的大环境下,这就是典型的狼群。
堂堂正正与之交战尚可,若是露出败像,就会立刻激发对面的凶性,如狼似虎扑上来……极有可能一举冲溃己方的战意。
可他的缺点是什么呢?
田豫思索破解之策,这很重要……谁也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到江都,这种十分贴合诸胡义从战斗他特性的‘梅花阵’已经露出真面目。
自己可以推算梅花阵的各类变阵、合击,找到其缺点,或必须要防备的杀招。
周围其他被围的军吏不擅长骑军作战,也就无法针对性的破解梅花阵;远在关东、江都的中高级军吏,有擅长骑军作战的……可这些人没见过梅花阵的真面目。
等到以后真到了那一步,在战场上突然相遇,肯定是要吃亏的。
田豫心无旁骛,专心观摩各处移动的散阵,分析各阵直接的衔接、配合。
马良不懂骑战,他眼中出现的这一切是很正常的:邓艾用一种不得已的办法克服了汉僮义从不擅长配合的缺点。
两人就在城头与其他军吏一起等待援军的靠近,看邓艾究竟要说什么,准备怎么突围。
远处边缘处,秦朗与曹真驻马山岗,两个人都穿着普通的铁札盆领铠……跟普通的军吏相比较,就是秦朗的腰长、腿长,跟座下大宛马不是很协调;曹真则长得很宽,仿佛随时会让座下马儿累死。
两人与周围乘马而来的军吏都在观望、侦查邓艾麾下的精骑,只觉得牙疼。
整个天下,也就北府敢在战场上把阵列分的这么细碎。
若是魏军也搞这种散阵,那作战积极性不高、恐惧死伤、军吏无法带头冲锋或鼓动麾下一起卖命等等之类的实际因素影响下,魏军各个散阵的进攻效率会很低。
唯有把军队集合在一起形成拳头,才能前后簇拥、相互推搡着发动有效的进攻。
否则……一个个散阵到了战场上,看这些散阵演戏就行了,不能指望这些人拼命。
比起这二三百骑的散阵,北府更恐怖,可以在战场上细分为五十人一队的小阵。
这不是单纯的队列训练就能达成的,这需要日积月累的文化启蒙,以及丰富的作战经验,还有更重要的……降低战损。
这种精锐吏士培养不易,吏士之间长年累月形成的信赖、配合更是培养不易。
魏军这些年折损的太惨了,优秀的军吏团队都有不足,更何况是培养精熟战术配合的历战老兵?
曹真此刻看了大概,已无心细看,心情复杂:“敌军骄横,今故布疑阵,乃邀战之举,我军理应避战。”
秦朗听了面露失望:“大将军,可中丘公为敌所掳。”
曹真听了不言语,又考虑片刻说:“不急于应战,敌众合流后必然后撤,我军尾随其后,待其不备伺机参战。不过元明,归敌、穷寇不可追,我恐彼设伏相待,元明还需谨慎。”
“是,末将不敢大意。”
第七百二十章 斗殴事件
又七日,邓艾率军殿后,全军在黄河北岸向着上游进发,绕了许多路,越过中流砥柱,终于抵达砥柱上游四十里处的大阳县,这里南岸就是弘农郡的陕津。
临近渡河,邓艾与追上来的曹林互换人质,把曹林留下,放归曹茂。
重获自由的曹茂不觉得轻松喜悦,只觉得一切沉甸甸的。
陕津,邓艾最后渡河,尽显名将之姿。
在此负责接应的虞世方也成全邓艾,让邓艾把殿后的戏演足。
两人会面于码头,周围气氛轻松、喜悦,虞世方不等邓艾施礼,就上前抓住邓艾的手夸赞:“士载孤军深入敌境五百里解救困顿吏士六千,破城三座,迁吏民三千户,又能完整退归,古之名将,大抵如是。”
“府君谬赞,末将仰仗公上威名而已。”
邓艾见南岸所有人都摘下了头盔,他也解开盔带,就见虞世方抹开随身携带的折扇给他扇风,邓艾更觉得窘迫,可心中就是喜悦,说话也快了很多:“府君,敌国有变,兵无战心,末将才得以脱身,乃公上料敌于先,非末将功劳。北府威震天下,公上威德泽被四海,河阳、轵县、温县三处望风而降,绝非末将之能,不敢居功。”
他这支军队配备太过豪华,怎么看都是北府主力尽出的前锋骑军,所以野王西南方向的三个县就全降了;两座关隘,出军第一道箕关是策反投降的,第二道轵县境内的轵关主动投降,引发轵县投降。
轵县投降后,他又分兵向南把河阳县迫降,吓得河阳县南岸的河阴县鸡飞狗跳,又向东到了野王南五十里处的温县,温县不做挣扎也就降了。
这得感谢曹丕当年置办夏公国,这些夏公国辖区内的县,见了北府兵……倒戈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轻易攻破、逼降三县,邓艾哪里敢居功?
这种取巧的功勋,适合老资历来拿,最不适合他这种新人。
虞世方很满意邓艾的态度,也觉得这人有意思……明明是个结巴,遇到喜事时就不结巴了。
当夜虞世方就在陕津以准备好的牛酒、布帛、新币犒赏全军……赏赐规模早有拟定,给邓艾的命令是不主动交战的前提下把被围汉军救回来。
相应规格的赏赐已经集结在陕津,今夜只是先吃喝一顿,其他布帛、钱币赏赐要等到天明后当众落实。
邓艾也养成了不饮酒的习惯,营地内篝火照映处处欢歌,围着篝火跳舞本就是不分汉胡的爱好。
他都不饮酒,田信配给邓艾的亲兵也就不敢饮酒,以吃肉为乐。
耕牛是很宝贵的,可牛的种类有很多,比如体型纤细、略小的一些牦牛就不适合做耕牛,其母牛做繁殖、壮大族群之用,不产奶不能生育的公牛往往年满两岁后充为肉食。
所以这类牛,还有不能留作种羊的公羊,吃着不心疼。
鼓乐声响的律动中,人人尽欢,义从骑士、南中夷兵分隔开庆祝。
只是义从骑士篝火营地多有牛羊,南中夷兵滋生不满,冲开隔离用的栅栏,十几个夷兵动手突然抢了几头烤羊、牛腿,还没跑回去就被围住,言语不通,当即喝斥、撕打起来,一场拳脚斗殴就此爆发。
更多南中夷兵见状参与企图抢回自己的袍泽、族人,另一边的汉僮义从自然也是越聚越多,直到邓艾领着全副武装的亲兵抵达,才控制住这场大规模的斗殴。
虞世方正与马良、田豫私下用餐,算是他本人对马良、田豫的送行饭,闻讯还未做处理,郡尉就来报:“府君,邓将军以夷兵作乱袭击营垒为由,已捕斩祸首七人,尽围其营,等候府君处置。”
一听邓艾动手杀人,马良、田豫脸色顿时难看,虞世方也跟着神态冷峻。
他目光打量马良二人,怀疑南中夷兵的犯禁举动是有预谋的,若是这样……
马良连连长叹,他是真不知情;田豫则神色阴郁,略带愤怒:“府君,邓将军扣留军吏,使南中兵失去军吏约束,南中本就风气果敢,蛮勇,久不知律令为何。今无长吏约束,稍有不满,以其好动、轻死之风,自会生乱。”
“不急,待邓士载归来,是何说法。”
虞世方不急于争论原因,这么大的事情是要上报朝廷的,不可能私下处理。
毕竟南中兵吃了大亏,邓艾动手就杀人,与其瞒报留作隐患,还不如捅出去。
以邓艾的性格,绝不会没理由杀人。
等邓艾那边控制局面后,才领着主要军吏,押解当事人,提着人头来见虞世方。
就在帐外,虞世方重述田豫的观点,田豫认为这是一桩针对南中兵设下的阴谋,利用南中兵性格急躁的缺点,刺激南中兵,等南中兵犯禁,然后依律杀人。
就跟某些人,把狗骗进来杀一个道理。
“今夜南中兵犯禁,系其军纪涣散,无军吏约束,非其作乱的原由。”
邓艾斟酌语言,毕竟有马良这么个人在,不能被抓住言语漏洞:“其犯禁原由,是哀怨我军肉食充足,其军肉少。”
随邓艾而来的宿卫亲兵纷纷呵呵做笑,作为原来的诸胡贵族子弟,他们不缺肉食。
“故冲毁栅栏,犯禁闯我营中,逞凶殴打我麾下吏士,抢夺公上所赐牛羊,十分可恶。触犯军律死罪,藐视公上更是死罪!”
邓艾不仅高兴时不结巴,怒气发作时也说话顺畅……估计是这次成功的军事行动增加了他的信心,这种信心也就能应付眼前这种局面。
遇到田信、陆议,或慌了的时候,该结巴还得结巴。
邓艾说罢,对着跟随而来的安秀虎扬扬下巴:“说说,南中兵为何犯禁。”
安秀虎上前几步拱手与诸人见礼,看向马良:“马使君也知南中风俗,男子轻生好死,乐于战死,耻于老死。有崇尚勇者,轻鄙弱者之风俗。”
马良微微颔首,安秀虎又说:“南中又无财货、私产之区别,崇尚公有、共享。勇者食肉,弱者食不果腹,乃其共俗。南中兵自恃勇力,见我营中食肉,自觉有失公允,故生不满,这才明知犯禁,仍行犯禁之事。”
安秀虎叹息一声:“唉……此中有误会,皆南中风俗使然,不宜责怪太多,犯禁者处斩即可。”
马良自然清楚南中夷兵的生活风俗,麾下夷兵来自几个不同的部众,风俗、族类虽有不同,可却没有大不同。
夷兵想法很简单,大家都是汉兵,是勇士,你吃肉,秉着共享平均精神,那我也应该吃肉。
根本不管这肉是哪里来的,在占便宜有利可图的时候就成了一家人,不分彼此。
别说肉,就是遇到别人有,自己没有的东西,也会很自然的问一句‘能给我吗?’,为此发生劫掠、偷盗的案件,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所以南中兵的军纪很严,约束、管理的十分严密……可原来的军吏被邓艾集中管理,使军吏、军士分离,这才造成了事态最初的失控。
如果军吏没有分离,自然会解释、安抚、约束南中兵。
如果是没有意义的,马良越发觉得这是针对南中兵的一个阴谋,认同田豫的看法,邓艾军中有擅长南中语言的人,在野王城下喊话瓦解了南中兵的战意。
现在到北府地界,又抓住南中兵的性格缺陷,针对设计。
解释?调查?
皆是无用,能设局如此,怎么可能遗留翻盘的证据?
五千余汉军序列的南中兵,可能就此解除番号,剥除合法的身份……沦为劳力?
对,北府一直很缺劳力。
马良想通这一茬,与田豫对视时,相互达成了一致看法……这是一个阴谋。
第七百二十一章 分割天下
汉建兴元年八月初七日,田信来到天水与陇西交界的重要通道洛门。
巡视到这次行程的最西边的目标地点,田信开始分割地图,准备响应士民的意见,重新划分行政地理,这要考虑、衡量各类地缘因素,不好处理。
论气候,过陇山以西后,可以说是气候多变……比自己想象的要温润,气候差异主要体现在气温差距,而非降雨。
往往一山之隔,山这边是潮湿闷热,山那边就是湿冷阴寒。
论海拔,陇西郡比天水郡更高一些,所以陇西郡内的气候差异更大,山区气候差异大就说明气候整体不稳定。
大夏天的一场冰雹砸下来,能把田野林木、庄稼直接打秃……随后又是艳阳高照,这就是陇西的气候。
因此陇西的农业生态脆弱,不拘汉胡都是半耕半牧,以抵抗极端气候带来的农业绝产。
而天水与之相比就好的不能再好,有这么一群随时可能因天灾绝产的饥饿邻居,天水豪强自然武德充沛,混合凉州各郡,的确有进击关中、打一波流的地缘条件。
现在有一种论调,想要把天水划入关中,即归入关中都督治下,成为司隶的一部分。
天水者,汉水也;在汉中之北,可以更易郡名为汉阳郡,将这个凉州东部的重镇、名郡归入司隶,怎么看都不算离奇。
天水的经济、物产、人力乃是目前凉州之冠,可以跟关中比拟;两汉之际,凉州东部以天水为首,凉州西部以武威为首,这是两极对立的一极。
可问题也很明显,失去天水后,凉州的经济、政治中心只能在武威,距离关中太过遥远,不利于施加影响。
不像两汉,关中影响天水,天水形成凉州一极分摊、拉低武威的凝聚力、影响力。
从地缘来说,天水必须留在凉州,除非凉州要一分为二。
鼓吹天水改名并入司州的言论始终都存在,既有天水属于魏国雍州这一既定因素,天水士民长期编制、隶属于雍州部,也习惯、渴望与新的司州编为一体,不想再隶属凉州部。
哪怕是凉州东部的一极、核心,可天水士族、百姓更想生活在畿内王领,享受帝国第一等的待遇。
起码,按着后汉三互法来说,司隶籍贯的官员外调职务时,没有那么多的避讳。
这是宁为凤尾,不**头。
天水士民意愿如此,关中方面也倾向于拉天水入伙;看一看关中四周,也就天水是重要的产粮区,有充足的粮食、平整土地,又不缺降水,所以也是极为重要的养马地。
最适合养马的还是陇西郡,加上天水郡的产粮……用这粮食来喂马,能培育出当世顶级战马;另外两个同等级的马场分别在张掖河西走廊的山丹军马场,这里除了水草外还产粮食;另一个在河套,水草肥美之余这地方也能产粮食。
水草、粮食,是大规模繁育战马的必备条件。
可现在的朝野舆论、民心走向,似乎有意无意的将陇西郡与天水郡割裂,使天水郡并入关中,成为司州的一部分。而陇西,依旧是凉州的陇西……这有点欺负老实人。
这次巡视天水,天水士民态度炽烈,让田信直观感受到了天水士民的心意。
商议扩大司州、析分凉州、并州,重新在关中之北再立一州就成了他行辕幕臣们商议的头疼大事。
比如鼎鼎有名的上郡,就在关中之北,这是归凉州,还是归并州?
关中北部一分为二,有凉州的安定郡、北地郡;然后是并州的上郡、西河郡。
别看《三国志》历代游戏里并州只有寥寥几座城或一座城,在后汉版图里,并州是很大的一个州,军事地位也很重要。
并,是兼并、拼合的意思,可想而知这个州有多大。
凉州、并州、幽州,是三大边州,各自代表着一支边军集团。
如果要析分凉州,把东部精华的天水郡并入司州,那么就干脆下刀狠一点,直接斩断凉州与益州的联系……
反正凉州的战马,朝廷也只能干瞪眼白着急;从凉州收购战马,再运到关东前线,这耗费的人力、物力,以及遥远路途里马匹的正常夭折……几乎不可能。
所以斩断凉州、益州的接触,对朝廷的影响并不是很大。
新的凉州版图,应该是以河西四郡、金城郡、西宁郡组成,以武威郡为州治、核心。
凉州东部的天水郡恢复为汉阳郡,并入司州;北边的安定郡、北地郡,加上并州的上郡、西河郡、五原郡、朔方郡组成一个新的边州,或叫做北州,或叫做夏州。
为了切断益州、凉州联系,以陇西郡、武都郡、汉中郡、汉兴郡组成一个新的州……这个过程里剥夺益州对汉中的控制。
自己管的范围大,丞相那里虽然只管着一个益州,可这益州真的很大。
根据各种人口估算,自己治下人口约在八百万,丞相那里就有四百万;自己八百万人口还被分为三个大片,不似益州那样连成一大片。
再论物产,目前丞相握着天下最富饶的土地;跟益州比起来,自己的南阳出产的物资也就勉强能自用。不像丞相,维护后军、益州军、汉中兵外,还能向江都运粮,为朝廷分担养军压力。
所以益州必须逐步分解,北边以汉中为核心立一个州;东部以巴郡为核心立一个州;南中地区那么大,析分三个州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算上析分后缩水的益州,现在这个益州,按着田信规划,会一分为六,彻底碎裂。
当然了,这是最理想的状态;哪怕自己把南阳交给朝廷,朝廷也不会同意拆分益州。别说一分为六,就是一分为三,都不可能通过。
因此,这就是谈判的筹码。
天水郡自己想要并入司州,陇西郡、汉中郡、汉兴郡、武都郡也都想并入司州……直接与益州接壤,驻兵于汉中,这是与丞相和平相处的必要一环。
不能让丞相掐着自己命脉,自己要掐住益州豪强的喉咙,让他们不敢鼓动丞相开战。
毕竟,自己付出的可是南阳,堪称王霸之地,索要再多的筹码,也是应该的。
如果自己不给南阳,那朝廷就别想收复东都雒阳,也就别想着展望河北。
南阳未来能否顺利过渡,直接关系着内战是否爆发。
所以不能被目前舆论中的一个天水郡所迷惑,要围绕南阳做全局考虑。
否则自己现在把天水并入司州,再设立一个夏州、北州……在朝廷看来,这是朝廷主动让了一步,成全了自己;那么等到明后两年谈判南阳交割事务时,于情于理自己也该退一步。
都是退一步,差距影响可是很大的。
南阳在手,自己的手就搭在江都朝廷的衣领便,随时可以扼住朝廷的咽喉……这是自己相信朝廷不敢决裂的最大底气。
作为交换,自己必须抓住朝廷的另一个要害,那就是益州。
只要汉中在手,益州豪强做事前要好好考虑考虑后果。
理清楚思路,然后就收到了虞世方、邓艾联名上奏的‘奏报陕津友军哗变诸事处理章’……很直接的告诉他,人证物证齐全,已经断案。
对此田信也就转手一圈,派人送去了江都。
还不忘誊抄副本,给丞相也送去了一份……很对不起,这部分南中兵需要一段时间的劳动改造、集中学习。
第七百二十二章 婚事
自田信开始向关中返回时,陆议也封存官印、公文,不再处理各处送来的公文,开始准备南下。
这次与他随行南下的只有贺景与其麾下轮值服役半年的昭毅率,贺齐岁数实在是太大了,常年在江东地区征战,有着严重风湿病。
因此替换昭毅率到关中服役的昭武率由贺景的兄长贺达率领,他们兄弟两个轮休替换,让离家一年的贺景返回武昌陪伴在贺齐身边,尽尽孝道。
天下形势的主动权就握在北府,现在不想打仗,才有有这种兼顾人情的事情发生。
若是在对峙期间,曹休那样倒霉的事情是很普遍的现象。
在国家与宗室近亲的感情之间,曹丕当年选择了国家的安危;作为回报,曹洪拥立女婿跑了,曹洪亲侄儿曹休也就跟着、半推半就走了。
任何不近人情的举动,都会形成后患……如果压制住,自然就冰消瓦解;若压不住,那就是反噬的源头。
在等待田信到达这段时间里,陆议也算给自己放了一个小长假,陪伴妻子游览上林苑。
一个问题也渐渐摆在夫妇面前,那就是陆延的婚事,这是个大难题。
当年虞翻出征之前预先写了遗书,将虞世方的婚事托付给陆议、张温,结果到目前都没有给虞世方找到合适的婚姻对象。
虞世方的要求并不高,只要出身清白,稍稍能知书达理,性情温婉一点就很好了。
可这个吃人、杀人的乱世里,十五以上未婚的女子……几乎没有。
各方各处都在战争、疫疾、饥荒的催促下,急着婚姻、生育、急着拼杀送死。
生生死死之中,弱势的女子本就存活不易,到了生育年龄也就匆匆嫁了。
想要解决北府,乃至是汉军中高层子弟的婚姻问题,要么等个五年、十年,等下一批的女子成长起来,完成配对、家庭组建。
再要么灭亡魏国……魏国中高层可是铁打的汉室叛臣,躲过了曹魏篡汉过程里的酷烈清洗,所以家家都有富余的女儿。又因为近年来魏军战场上的颓势,许多士人家庭对早婚早育早生孩子持抵触观念。
战场残酷,早早把女儿嫁了……很可能要成为寡妇。
与其这样,还不如不嫁。
以虞世方、陆延在北府内的地位,以及在敌国的声望……如果有人愿意撮合,完成几桩婚姻不算难事。
还有一个选择,那就是从相对稳定的天水豪强中寻找合适的女子,天水豪强素来强势,不管是汉末西凉作乱,还是近年以来的动荡,天水豪强始终没有吃过大亏。
也意味着各支家族没经历过动荡,家族成员人口配比正常,有许多适龄的女子。
可正是因为天水豪强武德充沛,在文化传承方面处于下风,甚至可以说一句‘胡风浓烈’,因此娶天水女子,令陆议迟疑、犹豫。
即将要赴任岭南,儿子婚事最好早早解决。
就在这种顾虑下,他与妻子拜访上林苑一处马场里休养的杨阜,咨询此事。
杨阜性格顽固,哪怕在北府眼中是个降将,也是马超的敌人,可杨阜仍旧十分坚决的反对田信各种随意的穿戴。
人就应该穿戴符合身份的服饰,还有配色;就连北府军中短发、剃须这种风气,也让杨阜诟病不已。
没人会跟一个顽固的老人去辩论,一来二去也就遭到冷落,没人愿意跟杨阜打交道。
结果杨阜就自己找了个闲散工作,跑到这座马场里协助筛选马种。
得益于两汉的遗泽,各处马场都有优秀马种,两汉四百年的发展,又有各种特点不一的优良马种。
重新筛选马种,保护各类马种的纯正,为下一步马种改良、优化、杂交奠定基础。
因此上林苑有许多小马场,每一个马场专门饲养一个马种;与马场类似,也有各种牛场。牛群种类不似马种丰富,所以牛场略少。
陆议夫妇来到马场时,杨阜正懒洋洋在树荫下乘凉,头顶树干横枝挂着个鸟笼子,两只绿色小鸟清脆鸣叫,显得格外惬意。
杨阜见了陆议怎敢拿大,只是神情始终僵着,别人不知道他来马场的真实原因,陆议可是很清楚。
正是因为他连续几次当面指责田信的服饰不符合礼仪制度,是轻佻之举;田信眼里这是企图以堂堂正正的礼制约束、束缚自己,自然不可能听从。
又不愿意处理杨阜,可杨阜又太过顽固。
只好以马种繁育的杂交、回交来怼杨阜的礼制……既然礼制那么重要,是天地运转的秩序所在。
那么,优良战马繁育过程中的回交,该怎么避免?
对国家来说,是礼制的三纲五常重要,还是优秀战马稳定的血统重要?
如果礼制那么重要,能否在避免回交的情况下,完成优秀马种的培育?
作为一个凉州豪强、半步名士,天下有名的名臣,杨阜自然清楚优秀马种繁育的技术。
天水豪强家里不缺好马,自然知道该怎么保证繁育好马。
难道要怼田信一句:马匹繁育这种牲口事情,怎么能跟教化人性的礼仪相提并论?
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怼,田信只是让他来依靠礼制,来研究新的马种繁育技术,证明礼制的适用性罢了。
证明、不证明,都无关紧要,不会掉脑袋;若是当面硬怼,拿‘牲畜不通礼仪’来说事……真当就曹操、曹丕、孙权会杀人?
自认为田信蛮横不讲道理,以威权压人,杨阜还有什么好说的?
找个临近南山,气候清凉的马场来养老,岂不美哉?
陆议自不是见面就揭人老底的人,为杨阜送上两罐茶叶后,说明来意,请求:“此事关系长远,万望义山公应允。”
这是好事,跟陆、张、虞三家联姻,那对各方都是好事。
没有什么比姻亲能让人放心了,彼此相互信任,才能今后相互扶持,走的更远。
杨阜略作考虑,就说:“窦公经营河套,威望广布诸胡。膝下有一爱女,本欲交好公上,但公上不听我等劝阻,未能娶纳。窦公有功于国不宜冷落,否则难免惶恐不安。”
这么大的事情,陆议也听说过,只是不清楚具体,询问:“此事陆某亦有所闻,不知公上是何处理?”
作为当时的经历者,杨阜道:“公上应我等之请,遣人奔赴河套拜谒窦公。若是窦公愿意,将请赵公前往说媒,为虞弘农促成这桩婚事。”
不能蛮横的直接把窦宾的女儿分给虞世方……河套虽美,可那地方风吹雨淋的,也不可能有绝色。
这个身份也对得起虞世方,解决虞世方的婚事,田信才敢松一口气,等虞世方有了子嗣,才敢让虞世方单独统兵。
河套就是朔方、五原、云中三郡,现在实际控制在窦宾手里,这里早晚要恢复郡县。所以不可能让窦氏家族出一个单于,既然没有扶植窦氏单于,那早晚要召回窦氏家族……那么,为娶一个没见过的窦氏女子去惹关姬不高兴,未免太亏了。
人嘛,总要相互体谅的。
关姬能招纳夏侯三姐妹,自己又何必再去惹她不高兴?
田信这里顺心而行,杨阜为陆议解决了虞世方的婚事,又开始解决陆延的婚事……很不巧,小老儿还有几个孙女、侄孙女。
侄孙女都不行,哪还有其他各家沾亲带故的女子,总之不缺未婚女子。作为天水豪强仅存的硕果,杨阜熟知各家小辈的状况,此刻可以说是数如家珍。
第七百二十三章 马超所请
随着田信回到上林苑,陆议也已经出发了。
贺景押运新铸钱币的任务十分重要,所以赶在南山秋雨降临之前穿过武关道,故而提前出发,现在是陆议追赶贺景及昭毅率。
与陆议是否见面已不重要,需要陆议在江都述职时表态的内容,早已经商议妥当;需要上表的公文,也早已经送到陆议手里。
见与不见,也不是很重要。
可这一别,估计最快三年才能见面……以岭南的湿热、毒虫种种传说,任何一个去岭南的人,实际上都已经有一种上战场觉悟。
得益于石灰的大量制造,岭南的生活区域有消毒、杀虫,可疾病感染的概率仍然不容小觑。
纵然如此,田信还是有些惆怅,又是单独一个人,用餐时郁郁不快。
这次用餐时,侧室夫人庞飞燕即将临盆,这是一桩大事,因此其母习夫人从豫州返回,来到关中照料这唯一的女儿。
庞林夫妇两个只有这么一个女儿,有太多人劝庞林娶纳侧室、小妻;这对习夫人来说是一件左右为难的事情。
从娶纳侧室繁衍子嗣、延续家族的大义大孝来说,她不应该反对,也不能反对。
可问题是庞林自己也不愿意,原因有太多,最重要的一个原因是关系莫逆的大舅哥习祯在去年病逝。那些人劝不动庞林,只好在习夫人这里下功夫。
习夫人觉得不高兴,就跑来关中就近照料女儿。举事之中,若庞林招纳侧室,对她来说最重要的血亲就剩这么个女儿了。
关姬这里更简单,这个家庭里终究出现了一个跟她无关的重要成员,也担心庞飞燕那里出个差错,索性带着两个儿子回扈侯国避嫌。
毕竟习夫人不愿三千里从豫州跑到关中来照料即将临盆的女儿……怎么看,都有点防备她的意思。
受不得这种若有若无的猜疑气氛,索性离开,带着俩儿子去躲清闲。
小妹又跟着蔡昭姬学习,一来二去弄得自己孤伶伶一个人吃饭,与陆议分别又没能见一面,怎么想都觉得有些不畅快。
他长吁短叹之际,陆延端着一盘公文走来,见田信无心用餐就将公文摆到近处:“公上,臣检阅积存公文,有两道公文最为紧要。一者是赵公请代王殿下就藩表,欲请公上一同奏表;一者是魏主遣使递交请帖,邀公上至夕阳亭会面。”
田信伸手接住这两封绸缎装裱的奏折,马超是惯用的紫色,曹丕的请帖折子是水绿色。
随意翻开这两封折贴,观其大略。
马超以齐王刘永就藩为例,希望能让自己的女婿代王刘理早早离京,以方便他就近教导,锻炼体魄。
“齐王乃卫公之婿,籍此话事,赵公所请,意在并州啊。”
田信不由感慨,轻轻摇头做笑,马超还是那个马超,静不下来,逮到机会就要搞事情。
马超有刘理这么个代王女婿,现在把刘理弄到身边培养,用意太多了。
既有方便压制、砥砺刘理,使女儿、女婿早早铺垫感情的用意;也想借刘理的名头,在接下来灭魏战争里抢占方面指挥权。
只要对魏发动灭国战争,那刘理就有理由就藩代国。
田信沉着推敲,眼睛眨动又轻轻摇头呵呵发笑:“不对,孟起将军这是雄心不减当年。”
陆延一惊:“公上?”
“不是你想的那种雄心,他呀,一贯习气如此,为逞能罢了。攻城略地、斩将破军之功,已不放在他眼里。如今呀,就是想做一件惊世骇俗的事情。”
汉室的三恪,已经是当世绕过汉高祖‘白马之盟’的唯一办法,所以马超不可能封王,或拿到等用于三恪的地位。
给汉室立再多的功劳,也不可能给他封王。
所以马超现在的追求已不是军功,而是要展现自我的存在感,实现自我的人生价值,并获取当世人的认可。
这种认可是什么?
当然是……擅自开战,独力横扫河东、太原、雁门、代郡、云中等地。
也不算擅自开战,马超假节,有开战的授权;把女婿刘理弄到身边,那就有宣战的理由……即为了光复自己并州牧的辖区,也为女婿就藩。
所以,马超要把刘理弄到身边,就是在试探自己、朝廷的态度。
自己没看透这一环节,可自己老丈人绝对能看到、察觉马超的心思。老丈人那里同意,等于默许马超合情合理合法的开战,只要马超能抓住战机。
现在魏国大将军曹真即将赴任太原,曹真大概需要一年的时间才能把六郡理顺,从民政到军事,需要一年时间才能形成有效统合。
而马超这里有自己提供后勤,又经过一年休整,等明年开春就能发动一波有效、强力的进攻。
那老丈人会不会同意?
应该会,魏延已经去了徐州,徐庶接替马良就任兖州,关东方面在明年,也就有发起进攻的力量。
河东、太原等太行山以西的地区,是魏国得以延续的屏障;意味着明年马超若开战,他才是魏国警惕、抵御的首要目标,极有可能遭受司马懿主力骑军的围攻。
而关东军向北进击,缺乏主力骑兵的关东军……不对,如果张飞、徐庶、魏延向西进攻雒阳呢?
所以老丈人会同意马超的请求,就为了制造一个攻取、光复雒阳的战机。
想明白这一茬,田信不做犹豫,在马超的奏表留下的空白处,签字‘陈公信’、‘附议’,然后将这紫色奏折递给陆延:“用印,明日发往江都。”
没必要冷落马超,就跟老丈人那里……哪怕没有好处,也会同意马超的请求。
这是马超性格使然,对朝廷来说,同意马超的请求,最差情况也就是个没好处也没坏处;可反对的话,绝对会遭马超惦记。
被惦记着,那就别想安稳过日子。
处理了马超的奏折,田信又看曹丕的请帖,夕阳亭是个好名字,位于弘农、雒阳之间的位置。
算起来,当年雒阳政变时,董卓就提兵驻扎在夕阳亭观望雒阳局势的变动风向。
现在曹丕也邀请自己在夕阳亭会面,不知道是刻意选这个地方,还是无心之际选了个位于彼此中间的地点。
这没什么好担忧的,自然是答应下来。
随后翻阅其他公文,也就一一进行处理,但心情更糟。
麦城造纸坊荒废后,南阳、关中的造纸坊发展缓慢……所以公文用纸有所不足。
就连这些送到自己面前的公文纸,质地已有明显的变化,显得粗糙。
大概也就明年时,新的造纸坊才能克服地域差异,恢复纸张生产。
第七百二十四章 期期艾艾
约两天后,邓艾带着谯王曹林来长乐坡见田信。
邓艾麾下那恐怖的五千余骑,在过潼关时就解除武装,北府制式的铠甲、兵器入库贮存,那五千骑大军也就化整为零,带着赏赐返回家中。
就连邓艾直属的那一个营的宿卫,这次也集体休假,回家与亲人团聚,享受享受秋日收获的季节。
即将面见田信,邓艾难免忐忑……也不知道自己做的对不对。
河内局势的变数就是他,他选择保守、稳重行事,可以说是错过了很多机会。
比如敌国大将军曹真……他是有机会正面击败,甚至擒斩的。
忐忑不安的何止是他,曹林也感到紧张。
自己跟秦朗不一样,秦朗出入关中就跟回家一样;也跟曹芳不一样,田信及北府感慨、敬重曹彰,自然愿意保全、维护曹彰唯一的血脉。
所以曹芳实际被关姬抚养,与田信的两个儿子是乳兄弟关系。
今后曹芳公爵、王爵是不可能有,怎么也能获得一个丰厚的侯爵封邑。
他们等待期间,田信正翻阅邓艾之前上奏的迁移人口名单;这是温县、轵县、河阳三县跟随邓艾迁回关中的士民,里面有头有脸的人物自有一份名单。
很不巧,司马懿的妻子张春华、次子司马昭被邓艾堵了个正着。
目前司马懿春风得意,为国分忧一心扑在军事上,跟张春华也是聚少离多,所以目前只有这么两个儿子;远不如他父亲高产。
留在温县的司马一族几乎被打包了,就连魏国河南尹司马芝的家属也被邓艾打包带走。
司马芝是魏国当下少有的能吏,魏国方面值得提防的能吏来来回回也就那么多。
自杜畿督造战船溺死后,与杜畿齐名的能吏张既被马超弄死;余下能吏里,最值得挖角的就是司马芝,次于司马芝的能吏还有时苗、郑浑。
至于颍川四大名士之一的河东太守赵俨……这个人做下的事情,魏国人尚且不齿,更不可能受到汉室朝野的好评。这是个自绝于汉室的人,已经失去抢救的必要。
现在邓艾打包带来司马一族,却给田信一种司马氏刻意营造的感觉。
张春华、司马昭母子是作为人质留在邺都的;曹丕被邺都驱逐时,这母子俩就跟着跑了。
站在曹丕立场,从各方面考虑,带走、保护好这对母子,是一种必然选择。
可这母子两个又顺路跑回温县处理家产,结果被迂回绕击的邓艾堵在温县,跟着温县士民一起降了。
这很奇怪,到底是司马一族刻意的,还是不小心、运气不好,被邓艾堵住?
又拿起邓艾的奏报研究邓艾的行军路线,邓艾通过轵关后,并未直接沿着驰道向正东的野王县进击;而是分兵向南直扑河阳,并烧毁河阳津。
之后这支军队迅速向东北野王县进发,行军途中必然经过温县。
所以,温县是在一种懵懂状态中被围,属于迫降。
可以排除司马一族设局入汉,这只是司马昭母子运气不好,恰好被邓艾迂回烧了渡口、断绝生路,属于没地方跑,只好困在城里,迫于威势而降。
虽说能排除司马一族设计入汉的嫌疑,可那终究是司马昭。
十四五岁的年纪,性格、认知已经大体成型……哪怕还有改进的余地,这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可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用司马昭,可以给司马懿一个投降的理由。
但幽云六镇这股势力已经有割据的潜力,在司马懿的节制下,用心经营,极有可能发展为一个完整形态的‘高句丽’。
文化上也有融合唯一的可能性,这是区别于传统、也跟自己不一样的一种新文化。
放任这股势力发展,有可能发展形成一个新的种族,有自己独特文化的族群。
所以不能和平接收,必须肢解、拆散幽云六镇这个复合的集体。
何况,以司马昭的重要性,朝廷为了拉拢司马懿,肯定会想办法从自己手里拉过去。
只要老丈人想拿走司马昭,那肯定就有办法。
心中做了决定,田信才见邓艾、曹林。
就如传言中说的那样,曹林可以用面如冠玉、气质清爽来形容,难怪很受曹操、曹丕的喜爱,予以谯王封号。
谯王,这在曹魏意味着什么?
就连杜夫人,正式的身份是‘谯王太妃’,在所有曹操的夫人里,她的地位仅次于皇太后卞氏;高于曹冲、曹宇的母亲环太妃。
曹林也勉强壮着胆量观察田信,没敢仔细看田信的容颜,大致符合他听说的隆额特征,以及清严的轻质。
“臣……艾……艾……艾……”
邓艾郑重施叩拜大礼,心中演练无数次结果还是卡住,又有外人在场,急的脸都憋红了。
几个当值的侍从有人见状以袖遮住口鼻轻笑,田信见邓艾以额头重重磕在木板地面,就握着合拢的折扇轻敲一侧的木地板,驱散厅内笑声:“高祖有贤臣汾阴侯周昌期期不能语,期期不奉诏。我也有能臣如士载,艾艾不能语,却能为我分忧、做事。”
邓艾这才抬头,急的眼睛都红了。
一个形体、容貌有缺的人,是缺乏威仪,在天人感应的认知环境里,遭受抵制、打压实属正常。
也就田信这里有断腕的重臣,不以形体残缺为限制。
见邓艾这模样,田信就说:“所谓善战者无赫赫威名,说的就是士载河内之行。我十分满意,南山书院八月招募学员,士载可愿去书院做一个教授?”
“臣领命。”
邓艾顿首,收敛情绪,去书院做一段时间的讲学教授,即是为新的军吏启蒙,对自身来说也是一个很有必要的学习过程。
北府上校军阶以上的高级军吏,都有这种经历。
南山书院经过一年草创,已经趋于正规。
至于谯王曹林,田信这里没什么好说的,例行几句客套话后,就给了一道通行文书,准许曹林去扈侯国探望曹芳。
看过曹芳之后,田信准备把这个麻烦丢给老丈人。
这终究是敌国的亲王,封号之重仅次于太子,与齐王、秦王的封号一样沉重。
这样的俘虏,可是汉室开国以来第一个。
至于曹植,入汉时并未封王。
第七百二十五章 体面
武关道,蓝田关下三岔口处的亭驿里。
马良一袭粗麻囚衣走下马车,神情麻木反应迟钝,有些不适应中秋的惨白日光,在徐庶上任、接替他的时候,他就已经是罪官了。
具体什么罪,还要到廷尉府走一遭。
到现在还有些迷糊,许多记忆深刻的景象在他脑海里反复浮现。
既有南中兵的哭诉,也有关中的米麦丰收,亲自走了一回才知道鬼车叫做轨车,没有神秘的鬼道,只有木轨道。沿着灞水、骊山之间修筑的轨道目前已投入使用,就是各段之间还未接轨并线,每条轨道也就二三十里长。
同时轨道最大的问题也显露了出来……跑的太快,会翻车。
一截车厢乘坐二十个人,两匹马就能拉着跑……四匹马拉载,或拉空车,就有可能越轨翻车;拉载的货物重了,也有冲破轨道、翻车的可能性。
特别是超重的车厢,翻车之际往往还会对轨道造成各种损伤。
所以轨车严禁超速、超重,规定了一个十分保守的行驶速度,再低也有每小时二十五里的速度。
相较于步行,也就快了一倍……可绝不是一倍这么简单。
哪怕轨车的速度与步行速度一致,也将彻底改变整个天下!
货物运输依赖水运的格局,将得到根本性的改变;货物运输成本下降,会促进商业的极大发展。
运输效率提升,粮食在运输环节里的虚耗极大降低、参与运输的人力缩减,又意味着更多人力可以继续待在生产岗位,保证稳定生产。
目前打仗最大的成本不是人力,是粮食;就目前来说,粮食就是国力;衡量国力的唯一标准就是粮食产量。
在随着轨道的铺设、完善,一个空前高效的战争机器正在缓缓成型。
过去千万人口,打一场倾国之战也就能动员百万大军,其中能参与战斗的不足二十万,真正的战兵也就五万左右,耗费一切府库,也就能维持最多两年时间。
可在轨车运输体系建立完善后,以千万人口来计算,不需要极限动员百万丁壮男子参战、或协助运输。只需要征发其中二十万壮年男子,一半人就能完成后勤工作,另外十万人为战兵。
这样一来,那八十万青壮男子就能留在本地参与生产,既能稳定产出,也能稳定生育人口。
如果把握好其中的尺度,一个千万人口规模的国家,可以常年维持一支十万规模的野战军参与战争。
这样后勤补给充足,铠甲器械精良的十万大军,必然是历战老兵,足以击溃各种敌人。
在这样一个战争机器面前,任何一切的语言都是苍白、无力的。
马良深感绝望,又感到深深地孤独、寂寞。
作为押解途中的罪官,他是单独押解的,与田豫、黄袭等人是分开行进的,心中有太多感想想要讨论、或嘱托,都无人能与他交流。
押解他的官吏更不敢与他交流,这让马良悲愤之余感到深深的无奈。
江都,决不能去江都。
按着默契、普世观念,他这个级别的重臣理应得到体面;田信、北府这里会给他一场体面,让他以罪官嫌疑者的身份‘患病’而死。
毕竟人都死了,已经认罪服刑,那再死死追究还有什么意义?
作为开国重臣,定罪杀死马良这个级别的重臣,对各方来说不是什么好选择。
对朝廷颜面威仪,以及个人感情来说,马良可以死,但不能定罪后明正典刑。
还要考虑昭昭青史,衡量马良被定罪杀死后的后人评论。
所以,给马良一个体面,既是给马氏家族、襄阳人一个体面,也是给了所有官员一个体面,自然也是朝廷的体面。
可偏偏田信做出移交马良及田豫麾下军吏团队的命令后,始终没有人找马良谈话,哪怕是叙旧也好……反正没人,就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
这怎么能成?
在这个必死的环境下,马良宁肯战死,也不能在江都菜市口砍头。
掉脑袋事小,坏了己方的威仪、体面,那才是真正的大事。
对丞相也十分不利,自己与丞相相交莫逆,情同手足兄弟;自己犯了死罪,于人情来讲,丞相一定会极力斡旋,以保护自己。
明知道这种行为不好,可绝大多数的庸俗官吏就吃这一套。
就如大将军护短是出了名的,谁又能指责大将军的不是?
丞相以身作则就已经很伟大了,如果对手足兄弟马良见死不救……那谁还敢跟着丞相做事?
可丞相会救自己么?
会救,会付出很大的代价,救的过程里,丞相也是很痛苦的。
与其让丞相为难,让丞相府威信扫地……还不如自己体面一点,不给丞相再添麻烦。
一路上,马良渐渐想通,是时候该做了断了。
过了蓝田关,就是上雒;上雒城郊就是丹水支流,所以他将以更快的速度前往江都。
想明白这一切,马良在蓝田关驿馆午休时,突然对押解他的军吏说:“某曾听闻陈公克蓝田关时,曾有青龙现于关上,守将王雄献关请降。今过此关,欲做歌赋一首欲献陈公,还请通融。”
这名军吏挂着中尉臂章,上下审视马良,见亭驿内歇脚的其他官吏也在看马良,或低声交流。
想到马良的身份,他也不好不给面子。
马良绝对有自杀的动机,这关系马良、朝廷的体面,可也关系他个人的前程。
虞世方授意他保护好马良,想要杀人诛心;若让马良半路上死了,那很多事情会无法推进,甚至还会遭遇舆论反攻。
这军吏本欲答应,可看到毛笔笔杆子跟筷子类似,便摇头:“季常先生,我家公上不喜贺表。”
马良想再争取,却见这军吏转身就走,另有两个武士就近看押他。
不多时军吏亲自端来午饭,是马良自己的鲜红、水润的漆木餐盘;三道小菜,一叠酱肉、一碗紫菜汤、米饭也在餐盘里压的瓷实正升腾热气。
此外,这个边角圆润的漆木餐盘上还有一杯茶、一个短柄木勺。
军吏监管的严厉,不给马良独处、接触利器、锐角硬物的机会。
看来,自己连书写遗书的机会都没了……
不对,自己还是有写遗书的机会。
心中拿定主意,马良拿起短柄木勺要往米饭里浇汤,却又皱眉做难受、犯呕表情,另一手捂住口鼻,轻轻放下木勺:“山路颠簸,肠胃不适,这顿饭餐就免了。可否多取一杯茶来?”
第七百二十六章 紧咬
很快,马良企图自杀的消息就飞速报到征北将军田纪这里;田纪转手就飞骑奏报江都,同时调拨军医去武关接待、救护。
事情太过严峻,马良拒绝进食准备绝食……却被暴力喂食水米。
然后马良又将自己胸膛结好的血痂硬生生撕开,并涂抹污秽物,然后就伤口化脓,整个人陷入炎症。
炎症,发炎,炎就是火,就是发烧。
必须让马良活着回到江都,否则很多事情会生出变数……甚至马良的死,也可以归类于‘不堪胥吏折辱,愤而自杀’、或者引申解释为‘以死明志’。
比如李广的自杀,就是对他人生、形象的另类升华。
明明是死罪,主动自杀后,就成了天下皆知的悲情英雄。
而现在,马良准备逃脱律法的制裁,甚至有诬陷己方的恶毒用意。
八月十四日,田纪得到军医的奏报:“毒气入血,浸入肺腑肌理,药石难救。已服用人参,宜七日内送至江都。”
这下,压在马良身上的压力,就这么转移一大半到了田纪头上。
感情上可以理解马良,从立场上来说可谓深恶痛绝。
为了避免跟朝廷开战,北府经营重点在关中,在岭南,因此南阳地区没有留下重要成员,目前由田纪一人负责。管的也只是军事相关,民政工作仅限于组织府兵、百姓维护水利,再无其他工程。
现在,田纪很想跑到江都去讨一个准确的回答。
让江都方面立刻落实马良擅自发兵的罪责,并明文谴责马良这种畏罪自杀、连累别人的卑鄙行为!
可这是不可能的,江都方面肯定含糊其辞,准备朦胧处理这桩事情,使马良尽可能平淡的落幕。
朝廷有朝廷的大局,马良主动寻死,之维护了朝廷的大局。
可北府的大局怎么说?
原本按着律例、程序可以一步步将马良推入深渊,并打击朝廷、丞相的人心、威望;结果呢,就因一个该死的人提前自杀,反而让场外看热闹的北府卷入这潭污水形成的漩涡里!
冤枉、憋屈、愤怒!
田纪恨不得现在就抓住马良,狠狠暴打一顿以宣泄心头怒气。
“马季常自寻死路,明知兵力不济、缺乏骑军,又无接应,就孤军冒进,合该遭有此败!”
“如今倒好,孝先派兵接应,先有陕津南中兵之变;马季常押解江都也不让我等省心。他要做好人,难不成我等就成了坏人?”
当众嘲讽,田纪说道:“马季常干犯重罪,若一死了之,实难服众。今秋收完毕,待秋粮入库后,我欲征左近卫、右近卫施行秋日操典。”
他的主簿李丰当即反对:“将军不可,无公上诏令,又无急切军情,我等不可征发二卫。”
李丰本在江都当郎官,李严出于危机意识,给李丰弄了个因病辞官;恰好南阳这边的主要官吏向关陇、岭南调转,留出许多位置,田纪就邀请李丰来担任主簿。
长史郭攸之也反对,言辞激烈对田纪言论表达不满:“去岁陈公在灵渠,将军与陆长史也无假节之权。闻魏国之变,就尽起三军,使朝野惊疑不定。”
“这岂能一概论之?”
田纪用诧异眼神打量郭攸之,感到很意外,仿佛在问‘竟然是你第一个跳出来作反’。
郭攸之是老交情了,可这个人性格随和,一贯没什么主见。
所以田信吞了魏延那五千人后,白虎营督王平予以重用;西府司马傅肜虽然是南阳人,可这个人立场坚定拥护汉室,今年七月中旬时,就让傅肜带着部分益州、汉中籍贯的西府兵返回汉中。
郭攸之则不同,没有什么鲜明的立场,又是熟人,也熟悉府兵体系,就转任为征北长史,来做田纪的副手。
一个素来没有立场、不敢表达立场、态度的人,现在却为马良而红脸。
田纪更感愤怒之余,只觉得丝丝后怕。
一个长史,是没有兵权的,可万一呢?
田纪怒气汹汹盯着郭攸之,仿佛要吃了这个人:“郭长史,请问我与陆长史调兵时,可曾跨境讨贼?并无此举,我与陆长史仅仅是征发各军,在境内操练、备战!备战而已!是备战!此府兵应有之义,怎能跟马季常无诏讨贼一事并论!”
“我知郭长史与马氏兄弟友善,可私情焉能逾越国法?”
田纪说着抬手拍拍自己左腰悬挂的玄钢剑,打的啪啪响:“国家律令不曾审判,他却寻死相避,这是不遵朝廷律令!是目无王法!郭长史难分轻重,某却识得轻重。”
说着见郭攸之死死埋着脑袋,恨不得把脑袋藏起来不见人。
见此田纪顿时气消只觉得可笑,自己是个寒门粗人,正经就没读过几本。自从戎以来,在田信督促、劝勉下手不释卷,倒也有些学识。
可这郭攸之学问深厚,怎么做事、说话如此的偏颇?
心中对郭攸之最后的敬意也不见了,田纪也马良的怒气也没了。
重新落座太师椅,端起茶小饮一口,感慨一声为争论定性:“分属一方,今马季常舍己为人,彼之英雄,我之仇寇,大抵如是。”
他看向李丰:“我欲上奏朝廷,弹劾罪官马良取死避法,乃大不敬国家法度。欲请朝廷从严从重从快处理马良无诏兴兵一案,为振肃律令纲纪,务必严惩。另有兵部尚书马谡,宜立案深查。若与马良一案有所牵连,则除恶务尽;若无,正好洗清嫌疑,以证清白。”
当众口述了这封公文的大意,就由李丰去草拟奏折。
郭攸之仿佛死了一样不再开口说话,甚至大声呼吸的迹象都没了。
田纪就看司马夏侯俊:“我欲征左近卫、右近卫,于秋后操典、都试,可有不妥之处?”
郭攸之、田纪刚刚撕了一场,去年田纪、陆议能合法动员军队,那今年自然也能。
夏侯俊起身拱手:“若有长史用印,自能征发各军,施行都试。”
田纪又去看郭攸之:“长史是何看法?”
郭攸之只觉得头皮发麻,不可名状的恐怖从四面八方合围、裹住自己。
自己的生命,脱离了北府这个集体,在北府面前,此刻是那么的脆弱。
他竟然慌不择言,拿陆议、田纪动员军队一事来给马良开脱……田纪不会动他,可传到关中后,已经给了他一次机会的田信,会不会再给他一次机会?
若不给机会,自己该何去何从?
自己终究是个南阳人,离开了北府,还能去哪里?
面对田纪的追问,郭攸之声音干哑、变色:“附,附,附议。”
第七百二十七章 感悟
丹阳,运送马良的舟船途径这里。
田纪在此截住,登船探望马良病情,见他此刻高烧不退,面容泛白,明显枯瘦不似原先皮肉饱满。
病入膏肓,这是马良给他的直接感官。
“季常公?行事何必如此躁烈?”
田纪所问,马良能清楚听到,只是受限于身体机能,和各种炎症带来的幻听、精神涣散,一时间停顿在那里,想组织语言,可又打心底不愿跟田纪交流,故沉默以对。
见状,田纪摇头哂笑不已,对照料马良起居的军医说:“马氏家室亲眷得我书信后,自会启程向北接应季常公。当好生照料,使季常公能与家眷会面。”
两名军医施礼,简单回答:“喏。”
田纪也不想多说话,将带来的一条辽东人参交付军医应急,也就下船。
有太多的话想要跟马良说,虽然很敬重马良这样壮烈的自我牺牲,可立场不同,他要说出来的也不是什么好话。
可看马良现在的状态,生怕言语激烈给活活骂死;甚至在船上说话太多,骚扰了马良的正常休息……如果马良没撑到江都,那就是他的麻烦。
绝不能与马良的死因沾染关系,哪怕是次要责任……只要沾染上了,自会有人拿这个做文章,扩大事端。
他站在丹阳码头望着一艘艘运船鱼贯南下航入丹水口,心中因马良憔悴面容泛起的涟漪也渐渐平息。
两三年前繁盛的丹阳邑,如今衰退了十倍不止,人口规模、生产技术叠加在一起的繁华,已彻底不见了。
反经历过麦城、丹阳从无到有渐渐兴盛,再突然分崩离析的人,对江都朝廷普遍缺乏好感。
他在岸边静静驻望,目光无神,思绪不在这里。
当后面一艘船经过时,田豫从他视线内与船只向下游漂流而过后,他才反应过来,扭头向南去看舟船。
田豫就坐在甲板上,宛若一具木雕。
田纪见了,微微摇头长叹一声:“马季常行举刚烈,田国让焉有余地?”
他身后的李丰也是喟然长叹,与田纪一样替田豫感到惋惜。
廷尉卿是他爹李严,就马良、田豫的这起案件,如何审判是李严拿主意,可真正决定马良、田豫生死的是廷尉府外的各方交涉。
丞相肯在其他方面让步的话,马良可以夺官流放了事,这也成全了先帝以来不杀大臣的惯例;田豫的处置最少比马良要轻一个量刑。
马良如果诛族,那田豫就死定了;马良本人斩首,田豫就是流放;马良是流放,田豫就是除职。
所以田豫罪不至死,可现在已经死定了。
马良不肯受辱,不肯让丞相、朝廷的体面受辱;在万般无奈之下,选择了一种刚烈的死法。
马良肯牺牲自己维护大局,那大局自会维护马良;作为马良的重要同僚,田豫的处境立马就难过了。
从律令上来说,主要责任人马良以一种令人同情的悲壮方式取死,那次要责任人田豫就要承担更重的责任。
从道德上来说,马良不堪受辱,为保全体面而死;那田豫你怎么好意思厚颜回江都?
田纪自己理解马良,但不愿原谅马良;田豫也应该会理解马良,至于是否原谅马良……别人猜不到。
田豫会怎么想?如果躲过一劫,今后的田豫又会是个什么立场?
田纪思索此事,只觉得后怕不已。
自己临阵决机的素养绝对只是二流水准,比不上陆议,也比不上田豫。
乐观估计,也就跟马良类似。
可如今自己却空有名将、宿将、悍将的名声,可谓是名闻列国,为天下所知。
两相对比,自己能成为天下皆知的名将,不是自己多了不起,是自己运气好,身边没有坑。
颇有自知之明,再看看田豫如今的窘迫处境,怎么不令他感慨世事无常?
何止是田豫,这些年征战沙场,多少敌国宿将、重将、名将被自己这些人砍翻在地。
不是这些人不行,也不是自己这些人太强,而是对方那些人里总有些本事不好,运气也不好的人。
偏偏这种运气不好、本事不好的人能被己方识别出来,针对性布置,才能一举撕开敌人的防线,直接当场打死,一击致命。
难道对面的主帅不知道那些人的缺点?
他们很清楚,可又不得不用;典型的如东征之战时的张辽麾下王凌、令狐俊这对甥舅。
张辽上有魏国的朝政格局强行分配过来的王凌之流,下有农奴兵,这怎么打:吴国也是,上面有一个孙权,下面又是无法凝聚成一股绳的松散军制。
再算上现在的马良、田豫,怎么看,都有一种不好总结的规律在其中……外行干扰内行的现象太普遍了。
要考虑政治因素,所以军队里掺沙子就成了一种必然。
而己方正极力控制这种趋势,自己是征北将军,那就是个单纯的将军,不再兼任南阳郡守。
到目前为止,北府的将军们依旧是将军,战时曾短暂接管地方,梳理干净后就不再兼管地方政务。
唯一例外就是兼任关中都督的姜良,也只是名义兼任罢了。
己方的指挥结构,从来没有被政治、人为因素干扰、破坏过。
唯一有机会破坏过的是孟达,田信处置办法是让他的儿子孟兴接过军权,把孟达摘出作战序列。
后来先帝委派彭羕当护军,田信又指派彭羕这个益州名士去搜集故事,编撰《北府战纪》。
从始至终,统兵权、练兵权、指挥权都握在同一批人里,彼此熟悉、信任,这才有了种种神奇战绩。
能击败一个优秀将军及其麾下精锐的,是遍布全身、形成防御缺口的同僚、友军,以及粮秣后勤。
而这些缺点,皆系国家、庙堂平衡考虑……军权也是要平衡的,哪怕会摔一跤,也要维持各方面的均衡。
均衡,就是稳定,追求稳定,是为了更好的生存,这应该就是政治。
均衡打破,就如高楼倾塌,整体不复存在。
为了整体存在,制衡各方就成了必然。
这意味着,魏军从完成篡汉的那一刻开始,整体战斗力就开始下滑,原因就在于制衡。
己方要避免魏军的覆辙,那就要更稳妥的选择时机。
田纪一瞬间的感悟,驱散了马良、田豫事件带来的阴霾。
心中残存的那点急躁、迫切,也渐渐消退,整个人的气度仿佛经历了一场洗练。
马良、田豫这样的战败……一定要避免。
最好混一辈子,以绝世名将的身份下葬,盖棺定论。
做一个欺世盗名的人,做一个名垂青史的人。
第七百二十八章 习温
汉津下游的汉水边,飞虎山。
自田信当年用一个冬季的时间捕杀云梦泽、荆山范围内的虎群后,飞虎山里已很少能看到虎群踪迹;就连夷陵的荆门、虎牙山一带也没了老虎。
老虎猖獗时,能在江陵中洲、油江口一带泅渡长江,出现在江都城郊。
此刻的飞虎山没有老虎,却来了比老虎更令人恐惧的存在……执金吾陈到。
飞虎山曾短暂安置过夏侯氏部曲千人,其中部分人与周围孤寡女子重组家庭,也就在山中形成聚落,如今设立亭里,也有三百多户人口。
与往日一样,陈到坐在木隔子屏风后面,审视录好的口供卷宗,听着正厅里对当事人的二次、三次盘问。
不时从木隔子隙缝观察对方的神色,以判断对方说话时的情绪、态度。
留在这里没有跟着夏侯氏迁走的部曲,自然不是多么受夏侯氏器重的人才,但终究不是凡类。
别的不说,留在这里的夏侯氏部曲,多多少少都是识字的,经历过军中启蒙教育。
以夏侯氏在魏军内的影响力,从各地网罗豪杰,招纳谯沛子弟进行培养,都是很正常的事情。加上夏侯氏家族有意放弃兵权,向诗书勋贵门阀过渡,因此军中启蒙教育颇为用心。
不同于北府、虎豹骑、羽林虎贲这种全面教育,夏侯氏的教育范围也就局限于自家的附庸。
也只有这样经过文化教育,也经受过军事训练的人……才能逻辑清晰,守口如瓶。
可这些人已经没了官方身份,是寻常百姓,民就是民,哪里经得住反复盘查?
就算这批人耐心都很好,可作为家庭主要劳动力,这么接受调查是挣不来口粮的。
拖的越久,耐心自然消磨的快。
休息时,陈到书写公文,对进来的左丞习温说:“业已能断案,只是不便向朝廷上奏。持我公文,驰入江都递交于大将军当面。”
习温是习珍、习宏兄弟的大侄儿,以羽林中郎率羽林骑在汉口一战中破敌斩将,战后屡做调动。按着官秩俸禄来说,六百石的朝官、廷官都有涉足。
始终没有让他喜欢的,正好陈到这里的工作比较神秘、刺激,他就调到了陈到麾下,跟随陈到追查魏国奸细案。
可随着查案不断推进,陈到却给他一种奇怪的感觉。
仿佛不是为了肃清朝堂而查案,而是为了肃清在野的奸细……朝堂上有嫌疑的官吏,基本不做深入调查。
习温心中有疑不敢表态追问,现在听陈到如此说,也是了然。
这说明这里又有线索指向江都朝堂里的某些人,所以中断,不做追查。
习温应下此事,施礼回答:“金吾公……码头有船来,说季常公病重难治,欲登飞虎山。”
这令陈到皱眉,马良企图自杀的消息已经加急抄送到他这里,不清楚马良的意图:“可有亲族在左右?”
“未有。”
习温稍稍回忆,又猜测说:“金吾公,幼常公该不会沿驰道北上襄阳?恰好与季常公错过?”
陈到敛容思索,起身又考虑片刻,情绪略低落:“应是如此,成祖庙在惠陵,马幼常自以为其兄会走驰道,途径惠陵拜谒成祖。可马季常却走汉水,这说明病况严重。”
不敢走驰道,驰道颠簸,走的又慢,怕马良撑不到江都。
可如果马良到了飞虎山,恰好死在这里呢?
习温心中思索又不敢询问,这个问题太过尖锐,想一想就行了。
陈到显然也意识到了,做出决断:“马幼常必骑乘快马,不见其兄走驰道,必急趋汉津。我料,他日暮时可抵飞虎山。我去迎马季常,此事也一并陈述于大将军当面。若马季常在此离世,还望大将军早作决断。”
他这么说完,就将桌上盖了漆印密封的公文递给习温,习温不由感到这封公文有些烫手。
执金吾跟别的衙署不同,这里任何的公文都没有副档。
而且刚才陈到给他口授命令,却没有给相关的信物、纸面字据……这让习温总觉得胆战心惊。
他自然不怕陈到会否认、害他,庞习两个家族是一体的,虽说两个家族各自都有了明显的分裂迹象,可陈到敢玩弄花样坑习温,自有人为他主持公道。
对此习温很有信心,也因这份信心而感到烦闷。
庞家自庞山民从魏国回来,作为庞德公的儿子,庞山民自然是庞氏家族的另一股传承领袖。可庞山民积极支持庞宏,欲光大鹿门山一脉。
庞林无子,自然是支持自己侄儿的;可是北府对鹿门山一事的态度十分玩味。
庞氏家族繁衍那么多年,自然很多旁支庶流、姻亲认为不能全去赌一个鹿门山。这些人鼓动、劝说庞林招纳侧室,生出一个儿子……这个孩子背靠姐夫田信,自己这些人也好吃饭。
结果庞林不乐意,他们又去劝说习夫人,习夫人恼怒之下去了关中。
但劝说庞林招纳侧室的事情关系百年、千年大计,是不可能停息的。
因此庞氏家族一分为二,已经有很明显的苗头。
至于自己家族就简单了,与庞氏累世交好,但内部肯定有嫡庶之别。
习祯是与马良齐名的襄阳名士,仅次于诸葛亮、庞统;庞统弟弟庞林娶了习祯的妹妹,这就是最为牢固的纽带。
可现在习祯病逝,庞统也早就没了,庞林这里始终无子……若有一个儿子,那这部分友谊就能顺利传承下来。但以习夫人现在的年纪,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因此习祯那一脉的习忠、习隆这父子俩已渐渐疏远庞宏、庞山民,只与庞林维持亲密的走动关系。
而自己呢,小的时候是庞统身边的小书童,两个叔父出自庶流旁支,则追随庞统入汉。自己这里,实际跟庞宏是很亲密的,但跟庞林那边……就渐渐疏远了。
两个亲密如一的家族,在这个天下将定的十字路口,依旧选择了一分为二,组团分别投效一方。
搞笑的是,与田信关系好的庞宏、习珍、习宏选择站到对立面。
只有这样,倒霉的时候不至于太过落魄。
可能是跟着陈到做事的时间有些长,习温气质越发的阴郁、沉默,以一种趋于中立、置身事外的态度来做事。以至于如今,对发小庞宏缺乏认同感。
总觉得他在做一件缺乏意义的事情,不是光大鹿门山,成为一方学院高门不好;而是这个事情成功的希望太过渺茫,是跟北府做事风格相违背的。
不可能成功的事情,自然是无意义的。
第七百二十九章 不立字据
江都,重新开始运转的车骑大将军府,陆议以车骑幕府长史的身份押解新币回京。
押解新币算不得什么大的任务,他主要担负的任务就两个;一个是与关羽协商南阳地区交割的实际步骤;二是促成‘环关中带’的辖区规划。
南阳交割直接关系内战与否,环关中带的州郡辖区重新规划,就是为了更大范围的平衡。
因此在陆议正式与朝廷交涉之前,仆射郭睦、大将军府长史裴俊代表关羽与陆议进行密切交流。这里谈妥了,见关羽进行落实,也只是走个程序罢了。
许多话关羽不方便当面协议、答应,也不适合田信出面谈判;也只有他们这个层次的人可以全权交涉,把脏活、累活都干了。
可以保证的是南阳交割是一项朝野关注的大事,这件事情无法谈妥或落实,那意味着现在种种休养现象、成果都是虚假的,未来的内战不可避免。
朝野会陷入惶恐之中,即不利于地方发展,也不利于大将军执政。
谁反对‘交割南阳’,谁就是朝野的共同敌人。
可怎么交割,许多人并不关心,也不清楚内情,存有被忽悠的可能性。因此,这场谈判不能遮遮掩掩,许多令人难堪的内容必须剖开遮掩,直面面对。
恰恰这种田信授意,陆议坚持的直面面对,犯了郭睦、裴俊的忌讳。
维护关羽的形象是他们的义务,不让关羽生气,是他们这些乡党、亲友的本份所在。
所以交割南阳过程中,可以把汉中拿出来交割、置换;甚至可以同意以汉中郡为核心,重新建立一个新的州。
唯独不能白纸黑字的承认,这是对大将军形象的极大伤害,也是对大将军个人感情的极大冒犯。
与陆议相对熟悉的郭睦态度明确:“镇东将军早年为征西将军执掌西府时,西府驻屯汉中。今西府转隶于车骑将军府,汉中理应归陈公管辖。为整饬西府兵戎,汉中郡守也应由陈公举荐,此理所当然之事,朝野也无异论。”
“大将军亦会促成此事,仆实难理解伯言先生顾虑。”
郭睦忍着心中不快,抬手指着矮桌上摆着的白纸协议:“此物于你我两家而言并无用处,徒伤情面罢了。”
裴俊也跟着表态:“伯言先生,今两家之好,实不必如此。不若如此可好,待陈公接掌汉中、陇西、汉兴、武都四郡后,我等再接收南阳?以两年为限,明年陈公遣人接掌四郡,后年朝廷遣人接收南阳东部淯水之东,秋后再徐徐收容南阳全境。”
“亦早年协定,丹水以西析分三县,立武当郡国。”
山区并无太多人口、物产,反倒是巴蛮、荆蛮盘踞于山谷、丘陵、河谷之间。
历来征税,征税成本居高不下,加上地方豪强蚕食侵占,这些山区的蛮子生活两家分化;要么顺服的被各种不合理的征税、盘剥压榨的骨瘦嶙峋;要么躲在深山里抵触文化、交流,变的更野蛮。
将不好管理的山区各县从南阳析分出来,以丹水为界另立一个小郡国,交给北府去管,就成了一种彼此都能接受的妥协方案。
朝廷拿到了广袤、富裕的南阳地区;田信也保留了武当地区的控制权,虽说这些山区总人口不过两三万户……可象征意义很重要。
这些地区如果继续交给朝廷来管,两三万户的山民……对新的南阳郡守府来说,有跟没有就没区别。他们不可能成功征税,人口在册又征不到税,这就是一个麻烦。
郭睦、裴俊的反应早在预料之中;南阳交割的事情一定要谈,还要谈出实际、具有操作性的解决方案;可大将军府这里不能过于‘卖国’,要维持朝廷的威仪、颜面。
若是真的白纸黑字把交割土地的内容记录下来,意味着双方近乎平等的地位,这对朝廷形象、威望来说是个致命打击。
维护朝廷的威仪,本就是汉室臣工的大局所在。
马良为此悲壮寻死,若在马良尸骨未寒之际,就这么白纸黑字交割疆土……天下人如何看江都朝廷的执宰?丞相哪里又如何能忍得住?
若是克制不住,那和平移交南阳地区的协议即便写在纸上,刻在石碑,或铭刻在青铜鼎上……也都是没用。
一个不能见于字据的协议……自然是靠不住的。
朝廷、大将军、丞相在想什么?
也算不得机密,不难猜度。
和平交割南阳地区是唯一避免内战的转折点;朝廷拿到南阳地区后,益州就能跟广阔的关东四州、江东连成一片。再攻取光复雒阳后,就有还于旧都的操作余地。
汉家天子重回雒阳,将极大提升、凝聚汉室威望。
天下人心就那么多,汉室占得多一点,北府这里就会少一点……只要不内战,天子威望注定持续增长的;北府做下更多的宏伟功绩,其威望注定会分成部分到朝廷。
只要不打内战,就始终有一线和平消弭事端的可能性。
没人愿意放弃,都在尽力争取。
田信始终不是一个黑心的人,并没有开口直接索要整个益州,甚至连益州、汉中之间的许多关隘、守关军的控制权都不曾提及。
何止是益州,就连朝野眼中的沦为废墟的凉州,田信也只是要拿走一个陇西郡罢了。
现在内战的导火索就是南阳,南阳始终控制在田信手里……狮子大张口索要一些筹码也是人之常理。
不要益州,不要凉州,前后只要汉中、汉兴、武都、陇西、北地、安定一共六个郡,加起来还不如南阳郡一半的生产力。
这已经大大的低于朝廷的预期……朝廷的底线是益州白水、剑门关之北,以及整个凉州。
只给益州留几座关键隘口,其他山区一并分割、划给北府。
毕竟益州北部多山谷、隘口,各类关隘的守关军并非益州兵,而是巴人服役编成的守关军。这个传统传承于两汉,田信若是向益州进军,那各地的巴人肯定会响应、作乱。
自然地,益州与汉中之间的各类隘口、守军,几乎对田信是不设防的,划给田信也不算离奇。
毕竟这是当地巴人世代服役、守护的关隘;益州派兵驻防,当地的守关军会怎么想?
哪怕守关军老老实实退出,又该怎么保证驻兵的补给运输?
守关军、射猎军,就是益州各地巴人编组形成的地方守军、治安部队……偏偏,巴人开始流行祭拜兵主庙,很多事情就不能用正常的角度去看。
看似稳固的益州,整体防线已经不稳、松垮。
第七百三十章 主谋
不立字据,是朝廷这里谈判南阳交割的最大前提。
这样的话……陆议自然要狮子大张口,狠狠杀价。
立字据,是目前打击汉室朝廷威仪的一柄利器,若无法达成,那就只好一口全吞了凉州。
作为吞掉凉州的溢价补偿,陆议许多明后两年一共移交五千匹战马至南阳,以方便朝廷光复雒都、进击河北时能有几支可靠的骑军。
目前朝廷方面的骑军规模约在三千骑……军队缩编,骑军维持费远远高于普通步兵,自然在缩编范围内。
骑兵缩减的最狠,除了前线张飞手里有两千骑外,余下骑兵就在江都。
其他缩编的骑兵也集中安置在地广人稀的两淮进行军屯,并在各军屯据点之间设立大大小小的马场,用退下来的战马进行繁育。
这是唯一能补充战马的可行手段,期待魏国走私战马,或者是等北府放开战马流通……起码这三五年里是没什么希望。
三五年时间,还不如自己动手,集中马匹资源,进行有计划的繁育,以保证优秀马种的扩大。
战马繁育,三年也就看个水花,五年才能有点效果,若到十年后……自然不可能再缺马。
裁军休养、大兴马政,就是朝廷反制北府的有效手段。
就是吃定了北府不愿意无端造反,哪怕南阳交割一事无限期延后,只要北府一日不造反,汉室朝堂始终被心向汉室的人掌控……那么就有希望。
等到七年、十年后,汉军休养一代人,战马也能繁育三代、四代,到时候关东四州之地,自然有了跟河北硬撼的底气。
若真到了自食其力的这一地步,那益州就显得很重要……必须要有一个人牢牢掌控益州,免得益州发生某种倾向于北府的演变。
巴人素来是益州地区的廉价、低成本的治安军、雇佣军,现在因兵主庙的原因,素来依赖益州的巴人,已无法信任。
仅靠益州的汉军、南中兵,是无法有效遏制北府的蚕食。
唯有丞相坐镇益州,才能斩断各种内外勾连的线索,保证益州的干净、可靠。
若益州顶不住,被逐步蚕食,那其他州郡自然不会跟北府直接对抗;失去领头的益州,再失去其他州郡的声援,那朝堂之上忠诚于汉室的公卿,自然如空中楼阁,说话不顶用。
没了地方声援,汉室朝堂又能有什么用?
因此,从益州方面能否顶住北府的蚕食压力,是朝廷能否施行第一个‘恢复民生’五年计划、第二个‘战马自足’五年计划的关键。
十年生聚,积累战马,抵消魏军骑军优势的发展规划,是汉室朝廷唯一反制北府,光复全国的计划了。
所以北府动什么,都不能动益州,也不能动雒都,动了这两个地方,朝廷将无路可走。
田信不愿意打内战,关羽也不愿意打,丞相那里又何尝愿意?
谈判的事情也就这样稳步进行,直到马良的死讯传入江都。
大将军府,关羽心情复杂,马良的死讯不算意外,恰巧在飞虎山查案的陈到对此事表达态度也不算意外。
马良是死定了,若强行保住马良,对朝廷法度、威仪的破坏太过深重;现在压制北府,靠的就是朝廷的威仪,若自毁形象,朝野臣工寒心、失望之下,那很多事情也就跟着荒败了。
因此,陈到建议他不要拖延,早早把这桩牵引各方关注的重案迅速了结。
人死了,案子还得判。
于是,廷尉卿李严被传到大将军府,准备草拟判决……若是合适,关羽这里点头的话,当场就能拿出处置办法。
这显然是不符合程序的,起码要等押解的各级军吏到达后,层层盘问、绘制新的口供,以判定‘非法出兵伐魏’一案中,中高级军吏的主要责任。
每个营督以上的军吏,注定是有罪的,只是罪大、罪小的区别,他们怎么也该有一个当庭申辩的机会。
可这又有什么好审问的?
如今的关羽跟两三年前的壮硕身形比起来,已经瘦了两圈,但骨架宽大,须眉花白更显威势:“马季常已死,自是重罪。我料,应是马季常贪功冒进,矫言诓骗田国让,又胁迫黄袭等人,这才得以出兵。”
关羽语气淡漠,似乎对马良的死毫无触动,让李严看不出他的情绪变化。
李严端坐下首,沉眉思虑。
从正常的出兵程序来说,马良、田豫都有完整的虎符,如果是境内抵御魏军侵攻,直接以正常军书调兵即可。
可这是有计划的越境出兵,那么在最开始调兵的时候,马良要出具相关的作战军令。
马良没有假节,他又隶属于总督关东四州军事的张飞节制,因此他必须出示张飞这里的作战军令,以及自身配发的虎符。
军中营督、军正官级别以上的军吏集体检验过,确认无误后,这才是一次合法的出兵。
可张飞没有签发类似的公文,马良自然是非法出兵的主谋、主责;田豫及军中营督以上的军吏,都有同谋、失察的罪责。
因此必须审问所有营督以上的军吏,以详细区分罪责。
但马良已经死了,严厉追究其他军吏的罪责看似很有必要,实际却没多大意义。
见李严始终默然,似乎为了司法公正要跟自己对抗。
关羽就补充一句:“田国让无辜,此系先帝旧臣、手足,有柱石之才,我不忍他遭受牵连。马季常若在,尚能洗清国让冤屈。今马季常不在,谁又能还国让清白?”
“正方呀,我几度阅览卷宗,马季常实系主谋,罪不容赦。”
关羽又以相对亲近的口吻说:“我怜惜吏士无辜,正方何无情乎?”
见状,李严只觉得脖子有点凉,做考虑模样,缓缓点着头:“嗯,廷尉府自会酌情处置,不使好人蒙受冤屈。”
听李严改口,关羽松了一口气,展露丝丝笑颜,又受限于心情,笑容又敛去说:“正方啊,国让乃朝廷臂膀,万望回护。此事,以孝先来看,也是赞许的。”
会赞许么?
李严不清楚,只觉得马良自杀顶罪,有保住田豫的用意,可田豫要遭受很大的道德压力。
有时候,人活着才是最大的艰难。
显然,现在就是田豫最艰难的时刻,好在还有大将军肯豁出颜面进行保护。
第七百三十一章 挑拨
随着陆议抵达江都,相互通气后关羽雷厉风行处置了一系列事情。
马良虽然病死在飞虎山,依旧由廷尉府遣人前往飞虎山施行斩首,传首江都,以扫除某些马良借病假死的流言。
随后首级送还飞虎山,与尸身缝合后重新下葬。
作为承担主要罪责的主犯,马良的家室抄入宫廷充当杂役。
这边处置的狠,那边田豫则是失察之罪,贬为正六品两淮牧监,去负责两淮地区的马场繁育工作。
马良麾下的黄袭、李盛斩首,家眷抄入宫廷充当杂役;余下营督、军正官亦有失察之罪,与家属流放岭南。营督以下军吏遣返益州,另行任用。
这桩马良、田豫擅自出兵引发的事件就此落幕,随后朝廷迫切要解决的就是新币的流通……以及稳住持有大量直百钱的官吏、豪强、军士。
办法总是有的,这是如何割肉的选择题;不是无中生有的‘造肉’问题。
牺牲哪些人的利益,能保证局面稳定……甚至可以更加的益于朝廷、大局的稳定?
可关羽想一碗水端平,既想稳住江都的公卿百官,又想稳住益州豪强,还想稳住各军历战的老兵。
这就不是他一个人能办到的,遂设宴邀请陆议,协商此事。
朝廷要面对的难题,是北府铸造新币时就考虑过的,也有相关对策。
人能想到各种解决问题的办法,无非就是想不想去执行。
陆议可谓是成竹在胸,有信心解决目前的难题。
关羽则态度明确:“益州豪杰襄助汉室兴复大业殊有功勋,如今家家皆受直百钱之累。朝廷通行新币利于万民,唯独不利于益州。我不忍加害,有意拨付益州二百万钱,以兑直百钱。”
朝廷手里只有六百万五铢钱,分出三分之一,由益州豪强瓜分……比起他们损失的巨额财富来说,多少还算有点安慰。
从目前物价来说,实在是太高了,江都一斗稻谷价值三千钱……也不贵,也就三十个直百钱。
等新五铢钱大范围流通的时候,江都一斗稻谷也就二十钱左右。
从物价通兑比例来说,直百钱不是现在贬值的,而是在官方使用直百钱从豪强手里购买大宗物资,这些‘价值一百个五铢钱’的钱落入豪强手里时,就贬值了。
换言之,不是现在执政的关羽劫掠了益州豪强的巨额财富;而是先帝时期就这么干了。
可即便这样,现在新钱冲击市场、物价之际,益州豪强的财富依旧会缩水最少一半。
比如朝廷此前设立在各处市场的司金钱官,原来是用直百钱兑换民间的铜器,以此谋利。
现在新币铸造已走上正轨,那么流通直百钱就要兑换回来……怎么兑换?
当然是一个五铢钱兑换三个直百钱;同时严令禁止直百钱流通。
这样的话,一个四克的五铢钱能换来总重量六七克的直百钱,这可都是铸钱的铜料。
甚至,可以一个五铢钱兑换四个直百钱,直接四克铜换十克铜。
这也是武帝时期大规模铸钱的直接动力,以优良的新币兑换劣币……这个过程里,朝廷是赚钱的。亏钱的是谁?是持有大量劣钱、直百钱的人。
当然,这利于朝廷,也利于市场秩序稳定。
可不利于目前握着大量直百钱的益州豪强,以二百万钱为代价,以弥补益州豪强的损失……聊胜于无,起码这意味着朝廷没有忘记益州豪强。
关羽的用心是好的,陆议无奈摇头:“大将军,外臣以为二百万钱太过稀少,得加钱。”
“这还不够?”
关羽感到难以理解:“朝廷今岁只有六百万,予他二百万,难道不该知足?”
“大将军,人心难足。”
陆议面无表情,陈述一个事实:“终究是朝廷有所亏欠,就是拨发三百万钱,也难抵益州历年损失之百一。欲安抚彼辈,唯有授官一途。若如此,彼见利而进,彼得寸而进尺,且吏治败坏矣。”
以一种沉重的口吻,陈述这个难堪的事实:“外臣以为,益州豪强自恃有功,又欺大将军为人刚直,恐借机寻衅滋事。”
寻衅滋事,可大可小。
从来没有去过益州的关羽,对益州人缺乏必要的认知。
这么多年里,跟他关系好的也就一个王甫罢了。
见关羽默然,陆议索性坏人做到底:“以朝廷威德,焉能不教而诛?外臣以为,当立刻析分汉中,使我家公上整饬西府,于汉中故作声势。如此,益州怀有贼心者,亦难得逞。”
自攻灭刘璋势力后,急于争夺汉中、荆州,与曹魏争夺至关重要的战机。
好不容易连续重创魏军,决不能给魏军休养的时间,所以汉军的军事行动十分频繁。
这就意味着无法深入清理益州豪强,默认了益州豪强的小范围兼并、垄断的事实。所以益州豪强就是个钱袋子,正常的征税手段争不到多少,只好采用‘五铢钱’的方式进行征税。
关羽这里还有良心,觉得直百钱强制购买大宗物资是亏欠了益州豪强。
可北府眼里不一样,这是益州豪强该做的事情,是本份。
否则,当年攻破成都,没有赵云仗义执言,那就没有现在的益州豪强了,当时会当刘璋余孽进行扫除。
后来实在是没有时间和心力去收拾益州豪强,否则各类被北府瓦解的豪强就是益州豪强的榜样。
因此,没必要觉得亏欠了益州豪强,这是益州豪强本应该就缴纳的保护费。
否则但凡当时先帝有一点宽裕的时间,肯定会先梳理益州,让益州豪强把该吐出来的都给吐出来,该瓦解的瓦解,一缕打回原形。
那样的话,又岂会有现在这么多事情?
陆议以一个世家的角度为关羽剖析……不是朝廷亏欠益州豪强,是益州豪强占了便宜多享受了十年,这十年的享受还都是超规格的。
朝廷册封的军功侯,能合法享受各种侯爵待遇,可缺乏经济实力,是能合法享受,却无法享受。
益州豪强呢,用本该属于朝廷的税租,换走了朝廷的直百钱,还以普通士人的身份,兼并土地控制人口,享受着大汉诸侯都无法享受的富足、优渥、奢靡生活。
所以,此刻已经到了打击益州豪强的时刻。
陆议做了个总结:“待西府陈兵汉中,丞相握有十万大军,假意使丞相检地、清查隐户,益州生惧,自能定矣。”
“伯言,可是孝先授意如此挑拨之言?”
关羽神情平静:“此虽有挑拨之实,但也利于国家。”
二百万的新币如果换不来益州豪强的好感,那的确该死。
如果摈弃、牺牲掉益州豪强,那么六百万新币,以俸禄、赏赐的方式渐渐流入江都公卿百官、军队的手里,自能稳住这些人。
这些人稳住,那整体也就稳住了。
第七百三十二章 妙用
陆议很忙,与关羽吃了一顿饭,向大司农府交割六百万新币后,就急匆匆赴任岭南。
这让同样急匆匆跑到江都来当御史中丞的廖立有些惋惜,不明所以,就直接拜访李严。
廖立登门,带来了湘州特产的一种气味芬芳的新墨。
不同于过去条状不规则的墨,他带来的墨经过模具塑性,又很奢华的裹了一层……金箔,以至于整方墨如同一个硕大的金砖。
刚拿出来时,差点晃瞎了李严的眼睛。
确认是墨后,李严才长舒一口气,埋怨不已:“公渊兄,如此雅致的礼物,恐会滋生事端。”
若让人远远看一眼,看到廖立送了他一盘子金砖……那就好玩了。
即将上任的御史中丞给了廷尉卿一盘子金砖,这流言一出来,洗都洗不掉。哪怕执金吾陈到回来,也调查不清楚。
何况,李严家里有陶瓷、酿酒两项产业,根本不缺钱。
偌大江都,最有钱的不是皇帝,被杨少府卡了钱袋子,一个没钱的皇帝,自然不可能拉拢太多的人。
关羽也没多少钱,他的钱都补贴到朝政预算里去了。
最有钱的恰恰是李严,这几年只进不出,干的又几乎是垄断的买卖,怎么可能缺钱?
李严双手捧着金灿灿的墨砖竟一时走神,又郑重打量廖立:“公渊兄,此物可杀人于无形呀。”
“不想还有如此妙用?”
廖立也来了兴趣,被李严这么一点拨,自然立马就认识到自己弄的这些东西,用得好真能杀掉几个人。
蒋琬、李朝、马谡、向宠等人的面容浮现在他心里,除掉任何一个人都是很赚的。
李严心里头也浮现几个人的面容,有黄门侍郎诸葛绪、身为公卿的秦宓。
心中痒痒,李严询问:“公渊兄,此物可流通于世?”
“未曾,此等雅物哪能授予俗人?”
廖立解释说:“我以金箔为表,是为封藏墨香而已。”
李严听了缓缓点头:“此物颇多妙用,不妨先进献大将军,使流通于江都。朝中奸邪若借机取巧,我也好顺藤摸瓜。”
“就依正方。”
廖立不准备参与这件事情,交给李严去布置,等他接手御史台后才能闻风刺探,根据流言进行调查。调查取证后,李严这里只是个羁押囚犯、审判罪犯的地方。
暗暗庆幸徐庶调任兖州,把御史台空出了出来。
一个握着御史台负责侦查,一个握着廷尉府有断案之权,这就是个催命的组合。
在大将军反应过来之前,肯定能打死几个守身不洁的人。
如果再有个执金吾,或司隶校尉、或江都尹加入,那就能组合成一个司法风暴,将一切不干净的敌人拉扯过来,撕碎。
整理情绪后,廖立端茶小饮,浅笑如故:“正方,陆伯言何故早早离京?”
“别无他故,乃大将军惜陆伯言之才,欲征拜大司农,并叙前功,以封县侯。”
关中决战击败吴质军团后,田信上表二十一人封侯,陆议受封乡侯,但又推辞了。实际只有二十位侯,其中爵位最高的是陈仓侯马岱,是一个食邑两千户的县侯。
一个公爵,一个县侯,又是堂兄弟关系,自然地马超、马岱也就分家了。
田信所请的侯爵、食邑,都让陆议推辞了,现在又怎么能要关羽表封的县侯?
推辞田信表封的侯爵,是为了在以后受封,免得封无可封。
听到这么个内情,廖立也就恍然,心中那点嫉妒也就烟消云散了:“不愧是江东名士,此等器量非我能比呀。”
李严听了也是心有戚戚,他虽为九卿,可现在想要封侯实在是太难了。
既没有可靠、扎实的军功,也因为东征之役的败退深深的闹了大将军,只要大将军还在一天,他就别想封侯。
瞅着一种北府少将们封侯……哪怕是亭侯,那也是侯,从身份上来说就有了本质差别。
一个可以立家庙,一个不能,这就是本质的区别。
另一边陈到在鹿门山转了一圈后也回到江都,正式拜见关羽,递交一份他再三排查后的名册,由关羽细细审视。
关羽木着脸,从决定听从陆议的意见,全盘牺牲益州豪强后,他神情就少了变化。
换先帝重生,恐怕也不会太过优渥的对待益州豪强;若不是陆议点醒自己,自己还将继续优待益州。
到底是哪些人,在不知不觉中影响了自己的判断?
益州,就缺一场针对豪强的检地、清查户口,唯有粉碎豪强,才能让广大的益州百姓沐浴新朝的德政。
只要想起益州还有大约百万规模的隐匿人口……还如何能生出好感?
粉碎豪强,上利于国家税收,下利于百姓生聚。
而现在,又有魏国奸细嫌疑的名册摆在面前……能上这个名册,就说明真的有嫌疑。
令他诧异的是里面出现一个怎么都不应该出现的名字:庞山民。
关羽狐疑看陈到,陈到不会做无意义的事情,这只是一份嫌疑名单,不是处决名单。
自己肯定要调查的,难道庞山民真的有问题?
想若无其事压下此事,再遣人详细调查。
可怎么都忍不住,关羽询问:“庞先生是和缘故?”
“庞先生乃系汉臣,却有通敌嫌疑。所图谋,仆以为应是鹿门山。鹿门山若以私学广大兴盛于本朝,则庞氏受益不尽,可追汝南袁氏昔年威风。”
陈到说完垂头,鹿门山在朝廷与北府之间左右横跳,跳的好自然能节节高升,跳的不好则身形分裂,一左一右。
现在已经引发习、庞两家的对半均分,两个家族混在一起被一刀分开,分投一方。
如果再等不到转机,鹿门山明媚的前景将成为泡影。
庞山民为此使用一些出格手段,也就很正常了,不算离谱。
关羽又看了看名册,里面还有夏侯尚、曹植的名字,他多少清楚一点夏侯尚的踪迹,没必要追着不放。
夏侯尚也就两个作用,论统兵才能……现在不缺这么个军事统帅,所以夏侯尚唯一的作用就是起一个中介的作用,将魏国那些离心离德的官吏聚合起来,然后在决战时发挥出巨大作用。
曹植则不同,曹植在曹魏的基本盘是汉室旧臣,被曹操、曹丕斩杀一空,曹植实际是最没有根基的人。
现在竟然也搅合进来?
估计是许多入汉的奸细与曹植有书信、交际往来,曹植很大可能是被利用,或者是主动被利用。
关羽决定找曹植好好谈一谈,希望能劝住。
第七百三十三章 杨少府
少府衙署,杨仪抚琴自娱,只是眉头不时浅皱。
大将军已经决定对益州豪强砍一刀,这是朝廷目前减负、开源、节流的巨大举措,也是当下行之有效的妙招。
可益州人自然无法接受,就连大司农府也有些扛不住这股汹涌潮流。
废除直百五铢,作为曾经的发行、铸造机构,王连领导的大司农府首当其冲;然后是实际治理益州的丞相府。
现在不仅要把丞相架到火上烤,也要把王连、大司农府一起烧烤。
可面对益州这么大的窟窿,深不见底的窟窿,如何能填补?
几乎无法填补,只能希望益州豪强见好就收,不要寻衅滋事,去做什么挑战朝廷威仪的蠢事。
“杨公,大司农府又有公文送抵。”
听到属吏报告,杨仪也不回头,琴音不止:“留着,不做处置。”
“喏。”
属吏告退,杨仪才停了抚琴,翻开王连发来的公文,王连详细、着重讲述了目前益州稳定经济结构的重要性。
如果要分解益州豪强,必然失信于天下豪杰……今后朝廷如果遇到棘手的事情,想要再刊行直百钱、值十钱,或当五钱这种大额钱币,那必然会引发市场的抵触。
有益州豪强前车之鉴,谁还敢卖大宗物资给朝廷?
然后呢,现在正是朝廷与北府磋商南阳移交的关键时刻,正是益州稳固的局面,才是朝廷敢打内战的决心源泉所在。
若现在分解益州豪强,虽然有长远的好处,可对眼下来说等于壮士断腕,不利于战。
这可能是一个北府的阴谋,正是利用了大将军对北府的信赖,这才逼着益州自乱阵脚,逼着丞相收拾、拆解益州豪强。
对此杨仪唯有冷笑而已,见王连几封公文都是这类说辞,没什么新意。
又嫌弃王连抱病书写,随手将这些公文丢在角落后,就去门口廊下的木盆里清洗双手。
“杨公,御史台廖公来访。”
“快!快快有请……不,还是我亲自去迎。”
杨仪说着挽起双袖在木盆里又狠狠洗了洗脸,就随意用宽大双袖擦拭脸颊,朝中门走去。
他以随意姿态来到前门,这里廖立已经下了驴车,正双手叉腰在前院围着墙角梅树细细打量,这些可都是杨仪平日里亲自裁剪的园艺结晶。
廖立很是欣赏,自田信酒后砍掉关平院中栽植的梅树后,许多人深刻认知到了其中的哲理,家里有梅树的就栽植的墙角,没有梅树的也就种几株,希望能以梅树坚韧、自强不息的精神能熏陶子弟后人。
看着少府衙署前院种了如此多的梅树,可见是多么的推崇梅花傲寒、自强的精神。
“公渊兄!别来无恙乎!”
杨仪刚走出中门就见廖立右臂挽袖露出手肘,正去摘一簇将要绽开的梅花枝条,廖立身边跟着亲传弟子马承,现在的马承穿朴素的青布短衣,额间却扎一条华丽的五彩丝绶编织的护额,头发是很显眼的,且茂密的短发。
只是随意瞥一眼看到半大少年那浓密短发,就让最近深深为头发而忧心的杨少府有些触动,随即就坦然了。
人嘛,谁都有个浓密头发的美好少年;别看这小子现在一头浓密,说不好到自己这个年龄,比自己还要不如。
这年头,摘了冠帽……戴假发的官吏也不在少数。
也只有一起泡过澡、洗过头,才能知道对方的真实情况。
廖立可没杨仪那么多心思变化,他摘下带花苞的枝条,送到鼻孔前轻轻嗅了嗅,去看杨仪时的笑容更灿烂了:“威公庭前梅花早发,是何缘故呀?”
“公渊兄学识渊博,这可是有意刁难小弟。”
杨仪上前靠近也摘了一朵,讪笑:“庭间多有新栽之树,应该是气候有差异,误以为时节有变,这才早早萌发。”
恐怕都是新栽的梅树才对……毕竟入秋后才是移栽树木的好时节,这少府衙署才建好几年呀?
廖立笑意更胜,与杨仪并肩走向中门,讲述来意:“适才拜谒大将军,大将军决意以新钱兑换旧钱,以一折三。回收旧钱,铸造新钱。”
“威公呀,大将军立意明确,恐难再动摇。”
“铸币之事原本由大司农府分管,又有工部、户部参与,颇多不便。比起这些,大将军更信赖少府。我闻先帝时期各地司金中郎将多有不法事,故此番少府铸发新币时,则由我御史台协同参与。”
“哦?竟有如此好事?”
杨仪一副深以为然的模样,很是感动:“还是大将军知我,当年陈公再三推让铸币之事,就因此事牵扯过多,污者难察其污,清者亦难自证其清白。今有御史台协理铸币、兑币之事,我无忧矣!”
廖立满意点头,杨仪漫步在花苑石子路上,继续说:“朝中因益州之事纷纷扰扰,朝官屡有斗殴、厮打之事,令大将军十分不满。就此事,威公如何看?”
“公渊兄,大将军体量我少府难处,少府自然唯大将军马首是瞻。”
杨仪说着驻步,以端庄、肃重的神情表态:“今天下各州,唯有益州豪强兼并田亩,垄断山川之利。至如今,岭南偏远之地尚能征租,益州却是水泼不入,犹如国中之国,此一眼可见之事,宜早做处理。”
少府是不能征税的,征税是大司农府的事情,这是国家财政。
少府征的是地租,山林湖泊矿藏以及狩猎,都在少府管辖范围内,这是皇帝自先秦以来的私产。
地方豪强想要开发,就必须得到少府的授权许可;要么合作性质的给少府分成,要么给开发许可性质的固定地租,再要么由少府主导,将开发者纳入少府,成为少府的一部分。
少府有三种经营模式,可供各地豪强、志士、商人选择。
可益州已经有成熟、稳定的开发产业……又觉得朝廷亏欠、辜负他们太多,也就无视了杨少府的好意。
杨少府自始至终没从益州那边收多少地租,要说有极大好感,这才是自欺欺人。
如果可以,杨少府是不想收固定地租的,也不想拿分成,杨少府想恢复少府的昔日荣光……由少府衙署在各郡设立专管的机构,由这些机构雇佣当地士民开发当地的资源。
百万雇工不可能,等人口恢复,来个三四十万的雇工,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前景是美妙的,可这一年来,益州方面迟迟打不开局面,怎么能让杨少府满意?
杨少府的态度令廖立满意,约了个时间一起钓鱼后,廖立就向廷尉府赶去。
青壮年朝官脾气大,言语冲突引发斗殴厮打这种事情总不能不管,也就统统拉到廷尉府先关起来。
身为朝官,谁没有几个乡党?
小的打架都打了,现在轮到老的去捞人。